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班頭張四把下剩的大部禮物押送迴衙,向過於執稟報之後,因隔夜奉命應差,忙得連早點也沒有顧得吃,“偏偏遇到這位老厭物(指況鍾),會把那麽好的上等酒席給退迴來”,連他準備空著肚皮,分吃一點剩菜的想頭都未如願。


    迴完話出來,餓得肚子裏直咕嚕。知道本官辛苦了一天多,這一睡,至少要到黃昏後才起,便朝同夥差役招唿了一聲,借著迴家換衣服為由溜了出來。本意想找一個常去的小飯館來頓白吃,填飽肚子迴衙,再尋刑房書吏馮承談心。


    誰知剛到街上走不多遠,道旁小巷內忽然低著頭走來一人,腳底既輕,來勢又急,不是閃避得快,差一點沒有撞上。看出來人正是以賭博為生的小流氓婁阿鼠,臉上帶著喜容,衣服也比以前整齊。連忙一把拉住道:“你這隻‘小老蟲’1,這樣鑽頭不顧尾巴,阿是要去趕頭刀?”


    婁阿鼠見是張四,忙把腳步收住,隨口答道:“我們是老弟兄,你為啥要‘觸’我的‘黴頭’?”


    張四把眼微微一瞪道:“小賊不要和我裝腔。我看你這樣高興,這兩天一定得了不少彩頭。你不請爺叔吃兩頓,當時就給你看顏色。”


    婁阿鼠把嘴一撇,詭笑道:“這半年多,我隻是在白相場台(指賭場)給人家幫幫忙,拿點份頭,啥地方來的油水?吃一頓沒有關係。走!跟我到鴻源樓去,請你做一個飽死鬼。這樣紅眉毛,綠眼睛,我見得太多,用不著!”邊說,邊拉張四往城隍廟走去。雙方口裏不三不四,連說帶笑罵,顯得很近乎。


    鴻源樓在城隍廟附近街上,南麵臨河,專賣酒菜和點心小吃。張、婁二人因還不到吃飯時候,叫了兩個冷盤、一籠燒賣和兩壺酒,邊吃邊談。


    婁阿鼠原因昨晚在茶館裏聽書,聽人傳說熊友蘭、蘇戌娟一斬一絞已成定案,“釘封”一到就上法場。幸時心裏一鬆,認定從此可以無事,就算多帶上這兩條命債,且等自己死後再說,不去管他。因說的人也是出於傳聞,語焉不詳,旁邊還有兩個鄉鄰均說此案判得冤枉,並說有人還要勸梁大嫂到蘇州去上控等語。


    婁阿鼠雖然常和差役們相交,早就打聽出過於執辦的案從來沒有什麽駁迴。連經三審,都照原判,告到哪裏去都是無用。到底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一麵雖為自己慶幸,一麵卻想打聽出一個真實消息。特意提前起床,往衙門口來尋相識差役,不料遇見張四。


    知道這廝狠的是張嘴,除了倚勢欺人,掉不出什麽大槍花,三杯酒—下肚,什麽話都肯說,今天身邊又恰帶得錢多,正好先灌他一個夠,再問虛實。上來不住勸酒勸菜,等張四把一籠三十個燒賣吃完,又灌了半斤花雕,臉漲得和豬肝一樣,才拿話引他道:“辰光業已不早,難道說你早起一點物事也弗曾吃?看你這種吃相,阿要狼形?”


    張四把醉眼一翻道:“你曉得啥?斷命的況鍾老賊來了!我忙了—夜天,到這辰光連口茶都沒有吃過。阿要氣人?”


    婁阿鼠心中微微一動,並未在意。接口又問:“這個老頭子不是在蘇州府嗎,跑到我們無錫作啥?”


    張四氣道:“瞎,這個專管閑事的老賊,有啥說頭!你應該曉得,他就是為了舊年冬天尤葫蘆這件命案來的。”


    婁阿鼠聽到“尤葫蘆”三字,心裏便似著了一重錘!—向吃酒不上臉的鼠臉,立時漲得通紅,腦子裏直嗡嗡,前額上的兩條青筋也凸了起來。等聽完末兩句,更是從脊梁骨起往上直發麻,剛端起來的酒杯也拿不穩。


