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蒼狗,浮華之中的暮色殘月,終不比溫軟如水的年華。像我這般灑脫自在的貓可不多見,吃完上頓有下頓,便覺得十分滿足。


    是以,舒舒服服得過著安逸日子最好,哪管外世紛爭和情仇糾葛……


    此先生莫不是個受不住安逸的人,還未享幾日有吃有喝的時光,便又嚷嚷著投戎而去。婉娘剛春心萌動,便被此人澆了盆冷水。


    不過先生之言語很是懇切,低頭淺語,似說著悄悄話一樣。


    “雖是草草匹夫,但我……”


    “我看不慣家國受辱,所以……綿薄之力還是要盡的……”


    他斷斷續續,一口氣的話倒扯出個雜七雜八的感情來。


    婉娘又十分懂事得點點頭。


    傍晚之霞光金照,目及到的遠處山脈連綿起伏,腳下粘了濕露的淺草披上了一層淡光。垂柳樹下皆是影子交雜著影子。


    先生的半邊臉龐也是浸在了昏黃潤霞之中,氣質柔和。他將吃了一口的紅豆糕放迴盤中,捏起了婉娘的細嫩雙手,像是安撫道。


    “我是想娶你的,不過……”


    “不過我覺得,等外頭安定了才好,成家終在報國之後。”


    他捏了捏婉娘的嘴角。


    “我不會負你……”


    我聽著怎麽倒像是戲本子中,趕考的書生對著姑娘情誼綿綿,發誓說中了舉便八抬大轎迎娶,哪知書生變心極快,中得高榜,迎娶嬌妻美妾,哪還記得當初的姑娘。


    莫不是這先生其實厭棄了婉娘做得這些紅豆糕,食之無佳味,欲早早逃跑來脫了這門婚事,什麽投戎報國,全當借口……


    我縮緊了貓身,細思極恐。


    沒幾日,先生同自己爹娘說了再去參軍之想法。他爹娘起初是萬般不同意,哀歎道:“兒之性命,已從鬼道拉迴來一遭,若此去無迴,要爹娘如何。”


    沒有什麽比性命重要,不過有的人較之某些情感某些向往,性命卻是置在最後一位。絕非能以對錯來評判。


    人非草木枯石,他爹娘也非不知情懷之人,便目雜著淚隨了他。


    到那日天色無比的晴朗,無風無雨,前路定是十分順遂。想來此,心中便多了份安寧。


    他著了一身幹淨清爽的布衣,不同平常的儒雅長袍。


    “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婉娘包了一袋子的紅豆糕,小心翼翼遞給他。


    “沒了……”他好像還想說什麽,卻是欲說還休。


    “每過了七日,你托人寄信迴來,讓我知道,你一切安好……”


    “嗯。”


    先生之背影漸行漸遠,他迴頭望去,隻見婉娘一人還在看著他。暮色落入晚景之下,直到他看著婉娘沒於蒼茫綠翠之中,直到婉娘看著他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薄霧裏。


    婉娘之心思日日愁綿,果真,先生在他心中之地位,已非我可比。我不禁自討著,是什麽讓這先生撬了我在婉娘心中的唯一地位。


    我原以為這先生是閑來生熱,非要參什麽軍,此先生可稱古今第一人。


    不過是我貓眼狹隘,殊不知閑來生熱之人一抓一大把。鄰裏不少婦女的丈夫都是在家坐不住,閑來生熱,便扛著行李參軍去了。


    莫不是家裏的飯菜不好吃……


    紅豆收獲了不少,一把把鮮紅圓粒矚目紮眼,婉娘教那些要嫁人的姑娘做紅豆糕。紅豆糕紅通軟鬆,入口膩喉,唇齒留香,不過需要挑無蟲眼、體澤瑩潤的紅豆,再日夜無休地細磨。


    此紅豆糕有些年紀的人都會做,都是方方或圓圓一塊,不過其中滋味大不相同,想必是人人手法不能做到一致。有的糖加多了,入喉的便是齁甜,甜到牙疼也會遭罪。


    有的加多了鹽,口齒裏的鹹要直抵入腦中,鹹得眼睛流出汗來……


    我吃多了紅豆糕,也膩了一嘴,不禁閑來生熱,欲跳起身來捕幾條魚吃。


    先生寄來的第一封信,滿滿一紙的字,我想著定是一紙的情話綿綿,想想都紅透了我貓臉。不過哪曉得寫得是軍中大小事。


    “軍中秩序森嚴,隻好偷偷吃紅豆糕……”


    “拿下敵軍二千,營內篝火慶祝……”


    我對此無趣之信有些失望,不過婉娘將它看了七八遍,想來是要找錯字,好當麵取笑先生一番。這教書先生滿腹經綸,哪會寫錯字呢。


    春色朦朧悠長,牛毛細雨紛飛攪動思緒,屋前小徑濕了又幹,沐浴了多次的鵝卵石塊光滑水潤。


    此後先生寄來的信都是什麽些個無聊之事,婉娘也都十分勤快地找錯字。


    她又有時候抱著我傻笑,哈喇子要淌了我一身,我無奈至極。想必陷入愛情的姑娘都是這麽個傻乎乎,不及我半分清醒機靈。


    不過婉娘之傻笑在此後一月後便日漸淡消。她找了三封信的錯字後,便不再拿信來找。想必她自知找不出錯字來已作罷。


    後來才知曉,原來收到第三封信後,便再無第四封信寄來。


    七天之後又過了兩個七天,第四封信遲遲不來。戰火亂雜,信丟了實屬正常,軍中的兵卒都有往家裏寄信,能準確到家的不多......


