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吃完晚餐後,哮在迴自己的房間之前,先轉而前往另一個地方。


    『趁作戰開始前去那個地方,應該有助你放鬆心情~』


    雖是依照流吩咐來到她所指定之處,但這裏究竟有什麽東西呢?


    作戰內容好像要等明天才進行說明,流要他今天先好好養精蓄銳。


    來到位於走廊最底端的房間前麵,突然有股懷念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裏是……」


    見到一扇眼熟的房門,哮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門把。


    在稍微緊張了一下之後,哮才輕拉門把打開門屝。


    柔和的日光燈光自門縫傾泄而出,哮邁步踏進室內。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如往常的沙發椅、一如往常的紅茶,以及一如往常的隊友們。


    「……我們的小隊室?」


    門後竟是哮過去的棲身之處。紅茶的香氣、槍油的氣味、檜木製家俱的薰香。眼熟的桌子及沙發椅。擺設在書櫃的龍騎兵模型,斑鳩的無聊雜誌、小兔的料理叢書,以及櫻花的參考書。


    加上理所當然地坐在沙發椅上休息的同伴們。


    眼淚差點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坐在沙發椅上的同伴們望向眼眶噙淚的哮。


    哮連忙轉移視線,隻見眾人同時霍然起身。


    「這,咦?哮你在哭什麽啊!?」


    「怎麽啦!?是誰惹哭你了嗎!?」


    「該不會是受傷了吧!?」


    真理、櫻花及小兔衝到哮的身邊,十分擔心地探頭窺視他的臉。


    麵紅耳赤的哮拚命將臉撇向一旁。


    「呃……我沒事,真的沒什麽事啦……」


    「還說沒什麽事!?你身上哪裏覺得痛嗎?快讓我看看!」


    「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草剃掉眼淚……你一定是不知不覺承擔了太多壓力啦。」


    「我雖然有看過哮哭,但不懂他為何挑在這種時候掉淚……」


    聽櫻花這麽一說,小兔及真理立刻露出「無法聽聽就算了」的眼神迴瞪她。


    依然坐在沙發椅上的斑鳩見狀,不禁發出噗嗤的輕笑聲。


    哮非常清楚自己掉下眼淚的理由。在踏入這個空間之時,一股宛如迴到家的安心感瞬間竄入心房。


    對於自己能夠待在這個場所一事。


    以及隊友們一如既往地陪伴著自己一事。


    這些都太過令人懷念、令人憐惜,致使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而他也再度理解到,原來自己是如此想念這個棲身之處。


    (啊啊……我真的是不能沒有這群可靠的同伴啊……)


    雖然心知肚明,但他卻再次深刻體認到這件事。或許哮的所作所為對樹夕而言是背叛,可是他並不後悔做出「不放棄與隊友共進退」的選擇。哮發自內心如此認定。


    自從潛入第一研究所的搶救樹夕大作戰失敗後,受櫻花提醒不要獨自一人傷腦筋的哮,就決定找隊友們商量問題。這間房間是星白流為了幫助他放鬆心情,而命人仿照對魔導學園的小隊室擺設加緊趕工完成的空間。效果相當顯著。縱使隻是仿照,這幅熟悉的風景仍為哮的心靈帶來了極為驚人的療愈功效。


    「——咦,為什麽那樣做算是背叛了小樹夕啊?」


    大致說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真理劈頭就拋出這句話。


    坐在旁邊的小兔在喝著紅茶的同時朝真理送去一道白眼,櫻花則無奈地搖著頭。斑鳩不知是否對此覺得有趣,她興味盎然地看著真理。


    哮再度解釋個中原委。


    「意、意思就是說她的願望是跟我殉情……與我期盼她能活著享有幸福生活的心願剛好相反。因此她才……」


    「我倒覺得想跟你殉情的願望簡直有夠莫名其妙就是了。死了就完蛋了,根本無法獲得幸福嘛。」


    「…………」


    聽真理講出這麽理所當然又切中紅心的迴應,哮頓時無言以對。


    不對,哮明白真理想表達的意思。


    或者該說,盡管哮真心讚成她的看法,但這並不是個如此單純地作出結論就好的問題。有鑒於樹夕體會過的痛苦及絕望,她會這樣一心求死、憎恨這個世界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隻不過正因哮不認為這是無可奈何,才會起誓絕不讓樹夕得償夙願。


