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楚北捷召集整個東林的軍隊,要與雲常駙馬何俠決一死戰,歸樂王心中的暢快和期待,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歸樂軍隊甚至整裝待發,一旦何俠敗退,歸樂軍將加入戰爭,攻破雲常關卡,將何俠這個歸樂王的心腹大患一舉解決。


    誰料雲常公主一個露麵,將沙場上對峙了許久的陣勢破壞得一幹二淨。


    “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舒展著筋骨,他已經聽了半天的軍報,最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大王?”國丈樂狄詫異地問,“大王是說軍報有誤?”


    “不,我是說,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仰天長歎,神態中有幾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樂狄臉色微微變了變,“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麽總是聽見這個名字?區區一個王府侍婢,不過會彈一手好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就連上次王後與他私下談話時也提起了這個名字。


    “國丈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楚北捷這般英雄,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挑起大戰,又為了一個女人,休止了大戰。現在想起來,雲常和東林的命運,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樂狄不以為然,“大王過慮了。女人都該好好待在閨房中,想著如何伺候父親夫婿。楚北捷為了一個女人幹下蠢事,誤入歧途。他曾經領兵侵犯過我歸樂疆土,現在自取滅亡,正是我歸樂的大幸。”


    歸樂王揮退一旁報告完畢的傳令兵,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告訴國丈一件事,白娉婷當初被何俠從東林擄迴雲常時,寡人曾經派軍潛入東林伏擊何俠,希望可以將白娉婷帶迴歸樂。”


    “啊?”樂狄微愣。


    “沒有和國丈商量,是因為寡人知道,國丈是萬萬不會讚成的。”從側邊看去,歸樂王臉上的輪廓在燭光下透著王者的剛毅,“不瞞國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當年白娉婷不過是敬安王府裏一個小小侍女,這麽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卻被何俠和楚北捷爭來搶去,身價百倍。如果早知道這樣,寡人當初是否應該就將白娉婷納入後宮?”


    話題一轉,居然提到後宮之中。


    樂狄臉色再變,心裏念頭像風車似的不斷打轉。他的女兒是如今的歸樂王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身為國母的寶貝女兒,樂家聲勢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敗落後,順理成章接管了歸樂兵權。


    思忖了半天,樂狄微笑道:“大王說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賤,是侍婢身份,聽說長得也不怎樣好看。何俠是因為與她有故主之誼,楚北捷則是目光短淺,利令智昏而已。”


    “說笑嗎?”歸樂王也淡淡笑了笑,轉身坐下,半邊身子挨在寶座的扶手上,溫言道,“國丈錯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氣度。若論這個,現在四國中的任何一位國母,都不能與白娉婷相比。否則,楚北捷這樣的梟雄,怎會因為白娉婷的一封書信而盡退舉國之兵?”歸樂王長歎一聲,“你我識人,實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樂狄正不知該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稟報,“王後娘娘駕到。”


    聽著一陣環佩叮咚的聲音,宮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露出歸樂王後笑意盈盈的臉來。


    “哦,娘娘來了。”樂狄暗幸可以借此停了白娉婷這個頭疼的話題,連忙從座上起來。


    “大王。”王後朝歸樂王嫋娜施了一禮,迴頭瞧見樂狄,柔聲道,“父親也來了?快請坐。”一邊在歸樂王身邊坐了下來,一邊閑話家常道,“這幾天天氣反複,恐怕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藥給父親呢,正巧父親就進宮了。國事雖然要緊,也要保重身體才行。”


    說到這,轉頭對歸樂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會又出了什麽大事吧?”


    歸樂王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雲常和東林的大戰已經不打了,還有什麽大事?寡人不過正和國丈談起白娉婷而已。”


    王後聽見“白娉婷”三字,心裏猛然發虛,臉上笑容便有幾分不自然,“聽說她跟著何俠到了雲常,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楚北捷為了她一封書信罷兵,王後知道嗎?”


    “竟有此事?”王後吸了一口氣,緩緩地低聲道。


    殿中驟然沉默下來。


    歸樂王與樂狄討論國事,樂狄在幾乎天明時才辭出宮殿。一出王宮,登上馬車,沉聲喝命道:“去將軍府,快!”


    馬夫敲響將軍府的大門,樂震大將軍昨夜和小妾暢飲作樂,此刻還未睡起,聽說父親來了,匆忙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怎麽來了?有什麽事,派人來喚孩兒就好。”樂震迎到門口,見父親一臉陰霾。


    樂狄不做聲,直向書房走去,進入了書房,屏退左右,親自關了房門,才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大王動疑了。”


    “啊?”樂震忙問,“大王說了什麽?”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說後悔當日沒有納她入宮。”樂狄斜了兒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們,娘娘的寶座並不穩啊。”


    樂震不屑道:“一個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們樂家世代為歸樂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個榜樣!何況,如今的白娉婷已經不是侍女那麽簡單,和她有聯係的,不但有雲常的駙馬,還有東林的鎮北王。甚至北漠眾位大將,都和她有說不清的瓜葛。”


    “父親……”


    “那個派去向何俠報信的人,你處置了沒有?”


