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迴來……」
在樹海中大步往前的頗哩提突然抬頭看向天空，臉上浮現嚴峻表情。
「這裏真是相當汙濁。居然能讓身為星體大動脈的這片樹海變得如此烏煙瘴氣，真不知道那些家夥到底是進行了什麽實驗。」
「大動脈……變得汙濁？就像抽了太多菸的心肺嗎？」
「這比喻很有趣，而且有切中要點。原本即使是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片樹海應該也處於頂極群落狀態並保持著完美的均衡，現在卻混濁偏差到到連我也看得出來……嗯～該怎麽解釋？總而言之就是樹海製造出的氧氣和二氧化碳的比率變得很奇怪，而且是不好的那種奇怪。」
看樣子頗哩提是想說明這裏製造氧氣的速度變遲緩了。
如果是基於這層意義，那麽形容大樹海是星體之大動脈——這樣的比喻大致上的確沒錯。
全球最多的氧氣釋放量，以及負責消耗這些氧氣的熱帶動物們，掌管著這行星最重要的心肺機能。
「十六夜你有聽說過自然界的循環增強和『星之恩惠（terra material）』嗎？」
「啊～隻有從波羅羅那邊聽過一點，我記得是指『自然現象的循環是為了增加星之恩惠的總量』吧？」
「沒錯。神靈是透過信仰獲得力量，半星靈與精靈則是藉由土地的循環來擴大力量。亞馬遜熱帶雨林擁有這行星上最多的氧氣製造量與氧氣消耗量，所以就算形容此地是一處靈脈的聚集體，還能進行在自然界中也顯得特異的巨大循環，其實也不算過於誇大。」
「哦？……如果是基於循環規模來看的話確實沒錯，不過另外還有什麽樣的大動脈？」
十六夜眼中閃出光芒，大概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眼神依舊嚴峻的頗哩提繼續說明。
「話雖這麽說，實際上能稱為星體大動脈的地方並不多。如果以地脈來舉例——就是美國的大火山地帶『黃石公園』，還有造成舊生物時代滅絕的『西伯利亞暗色岩』等地方符合大動脈的資格。另外位於太陽赤道上的所有陸海空也……噢，對了，日本列島曾是世界上最巨大的星體大動脈。」
「啥？」
這意外的發展讓十六夜不由得發出聲音。
或許是覺得這反應很有趣，頗哩提豎起食指解釋理由。
「這並不是會讓人那麽意外的事情吧？日本是世界最大的災害大國。就像是在大地龜裂上誕生的那個國家由於地殼移動的問題，一年會受到約上千次的地震侵襲；至於屬於天候災害的台風，多的時候甚至在一年內會有高達二十個台風通過。包括天地雙方在內，那裏在星體循環中是最大規模且至關重要的土地。所以毫無疑問，應該稱唿為行星最大的大動脈吧。」
「原來如此……講起來或許的確是那樣，不過值不值得高興就是另外一迴事了——隻是有點意外，歐洲很少有這種所謂的大動脈嗎？」
「與其說是少，不如說是沒有，而且是完全沒有。當亞特蘭提斯大陸的原形在希臘近海因為火山噴發而消滅時，此地也同時失去大動脈。後來歐洲就成為被神靈當作『人類興盛的土地』而開拓的地區。以結果來說，盡管那裏發掘出眾多文明與思想，那種開拓卻具備與星之恩惠完全相反的概念。所以那個地區有許多神靈的聖地，卻沒有任何星之靈地。」
神靈優先寵愛西方，耗費漫長歲月進行星體改造。
那片土地災害稀少，大地豐饒，有利於人類發展。因此有許多國家在此建國，曆經爭鬥、統合、分裂的循環而發展下去。
在西方，有一部分的神話體係被稱為「循環周期（cycle）」，正是起因於此。
既然歐洲被改造成不容易發生災害的區域，那麽引發的不良影響當然會轉嫁到其他地方。
西方靠文明循環而發展，東方則靠著星體循環發展。
那就是從西方諸國進行觀測，會覺得位於盡頭的極東之國——日本這個災害大國。
「日本神話和他國的神話、王族的不同之處，主要就是這部分吧。相較於其他國家的『王者為治理國家之人』觀念，日本卻存在著認為『皇族為進諫天災之人』這種決定性的不同。而且對日本來說，算得上是侵略者的侵略者也實在不多。這些要素的結果就是日本作為西曆上最古老的國家並推行君主立憲製，還孕育出世界最長的現人神之係譜。」
「哦……這就是所謂的表達藝術嗎？要是換個講法，其實你隻是在說日本扛著西方的負債奮鬥，這樣那樣之後卻意外發展得超乎神明大人的預想而已吧？」
「哈哈，這批評雖然嚴厲，不過確實是那樣沒錯！但是你要原諒我們，畢竟就算是擁有我等的眼光，也沒能看出極東會發展出如此高的水準……而且西方遲早會遭受報應，以前也發生過歐洲的多神教幾乎已經全滅的慘痛經驗，你就當成這筆帳有扯平吧。」
兩人用小刀斬斷樹海的藤蔓，縱身跳過沼澤。
十六夜在腦中攤開世界地圖，提出突然注意到的疑問。
「……嗯？那中華民族又是什麽狀況？那邊是比較偏向星體的文化嗎？」
「不，他們和前述雙方都不同。中華民族是龍種的後裔，如果要說明這部分，必須先知道『竜種』與『龍種』的差異……不過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吧——有血腥味。」
頗哩提的聲調突然整個轉變，透露出一股緊迫感。
十六夜立刻確認背後，消除死角。他沒有從周圍感覺到敵意，是什麽人曾經在此戰鬥？還是樹海的動物們爭鬥後留下的痕跡？
兩人一邊在沼澤中確認腳下狀況，同時以緩慢速度繼續前進。
如果是樹海裏的動物，不是兩人的敵手。
不，基本上樹海裏的野生動物根本不會想要靠近他們。
因為這兩個人可說是會移動的山脈或大海，也像是一陣猛烈的風暴。
光是像這樣闊步於樹海之中，大部分的動物就會奔逃四散。正是因為如此，附近一帶從先前起就沒有任何生物的動靜。精靈和森林的賢者也藏起身影壓低聲息，發著抖滿心盼望暴風雨可以趕快過去。
既然已經讓精靈害怕成這樣，還是乾脆做出不可能拜托他們帶路的結論會比較好。
兩人對看一眼，一口氣往前移動。
來到橫斷熱帶雨林的河川中遊後，在穿過樹海縫隙的熱風吹拂下，頗哩提和十六夜開始確認周遭狀況。
之後，他們隨即受到來自河中的襲擊。
「唔！快躲開！」
「我知道！」
兩人分成左右，避開從水中射出的散彈。憑他們的反射神經，這次奇襲根本無法造成威脅，該特別提一下的反而是散彈本身的性質。
那些散彈並非物體，如果要打個比方，感覺像是空氣形成的硬塊。雖說是從水中射出，速度卻不容小覷。即使與一般槍彈相比是稍微遜色，也已經超過人類反射神經能反應的極限。盡管對於曾在諸神的箱庭裏曆經眾多戰役的兩人算是微不足道，也足以讓他們判斷出那並非根據正常的物理定律。
十六夜認定襲擊者躲在樹海的大河裏，準備朝著水麵跳下去。頗哩提見狀，立刻大驚失色地抓住他的手臂。
「別跳進去！後退吧，十六夜！」
「你說什麽鬼話！剛剛毫無疑問是受到來自水中的奇襲啊！」
「不是那種問題！先前的攻擊是可燃性氣體！要是就這樣戰鬥下去，會引燃充滿四周的氣體，把這一帶炸翻！」
聽到頗哩提的忠告，十六夜停下腳步。敵方就像是算準了他們的反應，又從大河中不斷射出空氣彈。
十六夜咂舌跳往後方，用力吸氣想確認是否真的有可燃性氣體存在。
然而他沒有聞到可能符合的氣味。
或許是身為地母神的頗哩提才有辦法察覺的無色無味氣體。既然對方使用可燃性氣體攻擊，那麽比起引燃的危險，確認是否有毒反而更為重要。
