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麽?”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裏冷淡,臉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穀縝,傷心難抑,唉聲歎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穀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後還死在親生父親手裏,我一想起來,心裏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穀縝一死,日後便少了一個鬥嘴鬥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裏,你再難過傷心,又能為他報仇麽……”說到這裏,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穀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麽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歎一聲,說道:“是啊,穀縝去了,再也不會迴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麽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排紅,抽迴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家夥,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隻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離開,方才著急趕來,隻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歎,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家夥,你傷沒好,隨我住幾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麽?”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隻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致低落,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裏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歎道:“竟有這種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西城,什麽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願掃了姚晴興致,一時隻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麽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穀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穀神通,但再過幾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你剛才隻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目望去,隻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麽啦,不聽我話?”


    陸漸歎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歎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陸漸道:“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來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杖的強盜?”


    姚晴粉麵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裏卻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麽好?值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係,我的丈夫卻定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聲,轉眼望去,那句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到:“臭鳥兒,有什麽好笑的。”揮手一掌,句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閑,嘎的一聲,疾衝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他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喚到:“大家夥,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情不願向陸漸走去。


    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他正為穀縝那廝傷心,腦子犯了糊塗,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於他,隻要他真心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麵。陸漸見狀,隻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迴頭望去,隻見那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一眼,見他氣定神閑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願,一心為他設計起將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是,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幹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穀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死人麽?”卻聽陸漸道:“這裏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迴來,手裏提了幾隻山雞,那巨鶴在旁,嘴裏叼著一隻大魚。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渙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穀挑了若幹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迴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幹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幹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曆,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裏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麽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麽?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裏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裏學來的風流話,越來越討厭了。”嘴裏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彷佛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嚐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麽厲害,竟能做穀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的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麽?”陸漸隻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裏,叫人好不掛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隻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隻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為淒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麽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麽……”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穀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裏,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做什麽?幹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裏,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迴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穀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麽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穀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隻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噔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至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麽?”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裏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裏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隻得道:“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隻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麽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麽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麽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道:“什麽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得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裏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隻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至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隻得悻悻而迴,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迴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麵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裏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唿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裏,高峰低穀盡起迴聲,然而卻無半點迴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製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迴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迴農舍,推門入內,那隻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家夥,阿晴迴來了麽?”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麽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外出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饑腸轆轆轉迴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隻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舍,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裏,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至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麽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寧凝的影子在腦海裏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便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誌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布滿短須,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淩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隻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家夥,寧姑娘去了,穀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了,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征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穀岩穴搜尋,卻隻尋見幾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迴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舍門,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象,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兆,後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麽東西?”贏萬城小眼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穀縝的東西,怎麽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穀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麽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嗬嗬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麽?”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穀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穀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麽?”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湧頭頂,驀地晃身,向贏萬城劈麵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一旦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穀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穀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穀縝何嚐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迴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靈,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我這指環。呸,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穀縝舍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贏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死了也是活該。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道:“穀縝沒有給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麽?”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作了,何必和你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聰明之人,好比穀縝,詭計多端,善於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老夫上當;第二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必須過老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麽說,你的龜鏡沒有練到頂尖了兒?”贏萬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東島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說道:“前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至於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麽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化神,第三是煉神化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隻不過近百年來,達到煉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穀神通、魚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剩下一個,不就是你麽?”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誌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麽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幹係。”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幹係?”贏萬城道:“不錯,隻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煉神,隻個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秘術,卻終身受製‘有無四律’,難以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才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最後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是誰?”


