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望著白湘瑤,忽覺一陣虛脫,尋思道:“這女人縱然該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穀縝也活不過來了。”想到這裏,心頭一灰,幽幽歎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身後忽地傳來穀萍兒叫聲:“媽,你上哪兒去了?萍兒害怕,媽,媽,你去哪兒了,萍兒好害怕……”叫聲淒厲,劃破夜空沉寂,陸漸心酸難忍,走著走著,忽地就流下眼淚來。


    出了寺門,走了一程,忽聽前方男女竊竊私語,陸漸方想繞過,忽聽那男子道:“妙妙,怎麽又哭啦,還是節哀的好。”


    陸漸心頭一動,縱身上前,撥開樹叢,定睛望去,遙見施妙妙坐在一塊大石上,呆怔垂淚,狄希立在一旁,從懷裏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雙頰前,似要給她揩淚。施妙妙忙舉手接過,口中道:“多謝狄尊主。”兩人交接手帕之時,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經心,撫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燒,忙將手帕收迴,抹了抹淚,但覺那手巾帶著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著自己,勾魂奪魄。施妙妙心中一亂,說道:“狄尊主,你,你也別管我啦。聽你勸了兩日,我心裏好了許多,不會再做傻事。仔細想來,你說得也對,穀縝禍國殃民,確實該死,我為他傷心難過,很是不對。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樣子,總就想哭,唉,我真是沒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島王說,我不做五尊主好麽?”


    狄希微微一笑,溫言道:“傻丫頭,東島除了你,還有千鱗傳人麽?”施妙妙一時默然,狄希拉起她纖纖素手,歎道:“妙妙,你放心,將來無論遇上什麽為難事,總有我幫著你。”


    施妙妙心頭鹿撞,忙將手抽迴,說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幹嗎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麽?”施妙妙雙頰發燙,低頭道:“狄,狄尊主,我,我心裏好亂,你讓我一人呆著好麽?”狄希點點頭,軟語道:“那你答應我,別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連忙點頭,不料狄希並不依言挪步,仍是雙眼含笑,凝注在她臉上,施妙妙被瞧得無地自容,低聲道:“你,你,還不走,盯著我做什麽?”狄希歎道:“妙秒,其實有些話,我想對你說。”


    施秒妙道:“什麽話,日後再說不成麽?”狄希搖頭道:“不成,過了今晚,我或許再沒勇氣說出來了。”


    施妙秒聞言,不覺心軟,說道:“那好,你說。我聽著便是。”狄希曼聲道:“妙妙你知道麽,這些年來,我心裏一直有個女子,可這女子心裏沒有我,叫人好生難過。”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腸又好,武功更不用說,還愁沒人喜歡麽?”狄希目不轉睛望她片刻,忽兒歎道:“隻因為那個女子心裏裝著另一個人,那人雖然不好,卻有別樣的法子,總能占著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獄,也能叫那女子茶飯不思,對鏡垂淚。我瞧著她的樣子,心裏難受極了,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排解憂愁。唉,我總是想,隻要那女子想著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著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著那人一生,我便隻好終身受苦了……”


    施妙妙聽得心兒劇跳,她萬沒想到狄希說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時驚慌失措,望著狄希,不知說什麽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過妙妙的玉頰,不沾肌膚,隻掠起幾絲秀發,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麽?”


    施妙秒從未遇到這等情勢,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覺慌亂,忽聽一人道:“九變龍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閃,轉頭望去,隻見陸漸分開草木,雙目如炬,瞪視自己。狄希不覺笑道:“我自與妙妙談心,足下幹嗎出口傷人?”陸漸冷哼一聲,大聲道:“施姑娘,穀縝對你一往情深,他屍骨未寒,你便與其他男人廝混,太也無情了吧。”


    施妙妙漲紅了臉,斜挑豎眉,羞怒道:“你,你說誰?”陸漸冷笑道:“我就說你。”施妙妙氣急欲狂,未及想到說辭,狄希已道:“穀縝自作孽,不可活,難到說死了還要連累妙妙麽?”


