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側學生發生衝突的兩天後。


    時間是深夜兩點鍾。


    理所當然的,魔導學園內別說是學生,就連老師的人影也見不到。


    在充斥著冰冷空氣的魔導學園中庭,響起了刀劍交擊的聲音。


    兩把刀刃相互劈砍,激蕩出陣陣火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驚人速度祭出一記又一記的斬擊。兩名劍客——草剃與大蛇,展開一場睽違許久的交鋒。


    兩人所用的均非木刀,而是實劍。諸刃流基本上並不會使用竹刀或木刀進行練習。而是透過平日便持用實劍的方式,習得絕不容許失敗的正確動作。


    在這種稍有差池便會導致其中一方喪命的狀況下進行的練習,可說是相當傷神。但又不準手下留情。因為諸刃流有一條「倘若發現對方稍有膽怯的話,便可毫不客氣地出手斬殺」的成規。


    無論處在何種狀態或姿勢下,都能傾盡全力準確地斬殺對手。


    這就是諸刃流的真髓。


    在火花中相互鬥劍的大蛇,樂不可支地笑著說道。


    「就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而言,你動作還滿靈活的嘛。」


    「謝謝……誇獎喔……!」


    「但你值得誇獎的也就隻有這一點而已。其他方麵一點都不像話。就因為隻學會了半吊子的掃魔刀,才導致你不僅動作遲緩,而且還對身體造成沉重負擔。」


    哮根本無法對大蛇的說教提出任何反駁。相較於早已汗流浹背、全身上下發出悲鳴的哮,大蛇甚至連唿吸都沒產生紊亂跡象。


    「你這小子,在跟西側那幫家夥交手時的動作也一整個亂七八糟呢。」


    「!?你都看見了嗎……!」


    「當然。總不能隻安排渣滓單獨監視你的行動吧?」


    「嘖,那出手幫忙才是為人師表該做的吧!?」


    「開什麽玩笑啊!你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就該由你自己負責收拾才合理吧。不過呢,一方麵我也是想瞧瞧你的實力究竟進步到何種境界就是了。」


    「……嘖……!」


    「結果不出所料——你一點長進也沒有。連當師父的本大爺都大吃一驚啊。」


    麵對毫無手感可言的刀劍交擊,大蛇發出帶有戲譫意味的譏笑聲。


    「喂喂喂,哮啊,如今在跟你交手的對手是誰?是你師父耶。你為什麽不使出全力?你鬆懈了嗎?你變懶散了嗎?」


    「不是……是若再繼續提升速度,我的身體會——」


    「少在那邊撒嬌了,臭小子。你真以為這樣就能勝過本大爺嗎?蠢材!」


    這陣魄力十足的低沉嗓音,令哮渾身為之一震。


    原本短兵交接的大蛇刀身突然消失。用力過猛的哮頓時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不見大蛇的蹤影。然而就在哮察覺到這項事實之前——


    「——你鬆懈了。領教本大爺的全力吧!」


    下方。在哮軀體的正下方,赫見收刀入鞘的大蛇擺出準備施展拔刀術的姿勢。


    不妙——!


    還來不及細思,哮已搶先集中所有意識進行防禦。


    「草剃諸刃流——怪火螢!」


    隨後——哮目擊一道閃光。采蹲踞姿勢,以反握刀柄之手法施展的拔刀術。


    彷佛逆向斷頭台一般由下往上直取而來的一刀。要是就此中招的話,哮將從胯下至腦門筆直被剖成兩半。


    「——可惡!」


    哮連忙將行動速度提升至最高極限,一手抽出左腰刀鞘承接自腳底唿嘯而至的一擊。


    然而大蛇的一擊勢如驚雷。雖靠鋼鐵製的刀鞘擋下這一刀,哮整個人卻被大大震飛出去。


    反手施展的拔刀攻擊空隙很大。由下往上抽砍的獨特一擊,會使刀身高高揚向半空中。因此隻要擋下一擊便可安心——想也知道沒這迴事。


    怪火螢並非因反向拔刀的一擊而得名。這是真明流鮫之太刀的原型。這個招式絕不會抗拒任何走勢。其招式特征在於順勢而為,藉以發動連續攻擊。


    大蛇的身影已然逼近被震飛的哮頭頂。大蛇並未壓製住伴隨拔刀術而揚起的刀身,反倒直接運用其勁勢跳向哮。


    大蛇旋身改變揚起的刀身軌跡,接著勁勢一沉直劈而下。哮連忙設法采取防禦。


    「咕啊!」


    身體重重地摔迴地麵。盡管成功擋下攻擊,卻因無法完全抵消衝擊力而導致腿骨軋吱作響。他還來不及發出疼痛呻吟,大蛇已在眼前著地。


    大蛇甚至連著地時的勁勢都能用來增強腳部彈性,如同緊貼水麵飛行的燕子急速攀升似地揮刀劈砍。


    攻擊無論是落空也好、被擋下也罷,怪火螢都能毫不抗拒地利用所有勁勢、反作用力及衝擊力。傾盡全力維持住行雲流水般的攻擊節奏,這就是怪火螢這門技巧的最大特色。


    利用對手的力量走勢,實現更飛快的攻擊速度。不減輕威力、順勢而為,以迴轉接續迴轉,化身一道夾帶銳利鋒芒的暴風逼近敵人。


    金屬聲響迴蕩於中庭。


    斬擊所衍生而出的光之軌跡,簡直如同在黑夜中高速飛行的螢火蟲。


    哮身上的細小傷口愈來愈多,不知不覺之間已然呈現鮮血淋漓的狀態。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鏘個不停,你的劍術是小孩子愛玩的武打戲嗎?」


    「唔!」


    「怎麽啦,你愈是防禦,本大爺就愈能利用你的反作用力提升攻擊速度喔!」


    「咕……!」


    「你行動時太過依靠掃魔刀了。掃魔刀可不是那麽便利的招式。你像個笨蛋一樣逞強使勁,自己搞壞自己的身體有意義嗎?」


    大蛇的攻擊速度固然迅速,但威力也難以測度。


    雖因大蛇刻意稍稍改變刀身劈砍軌道才讓哮免於受到致命傷,但再這樣下去非但沒完沒了,甚至可以確定哮必敗無疑。


    「哮,配合走勢!」


    「……唔!」


    「你的動作太沒效率了,難怪會把自己搞得遞體鱗傷。別防禦、別後退、別互擊。利用對手的力量。配合走勢、控製走勢。你需要的就是這個觀念而已。」


    「……!」


    「你以往都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應該很擅長這套才對吧?」


    受到大蛇挑釁的哮,依他所說解除了強行驅動肉體的機製。


    雖然立刻遭到一股身體變沉的感覺侵襲,但頭腦反而恢複冷靜,腦部與身體的迴路緊密地重新連線。


    (別防禦、別後退、別互擊!而是承接——)


    哮以自己手中的刀身迎合大蛇祭出的水平斬擊。


    (——撥擋!接著——)


    單純的想法。撥擋。到這裏為止算是基礎中的基礎。


    不過接下來就是全新的初體驗了。


    (——配合……走勢!)


