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擺脫審問官追擊的隼人徒步抵達目的地。


    地點是位於境界線附近的地下道。由於境界線的地下道是在戰爭期間加緊趕工開挖並不斷擴充而成,因此如今已化為一座迷宮,甚至連審問會也沒能掌握住其全貌。


    這同時也是個,最適合被罪犯用來當作藏身之處或逃亡路線的地方。


    隼人早已將地圖牢記在腦海中。目的地是在戰爭期間用來搬運物資的礦車行經之處。這種帶有閉塞感的潮濕空氣,通常隻會讓人感到心神俱疲吧。任何人應該都不會想到要踏進這種鬼地方。


    隼人卻是毫不在意地撥開蜘蛛網繼續推進。


    沿著老舊鐵軌走了將近一小時的路程,隼人總算發現那個地點。


    在鐵軌旁邊出現了一個不知該不該稱為一座小小車站的微妙空間。這裏是魔女陣營的軍隊為了入侵而擅自開挖的地下道。而這個空間一定是被當作待機地點使用。在哪年前,魔女軍團運用土屬性魔法,發揮出以當時挖掘技術而言難以想像的驚人速度,自地底展開突襲。


    雖因這是在哪年前所使用的場所,老舊化的程度相當嚴重,不過有鑒於長久下來並未崩塌的事實,代表這個場所的結構必然相當穩固。


    隼人登上小小月台,打開位於月台盡頭的鐵門。


    他一手拿著手電筒,環視室內一圈。此處與其說是車站辦公室,倒不如說比較像是物資保管室。當時所使用的書麵資料,以及用來製造符咒的手寫魔法陣全都原封不動地遺留下來。


    雖然多少有點遭人翻箱倒櫃的痕跡,不過感覺大概沒人肯收買的魔術指南叢書等書籍,就這麽被丟在原地。


    隼人環視過室內一圈之後,再以手電筒照亮書櫃底下的地板。


    在滿布灰塵的地板上,留有一道不太清楚的拖痕。


    隼人伸手扣住書櫃,使盡全力粗暴地拉倒書櫃。


    隻見在書櫃緊靠的牆壁上,有一扇古典式的暗門。


    「…………」


    隼人運用開鎖工具,在短短三秒內就撬開門鎖潛入密室。


    麵對灰塵及潮濕的密閉空氣,隼人依然麵不改色地開始確認密室內的模樣。


    有一張桌子,以及一個小小書櫃。上麵擺滿了經過整理的書麵資料。


    而桌上則有一封信、一盞油燈,以及一罐看似酒瓶的容器。


    瓶中裝有淺藍色液體。


    隼人拿起信紙,以手電筒照亮紙麵開始瀏覽。


    信上寫著堪稱是昔日上司遺言的一段文章。


    ——鐵,前往臨界點。我將鳳颯月的真相藏在那裏。不過,若你真想知情的話,那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結果說穿了,不小心已成家的我,就是缺少了挑戰那人的覺悟。


    裝在瓶中的液體,是用來讓噬魔聖物擺脫鳳颯月監視的道具。那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物質,務必小心使用。


    倘若你有不惜與這世上所有存在為敵,也要貫徹自身法律的覺悟,那就勇往直前吧。


    峰城和真筆


    隼人在讀完這封以簡短字句寫成的書信後——


    「……哼。」


    帶著嘲諷及傻眼意涵,嗤之以鼻地輕哼了一聲。


    「無法貫徹信念的人,還在那邊講什麽大話啊……」


    他一邊嘟嚷,一邊翻至信件的第二頁繼續瀏覽。


    第二頁隻留有一段簡短的附記。


    我超討厭你這家夥。


    因此我決定挑選你,當作唯一一個被我拖下水的同事。


    隼人扭曲嘴角露出笑容。


    這笑容雖然有點嚇人,但微眯雙眼的隼人臉上神情卻隱含著一抹鄉愁。


    ——鐵隼人天生就有缺陷,但同時他也具備著某種才能。然而對他那帶有缺陷的精神而言,這份才能實在太過強大。


    如今隼人本身由衷認為,過去的自己根本沒資格擁有那股力量。


    而賦予他這個資格的人,正是身為櫻花義父的峰城和真。


    ***


    鐵隼人獲得審問官資格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以第一名的成績自對魔導學園畢業,成為當時最年少的『魔女獵人』……此人正是隼人。


