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中的隱居別院,平靜得似人間仙境。


    親衛們守衛在外,侍女們伺候於內,都是年輕男女,門廊處,來來往往,熟悉的臉,目光偶爾撞在一處,不知怎麽多了一點臉紅心跳,有了春的味道。


    紅薔見有醉菊與娉婷為伴,樂得溜去外麵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陽一旦高懸,地麵的冰便化成水上的小片純白。醉菊最擔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必定形影不離。


    “小心腳下,當心滑。”


    娉婷在散發著淡淡花香的梅樹下攀著花枝,轉頭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與其浪費唇舌,不如過來幫我。”


    醉菊無奈,走過來,幫她將梅枝壓低,看她專挑枝頭半開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細摘下來。


    “不是摘來插在屋裏嗎?”


    “不是。”娉婷靈巧的眼眸轉動,透出一絲聰慧,“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開的梅花?讓人想起焚琴煮鶴。


    娉婷興致很好,一邊將采摘下來的花苞輕輕放入小碟中,一邊道:“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書卷,上麵有說含梅生香的,古書裏又有說梅花也可以入藥的。我打算將半開的梅花用歸樂的法子加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藏在壇子裏麵,再將壇子帶泥熏上一熏,等王爺迴來,正好開壇嚐鮮。”


    醉菊咋舌,連忙提醒,“梅花入藥我可沒有聽師傅說過,也不知道是怎樣的藥效。給王爺嚐鮮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隨便亂嚐。”


    “知道了。”娉婷應了一聲,“我現在哪天不按醉菊神醫吩咐的飲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調理有方,娉婷的臉色確實紅潤多了。


    “可惜現在是冬天,花的種類不多。到了春夏兩季,更可以多弄幾道鮮花菜肴,單單是芍藥,就有至少五種烹調的方法。”娉婷采了片刻,額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她肚子裏懷著楚北捷的骨肉,再不敢逞強,一旦覺得累了,就將手中的半碟梅花交給醉菊,兩人一道迴了屋。


    “又快天黑了。”


    娉婷遙視天邊燦爛的落霞,“王爺……應該已經被東林王賜予兵符了吧?”


    她猜對了一半。


    楚北捷已經取得兵符,卻沒有——踏上歸程。


    楚北捷默默守護著麗妃的宮殿,臉上平靜無痕,實際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經錯過起程的日子。


    等待著與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該怎樣失望。


    他不忍心,想象那雙明亮眸子充滿失望的模樣。


    “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她已經失望了一次。


    還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麗妃、楚在然,所有人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聲、她的歌聲、她纖纖的十指、她淡紅的唇、她優雅的姿態,是如何讓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宮宏偉而空洞,佳肴美色無數,思念卻無藥可解。


    “我會盡量趕迴來。”


    他隻想深深摟抱住她瘦弱的身軀,帶她賞春花秋月,帶她看月圓月缺,帶她策馬沙場,縱橫四方。他會護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讓她受一絲的苦。


    可國家接二連三的大事,區區一個女子小小的心願又怎麽可以相比,即使她是他深愛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過,東林大王的血脈卻隻剩這麽一條。


    他並不知道,他派出的向娉婷報信的侍從,已經被王後派人在宮門外截住了。


    王後一早臉色欠佳,沉默地走進大王寢宮,朝東林王緩緩行禮,坐在他麵前,將身邊伺候的人全部揮退。


    “王後的臉色,為什麽這般難看?”等左右退下,東林王才開口詢問,“王弟不是留下了嗎?”


    王後頭戴由珍珠穿綴而成的鳳冠,挺直著纖腰默默端坐,似乎心裏藏了無限煩惱,反而一時不知道如何說起才好。


    直到在心裏斟酌妥當,王後才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東林王麵前,用沙啞的嗓子道:“這是剛剛截獲,差點就傳遞進宮裏的書信。收信人是鎮北王。大王絕對猜不到寫信的人是誰。”


    東林王拿起書信,略一細看,愕然道:“北漠上將軍則尹?”