    哮搭上撥擋大蛇斬擊所產生的餘勁。


    瞬間,身體竟自行猛然側旋。哮為了避免削弱勁勢而以雙腳調整,就這麽趁著轉身之際發動攻擊。


    大蛇就在眼前。分秒不差地同時出現。


    「這樣就對了。」


    兩把劍再次互相迎合,就這麽彼此撥擋對方的攻勢。


    兩人則利用撥擋產生的反作用力,更進一步提升速度。


    「不要一直維持著發動掃魔刀的狀態。隻要捕捉到對方的走勢及自己的走勢,根本就沒有使用那種招式的必要。」


    「……是。」


    「你隻需在自己行動的起點斷斷續續地發動掃魔刀。隻要起點的瞬間爆發力夠強,再來的走勢便會自行帶動身體作出反應。如此一來即可同時減輕腦部及身體的負擔。」


    「是……!」


    兩人彷佛跳舞似地揮動刀身。


    怪火螢是將劍舞運用在戰鬥上的一種攻擊形式。人類能使出的最大力量有其限度,但鬼怪或幻想生物所發動的攻擊卻能輕易勝過人類的力量。


    因此諸刃流才創造出這門反過來利用對手力量的技巧。


    原本震耳欲聾的尖銳劍擊聲,逐漸轉變成宛如鈴聲般優美悅耳的音色。


    (即便將掃魔刀效果控製在最小限度,也能讓動作變得如此迅速嗎……!)


    哮隻在動作起點斷斷續續地發動掃魔刀,配合走勢。


    速度不斷提升。非但沒有因為速度太快而心生不安,甚至還覺得很開心。


    哮真的已經很久未曾體會到這種覺得劍術很有趣的感受。


    接著,就在劍舞速度到達頂點的瞬間——


    劍擊聲戛然止息。


    哮與大蛇,均在刀刃抵著對方頸項的狀態下停止一切動作。


    平分秋色……不對。


    「……唔,咳咳。」


    吐血的是哮。他的側腹並非被大蛇的刀尖,而是被大蛇握在左手的刀鞘刺個正著。


    哮忍不住跪倒在地。雖說隻是刀鞘,但也是直接重創內髒的一擊。


    雙眼失明卻仍如此強悍。甚至令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失明。


    大蛇說他隻是失去視力,並非完全看不見。藉由提升聽覺敏銳度,不僅可以感受音聲反射及空氣流動,甚至還能捕捉到對象的動作、位置及表情。簡直強悍到足堪稱作怪物的地步。


    「你的走勢太過正經了。配合走勢雖好,但若因此破綻百出就沒救了。像你剛剛那樣沒能察覺到我的走勢變化,很容易遭到暗算喔。」


    確認大蛇將杖劍收迴劍鞘之後,哮才深深向他鞠躬行禮。


    「……感謝……師父指導。」


    這次練習是哮主動提出的。打從很久以前,他便感覺到自行練習所帶來的劍術進步幅度相當有限,因此才懇請師父指點一番。


    哮本身雖然隻花了超短的時間便取得真傳頭銜,但當時若沒有拜別大蛇而繼續留在他身邊練習的話,相信實力必能比現在更上一層樓。


    然而,在這之前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大蛇尚未將諸刃流的所有精義傳授給哮。哮也是直到剛剛,才明白自己的實力還不配擁有真傳這個頭銜。


    「你的缺點就是學會劍技的速度雖快,但卻欠缺成長性……好好力求上進吧。」


    大蛇翩然翻動身上的和服。


    「去找鵝媽媽幫你療傷。若還想練習的話,明天同一時間再來這裏報到。」


    「……那個,師父。」


    「嗯?」


    大蛇並未迴頭,而是維持著背對哮的姿勢微微側臉瞥視他。


    哮下定決心,為了知悉真相而開口詢問。


    「你應該認識草剃命對吧?」


    「…………」


    「請告訴我……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察覺到你不是人類。家裏留下的族譜上麵雖有你的名字,但卻注明你是一百六十年前的祖先。」


    大蛇紋風不動,靜靜佇立在原地。


    「戰爭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草剃命到底是誰,希望師父能為我解答這些疑問。」


    哮再次低頭懇求大蛇。


    大蛇抬頭仰望夜空,以彷佛渴慕著那看不見的月亮之嗓音靜靜說道。


    「是銀檞之劍告訴你的嗎?」


    「……是的。」


    「這樣啊。反正我本就認為這是遲早都得告訴你的事情。所以講了也沒差。」


    「…………」


    「——命是我姊姊。我在魔女狩獵戰爭中,親手殺了她。」


    哮頓時無言以對。


    他甚至連一句『為什麽』都問不出口。


    因為自己也曾經打算采取相同的行動。


    「老姊……命有個雙胞胎妹妹。她們是同卵雙胞胎,不過『百鬼夜行』的詛咒大部分都集中在另一人身上。因此隻有命得以幸運逃過死劫,被關在用來軟禁的箱子裏頭成長。」


    「…………」


    「我隻跟她講過一次話。有一次我在森林裏偶然發現那個箱子,隻跟她簡短聊了幾句話而已。之後因為戰爭爆發的緣故,導致我有大約十多年的時間,完全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


    大蛇秉持著一如往常的灑脫態度,語調平淡地描述往事。


    大蛇在草剃一族當中似乎也是個特異份子,脾氣比哮更為暴躁。


    他是個隻懂得憨直地實行自己認為正確之事的人。


    在將諸刃流練至登峰造極的境界之後,他便將整個家族的事交給弟弟打理,自己則選擇加入魔女陣營。


    「當時我幹了不少蠢事。例如把還在實驗階段的吸血鬼細胞注入自己體內,使自己年齡不再增長,身體也變得比常人強壯數倍。魔女陣營還把黃昏型號交托到我手上,讓我產生了自己足以一手左右這場戰爭結果的傲慢心態。」


    「……那麽,師父你……」


    「本大爺曾是另一把黃昏型號·雷瓦汀的契約者。而當時銀檞之劍的契約者就是命。原本的草剃家在我離開之後,便遭到戰火波及而付之一炬。審問會則趁亂帶走命。之後你大概也想像得到吧。」


