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屋中分主賓落座,孫小二才向莊三介紹了龍少騰姓名,但沒提來曆,口口聲聲稱為“少爺”,隱隱以家人隨從自居。


    他同時也向龍少騰介紹莊三來曆,原來這莊三本是鏢客,二十年前定居在臨城,本是幫忙,當地一個朋友去世,於是這臨城一半的地盤就轉到莊三的手下了。


    這臨城的煤礦天下有名,礦工數萬之眾,因此環境變得十分複雜,凡是嫖賭玩樂之事,這裏都有。也因此之故,這個地方的黑道人物不但多,而且比別的地方厲害數倍,與一般的流氓不同。都是有嚴密的組織和真功夫方能立足。


    莊三的屋子布置得還不錯,但龍少騰卻覺得不像他的想象,以他想來,這等割據一方的黑道頭子,必是窮奢極欲的暴發戶排場才對。


    孫小二道:“莊三哥,我領著龍少爺特來拜望狄仁傑大俠,沒有什麽事情,隻不過想拜候他老人家而已。”


    莊三幹咳一聲,麵色有點不自然,道:“狄大俠的住處在城外,兄弟認得路。”


    孫小二道:“怎麽啦?莊三哥,咱們數年不見,難道就隔膜了不成?”


    莊三道:“不,二爺別這麽說,隻是據我所知,現在要見狄大俠不大容易。”


    孫小二道:“這一點不在話下,狄大俠如是容易見的,我就領著龍少爺去了。”


    他笑一笑,向龍少騰解釋道:“咱們用飯之時,我一直仔細的看,發現城內有不少邪派人物,都是一穀二府三教中的高手。”


    龍少騰還是不懂,道:“這些妖邪敢對狄大俠怎麽樣?”


    孫小二道:“他們當然不敢,但對付要去拜訪他的人卻都敢呀,對不對?”


    龍少騰不能不承認這個道理,道:“你認為他們會阻止任何去拜訪狄大俠的人?為什麽呢?”


    孫小二道:“他們互相勾心鬥角,彼此暗算放冷箭,可是如果利害一致之時,又會聯合起來……”


    龍少騰道:“這些邪派人物好像除了這件事之外,便沒有其他的事好做了。”


    孫小二搖搖頭,道:“不,他們遲早有一派會占據臨城這個地盤,這是他們的肥肉,你想想看,他們不要花錢麽?不要吃飯麽?錢從哪裏來?還不是向各地的黑道榨點油水,不過他們卻方便得多,人家想孝敬他們,還苦於找不到路呢!莊三哥,我說得對不對?”


    莊三點頭道:“對極了,曾瘤子的鐵環幫今年忽然壓倒了臨城所有的幫堂,就是得到那四個兇人支持之故,據我所知,曾瘤子這一年最少也撈了十多萬兩,可是有一大半送給人家了,他落個表麵風光而已,將來,哼!”


    這些黑道幫會派係侵奪地盤之事,老實說龍少騰全不感興趣。


    他見過天下之廣,高手之眾,現在對於五行派和快劍門的私怨已經看得淡的多了。


    這個青年胸中的雄心壯誌,自己秘密地隱藏不露,那不是在一個地方稱雄就能滿足他的,況且武學之道深廣無涯,他還要極力精進。


    孫小二道:“莊三哥,你的神武堂本是城內最大的一派,現在情況如何?”


    莊三怔了一下,對於這麽坦直的詢問,而又是出諸一個老江湖如孫小二的口中,這可大大不同於那些不知人情世故的冒失鬼,其中一定另有作用。


    他考慮之下,迅即決定從實迴答。因為昔年孫小二和他,有過不深不淺的交情,深得可以予以信任,淺則還未達到談論這等隱私的程度。但既然他出口問了,那就必須有個抉擇。


    “現在已大不如前了,孫二爺,不瞞你說,自從黃老虎崛起之後,開頭幾年天天都有兇殺案,你猜誰給他撐腰?”


    孫小二沉吟一下道:“黃老虎現在已相當有名,風聞他是少林派出身,九成也是少林之人為他撐腰?”


    莊三一拍大腿,道:“對!黃老虎是少林俗家弟子,卻有一個出家的師叔替他撐腰,這個老僧很少露麵,我也沒見過。但已有不少名家死在他禪杖之下……”


    孫小二道:“少林寺敗類,隻有一個惡頭陀淨光,是不是這個家夥?”


    龍少騰忍不住插口道:“剛才說的不是鐵環幫的曾瘤子雄霸臨城麽?為何又變成了黃老虎?”


