況鍾往迴走不多遠,便見任健肩上搭了兩雙新草鞋,由身旁越向前去,嘴裏還故意咕噥道:“今天竟會撲了個空,這貨色會沒找著,生意也做不成,真個氣人。”知他示意婁阿鼠未在當地,急於迴去査問,又趕了半裏來路。


    趙珍正在道旁等候,見本官走來,裝著問話走近,悄說:“請大人先迴,下役還要到北港去看一下,今天也許趕不迴來了。”


    況鍾知他人甚機警能幹,故意把手朝北一指,笑說:“這樣走就行。”


    趙珍會意,忙道:“多謝先生。”說罷,腳底加快,一會走遠。住健仍借買茶為由,尾隨在後,進了南門,方始趕向前去。


    況鍾迴到行館,問知倪阿根比任健到得還早,現坐簡房屋內等候,連衣服也沒顧得換,便匆匆尋去。


    倪阿根仗著兩家親友在斜橋住,一到便問出婁阿鼠果在當地住過,隻是前天一早,人便離開,由此便未再見。趙珍命他和任健趕迴報信,抄近路先到,見況鍾走進,連忙下跪。


    況鍾將他扶起,笑道:“你辛苦了。我們有話坐下說。”說罷,見任健、況福分拿了自己的便服鞋帽和茶水走進,將手一壊,任健、況福放下茶杯,帶了他的鼓板小包,算命招子退了出去。


    況鍾喝了口茶,便向倪阿根笑問道:“你們雖撲了個空,有點線索沒有?”


    倪阿根道:“這個該死的賭鬼!他大概一出城到的就是斜橋。收留他的人叫吳阿三,也是他們賭場朋友,比他先迴去一天,鬼頭鬼腦的連門都不肯出。前四天又來了一個姓邱的,說城裏有生意做,約吳阿三同去。吳阿三本人沒有家,借住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好婆屋裏,本就勉強,定要婁阿鼠另找住處。後因婁阿鼠再三說好話,才答應他再住兩天。上前天一大早,婁阿鼠忽說要進城湊點本錢去做生意,就離開了。吳阿三的好婆又老又聾,病在床上,什麽也問不出來。我想婁阿鼠決不會進城,也許藏到他老家西橋頭去了。”


    況鍾想了一想道:“你猜得對。婁阿鼠不會迴城。吳阿三也不一定是本案兇手,否則不會不同婁阿鼠做一路,連他好婆家都不願他住。由此人身上尋找線索,也許有望。你人熟地熟,多幫我留點心,可在城內外先打聽邱、吳二人的下落行徑,隨時來報。明早起我還要親自到北港去一趟,仍照今天行事便了。”


    倪阿根辭出之後,況鍾又把任健細問了一遍,才迴上房換了衣服。又把當天的事仔仔細細想了又想,覺著新發現的三個人雖不一定是真兇,總可找出一點線索。想著想著,不覺倒在床上蒙曨睡去。醒來,見桌上燈花業已結成如意,床前光線甚暗,估計天黑已久,便起身穿鞋。


    門外守候的況福聞聲走進,稟道:“迴大人的話,黃昏後,差人迴報,蕭二相公名叫蕭化文,因為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把祖遺大片家業蕩盡,以聚賭抽頭為生。邱福、吳阿三都是他的賭友,前三月勸他把這所大房子賣掉,另搬—所小房。蕭二房剛賣妥,吳、邱二人忽然不辭而別。蕭二之妻已死,更無其他親屬,交房那天,還向新房主強討了十兩銀子,才垂頭喪氣,說要謀求功名,雇了一頂小轎,一個挑夫走去。左右鄉鄰都說他幾年工夫,把大片祖產糟得幹幹淨淨,白當了兩三年賭頭,害好些人傾家蕩產,自己卻鬧得連一個老婆也沒剩下,這是他祖上刻薄成家的現世報。有的還說他所收房價大概被流氓騙掉,去向卻都不知道。因見大人連日辛苦,今天起來太早,飯又吃得晚,想讓大人多睡一會,沒敢驚動。”


    況鍾沒想到新發現這三人也都無從查找。見任健先把茶泡好,又將飯菜端進,暫時想不出主意,便先吃飯。


    次日,況鍾又扮作算卦先生,帶了任健,未明起身,和在途中守候的倪阿根照了照麵,前後零散著往西橋頭那麵走去。剛走過北港半裏來路,快要上橋,便見前麵的趙珍、任健,一前一後,對麵迎來,便同走向無人之處。趙珍說:“北港這一帶,姓蕭姓婁的最多。誰提起婁阿鼠都搖頭,說他已有兩年多沒迴家了。”況鍾問完前情,又親往當地查看了一迴地勢,並代人算了兩個卦。見天已不早,隻得掃興而歸。