    隼人加入第零殲滅機動隊『ee』,在這支隊伍中遇見了擔任隊長的峰城和真。


    『不曉得為什麽……你身上散發出一股深不可測的混帳東西氣味呢。』


    峰城和真在見到隼人的第一眼,劈頭就對他丟下這句話。


    和真打從一開始就極端討厭隼人。盡管他對任何人大致上都是采取這種態度,但唯獨對上隼人時,他的表現簡直堪稱非比尋常。


    混帳東西。


    即便被和真這樣臭罵,隼人仍是不置可否地向他敬禮,保持平心靜氣的狀態。


    雖說在他以往的人生當中,還滿常遭到具備敏銳洞察力的人以言語咒罵,但他已經養成不抱持氣憤或惱怒等情緒的習慣。


    倒也不是他欠缺人情味,或是與生俱來就沒有這類情緒反應。他純粹隻是明確地理解到,這類情感隻會成為自己在這世上求生存的『絆腳石』。


    他自幼就是這樣。


    麵對任何事情都隻考慮到效率問題,推導出必要的步驟後再加以實行。


    他的狀況判斷能力從以前就逸脫常軌,天生的危機迴避能力也是出類拔萃。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那完全不像是人類的身體能力。即便他本人自認隻是牛刀小試,卻還是會創下遠遠淩駕於人類平均運動能力之上的驚人數值。他既沒有鍛練體魄,也不具備相關的運動或健身知識。但在以運動為主軸的各項競技上,他都能發揮出高人一等的技巧。


    簡言之就是,他不需付出努力就無所不能。


    這也導致他時常被戲稱為神經病或機器人。到最後甚至連父母親都覺得他不太對勁,迫使他從小就獨自一人在外生活。


    那隼人是否有因為受到這種對待而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之中呢?答案是沒有。


    因為對他而言,獨自一人活下去遠比跟雙親一同生活來得更有效率。


    既然身懷才能,就該發揮得淋漓盡致,就該測試自己的極限究竟在哪才對。倘若真有終點的話,他很希望能夠抵達所謂的終點。


    如此心想的隼人成天待在圖書館,不斷吸收知識學問。


    在這過程中,他得知世間是如何稱唿像自己這樣的人。


    在傳說或曆史中留下紀錄,人稱『英雄』的存在似乎全部毫無例外,個個都與生俱來便擁有過人的身體能力或智商。不管是否具備魔力,總之在各種領域淩駕於萬人之上的存在,這就是所謂的英雄。


    而像這樣逸脫常軌的單一個人,好像被稱作『英雄之器』的樣子。


    原來如此,自己恐怕就是這樣的存在吧。隼人毫無感慨地接納這種解釋。


    接著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該怎麽做才能在最佳的環境底下過生活。


    他針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進行篩選,最後留下兩個選項。


    一是作奸犯科,支配這個世界。


    二是化身法律守護神,悍然守護這個世界。


    對隼人而言,哪一項都無所謂。他對這兩者都很感興趣。


    隻不過一旦決定要做,那他就會貫徹到底。


    不加思索地徹底實行。


    他這樣下定決心。


    而最扯的是——隼人竟以猜銅板正反麵的方式來決定自己的選擇。


    『卡利古拉的契約者沒一個正經貨色,大多都是精神有問題。你也不例外嗎?』


    成為魔女獵人,與噬魔聖物『卡利古拉』


    訂定契約的第一天,聽和真這樣挖苦自己,隼人如此迴答。


    『我從出生到現在,始終遵守法律規定。』


    和真露出暗沉眼神俯視隼人,彷佛發自內心想痛扁他一頓似地額冒青筋。


    自那以來,和真及隼人便時常起衝突。


    隼人那種隻簡短陳述要點的個性,似乎隻會觸怒和真的神經。由於重視效率而不按照命令行動,或者對身為隊長的和真所作之決定表達異議,簡言之他就是個非常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所以也難怪他會被討厭成那樣。


    隼人由於資質還算優異的緣故,在入隊後很快就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卻也頻頻做出無視命令的違規行動。隼人覺得比自己還不如的和真很礙眼,隻把他當成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顆絆腳石。


    雖說優秀,但也僅限於逮捕到案的罪犯人數,實際上隼人負責的案件總是會造成相當多的無辜民眾傷亡。和真雖然對敵人絲毫不留情麵,因而博得『禁忌紅閃』的綽號,但他向來都很努力設法避免牽連一般民眾。


    彷佛相似、實則截然不同的兩名優秀人才發生衝突,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ee隊員大多習慣單獨行動,和真卻提拔隼人作為自己的助手。隼人雖是完全無法理解和真此舉的真正用意,但和真大概是試圖以隊長的身分,灌輸異端審問官應有的心態認知給他吧。


