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翻身落地,朗聲道:“這一腳,是為莫乙踢的。”莫乙驚喜交迸,想到葉梵斷臂之恨,心中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已然惡狠狠瞪將過來,他此時長發披散,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厲鬼一般。但畢竟餘威猶在,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地,不敢作聲。薛耳卻不知厲害,大聲道:“陸漸你偏心麽,你幫莫乙踢他,就不幫我?他還擰過我耳朵呢。”


    陸漸恨極葉梵,搜腸刮肚,隻想找借口多打他幾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啊,這一拳算你的。”薛耳大喜,眉開眼笑。


    陸漸邁開大步,直奔葉梵。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散架也似,何況先前解數用盡,也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難當。但他心氣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強無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該。隻是輸給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氣悶。”當下鼓起殘力,虎視陸漸,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禦天式”,隻待陸漸出拳,便以死相搏,縱不能同歸於盡,也要分個你死我活。


    穀萍兒瞧得心跳加劇,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啦。”穀神通微皺眉頭,心道:“這少年神功了得,但這幾拳都是手下留情,並不想傷害葉梵性命。葉梵驕狂自大,屢教不改,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隻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不由生出困獸之感,唿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出,刷的劈出。“大禦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後發製人,但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將葉梵掌勢引開,左拳直進,奔他左胸。


    葉梵一咬牙,正要硬擋,腰身忽地一緊,一股大力湧來,不由得向後掠出。陸漸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將過來,陸漸急急低頭,但那劍袖來得太快,掠鬢而過,帶走一叢發絲,四散飄揚。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矯捷靈動,攻守自如。他深知陸漸厲害,一占上風,便不饒人,雙袖解數連綿而出,卷纏削刺,勢如長江大河,鋪天蓋地,全然將陸漸湮沒。


    陸漸空手對敵,本已吃虧,狄希又頗乖覺,長袖一擊即收,決不沾上陸漸雙手,初時尚有纏卷的招數,鬥到後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陸漸隻剩削刺兩種,吞吐矯捷,不容把握。


    陸漸忽遇如此奇詭武功,有力難施,幾遇險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襤褸,此時長袖連連擦身而過,陸漸縱然憑著神通化解袖勁,衣衫卻抵擋不住劍袖鋒芒,被割得片片亂飛,猶如漫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旁觀戰,見陸漸練成如此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於“太白劍袖”,頓時眉頭一皺,高聲道:“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裏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太白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淩厲的雙劍招數,抑且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寬,靈動奇詭遠非真劍可比,狄希憑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隻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是以威名雖遜,真才實學卻不再葉梵之下。


    陸漸得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然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當即尋思:“如此挨下去,隻怕要輸。”轉眼四顧,忽見身後幾杆修竹迎風搖曳,心念一動,向後掠過一竿綠竹時,揮掌橫斬,那竹攔腰而斷,陸漸握住長竹,奮起神力,唿地一抖,大金剛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如一蓬小小飛劍,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如故,一袖飄然縮迴,攔住這一陣竹葉劍雨。陸漸卻趁此機會,將那竿修竹唿地使將開來。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長竹掄將起來,隻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就似澹澹海波上兩道金虹。


    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澀,但他“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鬥到三十合上下,陸漸越發順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騰起落,詭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以至於旁觀諸人立足不住,連連後撤。


    狄希身負“龍遁”之法,進退倏忽,劍招奇詭,陸漸收招即進,出招即退,來而不知其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形無影。劍招也越發綿密,隻在方寸間擺動,陸漸招式稍欠圓融,即刻抵入,勢如水銀瀉地一般,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能禦世間百劫,故而每於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殺招,加以淩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鬥葉梵,再與自己相持百招,氣力不但絲毫不衰,反而越戰越強,不覺心中駭然,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極難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狄希生平絕學,無論身法劍招,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巔,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之中。


    狄希心頭一喜,未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陸漸抓住。狄希大驚,清叱一聲,左袖龍騰,掃向陸漸麵門,不料陸漸一招手,又將他左袖拿住。


    穀神通瞧到此時,微微動容:“這是什麽手法?”仙碧為他所製,不能動彈,氣悶難當,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為,聽得穀神通的話,冷笑道:“你聽說過補天劫手麽?”