十六夜掩住口鼻，仔細觀察水中。
他大概是評估出以空氣彈那種程度的速度，即使在看到之後才做出對應也不會有問題吧。然而注意到水中正在湧出大量水泡後，這個想法立刻改變。
看到大河的水位急速下降，讓十六夜想通氣體的真麵目。
（這是……正在把河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嗎！）
十六夜迴想起焰之前在電話裏的報告。
他說過「天之牡牛」是透過分離海麵的水分來操縱氣壓。
無色無味的可燃性氣體，急速下降的大河水位。雖然十六夜有看穿大量往周圍散布的水泡與空氣彈是把河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後製造出來的東西，卻還是慢了一步。
「啊，不妙……！」
他急忙護住粒子體測量器。
下一瞬間，被分離成氫氣和氧氣的氣體往外噴發，同時帶起刺眼的閃光與猛烈的爆炸。藉由分解多達數十噸的水流來引發出的氫爆不但導致大河泛濫並分裂成東西兩部分，還伴隨著彷佛能震碎山脈的震動，把周圍整個炸飛。
＊
因為氫爆餘波而被濃霧籠罩的樹海和先前相反，成為無音的空間。受爆炸影響而暫時乾涸的大河雖然還在繼續冒出水蒸氣，不過現在已經逐漸恢複成自然的流動。至於最倒楣的受害者，肯定是恰巧待在附近的生物們。
棲息於河邊的爬蟲類被炸得粉碎，殘骸四散於樹海之中；原本在各處樹木上休息的鳥類被暴風刮起，飛向遠處。
這是威力強大到甚至能改變地形的火力，毫不考慮會讓周圍承受多大災害的爆炸成功地破壞了環境。如果從上空觀察，肯定會看到一個以大河為中心的巨大坑洞。
花了約三十分鍾後，樹海的大河終於恢複平靜。
不久之後水麵出現漣漪，水裏冒出一個人影。
「…………」
從樹海大河中現身的人影——看起來像是少女的人物一浮出水麵後立刻起身站好。接著她像水黽一樣在水上移動，慢慢靠近河邊。
既然少女的雙腳貼在水麵上，表示她應該不是浮空狀態。此人在爆炸的過程中似乎也一直躲在大河裏，但時間顯然已經超過人類可能辦到的潛水時間。而且她的外表也和這些狀況一致，看起來並不同於一般人。
垂下的白色長發發淩亂得像是野獸，宛如紅寶石融化而成的紅色雙眼發出燦爛光芒。大概是先天性白化症（albino）——典型的白化症體質吧。
白發少女用銳利的眼神掃視四周，最後吐了一口氣像是總算放心。
仔細一看，稚氣的臉孔有著消瘦的雙頰，整個人也顯得極為疲勞。
比起白化症，這筋疲力竭的樣子更凸顯出少女的特異性。看外表會覺得她的年紀似乎比焰他們還小，不過既然瘦弱到這個地步，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更年幼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身上隻有破掉的白衣以及像是要覆蓋住雙手的手套與手銬。說不定少女是從會用冰冷鎖鏈銬住她的地方逃出來，腳鐐的鎖鏈上還有明顯的切斷痕跡。
在水上行走的白化症少女拖著腳鐐來到岸邊，卻發現河岸因為先前的爆炸而升溫，不由得訝異地掩住嘴巴。
再這樣下去會因為太燙而無法上岸，白化症少女似乎很困擾地站在河邊發呆。
「——哼！我還在期待會出現何方神聖，結果居然是個白化症小鬼。」
「嗚！」
白化症少女嚇得跳了起來。
大吃一驚的她才剛開始確認周圍，就看到有個人影以幾乎無法辨識的速度從瓦礫的另一頭現身。帶著不高興表情登場後，十六夜瞪著白化症少女狠狠咂嘴。
「開場演得那麽大陣仗，沒想到用出來的招式卻隻是區區的氫爆。因為之前先聽說過關於粒子加速器怎樣又怎樣的情報，害我還以為起碼會利用氫氣來製造個核融合爆炸之類……這下你要怎麽排解我心裏的焦躁和期待感啊？」
十六夜把壞掉的粒子體測量器隨手一丟，把怨氣發泄在少女身上。白化症少女半張開嘴，喃喃說了一句：「真不敢相信……」
然而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就算對手是軍隊，應該也已經被先前那一擊解決。
氫爆消耗的河水大量到甚至造成大河水位降低，不可能有人類在近距離遭到波及卻還毫發無傷。況且若以爆炸規模來說，威力恐怕足以粉碎一座丘陵。
「怪……怪物……！」
白化症少女甩著白發沿著河麵跑走。
「居然跑在水上逃走，這到底是哪招？」
目送少女背影離開的十六夜一邊嘀咕一邊起身。
「水上步行嗎……雖然不知道是否也是粒子體帶來的效果——」
但少女碰上了克星。正常來說根本沒有人類可以在這個已經被高溫融化成紅黑色的岸邊自由行動，但是如果真要計較這點，能承受氫爆的人類更是珍禽異獸等級。
白化症少女展現出媲美獵豹的強勁腳力，很快就衝向遠方。
十六夜無奈地吐了口氣。
「看我……這一招！」
然後讓腳下的地麵爆炸。
「咦……啊……！」
白化症少女低聲慘叫。
所謂的爆炸並不是一種比喻。
留下殘影往前飛奔的十六夜彷佛化為人體炮彈，讓腳下的地麵爆炸後衝了出去。肌肉力量超越人類水準的強健雙腳發揮出甚至在大地上踩出坑洞的力量，很快就追過白化症少女。
「啊……哇……哇哇……！」
少女忍不住停下腳步，瞪大雙眼，嘴巴不斷開合。
或許是覺得這反應很有趣，十六夜咧嘴露出賊笑。
「好啦，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啊，白色美少女？如果還有其他武器，最好也拿出來試試喔。因為被抓到前如果有先用盡一切手段，事後才不會感到鬱悶。」
白化症少女的紅色雙眼裏湧上力量。
十六夜原本隻是想稍微挑釁一下，結果似乎讓對方產生超乎預估的警戒心。正當他手扠腰呀哈哈大笑，覺得這下可以再玩一會兒時——
少女的腳鐐不經意地映入十六夜的眼裏。
「……帶著鎖鏈的腳鐐？什麽啊，難道你是在逃亡嗎？」
他以意外的聲調向少女搭話。先前因為白色長發掩蓋而沒有發現，現在十六夜也確認到少女顯得很衰弱。
如果少女正在逃亡，那麽事態可就大有不同。
萬一是彼此都弄錯了交戰對象，那麽在這裏互相敵對就是無意義的行為。他們反而應該保護這個少女，問出研究設施的所在位置。
然而這個時候，正在害怕十六夜的白化症少女遭遇更進一步的追擊。
「喂，以在箱庭之外的鬧事行為來說，你是不是有點太調皮了？」
「咦……呀啊……！」
頗哩提突然出現，用力抓住白化症少女的肩膀。
看樣子她之前沒能來得及逃走，衣服有一半遭到燒毀。和爆炸前就已經開溜的十六夜不同，頗哩提大概是直接承受到氫爆的衝擊。盡管右半身有很大一部分外露，不過或許該說薑是老的辣，她並沒有表現出害羞態度，而是坦蕩地拘捕少女。
十六夜凝視頗哩提露出來的胸部像是在一飽眼福，同時呀哈哈地開口說道：
「就算提到箱庭她
也聽不懂吧。因為看這樣子，她有很大機率是出身於這個世界。」
「……唔？但是引起爆炸的犯人是這個少女吧？」
「大概是。按照焰的說法，似乎是把河川的水分離成氫氣和氧氣——噢，原來是這樣啊，你就是『天之牡牛』的真麵目嗎？」
十六夜迴想起以前考察過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一部分。