    陸漸呸了一聲,道:“誰說穀縝作孽?方才真相大白,穀縝是被白湘謠冤枉,白湘謠陰謀敗露,已經當著穀神通的麵服毒自盡了。”


    那兩人均是一驚,施妙妙失聲道:“你,你的話當真?”陸漸怒道:“你到這個時候,還不相信穀縝麽?穀縝喜歡上你這等輕薄的女子,我真為他不值。”施妙妙臉色煞白,倒退兩步,驀地轉身,一陣風奔向遠處廟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趕上,隻聽陸漸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陸漸有心為穀縝出氣,顯露“唯我獨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鋪張十方,狄希射出長袖,拳袖一交,狄希雙頰赤紅如血,忽借陸漸拳勁,飄身縱上一棵大樹,冷笑道:“小子,咱們走著瞧。”一矮身,隱沒不見。


    陸漸收斂法相,拳意經久不絕,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輕顫,陸漸迴望三祖寺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著農舍走去。


    走了一程,農舍在望。忽見農舍之中,一點橘色亮光若隱若現。陸漸心中狂喜:“阿晴迴來了麽?”施展全力,流星般趕到屋前,猛力推開門扇,大聲叫道:“阿晴,是你麽……”叫聲未絕,忽地愣住,隻見桌上一盞氣死風燈,照著一個華服男子,右手搖一柄鵝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見自己,嘻嘻笑道:“姚師妹神機妙算,陸兄果然還在這裏。”


    “沈秀?”陸漸又驚又怒,“你來做什麽,活得不耐煩了麽?”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麽?若不是姚師妹吩咐,少爺我才懶得來呢。”


    “阿晴吩咐?”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騙誰?”他力貫五指,不啻寶刀利劍,沈秀痛得眉頭蹙起,卻不掙紮,笑嘻嘻地道:“你不信麽,且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發現,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駭然變色,劈手奪過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手打磨,料是姚晴經年貼身收藏,浸潤了美人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如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著沈秀道:“這項鏈,這項鏈哪來的?”沈秀毫無懼色,嘻嘻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將項鏈還給你,你與她之間,也算作個了結。你不是喜歡寧凝麽,那就隻管喜歡她去。”


    陸漸怒道:“胡說八道。”揮拳欲打,沈秀忙道:“這都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虎威。”


    陸漸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你撒謊,阿晴在哪裏?我要見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毫無幹係。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麽知道這條貝殼項鏈是你們的定情之物,又怎麽知道你竟會喜歡我那寧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和,隻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羨慕死了。”


    他嘴裏說著恭喜羨慕,臉上卻盡是譏諷嘲笑。陸漸心亂如麻,呆立當地,喃喃道:“她當真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瞧她見是不見。”


    陸漸心知姚晴性子決絕,一經決定,斷無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貝殼項鏈和寧凝之事,均是至隱至秘,隻有他與姚晴知道,若非姚晴親口道出,沈秀決計不能拿來說嘴。想到這,不覺萬念俱灰,歎道:“她,她為何要你來見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為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決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便是個石頭人兒,也會動心,哈哈,更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透了姚師妹的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著,也覺心疼,於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宿怨,排解憂愁。”


    “誰移情別戀?”陸漸急道,“她錯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誤會,你自己與姚師妹說去,沈某決不攔你。”他將手一攤,一副大方神氣,陸漸見狀,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難道陸兄真沒在心裏想過寧凝妹子?”陸漸不覺心中一亂,暗道:“我的確曾想過寧姑娘,夢裏叫過她的名字,心裏也時常記掛著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應當。”想著心中一頹,鬆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氣死風燈,逍遙而去。陸漸望著他背影,幾欲追上,但終又頹然止住,隻是呆呆站著,忘了身在何處。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過,陸漸猶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巨鶴見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著急起來,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時,陸漸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淒然望了巨鶴一眼,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隻顧前行,渾不知走向哪裏,巨鶴找來魚蝦果子,他也無論生熟,抓來便吃。又過幾日,巨鶴傷勢痊愈,漸漸能夠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幾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這一日,陸漸昏沉之間,忽聽尖利鳴叫,陸漸聽到巨鶴叫聲,但覺其中蘊含極大憤怒,不由張眼望去,隻見巨鶴頸上套著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圍著它,鋼叉紛舉,口中大聲唿喝,意帶恐嚇。