    張四見婁阿鼠抖著手端著一滿杯酒,往下巴頦送,酒灑了好些在桌上,連忙一手接過,隨口罵道:“豬玀!這樣好酒,留給爺叔吃吧。你不會吃酒,偏要吃酒,醉得連酒杯也端不牢,阿要作孽?方才你還說我吃得狼形,你才真是賊腔……爺叔,起……起碼還可以吃兩斤……”張四劈麵把婁阿鼠多半杯酒奪過往口裏送。本來酒已過量,這一大口喝得又急,酒順口角往下流,淋漓滿胸,舌頭也有點發短。


    婁阿鼠聽張四雖說他事情應該曉得,對他尚無疑意,覺著光怕不是事,假裝鎮靜,抖著手把冷盆中吃剩的一塊醬鴨骨頭夾起,放在口裏亂呷。賠著一臉詭笑問道:“這個老賊骨頭不是蘇州知府麽?無錫縣不歸他管。我不相信有這種事,你倒講給我聽一聽?”


    張四酒醉之後,心也糊塗,便把昨日由過於執親信人等口中得知犯人臨刑唿冤和況鍾深夜往擊撫衙堂鼓,非要重審此案不可的經過,隨問隨答地一一說了。


    婁阿鼠不等聽完,二次心又發抖,毛骨悚然。暗中叫不迭的苦,心想:“我的老天爺!況鍾是有名的活包公,什麽事也瞞不過他。這件事我一定不得了!”繼一想:“況鍾雖然綽號活包公,從來沒聽說過他會日斷陽,夜斷陰,到底比真包公差得多。我殺人並無人曉得,身上既無血跡,家中又無兇器,怕他作啥?”自作寬解,心方略定,忽然想起那兩粒灌鉛的骰子!二次又急出了一身冷汗。暗罵:“這真是我的致命一傷!本來也曾打算半夜裏撬開尤葫蘆家的排門,到裏麵去把這兩粒骰子偷出來扔掉,以防萬一。


    偏偏冬天太冷,稍微耽擱了幾個月。熱天人都在門口乘涼,有的小家小店還露宿在外,無從下手。秋後仿佛容易,斜對門又開了一家豬肉鋪,比尤葫蘆會做生意,本錢又足,每天半夜裏,照例開著門在那裏宰豬,直到天亮前後才洗剝幹淨,想在它對麵撬門,決辦不到。有時打算白天先去做好手腳,等肉鋪剛一‘打烊’2,就去下手,偏又遇見那個‘小赤佬’倪阿根。他就住在尤家隔壁,我隻一走過,他表麵假客氣,暗中好像對我很留神。再要遇上鄭家那個大媳婦,她還要瞪我幾眼,和別人唱隔壁戲,說上幾句戳心話。秦家老鬼也是一見我就仿佛有氣。再一想起事後去看驗屍時所見尤葫蘆的慘狀,心裏也是害怕。門戶又被縣裏木條釘緊,加上封條,稍微露出一點馬腳,更是自尋死路。並且行兇以後,雖因事前當眾丟醜,不能再‘做生活’吃人,仗著臉皮老,會巴結,賭場老板又不肯得罪我這樣深知他們根底的人,‘俸祿’照樣有份。偶然下上兩次冷注,也難得有一次輸過。長年在賭場裏過日子,吃好的,喝好的,還不斷有錢進賬,這是多麽便宜舒服的事!每日天明迴家,過午才起床就惦著往賭場裏跑。人是越來越懶,什麽都不想幹。日子一久,膽也更大,又聽說案情都照原判,隻等熊、蘇二人一死,萬事皆休。沒想到一時疏忽,這亂子恐怕還是要出在這兩粒斷命骰子上。”


    越想越怕,越怕越後悔。胡思亂想了一陣,再看張四業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知道對方昨夜沒睡,這一酒足飯飽,決喊不醒,並且此人酒後無德,強要把他喊醒,準發脾氣。剛想溜走,忽然想到:“未來事情難料,不能省這一頓酒飯錢,和這瘋狗做冤家。”便把堂倌喚來,一同連喊帶拍。


    見張四果然不醒,暗中伸手衣袋內,把所帶的錢取了—半,再一把抓了出來,笑道:“這位老兄約我吃老酒,偏吃得這樣醉,喊他不醒。我姓婁的不能不講麵子,白吃你們。可惜身邊銀錢不多,現在都付給你。如有富餘,給你作小賬。如果不夠,給我記上一筆。我說話算數,到時準還。”說罷,把錢遞過。流氓光棍對付公門中人照例要留一手,決不肯隨便得罪的,雖然他把身邊的錢藏起了一半沒拿出來,並且心情太亂,走得非常慌,連有些場麵話都沒有顧得說。