    樂震道:“父親放心,我已經安排他遠離都城,絕不會讓大王發覺。”


    “不!”樂狄眼光一沉,“要斬草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樂震麵有難色,“飛照行是我手下難得的幹將,而且他從小就隨著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說,照我說的辦。”樂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擊何俠,我們卻暗中向何俠報信。此事如果泄露,就是滅族的叛國大罪。如今我們樂家聲勢日隆,大王已經心存顧忌,萬一讓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車之鑒。”


    語氣稍頓,目光中掠過一道寒氣,咬牙低聲道:“飛照行一定要死!隻要他一死,沒有了人證,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無端向娘娘,向我這個國丈、你這個大將軍問罪。”


    樂震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思忖再三,終於狠著心腸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采來的漿果已經吃了大半。


    一夜冷風吹襲,幸虧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凍僵的危險。娉婷從洞口探出頭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風雪,平安達到陽鳳身邊。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雖然之前對著醉菊信誓旦旦,但此刻娉婷的心中卻空蕩蕩一點底也沒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靜靜,昨夜也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害她腹痛。但娉婷卻為這樣的安靜感到分外的擔憂。


    寶寶,你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按著腹部,希望可以探聽到孩子的動靜。他正在慢慢長大,趕路的時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經感受到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母親的肚子。


    醉菊說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會踢打,但娉婷卻知道他是在動的。小生命的動作是如此充滿朝氣,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感動得想流淚。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渡過這個難關吧。”娉婷輕輕撫著小腹,溫柔地低語。


    她知道這夢囈般的低語並無用處,可在她的夢中,這孩子卻和他的父親有著同樣頂天立地的氣度,同樣足以保護任何人的力量。


    保護?


    娉婷扯著嘴角苦笑。醉菊采來的漿果還剩了一些,就在手邊,過了一夜後,原來光滑飽滿的果皮都有點發皺。娉婷看著這些顏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時癡了,思緒飄到雲崖索道下的深穀裏。


    那人跡罕至的被林木覆蓋的落了滿地果子的深穀。


    她和楚北捷在那裏互疑。


    楚北捷的輪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堅毅,充滿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阻擋你突襲帥營。”


    楚北捷虎目中閃著冷光,看她許久,仰天長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


    他的笑聲,淒厲入骨。


    娉婷猛然心驚,迴過神來。低頭,手中的漿果已經被捏成碎泥,紅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對了,漿果。


    她當時也采了漿果來。那人在生氣,明明是堂堂大將,生氣的時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顧著自己身上的傷,隻管逞強。不肯讓她幫他包紮傷口,也不肯吃她采來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澀,就像現在的這些一樣。


    可是,後來為什麽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還對著她笑,吻她的唇。


    熱乎乎的氣息鑽進她的心肺裏,霸道得仿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屬於楚北捷的。


    他說:“我在東林等你。”


    相視而笑時,真的以為將來就是這麽簡單而幸福。


    後來呢?


    再後來呢?


    仿佛總是風波不斷,是老天容不得他們嗎?滾燙的淚滴淌到衣裳上,娉婷驚覺自己滿腮淚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會有好下場,再真,再耗盡心血,似杜鵑啼出血來,也無善終。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窩中的那股溫暖驅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讓她總算有了點力氣,顫巍巍地扶著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點新鮮的漿果迴來。


    走了兩步,一陣劇痛從腹中猛然湧起,遍及全身,宛如被燒紅的刀子刺入了腹部。


    “啊!”娉婷一聲慘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兒,我的孩兒,你怎麽了?


    你嫌漿果苦嗎?


    你嫌天氣冷嗎?


    爹不在這裏,娘會保護你。


    “啊!啊!”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娉婷在地上翻滾,額頭上黃豆大的冷汗滲入黃土中,十指無助地在黃土中抓了又放,把地上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越壓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裏?”


    為什麽你不在身邊?


    如果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麵前,我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為你撫琴唱曲。隻要你牽著我的手,說一句,娉婷,我來找你了。我會忘記一切,忘記從前,忘記烽火連天的戰爭,忘記初六那輪殘忍的明月。


    我會將碎落一地的心一瓣一瓣拾起來,隻要你現在出現。


    我多想見你,我想見你啊。


    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你不是說過會趕迴來嗎?我殫精竭慮,等到了初六的月兒升起,卻等不到你迴家的身影。


    我想見你,隻想見你一眼,哪怕隻見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間沒有言辭能說出我的絕望。


    你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能不相負?


    真的能永不相負?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處漸漸變黑,娉婷在快把身體撕裂的痛楚中,聽見自己力竭聲嘶地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恨一個人,比忘記一個人,要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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