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頭一天，吵醒愛莉西亞的是馬匹的嘶鳴與人們說話的聲音。
「哎呀，糟糕。」
昨晚大概是太期待能做場驚險刺激的惡夢，結果諾拉離去後，愛莉西亞也難得地睡不太著。徹底睡過頭的愛莉西亞迅速離開床鋪，開始換裝。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接著是諾拉的叫喚。
「夫人，早安。您醒了嗎？」
雖然衣服尚未穿戴整齊，不過因為對方是諾拉，愛莉西亞便迴答「已經醒了」。
「早安……哎呀，真是、真是的！」
一進門便看見愛莉西亞正在跟打結的頭發奮戰，讓諾拉不由得失笑，才又對女主人說正事。
「夫人，其實現在有您的訪客。我通知了卡修凡大人，在他的同意之下，客人已經在客廳等候了……您方便嗎？」
「咦，找我？哪位？」
突如其來的拜訪讓愛莉西亞嚇了一跳，諾拉則以試探的眼神看向她。
「就是您昨天見過的雷登伯爵閣下和他的監護人。但我認為一般人應該不會喜歡讓新婚妻子跟男性賓客見麵。您覺得呢？」
愛莉西亞對諾拉的冷嘲熱諷沒有反應，一副沒什麽的樣子。
「呃，是卡修凡大人同意讓他們進來的吧。啊，對了，卡修凡大人呢？」
「……主人很忙，一早就出門了。」
那愛莉西亞剛剛聽到馬鳴聲肯定就是卡修凡要出門的時候。
「真是熱愛工作的丈夫呢，我也真是的，竟然沒在他出門前打聲招唿啊。」
諾拉怪異地幹笑了兩聲。
「不必、不必，卡修凡大人不是有說嗎？您隻要待在這裏就可以了。就算沒有每天送行迎接也沒關係。」
「喔，這樣啊，那我也不用去招唿客人吧？」
愛莉西亞打算不理會提爾納德的決定，讓諾拉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夫人！客人是經過主人同意才進門的，如果不好好招待的話，會讓家族名譽受損啊！」
「果然不行。我明白了，諾拉，我去招待他們吧。」
主人不在家時，招待賓客就成了妻子的責任。愛莉西亞稍微整理儀容，正準備離開房間時，肚子突然發出輕微嗚叫。
「哎呀，真是的。」
愛莉西亞有點尷尬地開口詢問諾拉。
「你可以先拿些茶點什麽的招唿雷登伯爵他們嗎？不好意思，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吃完東西再過去？」
否則她的肚子等一下就會在客人麵前叫了。
可是諾拉聽了愛莉西亞的要求後，陷入沉默，接著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迴答：「您要用餐可以，但雷登伯爵可是一直坐在客廳等您喔。而且沒有夫人的指示，所以沒有送上茶點什麽的。」
未察覺諾拉語氣改變的愛莉西亞又說：「欸，那怎麽行？不好意思，可以請你送點什麽過去嗎？」
隻見諾拉高傲地用挺拔的鼻子哼聲冷笑。
「夫人，您隻說『什麽』，我是不會明白的。我昨天已經帶您看過屋裏了吧，不管要我們做什麽或怎麽做，您要說清楚啊。」
昨天諾拉不過用「那裏是客廳」的粗略方式介紹，今天卻以高傲的姿態要求詳細的指令。她雙手環胸，低頭睨著傻眼的愛莉西亞。
「醜話說在前頭，您向其他仆人求救也沒用。我是您底下唯一的女仆。您也知道萊森家仆人很少吧？可沒什麽多餘的人手來幫一個隻需要待著的夫人。」
「這樣嗎？所以我得自己決定啊。」
聲音聽起來並不苦惱的愛莉西亞又低聲說了句：「那麽就要花一點時間了呢。」
※ ※ ※
如其他房間同樣被黑色地板與黑色牆壁環繞的客廳內，飄散著熱湯的溫暖氣息。以萊森夫人身分坐在長桌主位上的愛莉西亞正在招唿坐在她斜前方的提爾納德和尤藍用餐。
「請用，兩位不必客氣。我也要開動了。」
「好，是。」
提爾納德一臉困惑地看著排列在眼前的餐盤。
被要求決定茶點樣式的愛莉西亞還真的依言去了廚房。因夫人突然出現而嚇了一大跳的廚房仆人們冷眼看著她物色食材，其間她的肚子依舊叫個不停。
接著她迅速準備好的簡易餐點就是三人份的麵包夾蔬菜和炸肉，並親自拿去賓客等侯的客廳。既然找不到適合的茶點待客，又得填飽自己的肚子，愛莉西亞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
不過提爾納德與諾拉似乎並不認同，兩人用相當迷惑的眼神看著迅速開動的愛莉西亞。前者因為等候了一會兒，又才剛用完早餐，所以不知該拿眼前的餐點如何是好。後者則因受到愛莉西亞的氣勢壓迫，最後不由得出手幫忙而覺得心有不甘。
「真是的，我可沒聽說過有千金小姐會自己下廚！這個人真的不是冒牌貨嗎？她其實是仆人的小孩之類的吧！」
勉強待在愛莉西亞身後的諾拉小聲嘀咕，不過愛莉西亞正滿心歡喜地大快朵頤，並未聽見諾拉的話。
「哇，費德霖小姐親自下廚啊！太感謝您了！少爺，您說是嗎？」
尤藍顯得很高興，麵帶笑容地尋求身邊的提爾納德認同。看見尤藍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臉，反而讓提爾納德想起此行的目的。
「尤藍，我們可不是來這裏吃東西的！愛莉西亞小姐，我們有話要告訴您，可以請您聽我說嗎？」
「不了。」
話說迴來，連理由都還沒聽。
總算填飽肚子的愛莉西亞邊想著邊開口拒絕。
氣勢受挫的提爾納德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竟然不聽我說……可惡，萊森那家夥……難怪會那麽幹脆地讓我們進門……」提爾納德大概以為卡修凡特意對她說了什麽，恨聲咒罵幾句之後，還是勉強維持先前的氣勢繼續說道：「我是來幫助你的。本以為你逃離了巴斯德家，結果接著是萊森家……用錢買下你，還為所欲為地玩弄你的命運。因此我想幫助你。」
提爾納德握緊了放在黑色桌麵上的拳頭，用真摯的眼神看著愛莉西亞。
愛莉西亞依舊茫然迴望他，但似乎連這樣的表情在提爾納德眼中看來都顯得可憐。
「……我明白你有多苦。因為我也……像你一樣，曾經遭到他人任意利用。」
「哎呀，雷登伯爵也當過兩次新娘嗎？」
「並沒有！我的意思是，生在地方伯世家，卻遭到叛變奪權這種無聊的風潮所害，因此受苦啦！」
愛莉西亞聽完，露出理解的神情。
「的確如此。雷登地區的領主並非雷登家族啊。」
愛莉西亞知道有個地方叫雷登地區，她記得那裏應該是在阿茲貝格以東，相隔一座險峻山脈，是一處擁有豐饒綠地的區域。那裏跟費德霖地區一樣土壤肥沃，以生產各種小麥與蔬菜聞名。
那裏是地方伯雷登家族治理的區域，雷登家族跟費德霖家不同，直到近年都還保有自古以來的穩固權力。但據說約莫十年前篡位奪權的風氣過了一陣子後，卻發生由農民所發起的叛亂。雷登家過去為了鞏固強權而施行高壓政策，農民對此所爆發的不滿最終還是推翻了雷登家。
然而推翻了雷登家的統一管理之後，推翻者卻開始內訌。領主的權力被瓜分得支離破碎，雷登地區陷入的嚴重混亂就連國王都無法收拾。
「你錯了，愛莉西亞小姐。雷登地區的領主地位目前仍然屬於雷登家。」
提爾納德相當有自信地說道，就連他身邊的尤藍也跟著點頭。
「因為我成為提爾納德少爺的監護人後，用整個祈翼教團擁護他，讓他重迴領主之
位。以教團的立場來說，也不能放任那個地區繼續混亂下去了。」
「啊，所以尤藍大人就成為監護人了？」
當未成年人要繼承高位時，通常必須由親屬擔任監護人直至他成年。
然而雷登家在十年前的動亂中幾乎滅門。
這種情況下，就是國王或者直屬的上級君主，甚至是派遣貴族家的祈翼教聖職者來擔任監護人。
「不過尤藍大人成為監護人的話，也就是說在雷登伯爵成年之前，領主的權限歸您是嗎？能夠得到稅收，好羨慕喔。」
原則上，監護人就是被監護人的法定代理人。保護被監護人的同時，也能夠代替被監護人進行決策與行使權限。
因此企圖成為有地位未成年人的監護人並從中獲利的人前仆後繼。遭到監護人賣了兩次的愛莉西亞便是實際例子，但提爾納德卻對她搖了搖頭。
「形式上來說是沒錯。不過沒有我的允許，尤藍不會擅自行使領主權限。就連稅收的用途也會一一來向我請示，所以就算他膽小不機伶，又是個老愛說廢話的聖職者，我還是把他留在身邊了。」提爾納德口氣自大得看不出來是被監護人，接著又說道：「所以你別擔心。雖然我不知道萊森打算支付你多少錢，但他不過是貧瘠邊境的領主而已。能夠獲得雷登地區豐富收成的我，保證可以給你非常優渥的生活。」
說到一半已經變成在說服愛莉西亞了。
尤藍在一旁聽了笑著打岔說：「您還真敢說。其實在我之前，少爺有過好幾個監護人，不過那些人都隻想利用雷登家族的名聲，少爺也是一再被利用，甚至遭到舍棄，搞到最後完全不信任監護人……哇啊啊！」
監護人又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話，提爾納德兇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說溜嘴的部分其實也是提爾納德真正想說的話。
「正是如此。太多人來哄騙幾乎無依無靠的我。可是那些人的目的都是我所繼承的雷登家名聲，根本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想法。」
和愛莉西亞不同，提爾納德應該經曆過好幾年名副其實的地方伯名門生活。
被迫脫離那種生活，換過一個又一個監護人的日子應該很苦吧。他的聲音灰暗，透著些許苦惱與疲憊。
「我想你也是一樣的吧？至少我知道，身為名門之女無法隨心所欲選擇自己想要的婚姻。即便如此，跟前夫的婚禮相隔不到一年就要再嫁，而且對象還是萊森……這太、未免太可憐了。」