    陸漸本是心喪如死,見此情形,不覺心血上湧,喝道:“住手。”喝聲中貫注無儔真力,那四名獵人耳鼓破裂,腦門上猶似挨了一記悶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著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誌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裏?”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隻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麽?我竟一路來了這裏。”想到這裏,心頭一動:“哎呀,我隻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雲樓頭,穀縝托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於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家夥,我要去城裏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呆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懂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身法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麵遭遇,也隻覺一陣清風拂麵,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穀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裏,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著手心沁入胸臆,眼裏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遙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隻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隻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迴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人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赫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穀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裏。


    再瞧玉璽下壓著一封信箋,展開看時,隻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穀某死訊,請他另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後,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之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後,墨跡新鮮,當為後來補上。


    陸漸望著穀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複,拭了淚,將玉璽、指環揣入懷裏,翻轉信箋,果見朱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裏路程,於是收起鐵盒,攜著那隻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擁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麵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麵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了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湧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屍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穀縝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饑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叢生,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澇,不該有此情景,這麽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愈,展翅衝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迴。迴來時,爪間總是攥著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於整隻幼鹿黃羊,也不知是從幾百裏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饑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後,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饑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的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的威力。隻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並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誌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並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隻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麵黃饑瘦。陸漸擠上前去,隻見人群裏支著一口大鍋,鍋裏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幾十個青衣仆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命啦……”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著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環,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團和氣。


    婦人臉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隻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麽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麽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般,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著,嘴裏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裏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麵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口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穀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穀子,多一粒也不成。”


    “兩擔穀子?”那農夫黑臉裏透出一股暗紅,額上青筋凸出,雙手攥著桌案邊緣,身子一陣陣發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一百擔啊。”易老爺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五……”農夫一愣,眼裏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要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翕動,隻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隻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好。”易老爺抖著那張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後,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麵農夫農婦無不麵色慘淡,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著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麽,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碟,經風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裏打。”眾仆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願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便伸手搶奪。眾仆僮隻覺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陸漸隨守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仆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轉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徒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撲麵,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彌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被這廝驚嚇過度,屎尿齊丸流,陸漸隻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仆僮扶著,跌撞去了。陸漸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止。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後,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搖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鬥,望著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夥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後。”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背,紛紛列隊取粥,隻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著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著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穀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穀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塗了,穀縝自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麽?”從懷裏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夭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著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裏,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裏,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裏。”陸漸道:“那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也不待眾人迴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裏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簷蔽天,兩丈高牆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著幾個男女,雖是仆婢,卻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仆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麽?”


    刺即是後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麽刺?”


    眾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裏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裏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仆也不答話,隻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閑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麽地方,什麽蠢牛蠢馬也能進麽?”


    陸漸看出眾人冷眼,心道:“這些男女隻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於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仆婢隻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俊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仆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仆僮麵麵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摸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穀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麵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尖玉環上,眼裏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作穀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歎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麽?”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並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迴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於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豔姬美人穿梭往來,環佩叮當,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並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隻覺這少年明明粗服亂頭,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懷疑盡去,好生歎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隻怕唯有穀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麽時候取代穀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並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隻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賬。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平生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隻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衝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灑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歎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隻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饑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穀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麽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麽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後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隻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其非有什麽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隻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人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歎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認,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饑,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隻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穀爺可還安好麽?”


    陸漸神色一黯,歎道:“他已過世了。”丁淮楚身子劇震,臉色刷地慘白。陸漸微微苦笑,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之相”,迴複本來麵目,正想取下指環,貼身收藏,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著,將那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身望去,隻見遠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布衣衫裏筋肉墳起,滿臉虯髯有如鋼針,隨他環眼一瞪,根根豎立,嘴邊銜著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鬥,煙鍋裏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裏曲曲折折噴將出來。


    如此巨人,陸漸生平僅見,更有趣的是,巨人雙肩寬闊,左肩上竟坐著一個小老頭兒,幹癟瘦弱,須發稀疏,銜著一杆白銀煙鬥,亦自吞雲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眼熟,心頭一動,驀地變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頭兒眼皮一抬,兩眼迸出灼灼精光,洪聲道:“你叫誰?”他人雖瘦小,聲音卻很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唿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一時頗為驚訝,定神細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眉宇間更多了一股凜凜正氣。陸漸自知認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


    那巨漢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兒的嗓音已讓陸漸吃了一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他一跳。那巨漢望著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眯眯地道:“小娃兒挺有禮貌,很好很好。猴兒精,你說對不?”