「天之牡牛」原本應該是讓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之命脈大河乾涸的旱災星獸。但是關於它為什麽會變成暴風雨怪物的問題，之前直到最後還是沒能解開。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上次是和彌諾陶洛斯的考察混為一談所以演變成複雜的推論，但是隻要像這樣拉出來獨立考察，似乎也不是什麽很困難的問題。
「所以『天之牡牛』成為大型暴風雨怪物的理由是大河的原子解離（dissociation）嗎？如果說那是把河水解離成氫氣和氧氣，藉此抽乾大河……嗯？難道你不隻可以讓原子解離，也可以靠化合（bination）來製造出水蒸氣嗎？」
假設真是那樣，或許「天之牡牛」的真麵目也很接近永動機。
十六夜稍微加強警戒心。
白化症少女「啊嗚」幾聲，再度害怕地縮起身子。
要是少女真的可以透過星辰粒子體進行不需要消耗能源的原子解離與化合，這能力可比想像中還要棘手許多。因為之前的氫爆隻不過是初級的招式，實際上即使把真正本領視為能夠和煉金術之奧秘神髓相較的終極秘密技術，倒也不算是過譽。
（焰說過「不可以直接空手去碰結晶化粒子體」，這之間是否有什麽關係？）
十六夜眯起眼睛看向白化症少女。
他應該是得出對她還不可以掉以輕心的結論吧。
然而對於尚未厘清狀況的白化症少女來說，她似乎根本無法理解十六夜在說什麽。隻能就這樣繼續被頗哩提抱住，在恐慌狀態下用力揮動手腳掙紮。
如此一來，最可憐的就是這個不清楚事態的白化症少女。
原本以為已經被炸飛成碎片的男女不但無傷出現，甚至還把自己抓了起來，就算換成大人也肯定會陷入恐慌。
但是這兩個曾經前往異世界，不受這種常識束縛的人物卻看著彼此點了點頭。
「不管怎麽樣，她是貴重的情報提供者。總之我們先換個地方再聽聽看她怎麽說吧。」
「是啊。不過在那之前……要先教育一下這個白色女孩，讓她知道不可以破壞環境。」
啥？十六夜不解地迴了一句。
頗哩提的動作很快。
她抓住白化症少女的領口，把對方高高舉起——然後用側肩投法（sidearm）把白化症少女用力丟了出去。
「啊……喂，等等啊，笨蛋！」
「哇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六夜的製止沒能趕上，白化症少女發出慘叫往前飛。
她化為打水漂的石頭，畫出弧線飛向被自身破壞的亞馬遜河下遊。在不明就裏的狀況下成了人體石頭的少女在體驗到第三次彈跳時，眼前冒出人生跑馬燈然後失去意識。
＊
——巴西聯邦共和國，貧民窟「fav」。
幾個小時之後。
兩人從樹海迴到市內，照顧白化症少女。因為樹海在傍晚時段會受到大雨侵襲，很難繼續更進一步搜索。
看少女如此消瘦，之前恐怕都沒能好好吃飯。讓困倦的白化症少女繼續穿著濕透的衣服並不妥當，就算她是製造出「天之牡牛」的頭號嫌犯，衰弱到這種地步有可能會病倒。
而且根據她的模樣，很明顯是從某處的設施逃出。
所以首先要讓少女進食，等她恢複體力再詢問是從哪裏逃出來的詳細內情——
然而十六夜在尋找醫生的過程中，心裏不由得產生一股強烈的疑問，覺得：「『護法神十二天』該不會其實隻是單純的問題兒童集團吧？」
潛伏在貧民窟一隅的十六夜就像是逮到一個好機會，開口指責頗哩提：
「真是……居然能讓我吐嘈，你還真是了不起啊，地天大人。我怎麽聽說你們是解決外界問題的專家？」
「我等當然是。然而在此同時，我個人也是引導人類的神佛。如果之前的爆炸是由這個白色少女的力量所引發，那麽我更應該出手。因為那樣的大爆炸要是發生在城鎮裏，就不得不給予嚴厲的處罰。在事情演變成那樣之前，先讓對象透過痛苦來記住事物的善惡乃是教育的基本。」
對於十六夜的諷刺，頗哩提以有些走偏的正論反駁。
十六夜並不是無法理解頗哩提的主張，他自己小時候也從金絲雀那裏受過形式類似的教育。不過金絲雀利用在教育上的並非肉體的疼痛，而是精神方麵的痛苦。
隻是講到利用疼痛的教育，經曆過人體打水漂還不改過自新的人肯定比較少。
從這種層麵來看，頗哩提或許做了正確的行為，不過十六夜還是希望她可以考慮一下時間和場合。
「白化症的小孩嗎……真不知道那些家夥到底是做了什麽不人道的實驗。」
「那是我們無從得知的事情。雖然也不是不想好好保護她，但是我們現在應該要以調查為優先。」
「話是那樣說，但我們很快就陷入僵局了吧？測量器壞了，現狀也和焰的說法有出入。他是不是說過應該會有個類似粒子體操控裝置的東西？可是根據先前的爆炸，『天之牡牛』看起來似乎是這個白化症少女的力量。」
「實際上如何呢？如果少女能製造出『天之牡牛』，之前的攻防裏應該會做出相關的行動才對。」
覺得頗哩提這番意見也有道理的十六夜點了點頭。
「目前我能推論出的可能性有三種：
1因為少女過於衰弱，所以無法發揮相當於『天之牡牛』的力量。
2因為環境條件不合，所以她無法使用那種力量。
3因為隻靠她一個人，其實無法動用相當於『天之牡牛』的力量。
——大概是這些吧。十六夜你覺得是哪個？萬一她另有幫手，事情可就難辦了。」
「怎麽可能是那樣。就算真的有其他幫手，也不會構成什麽威脅吧。這能力的確有趣，不過在箱庭裏頂多隻是七位數水準。」
「這……或許真是如此啦。」
「況且基本上，這個白色美少女的力量不就是電子分離嗎？雖然還不知道是否隻限定於氫氣與氧氣，但是如果要讓解離後的原子成為水蒸氣，需要的力量是原子化合吧？要是獨立來看，並不會成為那麽兇惡的力量。」
——是那樣嗎？頗哩提歪了歪腦袋。十六夜繼續說道。
「比起那種事，這個白色美少女的病情更要緊。看她這麽衰弱，還是稍微觀察一下比較好。畢竟不管怎麽樣，很難相信樹海正中央會有研究設施。失去貴重的情報來源反而會造成問題吧？」
十六夜把柴薪丟進火裏，提出應該先迴城裏一趟的建議。
頗哩提似乎很不滿地皺起眉頭。少女的病情確實讓人擔心，然而認定樹海裏沒有研究設施的結論是個過於躁進又不合理的意見。
就算要優先保護少女，分頭前往樹海和城內才是合理的妥協方案。連這種妥協方案都被省略，這種言行實在不符合十六夜的風格。
「……你怎麽了，工作時意圖摸魚可不像你啊。」
「我摸魚嗎？」
「看起來像摸魚。不，真要說起來，更像是搞錯了優先順序。你是在同情這少女的境遇嗎？」
怎麽可能……十六夜哼笑一聲搖搖
頭。
「也不是那樣。與其說是同情這家夥的境遇，還不如說我是對拿白化症體質的小鬼當實驗體的行為有意見。」
「針對白化症？怎麽了，你是有認識白化症的人嗎？」
頗哩提以有點意外的語氣迴應。白化症確實是罕見的症狀，但也不是會讓這個自稱快樂主義的青年特別悲歎的重大疾病。
十六夜點起廢墟裏的壁爐，然後抬眼望向虛空。
「……嗯，以前有個和我同年齡的家夥也是白化症。」
「哦？是你的朋友嗎？」
「我認為對方是摯友。」
頗哩提這次真的嚇了一大跳。
若看這位女性平常表現出的成熟氣質，實在很難想像她會驚訝成這種樣子。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就算是神明大人，也沒有預想到偏偏會從這個逆迴十六夜嘴裏聽到「摯友」這種名詞。
臉上帶著好奇神色的頗哩提露出調侃笑容，靠近十六夜。