    小兔也對真理的迴應感到傻眼,端起紅茶送至嘴邊。


    「雖然你講得一點也沒錯……但你為何總是這麽直接呢?盡管我也絕對無法認同所謂的殉情願望,不過你也設身處地想像一下樹夕的感受嘛。否則怎麽也找不到解決問題的頭緒啊。」


    「咦?為什麽?就算設身處地也不可能搞懂小樹夕的感受啊。即便要我試著經曆相同體驗,我辦不到,也不願意。結果說穿了,我就是個局外人,所以完全無法明白她的感受啊。」


    毫不客氣地如此斷言的真理徑自交抱雙臂。


    坐在正對麵的櫻花似乎也跟小兔同樣詫異地微眯雙眼。


    「你喔……還真是出奇地冷酷呢。害我有種宛如看著另一個自己的錯覺。」


    「別把我跟不懂察言觀色的你混為一談。我現在隻是刻意不要察書觀色罷了。你是不懂,我是不要。ok?」


    「唔唔?呃,喔,咦……?不對,給我等一下——這兩個有什麽差別啊!?」


    「我才不是冷酷無情呢。我可是真心希望小樹夕能夠獲得幸福喔。或者該說,既然希望她活著獲得幸福,那就算設身處地為一心尋死的小樹夕著想也沒意義嘛。」


    哦哦……?


    小兔及櫻花遭到真理的氣勢所震懾。


    之後三人展開了一場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對的平行線議論。


    哮則是一邊啜飲小兔衝泡的紅茶,一邊懷著難以言喻的心情凝視這幕光景。


    說也奇怪,以往獨自一人傷透腦筋的問題,如今竟覺得隻要依靠這群同伴就有辦法迎刃而解。


    (她們幾個……實在太厲害了。)


    正當哮欽佩不已地露出莞爾笑容時——


    「草剃,二階堂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你啊。」


    坐在哮身旁的斑鳩突然拋出這句話。


    「……就算是我也不至於那麽豁達吧?」


    「是嗎?你總是那樣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盡管沒有否定這句話的意思,不過關於搶救樹夕一事,確實是因為他那恣意妄為的心態才宣告失敗。因此他才冷靜下來,試圖退一步思考有關樹夕的事。


    「你不管再怎麽否定自己,再怎麽設身處地想像妹妹的感受也沒用。因為你是個笨蛋。而你的笨,八成也已經傳染給二階堂了吧。」


    「你講話好狠。」


    「在場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受到你的影響啦,難道你都沒察覺到嗎?不是我們有所改變,而是你改變了我們。」


    被斑鳩這麽一說,哮頓時皺起眉頭。


    「……即使真是如此,也沒人知道這算不算是好事啊……」


    哮背靠沙發椅,抬頭仰望天花板。


    坦白講,哮受到這種個性影響而吃過的苦頭可說是不計其數。雖然跟小時候或國中時期比起來已經改善很多,但本質的部分還是一成不變。


    (就連這次的事件……也是我這種個性所造成的啊。)


    哮基本上仍有著,「習慣把自身想法強加在他人身上」的自知之明。


    此時斑鳩將花草茶擺迴桌上,麵帶彷佛強調「你在講什麽鬼話?」的表情,硬是將臉湊至哮的眼前。接著她以白眼凝視哮,如此說道:


    「想也知道一定是好事嘛。」


    平常總是保持中立,或者該說習慣吊人胃口的斑鳩竟如此斷言,讓哮有點詫異地露出「你為何能講得如此果斷?」的眼神提問。但斑鳩卻未再做更進一步的迴應,隻是伴隨著歎息換迴原本的姿勢,展現出宛如對他丟下一句「大笨蛋——」的態度。


    由於被賞了一記自眼,哮轉而聊起他在意的另一個話題。


    「話又說迴來……金絲雀的身體狀況如何?今天診療時你也在場對吧?」


    「她的意識已經恢複清醒,迴複狀況十分良好。與其說是腦部受創,倒不如說她隻留有腦部感到疼痛的記憶,因此再過幾天大概就能恢複原狀自由行動了吧。」


    斑鳩八成也是鬆了口氣吧。直到昨天為止都還顯得有點情緒低落,或者該說是坐立難安的感覺,如今已經完全變迴往常的模樣。


    自從金絲雀在第一研究所那邊失去意識之後,斑鳩就緊緊黏著金絲雀不放。睡覺時也陪伴在她身邊,還跟著她一起去接受前藥師及負責運用迴複魔法的魔女診療,發揮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過度保護主義。