    堂倌把錢接過一數,照二人所吃點心酒菜價錢,差著一半還多。但這兩個顧客,一是公差,一是流氓,都惹不起。對方居然付了一半錢,就等於是白拿。非但沒有話說,反而連說:“足夠,足夠。”一路賠著笑臉,把這位顧客送走。


    過於執以為憑自己的判斷才能,這件兇殺案決不會有什麽漏洞。就算有人挑剔,打算翻案,此事關係太大,兩位最有力量的上司(指常州府和江蘇臬台),也決不容它翻過來。先斷定不會出錯。忽然想起:“對頭官聲甚好,辦事精明細致而有魄力,並且不畏權貴。如果沒有一點把握,決不會這樣冒失。莫要真個發現線索,卻是可慮。”心又不安起來。剛愎任性的人,往往犯了罪惡而不自知。一旦事關切身利害,到底不能無動於衷,雖然他自以為是的信心比所疑慮的一麵要強得多。


    過於執一迴無錫,和師爺商量了一陣,仍覺他辦的案無懈可擊。為防萬一,密令心腹暗中布置,並派皂班頭張四等四名幹役以應差為名,去往況鍾行館坐探消息。隻要對頭行事稍有不合,便可給他一個難堪,再向撫、藩、臬三大憲去密稟。不料所送禮物大都璧還,連派去的耳目也被退了迴來。幾次傳詢南門地保,都說:對頭從未出過門,也不許隨從人等外出,接連幾天,隻見到一個姓況的老家人上街去買了兩三次藥,人很老實,也來見他向當地人交談等情。先打算以參謁請示為名往探口氣。兩次請見,對方均說因病擋駕,改日再請。暗中又托同城文武官借故前往,也無一人見到。似這樣點水都潑不進,不知對頭生病真假,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日,想起:“對頭來了好幾天,尚未著手辦案,就算他關防多麽嚴密,決無不見原審官之理。


    案經三審,他的疑心病縱多,也不能憑空捏造出一些證人證物。期限這樣緊迫,他卻挨著。豈非怪事?他真要病上個把月,就有現成反證,也必誤期,難於交代,何況斷無此理。我若小心太過,反使生疑,還是‘以不變應萬變’,聽其所為,比較妥當。隻要兩個月期限一滿,我便拿了撫台的委劄往蘇州府走馬上任,非但叫他丟官、丟人,還要想法子使他多擔一些罪名,才能出這一口惡氣。”過於執專往好處想,自信心也越來越強。


    這日想到再有兩個月就要升官,正在得意,忽見心腹師爺匆匆趕來,手裏拿著一封公文,說:“況大人來文,今天要往西門外複查尤葫蘆被害一案。請東翁速派刑房和當時的仵作人等前往啟封,並請東翁午前往現場尤家肉鋪相見。晚生親自趕出去打聽。來人答說,況大人病快複原,等吃完早上這遍藥就要起身等語。晚生管見,況知府這件事雖是胡鬧,決無損於東翁日月之明。到底撫台派來查辦的委員,官階又高了一點。似乎去一趟,比較使他無話可說。因此鬥膽代東翁迴複,告以一切遵辦。特請東翁示下,如不打算去,吩咐原案刑房仵作人等前去敷衍一下也可以。”這位跟隨過於執多年的老師爺,明知此案東家不到場不行,並還表示忠心能幹,代他做了主。事後請示,所說的話卻極委婉中聽,照顧到這位東家剛愎好勝的性情,內容也富於伸縮性。


    過於執一聽,數日來的怒火立被勾起,接過公文隨便—看,往地下一擲,氣忿忿道:“好,我就去一趟。看他怎麽在雞蛋裏找骨頭。”


    師爺忙答:“東翁真個髙明,去一趟更對,省得他無中生有地找毛病,也顯得東翁的為人公正,落落大方。”師爺明知況鍾不好說話,此案必有文章,萬一鬧翻,東家就不得了。但在這件事還拿不定的當兒,仍是照著一向的奉承比較妥當。


    過於執冷笑道:“先生說得有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不管他多麽刁難,這些過節是不能錯的。來人哪!”