    孫小二立即解釋道:“雖然都是臨縣地麵,但向來有城內城外之分,鐵環幫是以外城為根據地,橫跨內邱及高邑各縣,地盤遼闊。城內則人煙稠密,地盤不算大,卻相當富庶,亦頗為可觀……”


    莊三接口道:“孫二爺說得對,這城內的地盤相當富庶,嫖賭什麽花樣都有,若不是黃老虎的眾勝堂後台夠硬,鐵環幫早就搶過去了。”


    龍少騰還是有一點不大明白,在他想來,既然鐵環幫曾瘤子有四名兇人撐腰,聽來又是人多勢眾,黃老虎後台隻有一個少林寺的叛徒惡頭陀淨光,豈能擋得那六大邪派的人物。


    但他卻不好意思再問,以免顯得很無知的樣子。


    孫小二尋思了一下,問道:“黃老虎跟公門中那些敗類勾結得很好麽?”


    莊三道:“何止勾結,現任知縣就是他從前的一個門生,所以捕快都不敢得罪黃老虎。當然黃老虎也是老江湖,底下全都打通,手麵闊而漂亮。就算現任縣官調走,他還是穩如泰山。”


    孫小二道:“這黃老虎如此厲害,無怪勢力日大,又敢屢次殺人了,曾瘤子跟他弄得怎樣?”


    “表麵上好得很,”莊三說,鼻中冷嗤一聲:“但他們早晚要見個真章……”


    他苦笑一下,忽然停口不說。


    孫小二馬上知道這是怎麽迴事,卻感到無法寬慰這個江湖豪客。


    事實擺得很明,鐵環幫與眾勝堂遲早要火拚固然不錯,但禍迫眉睫的當然是莊三的神武堂了。


    要等到這些較小的已衰弱的各幫會通通被消滅了,這才輪到兩強火拚。正如春秋時諸侯並立,慢慢到戰國時代,小國都被並吞了,最後的七個大國,終於不能和平共存而出現了秦朝一統的局麵。


    龍少騰對於這些江湖上幫會的爭逐,越聽越不感興趣,同時也不明白孫小二扯上了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麽?


    他無聊地向外眺望,街上偶然有些行人,看來大都是附近居民,衣服襤褸,麵有菜色,顯然俱屬貧窮人家。


    這神武堂總壇設在這等所在,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龍少騰想道:孫小二好像想管管閑事,但我一定不肯幫他,希望他能知道這一點。


    他想快點見過狄大俠之後,就迴去找到阿平,處理好本門的恩怨。以後就可以無拘無束,做他所願做的事了,所以他不希望耽誤時間。


    忽然街上出現一頂軟轎,轎邊有一個俏麗的婢子跟著。


    這頂軟轎很快就出了他視線之外,但龍少騰卻印象很深。那道棗紅色的絨簾後麵,不知坐著一個怎樣子的人?目前隻能肯定是個女性,是老是少,是妍是醜?卻不得而知。


    另外那個俏婢婀娜的風姿,兩名壯健轎夫沉穩的步伐,也在龍少騰心中留下鮮明的印象。


    孫小二和莊三談了些什麽話,他可沒有聽見,還在尋思那頂軟轎。


    忽聽孫小二叫道:“龍少爺……龍少爺……”


    龍少騰驚醒了,眨眨眼睛,迴道:“什麽事?”


    孫小二道:“莊三兄願意帶咱們到他的幾個地方走走,您意下如何?”


    龍少騰道:“那是什麽地方?”


    孫小二道:“原來您沒聽見我們說話,莊三兄的地盤內,有些地方開賭,熱鬧得很。有些地方有漂亮的姑娘,咱們不妨去逛逛!”


    龍少騰搖搖頭,道:“等咱們辦完正經事再去不遲。”


    孫小二道:“這就是正經事了,您不是想見狄大俠,又不想跟那些邪教高手夾纏麽?”


    龍少騰道:“難道在那邊可以見得到狄大俠?”


    孫小二道:“當然不是,但咱們逛逛之後,帶兩三個漂亮姑娘出城遊玩,便可以瞞過敵人耳目,安然直達狄家莊了!”


    龍少騰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那麽……”


    他說到這兒,無意遊目一瞥,忽見那頂軟轎又進入視線內。


    孫小二見他忽然直著眼睛去瞧,便也注意查看。旁邊的莊三道:“那是狄大俠府中的轎子,據說是狄家小姐乘坐的。可是誰也沒有見過轎內之人。”


    龍少騰大感興趣,道:“狄家小姐為何這般隱秘?她怕誰呀?”