    小老頭兒兩眼一翻:“你這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也要歡喜得活過來。”巨漢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他。倒是你猴兒精當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


    小老頭兒唔了一聲,麵露愁容,低頭沉思半晌,驀地悟到什麽,血湧雙頰,怒道:“老笨熊,你罵誰是王八羔子?”巨漢嘻嘻笑道:“我卻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全當罵他如何?”


    小老頭兒大怒,舉起煙鬥,出手如風,在那巨漢頭上狠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淩厲,不由失聲驚唿,誰知巨漢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沒稍抬。依舊笑眯眯的,吧嗒吧嗒,吞雲吐霧,聽見陸漸驚叫,頓時樂道:“很好很好,小娃兒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的遠了。”


    “什麽?”小老頭兒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乳臭未幹的小子?”舉起手來,又敲巨漢兩記煙鬥。巨漢卻是動也不動,樂嗬嗬隻管抽煙。陸漸瞧得發呆,隻覺這小老頭兒出手快狠,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擊,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極了。


    小老頭兒怒氣稍減,冷哼一聲,將身一縱,輕飄飄從巨漢肩頭跳下,瞪著陸漸一攤手道:“拿來!”陸漸怪道:“拿什麽?”小老頭兒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


    陸漸見他氣勢洶洶,心中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枚指環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給人。”小老頭兒臉一沉,說道:“那麽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兒吹起胡子,巨漢卻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麵嫩心軟的,你嚇唬他做什麽?”說罷倒空煙鍋餘燼,將煙頭別在腰間,笑嘻嘻地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指環,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向的,想必有些來曆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忽然而來,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的歹人?當下心生戒備,慢慢道:“是有來曆,但二位無幹。”


    “故弄玄虛。”小老頭兒冷笑一聲,“當我不知道這狗屁指環的來曆麽?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丁淮楚富甲淮揚,怎麽會老老實實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便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二位若要恃強搶奪,說不得,小子隻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兒卻冷笑一聲:“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隻問你,這指環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麽,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頭兒皺眉沉吟,“你那好友什麽樣子?是不是四五十歲年紀,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顆朱砂小痣?”陸漸益發奇怪,搖頭道:“那好友與我年紀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漢、小老頭兒麵麵相對,小老頭兒皺眉道:“奇怪。”巨漢也道:“奇怪。”小老頭兒道:“沒準這小子說謊騙人。”巨漢搖頭道:“不像,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頭兒啐了一口,目不轉睛打量陸漸半晌,忽然露出沮喪之色:“難道這麽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漢嗬嗬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頭兒打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廝從小鬼頭鬼腦,詭計多端,殺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麽容易。”巨漢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半斤八兩,都不是好人,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兒望著他冷笑,“吃飯喝酒怎麽就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傾家蕩產,要散夥,一定要散夥……”


    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麽絕情?不就幾兩臭銀子麽?有什麽了不起的,將來我發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兒冷笑道:“發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小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小老頭兒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巨漢咧嘴憨笑,抽出煙鬥,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下趁著小老頭兒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煙草全倒在大煙鍋裏,敲火石點著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兒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甘受毆辱,嘴裏哼哼,仿佛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隻顧打鬧,不問自身,隻好轉身去了。


    循那地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頭顱,凹眼凸鼻,或如垂釣老翁,佝僂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蒼鷹,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猶似蛟龍升騰。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岩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爾間四周全黑,不見五指。


    再爬一程,陸漸隻覺道路變上為下,似乎登頂之後,轉為下山,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微響動,有如蛇蟲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又行一陣,前方亮光微露,陸漸緊趕幾步,天光乍泄,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也似的山巒青碧發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倒碧凝雲,須發可鑒。


    此地四麵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梳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嗚,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穀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隻見峰迴路轉,山開穀現,數畦水田圍著一座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鬆,右側種柏,屋後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豔豔,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穀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隻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隻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幾本發黃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癡癡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於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隻有清風拂麵,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迴蕩。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紮。姚晴冷漠眼神曆曆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穀,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克製,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鏈緊緊貼在胸口,嚎啕大哭,哭聲迴蕩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麽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隻見身後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朱砂小痣,麵容棱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穀縝的師傅麽?”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幹,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麵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穀縝什麽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麽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隻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歎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隻因穀縝死得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穀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鬱頓挫,盡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歎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嘩然落入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麵上看不來出難過,但從琴聲來聽,心裏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穀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指環改傳給你,隻不過,你擔當得起嗎?”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穀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歎道:“你老實有餘,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穀縝那小子想些什麽?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禦不周,勢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麽?”說到這裏,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但卻淡泊財勢,能夠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麽?”