「不會啊，我很高興卡修凡大人這麽快買下我。」
盡管提爾納德聲音顫抖地表達同情，愛莉西亞卻跟他完全不同調還幹脆地搖了搖頭。搞得提爾納德接下來準備好要繼續說的話哽在喉嚨裏，還嗆到開始咳了起來。
「哇，少爺您沒事吧！」
提爾納德身邊的尤藍慌忙拍起他的背，但似乎沒用。
看不過去的諾拉拿起水壺倒水到金屬杯裏，遞給提爾納德，說道：「不好意思，雷登伯爵？您這麽認真跟這位小姐說這些，我想也沒用喔。不過說實話，如果您可以帶走她的話，我完全不反對。」
然而，提爾納德一察覺諾拉的接近，便立即誇張地往後仰並大喊：「別靠近我！會接近貴族的女仆都是為了錢！尤其更要小心大胸部、畫濃妝的！你們都會用甜言蜜語接近男人，等男人上鉤後再把錢掏得一幹二淨！」
大概是過去有過不好的經驗吧，提爾納德原該嗆住的喉嚨說起這些話來流暢無比，而某方麵被說中要害的諾拉氣得臉頰抽搐。
「什、什麽啊，你、太沒禮貌了吧！都幾歲的人了還要監護人跟前跟後的弱雞，誰想要啊？」
「你說什麽？區區一個女仆竟敢這樣對客人說話！萊森家是怎麽教仆人的啊？」
「算了，算了啦。」
盡管尤藍想要勸阻，但提爾納德跟諾拉都沒把他當一迴事。
此時隻聽見愛莉西亞不疾不徐地打岔說道：「您放心好了，雷登伯爵。諾拉已經是卡修凡大人的情婦了喔。」
此話讓雷登主仆兩人臉色一僵，就連諾拉也停了下來。
可是愛莉西亞依舊笑咪咪地看著她繼續說道：「對不對，諾拉？而且就算是你，要同時當兩個男人的情婦也太辛苦了，很傷身呢。」
「哈哈，說得也是啊。要當萊森公爵的對象肯定要很有體力……就這點來說，當我家少爺的對象就簡單多了，啊哈哈哈！」
尤藍不假思索便開口認同，還多說了幾句，一旁的提爾納德則雙肩不住顫抖，。
「才新婚一天就有情婦了！就算新娘是用錢買的，未免太過分、太過分了！」
他激動地大喊並從座位上站起來，用下定決心的眼神看著愛莉西亞，喃喃自語。
「我果然不能把你留在這裏！不隻是為了你，也為了阿茲貝格和雷登的子民！就像當年篡位風潮出現時那樣，若讓那個男人繼續囂張下去，一定會造成紛爭！」
那雙充滿使命感的眼睛甚至含有某種熱切。那是一種雖讓人能感受到強大意誌，卻也覺得非常危險的熱意。
「請轉告萊森，這是本人給他的警告。認為用錢就能買下名門地方伯名聲的卑鄙暴發戶一定會遭到天譴的！就像巴斯德一樣。」
「呃，可是巴斯德先生並不是暴發戶貴族啊。」
愛莉西亞很平靜地指正，不過提爾納德隻是露出了有點輕蔑的笑容。
「那家夥既非地方伯，當然也不是領主，隻不過是擁有的土地大一點的三流貴族而已。想用幾個臭錢買下你，跟萊森有何不同？」
愛莉西亞想一想，他這麽說也對，便沒有再繼續爭辯下去。另一邊說得正起勁的提爾納德則是唱作俱佳地比手畫腳。
「至於你的死神姬稱號，我認為不全是壞事。就當成你這個小姐能用死亡來懲罰想要利用費德霖家族名聲的下等人吧。」
臉上還帶有一絲稚氣的提爾納德帶著危險的眼神，意味深長地說出這些一點也不適合他說的話。
隻是當他看見依舊茫然的愛莉西亞的雙眼，自己眼中的熱切反而被削弱了，就連說出口的話都不再那麽有氣勢。似乎是因為愛莉西亞本人跟他的想像相差太多了，也可能是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貫徹想法的強烈意圖還不夠。
「你的確是個……稍微、嗯，真的是隻有一點點特殊的小姐。但正因為你如此，我更不能原諒想要利用你的人。如果萊森或那個女仆欺負你的話，不要客氣，盡管來告訴我。喂，尤藍，迴去了！」
越說越快的提爾納德最後轉過身，自顧自地快步離開了客廳。
「這些餐點好像不合他的胃口呢。」
看了看都沒動過的食物，愛莉西亞輕聲說道。
「啊，那我替少爺享用吧。哎呀，真的很好吃呢，愛莉西亞小姐廚藝真好。」尤藍說著，伸手拿起提爾納德留下來的食物。
愛莉西亞見他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有些訝異地問道：「您不跟伯爵一起走嗎？」
「話說迴來，您們現在到底住在哪裏？他說要迴去，但你們不可能往來雷登領地跟這裏吧？」
阿茲貝格的土地雖然貧瘠，相對的也很廣大。從這裏走到雷登領地，還必須跨越險峻的山嶺，前後至少要花十天時間。
因諾拉從旁打岔，尤藍索性一次說明清楚。
「好吧，老實說，我們在附近的森林裏搭了帳棚。沒問題的，離這裏很近，而且外圍還有衛兵看守。」
「哇，聽起來很好玩。您們準備得真周到呢。」
愛莉西亞立刻受到眼前敘述的吸引，反觀諾拉則不由得傻眼。
「在森林裏紮營？你們還真大膽呢。這附近
的森林都是卡修凡大人的領地喔。還是說，你們真的獲得他的允許了？」
別說是任意在領地內紮營了，要在領地內伐木或狩獵也都必須經由領主同意。要在領地生活的話，這些部屬必要，不過尤藍穩重地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
「我已經用我的名義充分獲得國王陛下的特別許可。隻要有傳道必要而提出申請，無論在誰擁有的土地上，我們都有一定程度的往來自由。話雖如此，我們也不希望太破壞這片土地，因此自己多少做了一些生活所需的準備。」
也就是說，尤藍利用身為高位聖職者的名義，以到阿茲貝格領地傳道為目的停留此地。不理會目瞪口呆的諾拉，愛莉西亞相當佩服地出聲讚歎。
「哇，真的是準備周全呢。可是我記得要申請到許可必須花上一段時間，不是嗎？」
「哈哈哈，因為啊，少爺突然說要來阿茲貝格時，我就有預感得長期抗戰。畢竟我們家少爺老是未經思慮就采取行動，啊啊啊……呃，少爺又不在。」
原本跟之前說溜嘴後有相同反應的尤藍表情又迅速一變。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吃完了，將餐盤往麵前一放，神色認真地緩緩說道：「那個，很抱歉少爺的個性是那樣子，又老是自說白話……但我大致上是讚成少爺的意見的。」
尤藍未隨提爾納德離開而留下來的理由似乎是為了說這番話。不愧是聖職者，聽起來相當順耳的溫柔嗓音有著讓人自然而然傾聽的力量。
「愛莉西亞小姐，冒昧請問您，您了解阿茲貝格目前的狀況嗎？」
愛莉西亞坦承地搖頭。
尤藍見狀，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可以的話，您可以親眼看看萊森公爵身為領主的模樣，我想您自然就會了解了……總之，他的作風相當強硬，感覺就是絕對不容許別人忤逆他。」好像想起什麽事似的，尤藍身體顫抖了一下，又繼續說道：「話雖如此，我想他也是很有手段的人。他出乎意料地受到農民愛戴。而且好像隻要歸他管轄的人，他相對地也會溫和對待他們。」
愛莉西亞心想：反正隻要乖乖聽話，他也就會給予相對的迴镄吧。那樣不是很好嗎？
尤藍又謹慎地斟酌字句說道：「不過，那個人隨心所欲、不理會既定規範的作風，或許短期內行得通，但長期下來會如何呢？我認為能夠長久存續下來的規範一定有其存在的理由。」
尤藍一邊說話，一邊用有點膽怯的眼神反複環顧客廳。與其他房間同樣以紅黑兩色構成的空間，角落也有其他房間同樣看得到的帶翼怪物雕像。
「雖然奪權篡位的情形越來越普遍，大家也喪失對『祈翼』的虔誠敬意。但即便如此，我也從未見過這種簡直是在挑戰我們教義的屋子，再加上迎娶惡名昭彰的死神姬……啊啊啊！」
好不容易暢所欲言的尤藍不小心又說出了失禮的話，不過愛莉西亞卻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說得也是呢，好像有傳言說隻要娶了我就會死，可是我並沒有殺害巴斯德大人，也不打算殺死卡修凡大人啊。」毫不遲疑說出「殺死」這種詞匯後，愛莉西亞麵帶微笑地繼續對尤藍說道：「尤藍大人，我明白雷登伯爵和您想要說什麽，不過我很感謝卡修凡大人買下了我。因為如此一來我就不用賣掉我家，再說我也沒有受到虐待啊。」
見愛莉西亞毫無心機自顧自地說完，尤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嗎？我是覺得這樣幾近騙婚又養著情婦的事就已經很嚴重了……哎呀，我再不走，少爺又要生氣了。」
尤藍慌忙說著花了太多時間，並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們就在離這屋子不遠處等著。雖然地方很寒酸，可是您若能抽空過來看看，將會是我們的榮幸。再見了。」
「嗯，請保重喔。」
在愛莉西亞微笑的目送下，尤藍急急忙忙走了出去。看著他慌忙離去的諾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要迴雷登領地啊！看樣子他們應該還會再來呢。」
「咦？你怎麽知道？」
愛莉西亞驚訝的提問讓諾拉忍不住歎了更大一口氣。
「您說呢？啊，夫人，您怎麽親自收拾？」
「什麽？」
見愛莉西亞迅速收拾三人的餐盤，讓諾拉有點慌張。不過看到愛莉西亞依舊疑惑的樣子，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安靜地看著愛莉西亞俐落地收拾餐盤。
※ ※ ※
「雷登伯爵說了什麽嗎？」
當晚，坐在餐桌主位的卡修凡開口詢問豪邁享用美食且看起來幸福無比的妻子。
據說很忙的主人迴到家時，愛莉西亞人正在廚房。
在除了諾拉之外幾乎被所有仆人無視的狀態下，愛莉西亞就跟嫁過來之前一樣正要自己下廚。