    師爺忙即馳出,長隨立即傳命,依言行事。過於執迴到內宅,??上整齊衣冠,匆匆上轎,往西門趕去。因來文說是午前複驗,至少也在巳刻光景況鍾才能到,想趕在前麵。哪知剛出西門,便見前導長隨引了老地保前來稟報,說:“況大人現在尤家右鄰借坐,靜等縣太爺帶了人來啟封複驗。”過於執把頭一點,揮退地保,暗罵:“這老家夥果然討厭得厲害!約我午前複驗,此刻就到!你便是頭天晚上來,憑我斷的案,也扭不過去。這管什麽用!”越想越氣,不覺轎已停住,長隨下馬趕將過來打簾。出轎一看,尤家肉鋪門外並未停有官轎人役,隻右隔壁鄭家門口條凳上坐著兩人,都是尋常打扮,也未穿著公服。


    地保顧四當街跪稟:“況大人方才步行而來,隻帶了兩個從人,都是便服,等把小人傳去,才說出來曆。因不許在街上設公案,小人無奈,才和他從人商量,引往鄭家暫坐。請太爺示下。”


    過於執點了點頭,見左近住戶商店的人們漸被驚動,紛紛趕出,立在道旁交頭接耳,有的還往尤家對門一帶湊近。忙命差役遣散閑人,再命長隨先到鄭家投遞手本稟見。


    況鍾開頭隻認定熊友蘭無罪,對於女犯卻頗懷疑,並且還想不用刑求,由她身上找出真兇。經過路上和連日仔細考査,非但熊友蘭完全無辜,連蘇戌娟也是冤枉。最感棘手是,此女嫌疑重大,並無其他反證可使脫罪,怎麽深思熟慮也找不出一點線索。熊友蘭縱然無罪開釋,不將真兇緝獲,她仍長禁監中,成為疑案,永無出頭之日。再要遇到一個糊塗而又多事的後任官,使她重受屈刑,甚而牽連到別的無辜,均所難免。因曾為官多年,深知民間疾苦,心想:“一個興訟,全家受累,一人被押,四鄰不安。如嫌麻煩,救一個不救一個,良心上怎麽問得過去?”況鍾這幾天的日子,實在比過於執還不好過,操的心也更多。第五天晚上,聽完況福密稟眾幹差所說訪查情形,仍想不出好的辦法。


    睡夢中驚醒,忽然想起:“過於執就因剛愎狂傲,自恃能幹,才致冤枉好人。我隻顧先聽輿情,尋訪線索不經親自查看,豈不和他也差不多?像他這樣粗心大意,就許兇手在現場留有形跡,被他忽略過去。我怎麽疏忽起來?”心念一動,半夜裏起身,喚起老簡房,令其備好公文,飭無錫縣令派人啟封,會同複驗。次日一早,剛把公文發出,忽又想起:“日前探望蘇戌娟的鄭家媳婦楊氏和倪阿根,人前背後,口口聲聲都說昏官冤枉好人。暗中命人去向他們探聽,偏又說不出個道理。”意欲提前起身,就便先尋這兩家近鄰,親自探詢其中有無難言之隱。照預計布置停當,連官轎都沒有坐,帶了況福和一個幹差便先起身。到時,天還未過辰刻。知道微服查訪,不是事先準備得好,有時遇到當事人的對頭或是仇家,如其偏聽—麵之詞,更易留下成見,顛倒黑白。一到先傳地保明言身份暫時不許張揚,再拿話引話,由地保自動引往鄭家暫坐。隨命退出。


    鄭家婆媳一聽來人是況青天,人又和氣,肯和她們平起平坐,驚喜非常,當然有問必答。楊氏更是搶著代戌娟訴冤不已。


    況鍾問知戌娟平日為人,倪阿根上街賣菜未迴,秦古心尚在西門內茶館裏同人喝早茶,正想命人去喚,忽報無錫縣稟見。便命鄭家婆媳暫退,傳話請進。


    過於執見況鍾獨坐鄭家堂屋,含笑起迎,忙以下屬之禮拜見,執禮甚恭。同坐之後,談不幾句,過於執便起身請示:“是否就在此時啟封,追陪大人複驗?”


    況鍾命:“先將封條和門上所釘木塊拆去,門上鎖暫不要開,隻要鑰匙呈上。”


    過於執不知何意,強忍著一肚子的惡氣,諾諾連聲。依言傳命將鑰匙交上。裝出一副笑臉,陪了況鍾一同起身,剛走出門,見尤家肉鋪已在啟封,街旁看熱鬧的人也站滿。想問,“這鎖是否大人親啟?”沒好意思出口。


    況鍾一到尤家門前,便道:“帶熊友蘭!”