    陸漸臉一紅,隻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泄,心想這人既是穀縝師長,也就不啻於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嗬嗬,八圖和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嗬嗬,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地道:“隻你一個人來麽?”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音清而不散,遠遠送出,迴音沉沉不絕,激蕩山穀,直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穀,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顫顫,仿佛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隻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眼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衝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裏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鬥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迴頭,隻笑了笑,說道:“你們怎麽找來的?”小老頭兒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麽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後,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叫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麵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經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複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裏,心道:“是了,穀縝三年前被關入獄,財神指環自也失蹤了。”想到這裏,隱隱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心中大為不安,隻聽那小老頭洪聲續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遊至揚州,發現這傻小子為了賑濟饑民,竟然大張旗鼓,將指環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詩雲,於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聽在耳裏,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饑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陸漸聽得這話,愧疚之感更甚,卻聽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還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薩了?”他聲如陣雷,壓過高天罡風,震得群山皆應。


    陸漸越聽越氣,一縱身,攔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惡,先向我強討指環,強討不到,又跟蹤於我。如今更對這位老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他有意立威,這幾句話也用上真力,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兒不料這少年渾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覺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陸漸哼了一聲,道:“你若與這位先生為難,便是與我有關,你若慚愧,早早離開,要麽休怪我無禮。”


    小老頭兒暴跳如雷,一跳三尺,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那水田中的泥水驀地激蕩,嘩啦一聲衝天而起,澆頭蓋臉,撲將過來,小老頭兒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將到口的話又堵了迴去。


    陸漸隻覺身周氣流一蕩,便生奇變,心中頗為訝異,但見小老頭兒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麵露驚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經心踏出一步,小老頭兒頓時又退兩步,吐出嘴裏泥水,叫道:“你別狂,番婆子公母倆也得了消息,隨後就到,你,你別狂……”初始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又來做甚,送死麽?”小老頭兒麵紅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麽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漢,站著別動。”說著又進一步,小老頭兒不由得又退兩步,但覺心跳如雷,血往上湧,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兒焦急起來,叫道:“老笨熊,愣著做甚,先下手為強。”那巨漢張耳傾聽,麵露古怪之色,忽地張嘴大叫,小老頭兒見他嘴巴大開大合,耳邊卻是狂風唿嘯,聽不到隻言片語,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轉,忽見青衣人麵露冷笑,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這廝神通不減當年,不知用了什麽邪法,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一著失算,滿盤皆輸,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來無迴?”想著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齊至,輕舉妄動。


    陸漸不知這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兒忽而煩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臉色瞬息數變。正覺奇怪,忽聽耳旁一聲悶哼,轉頭望去,那青衣人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眉間發黑,身子搖晃數下,驀地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麽了?”那小老頭兒卻是一呆,驀地轉驚為喜,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你果真未脫天劫,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殺氣,又怎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幾乎將老夫騙過。”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俱焚,全身氣血沸了也似,不由歎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兒精手裏。”


    小老頭兒麵露獰笑,向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閑事,快快閃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


    陸漸越聽越怒,他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穀縝的師父,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將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恥麽?”小老頭兒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麽,再不滾開,我便代你爹娘教訓你了。”


    陸漸一言不發,將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雙手撐腰,瞪眼喝,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氣勢盈張,小老頭兒遠在十餘丈之外,也能知覺,心大驚:“這小娃兒什麽來曆?好了得的氣勢。”忽見陸漸左手一圈,右拳擊向田,霎時禾苗頹倒,霍的一聲,泥水激蕩,化為丈高水牆,遮天蔽日,壓了過來。