    兩人之間的疙瘩能夠完全冰釋,真是太好了。哮如此心想。


    「但暫時還是得好好靜養。由於她說若有任務就要參加,怎麽講也講不聽,因此我就事先把她整個人綁在病床上了。」


    「……綁在病床上……是指物理性的方式嗎?」


    「是啊。因為她擁有一身怪力,所以我用亞德曼金屬揉製而成的鋼索把她給綁死囉。」


    「…………」


    兩人之間的疙瘩……真的已經冰釋了嗎?腦海中聯想到金絲雀被捆綁在病床上卻仍拚命掙紮的情境,哮臉上不禁露出一抹僵硬微笑。


    「話說先在前頭,金絲雀一事也是托你的福才順利落冪喔。」


    「我什麽都沒做吧。」


    「我是指你改變了我的意思啦。」


    斑鳩又對哮露出彷佛酸了他一句『大笨蛋——』的嘲諷神情。


    不曉得為什麽,總覺得今天大家言談之間都格外帶刺。


    哮豎指輕搔臉頰。


    「——喂,哮,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現在是在談論你的事情耶!」


    「什麽!?」


    真理突然探出身子橫越桌麵,整張臉往前伸直。


    她鼓起腮幫子,將臉湊到哮的眼前。


    「你現在整個人無精打采,這點我相當清楚。大家其實跟你一樣,也對現狀心知肚明,更曉得就是因為你無精打采,才會獨自一人傷透腦筋。」


    「呃,沒有啦,我……」


    原本是打算找大家商量……但被真理這樣挨近自己,又用雙手扣住自己的臉龐,內心大受震撼的哮自然無言以對。


    「可是——那樣一定隻是白費力氣啦!」


    「連你都這樣講……」


    「因為你是個頭號大笨蛋啊!」


    居然連你都這樣挖苦我……哮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沉。


    真理的態度極為正經,從她眼神中所能窺見的既非侮辱亦非嘲諷之意。


    而是信賴。


    「哮自始至終都是個大笨蛋。巧試驗小隊的隊友們都相當清楚這迴事。」


    「……真、真理?」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被你那像個笨蛋的耿直特色所救,所以你就算想破頭也沒用啦。」


    「…………」


    「哮,我啊……希望你能對自己再多一點自信。」


    其他人好像也都抱持著相同心意,完全沒有出聲製止真理的跡象。


    盡管哮難以斷定,這究竟是在誇獎或貶低自己,但最起碼真理的口吻十分認真。


    櫻花也讚成真理的意見似地點了點頭。


    「我或許沒資格講這種話,但當初你說要替我背負起一半責任時,我的感想是『這家夥突然胡說八道些什麽啊?』。在相識後明明就話不投機,卻還大刺刺地講出那種話的人……坦白講在我看來也是個不同凡響的怪人啊。」


    連櫻花都交抱雙臂,一臉感慨萬千地講出這種話。


    「但是,被你那番話打動的人就是我。就算說是你那份耿直拯救了我的心靈也絕不為過。」


    以前的櫻花一定不會講出這種話。


    而櫻花聲稱,自己能變成這樣都是拜哮所賜。


    「……我也總是被哮的發言推著前進呢。哮說的話,該怎麽說呢,不論是好是壞都能幫助我擺脫迷惘。我雖然還不敢說已經克服了自己的自卑情結……但你已幫助我向前跨出了改變自己的第一步。」


    坐在沙發椅上的小兔也反覆把玩手指頭,接續兩人的發言說道。


    「就是因為這樣的你,我、我才……那個……想要一、一輩子——不對不對,是跟隨你一起同甘共苦。」


    滿臉通紅且忸忸怩怩地講完這段話的小兔,似乎相當難為情地用雙手遮住臉頰。搞得連哮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臊起來。


    「就是這麽一迴事囉。你救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是一件大可引以為傲的事。除了劍術以外,你也該多少對自己的其他特質抱持自尊心才對。」


    斑鳩也聳聳肩如此說道,其他隊友們紛紛表示同意。


    甚至……


    「一點也沒錯。」


    拉碧絲突然憑空出現在哮的膝蓋上。


    在場所有人全都被嚇了一大跳。


    雖說她向來神出鬼沒,但這次由於是出現在膝蓋上的緣故,就連哮都忍不住發出短促悲鳴。拉碧絲端坐在哮的膝蓋上,彷佛主張此處是自己專屬座位似地抬頭挺胸。臉上始終毫無表情變化。


    「宿主總是不顧我們的情況,是個不由分說地出手解救他人的救濟混帳。」


    「……救濟混帳?」


    那是什麽樣的混帳啊?