    王後似乎非常激動,死死咬住下唇,顫聲道:“內容驚心動魄,請大王仔細看看吧。”


    很長的一封信,東林王不敢怠慢,每個字小心地閱過,直到一炷香完全燒盡,看見最後一行上的定論——罪魁禍首,實何俠也。腦海中一陣光怪陸離,幾乎看不清眼前一切,長長唿出一口氣,勉強穩坐椅上,對上王後哀傷的目光,調整著自己的唿吸,徐徐道:“王後怎麽看?”


    “臣妾已經命認識則尹的人看過此信,確實是則尹的字跡。上麵則尹專用的印鑒,更不會是假的。”


    “則尹應該和王弟沒有交情,為何會給王弟送這封信?”


    “無論如何,則尹在這件事上絕對沒有說謊的必要。他揭露何俠和北漠王勾結的內幕,已經冒上了被北漠王嚴懲的風險。”王後目光略微呆滯,看著東林王的臉龐輪廓,忽然閉起雙目,無法控製地顫動雙肩,淒聲道:“何俠……我可憐的孩子,竟是何俠……”


    忍不住伏在東林王肩上,慟哭起來。


    東林王眼中射出深深的沉痛,愛撫王後的脊梁,低聲道:“這樣說來,白娉婷並不是兇手。”他頓了頓,問,“王弟知道嗎?”


    王後哽咽著,搖了搖頭,良久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開口問:“若白娉婷不是兇手,那任何俠派人將她擄走的事,該如何處置?”


    東林王不語。


    他站起來,露出一個極為掙紮的表情,轉過身去,背對著王後,沉聲道:“白娉婷是不是兇手,和這件事情又有什麽相幹呢?我們是為了東林士兵的鮮血不要白白流淌,才用她與何俠交換的。身為東林王族,隻有國恨,沒有家仇。”


    王後充滿敬意地看著丈夫的背影,那寬厚的肩膀,隻為東林而存在,足以撐起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點了點頭,“不管白娉婷是否無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讓威逼東林邊境的大軍退去。對方的一隊兵馬大概明晚就能到達隱居別院,鎮北王無所察覺,又要保護麗妃腹中的胎兒,絕不會中途趕迴去。”


    想起竟要與殺害自己親兒的何俠做交易,心口一陣絞痛。這堂堂一國之母,豈是常人可以當的?


    “對了,說起麗妃……”東林王皺眉道,“昨晚禦醫過來稟報,說麗妃受了驚嚇,胎氣有點不穩。”


    王後一驚,她為了留住楚北捷,給麗妃製造了危機四伏的假象,又派人從中指點,教她向鎮北王求救。


    麗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麵對楚北捷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流露,讓楚北捷中計。不是這樣重重機關,牽連著東林王族的命脈,怎能讓心急著迴去見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宮中?


    但,麗妃腹中孩兒,確實是大王珍貴的骨血,若因為這次驚嚇有什麽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氣不穩?大王不要心焦,這孩兒是大王的骨血,一定會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這就下去……”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王後的話。


    “大大大……大王!”麗妃身邊親隨的小宮女跌跌撞撞闖了進來,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高聲道,“麗妃娘娘胎動了,娘娘要臨盆了!”


    王後一怔,走前一步,在宮女頭頂上急問:“怎麽這麽快?禦醫上次診脈,不是說還有七八天嗎?”


    宮女偷瞧王後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說不定就是遭了這後宮之主的毒手,低頭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裏,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亂滾。嚇得奴婢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王後對麗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無後?聞言倒真的慌了,喝問:“禦醫呢?禦醫到了沒有?”


    宮女結結巴巴道:“已經……已經派人去請了。”


    “大王!”


    東林王眼裏也逸出一絲緊張,握著王後的手,安慰道:“王後不要焦急。麗妃身子向來結實,再說,早七八天臨盆也不是什麽異事。”攜了王後,匆匆趕到麗妃的寢宮。


    寢宮外已經站滿了侍從宮女,幾名專門負責宮中娘娘生產的老年宮女來來往往地穿梭。


    “熱水!快送熱水進來!”


    “幹淨的白布!”


    “老參湯!端老參湯上來!”


    進去的宮女絡繹不絕。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麗妃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夾雜在老年宮女的各種指令聲中。


    楚北捷謹守承諾,持劍站於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見東林王和王後親自駕臨,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東林王領著眾人趕到門口,召來禦醫,“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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