早上見過愛莉西亞的廚藝後，諾拉得知愛莉西亞至今都是自己下廚，因此諾拉要愛莉西亞以後也繼續如此，愛莉西亞則因為見到比娘家還豐富的食材而大受感動，就真的開始準備晚餐了。
「……真熟練呢。」
中年廚師不由得低聲稱讚，諾拉聞言瞪了他一眼，沉默地看著愛莉西亞大展身手。
不過，沒多久得知卡修凡已經迴家，仆人們便慌忙接手愛莉西亞手邊的工作，同時將愛莉西亞趕出廚房。
愛莉西亞於是明白隻要卡修凡在，就會有人為她做事。
此刻她正大快朵頤地享用無須自己下廚的久違美食，也因此沒聽清楚剛剛卡修凡的問題，卡修凡看著嘴裏塞得滿滿的愛莉西亞，覺得有趣地笑了。
「啊，你先吞進去再迴答就好。雷登伯爵早上不是來找過你了？告訴我，他都說了些什麽？」
卡修凡用試探的眼神看著她。一口吞下剛剛還漂在湯匙上的肉丸子後，愛莉西亞迴想白天發生的事。
「我想想……伯爵好像在附近紮營住下來了。」
「嗯，似乎是如此。」
沒有特別感到驚訝的卡修凡已經用完晚餐，好笑地點了點頭。
「準備得那麽周全是無所謂，不過在別人的領地上擅自紮營住下來，真有膽識呢。話雖如此，他們也沒什麽好設備。如果打算監視我的話，也隻能紮營了。」
正如他所言，萊森家周遭並沒有其他能夠容納多人住宿的地方。
愛莉西亞聽完他的話，仿佛想到什麽，開口問道：「卡修凡大人，這屋子是不是很不方便？我來時的路上看了一下四周，森林裏並沒有其他村落或城鎮。萬一發生什麽事，光是要出去就很花時間了。」
若考量到難以攻打此處的戰略布局，或許不便也是算計的一點。但相對的，統治上也不方便吧。愛莉西亞認為這應該就是他一出門便很少迴來的原因。
她的詢問讓卡修凡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的確如此，這裏的交通確實不方便。不過我在比較方便一點的地方也有房子。」
此時他開始環視屋內，從黑色牆壁到黑色地板，接著掃過遮住窗戶的深紅色綢緞窗簾，以及天花板角落的帶翼怪物雕像，最後雙眸看向屋子後方那座廢園所在的方向。
「隻是……這麽說吧。首先，光是我住在這裏，就足以達到一定程度的嚇阻作用。其次……這裏畢竟是我生長的家。」
他輕喃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愛莉西亞則表示讚同。
「說得也是。自己生長的家確實很重要。無論多麽破爛又花錢，還是擁有著許多的迴憶啊。」
雖然她指的是自己娘家的房子，不過按照剛剛對話的走向，聽起來就像她在挖苦萊森家。隻是卡修凡還想著別的事而沒計較，他的視線迴到愛莉西亞
身上時不經意地說道：「這屋子裏沒什麽有趣的地方，如果讓你覺得無聊，那就抱歉了。不巧的我也沒有聘請演奏家或小醜可以讓你娛樂。」
「不，沒這迴事。畢竟這屋子本身就非常有趣了，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昏暗，還有非常容易迷路的構造呢。」
相對於丈夫體貼的發言，妻子卻是笑容滿麵地說出聽起來就像在找碴的迴答。不僅如此，她還提出這樣的問題：「卡修凡大人，您是很殘酷的暴君嗎？」
她迴想了一下提爾納德和尤藍所說的話，結果就是這一句。
連卡修凡都掩不住驚訝，而在一旁服侍的諾拉瞬間臉色發白。
不過卡修凡看起來更像是相當喜歡愛莉西亞歸納出來的問題。試探的光芒已經從他的眼中退去，接著他朗聲大笑。
「哈哈，雷登伯爵就是特地來給你這種忠告的嗎？從天生就是貴族的人們眼中看來，我真的是暴君也說不定呢！」
愉快大笑的卡修凡，眼中淨是惡作劇的光芒。看著妻子打算再撈一顆肉丸子，他又問道：「那你怎麽看？你覺得我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既蠻橫又令人厭惡的暴君嗎？」
愛莉西亞好歹也是天生的貴族。麵對一臉兇悍的丈夫，她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還露出她一向少根筋的笑容。
「雖然我聽說了不少，不過對我來說，您是個大好人喔。既讓我享用美食，也準備了很棒的房間給我，甚至還有仆人為我整理房間呢。」
夫人的隨身女仆隻有一人。按照這樣的安排，除了諾拉以外，的確沒有仆人會理愛莉西亞。盡管仆人數量不多，每個人都還是會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因此就算愛莉西亞必須自己下廚，但不必連打掃也都要親自上陣，這讓她相當感激。
要說有什麽不滿的話，就是卡修凡禁止她到後麵的廢園了吧。不過被禁止就更覺得神秘有趣，愛莉西亞邊想著邊繼續說道：「尤藍大人說，隻要我實際去看看您統治的樣子就能明白。所以卡修凡大人，下次您工作時可不可以也帶我一起去？」
她昨天就逛完了這整棟屋子除了屋後廢園之外的每一處，如果還想探索未知的事物，那就隻能到外麵去找了。先別管能不能看出卡修凡是暴君，愛莉西亞對於他在做些什麽事情也很感興趣。
聽見妻子開朗的建議，卡修凡隻是輕笑著搖了搖頭。
「我很想答應你，但不巧你如果隨便外出會造成我的困擾。娶了死神姬當妻子這件事，我可是大肆宣揚過了，你隨便出去亂晃，說不定會被殺喔。」
「咦，為什麽？」
見妻子的反應毫無任何緊張感，卡修凡還是笑著說明了。
「因為娶了你，就更加鞏固我的領主身分。此外，阿茲貝格這裏目前還有很多迷信的人。對那些人來說，死神姬是很可怕的人，這也是我娶你的原因之一。」
卡修凡邊說話邊站了起來。用餐中突然離席盡管失禮，愛莉西亞還是想配合丈夫地跟著站起來，但卡修凡輕輕壓下她那顆亞麻色的小小頭顱。
「話又說迴來，應該不會有人能一眼看出你就是那個死神姬。啊，不必站起來，你盡管吃。」
自然而然說出失禮言語的卡修凡正打算離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說道：「對了，說到禁忌，順便提醒你，諾拉或其他人可能已經跟你說過了，隻有主屋後方的廢園，你絕對不準隨便接近。」
——廢園。
自從得知以後一直讓她很在意，現在她首度聽見卡修凡本人提起。愛莉西亞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渾身也震了一下。
事實上那比較像是興奮的顫抖，但在卡修凡眼中看起來像是被嚇到了。他滿意地笑著進一步說道：「看你的樣子，似乎已經去看過那裏了。那裏因為太過荒廢，甚至會出現很恐怖、很恐怖的幽靈，所以如果你還寶貝自己那條小命的話，絕對不能靠近那裏。至於屋子裏，你可以隨意走動，屋外宅院就隻有廢園不許進去，明白了嗎？」
「……喔。」
愛莉西亞看起來有點失望，卡修凡則像對待孩子般摸了摸她的頭。諾拉見狀瞪大了眼，他則是很享受地繼續笑著撫摸那頭絲滑的頭發。
「愛莉西亞，我似乎比自己所預期的還要中意你。雖然你暫時會感到無聊，但聽我的話對你不會有壞處的，好嗎？」
他說的話仿佛在印證尤藍對她所說的一般，語氣卻意外的溫柔。他的大手離開頭頂的瞬間讓愛莉西亞覺得有些寂寞，但她又想起什麽似的繼續問道：「卡修凡大人，您平日都是去哪裏呢？」
「巡視領地。我要是不經常出去露個麵嚇阻一下，附近就會立刻開始亂了。」
見卡修凡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愛莉西亞更驚訝地追問：「阿茲貝格地區會亂啊？是因為您是暴君嗎？」
「……原來如此，你來之前還真是什麽都沒聽說過啊。」
添了一絲銳利的雙眼看向妻子，卡修凡揚起半是憐憫半是嘲弄的笑容。
「正如你所知，萊森這個姓氏毫無曆史。要臣服在這樣的領主之下，其他天生的貴族就會反彈。不過那種更加強烈又高雅的反抗，頂多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做些徒勞無功的事而已。」
言下之意是那些人根本沒膽正麵挑戰他。
「不過，你不必太關心我的工作。吃完就乖乖去休息吧。」
像在哄小孩一樣，卡修凡最後又摸了摸愛莉西亞的頭才離去。
——我一定要讓你嫁到好人家去過好日子。
曾經笑著不斷重複這句話的父親的削瘦臉龐，突然躍進愛莉西亞的腦海。
※ ※ ※
用過晚餐迴到房間後，又過了一會兒。愛莉西亞坐在全黑的床鋪上，拿出從娘家帶來的舊書閱讀。
盡管她能盡情使用燭火照明，但這房間原本就稍嫌昏暗，再加上已經是破舊的書籍，所以更難閱讀，不過愛莉西亞反而覺得這樣才有氣氛。
「在一片漆黑森林的深處，佇立著比黑暗還要更深幽的黑暗。沁涼的風中摻雜著一股薔薇的香甜，死亡氣息籠罩整座巨大的屋宅……」
這是她最喜歡的故事「海爾帕斯特的薔薇屋」的開頭。愛莉西亞反複誦讀此段，最後顫抖地歎了一口氣。
「太可惜了！甚至會出現幽靈呢，這不是更像書上所寫的嗎？能不能想辦法去拜托卡修凡大人……啊，請進。」
正當她滿腦子想著仍舊難以忘懷的廢園時，敲門聲響起。進入房中的人毫無意外是諾拉，但她所說出的話卻令人大感意外。
「這麽晚打擾您了，夫人。您好像對卡修凡大人的工作相當感興趣呢。如果您真的那麽好奇的話，就讓我帶您去外麵走走如何？」
出乎意料的提議讓愛莉西亞忍不住驚唿：「哇啊！諾拉，真的可以嗎？」
「嗯，如果夫人堅持的話。」
「可是卡修凡大人同意嗎？」
「這個……但，若夫人真的堅持的話。」
諾拉沒有正麵答覆卡修凡的意思究竟如何。愛莉西亞因此稍微考慮了一下。
「唔嗯……怎麽辦？我剛剛才答應卡修凡大人的啊……」
這麽快就要違反晚餐時才做過的約定，似乎非常不智。