    結果,隼人一如既往。他隻是極其耿直地遵守法律規定,完全沒考慮到同情被害人或顧慮一般民眾感受等事。


    事情發生在自從兩人開始共事,經過將近兩年左右的時期。


    逮捕對象是一名身上出現體內幻器,成為一名後天性魔女的少女。她因體內幻器產生龜裂,而呈現出非自願地將魔力排出體外的崩壞症候群症狀。


    率先抵達現場的是隼人。


    數不清的一般民眾屍體布滿整個飯店櫃台大廳。屍橫遍野的大廳中心,則有一名因壓製不住魔力而痛哭失聲的高中生少女。


    隼人以冷淡的嗓音對她宣讀法律條文,還特地口頭告知接下來要逮捕她歸案。


    由於受到恐懼感觸發,魔力頓時自束手無策又驚慌失措的少女身上傾泄而出。


    隼人毫不遲疑地開槍射擊少女。


    他並未痛下殺手,因為他判斷這種程度並沒有取她性命的必要。


    隼人開槍射穿少女四肢,再下手打昏痛得淚流滿麵的少女。


    接著當隼人給少女戴上手銬之時,較晚趕抵現場的和真直接一拳轟向他的麵門。隼人雖不曉得自己為何挨揍,卻也對挨揍的理由絲毫不感興趣。


    和真火冒三丈地揪住隼人的前襟。


    『對你而言,對魔導究竟是什麽?』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我們異端審問官的目的是什麽?』


    『逮捕濫用魔導的罪犯。查扣魔導遺產。擒拿體內具有魔力,會對一般市民造成威脅的魔女及魔法師。』


    『那我問你,這女孩是罪犯嗎?』


    『不。她是才剛變成魔女的前一般市民。』


    『那你為何開槍射擊她!?你開槍射擊了一般市民耶!』


    怒吼聲響徹現場,隼人卻是微微側頭露出不解神色。


    『這是正當防衛。倘若放任不管的話,她會引發魔力災害,造成更多犧牲者。我也隻是優先考量到自身生命安全,而采取強硬手段罷了。』


    『憑你的身手,想要溫和地製伏她應是易如反掌才對!哪裏有開槍射傷她四肢的必要!這名少女可是被害人啊!』


    『被害人……?沒這迴事。她是擒拿對象,並非被害人。我開槍射傷她的手腳,也隻不過是節省時間罷了。』


    『……你!』


    『職務執行法也有明文規定。第七條——當對象為魔女或魔法師,若見情況危急,則無論對象是否帶有殺意,均允許開槍迎擊。』


    『…………』


    『我可是有遵守法律規定。』


    語氣平淡地講完這段話之後,隼人便試圖撥開和真的手。


    因為他開始感到厭煩了。


    然而和真卻依舊緊緊抓著隼人的前襟,並倏然將臉湊近他眼前。


    『內心缺乏法律的人,沒資格擔任異端審問官……!』


    和真一把推開隼人,接著唿叫藥師前來救治傷患。


    隼人則是在重獲自由的同時動手整理淩亂的衣襟,並保持平常心重返工作崗位。


    但和真那番話,卻是不可思議地殘留在隼人的腦海當中。


    調轉腳步的和真背影,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之後又經過一年左右,事件發生了。


    那是發生在他們針對長年持續追蹤,專門銷售魔女的人口販賣組織·『紅蝶蟲籠』展開調查之際的事。


    和真與隼人委托密探進行臥底調查,為了解決事件而四處奔波。


    而在調查過程中,一項疑惑隨之浮上台麵。


    也就是審問會與蟲籠私下相互勾結的可能性。


    隼人雖主張比起設法鏟除蟲籠,現在應當深入追查蟲籠與審問會之間的勾結關係,然而和真卻決定繼續執行目前的正規調查行動。


    『為什麽?』


    『現在應該要把被擄的無辜魔女們擺在第一順位。高層一旦發現我們開始調查蟲籠與審問會之間是否有所勾結,風聲很有可能會傳入蟲籠耳中,使他們為求湮滅證據而不惜殺光無辜的魔女們。』