    「宿主習慣隻基於自我理念而出手救人。您是個不單隻針對人,甚至還試圖對我這種魔導遺產伸出援手的笨蛋。不僅如此,對自己既愚笨又過度耿直一事有所自覺的地方,更是惡質到不行。」


    遭到拉碧絲這樣數落,哮感到相當受傷。


    但拉碧絲表情變得有點柔和地接著說道:


    「可是,我就是愛上宿主的這種特質。」


    「「「愛!?」」」


    非常有默契的三人同時發出尖銳的驚唿聲之後,又不約而同地轉眼怒瞪哮。隻有斑鳩在一旁吹口哨兼看熱鬧。


    拉碧絲在表達完自己想講的心聲之後,緊緊抓住哮的褲子。


    「所以……請宿主……好好地對於我所喜愛的自己引以為傲。」


    「……唔唔。」


    「要不然,愛上宿主的我未免太可憐了。」


    她那微微低頭的模樣,令哮的胸口隱隱作痛。


    就在哮不由自主地感到怦然心動時——


    「吼——!那明明是我原本想說的台詞耶——!」


    真理起手猛拍桌麵,再度向前探出身子。


    她以翻白眼的神情直逼哮的眼前。


    緊接著,真理揮舞雙手夾擊哮的臉頰。


    哮隻感受到一陣大夢初醒般的感覺,絲毫不覺得疼痛。


    「換句話說,就是這麽一迴事啦,哮。」


    真理讓原本鼓起的腮幫子迴複原貌,正經地凝視著哮。


    「我們都是被你那既愚笨且耿直又拚命的人格特質所救,我們就是喜歡你這種地方。要是你否定了自己,那仰慕你的我們又該怎麽辦?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啊。」


    拍打雙頰的手掌,輕輕地捧住哮的臉頰。


    「你隻管好好地向小樹夕表明自己的想法即可。倘若她無法理解的話,你也隻需一如往常那樣拚命伸長手臂就好。作法根本


    不是重點。你隻要讓對外界一無所知的那孩子明白,這世上充滿幸福,那樣不就好了?」


    「……」


    「你完全不需改變。應該改變的是小樹夕。而促使她做出改變,就是你的職責吧?」


    語畢,真理從哮臉上移開手掌。


    接著匆見站在真理旁邊的櫻花也對哮展露微笑。


    「稍微有自信一點吧。你都主動挑戰了,那就隻需要全力麵對這場兄妹戰爭就行了。」


    恍然大悟的哮,依序注視在場的同伴們。


    大家彷佛都跟真理心靈相通一般,分別對他點了點頭。


    哮低頭凝視自己的掌心。


    相信自己。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對他講出如此單純,卻又如此困難的一句話。


    哮之所以能夠堅持到現在,並不是因為他對自己充滿自信。他隻不過是拚死拚活地硬闖罷了。隻是因為沒有其他方法而已。隻是由於頑固脾氣高人一等,而硬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在他人身上。


    並不是他對自己有信心。


    (相信自己……嗎?)


    他不是那種能夠毫無顧忌地相信他人的老實人。之前失敗過好幾次,也曾因為容易動怒而對他人造成傷害。身為隊長的技能及指揮能力也趨近於零。會導致無法相信自己,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可是同伴們卻願意相信這樣的自己,願意仰慕這樣的自己。


    然而自己卻仍舊無法相信自己嗎?


    (……這樣還像話嗎……!)


    以往他都是扮演著這樣的自己走了過來。


    他一直反覆自問自答,貫徹自我堅持到現在。


    真要再貫徹下去的話——就非得相信自己不可。


    「……你們說得沒錯。你們都這麽相信我了,我再不相信自己就真的太不像話了。」


    奮戰到底。無論再怎樣遭拒,也要持續伸出援手。


    已經下定決心了。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必須相信自己,邁步前行。


    哮緊握拳頭,向眾人道謝。


    「各位,謝謝你們一同朝我背後狠狠補了這一腳。」


    「朝背後補腳……好歹也委婉一點形容成推了你一把好不好。」


    「不,我是真的被你們踹了一腳。而托你們的福,我內心的迷惘也完全消散了。」


    哮邊說邊緩緩起身。


    然後有點難為情地如此說道:


    「我決定不再思考,隻盡全力做好我們現在辦得到的事。各位,可以麻煩你們再陪我一段時間嗎?」


    哮話一出口,櫻花立刻苦笑著迴應。


    「哮……這個時候你應該講『跟我來』才對吧。」


    「呃,這,可是……我這有點像是拖大家下水……」


    麵對伸手開始輕抓頭發的哮,真理三度向前探出身子。


    「就說你這種想法最要不得啊——!就說我們完全沒有被拖下水的感覺啊!要是你敢在這種關鍵時候叫我們別插手,我一定會狠狠賞你幾記耳光喔!」


    「抱、抱歉。」


    哮一如既往地脫口道歉後,連真理也不禁傻眼地歎了口大氣。


    「哎呀,連這種反應也是草剃的特色啦。有點靠不住或許反而恰到好處吧。」


    「他果然還是不適合講出『跟我來』之類的台詞吧。」


    小兔及斑鳩先後發出輕笑聲。


    哮則感謝著力挺自己的這群隊友,再度邁步向前推進。


    在小隊室的門屝前麵,霧穀京夜就這麽緊握著門把,動也不動。


    當他準備開門進去時,突然聽見室內傳來對話聲,他就意外地從頭聽完了整段對話。


    「……嘖。」


    京夜發出咂舌聲,彎腰駝背地弓起身子,雙手插進口袋並準備轉身離開現場。


    「喂~不可以逃避唷,小京。」


    他望向挽留的聲音出處,隻見坐著輪椅的吉水明麵露苦笑,在走廊的正中央凝視著他。


    京夜頓時一臉尷尬地再度發出咂舌聲。


    「囉嗉。不準叫我小京,要稱我為隊長。」


    明推動輪椅,伴隨嘎吱聲響來到準備舉步離開現場的京夜身旁。


    「你必須好好地對他說『謝謝你幫助我』,以及『做了那麽過分的事,真的很抱歉』才行唷。」


    「我隻不過是來找他作個了斷罷了。」


    「你打算幫助草剃同學對吧?」


    明笑咪咪地提問,卻見京夜臉一撇,就這麽徑自走掉。


    明隨即氣唿唿地鼓起臉頰,朝著京夜的背影嘀咕了一聲「真是倔強耶」。


    「既然你都曾經一度加入35小隊,隻要你肯好好道歉,相信大家一定都會接納你啦。」


    「我完全沒有要加入蝦兵蟹將小隊的意思。」


    「為什麽?要幫忙的話當然是一起行動比較方便吧?」


    京夜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明,並伸手抓住自己的左肩頭。


    他的左肩繡著以前所有同伴們的星形隊章。這是在他發誓要投身複仇之時,為了牢記同伴們死於非命的慽恨而繡上的徽章。


    洗刷憾恨。京夜就隻為了完成這項複仇心願而苟且偷生至今。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可以斷言現在與過去截然不同。


    因為身旁多出了一名他應當全力守護的人。


    他相信如今寄托在自己肩上的,並非隊友們的憾恨之情,而是他們的意念。京夜為了守護明,而請戰友們襄助他一臂之力。


    「我才不會加入蝦兵蟹將小隊。我到死為止都是15小隊的隊長,到死為止……都是你的兒時玩伴。」


    京夜再度邁開步伐。


    明卻停下推動輪椅的手。


    京夜也跟著停步,隻轉動脖子望向明。


    「……怎麽啦?」


    隻見明無精打采地壓低視線。


    這明明是個沒有月球的世界,月光卻灑落在兩人身上。


    明發出微微顫抖的嗓音詢問京夜。


    「我,真的有確實扮演好吉水明這個人物嗎……?」


    「………」


    「有確實……扮演好小京的兒時玩伴這個角色嗎?」


    京夜也感受到自她心中滲出的一絲不安。


    京夜並非無法看透她的心思意念。身為複製人的明,現在仍無法對自己的身分產生確信感。據異端同盟的藥師所言,這是很容易發生在藉由複製技術誕生之人身上的精神混亂症狀。


    然而京夜卻懷著『那又怎樣?』的心態,對明的困惑作出嗤之以鼻的迴應。


    京夜再度轉頭望向前方。他絲毫沒有安慰明的意思,隻打算不加修飾地據實以告。


    「明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迴到我身邊。」


    「…………」


    「可是對我而言,你也同樣是明。無論是本尊或複製人,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如果這世上有兩個明,那無論是哪一方我都會賭命守護到底。」


