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由“下堡”的宗令魏棟材親率五名“巡狩”,陪荊力疾的舅父嚴行道前往“赤銅壁”“連珠口”老家領取巨款,談開放十二口甜水井的諸般細節。


    申摩岩再三表達過謝意之後,也在他貼身的“八隼衛”簇擁之下匆匆返迴上堡。這位“萬丈荒原”的老主公特地留下他的獨生掌珠陪侍荊力疾,卻不知於尊重禮遇之外,尚是否有其它玄機或深意?


    迴轉木屋後,申翔舞迫不及待地追問荊力疾:“喂,我說荊大哥,你那門道的確不是一眼眼。打和你老舅見上麵,不過三言兩語,你老舅便二話不說的應承下來,不但沒驗你半句,甚至連一點不悅之色都沒有,在你們家族裏你就有這大的份量?”


    荊力疾拖開椅子坐下,翻動著眼珠:“並非我的份量輕重問題,關鍵在於我老舅的謹守分寸;他雖是我的長輩,我娘的兄哥,職責卻隻屬總管性質,他綜理我家的大小產業,而掌控處置之權歸我,多少年來一直如此,我想怎麽辦,他從未反對過……”


    替荊力疾倒上茶送來,申翔舞道:“這檔子事可不是小事,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那十二口甜水井的價值更難以估計,你老舅居然問也不多問,就全依了你?”


    啜了口茶,荊力疾道:“我老舅對我知之甚深,他曉得我素具理性,決不會胡來亂整,我的所行所為,必有其本;從小看大嘛,對我,他放心得很。”


    申翔舞羨慕地道:“有錢真好,做什麽都方便,可神氣哪……”


    荊力疾慢條斯理地道:“良口千畝,隻食一鬥,華廈百間,堪臥三尺,錢多了有什麽好?不過身外之物罷了。日子能維持溫飽,活得尊嚴自在,才叫快樂。”


    申翔舞道:“你不惡富貴,淡於財帛,甘之於閑雲野鶴般的生涯,應該算得上快樂了……”


    荊力疾歎一口氣:“別忘了,人要活得像人,尊嚴尤不可缺。”


    申翔舞小心地試探著:“你是說,你和‘彤雲山莊’的那段糾葛?”


    又歎了口氣,荊力疾道:“我就曉得你也知道,似乎一朝與‘彤雲山莊’結下粱子,便風聲四揚,天地難容了!”


    申翔舞搖搖頭:“荊大哥,我們可不會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相反的,我們一定站在你這邊,‘彤雲山莊’不管如何財大氣粗,‘申家三堡’還不屑於巴結奉承!”


    荊力疾道:“這是我同端木一葦的事,我不想牽累別人。”


    直視荊力疾,申翔舞慎重地道:“你不覺得,在經過這一番交往之後,我們也算朋友?朋友間應有起碼地道義原則,你幫我,我幫你,有什麽不對?”


    荊力疾笑了:“小姑奶奶.這是令尊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申翔舞沒有笑:“這是爹和我的共同意思,荊大哥,我們對此事極為認真,你可別當我是隨口說說——”


    拱拱手,荊力疾道:“盛意心領了,申姑娘,我荊某斷非討人情之輩,今日給你一兩,明朝便想索迴六錢,這算什麽處世之道?況且,‘彤雲山莊’勢雄力厚,兵強馬壯,與他們對立,免不了要流血死傷,這個包袱,我背不起!”


    申翔舞沉靜地道:“受與授,總少不了付出代價,無論甘心與否,皆須麵對,荊大哥,這是現實,同樣也是處世之道;為你的事,或許會流血傷亡,但你想想,你又活了‘萬丈荒原’多少人命?莫非隻容你付出,就不許我們略做迴饋?”


    荊力疾依然堅持道:“申姑娘,我很感激賢父女的關切,可是,我不能接受。”


    申翔舞不禁有氣:“荊大哥,你看來是個很開朗,也很豪爽的人,怎麽竟如此執著不化?我們誠心相助有什麽不好?朋友本該兩肋插刀,患難與共嘛,難道你連給我們一點聊表心意的機會都不肯?”


    荊力疾緩緩地道:“千祈諒解,申姑娘,我不願有所牽連!”