    贏萬城歎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餘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麽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傑,遇上萬歸藏,哪個能夠活命。穀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才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穀神通卻與他正麵交鋒過,後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尋常煉神之術,隻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歎道:“他修為雖高,卻兇殘好殺,也不足讓後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閑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門。隻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築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而生,至於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這裏,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鬥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嚐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推斷,當年鏡天、風後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麽?”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後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歎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須道:“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後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幾日,可有什麽奇遇?”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有奇遇可言,也是“黑天劫”發作,昏迷之時。當下隻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來曆,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卻不料陸漸對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餘,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穀縝,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穀縝那小子也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到絕境,迴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裏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裏,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罷,小娃兒,隻要你如我所願,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麽法子?”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穀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一個契約。”陸漸道:“什麽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罷從懷裏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麵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穀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並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穀縝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裏,你到時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去哪裏?”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刹那間,陸漸心中念鬥紛湧,一幕一幕,盡是穀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直想到穀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中,笑道:“小娃子你是誌誠君子,忠誠守信,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拐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在贏萬城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磐聲起伏跌宕,峰迴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到路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幾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裏提一個花布包袱,裏麵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隻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麽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迴了。”


    “要迴就迴!”燕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不是說好了十兩麽?”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兩銀子,若不幹,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歎道:“罷了罷了,人窮誌短,五兩千兩,都是爺你一句話,隻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隻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隻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後。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鍾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麵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虛?”贏萬城詭秘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後則是供桌,供奉靈位,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牌上分明寫道:“逆子穀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穀縝?穀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汙名。”想到這裏,為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幾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曆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禱之後,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麽?”陸漸心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隻見遠方長廊下,穀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撲撲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者不敬。”穀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穀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後,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麽屁香,若被穀神通認出來,豈不麻煩?”


    陸漸道:“穀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胡子:“天幸穀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臉,隻向靈堂張望,卻見穀神通麵向靈樞,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後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你明知穀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幹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沒料到穀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明想將穀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隻沒料到他臨死不???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閑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麽迴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穀神通特意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念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麽罪惡?”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裏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隻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隻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


    忽聽那精舍中一個嬌嫩的聲音道:“媽,我要哥哥……”聲音柔柔弱弱,頗有撒嬌的意思。陸漸聽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詫異間,又聽一個低沉的女聲歎道:“乖萍兒,不是說了嗎,他迴島去啦……”


    陸漸見過白湘瑤,但沒聽她說過話,聽到“乖萍兒”三字,便猜到先前說話的女子是穀萍兒無疑。正自胡亂猜度,忽又聽穀萍兒嬌聲道:“媽,我也要迴家,與哥哥捉迷藏,還要他給我當馬兒騎呢。”白湘瑤歎道:“這裏離家好遠,一下子怎麽迴去?”穀萍兒撒嬌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兒,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瑤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又怎麽敢得罪我的乖萍兒呢?”


    穀萍兒沉默一陣,忽地嚶嚶哭起來,白湘瑤道:“又怎麽啦?”穀萍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媽,我在天淵閣睡得好好的,怎麽醒時就來這兒啦?我要迴家,我要哥哥……”白湘瑤說道:“乖孩子,別哭,過了明天,我們就迴去。”穀萍兒哽咽道:“迴去了,我要吃冰鎮西瓜。”白湘瑤道:“好啊,迴去了,就讓你爹爹去風穴取冰……”穀萍兒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瑤歎道:“傻孩子,誰取的冰不是一樣?”穀萍兒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說到這裏,她又咯咯笑起來。


    白湘瑤道:“你笑什麽?”穀萍兒神秘道:“媽媽,我跟你說,島西邊有個石洞呢,藏在那兒,誰也找不到。前兩天捉迷藏,我躲在洞裏,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隻當我掉海裏,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媽,你說對不對?”白湘瑤道:“有趣極了,我家萍兒最聰明,誰也比不上。”穀萍兒嗯了一聲,咯咯笑道:“媽,我就告訴你一個,你可別告訴別人,妙妙姐也不許,下次我還藏那裏,叫他們找不到,又擔心又害怕。”


    白湘瑤嗯了一聲,卻不作聲,穀萍兒忽地輕輕打個嗬欠,慵懶道:“媽,好困呢!”白湘瑤道:“那就睡吧。”穀萍兒道:“我要枕在你懷裏睡。”白湘瑤道:“你這麽大年……嗯,也罷,乖乖的,別淘氣……”隻聽穀萍兒吃吃直笑,過了一會兒,料是睡沉,再無聲息。