    明抬起帶有少許淚光的雙眼看著京夜。


    京夜就這麽背對明往前走。


    「以後不要再對我提出那種無聊透頂的問題。你隻管默默待在我身旁就好,隻管做好你自己就可以。」


    一絲淚水自明的眼眶悄然滑落。


    明也曉得,眼前之人是那個脾氣一如既往暴躁的京夜。縱使身為複製人,明依然清楚他就是那個存在於自己記憶當中,完全沒有任何改變的京夜。


    這股喜悅在明的心中擴散開來。


    靈魂可能不一樣,但記憶卻是如出一轍。先前走過的人生經曆是完全一樣的。


    既


    然如此,那麽自己就是吉水明。


    就算成為吉水明也無妨。


    或者該說,理應是這樣才對。


    「…………嗯。我知道了,小京。」


    「要稱唿我隊長啦,混帳東西。」


    「但我覺得,你還是好好向草剃同學他們道歉比較好唷~」


    「…………」


    兩人沿著昏暗無光的走廊前進。


    不過,月光卻溫柔地照亮了他們的前方道路。


    ***


    颯月時常覺得,這幅再怎麽看都一成不變的風景很無趣。


    平穩、和平、安定、停滯,每一項都令他厭惡至極。


    俯瞰著在眼前擴展開來的學園及市區,颯月既未放聲大笑,亦未感傷不已,隻是靜靜眺望著這個就算發生戰爭也毫無改變,更不打算改變的世界。


    ——鳳颯月發自內心恨透了這個世界。


    神話、魔導、科學、魔女、人類。上述事物亂七八糟地混雜在一起的這個世界,令他感到作嘔。


    他非常非常討厭,名喚魔導之臭氣橫行霸道的這個瘋狂世界。


    「…………」


    唉,真希望這個世界快點滅亡。


    好想讓這個世界變迴原本應有的樣貌。


    他朝思暮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破滅。他深信唯有位於破滅之後的「虛無」,才能真正滿足自己的存在。


    「無趣的風景。」


    說出這句話的並不是颯月,而是佇立在他背後的異質物體。


    這個物體來到颯月所坐的椅子旁邊,與他一同並肩眺望下麵的街景。


    「對你而言,什麽才叫作有趣的風景呢?」


    颯月看也沒看那個物體一眼,就這麽徑自開口發問。


    「……什麽都沒有的世界。除了哥哥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的世界。」


    「哈哈哈,你真的很喜歡你哥哥呢。不過啊,你對外麵的世界應該不太熟吧?搞不好你會有機會找到比你哥哥更棒的人,而且或許還有其他比起跟你哥哥相親相愛,還要來得更有趣的事情唷?」


    颯月輕晃一頭白發,轉眼瞥視那個物體。


    身上裹著一襲紅色肉泥洋裝的少女。百鬼夜行,草剃樹夕,露出充滿寒意的目光眺望著玻璃帷幕外側的風景。樹夕麵帶毫無情感起伏的表情,隻是冰冷地微眯雙眼。


    「樹夕沒興趣。與其因為認識外麵世界而玷汙自己,樹夕情願隻跟哥哥在一起就好。除此之外樹夕別無所求。」


    「……隻要有哥哥的愛,其他就通通都不需要了嗎?」


    颯月嘻皮笑臉地提問,隻見樹夕緩緩地睜開雙眼,將視線轉移至颯月身上,以她那雙宛如在黑暗中裂開的無底沼澤般的漆黑眼瞳凝視著颯月。


    「——哥哥的愛?樹夕才不需要那種東西好嗎?」


    樹夕微微側首露出狐疑神情,毫不遲疑地如此斷言。


    她的神態一點也不像是人類。彷佛在她體內的異質存在,已經完全與她本身同化。


    颯月敢斷定,她的存在已完全跳脫人類框架。過去彼此排斥解離的草剃樹夕魂魄與百鬼夜行肉體,如今卻是極其驚人地相互契合。草剃一族由於鬼怪的詛咒混雜於血統之中,導致世世代代都會生下擁有鬼怪魂魄的男性,以及具備鬼怪肉體的女性。因此,草剃家的男性個性向來暴躁,會覺得作為魂魄容器的肉身過於狹窄;而女性則由於擁有人類魂魄,因此會覺得作為魂魄容器的鬼怪軀體太過寬敞。草剃家男性隻要接受了名為修行的精神調教並發揮功效的話,便能維持住與一般人無異的正常狀態;可是女性就沒那麽幸運了。單憑人類的魂魄,根本駕馭不了會一味地持續實現心願的百鬼夜行肉體。