    小老頭兒不勝駭異,這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譎,來去均無征兆,水牆一起,小老頭兒便向後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


    陸漸耳邊隻有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便聽青衣人澀聲道:“當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壓頂,陸漸揮拳急掃,奪的一聲,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半個身子幾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那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唿唿兩下,一前一後擲將過來。每塊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墜,其勢不下萬鈞。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卻聽青衣人歎了口氣,道:“躲不開的。”


    陸漸此時進退趨止,如鬼如魅,聞言不以為意,一躬身,早已橫掠數丈,這當兒,便聽一聲巨響,後麵石塊快過前石,將落未落之際,當空一撞,雙雙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濺,籠罩十丈方圓。那碎石強勁絕倫,勝於箭鏃火銃,陸漸忙亂中避開大半,仍被幾塊打中身子,痛不可當,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墜,嘩啦一聲,雙腿插入水田深處,隻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聲道:“當心腳底。”陸漸一愣,忽覺雙腿驟緊,一股絕大吸力急向下拽,數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霎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恐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處可避,無疑成了靶子,亂石齊擲,有死無生。這念頭有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到:“先生小心。”就勢一沉,紮入泥水之中,巨漢驟然失去了目標,不覺一愣,高舉巨石,鷹視水麵。


    泥漿四麵湧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唿吸,雙手靈覺四麵延展,隻覺那小老頭兒在遠處蜷成一團,源源不斷的發出怪異內勁,將下方濕泥攪的旋風也似,化為一個偌大漩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既知對手伎倆,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霎時生機全無,有如爛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頭兒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視物,但他師門卻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引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數目方位、是生是死。陸漸忽地沒了生氣,小老頭兒心中大感驚疑:“難道這小子不濟事麽,一下子就憋死了麽?”


    心念方動,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疊湧至,小老頭兒渾身血湧,幾乎昏厥。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隨那泥漿流動,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頭兒機警異常,陸漸見他作勢出手,立時先下手為強,送出大金剛神力,欲要將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頭兒一身神通全在爛泥之中,身處泥潭,四麵泥漿均是他的助力,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伸開四肢,將來勁轉向身周泥水,饒是如此,仍覺氣悶,當即躬身便退。陸漸一拳無功,擔心背上青衣男子,無心久戰,急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他身懷補天劫手神通,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間能都躲避者寥寥無幾,小老頭兒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緊,頓被扣住。


    陸漸大喜,正要運勁將其拖來,不料手底一滑,小老頭兒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從未這般脫出,不由心頭一凜,心知小老頭兒的內功必有古怪。


    小老頭兒此時也極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勉強卸去陸漸的神力,繼而又使“泥鰍脫鱗術”抽出手腕,這兩下幾乎將他一身真氣耗盡,隻覺胸腹手腕疼痛難當,竭力遠離陸漸,嘩啦一聲鑽出水田,爬上田埂,唿唿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閉氣而死,隨即跳出,剛踏實地,便有巨力壓頂而來。陸漸心知又有巨石砸來,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以“天劫馭兵法”雙手一撥,兩塊巨石來勢稍偏,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卻劇痛難忍,要知道,那飛石轉於百仞峰頂,來勢萬鈞,絕非人力可以抵擋。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陸漸急急跳到一棵蒼鬆前,屈膝彎腰,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那樹連根拔起。此時飛石堪堪擲到,陸漸舞開蒼鬆,“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樹冠一旋,奪奪兩聲,竟將飛石蕩開。


    巨漢不料對手恁了得,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將巨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亦將鬆樹掄得風雨不透,以巧禦拙,用“天劫馭兵法”擋開石雨。然而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來勢太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盡消其勢,眼看著那樹冠如被大斧劈削,越來越小,不多時隻剩下一截主幹,陸漸雙手也是又痛又麻,幾無知覺。抵擋之際,忽地足下一涼,又踩入水田之中。陸漸恍然驚悟,巨漢擲出飛石,竟是要將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負“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住腳筋。陸漸怒喝一聲,掉轉樹幹,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出。


    嘩啦一聲,小老頭兒在泥中存身不住,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汙泥,唯有雙眼精光轉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又擋開兩塊巨石,唿吸漸促,小腿中匕處隱隱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壓項,下方危機四伏,上下交攻,顧此失彼。陸漸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揮舞樹幹,別無他法,心知這般下去,敗亡隻是早晚間事。