    穀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淡,儼然不以為意,不由大覺後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術,此人深不可測,心中隻怕已然擬出了破法。”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為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般,將狄希滴溜溜甩將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時間身不由主,隨他大力所至,淩空飛轉,轉得數匝,連人帶影化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縱有通天之能,亦覺暈眩煩惡,驀聽得一聲大喝,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穀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忽就看那金袍飄起來,陸漸手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塌塌渾不著力,轉眼再瞧,狄希身著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為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龍遁九變中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那金色寶衣,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驀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願背後偷襲,故而先行叫出,待陸漸轉身,方才出手。陸漸見狀,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漫天銀雨倏爾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隻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將漫天銀鱗抓在手裏。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將過來,驚惶間抓起幾隻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之聲不絕,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拳,掌心哢嚓有聲,待得攤掌之時,數百細鱗複又聚為四隻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漸衝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迴來。施妙妙隻覺不可思議,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幹什麽……”


    陸漸搖頭道:“你是穀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張張看看四周,怒道:“你,你這人胡說什麽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被她喝罵,亦覺窘迫,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穀縝,見他盤膝而坐,兩眼骨碌亂轉,卻不作聲。


    陸漸心中奇怪,走向穀縝道:“你幹嗎坐著不動?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呢。”伸手一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穀縝體內,連轉數匝,卻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


    陸漸頗感詫異,隻當真氣不足,於是再加真力,穀縝隻覺陸漸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脈中鑽來鑽去,酸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雙眼骨碌碌亂轉。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亦覺不對,歇手問道:“你怎麽啦?”穀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轉個不停。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麽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漸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借眼珠轉動,寫出一個個字來,與同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施主也會‘目語’之術,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穀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然和性覺說的一般,當下道:“性覺師父,你能看出他寫的什麽字?”


    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言畢拈起一根竹枝,凝注穀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枝在地上譯出一行字跡。陸漸一瞧,寫的卻是:“臭陸漸,武功好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發,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去。”


    性覺寫到這裏,麵皮微紅,不勝尷尬。陸漸卻是莞爾,心道:“這倒是穀縝的口氣,假冒不得。”當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說說,怎麽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


    穀縝又寫道:“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見姚晴木然端坐,與穀縝的情形仿佛,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什麽?”


    沈舟虛笑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來,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陸漸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甩出。他身手矯捷,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湧起,直衝小腹,頓時雙腿酸軟,站立不起。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大金剛神力”自然湧出,隻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發作。


    此時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揚聲道:“你們兩個也要攔我?”莫乙大聲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下來,嘴裏卻道:“對,對。”陸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鈞,刹那間天人交戰,陸漸歎了一聲:“得罪了。”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肩頭巨力千鈞,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陸漸借這一按,飄身縱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為天下人恥笑,當下紛紛搶上。陸漸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眾弟子齊發一聲喊,紛紛後撤。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魂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數日,輕則神魂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香火頭上的淡淡煙氣化作一縷,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後腦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煙氣猶未逼近,倏爾折返,向著蘇聞香射來。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舒,餘香四散,湧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時間撲通之聲不絕,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餘下弟子縱然免劫,但卻人人駐足,眼瞧著陸漸抱起姚晴,卻無一人膽敢阻攔。沈秀不由滿心怨毒,暗地尋思:“這小子得了什麽奇遇,數日不見,竟然如此厲害,從今往後,我與他豈不差了十萬八千裏?”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道:“沈先生,你為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虛笑道:“得君一讚,沈某幸甚。”陸漸冷哼一聲,道:“但你為了私仇,將寧姑娘煉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不覺沉默,寧不空卻將眉一挑,厲聲道:“小子,你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裏?”陸漸道:“我也不知。”寧不空麵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麽?”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頓時想到往日所受的種種欺騙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寧不空麵皮繃緊,忽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天劫馭兵法”,輕巧絕倫,枯枝中“周流火勁”未被牽動,便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後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淩空相撞,轟隆炸裂。寧不空驚愕至極,後退半步,發生低喝,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度送迴,寧不空聽到風聲,疾發枯枝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許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身上,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盲,更不甘輸給往日劫奴,驚怒之際,口中連聲大喝,“木霹靂”連連射出。但陸漸“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製敵,無往不勝。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反擊也越強烈,一時間真應了“玩火自焚”的古語,四周爆炸紛起,寧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閃,狼狽至極。