    剛走上北港橋,見側麵有一片大墳地,樹木甚多,墳前的石人石馬業已殘破。左近還有一座祠堂,規模不小,對麵一座大影壁卻坍倒了半邊,房屋殘破,炊煙不起,仿佛裏麵已無人居。再往前走,見林內墳頭甚多,蓬蒿叢生,衰草滿地,還聚著二三十人在伐樹,到處都是殘枝碎幹。斜陽返照中顯得這一座故家巨塚,分外荒涼,偶問路人,說:“這是有名的蕭家墳地,祖上曾作過尚書。因為子孫不肖,家業敗光,現在正賣墳樹。”


    連來帶去這一整天,人已饑疲交加,順便雇了一頭驢子,騎到北門附近,再步行進城,迴到行館,已掌燈了。飯後打算稍微歇息,忽然接到喻子誠專人由蘇州送來的一封密信。連忙拆看,原來況鍾自來無錫,過於執毎隔兩天必向撫、藩、臬三大憲密稟。


    公文都是專人投遞,大意是:“況鍾到後,並未和他商議,也未派人訪查,先擺架子裝病。到了第六七天,才會同地方官往現場複驗,隨即發現了幾個製錢和人家常有的兩粒骰子,便認定兇犯是冤枉,偏又不能自圓其說。近日又在裝病,閉門不出。明是好名心盛,自知此案人證俱全,無法反複,勢成騎虎,難於交代,為此緩兵之計,使人莫測高深。本縣百姓本極‘刁頑’,又為他過去虛名所惑,茶坊酒肆議論紛紛。照此情勢,兇犯親友已難保不買出人證,串通翻供。而時日太久,也許還要生出枝節,和那年蘇州罷市,不讓他去任一樣,甚而發生別的變故。是否仰請憲台令飭況鍾,不論是捕風捉影,聽信兇犯一麵之詞妄加臆測,或真發現線索,有了反證,均須及時呈報,不應這樣拖延時日,以致謠諑紛紜,滋生事端,致幹未便。”並還提到“複驗時,在尚未證明冤獄以前,先將主兇熊友蘭的鐐銬囚衣脫去,也似有過於寬縱違法之嫌”等情。臬台首被激怒,往見撫台力爭,要將況鍾調迴,藩台也跟著去隨聲附和。撫台雖因已向朝廷奏報,不便收迴成命,對於況鍾也極不滿。如今官場中均把此事傳為笑談,連一向佩服況鍾的喻子誠也都代他擔起心來。特地專人函囑:“……如見此案真冤,固以速辦為妙。如因一時看錯,或是找不出別的反證,便應急速迴省(蘇州),自請處分。這樣至多降調,到底還好一些。倘若曠日持久,真個發生枝節,吉兇禍福就難說了。”另外還加了一頁,說現在由藩台起到常州府對他都不大高興,千萬留神。況鍾把信看過兩遍,微笑了笑,便自收起,也不給喻子誠迴信,仍舊帶了那幾個可靠的人四出私訪,去處都在城外,行蹤無定。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十來天。斜橋和西橋頭,況鍾已前後去過兩三次,連水陸碼頭都由倪阿根和他代約的近鄰好友吳金生去訪問過,並還安了眼線。後來訪出婁阿鼠以前曾在水碼頭上幹過結夥偷騙的勾當,夜航船上的人多認得他,又命任健連向船夫們打聽,均答未見。


    秦古心和另一幹差連去茶館設法探詢多日,也隻訪出婁阿鼠在況鍾來到無錫的第二天早上,有人見過,連蕭二和邱福、吳阿三等三人也都訪査不出下落。眾從人見一點眉目都還沒有,全代本官著起急來。趙珍等四名捕快雖頗機警能幹,因連守候帶跑腿前後忙了十多天,見所訪問得的情形仍和頭兩次一樣,別無線索可尋,都覺人已逃往遠方,再去鄉下也是徒勞,覺著這場功勞已得不到,由不得就鬆懈下來。倪阿根雖然最肯出力,用盡心思,還找了個好幫手,怎麽都打聽不出這幾個人的去向,也是無法。


    況鍾第六天查案迴來,早就暗中行文各州府縣和浙江一帶,査訪婁阿鼠的蹤跡。這原是防備萬一,並沒認定婁阿鼠會逃往別處。因接派往淮安和杭、嘉、湖一帶查傳陶複朱的差人迴報:陶複朱並無下落。據他家裏的人說,近一年來,陶複朱隻托人捎過一封家信,大意是,要他妻子好好度日,本人手邊有點事,事完即迴,不必懸念等情。由此更無音信,也不知人在何處。