    他心中焦慮,手上頓時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檔開,哢嚓一聲,樹幹折成兩段,陸漸全身發麻,喉頭微甜,正自驚惶,忽聽身後青衣人虛弱道:“打不贏,就跑。”


    原來方才泥中激鬥,青衣人舊疾複發,被濕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時方才蘇醒過來,見陸漸一味蠻鬥,忍不住出言點醒。陸漸聞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強好勝,對手占盡地利,與之爭雄,絕無勝理。當下暗罵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來路飛奔。


    小老頭兒驚怒道:“直娘賊想逃?”說罷橫身欲攔,陸漸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無征兆,小老頭兒閃通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如一張風箏向後飄出,著地一翻,化解拳勁。爬起看時,隻見陸漸去勢比箭還快,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兒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擲向青衣人後心。


    青衣人體內氣息雖亂,靈覺未失,覺出風聲,竭力躲避,奈何此時舉手投足,均極艱難,雖避過後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把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失聲痛哼,陸漸此刻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身將他放下,看見匕首,不由駭怒,這時間,忽覺後方風急,當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山為之搖,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頭吃過苦頭,不敢硬擋,將身一縱,身如輕煙,掠過陸漸頭頂,擋在棧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說著雙掌飄飄,縱橫拍來,迫得陸漸無法分心為青衣人治傷。陸漸隻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兒掌法小巧靈動,極適合在這逼仄之地動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勁,纏纏綿綿,後勁無窮,縱不能立時製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不能全力施為。


    陸漸隻覺那青衣人創口鮮血越流越多,溫熱濕潤,不由暗自著急,低喝一聲,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蠻鬥狠,小老頭便以為他徒具神力,智謀不足,萬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亦變,精細入微,暗藏後著,眼見陸漸作勢欲退,小老頭兒不假思索,奮身趕上,不料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兒低頭躲閃,不料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兒怎敵得過“大金剛神力”,下盤一虛,頭下腳上,栽下深穀。


    小老頭兒魂飛魄散,失聲驚唿。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後悔,聽得唿叫,惻隱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後發先至,將小老頭兒淩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兒驚魂甫定,聞言怒道:“怎麽不打?”陸漸大覺奇怪,皺眉道:“你就不怕死麽?”小老頭兒冷笑道:“你有種把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陸漸歎道:“這位老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為難他?”


    小老頭兒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麽,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便要死更多的人。”陸漸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小老頭兒怒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麽?”陸漸一愣,歎道:“老人家,你年紀老大,我不願害你,你發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便拉你上來。”


    “發你祖宗的誓。”小老頭兒啐了一口,拽住陸漸的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苦笑不得,運勁扣他脈門,小老頭兒渾身俱軟,唯有怒目相向。


    猶豫間,陸漸忽聽頭頂傳來怪響,抬眼望去,那巨漢不知何時,已到頭頂,手腳齊動,順著崖壁向下爬來。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漢手足所至,石塊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隨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陸漸瞧得駭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難,但總不免石屑飛濺,聲勢浩大,如巨漢這般舉重若輕,萬萬不能。想著心生忌憚,喝道:“接著。”將小老頭兒提起,唿的一下,擲向巨漢。


    巨漢騰出一手,將小老頭兒抓住,眼見陸漸縱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將手一揮,小老頭兒射將出去,翻過陸漸頭頂,擋住前途,雙手叉腰,微微冷笑。


    陸漸一怔,忽聽身後一聲悶響,地皮震動,掉頭一看,巨漢落在身後,咧嘴大笑。陸漸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後受敵的窘境,不由得又氣又急,隻聽那青衣人歎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將我放下,自己去吧。”


    陸漸聽得這話,熱血上湧,心底騰起一股決絕之氣,濃眉一挑,沉聲道:“前輩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誰想殺你,先殺我再說。”將身一挺,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氣勢雄渾,向前湧出,小老頭兒被那氣勢衝擊,心膽俱寒,幾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強提真氣,大喝道:“蠢小子,執迷不悟麽?”運掌拍出,陸漸方要抵擋,忽覺身後大力湧至,心知巨漢亦已出手,當下反足後掃,這一腿蘊含法相,橫掃六合,巨漢無處可避,伸臂一攔,隻覺巨勁湧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狽,反應卻快,急轉神通,將來勁卸到壁上,立時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漢又驚又怒,沉喝一聲,奮身撲向陸漸。