    陸漸飽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創此人,發泄胸中怒氣,但見寧不空如此模樣,心中卻微微一軟:“他終是寧姑娘的爹爹,我受寧姑娘恩惠,傷她父親,大大不妥。”當下伸出手來,將一枚“木霹靂”捉在手裏,劫力所至,已知火勁性質變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湧至,將其中火勁化得幹淨。


    這一招當日魚和尚亦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仿佛魚和尚極盛之時,舉重若輕,猶有勝之。寧不空連發兩枚“木霹靂”,卻如石沉大海,悄沒聲息,不由得心中震駭,停了攻勢,側耳傾聽,極想聽出其中玄機。陸漸卻不再理會,將枯枝一擲,高聲道:“寧不空,瞧在寧姑娘份兒上,今日就此作罷。”


    說罷也不瞧寧不空臉色,徑向沈舟虛道:“穀縝與你有奪親之仇,你先下手為強,也說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親之仇?哼,你又知道什麽?”陸漸道:“算我不知罷了,但阿晴與你有什麽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不問緣由。”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你不講理?”沈舟虛笑道:“原來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陸漸愣一愣,喝道:“那麽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虛抬,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如煙罩林,如月籠沙,直奔陸漸渾身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撤開,忽地畫出一個圓圈,圓未畫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掌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低喝一聲,袖裏銀絲忽曲忽直,綿綿不盡,避開陸漸雙手,此他周身要穴。不料陸漸“天劫馭兵法”竟是“天羅繞指劍”的克星,一旦發動,左手就如一具繅車,不住畫圓,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纏走。起初沈舟虛尚且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圓圈越畫越快,越來越大,袖裏蠶繭嗖嗖嗖盡皆劃解成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而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手上裹成老大一團,發出白亮光華。陸漸忽一揮手,銀絲寸斷,向沈舟虛飄飄罩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陸漸巨力已至。沈舟虛伸臂格擋,隻聽哢啦一聲,輪椅粉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度搶到。陸漸大喝道:“讓開。”燕未歸鬥笠下一雙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陸漸見他如此忠心,也覺佩服,不忍下手傷他,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道:“未歸,你且讓開,瞧他怎麽殺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著陸漸,嘴角噙著冷笑,眼裏盡是譏諷之色。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真氣不由貫注掌上。方要出手,忽聽性覺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麽?”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術隻有沈舟虛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陸漸發愁道:“那怎麽辦?”


    穀縝又寫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為此。”陸漸望那字跡,苦笑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秘語了。”穀縝眼珠連轉,又寫道:“你知道畫像秘語?”陸漸道:“知道一些。”穀縝道:“很好,沈舟虛若不解術,你就當眾說出。”陸漸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後麵話未出口,沈舟虛突地叫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麵沉如水,目光閃爍,不由問道:“你有甚話說?”沈舟虛冷笑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喜道:“什麽話?”沈舟虛吐了一口長氣:“那些秘語,你要爛在心裏,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若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應你便是。”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如何?”陸漸道:“若違誓言,千刀萬削。”


    “好。”沈舟虛雙目陡張,瞳子裏奇光迸出。陸漸忽覺懷中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姚晴麵湧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倏爾妙目張開,望著陸漸,迷茫不勝,陸漸喜道:“阿晴,你沒事麽?”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得這聲,諸般知覺才點滴轉迴,盯著陸漸,麵露奇異之色,說道:“你,你怎麽,怎麽在這兒?”她許久不曾言語,此時說話,吐字亦有幾分模糊。陸漸望著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姚晴忽綻笑靨,抬起左手,掠過陸漸麵龐,為他拂去淚痕,說道:“你哭什麽,我,我莫非是在做夢麽?”陸漸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是做夢……”姚晴怔了怔,轉頭看向眾人,心中微驚,欲要掙起,卻又軟麻難禁,一時間,記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虛一眼,說道:“陸漸,怎的這麽多討厭的人,我不想見。”


