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王宮。


    “大喜!大喜啊,大王!”老丞相楚在然手持軍報,幾乎小跑著進入東林大王的寢宮,未入門,激動的喊聲已經傳進宮中。


    東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後正親自在床前伺候東林王,聞言轉頭,正巧看見楚在然急風急火地進來,問道:“有什麽喜事?”


    “娘娘,鎮北王撤軍了,大戰沒打起來。”


    王後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問:“鎮北王沒有和雲常大軍交戰?”


    楚在然捏著軍報的手激動得不斷顫抖,“隻差那麽一點。聽說兩軍已經對壘,雲常公主卻忽然出現,說動鎮北王退兵。娘娘,我們東林數十萬將士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說一次。”床上一個虛弱的男聲響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後吃了一驚,連忙扶住掙紮著要坐起來的東林王,“大王小心身子,禦醫說了,大王需要靜養。”


    東林王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目光轉向楚在然,“丞相再說一遍,鎮北王怎麽了?”


    “迴大王,鎮北王撤軍了。大軍和雲常並沒有展開大戰。”楚在然雖然已滿頭華發,但中氣依然十足。


    “哦?”東林王咀嚼著楚在然的話,仿佛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因為生病而滯鬱的眼眸漸漸多了幾分神采,透出激動的光芒,手搭在王後肩上,傾前急切道:“軍報呢?快,給寡人看看。”


    楚在然連忙雙手呈上軍報。


    王後唯恐東林王耗了氣力,接過軍報親自捧著展開了,讓東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東林王將軍報來迴看了兩遍,舒了一口氣,隻覺渾身舒服暢快,連日來身上的酸痛氣悶全不翼而飛,讓王後合上軍報,暢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裏還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咳嗽不止。


    王後連忙為他撫背順氣,柔聲道:“大王要小心身體。現在鎮北王懸崖勒馬了,戰事也已停了,隻要大王身體好起來,就是東林百姓之福。”


    東林王咳得辛苦,喘了幾口氣,又問:“大軍現在哪裏?”


    “正在迴來的路上。鎮北王下令,各處邊關守軍,迴到東林境內後,各自分散,立即返迴原來的駐地。”


    東林王沉思了一會兒,命令道:“丞相現在就為寡人擬一封書信,給鎮北王快馬送去。告訴他,之前寡人送去的書信說的都是氣話。東林王族這一脈,就我們兩個親兄弟,寡人對他還是寄著厚望的。要他早日迴來,不要再離開都城了。”


    楚在然微滯,躊躇著小聲稟報,“大王,鎮北王已經不在大軍中了。大軍現在由臣牟領軍。”


    東林王和王後都微微一愣。


    “不在軍中?”東林王剛剛舒展的眉又緊緊擰起來,勉強坐直了身子問,“那是怎麽迴事?”


    “傳令的將官說,鎮北王下令撤軍,將領軍大權交給臣牟後,就單騎離去了,至今不知蹤跡。”


    剛出的晴天又被烏雲遮住大片。東林王歎了一口氣,向後一倒,無力地靠在床頭。


    “有白娉婷的消息嗎?”王後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還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了東林王的臉色一眼,停下了要說的話。


    “有什麽事丞相就直說吧。”


    “這個……隻是傳言,尚未證實。”楚在然弓著身子,小心地道,“聽說白娉婷被何俠帶走的時候,已經是……”


    王後暗覺不妙,警惕起來,忙問:“已經是什麽?”


    “已經懷了鎮北王的骨肉了。”


    此語一出,不但王後,連東林王也吃了一驚,“真有其事?”


    “大王,這隻是傳言……”


    “我東林王族的血脈,竟被送到何俠手裏去了?”東林王怒目圓睜,一口氣續不上來,又開始連連咳嗽。


    王後心裏像塞滿了冰塊似的,手忙腳亂地幫東林王順氣,眼淚已經墜了下來,待東林王好不容易止了咳嗽,立即撲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這都是臣妾的罪過。”


    東林王怔了半晌,長歎道:“這事和王後無關,是寡人錯了。天意弄人,我東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了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擬王令,派人尋找白娉婷。一定要護住她,還有她肚裏的孩兒。”東林王緩緩道,“若找到她,便和她說,隻要她生下王弟的兒子,寡人就封她為鎮北王妃。”


    他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東林失去兩個王子後,有資格繼承王位的,隻有鎮北王,和鎮北王的子嗣。


    鬆森山脈連綿不斷,橫占百裏。寒冬萬物枯萎,幸好鬆樹不畏嚴寒,依然矗立,醉菊這幾天一邊趕路,一邊用采集的鬆針為娉婷針灸,才讓娉婷勉強有力氣趕路。


    兩人知道這個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隻能靠著自己努力逃出一條生路,雖然辛苦,全靠一口氣硬撐著,但不曾喊過一聲累。


    娉婷的脈息時好時壞。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山林中,路仿佛越走越長,兩人好幾次迷了路,兜兜轉轉,才好不容易找迴方向。


    娉婷的腿腳漸漸無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為費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所以不肯開口說休息。


    這日午後,她們好不容易又到達一片岩區。鬆森山脈的岩石之中生長著特有的漿果,冬天也能結出果實,雖然不可口,但對她們來說無疑是上好的食物。


    “姑娘先坐一會兒,我去找點吃的。”醉菊攙扶著娉婷坐下後便轉身離開了。不一會兒就用裙擺兜了一堆紫紅的漿果迴來。漿果樹枝茂密且帶刺,她頭上手上都被劃出了道道血痕。


    一路上這般苦頭吃得多了,醉菊不以為意,將漿果放在娉婷麵前,兩人趁著難得的暖日頭填肚子。


    “我們就快跨過鬆森山脈了吧?”