「真是嚇到我了，你口中居然會講出摯友兩個字。」
「我才覺得你這反應讓人遺憾呢，我提到摯友有那麽奇怪嗎？」
「與其說是你逆迴十六夜這樣講很奇怪，更應該說你不覺得『摯友』這詞是在『就算心裏這樣想也會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發言排行榜』裏能進入前三名的言論嗎？」
「……我倒覺得那是神明的偏見，順便問一下另外兩個也排名前三的發言是啥？」
「是『我愛你』和『我要殺了你』。要說出這兩句也讓人難為情，而且需要勇氣——不過重點是所謂逆迴十六夜的摯友。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看來頗哩提的好奇心沒那麽簡單就滿足，她的眼光宛如發現獵物的母豹。然而對於身為當事者的十六夜來說，那並不是可以像這樣拿來談笑的事情。
他尷尬地搔著腦袋，把對話拉迴正題。
「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吧？在這裏研究粒子體的那些家夥為什麽要把白化症患者當成實驗體呢？這才是問題。」
「……唔，你拉迴話題的動作也太明顯了吧。不過也對，仔細想想會覺得很奇妙。」
頗哩提似乎很遺憾地收起笑容，把手搭在下巴上開始思考。那些人使用比一般人更容易罹患疾病的白化症患者進行實驗，說不定是因為什麽特殊的理由。
隻是兩人在這方麵都是門外漢，根本無從查起。
十六夜繼續發表意見。
「隻要調查這個白色美少女，說不定可以明白什麽事情。既然她是粒子體研究的實驗對象，當然更應該那樣做。我覺得向『everything pany』尋求保護會比較好。」
「……這話也算有道理嗎？實在沒辦法，關於十六夜你摯友的事情就下次再問吧。」
「你給我盡全力忘掉啊，剛才隻是我一時動搖。」
「嘻嘻，很遺憾，你還是放棄吧。地母神對挖人隱私特別有興趣，畢竟也是三姑六婆之一——總之也為了後續的調查，首先要致力於保護少女。不過前提是這個少女真的知道研究設施位於哪裏。」
「根據狀況，想來推測這女孩知道些什麽會比較妥當。畢竟她不隻擁有異能，身上還銬著附帶鎖鏈的腳鐐，一般來說都會認為她是從哪間研究設施逃出來的吧。最理想的做法是聯絡上焰讓這個白色美少女接受適合的治療——不，等等。」
十六夜的放鬆表情突然緊繃起來。
他走向躺著的白化症少女，伸手摸了一下連在少女腳鐐上的鎖鏈。
「……頗哩提，你來看看。這個鏈子是被切斷的。」
「什麽？」
頗哩提把身子往前探，也拿起腳鐐的鎖鏈。用鋼鐵製成的冰冷鏈條看起來並不是被先前那樣的爆炸破壞，而是留有遭到利刃切斷的痕跡。
如果少女不是靠自身力量逃出，狀況就會有點改變。
「切斷……意思是有這少女之外的人物放她逃走？」
「而且那個人物還不是先前假設過的擁有同係統力量的家夥。既然把鐵鏈切斷，說不定還有其他要因。」
兩人交換視線，一起推理狀況。
白化症少女是從設施逃出，然後躲進樹海徘徊，這點不會有錯。
隻是不知道她是獨自逃走，還是實驗體們互相合作展開逃亡？
又或是有第三者放走了她？這部分才是問題。
「她是趁著研究設施內發生變故時逃走嗎……或者是有第三者襲擊研究設施造成混亂，所以她趁隙逃走？」
「嗯。因為根據焰的說法，在研究粒子體的組織至少有兩個……傷腦筋，早知道會演變成這樣，當初應該要多問一點詳情——」
這時，響起簡單的嗶嗶來電鈴聲。
十六夜伸手按住在胸口振動的手機，與頗哩提對看一眼。
「……來電？是焰打來的嗎？」
「……嗯。那家夥，該不會有利用衛星在監視我們吧？」
雖然有句俗話叫「說曹操曹操就到」，但是時機未免太巧。
就算用衛星監視隻是說笑，然而懷疑自己搞不好有受到某種監視也是合理的反應。即使焰本身沒這種興趣，感覺他周圍會做出這種行為的人倒是多得很。
十六夜雖然滿心強烈的負麵預感，還是以充滿苦澀的表情接起電話。
「——嗚哇！這是怎樣！真的接通了耶，釋天！」
「不愧是女王！上次也是一樣，居然能從箱庭送出訊號，真是什麽都行！不管如何，這下總算還有一線希望！」
手機另一端傳來焰和禦門釋天的興奮喊聲。
十六夜有點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才把手機切換成擴音模式，讓頗哩提也能聽到。
「什麽啊，你們兩個人都前往箱庭了嗎？距離開幕式還有一段時間吧？居然偷跑，實在太奸詐了。」
「這也算不上是偷跑吧。畢竟粒子體的研究和傳染病的治療都已經有了頭緒，所以就當作今天開始放暑假，先來享受一下異世界旅行——」
「等一下！現在不是閑聊那種事的時候，兄弟（brother）！」
這次換成彩裏鈴華搶走焰的手機，開口說話。
「你聽我說，十六哥！我們差點被釋天欠下的債務害死！不如說現在也麵臨相當大的危機！再這樣下去，小彩跟上杉小姐還有鈴華小姐我似乎會被當成美少女女仆組合賣掉！」
「……啥？」
十六夜和頗哩提都歪著頭看向彼此，想來兩人實在沒辦法理解鈴華在說什麽吧。
旁邊的頗哩提冷靜反問：
「鈴華，是我，頗哩提。」
「嗯？——啊！頗哩提小姐也在那邊嗎？畢竟你們兩人同公司嘛。這次我們家的十六哥麻煩你照顧了。」
「不，我才麻煩他照顧。比起這事，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說明。你們幾個人現在和釋天一起在箱庭裏嗎？」
十六夜瞪大眼睛。的確，這是很不自然的狀況。應該有刻意隱瞞身分的釋天現在卻一起待在箱庭，實在讓人心生疑問。
於是，接下來換釋天接聽電話。
「頗哩提，這件事以後再解釋，總之我想先互相告知彼此的要事。聽女王說，你們那邊也有事情想問焰？」
「或許算是那樣，不過我想先知道你們那邊有什麽事。如果敝公司的社長為債務所苦幾經煩惱的結果是終於染指美少女買賣的話，那我也不得不訴請有關當局裁決。」
聽到頗哩提冰冷到讓人結凍的語氣，釋天低聲慘叫用力倒吸一口氣。
「不，那個……傷腦筋，該說我沒有直接責任呢，或者反而該算是被害者呢……」
「什麽！」
「啥！等一下你那句話是認真的嗎？要是不給我有點分寸，我可會把你和柴又的佛像一起丟進隅田川裏喔屎天！」
「……吾父，我講這種話或許有點不妥，但你那種說法實在過於勉強。」
焰和鈴華還有陌生少年的聲音讓十六夜這邊的兩人又歪了歪腦袋。
不管怎麽樣，隅田川一帶正可謂柴又帝釋天的據點。如果發生佛像被丟進河裏的事情，軍神的麵子肯定會丟光。
以「護法神十二天」來說，也是再怎麽樣都想避免那種事態。
十六夜原本覺得再鬧下去不管講多久都沒辦法有結論，這時現場唯一的常識分子代表，久藤彩鳥隔著電話發言：
「頗哩提，還有學長的哥哥，可以先提出我們這邊的事情嗎？」
「嗯？……噢，是麵具大小姐啊。如果是你，感覺可以冷靜解釋狀況。」
「嗯，是啊。不過請不要那樣叫我。」
對於十六夜使用的稱唿，彩鳥表現出似乎有點難為情的反應。
十六夜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不過或許是判斷差不多該繼續談正事了，因此最後還是作罷。
於是久藤彩鳥開始敘述今天早上的事情——也就是西鄉焰迴國之後的狀況。