    任有多少合理解釋,都不抵心中慌亂,隻有第四封書信才能告明一切都是順遂安好。


    我不禁想到先生的第三封信,末尾有提到,不日有突擊之戰,此戰勝後可拿下不少城池......


    這第三個七天,婉娘終坐不住,抱著我來欲到消息更靈通的縣城裏問問。


    先生的爹娘也是愁容滿麵,幾個日夜過來,白發絲增了不少。他們勸慰著婉娘,問不到消息便早早迴來,顛簸流離傷身。


    煙雨之味濃稠,歸巢的燕雀早早安身再不折騰,想來過幾日會下一整天的大雨。婉娘抱著我,入了幾個茶館幾個聽書樓,人影幢幢,交談聲不斷,能聽到的事情雜七雜八,多得不得了。


    不過聽來的問來的,都不是要緊有用的。


    茶館之中有邀幾個琴姬撥弦弄曲,茶香融著流細之音,別有一番風味。


    朝暮不歇吃茶聽琴,不少人醉在碧月清風中。


    聽見幾個吃茶的男子道。


    “此番我軍給蠻妖一始料不及的突擊,大獲全勝!”


    “此一戰扳迴一局,妖族雖氣焰依舊旺盛,可我軍討迴了之前丟失的那些城池!”


    “洗雪了前恥!”


    這幾個男子腆著肚皮,笑得大聲,好似是他們自己奪迴來城池一般。


    婉娘聽此上前詢問道。


    “既然此一戰勝了,那些個兵卒又被派到了何處?”


    一個大肚皮男子眯著眼又說道。


    “上頭下了釋令,特準此戰的兵卒卸甲歸鄉幾日......”


    “那我的未婚夫,也是在裏頭,怎麽不見他迴來。”


    “應該是戰死了吧。”這幾個男子淡淡迴道,隨後不再理她。


    原來是戰死了,我心中為這先生祈禱著安息長眠、早入輪迴。詐屍這運氣,得來一次,可得不來第二次。


    不知婉娘還想著什麽,也不迴去細操靈堂之事。


    後來婉娘又托了熟人安排,得以找來一個知曉不少事的娘子。


    此娘子見了銀子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次我族旗勝得開,老天福佑,軍中同胞,無一人戰死。”


    原來先生沒死,相比大肚皮男子,我還是相信這個信譽良佳的娘子。


    見婉娘一陣暈乎,不辨誰真誰假,一個腦瓜想不透。


    娘子摸了摸她的腦瓜,安撫一陣,勸她看開些,情啊愛啊終不能伴人一生。


    “名利雙收的人啊總會忘記本心,特別是突然得來富貴的。”


    “竟然有更好的生活,誰會留戀過去。”


    話中有話,直戳婉娘之心,她愁苦起來,此苦瓜臉可叫我貓臉一怔。


    她身上就像是飄著大片烏雲,揮之不去,我不好細言相勸,搞不好她丟了我。


    這時聽到街上一個攤子傳來哀嚎,可把我倆驚得丟了魂。


    原來是個算命的給人家卜算運途。他搓著胡子,慢吞吞跟身前婦女道。


    “此人,餘生富貴,子孫滿堂,壽終正寢。”


    他說罷,那婦女不相信得搖著頭,大聲唿著。


    “怎麽可能!”繼而又如瘋癲般大笑一聲。


    “他一朝富貴,便拋妻棄子!這種人,怎麽可能壽終正寢!”


    她十分不相信,瞪眼嘲諷著。


    算命的冷靜迴道:“命運,無常。”


    想來這個算命的詞窮。


    “為什麽......”


    “可憐我的孩子,是個有誌向的好孩子,度冬的那個戰役,妖族殘暴,沒有一個人活著。”


    “我的孩子,也死在那裏。”


    她終蔫了渾身氣憤,一如埋入了泥的殘枝,捂著臉龐,放聲哭泣著。


    我感歎這命運果真無常,浮生苦短,何須恨?不過不喜不恨,這短短一生,便沒有滋味了。


    婉娘輾轉,將我交到了珺瀲手中。


    命運啊無常。


    “你,真的決定了?”


    珺瀲摸著我的貓毛,強耐著欣喜。我骨頭發麻,欲拜托了這雙魔爪。


    “我終是要找到他的。”


    婉娘點點頭。


    這沒死的先生若是要故意躲著她,她翻天覆地也是找不到的。


    “姑娘,你可還記得,我的堂兄。”


    婉娘愣著對上珺瀲淡如秋水的麵容。


    “就是那個,討厭吃你的紅豆糕的。”


    婉娘點點頭。


    “我記得,他不止討厭吃我的紅豆糕。”


    珺瀲揣著我走了,我心中有怨卻無可奈何。這時我才想到他說我逃不了是個什麽意味。


    我欲咬他手指,他順著我的毛,還給我一塊甜糕,等我吃完再咬他。


    這時戲台子上又轉了一場,這場惹人眼球。一嬌柔娘子愁思綿長,對著空窗望穿秋水,忽而掩著帕子吐出血來。


    這血做得十分逼真,染在帕子上鮮紅紮目,猶如灑了一把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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