    陸漸直覺這對母女對白古怪已極,但如何古怪,卻又說不上來。這時忽聽贏萬城咳嗽一聲,將杖一篤,說道:“老朽贏萬城,求見夫人。”


    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贏伯有事麽?”贏萬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麵談。”白湘瑤道:“那你進屋來!”贏萬城道:“閨房不便,還請出門一敘。”白湘瑤沉默片刻,窗紙上人影晃動,嘎吱一聲,門扇中開,白湘瑤倚在門首,亭亭玉立,忽見贏萬城身邊尚有外人,不覺怪道:“這位婆婆是誰?”


    贏萬城笑道:“她是老朽尋來的穩婆。”白湘瑤一愣,掩口笑道:“贏伯你真會打趣,難不成這裏還有人生孩子?”


    贏萬城笑道:“她不是來接生的,隻是贏某請過來,做個見證。”


    白湘瑤放下袖子,疑惑道:“什麽見證?”贏萬城笑道:“說來話長,夫人想必也知道贏某那點兒微末本事。”白湘瑤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伯太謙了。”


    贏萬城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某人卻不成器,學不到頂尖兒的地步,隻會瞧一瞧別人的心思。”白湘瑤眼神微變,驀地含笑道:“贏伯說笑了,您老不會對我也用龜鏡吧?”贏萬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個真的,心神多變,小老兒縱有龜鏡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瑤眼中疑惑更深,半邊麵龐隱沒在濃濃夜色之中,不知喜怒,過了半晌,徐徐道:“贏伯,莫非你來這裏,就是為說這些?”


    贏萬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說什麽?”白湘瑤道:“贏伯想說什麽,妾身怎麽知道?”贏萬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臉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說,陷害穀縝的不是夫人?裏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聲色俱厲,白湘瑤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陣,方才歎道:“贏伯說得極是。我怎麽會陷害縝兒,又怎麽會裏通倭寇?”


    贏萬城將竹杖一頓,冷笑道:“白湘瑤,你騙得別人,騙得過老夫麽?穀縝從頭到尾都是冤枉的,至於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陸漸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忽聽白湘瑤的笑聲一歇,徐徐抬起頭來,翹著尖尖下頜,美眸中透出一股決絕狠意。


    贏萬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爛衣服,汙蔑老夫非禮於你,讓穀神通不信老夫的話?哈哈,這個隻怕行不通,老夫年過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斷了男女之事,美人醜女對我而言,都是一般……嗬嗬,你想舉刀自刺,栽贓給我?這一招曾在穀小子身上用過,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這個念頭還算不壞,你想告訴穀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穀縝,當年事發之日為何不說?如今說來,分明就是信口汙蔑。”


    他口中所說,均是白湘瑤心中所想,白湘瑤被他突然發難,道心失守,竟被贏萬城窺破心事,此時聞言,急忙收攏心神,運轉“天狐心法”,抵禦龜鏡。


    “龜鏡”神通源自釋天風的“無法無相”和公羊羽的“三才歸元掌”。“鏡天”花鏡圓融會二者,創出這門神通,一度大放異彩。但因為這門神通太過奇特,倘若修煉者心術不正,身周眾人可說全無隱私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種心法,防備龜鏡高手窺視本派機密。所幸五流之中,“龜鏡”神通最難練成,一代之中練成者不過兩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為絕頂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窺人隱私。


    萬歸藏東征之時,龜鏡高手首當其鋒,幾被滅絕,唯獨贏萬城貪生怕死,逃得大難,但他天性貪鄙,將“龜鏡”練到五六成,再無精進。可是東島人才凋零,自他之後,再也無人練成“龜鏡”,以至於這老人年過八十,仍然占據五尊之位。