見愛莉西亞比想像中的還難說服，諾拉故意用力歎了一口氣。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啦。虧我特別準備好用來假扮成農民的衣服，絕不會被發現……我明白了，當我沒說過吧。」
「不，諾拉，等等！」
愛莉西亞突然慌了起來，趕忙留住正打算離開的諾拉。
「對不起，我想去！半夜打扮成農人出門太好玩了！快帶我去！」
「
嗬、嗬嗬。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會這麽說。」
愛莉西亞驚人的氣勢反而讓諾拉有點退縮。
「可是，請您不要告訴卡修凡大人這是我的主意喔。萬一被他發現的話，也千萬不要怨恨我好嗎？」
「那當然啦，諾拉，謝謝你！」
見到愛莉西亞展露真心感激的笑容，讓諾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不過她立刻優雅地笑著要愛莉西亞不必客氣，並馬上著手進行計劃。
※ ※ ※
搭乘比前來阿茲貝格時還舊式、且怎麽看都像是載貨用的馬車時，愛莉西亞內心雀躍不已。
「那個，可以不要晃得這麽厲害嗎？」
愛莉西亞一身農家女般的粗布衣裳打扮，還綁著圍裙。她身邊的諾拉正對著前方馬車夫抱怨。
雖然駕車的年輕人有稍微放慢了速度迴應她的要求，但路況原本就不太好，因此狀況並沒有改善多少。
「哇，還起霧了呢。嗬嗬嗬，什麽都看不見啊。」
抬頭望向濃霧彌漫的天空，愛莉西亞滿足地笑了。一旁穿著女仆裝的諾拉隨著馬車不住上下搖晃，被震得七葷八素，臉色和態度於是更差。
也不知道馬車跑了多久，諾拉終於示意停車，她揉著發疼的臀部，站起來拉開車門，讓愛莉西亞下車。
感受到鞋底傳來泥土的濕氣，愛莉西亞環顧白茫茫的景色。夜裏的涼意透過衣服鑽進肌膚，就連吐出來的氣息也跟霧氣一樣白到分不出兩者的區別了。
「下了車一樣什麽都看不到啊。」
憑借掛在馬車上的燈光，隻能勉強看出此處是森林裏的一小塊空地。
因為旁邊還有好幾個殘根斷木，或許附近有人也說不定，但霧實在太濃了，所以原本就沒有方向感的愛莉西亞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夫人，您看那邊，有看到燈光嗎？」
愛莉西亞順著諾拉所說的方向望過去，濃霧的另一端確實隱約看得見一點燈火，甚至看得到那四周有可能是在看火的人影。
「的確有燈光呢。那是村莊守夜用的燈火嗎？咦？」
她試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後，正想迴頭跟諾拉說話時，耳邊卻傳來馬鞭的揮舞聲和馬的嘶鳴。
愛莉西亞隻見到在占滿視線的白霧彼端，朦朧的馬車影子漸行漸遠。
「哎呀？」
愛莉西亞朝著馬車追了幾步，但人的腳程本來就追不上奔馳的馬車。就在她還搞不清楚狀況時，連模糊的馬車影子都已經消失，也聽不見馬蹄和車輪輾過路麵的聲音了。
「哎呀，諾拉也真是的，我還在這兒啊。」
愛莉西亞不慌不忙地低聲說完，接著看了看四周。看起來唯一可以當成目標的隻有剛才諾拉所說的那處燈光了。
「卡修凡大人會不會在那燈光附近呢？」
獨自一人的愛莉西亞依然沒察覺自己被拋下的情況，而開始在夜晚的森林裏行走。
※ ※ ※
盡管那些燈光看起來很近，但夜晚的森林裏視野畢竟很差，再加上被濃霧團團包圍，愛莉西亞光想直接走向目標就很困難了。
不知不覺中，愛莉西亞已找不到剛剛當成目標的火光。就連殘幹也看不到，四周是一大片令人感覺不到有任何人煙的茂密黑森林。
雖然費德霖那裏也不是沒有森林，可是這裏的日照應該比較弱。樹木為了求得陽光，拚命往高處生長，樹下也沒什麽植物，愛莉西亞每踩一步，腳底都能感受到濕氣極重土壤的黏性。
「唔……好像不太妙。」
就算愛莉西亞生性再怎麽悠哉，也知道在夜晚起霧的森林裏單獨行動有多麽危險。樹木阻擋了寒風，讓她勉強耐得住寒冷，但濃霧也因此一直散不掉。
如果這裏靠近人活動的地方就還好，但要是越往森林深處走進去的話，遇上危險猛獸的可能性也會提高。從剛剛開始她便偶爾聽見幾聲遠處的狼嗥。
而且她肚子餓了，很後悔晚餐沒有多吃一點。吃得應該比卡修凡還多的她，眼神不斷環顧四周。
霧越來越大，為了不跌倒就得更小心翼翼地走路。她抓著潮濕的樹幹慢慢前進，卻漸漸迷失自己到底從哪個方向而來。畢竟到處都是一棵接一棵的樹木，找不到可以當成地標的物品。
「好像會出現什麽這一點很棒，但現在有點麻煩……啊。」
幽暗的森林中，愛莉西亞不經意聞到一股有別於潮濕泥土味的香甜氣息。
那並非很強烈的味道，但這股莫名能刺激食欲的香氣讓她饑腸轆轆的肚子起了反應。
「欸……這個味道是……」
差不多適應黑暗的雙眼看了看四周，她循著香味前進。沒有多久她就來到一處茂密植物旁，那些植物大概與愛莉西亞同高，葉片相當厚實。
邊緣隱約泛著紫紅色的葉片的確就是香甜氣味的來源。被吸引過來的愛莉西亞摘下一片毫不猶豫地便含入嘴裏。
「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大吼嚇得愛莉西亞瞪大了眼，然而從濃霧中冒出來的青年似乎也跟她一樣震驚，神色僵硬地火速靠近她，還將手指伸進她的嘴裏。
「別吃進去，快吐出來啊，笨蛋！」
臉色大變的青年手指有力地催吐，迅速讓她嘴裏嚼爛的葉子全都吐光了。一邊檢查她有沒有吃進去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金發青年聲音還是驚魂未定。
「大、大半夜的跑進這座森林，而且還想吃『免澆肥』的葉子，您開什麽玩笑？就算再怎麽香，吃了之後會怎麽樣，您應該很清楚吧！」
盡管青年身上穿的粗布衣服讓他像個農夫或樵夫，但用「您」稱唿愛莉西亞，用字遺詞頗為高雅。愛莉西亞咳個不停，抬頭看向拍著她背的青年。
眼前的金發青年大約二十幾歲，不到三十歲，中等身材乍看之下並不起眼，但仔細觀察，五官其實很端正。
「謝、謝謝？您這樣說我，但請問您又在這裏做什麽呢？」
他還不是跟愛莉西亞一樣「大半夜的跑進這座森林」。
隻見青年轉身背對她說道：「因為我住在附近，這些免澆肥也是我種的……這些都是連森林裏的野獸也怕得不敢靠近的葉子，您應該知道這是用來防野獸的吧？如果您是附近長大的孩子，父母應該早就教過了……咦？」
「免澆肥」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人或動物隻要受到這種植物的香味吸引並吃下葉子之後，毒性會使其當場死亡，於是這種植物便將其當成養分，生長茁壯引誘更多人或野獸到來。
原本擔心愛莉西亞是不是傻了的青年，說到一半忽然蹙起眉頭。
「您不住在附近吧。您從哪裏來的？」
他看著愛莉西亞時就察覺她不是附近的居民了。
聽見理所當然的質疑，愛莉西亞迴答：「費德霖地區。」
直截了當的答案讓青年感到驚訝。
「費德霖？那麽遠？您到底是怎麽來的？」
「坐馬車。」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是坐馬車……」
畢竟這不是徒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坐馬車是理所當然的，但過度直接的答案似乎也讓他有點傻眼。
青年不知道該怎麽問下去時，愛莉西亞思考了一下開口問道：「嗯，事實上，我希望您別問我理由，但我現在必須迴萊森家。不好意思請問您，從這裏走迴萊森家要往哪個方向呢？」
諾拉曾交代她，因為是偷溜出門，所以必須隱瞞身分。也因此她在提問前附帶了超可疑的條件，青年在傾聽她一連串的問題時，態度又是一變。
「萊森？您、
您是從那裏來的？」
「嗯。」
愛莉西亞有點遲鈍地迴複對方過度的反應，青年則認真地盯著她瞧，似乎受到相當大的衝擊，而且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
「莫非……原來如此。果然、果然那家夥又開始做一樣的事情了嗎？」
當他終於結束愛莉西亞聽不懂的自言自語時，溫柔的茶色雙眸已經從憤怒轉變為同情，而且還莫名地帶著一股使命感。此時他臉上的神情，跟提爾納德看著她時所散發的氣氛相同。
「真可憐，您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就算對方的語氣真摯，愛莉西亞也不懂他在說什麽。不過就連這樣的反應，對方心裏都自有一套準則解釋。
「沒關係，您不必說，沒關係。都已經逃到這裏來了，已經沒事了。那些人不會對一個女孩這麽執著的，他們不管任何人都行，無論是誰……」青年的聲音因為憤怒與憎惡而顫抖。盡管感覺好像哪裏怪怪的，愛莉西亞還是開口了。
「不，我真的必須迴到卡修凡大人身邊，因為他買下我了。」
「不行！您被騙了，千萬不能迴到那棟屋子裏！」青年用相當嚇人的音量大喊後，看見愛莉西亞不停地眨眼睛，才又勉強壓抑著聲音繼續說道：「……您不需要知道太多。也不必擔心，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會送您迴費德霖去。不好意思，我家又小又髒，不過今天就讓您住一晚吧。」
莫名其妙變成得迴費德霖的情況，愛莉西亞覺得自己必須要說點什麽，但青年又搶先開口：「我是托雷斯。你餓了，對吧？我馬上準備東西給你吃。」