    或許是忌憚提起那段往事吧,大蛇並未詳加說明。


    用不著他說也知道。因為哮也有個名叫樹夕的心愛妹妹。


    「命的身體長期慘遭審問會恣意惡搞,最後甚至還賦予她銀檞之劍作為兵器,出現在本大爺麵前。」


    「…………」


    「當時的命早已不再是命。是神隻殺手化術式所造成的負麵影響……她的魂魄遭到銀檞之劍侵蝕,失控了。」


    「…………」


    「……所以我殺了她。後續的結局就如同曆史書所記載的那樣。兩把黃昏型號的衝突引爆無形災害,全世界通~~通完蛋了。」


    大蛇大概是在跟命對戰的過程中受了重傷,才導致雙眼失明吧。


    大蛇並未吐露他自己對那場戰役究竟有什麽感觸。


    講完之後,大蛇再次邁步離去。


    「等一下……!」


    「…………」


    「既然知道內情,師父為何不沒收銀檞之劍,反而要讓我自行決定她的未來呢?隻要殺死我並毀掉拉碧絲,整件事情應該就能圓滿落幕才對吧……?」


    盡管哮根本不打算乖乖就範,但照理說大蛇應該要這樣做才合乎邏輯。


    「要我那樣做也不是不行啦——但你不是說你要拯救一切嗎?」


    大蛇突然改用直指核心的嚴厲聲調說道。


    「我大概想像得到你在樹夕眼前舍棄劍的理由。你就是因為什麽都不想割舍才放開長劍。妹妹也好、同伴也罷,連同自己的身心都想一並救迴。變得自私自利,像個小鬼頭一樣要起任性脾氣,明明什麽都辦不到,卻又緊抓著理想不放。」


    大蛇展現他那寬大的背影,如此提醒哮。


    「哮。拯救一切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我就是因為辦不到,才割舍掉許許多多的事物。包括命的事情也一樣。同伴、家人、朋友……到現在本大爺仍然沒後悔過。」


    那是既凝重,且直刺心房的聲調。


    「你並不希望變成那副德性對吧?那你就必須提升實力,需要讓自己強悍到深不可測的境界才行。否則現在的你,根本什麽都拯救不了。」


    「…………」


    「本大爺跟鵝媽媽不一樣。本大爺不會阻止你挺身參戰。盡管不喜歡無益的殺生,但若是有益的殺生,那就有貫徹到底的價值。更何況既然你已作出要拯救


    一切的選擇,那我認為你不能再奢望享有所謂的安穩生活了。」


    哮完全無言以對,隻能默默聽他發言。


    「再次握起那把劍吧,哮。支配銀檞之劍,讓自己變強。縱使世界會因此而毀滅,也沒什麽好迷惘的。」


    「…………」


    「因為想要拯救一切的話,你就隻剩下這條路可走。」


    棄之不顧似地講完這段話之後,大蛇踏響木屐離開現場。


    哮雖想追上,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再度跪倒。


    結果,草剃命與解救樹夕一事毫無關聯。因為兩者狀況截然不同,所以也無可奈何。哮仰望著夜空,靜靜闔上雙眼。


    「……我當然明白。」


    哮已決定不再接受那種隻遭人利用的悲慘生活,為了拯救一切而拚命掙紮……才走到現今這個階段。


    但卻是毫無成果可言。直到現在,他仍沉溺在安逸的日常生活之中。


    既沒發現解救樹夕的手段,也還找不到迴到隊友身邊的方法。


    他心知肚明。自己缺少什麽,以及究竟需要什麽。


    他極度缺少力量。


    就任何一方麵而言,他都非得變強不可。


    目前也隻有真理是唯一值得信賴的可靠同伴。當下必須單靠兩人的力量麵對現狀不可。


    狀況已經完全厘清。再來隻剩付諸行動。


    首先是藉由與拉碧絲達成和解,讓她成為自己真正的夥伴。


    接著就是從大蛇口中打聽出解救樹夕的方法,然後——


    「……趕迴隊友們的身邊。」


    哮睜開雙眼,朝向星空中的月亮伸長手臂。


    哮終究還是決定重返對魔導學園。


    他人已站在起跑線上。


    再來隻需向前奔跑。


    哮將明月捧在掌心,堅定地緊握拳頭。


    深夜四點,結束練習迴到房間就寢的哮,在寢室內微微睜開眼睛。


    因為他感受到身上似乎多出一股類似重力的感覺。


    起初他以為大概是睡眠麻痹症。因為在活動過筋骨的夜晚,很容易引發肌肉僵硬的毛病,所以並不是什麽罕見的情況。


    但映入模糊視野之中的那道人影,卻使哮瞬間心生戰栗。


    在提高警覺之前,他已透過那道人影的色彩辨別出對方身分。


    「……拉碧絲?」


    輕輕搖晃著琉璃色秀發的拉碧絲,整個人跨坐在哮的身上。


    而且,她一絲不掛。


    「…………」


    全身赤裸。


    「……什麽?……什麽!?」


    哮雖試圖挺直上半身,卻被拉碧絲以雙手壓迴床上。


    大吃一驚的哮,不由自主地仰望著拉碧絲的身體。


    她那雖然還不成熟,但仍一眼便可看出是女性的體態,令哮忍不住滿臉通紅。她的肌膚一點也不燥熱,彷佛刀身一般冷冽。然而其柔嫩觸感卻是無比幸福的象徽,隻有相互貼合的部位立刻浮現溫熱感。透過窗戶射入室內,帶有獨特色彩的月光灑落在拉碧絲身上。


    除了美麗之外,哮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形容詞。


    「你,這是做——」


    「請保持安靜。我現在準備迴應你的要求。」


    「我我、我並不記得有提過這樣的要求啊!?」


    「這種型態與你的連結實在太過薄弱了。」


    講完這句耐人尋味的話之後,拉碧絲緩緩將臉湊近哮的眼前。


    「你、你幹嘛……」


    就在哮試圖製止的瞬間,拉碧絲的雙唇已然貼上他的嘴唇。


    既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喘氣的哮,隻能任憑拉碧絲擺布。


    拉碧絲以自己的十指交纏住哮的十指,宛如將他釘在床上一般緩緩推倒他。哮感受到舌頭與舌頭在自己的嘴裏互相纏繞。


    (不不不不不這也太過不妙了吧!)


    拉碧絲那出人意表帶有熱度的舌頭,溫柔輕撫著哮的口腔。


    哮雖試圖反抗,但不知為何竟有種渾身乏力的感覺。即便理智極力拒絕,身體卻始終不聽使喚,意識也漸趨模糊。宛如相互融合一般,身體及心靈的感覺都變得愈來愈曖哢不清。


    以前曾有過相同的體驗。這種感覺,就跟先前與拉碧絲重訂契約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宛如電視『唰』地被關掉電源一般,哮的意識悄然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意識與記憶亂七八糟地攪成一團。