    『我認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何者優先程度較高就是了。』


    『我又沒徵詢你的意見。』


    當了整整三年部下的隼人,非常清楚和真的頑固脾氣。心想與其頂撞他,倒不如在服從他的前提下找出最佳解決方案比較輕鬆省事的隼人,並未再針對此事發表任何意見。


    一星期後。


    也不知情報是從哪泄露出去的,在和真率領ee發動突襲之前,遭擒的魔女們已全數慘遭處決。收拾掉遺留在現場的蟲籠人口販子們之後,隼人發現和真蹲在其中一具屍體前麵。


    『…………隊長?』


    目睹和真弓起背部微微顫抖的身影,隼人內心感到有點詫異。


    有一具少女的遺體倒臥在他身旁。那大概是作為生下具備魔力之新生兒的道具,而被當成商品叫賣的其中一名魔女吧。


    也是在ee展開臥底調查時,暗中提供協助的人物。


    那是個留有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晚霞色秀發,帶著虛幻飄緲感的少女。


    『…………』


    和真不發一言地蹲在少女的遺體前麵。


    他的背影看起來極其渺小,隼人當場對他嗤之以鼻。


    『我就說吧。與其讓事態演變至這種地步,當初早就該改變搜查方針。』


    『…………』


    『拜您所賜,所有心血通通付諸流水了。這是超乎預測的最壞狀況,眼睜睜看著幹部逃過一劫,魔女則全部遇害。反正這些商品早晚都會被處決,當初本就應該盡可能從她們口中套間出蟲籠與審問會勾結的情報才對。』


    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那不成熟、不合理的決定所致——


    『並非徒勞無功。』


    和真站了起來,開口如此說道。


    和真轉身,緩緩邁步走向出口。


    在他的懷中,抱著一名才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孩。從隻長了一點點的頭發色澤來看,大概是死去的少女所生下的嬰孩吧。


    和真麵露悲淒微笑,帶著這名小嬰孩從隼人旁邊經過。


    『鐵,這就是我所相信的法律,以及我所相信的審問官理想形象。』


    在擦身而過之際,


    和真說出這句話。


    隼人迴頭看著和真的背影。


    他的背影看起來非常寬闊。那是背負了諸多壓力、遍體鱗傷、煩惱不已,卻仍堅守信念與誌氣而活的男子漢背影。


    『人類並不是為了遵守法律而製訂法律。』


    『…………』


    『法律是為了守護人民而存在,我對此深信不已。我也衷心期盼你有朝一日能夠明確地理解到這一點。』


    和真打開門屝,步出蟲籠的據點。看著因逆光而顯得更加雄偉可靠的背影,隼人首度對峰城和真這號人物產生了興趣。


    或者該說是對他的信念產生了興趣。


    隼人想親眼見證。


    見證和真所相信的法律,究竟能夠適用到何種程度。


    ***


    之後隼人比過往更加竭盡全力地投入工作。最明顯的轉變,在於他不再違抗和真的命令,減少單獨行動的頻率,也比較願意好好與同伴們攜手合作。盡管本質一成不變,但他覺得隻要聽命行事,或許就有機會見證峰城和真的結局。


    他想知道和真的背影所講述的話語究竟有何涵義。


    原本是個問題兒童的隼人,也漸漸為ee的同伴們所接納。


    他也學習到別那麽明確地劃分有救及無救之人的界線,隻要撇棄效率問題全力以赴,就能締造出意想不到的結局。


    學會這項道理之後,獲救者的數量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增加。


    隼人開始覺得,自己已能漸漸看到和真所追求的理想目標。而在蟲籠事件落幕經過了數年時光之後,隼人已經一路晉升至ee副隊長的地位。


    不過和真卻反倒時常交代隼人負責指揮調度ee的行動。其他隊員們大多推測和真可能是忙於調查其他案件,隼人卻明白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鳳颯月委托他暗中調查和真的行蹤。


    『他似乎跟一群不太正經的家夥走得很近喔,對方好像叫作反體製派的樣子。那是一群對異端審問會的現狀感到不滿,因而在背地裏搞破壞行動的恐怖份子……峰城和真好像有跟這群人一同行動的跡象喔。』


    『……意思是還不確定嗎?』


    『嗯,隻是好像而已。所以我想委托你調查他的行跡是否有任何可疑之處。這是會長親自下令,你無權拒絕——』


    『屬下遵命。』


    隼人二話不說立刻答應。


    他內心暗自慶幸接下這樁任務的人是自己。雖說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辦法查明和真的內幕,但更重要的是,隼人不能接受因為遭到他人幹預,而使自己無法見證和真那份法律信念的結局。倒不如由自己主動展開調查還比較像話一點。


    從那天起,隼人便開始撥出時間跟蹤和真。假如他當真與恐怖份子有所勾結的話,隼人打算當麵對他說「原來你的法律就隻有這種程度啊」。


    對於和真加入反體製派集團的契機,隼人大致心裏有數。八成是蟲籠事件使他內心對於蟲籠與審問會有所掛勾的疑慮化作確信,於是為了推翻現行體製而決定與審問會為敵吧。


    假使和真明明已犯下如此確鑿的背叛行徑,卻仍企圖狡辯的話,隼人也已做好縱使要將他就地正法也在所不惜的覺悟。


    可是,和真有一天突然找隼人,一同前往過去曾為蟲籠據點的廢屋,在聊完當時的迴憶後,和真冷不防地接著如此說道:


    『我要退休了。我打算把ee交托給你。』


    和真似乎早已向審問會遞交辭呈,並指名隼人擔任新隊長一職。


    就連隼人也忍不住因為這句話而瞠目結舌地大吃一驚。


    事態發展完全始料未及。


    『為什麽?』


    『嗯。畢竟我有老婆小孩,覺得差不多到極限了。況且我年紀也已經不小,起碼也想善用剩下的人生好好陪伴家人啊。』


    平常慣用強硬口吻講話的和真,此時的聲調卻顯得格外平穩。


    而平常喜怒不形於色,把情緒當成障礙物加以割舍的隼人,不知為何卻在這個時候感覺視野渲染成一片血紅,怒火隨之泉湧而出。


    『——開什麽玩笑。你隻是打算背叛審問會,轉而投靠反體製派陣營對吧?證據已經收集齊全了。』


    隼人並未察覺到自己脫口說出了感情用事的台詞。


    那是一種宛如遭到背叛的感覺。他怎麽也料想不到,和真竟會是個明明沒有把法律或審問官的理想形式講解清楚,然後也沒貫徹他所提倡的理想形式到底,就這麽背叛了自身主張的人。


    當時那道宛如引以為傲地展現給自己看的背影,究竟算什麽?


    和真感到有點傻眼,苦笑著迴答。


    『原來你也已經有辦法露出這種表情啦?你真的變了呢,鐵。』


    隼人自懷中掏出手槍,槍口直接抵住和真的額頭。


    『少給我岔開話題。迴答我,你打算背叛我們嗎?』


    麵對壓迫感十足地舉槍抵住自己的隼人,和真毫不驚慌地靜靜迴答。


    『我確實曾是反體製派的成員,但我辭去審問官職務的理由並不是為了投靠反體製派。我也退出反體製派的陣營了,我真的是為了家人著想才選擇辭職。』


    『…………』


    『我知道審問會已經察覺到我的動向有問題。要是再繼續從事活動的話,我會成為罪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家人造成困擾。』


    『…………』


    『就是這樣。你想開槍的話就開吧。』


    和真所說的這段話,彷佛確信隼人絕不會開槍一樣。


    但也因此導致隼人感到愈來愈怒不可遏。


    『你到底隱瞞了什麽……你應該不是會這麽輕易就舍棄自身信念的人,背後一定隱藏了某種更具決定性的因素才對。再說,難道你以為向我坦承自己曾加入反體製派,我就不會向高層報告此事嗎?』


    『我相信你不會。盡管你討人厭的個性依舊沒變,但你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你了。』


    和真雙眼筆直凝視著隼人。


    隼人感覺整個人快要氣炸了,一股怒發衝冠的火氣湧上心頭。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臉頰肌肉微微抽搐,露出了相當猙獰的表情。


    縱使開槍射殺叛徒也不會有問題。對審問會而言,這槍打下去反而可以收拾掉握有勾結證據的男子,堪稱是一箭雙雕的大功吧。


    但他就是下不了手。


    因為殺死他,有違如今自己心中所奉行的法律。


    和真對遲遲下不了手的隼人露出一抹微笑。


    『ee就拜托你了。』


    接著握拳輕捶他的胸口,隨即調轉腳步準備離開。


    隼人放下手槍,大聲吼出千頭萬緒的心聲。


    『峰城和真!你的信念就隻有這種程度而已嗎!你心中的法律跑哪去了!?』


    和真並未停下腳步。


    『如果法律是用來守護人群的話,那就證明給我看看啊!我還沒認同你這家夥的理念啊!』


    隼人仍不斷對著和真的背影喊話。


    『——ee今後該何去何從!?你要拋下我們不管嗎……!』


    隼人緊握拳頭,椎心泣血般地發出嘶吼聲。


    和真隻一度背對著隼人停下腳步。


    『……若是現在的你,必能贏得眾人的跟隨與信賴。』


    和真就這樣一去不迴。


    而這也是隼人最後一次見到和真活著的模樣。


    『——他是清白的。他與反體製派毫無關係。』


    隼人如此向上級呈報有關峰城和真的調查結果。


    倒也不是為了袒護他。


    隻是覺得追查


    一名已經離開審問會的人物,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可言罷了。


    繼任隊長職位的隼人穩健地立下戰功。也由於他以前曾經擔任過學園的學生會長,因此指揮起來可說是得心應手。


    隼人並沒有模仿和真的作風。他自認是以自己的作法率領ee。


    然而部下們卻相當信賴他。


    隼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什麽地方產生了變化。


    在隼人當上隊長超過五年以上的某一天,他突然接到和真的聯絡。


    他的行動電話收到一封簡訊。


    『萬一我出了什麽意外的話,我女兒跟老婆就拜托你照顧了。』


    簡訊的內容就隻有這一行字。


    自己與和真的交集,並沒有深到足以讓他提出這種請求的地步。


    和真跟他家人的死活與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理由是這個時期的隼人正忙著應對幻想教團所挑起的小規模衝突,又加上折損了一名同伴,致使ee處於自顧不暇的危機狀況之中。