對於搞不清楚自己來時方向的愛莉西亞而言，眼下當然不能再迴到森林裏。再說，吃東西這樣的建議實在充滿吸引力，於是她便暫且順從了這名叫托雷斯的青年。
「哎呀，糟糕。」
昨晚大概是太期待能做場驚險刺激的惡夢，結果諾拉離去後，愛莉西亞也難得地睡不太著。徹底睡過頭的愛莉西亞迅速離開床鋪，開始換裝。
此時傳來了敲門聲，接著是諾拉的叫喚。
「夫人，早安。您醒了嗎？」
雖然衣服尚未穿戴整齊，不過因為對方是諾拉，愛莉西亞便迴答「已經醒了」。
「早安……哎呀，真是、真是的！」
一進門便看見愛莉西亞正在跟打結的頭發奮戰，讓諾拉不由得失笑，才又對女主人說正事。
「夫人，其實現在有您的訪客。我通知了卡修凡大人，在他的同意之下，客人已經在客廳等候了……您方便嗎？」
「咦，找我？哪位？」
突如其來的拜訪讓愛莉西亞嚇了一跳，諾拉則以試探的眼神看向她。
「就是您昨天見過的雷登伯爵閣下和他的監護人。但我認為一般人應該不會喜歡讓新婚妻子跟男性賓客見麵。您覺得呢？」
愛莉西亞對諾拉的冷嘲熱諷沒有反應，一副沒什麽的樣子。
「呃，是卡修凡大人同意讓他們進來的吧。啊，對了，卡修凡大人呢？」
「……主人很忙，一早就出門了。」
那愛莉西亞剛剛聽到馬鳴聲肯定就是卡修凡要出門的時候。
「真是熱愛工作的丈夫呢，我也真是的，竟然沒在他出門前打聲招唿啊。」
諾拉怪異地幹笑了兩聲。
「不必、不必，卡修凡大人不是有說嗎？您隻要待在這裏就可以了。就算沒有每天送行迎接也沒關係。」
「喔，這樣啊，那我也不用去招唿客人吧？」
愛莉西亞打算不理會提爾納德的決定，讓諾拉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夫人！客人是經過主人同意才進門的，如果不好好招待的話，會讓家族名譽受損啊！」
「果然不行。我明白了，諾拉，我去招待他們吧。」
主人不在家時，招待賓客就成了妻子的責任。愛莉西亞稍微整理儀容，正準備離開房間時，肚子突然發出輕微嗚叫。
「哎呀，真是的。」
愛莉西亞有點尷尬地開口詢問諾拉。
「你可以先拿些茶點什麽的招唿雷登伯爵他們嗎？不好意思，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吃完東西再過去？」
否則她的肚子等一下就會在客人麵前叫了。
可是諾拉聽了愛莉西亞的要求後，陷入沉默，接著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迴答：「您要用餐可以，但雷登伯爵可是一直坐在客廳等您喔。而且沒有夫人的指示，所以沒有送上茶點什麽的。」
未察覺諾拉語氣改變的愛莉西亞又說：「欸，那怎麽行？不好意思，可以請你送點什麽過去嗎？」
隻見諾拉高傲地用挺拔的鼻子哼聲冷笑。
「夫人，您隻說『什麽』，我是不會明白的。我昨天已經帶您看過屋裏了吧，不管要我們做什麽或怎麽做，您要說清楚啊。」
昨天諾拉不過用「那裏是客廳」的粗略方式介紹，今天卻以高傲的姿態要求詳細的指令。她雙手環胸，低頭睨著傻眼的愛莉西亞。
「醜話說在前頭，您向其他仆人求救也沒用。我是您底下唯一的女仆。您也知道萊森家仆人很少吧？可沒什麽多餘的人手來幫一個隻需要待著的夫人。」
「這樣嗎？所以我得自己決定啊。」
聲音聽起來並不苦惱的愛莉西亞又低聲說了句：「那麽就要花一點時間了呢。」
※ ※ ※
如其他房間同樣被黑色地板與黑色牆壁環繞的客廳內，飄散著熱湯的溫暖氣息。以萊森夫人身分坐在長桌主位上的愛莉西亞正在招唿坐在她斜前方的提爾納德和尤藍用餐。
「請用，兩位不必客氣。我也要開動了。」
「好，是。」
提爾納德一臉困惑地看著排列在眼前的餐盤。
被要求決定茶點樣式的愛莉西亞還真的依言去了廚房。因夫人突然出現而嚇了一大跳的廚房仆人們冷眼看著她物色食材，其間她的肚子依舊叫個不停。
接著她迅速準備好的簡易餐點就是三人份的麵包夾蔬菜和炸肉，並親自拿去賓客等侯的客廳。既然找不到適合的茶點待客，又得填飽自己的肚子，愛莉西亞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
不過提爾納德與諾拉似乎並不認同，兩人用相當迷惑的眼神看著迅速開動的愛莉西亞。前者因為等候了一會兒，又才剛用完早餐，所以不知該拿眼前的餐點如何是好。後者則因受到愛莉西亞的氣勢壓迫，最後不由得出手幫忙而覺得心有不甘。
「真是的，我可沒聽說過有千金小姐會自己下廚！這個人真的不是冒牌貨嗎？她其實是仆人的小孩之類的吧！」
勉強待在愛莉西亞身後的諾拉小聲嘀咕，不過愛莉西亞正滿心歡喜地大快朵頤，並未聽見諾拉的話。
「哇，費德霖小姐親自下廚啊！太感謝您了！少爺，您說是嗎？」
尤藍顯得很高興，麵帶笑容地尋求身邊的提爾納德認同。看見尤藍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臉，反而讓提爾納德想起此行的目的。
「尤藍，我們可不是來這裏吃東西的！愛莉西亞小姐，我們有話要告訴您，可以請您聽我說嗎？」
「不了。」
話說迴來，連理由都還沒聽。
總算填飽肚子的愛莉西亞邊想著邊開口拒絕。
氣勢受挫的提爾納德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竟然不聽我說……可惡，萊森那家夥……難怪會那麽幹脆地讓我們進門……」提爾納德大概以為卡修凡特意對她說了什麽，恨聲咒罵幾句之後，還是勉強維持先前的氣勢繼續說道：「我是來幫助你的。本以為你逃離了巴斯德家，結果接著是萊森家……用錢買下你，還為所欲為地玩弄你的命運。因此我想幫助你。」
提爾納德握緊了放在黑色桌麵上的拳頭，用真摯的眼神看著愛莉西亞。
愛莉西亞依舊茫然迴望他，但似乎連這樣的表情在提爾納德眼中看來都顯得可憐。
「……我明白你有多苦。因為我也……像你一樣，曾經遭到他人任意利用。」
「哎呀，雷登伯爵也當過兩次新娘嗎？」
「並沒有！我的意思是，生在地方伯世家，卻遭到叛變奪權這種無聊的風潮所害，因此受苦啦！」
愛莉西亞聽完，露出理解的神情。
「的確如此。雷登地區的領主並非雷登家族啊。」
愛莉西亞知道有個地方叫雷登地區，她記得那裏應該是在阿茲貝格以東，相隔一座險峻山脈，是一處擁有豐饒綠地的區域。那裏跟費德霖地區一樣土壤肥沃，以生產各種小麥與蔬菜聞名。
那裏是地方伯雷登家族治理的區域，雷登家族跟費德霖家不同，直到近年都還保有自古以來的穩固權力。但據說約莫十年前篡位奪權的風氣過了一陣子後，卻發生由農民所發起的叛亂。雷登家過去為了鞏固強權而施行高壓政策，農民對此所爆發的不滿最終還是推翻了雷登家。
然而推翻了雷登家的統一管理之後，推翻者卻開始內訌。領主的權力被瓜分得支離破碎，雷登地區陷入的嚴重混亂就連國王都無法收拾。
「你錯了，愛莉西亞小姐。雷登地區的領主地位目前仍然屬於雷登家。」
提爾納德相當有自信地說道，就連他身邊的尤藍也跟著點頭。
「因為我成為提爾納德少爺的監護人後，用整個祈翼教團擁護他，讓他重迴領主之
位。以教團的立場來說，也不能放任那個地區繼續混亂下去了。」
「啊，所以尤藍大人就成為監護人了？」
當未成年人要繼承高位時，通常必須由親屬擔任監護人直至他成年。
然而雷登家在十年前的動亂中幾乎滅門。
這種情況下，就是國王或者直屬的上級君主，甚至是派遣貴族家的祈翼教聖職者來擔任監護人。
「不過尤藍大人成為監護人的話，也就是說在雷登伯爵成年之前，領主的權限歸您是嗎？能夠得到稅收，好羨慕喔。」
原則上，監護人就是被監護人的法定代理人。保護被監護人的同時，也能夠代替被監護人進行決策與行使權限。
因此企圖成為有地位未成年人的監護人並從中獲利的人前仆後繼。遭到監護人賣了兩次的愛莉西亞便是實際例子，但提爾納德卻對她搖了搖頭。
「形式上來說是沒錯。不過沒有我的允許，尤藍不會擅自行使領主權限。就連稅收的用途也會一一來向我請示，所以就算他膽小不機伶，又是個老愛說廢話的聖職者，我還是把他留在身邊了。」提爾納德口氣自大得看不出來是被監護人，接著又說道：「所以你別擔心。雖然我不知道萊森打算支付你多少錢，但他不過是貧瘠邊境的領主而已。能夠獲得雷登地區豐富收成的我，保證可以給你非常優渥的生活。」
說到一半已經變成在說服愛莉西亞了。
尤藍在一旁聽了笑著打岔說：「您還真敢說。其實在我之前，少爺有過好幾個監護人，不過那些人都隻想利用雷登家族的名聲，少爺也是一再被利用，甚至遭到舍棄，搞到最後完全不信任監護人……哇啊啊！」
監護人又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話，提爾納德兇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說溜嘴的部分其實也是提爾納德真正想說的話。
「正是如此。太多人來哄騙幾乎無依無靠的我。可是那些人的目的都是我所繼承的雷登家名聲，根本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想法。」
和愛莉西亞不同，提爾納德應該經曆過好幾年名副其實的地方伯名門生活。
被迫脫離那種生活，換過一個又一個監護人的日子應該很苦吧。他的聲音灰暗，透著些許苦惱與疲憊。
「我想你也是一樣的吧？至少我知道，身為名門之女無法隨心所欲選擇自己想要的婚姻。即便如此，跟前夫的婚禮相隔不到一年就要再嫁，而且對象還是萊森……這太、未免太可憐了。」
「不會啊，我很高興卡修凡大人這麽快買下我。」