    許多悲鳴及許多責難的聲音,彷佛龍卷風一般不斷掠過腦海。


    在巨大的漩渦之中,目擊世界毀滅的影像之後,哮發現自己佇立在一個封閉的白色空間。他試著出聲,但嘴巴甚至連吐出一口氣息也辦不到。


    他轉移目光掃視這個寬敞空間的各個角落之後,發現隻有一個地方存在著紅色物體。


    是一名被綁在柱子上的女性。女性全身上下都遭到針狀物刺穿。


    周邊則堆滿了看似紅色肉泥的塊狀物體。


    女性的身影與樹夕極其相仿。


    哮瞬間便理解到她是什麽人。


    草剃命。大蛇的姊姊,同時也是銀檞之劍的第一個契約者。


    這必定是拉碧絲過去的記憶。


    『處置完畢。確認不確定古代屬性停止活動。解除拘束裝置。』


    在揚聲器播出伴隨著警鳴的講話聲後,命身上的枷鎖應聲開放。


    命的身體掉迴地麵。同一時間,周遭的紅色肉塊也化作灰燼悄然崩解。暫時無法動彈的命,彷佛爬行似地拖著身子對某種東西伸長手臂。


    那是一根琉璃色的小小樹枝。


    命抓起樹枝,極其珍惜地抱在鮮血淋漓的懷中。


    發絲輕輕晃動,哮首度看見命的真麵目。


    (——騙人……的吧。)


    她的容貌與拉碧絲如出一轍。長相跟拉碧絲一模一樣的命,溫柔地微微眯起她那泛著淚光的雙眼,對著琉璃色樹枝傾訴。


    『今天……並不怎麽痛。』


    命一邊撫摸樹枝,一邊走到房間角落躺下。


    然後顯得既開心又幸福地對著無言的樹枝傾訴。


    彷佛就像是小孩子把洋娃娃當成自己孩子倍加嗬護一般。


    宛如那根樹枝就是她唯一的救贖。


    一股心痛如絞的感受襲向哮。內心隻充滿了憤怒、悲傷及空虛。正如哮對樹夕而言是救贖一樣,對她來說,隻有那根樹枝是唯一的救贖。


    視野扭曲變形,時光快速流逝。


    在反覆受到相同待遇的日常生活當中,命像是獨自玩耍似地不斷對琉璃色樹枝傾訴。


    今天要講第一次看到外麵世界時的事情給你聽。


    今天要講朝霞的事情給你聽唷。


    今天的餐點是什麽呢?要是能夠吃得很有飽足感就好了。


    今天來聊聊那名跑來箱子旁邊找我的少年好了。


    命反覆不斷地訴說在她的人生經驗當中,曾帶給她片刻幸福感受的事情。久而久之,她抱在懷中的樹枝開始泛起微弱光芒。彷佛就像是在唿應她的傾訴一樣。


    光是如此小小的變化,就令命高興地笑逐顏開,展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而經曆漫長的歲月流逝,命的心靈漸趨疲憊。


    她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微弱,既不再因疼痛而流淚,也不再開口訴說那些幸福的美好迴憶。久而久之,命開始養成了向這根小小樹枝許願的習慣。


    許下一個破壞的心願。一個期盼能夠終結世界的,尊貴心願。


    淚珠沿著哮的臉頰滑落。


    哮分不清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眼


    淚。


    視野再度中斷,哮站在另一個全新的地點。


    那是槍彈與魔力粒子紛飛四射的戰場。許多士兵及魔女們,在充滿怒吼哀嚎聲的地獄當中彼此廝殺。


    此時,有個全新的地獄被投入這片殺戮戰場。


    一具狀似棺材的物體墜落至戰場正中央,而從裏麵現身之人正是命。


    命宛如孤魂野鬼一般,搖搖晃晃地行走於戰場上。


    就在士兵及魔女們均摸不著頭緒地靜觀其變之際,命將拿在手上的樹枝挪至嘴邊。


    『一起結束掉這一切吧……拉碧絲。』


    樹枝唿應命的心願,變形成一把形狀扭曲的劍。


    同一時間,琉璃色粒子也纏裹住她的身體。


    吞噬一切的弑神之力,與命的魂魄逐漸融合。


    然而人類的魂魄卻承受不了這股力量的侵蝕。


    命發出近似痛哭的哀嚎,飽受魂魄痛楚的煎熬。


    同時,她身上也猛然溢出大量紅色肉泥。


    草剃命化身地獄,吞噬了士兵、魔女及所有一切。


    匪夷所思的虐殺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悲鳴漸漸轉變成刀劍交擊的音色。


    現身阻擋在命眼前的,是身穿如烈焰般鮮紅色盔甲的大蛇。


    大蛇與化身鬼怪的命展開交鋒。


    大蛇拚命出聲唿喚,想讓命明白自己就是當時的那名少年。


    可是聲音卻無法傳入命的心房。


    她的心靈早已不複存在。


    『可惡……!像這樣……像這樣的事情,根本一點都不好——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淚流滿麵的大蛇發出響徹戰場的慟哭聲。


    盔甲化作火焰覆蓋住頭部,使他的存在轉變成一名完整的神隻殺手。


    兩名神隻殺手展開劇烈衝突。


    大蛇的慟哭聲不久後轉化成人們的慟哭,最後演變成世界的慟哭。


    一切均遭祝融肆虐,萬物逐漸步向死亡。


    『虛無』魔力籠罩全世界,毫無分別地吞噬人命。


    兩人的戰鬥為期數日之久,等到戰事告終之時,世上已有大半人類死於非命。


    琉璃色的長劍掉落在倒地不起的命身旁。


    長劍彷佛陪伴著已經斷氣的命一樣掉在地上,不過卻開始產生微弱振動,接著幻化成粒子狀。琉璃色的粒子集中至同一位置,漸漸構築成人型姿態。


    最後,這個人型變成一名琉璃色的少女,以雙手輕抵著命的身體。


    『宿主,請你醒來。』


    『————』


    『你的心願已經成真了。世界滅亡了唷。再也沒人能夠傷害你了。』


    『————』


    『宿主……請你醒來。你應該不會再感到疼痛才對。今後你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餐點了。』


    少女麵無表情地用雙手搖晃命的身體。


    命沒有作出任何迴應。在絕望盡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她,整具軀體幾乎完全化作焦炭。