    陸漸與姚晴曆劫重逢,胸中悲喜蕩漾,聞言點頭:“好,不見他們就是。”抱起姚晴,方要舉步,驀地心神一凜,搖頭道:“不成,阿晴,我須得救了穀縝,才能走的。”


    姚晴望著他,微笑帶嗔,忽又露出一絲無奈:“你要救誰,去救就是,幹嗎問我?”陸漸撓撓頭,說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眾說出自己是他“最喜愛的女孩子”,心底湧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將陸漸鬢角亂發一一掠順,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麽?”


    陸漸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比起常人還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盡消,此時聞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隻是對頭厲害,你千萬小心。”說罷探出纖手,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胸懷激蕩,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他二人溫柔對答,就如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說了這幾句,玄功數轉,身子生出氣力,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向沈舟虛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過阿晴,也該放過穀縝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你這句話說得不對。”陸漸道:“怎麽不對?”沈舟虛道:“第一,沈某決不是什麽好人;其次,這地部的丫頭救得,穀家的小狗卻救不得。”


    陸漸怒道:“怎麽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係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疾轉,也想不出穀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聯,心知十個陸漸加起來也不及這些謀士的心眼,便也懶得細想,大聲道:“我不管別的,若不解開術法,今日天部中人,一個也別想離開。”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虛卻是一哂,盤膝閉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陸漸見此情形,反覺猶豫,這時忽聽穀神通徐徐道:“沈舟虛,你想怎地?”


    沈舟虛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敢有什麽念想。”穀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調,我與孽子有一句話說。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識?”


    沈舟虛擊掌三下,哈哈笑道:“島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無什麽非分之念,隻想點醒島王一句:當日在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卻是幾月幾日?”


    穀神通搖了搖頭:“穀某此來中土,隻為這個孽子,並非要與西城一戰。但風君侯傷了贏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虛淡然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笑道:“不錯。但你不妨問問,這姓贏的老頭做了什麽醜事?”穀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閃爍。左飛卿冷笑道:“你不敢說麽,那我來說好了。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待得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從而勒索金銀,肆其貪欲。贏萬城,我說的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什麽,那些富人的銀子哪裏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裏,倏的語塞。左飛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濟貧麽?左某跟蹤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麽,左某卻沒瞧見。這麽說,贏老龜,你若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任你發落。”


    眾人聞言均是吃驚,贏萬城麵皮醬紫,盯著左飛卿,口唇哆嗦半晌,驀地將竹杖重重一篤,恨聲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仙碧見左飛卿立此重誓,本自擔心,此時不覺心頭大寬,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虞照亦大笑,由是牽動內傷,邊笑邊咳,漲的滿臉通紅。


    穀神通眼露無奈之色。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為了斂財,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飛卿所說十九不虛,當下歎氣一聲,說道:“沈舟虛,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穀某必在靈鼇島恭候大駕,隻望屆時西城群賢不要令穀某失望。”他口氣雖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湧寒意,以他今日顯示的神通,縱然是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此人。


    沈舟虛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島王一諾千鈞,沈某信得過你。想當年,島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隻這一點,便叫沈某佩服。”


    東島眾人聞言,無不吃驚。穀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攻打西城,島眾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穀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一時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瑤咬著細白牙齒,隻是冷笑。


    穀神通負手望天,忽地歎道:“清影還好麽?”沈舟虛笑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己問去。”穀神通搖頭道:“緣分了了,見如不見。”目光一轉,落在穀縝臉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虛,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目光一闔即張,奇光外露。穀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酸腳麻,揉了幾下,方才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穀縝雙手將他雙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涼,直透人心,陸漸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沒見過麽?”