    “有!”熊友蘭立由兩個便衣差役引著,由人叢中擠了出來,趕到況鍾麵前跪下。


    過於執一見,由不得怒火上升,暗罵:“老鬼又不是初次為官,怎麽如此糊塗?就算你看出此案有什麽疑竇,在還未判明以前,竟將朝命處決的兇犯身上刑具連囚衣都去掉!分明認定我是冤枉好人,當眾使我難堪。就這一件,也是你將來的罪狀,人在屋簷下,暫且讓你一頭。”想到這裏,把滿腹怒火強又按了下去。不等熊友蘭開口,故意笑道:“‘殺人兇犯’熊友蘭帶到。”


    況鍾裝沒聽見,隨手由袖內掏出大把鑰匙,往熊友蘭身前一扔,正色說道:“據女犯蘇戌娟的口供,她臨逃以前,有一把切肉的快刀隨手丟掉,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你開鎖進去,把這刀先找出來呈驗,不許遲延!”


    熊友蘭連聲應“是”,拿了鑰匙便去開門。


    過於執斷定況鍾此舉必敗,隻是冷眼旁觀,心中暗笑,連氣也平了下去。


    從人早奉過於執之命,在當街設了官座。況鍾並未拒絕,由於執一旁陪坐,等候開鎖入內査看。熊友蘭雖料自己冤枉可以昭雪,但是這些天來押在—間小屋裏麵,既無親探望,又得不到一點消息,那個拚死為他喊冤的蘇戌娟已不知道下落。聽況鍾在船上對她的口氣,大是不妙。她死雖非自己牽累,眼看這樣一個好人冤遭橫死,救她不得,心實不安。東家陶複朱也不知道尋見沒有?萬一尋他不到,自己是否能夠脫出監牢,也拿不準。以上這些想法,全都使他非常愁急。這日早起,被兩個便服差役帶往現場,一路留神,都沒有看到蘇戌娟。事前受有公差囑咐,什麽話都不敢問,隻隨二差擠在看熱鬧的人堆裏,等候傳喚。認定戌娟兇多吉少,心裏頭甚是苦惱,並不因為本身已有生機而自慰。及聽況鍾口氣,蘇戌娟好似還未處死,好生代她慶幸。當時也未想到別的,拿了那一大把鑰匙就去開鎖。


    這鎖從未開過,看去大同小異,拿不準是哪一把,鎖又生了點鏽,連試了好幾把,均未打開。人本忠厚,恐官久等見怪,正急得頭上冒汗,無意中用力一捅,竟將那鎖捅開。旁邊一名幹差見鎖一開,忙將鎖和未拔出來的鑰匙一齊要過,呈向公案。況鍾接過一看,轉交過於執,隨口說道:“開鎖的不是原鑰匙,貴縣請看!”


    過於執見原鑰匙被況鍾雜在一大串鑰匙內,開鎖的是另一把鑰匙。男犯不知怎的一個猛勁,將鎖捅開,鑰匙也被鎖簧卡住,拔不出來。暗罵:“老鬼!你以為熊友蘭連原鑰匙都不認識,也算是反證麽?慢說平日尤葫蘆和女犯蘇戌娟未必讓男犯開過鎖。何況這類‘刁民’多狡猾,還看不出你那點鬼把戲?”心裏有氣,正尋思間,見鎖一開,便有幾個蘇州的差役由人叢中搶出,把所有排門全數去掉。熊友蘭當先走進。況鍾把手一讓,也自離座而起。過於執隻得忍著氣忿,跟著走進。


    排門一去,尤家肉鋪的半間店房全被陽光照得一覽無遺。這地方熊友蘭從未到過,更不知那把切肉刀放在何處,在外屋東張張,西望望,忽然發現切肉案板下微微露出兩個刀柄,連忙拔出呈上。況鍾知道蘇戌娟用來自殺的切肉刀,是因行前紮手指時匆忙遺落,多半還在屋內。這兩口刀形式尺寸均與所說不同。熊友蘭從進門起就摸不著頭,看去很生,也沒到裏間屋去。


    便命差人帶下。先仔細把裏外間査看了一過,見滿屋布滿灰塵蛛網,肉案上那盞孤燈,燈油已幹,燈碗中心黑膩膩地剩下薄薄一層油底,還有兩根燒殘的燈芯微微搭在邊上。死屍早已埋葬,熊友蘭走過的腳印中有一塊地麵微微隆起,土色不勻,似有一灘千凝了的血跡,被灰塵蒙住。方才命尋那把切肉刀已在裏屋小桌上發現。