在樹海中大步往前的頗哩提突然抬頭看向天空，臉上浮現嚴峻表情。
「這裏真是相當汙濁。居然能讓身為星體大動脈的這片樹海變得如此烏煙瘴氣，真不知道那些家夥到底是進行了什麽實驗。」
「大動脈……變得汙濁？就像抽了太多菸的心肺嗎？」
「這比喻很有趣，而且有切中要點。原本即使是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片樹海應該也處於頂極群落狀態並保持著完美的均衡，現在卻混濁偏差到到連我也看得出來……嗯～該怎麽解釋？總而言之就是樹海製造出的氧氣和二氧化碳的比率變得很奇怪，而且是不好的那種奇怪。」
看樣子頗哩提是想說明這裏製造氧氣的速度變遲緩了。
如果是基於這層意義，那麽形容大樹海是星體之大動脈——這樣的比喻大致上的確沒錯。
全球最多的氧氣釋放量，以及負責消耗這些氧氣的熱帶動物們，掌管著這行星最重要的心肺機能。
「十六夜你有聽說過自然界的循環增強和『星之恩惠（terra material）』嗎？」
「啊～隻有從波羅羅那邊聽過一點，我記得是指『自然現象的循環是為了增加星之恩惠的總量』吧？」
「沒錯。神靈是透過信仰獲得力量，半星靈與精靈則是藉由土地的循環來擴大力量。亞馬遜熱帶雨林擁有這行星上最多的氧氣製造量與氧氣消耗量，所以就算形容此地是一處靈脈的聚集體，還能進行在自然界中也顯得特異的巨大循環，其實也不算過於誇大。」
「哦？……如果是基於循環規模來看的話確實沒錯，不過另外還有什麽樣的大動脈？」
十六夜眼中閃出光芒，大概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眼神依舊嚴峻的頗哩提繼續說明。
「話雖這麽說，實際上能稱為星體大動脈的地方並不多。如果以地脈來舉例——就是美國的大火山地帶『黃石公園』，還有造成舊生物時代滅絕的『西伯利亞暗色岩』等地方符合大動脈的資格。另外位於太陽赤道上的所有陸海空也……噢，對了，日本列島曾是世界上最巨大的星體大動脈。」
「啥？」
這意外的發展讓十六夜不由得發出聲音。
或許是覺得這反應很有趣，頗哩提豎起食指解釋理由。
「這並不是會讓人那麽意外的事情吧？日本是世界最大的災害大國。就像是在大地龜裂上誕生的那個國家由於地殼移動的問題，一年會受到約上千次的地震侵襲；至於屬於天候災害的台風，多的時候甚至在一年內會有高達二十個台風通過。包括天地雙方在內，那裏在星體循環中是最大規模且至關重要的土地。所以毫無疑問，應該稱唿為行星最大的大動脈吧。」
「原來如此……講起來或許的確是那樣，不過值不值得高興就是另外一迴事了——隻是有點意外，歐洲很少有這種所謂的大動脈嗎？」
「與其說是少，不如說是沒有，而且是完全沒有。當亞特蘭提斯大陸的原形在希臘近海因為火山噴發而消滅時，此地也同時失去大動脈。後來歐洲就成為被神靈當作『人類興盛的土地』而開拓的地區。以結果來說，盡管那裏發掘出眾多文明與思想，那種開拓卻具備與星之恩惠完全相反的概念。所以那個地區有許多神靈的聖地，卻沒有任何星之靈地。」
神靈優先寵愛西方，耗費漫長歲月進行星體改造。
那片土地災害稀少，大地豐饒，有利於人類發展。因此有許多國家在此建國，曆經爭鬥、統合、分裂的循環而發展下去。
在西方，有一部分的神話體係被稱為「循環周期（cycle）」，正是起因於此。
既然歐洲被改造成不容易發生災害的區域，那麽引發的不良影響當然會轉嫁到其他地方。
西方靠文明循環而發展，東方則靠著星體循環發展。
那就是從西方諸國進行觀測，會覺得位於盡頭的極東之國——日本這個災害大國。
「日本神話和他國的神話、王族的不同之處，主要就是這部分吧。相較於其他國家的『王者為治理國家之人』觀念，日本卻存在著認為『皇族為進諫天災之人』這種決定性的不同。而且對日本來說，算得上是侵略者的侵略者也實在不多。這些要素的結果就是日本作為西曆上最古老的國家並推行君主立憲製，還孕育出世界最長的現人神之係譜。」
「哦……這就是所謂的表達藝術嗎？要是換個講法，其實你隻是在說日本扛著西方的負債奮鬥，這樣那樣之後卻意外發展得超乎神明大人的預想而已吧？」
「哈哈，這批評雖然嚴厲，不過確實是那樣沒錯！但是你要原諒我們，畢竟就算是擁有我等的眼光，也沒能看出極東會發展出如此高的水準……而且西方遲早會遭受報應，以前也發生過歐洲的多神教幾乎已經全滅的慘痛經驗，你就當成這筆帳有扯平吧。」
兩人用小刀斬斷樹海的藤蔓，縱身跳過沼澤。
十六夜在腦中攤開世界地圖，提出突然注意到的疑問。
「……嗯？那中華民族又是什麽狀況？那邊是比較偏向星體的文化嗎？」
「不，他們和前述雙方都不同。中華民族是龍種的後裔，如果要說明這部分，必須先知道『竜種』與『龍種』的差異……不過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吧——有血腥味。」
頗哩提的聲調突然整個轉變，透露出一股緊迫感。
十六夜立刻確認背後，消除死角。他沒有從周圍感覺到敵意，是什麽人曾經在此戰鬥？還是樹海的動物們爭鬥後留下的痕跡？
兩人一邊在沼澤中確認腳下狀況，同時以緩慢速度繼續前進。
如果是樹海裏的動物，不是兩人的敵手。
不，基本上樹海裏的野生動物根本不會想要靠近他們。
因為這兩個人可說是會移動的山脈或大海，也像是一陣猛烈的風暴。
光是像這樣闊步於樹海之中，大部分的動物就會奔逃四散。正是因為如此，附近一帶從先前起就沒有任何生物的動靜。精靈和森林的賢者也藏起身影壓低聲息，發著抖滿心盼望暴風雨可以趕快過去。
既然已經讓精靈害怕成這樣，還是乾脆做出不可能拜托他們帶路的結論會比較好。
兩人對看一眼，一口氣往前移動。
來到橫斷熱帶雨林的河川中遊後，在穿過樹海縫隙的熱風吹拂下，頗哩提和十六夜開始確認周遭狀況。
之後，他們隨即受到來自河中的襲擊。
「唔！快躲開！」
「我知道！」
兩人分成左右，避開從水中射出的散彈。憑他們的反射神經，這次奇襲根本無法造成威脅，該特別提一下的反而是散彈本身的性質。
那些散彈並非物體，如果要打個比方，感覺像是空氣形成的硬塊。雖說是從水中射出，速度卻不容小覷。即使與一般槍彈相比是稍微遜色，也已經超過人類反射神經能反應的極限。盡管對於曾在諸神的箱庭裏曆經眾多戰役的兩人算是微不足道，也足以讓他們判斷出那並非根據正常的物理定律。
十六夜認定襲擊者躲在樹海的大河裏，準備朝著水麵跳下去。頗哩提見狀，立刻大驚失色地抓住他的手臂。
「別跳進去！後退吧，十六夜！」
「你說什麽鬼話！剛剛毫無疑問是受到來自水中的奇襲啊！」
「不是那種問題！先前的攻擊是可燃性氣體！要是就這樣戰鬥下去，會引燃充滿四周的氣體，把這一帶炸翻！」
聽到頗哩提的忠告，十六夜停下腳步。敵方就像是算準了他們的反應，又從大河中不斷射出空氣彈。
十六夜咂舌跳往後方，用力吸氣想確認是否真的有可燃性氣體存在。
然而他沒有聞到可能符合的氣味。
或許是身為地母神的頗哩提才有辦法察覺的無色無味氣體。既然對方使用可燃性氣體攻擊，那麽比起引燃的危險，確認是否有毒反而更為重要。
十六夜掩住口鼻，仔細觀察水中。