盡管提爾納德聲音顫抖地表達同情，愛莉西亞卻跟他完全不同調還幹脆地搖了搖頭。搞得提爾納德接下來準備好要繼續說的話哽在喉嚨裏，還嗆到開始咳了起來。
「哇，少爺您沒事吧！」
提爾納德身邊的尤藍慌忙拍起他的背，但似乎沒用。
看不過去的諾拉拿起水壺倒水到金屬杯裏，遞給提爾納德，說道：「不好意思，雷登伯爵？您這麽認真跟這位小姐說這些，我想也沒用喔。不過說實話，如果您可以帶走她的話，我完全不反對。」
然而，提爾納德一察覺諾拉的接近，便立即誇張地往後仰並大喊：「別靠近我！會接近貴族的女仆都是為了錢！尤其更要小心大胸部、畫濃妝的！你們都會用甜言蜜語接近男人，等男人上鉤後再把錢掏得一幹二淨！」
大概是過去有過不好的經驗吧，提爾納德原該嗆住的喉嚨說起這些話來流暢無比，而某方麵被說中要害的諾拉氣得臉頰抽搐。
「什、什麽啊，你、太沒禮貌了吧！都幾歲的人了還要監護人跟前跟後的弱雞，誰想要啊？」
「你說什麽？區區一個女仆竟敢這樣對客人說話！萊森家是怎麽教仆人的啊？」
「算了，算了啦。」
盡管尤藍想要勸阻，但提爾納德跟諾拉都沒把他當一迴事。
此時隻聽見愛莉西亞不疾不徐地打岔說道：「您放心好了，雷登伯爵。諾拉已經是卡修凡大人的情婦了喔。」
此話讓雷登主仆兩人臉色一僵，就連諾拉也停了下來。
可是愛莉西亞依舊笑咪咪地看著她繼續說道：「對不對，諾拉？而且就算是你，要同時當兩個男人的情婦也太辛苦了，很傷身呢。」
「哈哈，說得也是啊。要當萊森公爵的對象肯定要很有體力……就這點來說，當我家少爺的對象就簡單多了，啊哈哈哈！」
尤藍不假思索便開口認同，還多說了幾句，一旁的提爾納德則雙肩不住顫抖，。
「才新婚一天就有情婦了！就算新娘是用錢買的，未免太過分、太過分了！」
他激動地大喊並從座位上站起來，用下定決心的眼神看著愛莉西亞，喃喃自語。
「我果然不能把你留在這裏！不隻是為了你，也為了阿茲貝格和雷登的子民！就像當年篡位風潮出現時那樣，若讓那個男人繼續囂張下去，一定會造成紛爭！」
那雙充滿使命感的眼睛甚至含有某種熱切。那是一種雖讓人能感受到強大意誌，卻也覺得非常危險的熱意。
「請轉告萊森，這是本人給他的警告。認為用錢就能買下名門地方伯名聲的卑鄙暴發戶一定會遭到天譴的！就像巴斯德一樣。」
「呃，可是巴斯德先生並不是暴發戶貴族啊。」
愛莉西亞很平靜地指正，不過提爾納德隻是露出了有點輕蔑的笑容。
「那家夥既非地方伯，當然也不是領主，隻不過是擁有的土地大一點的三流貴族而已。想用幾個臭錢買下你，跟萊森有何不同？」
愛莉西亞想一想，他這麽說也對，便沒有再繼續爭辯下去。另一邊說得正起勁的提爾納德則是唱作俱佳地比手畫腳。
「至於你的死神姬稱號，我認為不全是壞事。就當成你這個小姐能用死亡來懲罰想要利用費德霖家族名聲的下等人吧。」
臉上還帶有一絲稚氣的提爾納德帶著危險的眼神，意味深長地說出這些一點也不適合他說的話。
隻是當他看見依舊茫然的愛莉西亞的雙眼，自己眼中的熱切反而被削弱了，就連說出口的話都不再那麽有氣勢。似乎是因為愛莉西亞本人跟他的想像相差太多了，也可能是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貫徹想法的強烈意圖還不夠。
「你的確是個……稍微、嗯，真的是隻有一點點特殊的小姐。但正因為你如此，我更不能原諒想要利用你的人。如果萊森或那個女仆欺負你的話，不要客氣，盡管來告訴我。喂，尤藍，迴去了！」
越說越快的提爾納德最後轉過身，自顧自地快步離開了客廳。
「這些餐點好像不合他的胃口呢。」
看了看都沒動過的食物，愛莉西亞輕聲說道。
「啊，那我替少爺享用吧。哎呀，真的很好吃呢，愛莉西亞小姐廚藝真好。」尤藍說著，伸手拿起提爾納德留下來的食物。
愛莉西亞見他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有些訝異地問道：「您不跟伯爵一起走嗎？」
「話說迴來，您們現在到底住在哪裏？他說要迴去，但你們不可能往來雷登領地跟這裏吧？」
阿茲貝格的土地雖然貧瘠，相對的也很廣大。從這裏走到雷登領地，還必須跨越險峻的山嶺，前後至少要花十天時間。
因諾拉從旁打岔，尤藍索性一次說明清楚。
「好吧，老實說，我們在附近的森林裏搭了帳棚。沒問題的，離這裏很近，而且外圍還有衛兵看守。」
「哇，聽起來很好玩。您們準備得真周到呢。」
愛莉西亞立刻受到眼前敘述的吸引，反觀諾拉則不由得傻眼。
「在森林裏紮營？你們還真大膽呢。這附近
的森林都是卡修凡大人的領地喔。還是說，你們真的獲得他的允許了？」
別說是任意在領地內紮營了，要在領地內伐木或狩獵也都必須經由領主同意。要在領地生活的話，這些部屬必要，不過尤藍穩重地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
「我已經用我的名義充分獲得國王陛下的特別許可。隻要有傳道必要而提出申請，無論在誰擁有的土地上，我們都有一定程度的往來自由。話雖如此，我們也不希望太破壞這片土地，因此自己多少做了一些生活所需的準備。」
也就是說，尤藍利用身為高位聖職者的名義，以到阿茲貝格領地傳道為目的停留此地。不理會目瞪口呆的諾拉，愛莉西亞相當佩服地出聲讚歎。
「哇，真的是準備周全呢。可是我記得要申請到許可必須花上一段時間，不是嗎？」
「哈哈哈，因為啊，少爺突然說要來阿茲貝格時，我就有預感得長期抗戰。畢竟我們家少爺老是未經思慮就采取行動，啊啊啊……呃，少爺又不在。」
原本跟之前說溜嘴後有相同反應的尤藍表情又迅速一變。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吃完了，將餐盤往麵前一放，神色認真地緩緩說道：「那個，很抱歉少爺的個性是那樣子，又老是自說白話……但我大致上是讚成少爺的意見的。」
尤藍未隨提爾納德離開而留下來的理由似乎是為了說這番話。不愧是聖職者，聽起來相當順耳的溫柔嗓音有著讓人自然而然傾聽的力量。
「愛莉西亞小姐，冒昧請問您，您了解阿茲貝格目前的狀況嗎？」
愛莉西亞坦承地搖頭。
尤藍見狀，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可以的話，您可以親眼看看萊森公爵身為領主的模樣，我想您自然就會了解了……總之，他的作風相當強硬，感覺就是絕對不容許別人忤逆他。」好像想起什麽事似的，尤藍身體顫抖了一下，又繼續說道：「話雖如此，我想他也是很有手段的人。他出乎意料地受到農民愛戴。而且好像隻要歸他管轄的人，他相對地也會溫和對待他們。」
愛莉西亞心想：反正隻要乖乖聽話，他也就會給予相對的迴镄吧。那樣不是很好嗎？
尤藍又謹慎地斟酌字句說道：「不過，那個人隨心所欲、不理會既定規範的作風，或許短期內行得通，但長期下來會如何呢？我認為能夠長久存續下來的規範一定有其存在的理由。」
尤藍一邊說話，一邊用有點膽怯的眼神反複環顧客廳。與其他房間同樣以紅黑兩色構成的空間，角落也有其他房間同樣看得到的帶翼怪物雕像。
「雖然奪權篡位的情形越來越普遍，大家也喪失對『祈翼』的虔誠敬意。但即便如此，我也從未見過這種簡直是在挑戰我們教義的屋子，再加上迎娶惡名昭彰的死神姬……啊啊啊！」
好不容易暢所欲言的尤藍不小心又說出了失禮的話，不過愛莉西亞卻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說得也是呢，好像有傳言說隻要娶了我就會死，可是我並沒有殺害巴斯德大人，也不打算殺死卡修凡大人啊。」毫不遲疑說出「殺死」這種詞匯後，愛莉西亞麵帶微笑地繼續對尤藍說道：「尤藍大人，我明白雷登伯爵和您想要說什麽，不過我很感謝卡修凡大人買下了我。因為如此一來我就不用賣掉我家，再說我也沒有受到虐待啊。」
見愛莉西亞毫無心機自顧自地說完，尤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嗎？我是覺得這樣幾近騙婚又養著情婦的事就已經很嚴重了……哎呀，我再不走，少爺又要生氣了。」
尤藍慌忙說著花了太多時間，並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們就在離這屋子不遠處等著。雖然地方很寒酸，可是您若能抽空過來看看，將會是我們的榮幸。再見了。」
「嗯，請保重喔。」
在愛莉西亞微笑的目送下，尤藍急急忙忙走了出去。看著他慌忙離去的諾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要迴雷登領地啊！看樣子他們應該還會再來呢。」
「咦？你怎麽知道？」
愛莉西亞驚訝的提問讓諾拉忍不住歎了更大一口氣。
「您說呢？啊，夫人，您怎麽親自收拾？」
「什麽？」
見愛莉西亞迅速收拾三人的餐盤，讓諾拉有點慌張。不過看到愛莉西亞依舊疑惑的樣子，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安靜地看著愛莉西亞俐落地收拾餐盤。
※ ※ ※
「雷登伯爵說了什麽嗎？」
當晚，坐在餐桌主位的卡修凡開口詢問豪邁享用美食且看起來幸福無比的妻子。
據說很忙的主人迴到家時，愛莉西亞人正在廚房。
在除了諾拉之外幾乎被所有仆人無視的狀態下，愛莉西亞就跟嫁過來之前一樣正要自己下廚。
早上見過愛莉西亞的廚藝後，諾拉得知愛莉西亞至今都是自己下廚，因此諾拉要愛莉西亞以後也繼續如此，愛莉西亞則因為見到比娘家還豐富的食材而大受感動，就真的開始準備晚餐了。