    因過於執仍和沒事人一樣,表麵恭敬,在作旁觀,一言不發,暗忖:“你這個把人命當作兒戲的昏官,早晚叫你難逃公道!即使陶複朱傳不到,熊友蘭常坐夜航船,認得他的船夫有三個,已曾傳來由窗外暗中指認,都證明尤葫蘆被殺的當夜,熊友蘭尚在船上,並有悅來店簿可對,決不怕你到時狡展。不過,老査不出真兇線索,這另一個無辜的被害人,叫我怎樣救法?”正尋思間,忽然發現西床腳邊斜擱著一枚製錢,因錢上布有灰塵,地又背光,先前不曾看出。心想:“尤葫蘆父女那麽窮,怎會把錢落在地上不管?”過去拾起,果是一枚“正德通寶”,旁邊灰塵中也橫著一枚同樣的製錢。心中一動,忙請過於執一同退出,吩咐無錫縣的差役到屋裏麵輕輕掃去灰塵,搜尋地上有無餘錢。


    一會工夫,差役呈報,又在床後壁角一帶土內搜出三十多枚同樣的製錢,還有半截粗紅頭繩,長約二寸,一頭打著繩結,像是串錢所用。


    況鍾故意笑道:“尤葫蘆開個小肉鋪,竟會把錢隨便扔在地上不管,難怪他要窮了。”


    過於執聽出語有深意,越發有氣,忍不住起立,躬身說道:“迴大人的話,兇犯劫去的十五貫是白麻繩。這二三十個散錢定是女犯逃時匆忙,遺留下來的。”


    況鍾氣他不過,正想開口,忽見另二差役呈上兩粒骰子。接過一掂,比尋常骰子較重,裏麵分明有鉛。側顧過於執說完話歸座,已偏過頭去,口角上還帶著一點冷笑。立命:“將尤家的門釘好,另上封條,傳原案證人往行館問話,不許驚嚇他們。鎖和鑰匙連同査出來的製錢、切肉刀等一齊存案備査。傳轎迴去,以免看熱鬧的人太多,致生事端。”說罷,朝過於執略一拱手道:“貴縣請先迴衙理事,等本府查出一點眉目,再請會審。”


    過於執見況鍾說時笑容全斂,話也沒有先前客氣,雖早瞥見搜出的兩粒骰子被他揣入懷內,以為當地流氓較多,賭風頗盛,好喝酒的人十九好睹錢,骰子上又沒刻有名姓,這和錢一樣,難道說都是兇手遺留的憑證?當時答道:“卑職迴衙待罪。請老大人先迴行館。有何吩咐,隨傳隨到。”過於執雖然幾乎氣破了肚子,說的話也頗負氣,表麵上仍裝出一臉笑容。老州縣官對於上司,在任何情況之下是不肯失去應有的禮貌的。


    官轎早已隨後跟來。況鍾在過於執恭送如儀之下率眾起身。過於執也帶著他們全班人役和一肚子的怒火迴轉衙門。


    人們一聽況青天前來複查命案,越認為蘇戌娟是冤枉。當時轟動,紛紛趕來看熱鬧。這時,天已傍午,秦古心固早迴家,倪阿根剛賣完菜,聽人一說,也匆匆趕來,和鄭家婆媳同立人叢之中。聽說要傳原案證人,不等官差挨家傳喚,便一同爭先上前報名,跟在況鍾的轎子後麵,高興非常。


    況鍾聞報眾鄰居和證人隨轎而來,知道他們貪看熱鬧,沒吃午飯,自己也正腹饑。立時傳話開飯,給眾鄰居證人也各吃飽,並命況福、任健,借著送飯慰勞,分別探查他們辭色,隻不許熊、蘇二人與其相見。


    吃完飯,況鍾拿著那兩粒骰子和半截斷頭繩,仔細想了又想,忽然把手一拍道:“真兇定與這兩粒骰子有關!連這半截紅繩也是蘇戌娟脫罪的反證。”隨命從人速往通知蘇戌娟的姨母梁大嫂帶了她另藏的十貫錢來對質,但要好言安慰,免使驚慌,並且為她雇轎同來,不許泄露。遣走從人之後,便命傳詢鄰證。


    注:


    1江南土語,稱鼠為小老蟲。


    2店家關燈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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