他大概是評估出以空氣彈那種程度的速度，即使在看到之後才做出對應也不會有問題吧。然而注意到水中正在湧出大量水泡後，這個想法立刻改變。
看到大河的水位急速下降，讓十六夜想通氣體的真麵目。
（這是……正在把河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嗎！）
十六夜迴想起焰之前在電話裏的報告。
他說過「天之牡牛」是透過分離海麵的水分來操縱氣壓。
無色無味的可燃性氣體，急速下降的大河水位。雖然十六夜有看穿大量往周圍散布的水泡與空氣彈是把河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後製造出來的東西，卻還是慢了一步。
「啊，不妙……！」
他急忙護住粒子體測量器。
下一瞬間，被分離成氫氣和氧氣的氣體往外噴發，同時帶起刺眼的閃光與猛烈的爆炸。藉由分解多達數十噸的水流來引發出的氫爆不但導致大河泛濫並分裂成東西兩部分，還伴隨著彷佛能震碎山脈的震動，把周圍整個炸飛。
＊
因為氫爆餘波而被濃霧籠罩的樹海和先前相反，成為無音的空間。受爆炸影響而暫時乾涸的大河雖然還在繼續冒出水蒸氣，不過現在已經逐漸恢複成自然的流動。至於最倒楣的受害者，肯定是恰巧待在附近的生物們。
棲息於河邊的爬蟲類被炸得粉碎，殘骸四散於樹海之中；原本在各處樹木上休息的鳥類被暴風刮起，飛向遠處。
這是威力強大到甚至能改變地形的火力，毫不考慮會讓周圍承受多大災害的爆炸成功地破壞了環境。如果從上空觀察，肯定會看到一個以大河為中心的巨大坑洞。
花了約三十分鍾後，樹海的大河終於恢複平靜。
不久之後水麵出現漣漪，水裏冒出一個人影。
「…………」
從樹海大河中現身的人影——看起來像是少女的人物一浮出水麵後立刻起身站好。接著她像水黽一樣在水上移動，慢慢靠近河邊。
既然少女的雙腳貼在水麵上，表示她應該不是浮空狀態。此人在爆炸的過程中似乎也一直躲在大河裏，但時間顯然已經超過人類可能辦到的潛水時間。而且她的外表也和這些狀況一致，看起來並不同於一般人。
垂下的白色長發發淩亂得像是野獸，宛如紅寶石融化而成的紅色雙眼發出燦爛光芒。大概是先天性白化症（albino）——典型的白化症體質吧。
白發少女用銳利的眼神掃視四周，最後吐了一口氣像是總算放心。
仔細一看，稚氣的臉孔有著消瘦的雙頰，整個人也顯得極為疲勞。
比起白化症，這筋疲力竭的樣子更凸顯出少女的特異性。看外表會覺得她的年紀似乎比焰他們還小，不過既然瘦弱到這個地步，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更年幼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身上隻有破掉的白衣以及像是要覆蓋住雙手的手套與手銬。說不定少女是從會用冰冷鎖鏈銬住她的地方逃出來，腳鐐的鎖鏈上還有明顯的切斷痕跡。
在水上行走的白化症少女拖著腳鐐來到岸邊，卻發現河岸因為先前的爆炸而升溫，不由得訝異地掩住嘴巴。
再這樣下去會因為太燙而無法上岸，白化症少女似乎很困擾地站在河邊發呆。
「——哼！我還在期待會出現何方神聖，結果居然是個白化症小鬼。」
「嗚！」
白化症少女嚇得跳了起來。
大吃一驚的她才剛開始確認周圍，就看到有個人影以幾乎無法辨識的速度從瓦礫的另一頭現身。帶著不高興表情登場後，十六夜瞪著白化症少女狠狠咂嘴。
「開場演得那麽大陣仗，沒想到用出來的招式卻隻是區區的氫爆。因為之前先聽說過關於粒子加速器怎樣又怎樣的情報，害我還以為起碼會利用氫氣來製造個核融合爆炸之類……這下你要怎麽排解我心裏的焦躁和期待感啊？」
十六夜把壞掉的粒子體測量器隨手一丟，把怨氣發泄在少女身上。白化症少女半張開嘴，喃喃說了一句：「真不敢相信……」
然而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就算對手是軍隊，應該也已經被先前那一擊解決。
氫爆消耗的河水大量到甚至造成大河水位降低，不可能有人類在近距離遭到波及卻還毫發無傷。況且若以爆炸規模來說，威力恐怕足以粉碎一座丘陵。
「怪……怪物……！」
白化症少女甩著白發沿著河麵跑走。
「居然跑在水上逃走，這到底是哪招？」
目送少女背影離開的十六夜一邊嘀咕一邊起身。
「水上步行嗎……雖然不知道是否也是粒子體帶來的效果——」
但少女碰上了克星。正常來說根本沒有人類可以在這個已經被高溫融化成紅黑色的岸邊自由行動，但是如果真要計較這點，能承受氫爆的人類更是珍禽異獸等級。
白化症少女展現出媲美獵豹的強勁腳力，很快就衝向遠方。
十六夜無奈地吐了口氣。
「看我……這一招！」
然後讓腳下的地麵爆炸。
「咦……啊……！」
白化症少女低聲慘叫。
所謂的爆炸並不是一種比喻。
留下殘影往前飛奔的十六夜彷佛化為人體炮彈，讓腳下的地麵爆炸後衝了出去。肌肉力量超越人類水準的強健雙腳發揮出甚至在大地上踩出坑洞的力量，很快就追過白化症少女。
「啊……哇……哇哇……！」
少女忍不住停下腳步，瞪大雙眼，嘴巴不斷開合。
或許是覺得這反應很有趣，十六夜咧嘴露出賊笑。
「好啦，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啊，白色美少女？如果還有其他武器，最好也拿出來試試喔。因為被抓到前如果有先用盡一切手段，事後才不會感到鬱悶。」
白化症少女的紅色雙眼裏湧上力量。
十六夜原本隻是想稍微挑釁一下，結果似乎讓對方產生超乎預估的警戒心。正當他手扠腰呀哈哈大笑，覺得這下可以再玩一會兒時——
少女的腳鐐不經意地映入十六夜的眼裏。
「……帶著鎖鏈的腳鐐？什麽啊，難道你是在逃亡嗎？」
他以意外的聲調向少女搭話。先前因為白色長發掩蓋而沒有發現，現在十六夜也確認到少女顯得很衰弱。
如果少女正在逃亡，那麽事態可就大有不同。
萬一是彼此都弄錯了交戰對象，那麽在這裏互相敵對就是無意義的行為。他們反而應該保護這個少女，問出研究設施的所在位置。
然而這個時候，正在害怕十六夜的白化症少女遭遇更進一步的追擊。
「喂，以在箱庭之外的鬧事行為來說，你是不是有點太調皮了？」
「咦……呀啊……！」
頗哩提突然出現，用力抓住白化症少女的肩膀。
看樣子她之前沒能來得及逃走，衣服有一半遭到燒毀。和爆炸前就已經開溜的十六夜不同，頗哩提大概是直接承受到氫爆的衝擊。盡管右半身有很大一部分外露，不過或許該說薑是老的辣，她並沒有表現出害羞態度，而是坦蕩地拘捕少女。
十六夜凝視頗哩提露出來的胸部像是在一飽眼福，同時呀哈哈地開口說道：
「就算提到箱庭她
也聽不懂吧。因為看這樣子，她有很大機率是出身於這個世界。」
「……唔？但是引起爆炸的犯人是這個少女吧？」
「大概是。按照焰的說法，似乎是把河川的水分離成氫氣和氧氣——噢，原來是這樣啊，你就是『天之牡牛』的真麵目嗎？」
十六夜迴想起以前考察過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一部分。