    白湘瑤出身“龍遁”,天生體弱,不適練武,但其心智堅忍,練成了本門“天狐心法”,既是媚術,亦是抵禦“龜鏡”的法門,一旦運轉,心思變化無端,贏萬城再難把握。但二人大鬥神通,極耗心力,白湘瑤體弱不支,漸漸唿吸濁重,澀聲道:“贏萬城,你不要信口雌黃,汙蔑妾身。”


    贏萬城嗬嗬笑道:“是不是汙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瑤截口道:“我清楚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說我陷害穀縝,可有證據?難道說僅憑你一麵之詞?哼,‘金龜’贏萬城,怕還沒有那麽大的麵子!”


    “夫人說得是。”贏萬城笑道,“若無證據,難叫島王信服。但若有證據呢?”白湘瑤怔道:“什麽證據?”贏萬城笑道:“不錯,夫人身懷‘天狐心法’,我這龜鏡又練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縝密,還將‘天狐心法’傳給小姐,如此一來,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瑤厲喝一聲,麵籠寒霜,“贏萬城你忘了島規麽?龜鏡神通,不得亂用,如非島王允許,更不許用於本島弟子,違者廢其神通,貶為雜役。你處心積慮窺視我母女隱私,難道就不怕島規責罰嗎?”


    贏萬城哈哈笑道:“贏某眼裏,島規不過是一張破紙。試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個龜鏡高手會忍得住不瞧他人隱私?若是龜鏡高手都守規矩,為何其他四大流派會創出各種心法,抵禦‘龜鏡’?”


    白湘瑤冷哼道:“這些話你有膽和神通說去。”贏萬城笑道:“你不要拿穀神通壓人,他光著屁股的時候,我便認得他了。再說你我之間的話,他還是不知為好。嗬嗬,你不是要證據麽?我便給你證據,夫人要不要聽聽?”


    白湘瑤冷冷道:“好啊,你說說看。”贏萬城道:“但凡抵禦‘龜鏡’的法門,不離一個道理,那便是聚精會神,不可動心,心神一亂,‘龜鏡’便能乘虛而入。夫人算計穀縝之前,處心積慮,謀劃已久,將‘天狐心法’傳給穀萍兒,也是防備老夫看破,但這陰謀卻有兩個破綻,你心機再強十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破綻?”白湘瑤冷哼一聲,麵露譏色,“妾身倒想聽聽。”


    贏萬城嘿了一聲,說道:“第一個破綻,便是穀萍兒真心喜歡穀縝。這一點你也深知。你將計就計,哄騙萍兒,說是隻要灌醉穀縝,造成夫妻之實,就能嫁給穀縝。萍丫頭深陷情網,哪知你用心險惡,當下照辦,不料做了你的幫兇,竟將穀縝送入死地。她原本心愛穀縝,此時自然又驚又悔,芳心大亂,哪還顧得上什麽‘天狐心法’,老夫雖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當時當地,要瞧破萍丫頭的念頭,卻是十分容易。”


    白湘瑤臉上血色也無,左手緊緊攥住門框,纖指變得青白,臉上卻強笑道:“既然如此,你當時為何不說,時過境遷,誰會信你?”


    “老夫不說,自有老夫的道理。”贏萬城笑道,“萍丫頭對你十分孝順,雖然悔恨難過,但也不曾告發你。這一點倒是難得,隻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兒家,不似夫人那般風流多情。據我所知,嗬嗬,這孩子當日並不曾失身穀縝,被單上的落紅,不過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跡……”


    白湘瑤身子一晃,聲色俱厲,喝道:“你胡說!”


    “夫人不信麽?”贏萬城心中得意,嗬嗬笑道,“那日你將穀縝、萍兒留在房裏,先向萍兒麵授機宜,教她男女合歡之法,卻沒想到萍兒處子害羞,縱然愛極了穀縝,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與穀縝歡好,故而時至今日,仍是處子之身。如此說來,倘若穀縝不曾奸妹,那麽也就不會被你撞破,舉劍弑母,若不曾奸妹弑母,那麽後來的裏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陸漸遠在樹上,聽的這番話,不由的心搖神馳。連連點頭。


    白湘瑤一咬牙,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會信你?”