    穀縝笑笑,說道:“這樣的陸漸,我倒真沒見過。”陸漸道:“什麽這樣那樣,我就是我,又有什麽不同?”穀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陸漸亦覺喜樂,握住他手,低聲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話,講明來龍去脈,定能澄清冤屈。”


    穀縝笑道:“父子情深?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虛,又指了指沈秀,“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然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總勝過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話音未落,穀縝驀地掉頭,厲聲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一聲喝罷,目中透出淩厲煞氣。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從未受過如此辱罵,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願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穀縝卻已冷笑道:“笑什麽?別人當你是什麽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穀某眼裏,你不過是個功名無著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淫婦天造地設,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隻能以幕僚幹政。這一點確為沈舟虛心底至痛。穀縝單刀直入,將這痛處捅個正著,以沈舟虛城府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胡須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幾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如裂驚雷,穀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穀縝臉上。穀縝笑道:“怎麽著,我罵那淫婦,你不高興?”話音剛落,穀神通一晃身,啪的一聲,穀縝跌倒在地,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穀神通一反衝虛淡定,沉聲道:“你罵清影什麽?”


    穀縝嘻嘻一笑,挺身縱起,臉上滿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淫婦是什麽?”話音未落,右頰劇痛,又挨了一下,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匝,爬將起來,右頰已成青紫,唯獨目光倔強,死死盯著穀神通,咬著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婦……”穀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穀縝卻是雙目大張,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父子對視半晌,穀神通驀地吐一口長氣,倦色流露,放下手來,說道:“我此次來,隻想親口問你一句。”


    穀縝笑道:“但說不妨。”穀神通道:“你為何要逃出九幽絕獄?”穀縝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濕,少爺我坐得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麽,你老人家不高興了”


    穀神通歎到;“你知道後果麽?”


    “後果?”穀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穀神通沉聲道:“是雲虛島王……”


    “是,是。”穀縝笑道。“那雲虛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殺。’你穀神通鐵麵無私,料來也不會法外開恩!”


    穀神通眼裏透出沉痛之色:“穀某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後來遇上萬歸藏,連敗三次,死裏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麽。”


    穀縝笑笑,指著鼻尖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穀神通點點頭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我此次西來,便是不想你死在別人手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穀縝亦流露古怪神氣:“穀神通,你真要親手殺我?”穀神通道:“不錯,”穀縝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穀神通濃眉一振:“可有證據?”穀縝搖頭:“沒有。”穀神通望著他,跨前一步,衣發飄飄,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穀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雲樓頭,他會交代後事。眼望這對父子相殘,陸漸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穀縝之前。


    穀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裏卻不知怎麽說才好,隻是道:“穀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穀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穀神通搖頭到:“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蕩,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總之你不能殺他。”穀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隻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穀縝卻是我的朋友。”穀神通一怔,忽聽穀縝哈哈笑道:“什麽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穀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穀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穀縝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穀神通不覺微眯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穀神通一言不發,隻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刹那間陸漸忽生異感,隻覺穀神通身上湧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嶽,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麵前,更如螻蟻蚊蟲,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刹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鬥誌半分也無,唯覺穀神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唿吸艱難,幾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隻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穀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心中均覺奇怪,惟獨虞照和穀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穀,陸漸神誌略清,腦海裏靈光一現,“咄”的一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穀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字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發相一出,對手無不鬥誌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在晃,氣勢更揚。


    穀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雲,下決地紀,倏爾間,竟與穀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穀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曆,心中驚奇,失聲讚道:“好一個惟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讚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後退,各各驚奇:“穀神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到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麽也有此氣象?”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想。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嗬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人。隻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製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穀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雲天間比冀競高,相持不下。


    穀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曆?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穀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麵對穀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隻覺無論怎麽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難以企及,幾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穀縝必死,頓時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穀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感慌亂。


    穀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穀神通隻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製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曆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穀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隻聽得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穀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至極,未及變招。穀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穀神通鬥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穀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隻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鬥到二十來招,穀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龜鏡”也要膛乎其後。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麵八方均是穀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穀神通越發驚奇,鬥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太衝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盡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穀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識貫通,眼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穀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穀神通越鬥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不忍立時攻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製住。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穀神通不由讚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裏,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的好看?”