「天之牡牛」原本應該是讓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之命脈大河乾涸的旱災星獸。但是關於它為什麽會變成暴風雨怪物的問題，之前直到最後還是沒能解開。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上次是和彌諾陶洛斯的考察混為一談所以演變成複雜的推論，但是隻要像這樣拉出來獨立考察，似乎也不是什麽很困難的問題。
「所以『天之牡牛』成為大型暴風雨怪物的理由是大河的原子解離（dissociation）嗎？如果說那是把河水解離成氫氣和氧氣，藉此抽乾大河……嗯？難道你不隻可以讓原子解離，也可以靠化合（bination）來製造出水蒸氣嗎？」
假設真是那樣，或許「天之牡牛」的真麵目也很接近永動機。
十六夜稍微加強警戒心。
白化症少女「啊嗚」幾聲，再度害怕地縮起身子。
要是少女真的可以透過星辰粒子體進行不需要消耗能源的原子解離與化合，這能力可比想像中還要棘手許多。因為之前的氫爆隻不過是初級的招式，實際上即使把真正本領視為能夠和煉金術之奧秘神髓相較的終極秘密技術，倒也不算是過譽。
（焰說過「不可以直接空手去碰結晶化粒子體」，這之間是否有什麽關係？）
十六夜眯起眼睛看向白化症少女。
他應該是得出對她還不可以掉以輕心的結論吧。
然而對於尚未厘清狀況的白化症少女來說，她似乎根本無法理解十六夜在說什麽。隻能就這樣繼續被頗哩提抱住，在恐慌狀態下用力揮動手腳掙紮。
如此一來，最可憐的就是這個不清楚事態的白化症少女。
原本以為已經被炸飛成碎片的男女不但無傷出現，甚至還把自己抓了起來，就算換成大人也肯定會陷入恐慌。
但是這兩個曾經前往異世界，不受這種常識束縛的人物卻看著彼此點了點頭。
「不管怎麽樣，她是貴重的情報提供者。總之我們先換個地方再聽聽看她怎麽說吧。」
「是啊。不過在那之前……要先教育一下這個白色女孩，讓她知道不可以破壞環境。」
啥？十六夜不解地迴了一句。
頗哩提的動作很快。
她抓住白化症少女的領口，把對方高高舉起——然後用側肩投法（sidearm）把白化症少女用力丟了出去。
「啊……喂，等等啊，笨蛋！」
「哇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六夜的製止沒能趕上，白化症少女發出慘叫往前飛。
她化為打水漂的石頭，畫出弧線飛向被自身破壞的亞馬遜河下遊。在不明就裏的狀況下成了人體石頭的少女在體驗到第三次彈跳時，眼前冒出人生跑馬燈然後失去意識。
＊
——巴西聯邦共和國，貧民窟「fav」。
幾個小時之後。
兩人從樹海迴到市內，照顧白化症少女。因為樹海在傍晚時段會受到大雨侵襲，很難繼續更進一步搜索。
看少女如此消瘦，之前恐怕都沒能好好吃飯。讓困倦的白化症少女繼續穿著濕透的衣服並不妥當，就算她是製造出「天之牡牛」的頭號嫌犯，衰弱到這種地步有可能會病倒。
而且根據她的模樣，很明顯是從某處的設施逃出。
所以首先要讓少女進食，等她恢複體力再詢問是從哪裏逃出來的詳細內情——
然而十六夜在尋找醫生的過程中，心裏不由得產生一股強烈的疑問，覺得：「『護法神十二天』該不會其實隻是單純的問題兒童集團吧？」
潛伏在貧民窟一隅的十六夜就像是逮到一個好機會，開口指責頗哩提：
「真是……居然能讓我吐嘈，你還真是了不起啊，地天大人。我怎麽聽說你們是解決外界問題的專家？」
「我等當然是。然而在此同時，我個人也是引導人類的神佛。如果之前的爆炸是由這個白色少女的力量所引發，那麽我更應該出手。因為那樣的大爆炸要是發生在城鎮裏，就不得不給予嚴厲的處罰。在事情演變成那樣之前，先讓對象透過痛苦來記住事物的善惡乃是教育的基本。」
對於十六夜的諷刺，頗哩提以有些走偏的正論反駁。
十六夜並不是無法理解頗哩提的主張，他自己小時候也從金絲雀那裏受過形式類似的教育。不過金絲雀利用在教育上的並非肉體的疼痛，而是精神方麵的痛苦。
隻是講到利用疼痛的教育，經曆過人體打水漂還不改過自新的人肯定比較少。
從這種層麵來看，頗哩提或許做了正確的行為，不過十六夜還是希望她可以考慮一下時間和場合。
「白化症的小孩嗎……真不知道那些家夥到底是做了什麽不人道的實驗。」
「那是我們無從得知的事情。雖然也不是不想好好保護她，但是我們現在應該要以調查為優先。」
「話是那樣說，但我們很快就陷入僵局了吧？測量器壞了，現狀也和焰的說法有出入。他是不是說過應該會有個類似粒子體操控裝置的東西？可是根據先前的爆炸，『天之牡牛』看起來似乎是這個白化症少女的力量。」
「實際上如何呢？如果少女能製造出『天之牡牛』，之前的攻防裏應該會做出相關的行動才對。」
覺得頗哩提這番意見也有道理的十六夜點了點頭。
「目前我能推論出的可能性有三種：
1因為少女過於衰弱，所以無法發揮相當於『天之牡牛』的力量。
2因為環境條件不合，所以她無法使用那種力量。
3因為隻靠她一個人，其實無法動用相當於『天之牡牛』的力量。
——大概是這些吧。十六夜你覺得是哪個？萬一她另有幫手，事情可就難辦了。」
「怎麽可能是那樣。就算真的有其他幫手，也不會構成什麽威脅吧。這能力的確有趣，不過在箱庭裏頂多隻是七位數水準。」
「這……或許真是如此啦。」
「況且基本上，這個白色美少女的力量不就是電子分離嗎？雖然還不知道是否隻限定於氫氣與氧氣，但是如果要讓解離後的原子成為水蒸氣，需要的力量是原子化合吧？要是獨立來看，並不會成為那麽兇惡的力量。」
——是那樣嗎？頗哩提歪了歪腦袋。十六夜繼續說道。
「比起那種事，這個白色美少女的病情更要緊。看她這麽衰弱，還是稍微觀察一下比較好。畢竟不管怎麽樣，很難相信樹海正中央會有研究設施。失去貴重的情報來源反而會造成問題吧？」
十六夜把柴薪丟進火裏，提出應該先迴城裏一趟的建議。
頗哩提似乎很不滿地皺起眉頭。少女的病情確實讓人擔心，然而認定樹海裏沒有研究設施的結論是個過於躁進又不合理的意見。
就算要優先保護少女，分頭前往樹海和城內才是合理的妥協方案。連這種妥協方案都被省略，這種言行實在不符合十六夜的風格。
「……你怎麽了，工作時意圖摸魚可不像你啊。」
「我摸魚嗎？」
「看起來像摸魚。不，真要說起來，更像是搞錯了優先順序。你是在同情這少女的境遇嗎？」
怎麽可能……十六夜哼笑一聲搖搖
頭。
「也不是那樣。與其說是同情這家夥的境遇，還不如說我是對拿白化症體質的小鬼當實驗體的行為有意見。」
「針對白化症？怎麽了，你是有認識白化症的人嗎？」
頗哩提以有點意外的語氣迴應。白化症確實是罕見的症狀，但也不是會讓這個自稱快樂主義的青年特別悲歎的重大疾病。
十六夜點起廢墟裏的壁爐，然後抬眼望向虛空。
「……嗯，以前有個和我同年齡的家夥也是白化症。」
「哦？是你的朋友嗎？」
「我認為對方是摯友。」
頗哩提這次真的嚇了一大跳。
若看這位女性平常表現出的成熟氣質，實在很難想像她會驚訝成這種樣子。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就算是神明大人，也沒有預想到偏偏會從這個逆迴十六夜嘴裏聽到「摯友」這種名詞。
臉上帶著好奇神色的頗哩提露出調侃笑容，靠近十六夜。
「真是嚇到我了，你口中居然會講出摯友兩個字。」
「我才覺得你這反應讓人遺憾呢，我提到摯友有那麽奇怪嗎？」