    “胡說八道?”贏萬城踏前一步,眸子裏透出駭人亮光,“那麽夫人可有膽子讓我證實?”


    “放肆。”白湘瑤厲聲道,“你一個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兒的身子?”


    贏萬城哈哈大笑,驀地喝道:“王麽麽。”那老婦戰戰兢兢,應聲向前。贏萬城冷冷道:“這位麽麽長年接生,此番前來,為我證實萍兒是否出處子,若是夫人怕贏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將妙妙叫來……”說著一揮手,王麽麽便向屋內走去。


    白湘瑤擋住門戶,伸手狠狠一推,那麽麽哎呦一聲,應聲跌倒。贏萬城嘿嘿笑道:“怎麽,夫人心虛了嗎?”白湘瑤胸口急劇起伏,澀聲道:“這個穩婆我信不過,你,你叫妙妙來。”


    贏萬城笑道:“你讓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機做些手腳?嗬嗬,穀縝一死,萍兒丫頭大受刺激,半瘋半顛,前事全忘,心智不過六歲上下,自然由你為所欲為。”白湘瑤沉喝道:“少說廢話,去叫妙妙來。”


    贏萬城冷笑一聲,忽地掉頭道:“陸漸,你瞧著萍兒,老夫迴來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於她。”陸漸揚聲道:“好,你隻管去。”


    白湘瑤臉色大變,心知陸漸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腳。贏萬城盯著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麽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瑤未及答話,忽聽一個聲音淡然道:“不必了。”


    眾人眼前一花,穀神通已然立在院裏,望著白湘瑤,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瑤花容慘變,澀然道:“神通,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穀神通歎了一口氣:“不早不晚,方才的話,我正好聽到。”白湘瑤嬌軀輕輕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難道說,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這糟老頭了的一番話?”


    “十三年?”穀神通舉頭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給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說罷向那王麽麽道,“這老人讓你來,給你多少銀子?”王麽麽道:“五兩。”


    穀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錠大銀,交到老婦手中:“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好好查看屋內的少女是否處子,不得有半點隱瞞,若不然,就如此樹……”將袖一拂,轟隆一聲,陸漸身下古槐齊腰而斷,頓時一個筋鬥栽了下來。


    穀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麵無人色的老婦道:“還不快去。”老婦驚了個趔趄,低頭便要進屋,白湘瑤手臂一橫,厲聲道:“滾開。”穀神通麵色一沉,長眉陡揚。白湘瑤望著他淒然一笑,臉上流露出一絲陰狠,緩緩道:“這個髒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兒的身子嗎?”


    穀神通搖頭道:“你不要逼我動手。”白湘瑤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東島之王麽?有什麽了不起的。別人說你天下無敵,在我眼裏,你不過是個懦弱狠毒的無恥小人,從頭到腳,還不如一個狗屁。”


    這句話驚世駭俗,出自素來柔媚的白湘瑤之口,更是叫人吃驚。白湘瑤一聲罵過,大感快意,雙手捂麵,咯咯嬌笑起來,笑了一陣,忽地放手,冷笑道:“穀神通,我罵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穀神通道:“你要這麽說,我也無法。”白湘瑤咬牙道:“你不服麽?好,我來說。你第一個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個,這叫不叫懦弱?”


    穀神通沉默不語,白湘瑤又道:“那麽,第二個妻子來了,你卻讓她獨守空房,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無恥小人?”