    重重一哼,申翔舞臉蛋泛紅:“那好,我看你和你那伴當端木一葦拿什麽去應付?‘彤雲山莊’就憑你們兩人,包管死路一條!”


    荊力疾卻不慍不怒,心平氣和:“生要為人傑,死便成鬼雄,但有尊嚴,何懼黃泉?”


    申翔舞恨得連連跺腳,鼻翅兒急速翕張:“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冥頑固執、不通人情的人,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荊力疾淡淡地道:“不要激動,申姑娘,請你體諒我的一番苦心;江湖之上,爭紛不絕,殺伐庚續,或為仇為怨,或為名為利。我自己惹下紕漏,理該由我承擔,卻不能拿‘萬丈荒原’子民們的性命去頂抗那些俗雜無賴!”


    申翔舞恨聲道:“無論你怎麽說,你與端木一葦沒有三頭六臂卻是事實,以你們的力量,加起來恐怕還頂不過‘彤雲山莊’的一根手指頭,明知不可為猶愣要逞強充能,這算什麽好漢?”


    沉默片刻,荊力疾籲喟著道:“道理我都說完了,另外,人總要替自己爭口氣。申姑娘,這段日子來,我同端木兩個,就如兩條喪家之犬,沿途被追打得四處竄逃,狼狽不堪;我們也曾算是人物,在台麵上亦風光過,眼下落到此步境況,怎生能平?這股怨鬱若除不去,活著也是白搭!”


    申翔舞冷著臉道:“隨你吧,我知道說破了嘴都不管用。”


    荊力疾手支額頭,目光定注於桌上的茶杯:“等一下,借匹馬給我,成不?”


    申翔舞僵硬地道:“沒有問題,我會挑一匹最好的坐騎給你,而且,不用借,我奉送了,自古英雄配烈馬。”


    吃吃一笑,荊力疾道:“你向來風趣,即便在氣頭上,仍不失詼諧,申姑娘,我喜歡你。”


    申翔舞麵無表情:“這麽說,你是打譜走人羅?”


    荊力疾道:“該做的我全已做了,留此盤桓,反增叨擾,還是早早上路為妙,客去主人安嘛。”


    申翔舞垂著眉道:“去哪裏?”


    荊力疾坦然道:“迴去找端木一葦,我委實不放心將他一個人丟在山坳子內——”


    申翔舞忍不住揶揄:“你們倒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荊力疾苦笑:“疾風知勁草,患難見親朋嘛。”


    申翔舞斜了荊力疾一眼:“並非隻你才具風格,也並非僅有端木一葦給你親朋,荊力疾,人間世上,仍見氣節凜然!”


    荊力疾忙道:“承教,申姑娘,承教了。”


    一摔頭,申翔舞拂袖出門:“等著,我給你挑馬去!”


    ×      ×      ×


    山坳子裏景色依舊,坡脊、流水、曠野、拱橋,仍然是原來的坡脊、流水、曠野、拱橋,唯一變了樣的便是那棟小茅屋,小茅屋變的樣可大著了——隻剩下一堆灰燼殘柱,荒煙漫漫。


    荊力疾的心一陣緊揪,他好歹尚沉得往氣,先在現場仔細查探了一遍,毫無所獲之餘,他快步來到石拱橋邊,掀起橋頭下第三塊石磚,立時喜上眉稍。原來,石磚底赫然壓著一張紙條,他取出紙條匆匆過目,隨手又撕碎丟棄,趕忙朝向坡脊上方急掠而去。


    翻過坡脊,眼前展現出一道深長澗穀,他沿穀趟行,不久已來到穀口那座山丘之下。不高的山丘黑鬆蒼鬱,密密覆蓋著整個陵壑巔麓。


    荊力疾攀山而上,穿林越隙,似乎駕輕就熟便找到了林中另一爿茅屋,而這茅屋比起先時山坳子裏的那一棟更形簡陋草率,嚴格論起來,還不如一般獵戶們在荒野間隨意搭築棲身的山寮。


    荊力疾快步奔前,口中大叫:“端木、端木,我迴來啦,你倒是露個臉讓我瞧瞧哪……”


    茅屋裏不見有人露臉,背後反傳來沙沙的腳步聲,荊力疾迴頭探視,哈,可不正是端木一葦?但瞧他雙手合抱一堆枯枝,索索落落地走了近來。


    荊力疾眉開眼笑,連聲吆喝:“我的‘葦記’大老板,你這是幹啥去了?手上拎的不是天長刀,倒拖滿一堆柴火,閑得慌不成?”