    況鍾心想:“陶複朱査傳不到,還有別的反證。婁阿鼠如不拿獲,決難辨明真相,救這一個無辜少女出獄。”正在作難,忽想起:“婁阿鼠單在我到的第二天早上就不知去向,再細査他的搶當幹證和秦、倪諸人所說情形,可疑之點甚多。此人從未離開過本地。現已査明他曾在斜橋吳家住過三夜,又趕迴老家住了一夜,其心慌意亂,無處投奔,可想而知。看神氣,許是吳家不讓他住,老家又不敢久留,逃往附近鄉村之中隱藏也未可知。記得第一次私訪迴來,過北港時,曾見附近大片墳地上有人伐樹,左近還有一所業已殘破的大房子,路人說是蕭尚書祠堂。賭頭蕭二正是官家之後,雖然早把篙師巷祖遺房產賣去,但照秦古心所說‘婁阿鼠以前就常跑這家賭場,今年正月起才沒有再去’的話,如能尋到蕭二,也許訪問出一點線索。即使本人不曾迴鄉,前去試上一試,總比疏忽過去為是。”


    主意打定,忙命任健速往篙師巷打聽蕭二是否真是北港蕭家的子孫,鄉下還有什麽親族來往?再去相隔北門十裏的陶朱裏村口等候。又命況福急速命人通知倪阿根,仍照前定,在陶朱裏照上一麵,分頭行事。並命趙珍等三名捕快,去往附近鄉村中便服査訪。


    任健、況福分頭走後,況鍾吃飽早點,換上便服,把算卦的東西打成小包,悄悄掩出。繞過兩條小巷,雇上一頭驢,趕出北門,快到陶朱裏附近,將驢子開發,趁著地僻無人,添上一件舊罩衫。正往前走,任健、倪阿根已對麵迎來,悄聲稟告:“方才聽倪阿根的近鄰吳金生說,醏頭蕭二是蕭尚書的曾孫。蕭家本是全縣最有名的大紳士,可是由他父親在日就敗落起。他父母剛死頭三四年,縣裏頭還把他當紳士看待,後來田產漸漸蕩盡,在家中開設賭場,和流氓搞在一起,鬧了不少笑話。前月剛把自住的一所大房賣掉,便被壞人把錢騙走。才趕迴鄉下,打算連祖墳裏大片樹木和七畝多墳地賣作盤川,進京去向世交戚友求告,謀取功名。他家老墳丁蕭水生,人甚忠厚,是他曾祖的書童,在蕭家當傭人已經四代,因為蕭家墳大開銷多,賞給他的墓田原有三十多畝,還有十畝果園。前三年蕭二強把果園賣掉,又把他的墓田賣去二十多畝,並將蕭水生的兒子用名帖送往縣衙,押逼了好幾天。蕭水生迫於無奈,隻得把田交出。不久,他那年將五十的兒子連急帶氣,得病而死,隻剩下一個孀居的老媳婦,隨他勉強度日。這次見蕭二迴來,又要變賣他僅剩的七畝田,想起前仇,幾乎要拚老命。後經旁人解勸,墳地樹木由蕭二自己去賣,下剩幾畝墓田歸蕭水生所有。就這樣蕭二還把老頭子留來買棺材的幾兩銀子逼了出來,作為田價,才算了事。蕭水生從此恨透了他,再不到他麵前來。蕭二無人服侍,自然萬分不便,不料當天晚上竟來了一個幫忙的,自稱姓蘇,算是蕭二雇的傭人,口氣卻不對頭,並且懶得出奇。由到的一夜起,就向蕭水生說好話軟磨,是東西都托人代買,從來沒有自己去過。吳金生聽出那人的身才貌相竟和婁阿鼠簡直—樣。”況鍾問明地勢,便命任健、倪阿根分兩路往蕭祠堵截過去,以防此時來不及尋找捕快,萬一被他警覺,因而漏網。自己仍作行路人,快要到達,再假裝算卦先生前去查訪。布置停當,各自上路。


    況鍾恐吳金生說話時稍微露出馬腳,打草驚蛇,事更棘手,一口氣走了十多裏。正覺周身汗濕,腿腳也有點酸,當地已離蕭祠不遠。便把氣沉穩,朝著一條通往蕭祠的偏僻小路上走去。到後一看,整座大祠堂隻剩下一間間的空房架,上麵零零散散蓋著一些殘瓦,四外好些已枯黃的野麻荊棘,約有一人來高,大門僅存一扇,倒在地上;遙望裏麵前廳的四扇門,也歪倒了兩扇;院子裏的柏樹,株株高矗,故家喬木依舊蘢蔥,人卻不見一個。