    莊三道:“她還會怕誰?大概不是這個緣故吧?在下也沒打聽清楚,狄家的事誰也不敢多管。”


    孫小二道:“但臨城地麵的事情,包括許多宗兇殺案在內,狄大俠也不敢管,我瞧這裏麵一定有文章……”


    莊三道:“狄家小姐患了絕症,人人皆知。狄大俠哪有心情管別的事情?”


    孫小二點頭道:“這是人之常情,不足為異。”


    他笑一笑,向龍少騰說道:“江湖上許多事,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狄大俠今非昔比,自然亦管不了許多。”


    這個天遁門的唯一傳人,雖然以逃遁著名,聽起來好像很沒出息,但其實在武林中地位不低,名氣也響。他飽經世故憂患,是以話中有物,不同泛泛之論,亦能夠公平立論。


    以他想來,燕雲大俠狄仁傑一來由於經驗多年紀大,所以深知“天外有天”這句話的真實性,從而深恐受挫,以致身敗名裂。有了這種顧慮,凡事不免瞻首顧尾,近乎膽怯。


    其次在客觀方麵,世事本來就演變不息,永不停頓,凡是利之所在,必有爭逐之徒。換言之,狄仁傑縱是趕走了所有黑道人物,但後起者仍將前仆後繼地產生。根本無法杜絕,任何人也不行。


    所以狄仁傑除非也在爭利,不然的話,這些江湖人物爭奪地盤的事,永遠會在這個地方出現。何況他獨生女絕症難醫,已足以使他無暇旁顧了。


    孫小二不知道龍少騰聽得懂聽不懂他的話,但不論他聽懂與否,都不便再加解釋了。做人之難,正是這種小小之處,一個分寸拿捏不準,好心反被誤為惡意。


    龍少騰說道:“既然狄小姐向來如此隱秘,咱們且不管她。隻是她剛才經過此處,為的何故一定可以查出吧?”


    莊三道:“這個在下知道,在街尾那邊一幢破房子,有個老頭子醫道甚精,狄小姐每天都給他把脈,瞧瞧病情有沒有變化。”


    他停歇一下,又道:“這個老頭子在下認識多年,龍大俠若想見,容易之極。”


    龍少騰道:“好呀!咱們去拜訪這位老人家。既然連狄大俠的小姐也找他看病,這位老人家一定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莊三道:“在下派人去叫他過來就行啦,用不著去拜訪。他也不是什麽大國手,隻是從來沒醫死人就是了。”


    他口氣中對那老頭子毫不敬重,還有唿之則來揮之則去之意,不但龍少騰十分奇怪,連孫小二也覺得不解,當下問道:“這老頭子叫什麽名字?他醫道若不是驚世駭俗,狄大俠如何會找上他呢?”


    莊三道:“這叫做死馬當活馬醫,沒有一個大夫敢下筆處方,隻有這個詹老頭子敢,狄大俠不找他也不行呀。詹老頭子名叫白水,醫道平平,但膽子卻大得很,什麽病症都敢開方子抓藥……”


    他哂笑一聲,又道:“在下若是有病,說什麽也不請他的!”


    龍少騰大為失望,道:“原來如此……”


    孫二小卻沉吟道:“少爺,莊兄,依我看來,那詹白水決不像表麵那麽簡單。有機會不妨會會他。”


    龍少騰也讚成道:“咱們會會他也好。”


    莊三不再多言,出屋叫人去請。一會工夫,一個壯漢領著一個須發斑白的矮瘦老人進來。那壯漢隨即行禮退出。


    龍少騰十分注意這個老人,但打從他出現以迄到廳內坐下,都看不出他有一點功夫在身的樣子。


    主人莊三介紹之後,詹白水摸摸白胡子,道:“是哪一位不舒服呀?”


    孫小二道:“沒有,我們聽說你天天替狄小姐把脈,所以想見見你,順便打聽打聽……”


    詹白水眼睛一翻,訝道:“什麽?你有沒有講錯?你想要打聽狄莊主小姐的事?”


    孫小二道:“不,我們想打聽狄莊主在不在家而已。如果他在家,我們去登門拜見,沒有別的意思。”


    詹白水鬆一口氣,道:“這便不妨,聽說狄莊主在家。不過你們還是別到狄家莊去的好……”


    龍少騰問道:“為什麽呢?”