    陸漸貌似占了上風,實則極不好受,巨漢不但神力驚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勁,透過肌膚,直鑽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幾欲折斷。天幸他神通大成,換在往日,這一較力,非得筋摧骨斷不可。他不及吃驚,小老頭兒雙掌翩然而至,隻得出拳抵擋。但小老頭兒學得精了,不再與他硬碰,陸漸拳勢一出,他飄身即退,陸漸收拳,他縱身直進,一雙肉掌批亢搗虛,隻在青衣人身周遊走。


    棧道狹窄無比,下臨不測深淵,動則圖窮七見,絕少迴旋餘地。陸漸護著青衣人,神通施展不開,抑且單手迎敵,遠不如雙手自如。此時力敵兩大高手,顧此失彼,漸感吃力。巨漢最為難纏,內勁霸道,出手剛猛當,當此方寸之地,陸漸騰挪不開,唯有以拙製拙,顯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對神力,以奇勁對奇勁,兩人一拳一腳,均是驚天動地。陸漸每接一拳,便覺巨漢內勁鑽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漢卻如鐵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過讓他後退兩步,旋即發聲怒喝,又衝上來。


    陸漸不勝駭異,卻不料巨漢也極難過,他自從神功練成,身堅如石,尋常武功打中,隻當搔癢一般,但陸漸拳腳及身,均是疼痛無比,動搖五髒,護體真氣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戰重大,縱然死在這裏,也不能讓那青衣人活著離開,是故每中一拳,便大聲怒喝,緩解身上疼痛。


    陸漸卻隻當他越戰越勇,越鬥越是灰心,氣勢也是大餒。巨漢知覺,仗著神功護體,身子龐大,肆無忌憚,橫衝直撞,他內功奇特,身如頑石,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厲害的還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寬又厚,而且內勁集中,扭臀一壓,便如泰山壓頂,逼得陸漸後退不迭。


    巨漢嚐到甜頭,濺有心得:“妙極妙極,不枉老子多年來苦練臀功,將內勁集中臀上,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著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腳,專門扭臀來坐陸漸,嘴裏唾沫飛濺:“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陸漸遇此怪招,大感驚惶,眼前除了巨臀搖晃,竟是別無他物,抑且這肥臀勢大力沉,一不留神,便會被他擠下懸崖。陸漸情急間,拳腳用上全力,打得巨漢身形踉蹌。巨漢臀肉肥厚,中了拳腳,不似別處疼痛,但卻由是牽動大腸,忍耐不住,放出一個響屁。


    陸漸隻聽聲如裂帛,繼而濁氣洶湧,他猝不及防,幾被熏昏過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這一分神,竟被小老頭偷襲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徹心肺。


    巨漢怪招奏功,又驚又喜,他性子本就詼諧,當下一麵晃動肥臀,一麵運功排出肚裏濁氣,一時異響連連,臭氣衝天,逼得陸漸步步後退,連遇險招。巨漢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爺爺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爺爺饒你小命,要不然,爺爺神屁一響,饒梁三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陸漸啐了一口,但見巨臀撞來,隻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亂,忽覺身後風急,慌忙扭身,眼見小老頭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當即揮臂擋出。不料小老頭兒隻是虛招,一發便收,陸漸不及收勢,巨漢奮力一臀,狠狠擠來。陸漸這幾下變化,勢已用老,不由得一聲悶哼,兩足離地,栽向無底深穀。


    小老頭兒大驚,急忙伸手去拉,卻已不及,不由迴頭怒道:“老笨熊,你怎麽連傻小子也擠下去了?”巨漢將手一攤,苦笑道:“猴兒精你沒長眼麽,這小娃兒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麽勝得了他?”小老頭兒不由語塞,直起身來,望著下方幽沉深淵,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殺了萬賊是功,但害死這少年,功過是非,真是難說得很了。”巨漢唔了一聲,望著黑洞洞的穀底,臉上嬉笑全無,眉間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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