    然而,這名少女卻辦到了。


    這是遠遠超乎颯月想像之上的成果。原本覺得她隻要可以失控暴衝就讓人心滿意足,想不到這名少女竟能靠著人類魂魄駕馭百鬼夜行……草剃一族的女性精神力實在難以測度。


    與其說是草剃一族的女性,或許應該說是草剃樹夕這名人物超脫常軌才對。


    颯月開心地露出燦爛微笑,再度轉眼眺望玻璃窗外的風景。


    「你果然具備毀滅這個世界的素質。你的身體、你的魂魄,全都無『救藥地宣告結束了。」


    「…………」


    「可是呢。」


    颯月緩緩起身,接著以他那纖維的手指托高樹夕的下顎,像隻貓咪一樣露出咧嘴的扭曲笑容。


    「我不會讓你毀滅這個世界。不可以是你。負責毀滅世界的人並不是你。」


    「…………」


    「負責毀滅這個世界的——是你哥哥。你可得牢——牢記住這一點。如此一來你必能獲得想要的東西。你也將會獲邀迎向最美好的死亡,以及最甜蜜的終焉。」


    樹夕點了點頭。


    「樹夕明白。樹夕也有殺不死的東西啊。」


    「一點也沒錯。」


    颯月輕撫樹夕的臉頰,先是露出和藹表情後,接著又換上一張有點悲傷的微笑。


    樹夕則是麵不改色,隻以深淵般的雙瞳凝視颯月。


    「你的目的為何跟樹夕一樣呢?」


    颯月自樹夕臉上移開手掌,重新坐迴椅子上。


    「……錯了。我們的目的並不一樣。」


    接著微眯雙眼,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我就隻剩下毀滅這條路可走。」


    颯月那雙注視著遠方的眼睛,透露出宛如迷戀某項事物一般的神采。


    「敵人再過不久必會來襲,這點我很清楚。我聞到了戰爭的氣味,這座都市即將化作戰場。」


    「…………」


    「屆時就輪到你出場囉。」


    戰爭迫在眉睫。


    這句話促使纏裹在樹夕身上的紅色洋裝開始蠢蠢欲動。


    布滿洋裝前後左右的眼球霍然圓睜,興奮地微微顫抖不已。


    颯月則背對鬼怪集合體,深深吸了口氣。


    「……好啦,在戰爭爆發之前,我手邊還有個必須先解決的問題呢。」


    颯月眺望遠方街景,開始偵測噬魔聖物的反應。


    噬魔聖物全都在鳳颯月的管轄底下。無論躲藏在何處,他都能立刻捕捉到契約者的所在位置。


    「鐵,你這次真的太過火囉。」


    颯月臉上並非掛著平常那張遊刃有餘的笑容,而是帶有一抹嚴肅氣息的認真神情。


    ***


    兩天後,在小隊室作好出擊準備的站小隊,為了前往灰色都市的臨界點,而來到設有轉送魔法裝置的操場上集合。


    當鍛冶師及魔法師忙著準備啟動裝置之際,哮突然察覺到背後出現一陣氣息。


    「草剃。」


    迴頭一看,隻見全副武裝的京夜佇立在眼前。


    真理及小兔對他的印象似乎不太好,兩人一見到京夜便立刻提高警覺。


    雖說他對哮而言也是個不能掉以輕心的對象,但正因熟知京夜的本性為何,所以哮並未特別繃緊神經。


    「怎麽了嗎?」


    大概是看不慣哮表現出一如往常的反應吧,京夜露出由衷感到不開心的表情。


    「……借一步說話吧。」


    他板起一張臭臉,講出這句兇神惡煞的台詞。


    小兔隨即像是袒護哮一般主動趨前。


    「你找草剃有何貴幹?如果有事的話,在這裏講清楚不就行了嗎!」


    小兔彷佛強調句你休想對草剃不利。似地擺起高姿態。


    麵對小兔的意外行動,京夜似乎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這也難怪。若換成以前的


    小兔,大概隻會戰戰兢兢地躲在後麵,怎麽也不敢站到前麵來吧。


    哮伸手輕搭小兔的肩頭。


    「小兔,不要緊的。」


    「可、可是……」


    「隻不過是閑聊幾句罷了。」


    哮輕輕推開小兔的肩頭,自己往前跨出一步。


    京夜不發一語地調轉腳步,哮見狀也隨後追上。


    遠離隊友們的京夜一路繞到校舍後方,這才停下腳步並迴頭察看。


    哮也跟著停下腳步,呈現出與京夜麵對麵的形式。


    「話說迴來……京夜,聽說你好像在境界線防衛戰出手幫助了我的隊友是吧?」


    「……我才沒有幫助她們,我隻是奉命監視踮小隊罷了。」


    「哦。算了,總之無所謂就是了。我該為這件事向你道謝。謝啦。」


    哮一開口表達完感謝之意,京夜卻是一臉惱怒地發出咂舌聲。