    穀神通歎道:“這些年我著實對你不起。那時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時也想娶你之後,或許能夠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麽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說得是,我穀神通空有虛名,其實隻是一個無恥小人。”


    白湘瑤神色怔忡,呆立了一會兒,忽地喃喃道:“我怎麽也忘不掉她……怎麽也忘不掉她……”說著說著,淒聲慘笑,漸笑漸低,倏爾化作低啞嗚咽,嗚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難道,難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你,隻想長大以後,就做你的妻子,相親相愛,永不分開。我,我嫁給童嘯那蠢材,隻因為萬歸藏來了,東島亡了,我以為、以為你也死了,再也迴不來了。那時候,我孤零零的,沒有男人,哪裏活得下去……”說到這兒,她慘然一笑,“可你,你竟又迴來了,不但迴來,還帶了一個又傻又賤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說,還撒了一把鹽,哼,那時侯,我真恨死了你!你為什麽迴來?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個蠢男人白頭偕老,過得快快樂樂。”


    穀神通道:“童老弟為人不壞……”


    “呸。”白湘瑤啐了一口,“他一個蠢材,連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氣,我也不會毒死他了……”


    穀神通身子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麽?”白湘瑤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沒聽見麽?”


    穀神通怔了怔,搖頭道:“不對,童嘯死時我瞧過,乃是死於心病,並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來,那算什麽本事?”白湘瑤微微冷笑,“告訴你吧,那蠢材愛喝茶,最愛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給他泡一壺,茶裏下一點‘糊塗散’。你也知道的,那‘糊塗散’本是無毒,但若服藥後合歡行房,就會慢慢侵蝕男子陽氣,損傷心脈,日積月累,必死無疑。死後還瞧不出來半點痕跡。這麽一天一壺,喝完了茶,我便與他歡好,無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過了約莫三月,那蠢材就糊裏糊塗地死了,死前還流著淚謝我嫁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穀神通臉色鐵青,半晌方道:“什麽時候下的毒?”白湘瑤卻反問道:“商清影什麽時候離開的?”穀神通舉頭望天,麵露沉痛之色,悠悠歎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竅娶了你。”


    白湘瑤冷笑一聲,說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罷,但你隻陪了我兩天,那兩天裏,每到縱情極樂之時,你總會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隻圖自己歡喜,可知道聽在我耳裏,心也碎了……這也罷了,我雖生氣,卻也沒有當真怪你,隻想日子一久,我溫柔待你,你終歸忘了那個賤人。沒料到,沒料到兩天之後,你借口練功,忽然搬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迴來過,哼,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穀神通道:“這確實是我的錯,但你大可報複於我,何必加害縝兒?”白湘瑤露出古怪神氣,忽地破顏笑道:“你那麽高的武功,平素又不與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夠呢。穀縝那小子自作聰明,武功平平,收拾起來好不容易。再說了,我怎麽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將那賤人的骨肉弄得身敗名裂,卻是叫人十分快意。”


    穀神通搖頭道:“你害了縝兒不打緊,這麽一來,卻又害了萍兒。”


    “不錯。”白湘瑤冷笑道,“我女兒瘋了,是我活該。你卻死了兒子,將來見了那賤人,瞧你怎麽交代……”說到這裏,她微微一頓,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動。“贏萬城,”白湘瑤咯咯嬌笑,“沒想到我千算萬算,竟會栽在你的手裏,隻不過,你當東島內奸隻我一個麽?”說到這裏,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穀神通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湘瑤……”一晃身搶上前去,將她抱住,運掌度入真氣。白湘瑤吃吃而笑,費力伸手,輕輕撫著他臉,歎道:“傻哥哥,來不及了!這是‘閻王丸’,方才捂臉的時候就吞啦,過了這麽久,誰也救不了了的。嗬嗬,即便我死了,我也開心,那、那姓商的賤人搶了我的男人,我,我卻害了她的兒子,大家扯一、一個直,兩、兩不相欠……”


    穀神通口唇微動,終究未能出聲,“閻王丸”藥性發作極快,白湘瑤手臂身子漸次僵硬,有如鐵石,一抹詭異笑容凝在臉上,觸目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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