    詹白水道:“因為狄莊主很久不會客了。他有不少朋友曉得他的心意,等閑不讓陌生人走近狄家莊的。”


    孫小二哦了一聲,道:“詹老先生,聽你的口氣,那些不讓陌生人去狄家莊的,恐怕不是狄大俠的朋友吧?”


    詹白水道:“那老朽就不知道啦。”


    他眼睛望向莊三,又道:“如果沒有人看病,老朽就迴去啦!”


    莊三道:“老先生別急,既然請了你來,咱們就按出診規矩付酬,你不用忙著迴去。”


    詹白水滿麵笑容,歡喜道:“那怎麽好意思呢?”


    龍少騰搖搖頭,心中大為疑惑。這個老人表麵上既沒有精通武功的跡象,又表現出貪財之狀。但是這是真的麽?難道名滿天下的燕雲大俠狄仁傑,竟肯把女兒送給一個貪財的庸醫把脈麽?


    這個老人看來並不是愚蠢無知之輩,他何以不裝腔作勢拿點身份?除非他故意使人誤會,否則他不必把貪財之心完全表露出來呀。


    這個俊美的青年仰天一笑,道:“行啦,我有辦法大搖大擺地走入狄家莊,你們信不信?”


    所有的人都隱隱感到龍少騰這話,乃是對詹白水的一種反擊。鼠精孫小二立刻道:“少爺,您的主意別說出來,免得張揚了出來。”


    莊三也道:“是啊,這等話不必說出來。”


    龍少騰道:“沒關係,何況此舉與詹先生有關,理應讓他事先知道。”


    詹白水道:“那麽你是用什麽法子呢?”


    龍少騰道:“我打算化裝作詹先生你,騎一頭小驢,教孫二哥跟著,權充長隨。我們徑入狄家莊去,不但狄府之人不會攔阻,其他的人亦不至於多疑。”


    這個法子果真千穩萬妥,各派邪教高手,無不認得詹白水的尊容,也知道他為狄小姐把脈之事,當然不會生疑攔阻了。


    孫小二跌足道:“唉,唉,少爺,這話何必說給詹老先生聽?”


    龍少騰道:“我向來是明人不做暗事,所以須得先行告訴詹先生,其次日後可能有人向詹先生查問,他若不知情,豈不是要受累?”


    詹白水搖搖頭,道:“你們愛怎樣混入狄家莊,老朽我都不管,但假冒我行事,卻使不得。”


    他聲音十分堅決,同時好像很有把握似的。孫小二心中打個哈哈,瞧,這老頭子可忍不住要露出原形啦。


    在龍少騰來說,拜謁狄仁傑大俠,隻是仰慕之舉,並不是有重要的事。就算見不到他,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可是無意中發現詹白水這個人,從理論上推斷,他必是非凡人物,但在表麵上卻找不出一點跡象。因此使龍少騰激起了莫大興趣,非得把詹白水原形迫出來不可。


    “為什麽使不得呢?”龍少騰問:“詹老先生,我們在江湖上走動,懂得規矩,迴頭送你一份厚禮,比你出門應診強勝百倍,你看怎麽樣?”


    詹白水仍然搖頭道:“不行,萬萬使不得。”


    龍少騰向孫小二眨眨眼,手指作個銅錢的暗示。


    孫小二會意,立刻道:“莊三兄,這位詹先生想是怕我們付不起費用。你來跟他談談,多少錢都行,我們馬上付。”


    莊三道:“有錢好辦事,喂!老詹,你不是天天鬧窮嗎?這筆生意可說是不費一點工夫,要多少請說出一個數目。”


    詹白水道:“不,莊三哥,這事萬萬做不得。”


    莊三道:“這裏麵有何窒礙難行之處呢?我莊三當真瞧不出來。”


    詹白水道:“唉,不行就是不行,要不我就先通知狄家莊,到時你們若是遭遇不測,可別怪我!”


    龍少騰冷冷道:“我既敢說給你聽,就不怕你通知。哼,你自問走得出這座房子麽?”


    詹白水翻起眼睛,望著這個正在發橫的青年,像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他老人家可見得多了。狂妄和無知,往往斷送了寶貴的生命。


    老人輕輕歎口氣,是為了世間無窮數的愚昧人類而慨歎。許許多多的無謂紛擾和仇殺,都是因愚昧而生。


    他悲憫地搖搖頭,道:“龍先生,你還年輕,這世界廣闊得很,何處不可以創一番事業?何必在這等地方做沒有意義之事?你們若是冒充老朽,眼下就有三重殺身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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