    然而少女仍未停止對命講話的舉動。正如命對少女所做的一樣,即便得不到迴應,還是持續不斷地與她交談。


    在這當中並沒有悲哀的情緒,也沒有傷心的淚水。


    相信少女必然隻是很單純地認為,這樣做本就是理所當然罷了。


    『就是你……嗎……』


    此時,遍體鱗傷的大蛇來到命的遺體及少女麵前。在雙眼被劃破,全身肌肉遭削落的狀態下,手持斷劍的大蛇搖搖晃晃地來到現場。


    大蛇運用魔力強行使受創的雙眼恢複光明,看著這名少女。


    『開什麽,玩笑……為什麽你敢變成那張相貌陪伴在那家夥身旁……!為什麽是你活下來,而命卻死掉了……!?』


    大蛇斜舉斷劍,少女則轉臉望向他。


    大蛇麵帶憤怒、悲傷及絕望交織而成的神情,高高舉起斷劍。


    『不要用那張臉——看著本大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麵對即將劈落的利刃,少女——


    ——拉碧絲隻是以那雙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凝視著他。


    『……嘖,可……惡……可惡……啊!』


    劍尖停在半空中,並未刺中拉碧絲。


    大蛇頹然跪倒,在死絕的荒涼世界放聲大哭。


    拉碧絲則完全無法理解他為何大哭,隻是一味地……


    『……宿主?』


    一味地不斷搖晃命的身體。


    「唔——!?」


    一陣彷佛心髒重新跳動般的強烈衝擊,致使哮猛然睜開雙眼。


    拉碧絲的雙唇拉著細絲輕輕移開,哮深深地吐了一口大氣。


    「剛剛那是……」


    「我迴應你的要求了。你說過你想了解關於我的事。剛剛那段記憶就是我人格成形的起因,以及神隻殺手化的前例。」


    跨坐在哮身上的拉碧絲淡淡地說道。


    哮擦乾沾濕自己臉頰的淚水,定睛看著拉碧絲。


    拉碧絲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神隻殺手化術式需要強韌的魂魄配合,與契約者魂魄的融合是不可或缺的步驟,但人類的魂魄再怎麽堅強都承受不了。」


    「…………」


    「草剃命雖然擁有鬼怪之軀,但她所具備的卻是人類的魂魄。」


    「……你應該早就知道她具備的是人類的魂魄才對吧?」


    「由於那是第一次融合,既然沒有前例,我也無從得知結果會是如何。但那是她的期望。無論知道或不知道,我大概都會付諸實行吧。因為與契約者融合就是我的存在意義。」


    拉碧絲的聲調十分冷淡,宛如刺骨寒風一般。


    「人類承受不了……那意思是說我當時也很不妙嗎?」


    「你不需擔心。」


    拉碧絲頓了一下,閉上眼睛如此說道。


    「因為你的魂魄,並不是人類的魂魄。」


    「…………」


    「草剃家的女性為鬼怪肉身搭配人類魂魄。相反地,男性則是人類肉身搭配鬼怪魂魄。你應該也有從血緣至親口中聽說過這件事吧?」


    麵對默然不語的哮,拉碧絲問了一句「難道沒有嗎?」


    哮既未從雙親口中,也沒從大蛇口中聽說過這項事實。


    然而,哮並不覺得驚訝。


    「我從很久以前,就隱約猜到大概是這樣了。我之所以會覺得肉體狹隘,搞不好是因為自己的魂魄太過龐大所致……隻是我也搞不太清楚魂魄之類的事情就是了。」


    「…………」


    「原來,我的魂魄不是人類的魂魄啊……」


    哮邊輕聲嘀咕邊抬頭仰望天花板。意外的是他並未受到太大的打擊。無法理解人心、不顧一切地興風作浪,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截至目前為止,他與許多人打過交道,並建立起相對應的羈絆。既贏得他人信賴,自己也變得有辦法信賴他人。


    坦白講,對哮來說,這隻不過是一件『就算擁有鬼怪魂魄又怎樣』的小事罷了。


    他對魂魄的性質絲毫不感興趣,也從未曾有過受到此事折磨的痛苦記憶。


    在這之前,他一直看著飽受鬼怪軀體茶毒的樹夕。哮並非會因這種程度的小事就大受打擊的懦夫。更何況,倘若事到如今才因這點小事而灰心喪誌的話,一定會被櫻花痛扁一頓。


    會被對自己說過『你是一個名叫草剃哮的人類』這句話的櫻花痛扁一頓。


    「附帶一提,要是完全融合的話,我會怎麽樣呢?」


    「你我之間的界線就此消失


    。你會失去自我,成為具備驅逐神隻威脅之強大力量,隻為了實現自身願望而采取行動的存在。」


    哮雙眼眯成直線,嘀咕著說了聲「那還真討厭呢」。


    「你果然討厭是嗎。我明白了,隻要一確保安全無虞,我便與你解除契約吧。傷勢問題你不需擔心,我會妥善顧及那一方麵的事,你大可放心。」


    「等等,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隻是因為那樣一來,我就無法以我自己的角度實現願望罷了。」


    「就算你那樣說我也摸不著頭緒。我就隻是一把兵器而已。」


    拉碧絲露出冰冷視線凝視著哮。


    然而哮隻以簡短的一句話就摒退了她的冰冷目光。


    「你說謊。」


    「我哪裏說謊了?我要求你解釋清楚。」


    「你一開始被打造問世時或許真的就隻是一把兵器,但你的人格是在這個世界誕生的對吧?」


    「那又怎樣?」


    「結果說穿了,你跟人類分明就沒什麽兩樣嘛。你果然很像我。不管魂魄是鬼怪或其他東西,我可是在生長的環境中成為一個人類……你不也是一樣嗎?」


    微微側首的拉碧絲臉上浮現一個問號。


    她散發出一股十分罕見,與其說是有點不耐煩,倒不如說是麵對難以理解之事而鬧起別扭的感覺。


    哮忍不住麵露傻眼神情。


    「為什麽你的外表及語氣會跟命小姐那麽像?」


    「…………因為隻有她是唯一的參考對象。」


    「錯,並不是因為那種理由吧。」


    「沒有錯。草剃命的魂魄因融合失敗而被我侵蝕殆盡。隻剩下個人情報殘留在我的魂魄之中,而我現今這個擬似人格就是由那些情報——」


    哮突然挺起上半身,伸手扣住拉碧絲的雙肩。


    拉碧絲的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對——你喜歡那個人。你非常非常喜歡她。」


    哮神情嚴肅地凝視著拉碧絲的雙眼,語氣堅定地說道。


    喜歡她。這句話使拉碧絲頓時為之一愣。


    「……簡直莫名其妙。」


    「不,我很清楚。我可是親身體驗過你的記憶喔。」


    「…………我與你的神隻殺手化半途中斷了,魂魄的聯係度應該很薄弱才對。」


    「即便缺少那個步驟我也能知道。就是因為喜歡她,你才想救她。你之所以試圖替她實現心願,也是為了她好的關係。之所以想跟她融合,也是因為想跟她在一起。麵對痛苦掙紮的她……總是不斷跟你講話的她……你很希望能替她做些什麽。方法雖然笨拙到令人傻眼的地步,雖然完全不管會不會給他人造成困擾,但你仍純粹地關心著她。」