    然而,他完全料想不到,這個判斷竟造成了一樁悲劇。


    時隔多日的某天早晨,隼人前往和真的住處拜訪。


    忐忑不安、不祥預感——關於他的感受,怎麽用詞匯表現並不是重點。總之,在與幻想教團的兇煞交手之際,他內心萌生出一股「這場戰役背後必有蹊蹺」的預感。


    一抵達和真家,隼人立刻察覺異狀。


    太過安靜了。感受不到一絲生命氣息。


    隼人抽出手槍,小心翼翼地佇立於玄關前麵。


    大門已經打開。


    在隼人衝進屋內的瞬間,隻覺一股鮮血的氣味撲鼻而來。


    走廊上有血跡。隼人沿著血跡走向客廳。


    隼人猛然推開門屝,緊握手槍衝進客廳。


    『————』


    睜大雙眼的隼人頓時啞口無言。


    一幕即便稱作慘劇也不為過的駭人光景呈現在眼前。


    兩具相互擁抱似地橫躺於電視機前麵的遺體。


    一具倒臥在客廳中央的幼童屍骸。


    以及一名在朝陽的照射下,雙膝跪地,神情茫然地眺望著這幕光景的少女。


    隼人緩緩放下手槍,單膝跪地確認遺體的脈搏。


    和真及其妻子已經氣絕。


    他起身走向客廳中央。


    留著晚霞色頭發的少女,正俯首凝視著幼童的遺體。


    隼人覺得這頭發看起來很眼熟,發色就跟被蟲籠當作生產商品之道具的那名少女一模一樣。這個小女孩,八成就是當時那名少女產下的小嬰孩吧。


    隼人曾自同事口中得知和真有領養小孩。


    隻是他怎麽也料想不到,和真居然收養了當時那名小女嬰。


    要說合乎和真風格的話,這也確實是像極了他會采取的行動。


    倒臥在客廳中央的另一名幼童,一看就知道早已斷氣。


    而留著晚霞色頭發的少女……還活著。


    還活著。


    就隻是這樣而已。


    『…………』


    隼人收起手槍,走到少女身旁。


    這是他有生以來,首度體會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


    大概是流了一整天的眼淚吧,少女臉頰上附有淚水滴落的痕跡,嘴唇彷佛缺水似地乾裂、眼瞳呈現混濁無神的色彩。


    她的心靈已然崩潰。


    由現場的狀況看來,大致可以想像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烙印在客廳正中央的魔法陣、沾滿血漬的匕首,加上血花飛濺的模式。


    峰城和真、他的妻子,以及女兒……都是死在這名少女手上。


    雖然經過大幅改編,但這是一座用來發動精神汙染魔法的魔法陣。


    這名少女是在遭到魔女控製的狀況下殺害了家人。一看就知道魔法陣並未嵌入篡奪意識的術式。魔女隻奪走她的肉體主導權,強迫她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親手殺死家人。


    對一名年幼的少女而言,這實在是一段難以背負的沉重經驗。


    『…………』


    隼人的思緒逐漸恢複冷靜,腦部自行開始整理現有情報,礙事的情緒也接連被排除乾淨。


    已經發生的悲劇再也無法挽救。退休的異端審問官遇害是常有的事,更何況和真還曾經協助過反體製派。相信他應該是在做好覺悟的前提下建立家庭才對。


    至於殺害他與家人的兇手究竟是異端審問會,或是反體製派,還是對他懷有私怨的不明人士?這點隼人勢必會追查到底。


    (首先聯絡總部請求支援,並吩咐鑒識小隊調查現場,之後再——)


    ——內心缺乏法律的人,沒資格擔任異端審問官……!


    『…………』


    和真的背影突然自腦海中一閃而過。


    原本準備掏出手機的隼人停止動作,微眯雙眼。


    『…………』


    隼人走到少女身旁,將她抱了起來。


    其實他根本不曉得怎麽抱小孩子,他隻是有樣學樣罷了,就像和真抱著還是個小嬰孩的她那樣。


    這樣做才是上策,隼人理所當然地自行做出這樣的判斷。


    少女就隻是兩眼無神地凝視著半空中。


    隼人如此說道。


    說出他自己認為是正確的字句。


    『……已經,不要緊了。』


    『…………』


    『沒事了。』


    他並不懂得怎麽說出關懷他人的體貼話語。


    但不知能否發揮安慰作用的這句話,看起來確實是傳入少女耳中了。少女眼神暗淡地抬頭看了隼人的臉之後,就如同斷了線的傀儡一樣失去意識。


    落在手臂上的重量隨之增加。


    峰城和真當時,是否也也感受到這股加諸在手臂上的重量了呢?