    “嗯。”


    “天啊,總算快到頭了。日後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這段辛苦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讓他知道,當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邊說著,邊轉身,低頭向娉婷看去。


    娉婷盤腿坐著,背挨著岩石,臉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讓醉菊驀然不安起來。


    “姑娘?”她小聲地喚了一聲,又跪下來問,“白姑娘?”


    “嗯?”娉婷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一條線,嘴角微微揚起來,“醉菊……”


    醉菊緊張地湊過去,“白姑娘,你怎麽了?”趕緊把娉婷的脈息。


    娉婷掙開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點,幾乎附耳了,才輕聲道:“鬆森山脈橫跨雲常北漠兩地,從這裏直下,很快會到達北漠境內。陽鳳和則尹就隱居在鬆森山脈的另一側。你去……”


    “不!”醉菊驚叫了一聲,瞪著圓圓的眼睛,“姑娘,你在說什麽呀?我們一起走。我們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還找了點草藥,先幫你熬點草藥,還有……還有針灸,我采了一把新鮮的鬆針,每根都足夠硬。”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總是那麽從容,此刻卻露出無可奈何的虛弱。


    “醉菊,我實在走不動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動了。”娉婷唇邊逸出一絲苦笑。


    醉菊看著她,隻覺身後冷颼颼的,迴頭倉促地用目光搜尋四周。


    純淨的一片雪白,如今看來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顫抖著嘴唇,不祥的預感那麽強烈,幾乎鋪天蓋地般把她給淹沒了。


    “我現在隻能靠你了。這裏有地圖,去找陽鳳。”娉婷輕咬著下唇,努力從懷裏掏出畫好的地圖,“則尹是上將軍,他手下一定有善於登山的勇士,見了他,請他立即派人來接我。”


    醉菊一個勁地搖頭,“你走不動,我可以背你。你還有力氣……”


    “這樣隻會讓我們一起死在這裏。糧食也不夠了,前麵恐怕不會再有岩區。你現在還有體力,一個人趕路,大概兩天就可以下山。則尹的手下善於野戰,也許一天就可以找過來。”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雙目一瞪,聲音稍大了點,“背著我,你十天也走不出這片山林。”她力氣剩得不多,這麽一費勁,胸口直疼起來,仰頭不斷用力喘氣,一邊把地圖塞在醉菊手中,“拿著!”


    醉菊拿著地圖,滿心慌張。


    她知道娉婷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隻要娉婷有一點辦法,是絕不會停下腳步的。


    她隻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娉婷分開。


    “去找陽鳳,要她派最能幹的手下來接我,來迴隻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這岩區有地方可以遮風避雨,有漿果可以采食。我在這等著。”


    醉菊捏著地圖。


    她全身的勁似乎都到了手上,皺巴巴的地圖幾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她深深盯著娉婷,“我會趕到陽鳳那裏,叫他們派最會攀山的高手來,身上還會帶著最好的老參。我會在陽鳳那裏做好準備,熬好草藥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著她,微微彎起沒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對,就是那樣。”她艱難地抬手,要取頭上的簪子,胳膊顫了半天,卻總差那麽一點,夠不著。


    醉菊看得心裏發酸,幫她將簪子從頭上取了下來,遞給她。


    娉婷沒有接過,隻道:“你拿著這個。這是陽鳳送我的,可以當做我的信物。”


    醉菊應了一聲後半日沒有動靜,隻用眼睛瞅著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聲,“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應了一聲,這次聲音裏帶了點哽咽。她緩緩站起來,一手捏著地圖,一手拿著那支夜明珠簪子,“姑娘,我走了。”猶豫了半天,終於轉身離開。


    娉婷睜著眼睛,看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岩叢中,舒了一口氣。


    她掙紮著想起來走動看看地形,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先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不用趕路了。娉婷閉上眼睛,頭靠在岩石上。不一會兒,耳朵聽見腳踩在枯草上的聲音,娉婷驚訝地睜開眼睛。


    “姑娘……”醉菊又迴來了,手裏捧著一大把漿果,“這些留給你。”她把漿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麵前,然後站了起來,看了娉婷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醉菊連忙轉了迴來,“怎麽?”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許久,才微笑著道:“沒什麽,你自己也要當心。早點下山,早點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點點頭。


    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觸即發的大戰,消弭於雲常公主與東林鎮北王幾句不為人知的言談之間。


    眼看著血即將流成河,忽然間,幹戈平白化成了玉帛,最感失望的正是四國中另外兩國的君主。


    想當初敬安王府功累數世,牢牢掌握歸樂兵權,深受大王忌憚。於是歸樂新王何肅登基不過一年,即趁何俠凱旋之日,誆騙何俠佩帶兵器入宮覲見,誣陷何俠造反。


    兇狠毒辣的陰謀下,赫赫揚揚百年的敬安王府毀於一旦。


    這般深仇,何俠怎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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