    「不對。我透過神隻殺手化的過程殺害她了。」


    「你自己不是才剛說過你並不曉得那個人所擁有的是人類魂魄嗎?你並無意殺害她,隻是單純地想與她合而為一對吧?」


    「我——」


    「……不必再說了。你簡直跟我一模一樣,是個笨拙到極點的混帳東西。」


    哮彷佛打斷拉碧絲試圖訂正的念頭一般,伸長手臂繞至她背後。


    拉碧絲沒有抵抗,乖乖地任由哮抱住她。


    哮緩緩撫摸她那琉璃色的秀發。


    「你呢……因那個人死掉而感到傷心。」


    「…………」


    「因變成孤單一人而感到寂寞。」


    輕撫著頭發的溫柔掌心,令拉碧絲頓覺茫然。


    她既不懂這股暖意代表什麽意義,也不曉得悲傷的意義為何。


    哮的手掌令拉碧絲迴想起,過去總是不斷撫摸著自己的命之手掌。


    「我決定了,我要留在你身邊。我保證絕不會撇下你隨隨便便就死掉。」


    「…………」


    「謝謝你設法想替我實現心願。也很抱歉我那麽優柔寡斷。」


    哮更用力地緊緊抱住拉碧絲。


    「可是我啊,想由我自己親手實現心願。我們用不著合而為一。我希望能維持我的原樣,也希望你能保有自己。我需要你啊,拉碧絲。」


    拉碧絲沒有迴答。


    盡管對輕撫著發絲的那股暖意感到困惑,拉碧絲仍埋首於哮的胸前。


    「我搞不懂自己。但你為何卻能明白我的事情呢?」


    「也不是明白,是我這麽認為罷了。」


    「我無法再繼續否定你所提出有關我的分析。就算再怎麽想要否定,我的人格都會出現錯誤。我長期以來都一直遭到這個擬似人格的玩弄。我對自己無法理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隻要一點點地慢慢弄清楚不就好了嗎。」


    「倘若不具備這種人格……這種情感的話,我應該就能隻是一把招來黃昏的長劍才對。」


    「你的誕生可是令我由衷廄到高興喔。」


    「……我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呢?」


    拉碧絲像是求助一樣,發出微微顫抖的聲音詢問哮。


    哮則用力抱緊拉碧絲的身體,如此作出迴應。


    「待在我身邊,當我的夥伴吧。」


    拉碧絲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我對這個世界而言,隻是個有害無益的存在。我或許會毀滅掉這個世界。」


    「沒這迴事。我會正確地運用你,證明給全世界的人看。」


    「我也許會吞噬掉你的一切。可能會不小心殺死你。」


    「我的魂魄是鬼怪。而且就算融合,隻要處理得當,相信我們應該都能保有自我才對。」


    「……這兩個答案均毫無根據可言。」


    「本來就不需要什麽證據。」


    任由哮輕撫頭發的拉碧絲微微眯起雙眼。


    接著,她首度發出帶著類似情緒波紋的聲音詢問。


    「那麽,你並沒有拒絕我嗎?並不是產生了討厭使用我這把毀滅之劍的想法嗎?」


    「別讓我說那麽多次,我根本就沒有拋棄你的意思。我並不想失去你。所以——」


    哮與拉碧絲相互凝視,同時傾注自己的全副心意向她表態。


    「——讓我再次成為你的宿主吧。」


    這句話確確實實傳入了拉碧絲的心房。


    拉碧絲靜靜闔上雙眼,流下一行淚水。雖然隻是差點就忽略掉的小小淚珠,但拉碧絲確實是在這個時候首度掉下眼淚。


    「…………嗯,樂意至極……宿主。」


    聽見這極其懷念的稱唿,哮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


    拉碧絲雖然依舊麵無表情,但哮覺得現在隻要能換來這句話就足夠了。


    於是擁有鬼怪魂魄的少年,與貼近人類、試圖成為人類的黃昏之劍,再次正式訂定契約。


    魔導學園西側最西邊。


    在西側幹部們齊棗一堂的地下空洞聚會所,每到周末都固定會舉辦一場幻想敦團『純血之徒』的聚會。


    『純血之徒』。


    建立起西側的純血主義,是一種既激進又排外的觀念,而挺身背負起這種理念,打著淨化世界之口號展開活動的人們,則被冠上了這個稱謂。


    組織成員除了一小部分的特例之外,其餘全都是血統純正的魔女及魔法師。


    地下空洞的中央宛如大講堂一般,正中間有一座舞台。


    另有聚光燈對準擺設在舞台中心的一張王座。


    「哦,那結果就是鵝媽媽決定要拉攏銀檞之劍加入自己的陣營羅?」


    隻見一名身穿鑲滿玫瑰花的奇特洋裝,坐在奢華王座上的女性,一邊用銼刀研磨紫紅色指甲,一邊露出慵懶神情提問。


    她名叫伊莉莎


    白。是與鵝媽媽、兇煞及大蛇並列為幻想教團幹部的其中一人,同時也擔任魔導學圈歐洲庇護所西側的理事長。


    紫紅色的高跟鞋、紫紅色的洋裝、紫紅色的雙唇。


    再加上飄浮於身邊的紫紅色玫瑰花瓣,更為她增添了不少色彩。


    是個堪稱品味低劣的花俏女性。


    「你幹嘛悶不吭聲?還不快點迴答,金絲雀。」


    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金絲雀相當厭惡地睜大眼睛。


    縱使置身黑暗當中,她的眼神仍綻放出暗淡光彩。


    「……沒錯。鵝媽媽,打算將銀檞之劍及哮納為自己的力量。」


    「哎唷!」


    伊莉莎白展現出帶有『真受不了』之意的誇張動作,隨手丟開手中的銼刀。


    此舉導致原本飄浮於周遭的玫瑰花瓣紛紛落地。


    「真是太可歎了……所以我才說無機物女不值得信任嘛。老人們明明都比較尊重純血派的意見……她居然還想反抗是怎樣?」


    搖了搖頭,輕挪她那纖纖玉指靈巧地轉了一圈之後,一把已經點燃的煙管悄然出現在她的指尖。伊莉莎白慢條斯理地叼起煙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大大地吐出煙氣。


    「你就設法解決掉那些可疑份子吧,金絲雀。」


    「……我還有承接那邊的任務。現在行動會遭人懷疑。」


    「哎——哎——哎——哎——金絲雀啊?缺乏魔力的肮髒精靈小妹?現在可不是在意那種芝麻蒜皮小事的時候喔?戰爭已經開始了耶。」


    「…………因為草剃樹夕的緣故,alchemist社轉而投靠審問會陣營,勢力平衡岌岌可危,但你卻擅自挑起戰爭,你應該更慎重評估情勢才對。其他庇護所的西側人士,也都認為你太急功好利而氣炸了。」


    「沒錯!是我挑起的!是我好心代替那群慢吞吞的家夥開始的!再說就是因為她誇下海口說有辦法迴收『百鬼夜行』,元老院才會選上那個無機物女沒錯吧?結果弄成這副德性!反而造成審問會與alchemist社締結了堅不可摧的同盟關係!」