    不對……和真所感受到的重量,是能夠救迴的生命重量。


    而如今自己抱在懷中的,卻是救不迴來的生命重量。


    假使能夠再稍微早一點趕抵這個地方,結果勢必會完全改變。但若換成過去的自己,大概會認為——相較於追緝幻想教團,和真的性命及少女的精神狀態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而直接視若無睹吧。


    但現在的自己,卻對眼前的狀況感到懊悔。


    對假如能更早一步前來探訪,或許就有機會營救他們一家的事實感到懊悔。


    『…………』


    以前他覺得這種情緒很礙事。


    現在他卻認為後悔是不可或缺的感情。


    但他卻也無法接受,那個不經意地接納了上述改變的自己。


    正確而言,是他對受到和真影響的自己感到有點不爽。


    現在他依舊無法全麵肯定和真的行事作風。和真是個充滿缺點的人,不管是與反體製派結夥也好,隨隨便便收養這名女孩也罷,甚至是身為審問官卻還建立家庭的作為,這一切通通都不是值得學習效法的好榜樣。他那對各式各樣的問題感到煩惱、受傷,以及認定自己正確就堅持不肯退讓的頑固脾氣,通通都很討人厭。


    但即便如此。


    『……謝謝您的教誨,隊長。』


    隼人還是很感謝和真。


    和真讓他察覺到感情絕對不是礙事的因素。


    也感謝和真幫助他在自己心中建立起一套法律標準。


    他不會產生要拯救所有人之類的自戀心態。


    也不會像和真那樣執著於單一個人。


    然而——縱使舍棄效率,他也會竭盡全力地試著保住能夠拯救的生命。


    為了不再品嚐這股後悔的滋味……這就是鐵隼


    人的法律。


    ——某縣某處,位於某座山穀之中的小村莊。


    在峰城和真喪命經過一段時間後,有一天發生了審問會發布第一級汙染警報,同時召集ee全體成員的事態。


    隼人隻聽說詳情是有個身分不明的魔女,或者是幻想生物憑空出現,吞沒了整座村莊。


    搭乘直升機自上空俯瞰現場的隼人縱身一躍而下。


    放眼隻見發出悲鳴的紅色肉泥汪洋,以及一道佇立於肉泥中心的白色人影。


    盡管不知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但可以肯定必然是個難以測度的強大威脅。


    隼人邊降落邊連續扣下卡利古拉的扳機,擊退紅色肉泥確保著陸點。連降落傘都沒背的他輕鬆著陸。


    隼人打手勢示意直升機撤退,接著轉身麵向人影。


    她佇立在侵蝕村莊的紅色肉泥巨浪中心。


    她看著隼人,流下血紅色的淚水。


    『……殺了樹夕吧……』


    她如此哀求隼人。


    哀求隼人殺死她。


    隼人微眯雙眼,自懷中抽出兩把左輪手槍。


    接著舉起槍口對準那團物體。


    她彷佛感到安心一樣,淚流滿麵地露出一抹笑容。


    『殺了樹夕吧……所有一切……都無關緊要了……無論是誰都好……幫樹夕解脫吧。』


    宛如尋求救贖一般。


    對她而言,或許死才是真正的救贖吧。為了不再繼續濫殺無辜,為了不再繼續憎恨這個世界,她懇求眼前之人殺了自己。


    她身上充滿了,一看就能明確地感受到她為何會講出這種話的悲劇氣息。


    然而隼人卻將她的願望當成耳邊風。


    他在自己心中摸索何為正確的作法。


    他反問自己心中的法律。


    她是被害人?還是加害人呢?


    我該不該殺她?


    我該不該救她?