    端木一葦驟見荊力疾,猛的丟下臂彎間的枯柴,搶近幾步,細細打量著老友:“我的皇天,他們總算把你放迴來了,力疾,你氣色不錯,這段時間裏,那些人似乎並沒有怎麽淩虐你!”


    荊力疾“嗤”了一聲:“淩虐我?他們憑什麽淩虐我?老子送的是大把金銀、我流出去的是源源甘露,正如那申翔舞所言,‘萬家生佛’哪,不受頂禮膜拜,已然是我自謙,他們豈敢有絲毫委屈於我之處?簡直笑話!”


    端木一葦張兩眼,怔怔地道:“如此說來,你終究還是答應他們的勒索了?”


    荊力疾用力擺手:“話別講得這麽難聽,端木,這不叫‘勒索’,是行善積德,做好事,你想想,五十萬兩銀子,加十二口甜水井,隻是我家當的一小部份,卻可以濟世活人,挽救‘萬丈高原’上多少危難疾苦?發慈悲願,普度眾生,又何樂不為?”


    咽了口唾沫,端木一葦喃喃地道:“乖乖,你這慈悲願可真是大手筆啊,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外帶十二座甘甜水井,你就一口全應承下來啦?”


    荊力疾道:“答允就答允,不答允就不答允,這等事還有彎來繞去、拖泥帶水的?端木,症結不在於你付出的有多少,而在於該不該付出?我再三琢磨,自願捐輸,而且無怨無悔!”


    端木一葦幹笑道:“申翔舞那妮子,的確有辦法……”


    荊力疾不免惱火:“你這是說到哪裏去了?我並非完全看在她的份上,她那老父始令我感動,人家才夠摯誠、夠仁厚,為了荒原子民的活計,為了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連頭發都急白啦。你不知道,老人家的胸懷有多麽悲憫,多麽值人尊敬……”


    抹了把臉,端木一葦道:“總之,金子銀子全奉上啦——”


    荊力疾話風一轉,忙問:“是了。你好端端的怎麽又窩來了這裏?”


    端木一葦冷笑道:“好端端的?若是好端端的我會跑來這個僻野深幽、不見天日、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娘的,要不是我反應機敏、警惕性高,早就被晁鬆穀和他的同夥做掉了,還好端端的呢!”


    荊力疾趕緊道:“怎麽迴事?莫非姓晁的一班人竟能追到此間?”


    端木一葦提起來仍舊滿肚皮怨氣:“活該我走運,活該老天爺不讓姓晁的得逞。前三天大清早,我他娘忽然拉肚子,才到屋後坡溝裏蹲下,姓晁的竟然神鬼不覺地領著七八個人憑空掩至。我就悶不吭聲一直蹲著,眼看他們衝進茅屋撲襲,眼看他們四處搜索,又眼看他們一無所獲之後悻悻放火燒屋。我楞是一聲不響,直等那幹殺胚走了人才趕忙留字轉移;我這幾天猶在尋思,再過數日若你仍未迴來,我便得去陝北‘赤銅壁’赴一場單刀會了……”


    荊力疾道:“你也是過慮了,我怎會不迴來?申家沒有理由留難於我?”


    端木一葦歎了口氣:“那段日子實在不好過,天是灰的,心也是灰的,怎麽想都沒發朝好處想,我還直犯嘀咕,以為咱們兩個果真走到絕路上嘍……”


    荊力疾吐了口唾沫,道:“哪有這般背法?我有個感覺,好像即此之後,便將否極泰來,勢易運轉啦!”


    端木一葦臉色無奈:“但願如此吧,唉!”


    荊力疾又問;


    “依你的判斷??端木,晁鬆穀那一夥人,是怎麽能找上門的,那地方堪稱隱僻曠靜,他們有法子摸了來,總該循個道理吧?”


    搖著頭,端木一葦茫然道:“我忖量過,可怎麽也想不出他們是循哪個道道摸來的。”


    荊力疾道:“可見著屠默山那老奴才?”


    端木一葦道:“倒沒看仔細,我那當口心情緊張,難免掩掩藏藏!”