    「……嘖。」


    「你也同罪啦。你感謝我都來不及了,哪還有資格責備我?還是說怎樣?你打算跳槽投靠東邊嗎?你該不會是被那個醜八怪跟冒牌吸血鬼給籠絡了吧?」


    金絲雀與伊莉莎白相互瞪視。


    就在兩人視線交錯,即將迸射出陣陣火花之時,黑暗的盡頭傳來一陣開門聲。


    「——呀哈!唷唷唷唷哈羅哈羅哈羅,兩位好久不見了啊!」


    隻見一道人影背對從門縫透射而入的光線,哢噠哢噠地踩著響亮腳步聲迎麵走向兩人。伊莉莎白及金絲雀均麵露差點發出咂舌聲的皺眉神情。


    就連幻想教團都傷透腦筋的異類。


    帶來絕望的魔法師·死靈術師兇煞。


    大概是真理在他身上留下的極光傷勢已經痊愈了吧,隻見他臉色顯得格外紅潤光采。


    兇煞來到金絲雀的身旁停下腳步。


    「咦,金絲雀小姐嗎!?哎呀,才一段時間沒見,想不到你已經變得如此美麗動人了呢!上次碰麵時,由於你還在急速成長前夕,所以才隻有那~~麽一丁點兒大而已耶!太可惜——我開玩笑的啦請你別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我自詡是個老少通吃派!而所謂最適合享用的狀態,指的就是現在的你啊!」


    金絲雀抽出背後長劍一閃,砍斷了喋喋不休試圖觸摸她頭發的兇煞手掌。手掌應聲掉落在地板上。兇煞的右手掌在被砍斷之後,仍如同被丟到陸地上的魚兒一般活蹦亂跳個不停。


    「真是激動呢。這就是俗稱的傲嗎?我很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見到你對我展現出嬌的一麵唷。」


    兇煞詭異地扭動身體,隻見原本掉在地上蠢動的手掌,被一片突然出現的黑色沼澤吞沒。


    而在沼澤消失的瞬間,兇煞的右手掌已迴到原本所在的位置。


    兇煞笑咪咪地轉頭望向坐在王座上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小姐也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依然花枝招展!盡管很想說聲『采用年輕的時裝風格也該適可而止』,但你的凍結細胞(化妝)功力著實了得啊!不愧是『全能』的古代屬性持有者,我真想發自內心誇獎一下你那抗拒時光流動的表現!將近千年前你就以處女鮮血裝滿浴缸泡澡,對吸血鬼心懷憧憬——打從那個愛作白日夢兼不堪入目的少女時期直到現在,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呢!」


    兇煞一邊發出刺耳的掌聲,一邊笑容滿麵地稱讚伊莉莎白。


    當事人伊莉莎白則是一臉冷淡地嗤之以鼻。


    「就算是嘲諷也未免太過索然無味了吧?像我們這種高階古代屬性持有者,明明早就已經舍棄掉『老化』等概念了好嗎……過去的事情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不不,我倒認為你的本質一點都沒改變喔?維持亮麗外貌,除了解讀為執著於年輕的表現之外,還能有什麽其他解釋呢?」


    「…………」


    「你的妝有點走樣羅。」


    麵對兇煞笑咪咪的挑釁,伊莉莎白的臉頰微微抽動起來。內心怒火可能早已輕輕鬆鬆突破最高上限了吧。看樣子她似乎並不太擅長裝撲克臉。


    兇煞則彷佛舞台劇演員一般大大地張開雙臂,一臉悲情地仰望著聚光燈。


    「為何女性總是把老邁與醜陋畫上等號呢?著實令人感到萬分遺憾。老邁是身上所背負之事物的象征,是過往人生曆練密度的表徵。不加以否定、細細咀嚼老邁,一邊遙想過去,一邊為了開創未來而邁步前進……過著享受老邁的快樂人生……你不覺得這樣的女性十分美麗動人嗎?」


    「我可不想聽一個以否定死亡為根基的死靈術師對我大放闕訶啊。」


    「啊,你這句話戳到我的痛處了!還真是被你給反將一軍了呢!」


    發出爽朗笑聲的兇煞,宛如打馬虎眼似地企圖繼續這段無聊透頂的對話。


    「附帶一提,你知道嗎?男人大多都是蘿莉控——」


    「鬧劇已經夠多了。倒是你為何迴到這裏?元老院應該命令你留在現場待機才對吧?醜話說在前頭,站在純血派的立場,我也不希望像你這樣的麻煩人物跟我們走得太近。相信你應該是基於某種特殊理由才跑來此地露臉的吧?」


    伊莉莎白厭惡地以手拄著臉頰說道,兇煞隨即自信滿滿地迴了一句「那是當然羅!」


    「這是件史無前例的緊急事態。俗話說分秒必爭,指的就是這迴事!」


    「……緊急事態?說來聽聽吧。」


    「其實呢——是因為聽說我深愛不已的人來到這,我才連忙飛奔過來啊!」


    兇煞毫不遲疑、不知羞恥,漲紅臉頰大聲宣言。


    伊莉莎白的臉部肌膚『霹哩』一聲浮現裂痕。兇煞卻毫不在意地繼續暢所欲言。


    「真理小姐!啊啊,真理小姐!我跟她到底已經分開多久了呢……四個月?還是五個月沒見了呢?我已經這麽長一段時間沒能見到她那拚命忍著淚水的逞強身影了呢……!相信她必定也很寂寞吧……!所以她才這樣千裏迢迢,甚至不惜跨越聖域前來見我!這就是愛的力量!是一股就連虛無屬性的汪洋都能跨越的愛!我非得迴應這份愛不可……!為此我迴——」


    「——把那家夥給我轟出去。我不想再奉陪這場鬧劇了。」


    麵對兇煞彷佛神智失常般的獨角戲,伊莉莎白邊抱怨邊彈響指頭。隨後隻見宛如亡靈般身穿紅色長袍的雙人組,自黑暗中悄然浮現於兇煞的左右兩側,扣住他的雙臂將他拖離現場。


    「等等我唷,真理小姐!我的小真理!我絕對會去迎接你啊啊啊啊


    啊~~~~!」


    兇煞在留下這句惡心透頂的宣言同時,慢慢退離地下空洞。


    即便是伊莉莎白也不禁感到疲憊地歎了口大氣。


    「金絲雀,言歸正傳吧。」


    「……我,無話可說了。再不趕緊迴去,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別開玩笑了好嗎?兇煞看起來似乎是因為很中意你才企圖轉移話題……不過你當真以為有辦法瞞混過關嗎?」


    輕咬著紫紅色指甲的伊莉莎白麵露微笑。金絲雀則始終以膽識過人的眼神瞪視著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樂不可支地輕撫她那美豔的嘴唇。


    「你,自己展示一下對我們的忠誠心吧。」


    「………我自認已展示過了。到目前為止,我替你們做過太多見不得人的肮髒任務。」


    「但結果說穿了,那些全都是基於幻想教團的整體方針,而指派給你的任務吧。我所說的呢,是對西側的忠誠心。換句話說,我要你背叛東側那個無機物女人。」


    伊莉莎白以洋扇遮住嘴角,隻任由眼角浮現出一抹奸詐笑意。


    「——去收拾掉草剃哮,同時收迴銀檞之劍。隻要你辦得到,我就如你所願,將對審問會及alchemist社進行複仇的權利與戰力賞賜給你。」


    「!?你取得銀檞之劍想幹嘛?元老院絕不會允許……」


    「廢·話·少·說,乖乖聽我講。我說要將集結於此的所有精銳,全部交給你調度喔。戰爭一旦當真開始日趨激化,戰場大概就會變得極其混亂。到時你大可自由調動這群精英,隨心所欲去完成你的複仇計劃。」