    連想都不必想。


    隼人舉槍對準那團物體,彎指輕抵扳機。


    『我拒絕,那有違我所信奉的法律。』


    該擊殺的對象不是她,而是那團物體。


    也就是侵蝕她的紅色肉泥。


    那是堪稱魔導的異端結晶。


    隼人皺起眉頭,任由腳邊浮現魔法陣。


    接著他以手中這對白銀手槍及漆黑手槍對準那團物體,開口詠唱。


    心懷永無止盡之願望——


    ***


    「……」


    器材一應俱全。


    分解槍械,替所有零件塗上護膜之後,隼人將愛槍『卡利古拉』及『馬克西米利安』重新插迴腰際的槍套。


    接著把燈籠裏的燈油灑在地板上,丟下一隻點燃的打火機,同時轉身步出房間。


    任由背後竄出雄雄烈火的隼人,踏響皮靴聲遠離現場。


    「居然把東西藏在那麽麻煩的地方……」


    他的目的地是灰色都市的臨界點。


    往峰城和真遺留在該處的書麵資料前進。


    那份書麵資料上,記載了有關鳳颯月的所有詳細情報。


    縱使要製裁那個人,也會受到權力及地位的妨礙。想把鳳颯月從審問會會長的寶座上拉下來,勢必需要掌握他的真相。


    為了製裁決定把本來該是解救對象的草剃樹夕當作戰爭兵器運用的鳳颯月,隼人獨自一人投身混沌不清的漩渦之中。


    縱使要對審問會兵刃相向,為了守護自己心中那部身為異端審問官的法律,隼人仍決定不惜一戰。


    宛如湛藍烈焰一般,在他心中靜靜地燃起了一股熊熊怒火。


    ***


    《對上鐵隼人的追蹤部隊全軍覆沒……非常抱歉。》


    收到新生ee的報告,颯月彎指輕敲椅子的扶手,露出無奈笑容說道:


    「哎呀~對上鐵會有此下場也是沒辦法的事啦。明明都已經準許使用噬魔聖物,還被赤手空拳的對手打得落花流水,這樣會害ee的名聲掃地喔。」


    《雖然全都身受重傷……但沒人喪命。要讓原先待機的第三殲機繼續跟蹤——》


    「既然殲滅機動隊都已被整合進ee,就給我拋開第二或第三的堅持。更重要的是,有沒有隊員喪命完全無關緊要。你們最好不要以為對上鐵還能保住一命,就等於領到免死金牌喔。」


    《對、對不起……》


    動不動就立刻開口謝罪的部下,令颯月感到厭煩。


    「大量經驗老道的審問官退出部隊果然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啊……吩咐現場的隊員繼續跟蹤下去吧。」


    《跟蹤?可是對方早已察覺我方動靜——》


    「想也知道他絕對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好嗎?我已派遣兩名舊ee的隊員前去與你們會合。隻要一查明鐵的目的地,再指派他們兩人出擊就好。他們最起碼應該也比你們還能打。」


    《舊ee的兩人……您是指城崎與姬宮嗎……?》


    「是啊,就是要鐵的兩個部下出麵對付他。」


    颯月深深地歎了口氣,隨即掛斷電話。


    雖說殲滅機動隊已被整合進ee,但不用說也知道,指揮係統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整合完畢。


    除此之外,他還頒布了人員調動與職務變更等命令。當新生ee整合完成時,大量經驗老道的審問官,特別是隊長級的老手們紛紛遞交轉調令及辭呈。盡管可以說不單隻限於審問官,但在這類組織當中,派係之間的關係向來都很惡劣。


    (雖然在掌握了百鬼夜行的當下,這就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過棘手程度正不斷發酵啊。)


    颯月一邊心想『以前明明就很容易使喚說~』,一邊開始偵測噬魔聖物的反應。


    卡利古拉及馬克西米利安的所在位置是——


    (……?沒有反應?會是連線中斷了嗎?)


    微微皺起眉頭的颯月手扶下巴,陷入沉思。


    (銀檞之劍脫離我的管轄也就算了,弗拉德與尼祿也從前陣子就陷入同樣音訊不通的狀況。現在連卡利古拉及馬克西米利安也跟著斷線了嗎……)


    起身離開座椅的颯月,像是吹著口哨一般快活地在理事長辦公室內來迴踱步。


    (想切斷身為我一部分的噬魔聖物之連線,幾乎形同是不可能的任務。縱使處在聖域之中,也逃不過我的感應。假使真有辦法切斷噬魔聖物與我之間的連線……若不是噬魔聖物位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其他空間,再不然就是……)


    颯月停下腳步,視線落在鋪設紅色地毯的地板上。


    (除非以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特殊物質覆蓋住噬魔聖物,否則絕不可能切斷我與噬魔聖物之間的連線。)


    好幾個關鍵字有如跑馬燈一般迅速掠過颯月的腦海。


    噬魔聖物、鐵隼人、巧試驗小隊、異端同盟——以及峰城和真。


    颯月彈了一聲響指,再度坐迴自己的座位上。


    他整個人牢牢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眯成新月狀。


    「嗯……雖然缺乏確切證據,不過應該算是有點頭緒了吧?」


    他的側臉,好像帶有樂在其中的感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對魔導學園35試驗小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實冬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實冬貴並收藏對魔導學園35試驗小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