    荊力疾嘿嘿笑了:“一邊仍該拉肚子啦?”


    端木一葦沒好氣地道:“不拉怎的?難不成還憋迴去?我說荊大官人,你這趟打老家轉來,氣色頗見開朗,俏皮話也多了,不像舍去大票財寶,反倒似撈進了一筆,這其中,隻怕另有奧妙吧?”


    荊力疾道:“有什麽奧妙?但覺得施比受更有福就是了。”


    俯身撿起散落地下的柴火,端木一葦意態怏怏:“且進去湊合再說,這爿茅棚,比他娘前一座更寒磣、更狹隘,虧得我還修補整理過,要不,哪能住人?”


    跟著端木一葦鑽入茅屋,荊力疾頓感眼前一暗,撲鼻而來的是股子黴濕氣味,而傾斜低矮的屋頂,仿佛能挨上額門,人一進來,先就有了三分窒悶,連唿吸都像不怎麽順暢了。


    端木一葦先點燃置於半截木樁上的殘燭,茅屋內方有光影,荊力疾已不禁大大搖頭一一窮苦人家稱為“家徒四壁”,這個“住址”,甚至連“四壁”都欠缺,簡直堪稱“四大皆空”了。


    舔著嘴唇,荊力疾結結巴巴地道:“這地方,呃,塞兩個人就沒有打轉的空間了,怎麽住法?”


    地下挖得有個淺坑,端木一葦把柴火堆入淺坑,頭也不抬道:“好歹尚能遮得風雨,略禁寒氣,比露宿荒郊稍強,人要惜福,有這麽個地場窩著,已經算不錯羅。”


    荊力疾悻悻地道:“我操,我是前輩子做了什麽孽事?招誰惹誰啦?走了這一陣背運,吃人東追西攆不說,如今竟連個困覺的所在都撈不上;人家混江湖混的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我他娘算混的個啥?!”


    端木一葦皮笑肉不笑:“你不是混了個‘朱門鬼醉’的尊號?江湖風雲,龍騰虎躍,這可全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


    一屁股坐到麻秸垛上,荊力疾恨恨地道:“你休要消遣我,今晚上少不得擠你去一邊,明天說什麽也要另找地方,我們命夠苦了,犯不上再這麽作賤自己!”


    端木一葦道:“敢情,我是求之不得。”


    荊力疾忽問:“那,吃的喝的怎麽來?”


    端木一葦指指屋外:“運氣好,能打上隻山雉野兔將就,上去幾十步有道山泉可供解渴。若實在獵不到野味,便隻得下山買些幹糧裹腹,不過一去一迴,怕得耗上兩三個時辰……”


    荊力疾咒罵起來:“他娘的,真他娘的,咱們遭的這些罪,受的這些苦,必得一筆一筆切實積攢,往後連本帶利,刨底向‘彤雲山莊’,向晁鬆穀索討!“


    端木一葦齜牙道:“我比你更巴望有這一天。”


    搓搓手,荊力疾道:“看樣子,沒有酒是不消說了?”


    端木一葦麵頰抽動,算是笑應:“晚上還不知吃什麽呢,哪來的酒?”


    荊力疾怔了一會,眼瞅著淺坑裏的枯枝幹柴,道:“你撿拾這些柴火,是為了取暖用的?”


    端木一葦不由詫異:“不為取暖用,猶能作什麽用?”


    雙眉揚起,荊力疾道:“這裏入夜很冷麽?”


    端木一葦身子縮了縮:“很冷,冷得凍人。”


    霍然起身,荊力疾大聲道:“端木,我們兩個好像變成一雙傻鳥了,此地僻冷荒寒,一片幽莽,茅棚四處透風,缺榻少褥,無炊無食且無酒,我們是替哪一個龜孫王八蛋盡節守孝、楞要杵在這裏?”


    端木一葦謹慎地道:“當然不是為誰盡節守孝,主要乃著眼在安全上!”


    荊力疾重重一哼:“老子寧肯碰上冤家,傾力一拚,辦不情願受現下的氣。端木,人獲得要像個人,否則,延續這一口氣又有什麽意義?”


    端木一葦放低了音調:“你是說,咱們大可下山逍遙,不必再如此窩自己、糟蹋自己?”


    荊力疾用力點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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