「與其說是你逆迴十六夜這樣講很奇怪，更應該說你不覺得『摯友』這詞是在『就算心裏這樣想也會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發言排行榜』裏能進入前三名的言論嗎？」
「……我倒覺得那是神明的偏見，順便問一下另外兩個也排名前三的發言是啥？」
「是『我愛你』和『我要殺了你』。要說出這兩句也讓人難為情，而且需要勇氣——不過重點是所謂逆迴十六夜的摯友。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看來頗哩提的好奇心沒那麽簡單就滿足，她的眼光宛如發現獵物的母豹。然而對於身為當事者的十六夜來說，那並不是可以像這樣拿來談笑的事情。
他尷尬地搔著腦袋，把對話拉迴正題。
「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吧？在這裏研究粒子體的那些家夥為什麽要把白化症患者當成實驗體呢？這才是問題。」
「……唔，你拉迴話題的動作也太明顯了吧。不過也對，仔細想想會覺得很奇妙。」
頗哩提似乎很遺憾地收起笑容，把手搭在下巴上開始思考。那些人使用比一般人更容易罹患疾病的白化症患者進行實驗，說不定是因為什麽特殊的理由。
隻是兩人在這方麵都是門外漢，根本無從查起。
十六夜繼續發表意見。
「隻要調查這個白色美少女，說不定可以明白什麽事情。既然她是粒子體研究的實驗對象，當然更應該那樣做。我覺得向『everything pany』尋求保護會比較好。」
「……這話也算有道理嗎？實在沒辦法，關於十六夜你摯友的事情就下次再問吧。」
「你給我盡全力忘掉啊，剛才隻是我一時動搖。」
「嘻嘻，很遺憾，你還是放棄吧。地母神對挖人隱私特別有興趣，畢竟也是三姑六婆之一——總之也為了後續的調查，首先要致力於保護少女。不過前提是這個少女真的知道研究設施位於哪裏。」
「根據狀況，想來推測這女孩知道些什麽會比較妥當。畢竟她不隻擁有異能，身上還銬著附帶鎖鏈的腳鐐，一般來說都會認為她是從哪間研究設施逃出來的吧。最理想的做法是聯絡上焰讓這個白色美少女接受適合的治療——不，等等。」
十六夜的放鬆表情突然緊繃起來。
他走向躺著的白化症少女，伸手摸了一下連在少女腳鐐上的鎖鏈。
「……頗哩提，你來看看。這個鏈子是被切斷的。」
「什麽？」
頗哩提把身子往前探，也拿起腳鐐的鎖鏈。用鋼鐵製成的冰冷鏈條看起來並不是被先前那樣的爆炸破壞，而是留有遭到利刃切斷的痕跡。
如果少女不是靠自身力量逃出，狀況就會有點改變。
「切斷……意思是有這少女之外的人物放她逃走？」
「而且那個人物還不是先前假設過的擁有同係統力量的家夥。既然把鐵鏈切斷，說不定還有其他要因。」
兩人交換視線，一起推理狀況。
白化症少女是從設施逃出，然後躲進樹海徘徊，這點不會有錯。
隻是不知道她是獨自逃走，還是實驗體們互相合作展開逃亡？
又或是有第三者放走了她？這部分才是問題。
「她是趁著研究設施內發生變故時逃走嗎……或者是有第三者襲擊研究設施造成混亂，所以她趁隙逃走？」
「嗯。因為根據焰的說法，在研究粒子體的組織至少有兩個……傷腦筋，早知道會演變成這樣，當初應該要多問一點詳情——」
這時，響起簡單的嗶嗶來電鈴聲。
十六夜伸手按住在胸口振動的手機，與頗哩提對看一眼。
「……來電？是焰打來的嗎？」
「……嗯。那家夥，該不會有利用衛星在監視我們吧？」
雖然有句俗話叫「說曹操曹操就到」，但是時機未免太巧。
就算用衛星監視隻是說笑，然而懷疑自己搞不好有受到某種監視也是合理的反應。即使焰本身沒這種興趣，感覺他周圍會做出這種行為的人倒是多得很。
十六夜雖然滿心強烈的負麵預感，還是以充滿苦澀的表情接起電話。
「——嗚哇！這是怎樣！真的接通了耶，釋天！」
「不愧是女王！上次也是一樣，居然能從箱庭送出訊號，真是什麽都行！不管如何，這下總算還有一線希望！」
手機另一端傳來焰和禦門釋天的興奮喊聲。
十六夜有點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才把手機切換成擴音模式，讓頗哩提也能聽到。
「什麽啊，你們兩個人都前往箱庭了嗎？距離開幕式還有一段時間吧？居然偷跑，實在太奸詐了。」
「這也算不上是偷跑吧。畢竟粒子體的研究和傳染病的治療都已經有了頭緒，所以就當作今天開始放暑假，先來享受一下異世界旅行——」
「等一下！現在不是閑聊那種事的時候，兄弟（brother）！」
這次換成彩裏鈴華搶走焰的手機，開口說話。
「你聽我說，十六哥！我們差點被釋天欠下的債務害死！不如說現在也麵臨相當大的危機！再這樣下去，小彩跟上杉小姐還有鈴華小姐我似乎會被當成美少女女仆組合賣掉！」
「……啥？」
十六夜和頗哩提都歪著頭看向彼此，想來兩人實在沒辦法理解鈴華在說什麽吧。
旁邊的頗哩提冷靜反問：
「鈴華，是我，頗哩提。」
「嗯？——啊！頗哩提小姐也在那邊嗎？畢竟你們兩人同公司嘛。這次我們家的十六哥麻煩你照顧了。」
「不，我才麻煩他照顧。比起這事，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說明。你們幾個人現在和釋天一起在箱庭裏嗎？」
十六夜瞪大眼睛。的確，這是很不自然的狀況。應該有刻意隱瞞身分的釋天現在卻一起待在箱庭，實在讓人心生疑問。
於是，接下來換釋天接聽電話。
「頗哩提，這件事以後再解釋，總之我想先互相告知彼此的要事。聽女王說，你們那邊也有事情想問焰？」
「或許算是那樣，不過我想先知道你們那邊有什麽事。如果敝公司的社長為債務所苦幾經煩惱的結果是終於染指美少女買賣的話，那我也不得不訴請有關當局裁決。」
聽到頗哩提冰冷到讓人結凍的語氣，釋天低聲慘叫用力倒吸一口氣。
「不，那個……傷腦筋，該說我沒有直接責任呢，或者反而該算是被害者呢……」
「什麽！」
「啥！等一下你那句話是認真的嗎？要是不給我有點分寸，我可會把你和柴又的佛像一起丟進隅田川裏喔屎天！」
「……吾父，我講這種話或許有點不妥，但你那種說法實在過於勉強。」
焰和鈴華還有陌生少年的聲音讓十六夜這邊的兩人又歪了歪腦袋。
不管怎麽樣，隅田川一帶正可謂柴又帝釋天的據點。如果發生佛像被丟進河裏的事情，軍神的麵子肯定會丟光。
以「護法神十二天」來說，也是再怎麽樣都想避免那種事態。
十六夜原本覺得再鬧下去不管講多久都沒辦法有結論，這時現場唯一的常識分子代表，久藤彩鳥隔著電話發言：
「頗哩提，還有學長的哥哥，可以先提出我們這邊的事情嗎？」
「嗯？……噢，是麵具大小姐啊。如果是你，感覺可以冷靜解釋狀況。」
「嗯，是啊。不過請不要那樣叫我。」
對於十六夜使用的稱唿，彩鳥表現出似乎有點難為情的反應。
十六夜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不過或許是判斷差不多該繼續談正事了，因此最後還是作罷。
於是久藤彩鳥開始敘述今天早上的事情——也就是西鄉焰迴國之後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