    伊莉莎白自王座起身,一邊挪移鞋跟踩著地板,一邊擺動腰杆走到金絲雀的身旁。


    收起扇子之後,伊莉莎白在金絲雀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道。


    「……殺死你媽媽的兇手,是審問會與alchemist社。你很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對吧?但若待在無機物女及冒牌吸血鬼身邊的話,你就算等上一輩子也沒機會啦。」


    「…………」


    「我是好心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知道嗎?」


    伊莉莎白的聲音迴蕩於黑暗之中。


    金絲雀的表情雖然毫無變化,她的拳頭卻發出微弱的嘎吱聲響。


    在集會所外麵,兇煞背靠著巨大門扉聽完了所有對話。


    在為了迴收手掌而召喚出沼澤之時,他事先留下了一小滴在地板上,透過那滴殘渣竊聽兩人的對談。


    「……伊莉莎白小姐的外表及行事作風明明都如此充滿魅力,為何竟會是個這麽低俗的庸人呢。」


    打從心底感到遺憾地搖了搖頭的兇煞,隨即動身離開現場。


    同時踩過倒臥在腳邊那兩名純血之徒精英份子的屍骸。


    跨越屍骸之後,他看見一名全身漆黑的少女,獨自佇立在用類似紅色地毯的材質鋪設而成的地板上。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哥德式服裝,眼神極其兇狠嚇人的少女。


    彷佛西洋人偶般超脫現實的端整相貌。如同夜色一般藍黑色的秀發,搭配一雙色調像極黑色蛋白石那樣漆黑、卻又具備變彩效應的眼瞳,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是非人族類的存在。兇煞來到少女麵前,露出一臉頗感意外的表情。


    「真難得呢。你上次變成人類姿態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少女邊咂舌邊將雙臂交抱於胸前。


    「還不都是這地方的規定害的。擁有自主意識的魔導遺產即便已經申請到攜帶許可證,也都被要求得解除攻擊型態。盡管采用人類姿態是莫大恥辱,但總比被塞在抗魔鞘裏頭要好。」


    當兇煞再次邁開步伐,黑色少女——s級魔導遺產『戰亂魔劍』立刻隨後跟上。


    「你也聽見了嗎?集會的對談。」


    「嗯……伊莉莎白她開始著急了。正因她的行動太過醒目,所以造成她在西側之中也顯得格格不入。我猜她大概再過不久就會被拔掉理事長的頭銜吧……反正在其他庇護所也還有許多夠資格擔任代理理事長的魔女。因此她打算取得神隻殺手的力量,進而自立為王吧。」


    「身為魔女的她其實相當優秀,隻可惜該說是自我觀念太過強烈,或者說是太過自私自利了吧。跟鵝媽媽不一樣,是會遭到元老院厭棄的類型。」


    「……被兇煞你講成這樣,連我都不禁覺得她很可憐啊。」


    「我對地位或名聲不感興趣,所以沒差。更具體而言,就連純血主義也令我作嘔。正因有許許多多別具特色的人,以及擁有各式各樣不同想法的人們,這個世界才那麽有趣……清一色的世界哪還有什麽樂趣可言啊。」


    兇煞感慨萬千地搖了搖頭,接著側目望向暗夜。


    「老實說,你之所以竊聽那場集會,並不是為了想聽那些無聊透頂的對話吧?」


    「嘖……對啦對啦。因為聽說『百鬼夜行』奪取任務不但失敗,反而還有多餘的累贅跟了迴來,原本我還覺得不太可能……結果不出所料,可惡,那個琉璃色的家夥居然出現在這……真是難以置信啊……!」


    暗夜邊頻頻咂舌邊踩響腳步聲。


    「一點也沒錯。伊莉莎白小姐跟鵝媽媽都太多事了。我真無法理解為何要把草剃哮及銀檞之劍帶進這裏。」


    「兇煞……現在立刻去殺了他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當時的恥辱紮得我好難受啊……!」


    暗夜緊緊抱著氣到發抖的身子,雙眼泛著淚光,極其不甘地緊咬著嘴唇。


    以前,在為了執行處決真理的任務而趁模擬戰錦標賽發動襲擊時,兇煞與暗夜被哮及拉碧絲聯手擊敗。


    非但自己身為魔導遺產的品質慘遭羞辱,甚至連宿主兇煞都被評為破銅爛鐵。暗夜直到現在都還對當時的事感到苦不堪言。對一把刀劍而言,破銅爛鐵是更勝世上千言萬語的最大侮辱。


    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聽見暗夜帶著怒氣的童百,兇煞隻是麵向前方微眯雙眼。


    「現在在這裏殺了他們……?暗夜,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啊?」


    「……?」


    「現在根本就不是下手的時機。除非在最棒的舞台……最棒的狀況……以及情緒激動到最高點的狀態下,否則我一概不予認同。」


    「……兇煞……?」


    「那個小子必須是我的宿敵。必須是隻屬於我的宿敵。無論是被誰搶走也好,或是變成相同陣營的戰友也罷,我都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態成真!」


    因察覺到聲音質感不同於以往,暗夜抬頭仰望身旁的兇煞臉龐。


    暗夜倒抽了一口大氣。


    她與兇煞共度了一段幾乎難以細數的漫長歲月。在他鬥爭時賦予恩惠、也成了助他散播絕望的幫兇。魔導遺產在挑選宿主之時,很少會注重契約者的人格。基本上大多數魔導遺產都不存在所謂善惡的概念。它們會在不受這類無聊判斷基準影響的前提下,挑選合適的宿主。


    例如宿主本身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靈魂的色彩。


    暗夜就是因為打從內心深愛兇煞那雖然漆黑,卻又綻放著七彩光華的魂魄色彩,所以對他的惡行惡狀一概不感興趣。他隻以揮舞刀劍,戰勝敵人為至高無上的喜悅。


    因此她才陪伴著他。她自謝自己是一把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兇煞的兵器。


    話雖如此,眼前的兇煞卻展露出她頭一次見到的表情。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她從沒見過兇煞真正動怒的神情。他向來總是顯得有點玩世不恭,縱使偶爾會激動地講起長篇大論,卻從未流露過這麽溢於言表的滿腔怒氣。


    但為何如今卻……


    「他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宿敵……我絕不會


    ……把他交給任何人……!」


    那張過度扭曲的欣喜笑容,充滿了就連暗夜都不禁心生恐懼的濃烈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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