「……真熟練呢。」
中年廚師不由得低聲稱讚，諾拉聞言瞪了他一眼，沉默地看著愛莉西亞大展身手。
不過，沒多久得知卡修凡已經迴家，仆人們便慌忙接手愛莉西亞手邊的工作，同時將愛莉西亞趕出廚房。
愛莉西亞於是明白隻要卡修凡在，就會有人為她做事。
此刻她正大快朵頤地享用無須自己下廚的久違美食，也因此沒聽清楚剛剛卡修凡的問題，卡修凡看著嘴裏塞得滿滿的愛莉西亞，覺得有趣地笑了。
「啊，你先吞進去再迴答就好。雷登伯爵早上不是來找過你了？告訴我，他都說了些什麽？」
卡修凡用試探的眼神看著她。一口吞下剛剛還漂在湯匙上的肉丸子後，愛莉西亞迴想白天發生的事。
「我想想……伯爵好像在附近紮營住下來了。」
「嗯，似乎是如此。」
沒有特別感到驚訝的卡修凡已經用完晚餐，好笑地點了點頭。
「準備得那麽周全是無所謂，不過在別人的領地上擅自紮營住下來，真有膽識呢。話雖如此，他們也沒什麽好設備。如果打算監視我的話，也隻能紮營了。」
正如他所言，萊森家周遭並沒有其他能夠容納多人住宿的地方。
愛莉西亞聽完他的話，仿佛想到什麽，開口問道：「卡修凡大人，這屋子是不是很不方便？我來時的路上看了一下四周，森林裏並沒有其他村落或城鎮。萬一發生什麽事，光是要出去就很花時間了。」
若考量到難以攻打此處的戰略布局，或許不便也是算計的一點。但相對的，統治上也不方便吧。愛莉西亞認為這應該就是他一出門便很少迴來的原因。
她的詢問讓卡修凡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的確如此，這裏的交通確實不方便。不過我在比較方便一點的地方也有房子。」
此時他開始環視屋內，從黑色牆壁到黑色地板，接著掃過遮住窗戶的深紅色綢緞窗簾，以及天花板角落的帶翼怪物雕像，最後雙眸看向屋子後方那座廢園所在的方向。
「隻是……這麽說吧。首先，光是我住在這裏，就足以達到一定程度的嚇阻作用。其次……這裏畢竟是我生長的家。」
他輕喃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愛莉西亞則表示讚同。
「說得也是。自己生長的家確實很重要。無論多麽破爛又花錢，還是擁有著許多的迴憶啊。」
雖然她指的是自己娘家的房子，不過按照剛剛對話的走向，聽起來就像她在挖苦萊森家。隻是卡修凡還想著別的事而沒計較，他的視線迴到愛莉西亞
身上時不經意地說道：「這屋子裏沒什麽有趣的地方，如果讓你覺得無聊，那就抱歉了。不巧的我也沒有聘請演奏家或小醜可以讓你娛樂。」
「不，沒這迴事。畢竟這屋子本身就非常有趣了，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昏暗，還有非常容易迷路的構造呢。」
相對於丈夫體貼的發言，妻子卻是笑容滿麵地說出聽起來就像在找碴的迴答。不僅如此，她還提出這樣的問題：「卡修凡大人，您是很殘酷的暴君嗎？」
她迴想了一下提爾納德和尤藍所說的話，結果就是這一句。
連卡修凡都掩不住驚訝，而在一旁服侍的諾拉瞬間臉色發白。
不過卡修凡看起來更像是相當喜歡愛莉西亞歸納出來的問題。試探的光芒已經從他的眼中退去，接著他朗聲大笑。
「哈哈，雷登伯爵就是特地來給你這種忠告的嗎？從天生就是貴族的人們眼中看來，我真的是暴君也說不定呢！」
愉快大笑的卡修凡，眼中淨是惡作劇的光芒。看著妻子打算再撈一顆肉丸子，他又問道：「那你怎麽看？你覺得我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既蠻橫又令人厭惡的暴君嗎？」
愛莉西亞好歹也是天生的貴族。麵對一臉兇悍的丈夫，她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還露出她一向少根筋的笑容。
「雖然我聽說了不少，不過對我來說，您是個大好人喔。既讓我享用美食，也準備了很棒的房間給我，甚至還有仆人為我整理房間呢。」
夫人的隨身女仆隻有一人。按照這樣的安排，除了諾拉以外，的確沒有仆人會理愛莉西亞。盡管仆人數量不多，每個人都還是會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因此就算愛莉西亞必須自己下廚，但不必連打掃也都要親自上陣，這讓她相當感激。
要說有什麽不滿的話，就是卡修凡禁止她到後麵的廢園了吧。不過被禁止就更覺得神秘有趣，愛莉西亞邊想著邊繼續說道：「尤藍大人說，隻要我實際去看看您統治的樣子就能明白。所以卡修凡大人，下次您工作時可不可以也帶我一起去？」
她昨天就逛完了這整棟屋子除了屋後廢園之外的每一處，如果還想探索未知的事物，那就隻能到外麵去找了。先別管能不能看出卡修凡是暴君，愛莉西亞對於他在做些什麽事情也很感興趣。
聽見妻子開朗的建議，卡修凡隻是輕笑著搖了搖頭。
「我很想答應你，但不巧你如果隨便外出會造成我的困擾。娶了死神姬當妻子這件事，我可是大肆宣揚過了，你隨便出去亂晃，說不定會被殺喔。」
「咦，為什麽？」
見妻子的反應毫無任何緊張感，卡修凡還是笑著說明了。
「因為娶了你，就更加鞏固我的領主身分。此外，阿茲貝格這裏目前還有很多迷信的人。對那些人來說，死神姬是很可怕的人，這也是我娶你的原因之一。」
卡修凡邊說話邊站了起來。用餐中突然離席盡管失禮，愛莉西亞還是想配合丈夫地跟著站起來，但卡修凡輕輕壓下她那顆亞麻色的小小頭顱。
「話又說迴來，應該不會有人能一眼看出你就是那個死神姬。啊，不必站起來，你盡管吃。」
自然而然說出失禮言語的卡修凡正打算離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說道：「對了，說到禁忌，順便提醒你，諾拉或其他人可能已經跟你說過了，隻有主屋後方的廢園，你絕對不準隨便接近。」
——廢園。
自從得知以後一直讓她很在意，現在她首度聽見卡修凡本人提起。愛莉西亞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渾身也震了一下。
事實上那比較像是興奮的顫抖，但在卡修凡眼中看起來像是被嚇到了。他滿意地笑著進一步說道：「看你的樣子，似乎已經去看過那裏了。那裏因為太過荒廢，甚至會出現很恐怖、很恐怖的幽靈，所以如果你還寶貝自己那條小命的話，絕對不能靠近那裏。至於屋子裏，你可以隨意走動，屋外宅院就隻有廢園不許進去，明白了嗎？」
「……喔。」
愛莉西亞看起來有點失望，卡修凡則像對待孩子般摸了摸她的頭。諾拉見狀瞪大了眼，他則是很享受地繼續笑著撫摸那頭絲滑的頭發。
「愛莉西亞，我似乎比自己所預期的還要中意你。雖然你暫時會感到無聊，但聽我的話對你不會有壞處的，好嗎？」
他說的話仿佛在印證尤藍對她所說的一般，語氣卻意外的溫柔。他的大手離開頭頂的瞬間讓愛莉西亞覺得有些寂寞，但她又想起什麽似的繼續問道：「卡修凡大人，您平日都是去哪裏呢？」
「巡視領地。我要是不經常出去露個麵嚇阻一下，附近就會立刻開始亂了。」
見卡修凡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愛莉西亞更驚訝地追問：「阿茲貝格地區會亂啊？是因為您是暴君嗎？」
「……原來如此，你來之前還真是什麽都沒聽說過啊。」
添了一絲銳利的雙眼看向妻子，卡修凡揚起半是憐憫半是嘲弄的笑容。
「正如你所知，萊森這個姓氏毫無曆史。要臣服在這樣的領主之下，其他天生的貴族就會反彈。不過那種更加強烈又高雅的反抗，頂多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做些徒勞無功的事而已。」
言下之意是那些人根本沒膽正麵挑戰他。
「不過，你不必太關心我的工作。吃完就乖乖去休息吧。」
像在哄小孩一樣，卡修凡最後又摸了摸愛莉西亞的頭才離去。
——我一定要讓你嫁到好人家去過好日子。
曾經笑著不斷重複這句話的父親的削瘦臉龐，突然躍進愛莉西亞的腦海。
※ ※ ※
用過晚餐迴到房間後，又過了一會兒。愛莉西亞坐在全黑的床鋪上，拿出從娘家帶來的舊書閱讀。
盡管她能盡情使用燭火照明，但這房間原本就稍嫌昏暗，再加上已經是破舊的書籍，所以更難閱讀，不過愛莉西亞反而覺得這樣才有氣氛。
「在一片漆黑森林的深處，佇立著比黑暗還要更深幽的黑暗。沁涼的風中摻雜著一股薔薇的香甜，死亡氣息籠罩整座巨大的屋宅……」
這是她最喜歡的故事「海爾帕斯特的薔薇屋」的開頭。愛莉西亞反複誦讀此段，最後顫抖地歎了一口氣。
「太可惜了！甚至會出現幽靈呢，這不是更像書上所寫的嗎？能不能想辦法去拜托卡修凡大人……啊，請進。」
正當她滿腦子想著仍舊難以忘懷的廢園時，敲門聲響起。進入房中的人毫無意外是諾拉，但她所說出的話卻令人大感意外。
「這麽晚打擾您了，夫人。您好像對卡修凡大人的工作相當感興趣呢。如果您真的那麽好奇的話，就讓我帶您去外麵走走如何？」
出乎意料的提議讓愛莉西亞忍不住驚唿：「哇啊！諾拉，真的可以嗎？」
「嗯，如果夫人堅持的話。」
「可是卡修凡大人同意嗎？」
「這個……但，若夫人真的堅持的話。」
諾拉沒有正麵答覆卡修凡的意思究竟如何。愛莉西亞因此稍微考慮了一下。
「唔嗯……怎麽辦？我剛剛才答應卡修凡大人的啊……」
這麽快就要違反晚餐時才做過的約定，似乎非常不智。
見愛莉西亞比想像中的還難說服，諾拉故意用力歎了一口氣。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啦。虧我特別準備好用來假扮成農民的衣服，絕不會被發現……我明白了，當我沒說過吧。」