    「開什麽玩笑啊……這算什麽?道謝?我並沒有理由接受你的道謝吧。更何況我可是你的——」


    「然後呢?你找我有什麽事?我沒那麽多閑工夫,有話就快說吧。」


    「~~~~嘖!」


    其實哮也看得出京夜感到很不爽。


    哮是故意的。由於京夜幫助櫻花等人的舉動,與他和哮之間的恩怨毫無關係,因此哮很希望京夜起碼能夠率直地接受他的道謝。


    京夜收起怒火,直接切入正題。


    「你準備調查理事長的真實身分對吧?也帶我同行吧。」


    京夜以粗暴口吻如此說道,定睛直瞪哮。


    哮並未開口,而是改用眼神提出「為什麽?」的質疑。


    「我不打算向你道歉。對你妹痛下毒手,也是我按照自身意誌所采取的行動。現在我仍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八成是他的真心話吧。雙方早在對壘的過程中,數度提出各自的主張展開爭論。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講的了。


    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道歉。


    也絕不會退讓。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夥。


    「然而,你救了明一命。我雖然沒有拜托你,但你完成了我辦不到的事,所以我要償還這筆人情債。」


    「…………」


    「我不會成為累贅。盡管我完全無意加入你的小隊,但我倒是打算聽從你的命令。帶我同行吧。」


    看著京夜那雙正直的眼睛,哮輕輕歎了口氣。


    這大概就是京夜風格的了斷方式吧。


    「與其說『跟來也無所謂』,倒不如說有你加入等於是幫了個大忙。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聽見有條件的京夜雖然感到詫異,但看見哮臉上浮現出眉關深鎖的神情,他似乎也恍然大悟了。


    哮緊握拳頭,如此說道:


    「讓我扁一拳吧。」


    既不是抱持著殺意,也不是另有意涵,哮隻是對京夜流露出一股純然的怒火。而京夜似乎也早已做好被他提出這項要求的心理準備,立刻嗤之以鼻地交抱雙臂。


    彷佛強調『這遠比要我道歉好上百倍』一般。


    「隨你高——」


    還來不及講完「興」這個字,哮的拳頭已經狠狠擊中他的左臉頰。


    這是一記不僅準備動作超大,甚至還紮紮實實地加上了助跑衝勁的右直拳。


    京夜伴隨一陣悶響飛了出去,整個人沿著地麵滑行,後腦勺重重地撞上校舍外牆。


    哮吐出一口大氣,走到被揍飛的京夜身旁。


    接著低頭察看呈仰躺姿勢倒在地上,定睛凝視著天空的京夜。


    「還活著嗎?」


    「……你說笑嗎?這種程度的拳頭怎麽可能殺得死我。」


    見京夜因臉頰腫脹而變得有點口齒不清,哮竊笑著對他伸出手掌。


    京夜目光兇狠地瞪視著哮的手掌。


    「我並不打算就此跟你握手言和,盡管放心吧。這也是你的期望對吧?」


    哮與京夜之間不僅恩怨頗深,以往也時常動不動就發生衝突。雖然國中時代也曾經有過一段感情還算不差的歲月,隻可惜兩人相處的時間實在不足以建立起堅定友誼。而即使彼此之間的關係勢如水火,哮也早在首度碰麵的那一刻,就認清京夜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家夥。


    相信京夜八成也是一樣。


    京夜先是哼了一聲,這才揚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正合我意啦——你這混帳東西。」


    京夜粗魯地握住哮伸出的手掌。


    於是霧穀京夜便以異端同盟成員之一的身分,正式成為哮等人的幫手。


    哮並未深入追問有關尼祿的事。


    既然京夜說「不必擔心」,那哮也隻能相信他的說詞。


    扣掉在迴到眾人身邊時,因為斑鳩看見京夜臉頰腫脹而麵帶竊笑講了聲「真是青春熱血呢」,導致京夜鬧起別扭的狀況之外,站小隊在戰力方麵可說是大有斬獲。


    隻不過接下來,哮等人即將麵對遠遠超乎他們想像之上的激烈戰鬥,而此時此刻的他們對此仍舊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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