    取出卦板打了—陣,並無絲毫迴應,再看門內院落雖極寬大,但是蕪穢不堪,那地也好似多年沒有掃過。不肯冒失走進,正想主意,忽然發現門邊內留有幾個泥草鞋印,另外還有好些足跡,仿佛裏麵進出的人頗多。心想:“這裏除了破落戶子弟,就是流氓歹人。先前不曾想到,連捕快都未帶來一個。鼠輩若敢拒捕,吉兇已是難測。即使不敢,光憑同來二人,也不免要被他逃走。此後再想捉拿,定更艱難。”為難了一陣,決計孤身冒險,以算卦為名,到裏麵去看事行事。


    進門一看,兩廊房舍,外表還保留著一點原樣,哪屋住得有人,卻看不出。惟恐對方生疑,隻得經敲卦板,並用南方口音喊道:“阿要算卦?阿要算卦?”一麵似進不進,慢騰騰地走動,暗中留神查看,見到處階沿廊欄上都積著不少灰塵,隻有通往西廊一麵留有足跡。暗忖:“既為辦案而來,怕些什麽!”剛要試探著往廊上走,忽聽身後腳步之聲甚急!仍裝著沒事人一樣,口裏喊著:“阿要算卦?”剛要轉過身去,來人已自趕到,正是任健、倪阿根。


    倪阿根首先氣急敗壞地說道:“這個‘赤佬’,大概是逃走了!”


    況鍾低聲笑問道:“那蕭二呢?”


    任健插口道:“也都不知去向了。”


    況鍾問道:“這些人幾時離開這裏的?”


    倪阿根接口又道:“少說也有兩三天了。蕭二用的這個人,一定是婁阿鼠!所以他買東西從來不肯到鎮上去。前些日,蕭水生代他在鎮上買了兩斤肉、一隻雞,錢也隔夜先收,還有一點剩錢。第二天不見來取,給他送去,室中已無人在。最奇怪是,蕭二賣墳樹,還有好幾十兩銀子沒有收齊,下餘一百多株墳樹,價也沒有講妥,婁阿鼠全知道,怎會就在前幾天要交割時,忽然不知去向?吳金生先前話沒打聽完,一聽出婁阿鼠藏在這裏,惟恐再問下去露出形跡,忙著就往迴跑。我們卻鬧了個空歡喜。”


    況鍾問知二人已往蕭二室中去過,便命隱伏在外,自往裏麵探看,見東廊一列五開間大敞廳,裏牆已多倒塌,好幾處房頂均見天光。蕭二住的是盡南頭外有一列紫檀隔斷的小間,果有一扇大門板和磚搭的床,對麵放著一攤稻草,一床舊被褥,當中一張舊半桌,桌上一盞油燈,還有油瓶、粗碗、毛竹筷之類。內中一把宜興茶壺和三個茶杯卻是上品,與其他東西極不相稱。


    正在查看,忽然發現稻草縫中露出一段紅繩。拾起一看,竟和梁大嫂用作錢串的頭繩一般無二,兩頭繩結均已鬆開,上麵還有一些汙泥和原來打過的舊結印。拿手試了試,並不結實,用力一扯,仿佛要斷,連忙揣起。再細查看,破褥子底下還壓著幾件衣服,單夾都有。室中腳印較多,好似曾有多人來過。靠裏牆的石灰早已剝落,近地麵的西牆角有幾處磚縫較稀,外麵有一小壇擋住,內中還有半壇米,不移開看不出來。伸手一試,那磚竟可移動。忙用爐旁火鉗撥開兩塊磚一看,都是又厚又寬的上等水磨好磚。


    隨由洞內夾出一個舊綢巾裹好的銀包,大小銀錠約有一百三十多兩,想了一想,見任健在外守候,點手喚住,命將銀數重行點過,記好數目,仍照原樣包好,塞進壁角小洞之內,將磚還原;並命轉告倪阿根,仍托吳金生借拾樹枝為由,在附近村中尋一人家寄住。如再發現婁阿鼠蹤跡,隨時來報,或是約人扭送到官均可。一麵轉命趙珍等三個捕快,除往附近鄉村隨時査探外,還是要注意北港這一帶。


    任健剛剛領命,倪阿根也由外走進,苦笑道:“共總差了不到幾天,就被他逃掉,真個氣人!”


    況鍾微笑道:“我們雖撲了個空,不要失望,我們早晚一定將他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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