「不，諾拉，等等！」
愛莉西亞突然慌了起來，趕忙留住正打算離開的諾拉。
「對不起，我想去！半夜打扮成農人出門太好玩了！快帶我去！」
「
嗬、嗬嗬。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會這麽說。」
愛莉西亞驚人的氣勢反而讓諾拉有點退縮。
「可是，請您不要告訴卡修凡大人這是我的主意喔。萬一被他發現的話，也千萬不要怨恨我好嗎？」
「那當然啦，諾拉，謝謝你！」
見到愛莉西亞展露真心感激的笑容，讓諾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不過她立刻優雅地笑著要愛莉西亞不必客氣，並馬上著手進行計劃。
※ ※ ※
搭乘比前來阿茲貝格時還舊式、且怎麽看都像是載貨用的馬車時，愛莉西亞內心雀躍不已。
「那個，可以不要晃得這麽厲害嗎？」
愛莉西亞一身農家女般的粗布衣裳打扮，還綁著圍裙。她身邊的諾拉正對著前方馬車夫抱怨。
雖然駕車的年輕人有稍微放慢了速度迴應她的要求，但路況原本就不太好，因此狀況並沒有改善多少。
「哇，還起霧了呢。嗬嗬嗬，什麽都看不見啊。」
抬頭望向濃霧彌漫的天空，愛莉西亞滿足地笑了。一旁穿著女仆裝的諾拉隨著馬車不住上下搖晃，被震得七葷八素，臉色和態度於是更差。
也不知道馬車跑了多久，諾拉終於示意停車，她揉著發疼的臀部，站起來拉開車門，讓愛莉西亞下車。
感受到鞋底傳來泥土的濕氣，愛莉西亞環顧白茫茫的景色。夜裏的涼意透過衣服鑽進肌膚，就連吐出來的氣息也跟霧氣一樣白到分不出兩者的區別了。
「下了車一樣什麽都看不到啊。」
憑借掛在馬車上的燈光，隻能勉強看出此處是森林裏的一小塊空地。
因為旁邊還有好幾個殘根斷木，或許附近有人也說不定，但霧實在太濃了，所以原本就沒有方向感的愛莉西亞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夫人，您看那邊，有看到燈光嗎？」
愛莉西亞順著諾拉所說的方向望過去，濃霧的另一端確實隱約看得見一點燈火，甚至看得到那四周有可能是在看火的人影。
「的確有燈光呢。那是村莊守夜用的燈火嗎？咦？」
她試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後，正想迴頭跟諾拉說話時，耳邊卻傳來馬鞭的揮舞聲和馬的嘶鳴。
愛莉西亞隻見到在占滿視線的白霧彼端，朦朧的馬車影子漸行漸遠。
「哎呀？」
愛莉西亞朝著馬車追了幾步，但人的腳程本來就追不上奔馳的馬車。就在她還搞不清楚狀況時，連模糊的馬車影子都已經消失，也聽不見馬蹄和車輪輾過路麵的聲音了。
「哎呀，諾拉也真是的，我還在這兒啊。」
愛莉西亞不慌不忙地低聲說完，接著看了看四周。看起來唯一可以當成目標的隻有剛才諾拉所說的那處燈光了。
「卡修凡大人會不會在那燈光附近呢？」
獨自一人的愛莉西亞依然沒察覺自己被拋下的情況，而開始在夜晚的森林裏行走。
※ ※ ※
盡管那些燈光看起來很近，但夜晚的森林裏視野畢竟很差，再加上被濃霧團團包圍，愛莉西亞光想直接走向目標就很困難了。
不知不覺中，愛莉西亞已找不到剛剛當成目標的火光。就連殘幹也看不到，四周是一大片令人感覺不到有任何人煙的茂密黑森林。
雖然費德霖那裏也不是沒有森林，可是這裏的日照應該比較弱。樹木為了求得陽光，拚命往高處生長，樹下也沒什麽植物，愛莉西亞每踩一步，腳底都能感受到濕氣極重土壤的黏性。
「唔……好像不太妙。」
就算愛莉西亞生性再怎麽悠哉，也知道在夜晚起霧的森林裏單獨行動有多麽危險。樹木阻擋了寒風，讓她勉強耐得住寒冷，但濃霧也因此一直散不掉。
如果這裏靠近人活動的地方就還好，但要是越往森林深處走進去的話，遇上危險猛獸的可能性也會提高。從剛剛開始她便偶爾聽見幾聲遠處的狼嗥。
而且她肚子餓了，很後悔晚餐沒有多吃一點。吃得應該比卡修凡還多的她，眼神不斷環顧四周。
霧越來越大，為了不跌倒就得更小心翼翼地走路。她抓著潮濕的樹幹慢慢前進，卻漸漸迷失自己到底從哪個方向而來。畢竟到處都是一棵接一棵的樹木，找不到可以當成地標的物品。
「好像會出現什麽這一點很棒，但現在有點麻煩……啊。」
幽暗的森林中，愛莉西亞不經意聞到一股有別於潮濕泥土味的香甜氣息。
那並非很強烈的味道，但這股莫名能刺激食欲的香氣讓她饑腸轆轆的肚子起了反應。
「欸……這個味道是……」
差不多適應黑暗的雙眼看了看四周，她循著香味前進。沒有多久她就來到一處茂密植物旁，那些植物大概與愛莉西亞同高，葉片相當厚實。
邊緣隱約泛著紫紅色的葉片的確就是香甜氣味的來源。被吸引過來的愛莉西亞摘下一片毫不猶豫地便含入嘴裏。
「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大吼嚇得愛莉西亞瞪大了眼，然而從濃霧中冒出來的青年似乎也跟她一樣震驚，神色僵硬地火速靠近她，還將手指伸進她的嘴裏。
「別吃進去，快吐出來啊，笨蛋！」
臉色大變的青年手指有力地催吐，迅速讓她嘴裏嚼爛的葉子全都吐光了。一邊檢查她有沒有吃進去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金發青年聲音還是驚魂未定。
「大、大半夜的跑進這座森林，而且還想吃『免澆肥』的葉子，您開什麽玩笑？就算再怎麽香，吃了之後會怎麽樣，您應該很清楚吧！」
盡管青年身上穿的粗布衣服讓他像個農夫或樵夫，但用「您」稱唿愛莉西亞，用字遺詞頗為高雅。愛莉西亞咳個不停，抬頭看向拍著她背的青年。
眼前的金發青年大約二十幾歲，不到三十歲，中等身材乍看之下並不起眼，但仔細觀察，五官其實很端正。
「謝、謝謝？您這樣說我，但請問您又在這裏做什麽呢？」
他還不是跟愛莉西亞一樣「大半夜的跑進這座森林」。
隻見青年轉身背對她說道：「因為我住在附近，這些免澆肥也是我種的……這些都是連森林裏的野獸也怕得不敢靠近的葉子，您應該知道這是用來防野獸的吧？如果您是附近長大的孩子，父母應該早就教過了……咦？」
「免澆肥」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人或動物隻要受到這種植物的香味吸引並吃下葉子之後，毒性會使其當場死亡，於是這種植物便將其當成養分，生長茁壯引誘更多人或野獸到來。
原本擔心愛莉西亞是不是傻了的青年，說到一半忽然蹙起眉頭。
「您不住在附近吧。您從哪裏來的？」
他看著愛莉西亞時就察覺她不是附近的居民了。
聽見理所當然的質疑，愛莉西亞迴答：「費德霖地區。」
直截了當的答案讓青年感到驚訝。
「費德霖？那麽遠？您到底是怎麽來的？」
「坐馬車。」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是坐馬車……」
畢竟這不是徒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坐馬車是理所當然的，但過度直接的答案似乎也讓他有點傻眼。
青年不知道該怎麽問下去時，愛莉西亞思考了一下開口問道：「嗯，事實上，我希望您別問我理由，但我現在必須迴萊森家。不好意思請問您，從這裏走迴萊森家要往哪個方向呢？」
諾拉曾交代她，因為是偷溜出門，所以必須隱瞞身分。也因此她在提問前附帶了超可疑的條件，青年在傾聽她一連串的問題時，態度又是一變。
「萊森？您、
您是從那裏來的？」
「嗯。」
愛莉西亞有點遲鈍地迴複對方過度的反應，青年則認真地盯著她瞧，似乎受到相當大的衝擊，而且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
「莫非……原來如此。果然、果然那家夥又開始做一樣的事情了嗎？」
當他終於結束愛莉西亞聽不懂的自言自語時，溫柔的茶色雙眸已經從憤怒轉變為同情，而且還莫名地帶著一股使命感。此時他臉上的神情，跟提爾納德看著她時所散發的氣氛相同。
「真可憐，您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就算對方的語氣真摯，愛莉西亞也不懂他在說什麽。不過就連這樣的反應，對方心裏都自有一套準則解釋。
「沒關係，您不必說，沒關係。都已經逃到這裏來了，已經沒事了。那些人不會對一個女孩這麽執著的，他們不管任何人都行，無論是誰……」青年的聲音因為憤怒與憎惡而顫抖。盡管感覺好像哪裏怪怪的，愛莉西亞還是開口了。
「不，我真的必須迴到卡修凡大人身邊，因為他買下我了。」
「不行！您被騙了，千萬不能迴到那棟屋子裏！」青年用相當嚇人的音量大喊後，看見愛莉西亞不停地眨眼睛，才又勉強壓抑著聲音繼續說道：「……您不需要知道太多。也不必擔心，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會送您迴費德霖去。不好意思，我家又小又髒，不過今天就讓您住一晚吧。」
莫名其妙變成得迴費德霖的情況，愛莉西亞覺得自己必須要說點什麽，但青年又搶先開口：「我是托雷斯。你餓了，對吧？我馬上準備東西給你吃。」
對於搞不清楚自己來時方向的愛莉西亞而言，眼下當然不能再迴到森林裏。再說，吃東西這樣的建議實在充滿吸引力，於是她便暫且順從了這名叫托雷斯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