    金剛一派裏,衝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好看。隻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不過多時,便被看破,隻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穀神通不易瞧破。隨著本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之後,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項人物,隻是如此年輕,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穀神通驀地飄身後掠,退在一旁。迎麵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亂踢,臉上乎喜忽怒,忽癡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大開大闔。


    一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麽啦?”怎料陸漸魔性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穀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湧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發甜,欲要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穀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麽?”陸漸兀自不答,穀神通卻歎道:“如此下去,瘋不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麽?”穀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穀神通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歎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欲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穀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幹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穀神通“天子望氣術”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越快,漸漸難於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製,縱然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不勝歡喜,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穀縝忽道:“穀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穀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穀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穀神通微感錯愕,定眼望著穀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穀神通眼裏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穀縝道:“不錯。”穀神通道:“不後悔麽?”穀縝道:“決不後悔?”


    穀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穀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除了島王,誰能製得住他?他如今與穀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我東島強敵。”


    穀神通唔了一聲,拈須沉吟,穀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麽?”穀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麽不利?”穀縝詭秘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至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裏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穀縝卻已不再理他,向穀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穀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歎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太衝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幾,想要將他製住,談何容易。”穀縝笑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穀神不死’。”穀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擊。口中嗬嗬,忽地一拳,竟將穀神通指力擋開,穀神通唿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穀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衝霄,風為之息,雲為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穀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穀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穀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鬥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穀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穀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後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穀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穀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迴,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恢複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穀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鬥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為,這點兒雕蟲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而妙矣,但在參詳熟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穀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幹係,若是封住他得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鬥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穀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隻是這麽一來,穀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曆,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跡。


    隻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穀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穀縝。穀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半,雙腿酸軟不堪,怎麽也站不起來,眼望著穀縝走到穀神通麵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子氣。


    這時間,隻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衝到近前,擋在穀縝麵前,正是穀萍兒。她滿臉是淚,淒聲道:“爹爹,不要……”穀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穀萍兒身不由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穀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哢嚓一聲,拍在穀縝頭頂。刹那間,穀縝身子失去支撐,隻一晃,軟倒在地。


    穀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撲上,抱住穀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穀縝口鼻,一絲唿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刹那間,穀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穀神通歎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發,穀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你,你真的殺了他?”穀神通默默點頭,穀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深處仍不能想象穀神通當真會殺穀縝,此時隻覺萬念俱灰,踉蹌幾步,放下穀縝,呆呆望著他蒼白麵容,又迴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穀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湧,點點滴在穀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瞼,他的額,他的頭分,他的嘴唇,隻覺穀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刹那間,穀萍兒臉上流露出癡狂神氣,反手握緊袖裏那口“分潮”短劍,附在穀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穀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穀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她的手腕,穀萍兒渾身麻軟,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爾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裏忽地的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迸,穀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穀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穀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穀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穀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隻見一張張人臉上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穀神通目光轉過,凝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縷縷鮮血,順著樹幹淌落。


    穀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幹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歎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歎了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餘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縱身跳起。他劫力精強,反複運轉,將穀神通所設禁製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裏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至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發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討麽?”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麽狗屁畫像。”說著歎息一聲,望著天際流雲,大感世事無常,眼裏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奶奶的,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說罷隻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幾句,但見姚晴在旁,不願與她相見,隻得喟然歎息,隨在虞照身後,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隻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迴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迴腸,到後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淒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歎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至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裏。姚晴起初尚有幾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麽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麽一罵,悲痛之餘,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合十歎道:“陸道友,輪迴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戚。”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三百餘年,到底和光同塵,歸於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大海,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裏,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屍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後心各拍一掌,四僧隻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隻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刹,此次迴去,自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隻怕從今往後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隻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藤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藤、砒霜都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麽多分量,豈不毒死人麽?”姚晴冷笑道:“蠢和尚,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辨,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麽?”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隻管向我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麽事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裏,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裏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麵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愈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於色,但礙於陸漸顏麵,不敢當眾說出,隻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屍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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