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斯領著愛莉西亞來到一間典型的木造小屋,以堅固的圓柱和木板組成的簡樸結構,屋內也沒有任何隔間。


    而且所在地點離免澆肥其實很近,將其當作樹籬笆。


    他似乎是一個人獨自生活,看不到有人同住的跡象。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


    「好久沒有客人來了啊。來,隨意坐。」


    托雷斯溫和地說著並動手生火,愛莉西亞坐在樹幹製成的椅子上,好奇地打量屋裏。盡管她成長的過程很貧窮,但也沒住過這樣的小屋。


    「這屋子的確有點狹小,但一點兒都不髒啊。哎呀,直接踩在泥土地上呢,雖然是幹的,也無法直接坐下啊。」


    見眼前的少女毫不客氣地開口發表感想,托雷斯難掩臉上的驚訝。


    不過他似乎認為愛莉西亞是個腦筋不太好的女孩,反而一臉憐憫地說道:「謝謝。來,這裏隻有麵包和起司,你不介意吧。真可憐,連東西都沒得吃就逃出來了啊。」


    托雷斯的腦中似乎已經完整地編織了一套愛莉西亞逃出萊森家的故事了。愛莉西亞感到有點傷腦筋,總之先享用他遞過來的食物再說。


    「……卡修……萊森公爵他現在……」


    托雷斯原本想說什麽,愛莉西亞察覺並抬起頭時,他又閉口不說了。仿佛要甩開猶豫似的搖搖頭後,他指向屋子角落的一張小床。


    「你吃飽就睡那邊吧,因為我們要一大早出門,不能等他找上門來。」


    「不,那個,如果他能找上門才好啊。」


    ——嚴格說起來,比起卡修凡,當然是諾拉來會比較好。


    愛莉西亞邊說邊這麽想著。


    但托雷斯隻是勉強地對她笑了笑。


    「你不要擔心了。啊,你該不會是不信任我吧?抱歉,我沒考慮到這點。」似乎想到其他方麵去的托雷斯一臉傷腦筋。


    「雖然床隻有一張,不過我不會要求你跟我一起睡的,放心好了。我睡在另一邊,我發誓不會對你怎麽樣的,我保證。」


    「啊,您別這麽說,是我來打擾您了。」


    愛莉西亞不好意思接受托雷斯的好意,不過他卻溫和地要她別介意。


    「沒關係的,我姐還在的時候,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睡。」托雷斯似乎被自己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嚇了一跳,神情因此有些受傷,他別開視線看著地上說道:「……抱歉,這屋子已經好久沒有女孩住了。好了,去休息吧。」


    溫柔又帶著強硬的聲音中也透著些許的悲傷。眼前的氣氛令愛莉西亞難以拒絕,再說時間這麽晚,她的眼皮也已經撐到極限了,隻好依言爬上平整木板製作的床鋪躺平。


    床鋪雖然有一點泥土的味道,但睡起來也不是那麽不舒適,再加上不習慣在森林裏走動而累積的疲勞,讓愛莉西亞迅速地睡熟了。


    ※  ※  ※


    隔天一早,跟萊森家一樣的馬嘶聲吵醒了她。就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一句「托雷斯,你在哪兒」的大吼嚇得愛莉西亞尖叫地跳了起來。


    「怎麽?我聽到女人的聲音了喔。」


    隨著訝異的質疑聲,一群武裝打扮的男人闖進了小屋。其中一人的打扮較為貴氣,還披著毛皮滾邊的鬥篷,傲慢地看著屋內。


    「代理官,您一大早來這裏究竟有什麽事?」


    同樣也剛醒過來的托雷斯迅速站到男人們的前方不悅地質問。代理官就是代替領主征稅的官員。愛莉西亞戴上眼鏡後,一看就覺得這個人甚至比卡修凡還跩。


    「還問我什麽事?你遲遲不肯繳稅,本大爺隻好親自來一趟了。」


    托雷斯聽了他的話之後,表情更不爽了。


    「規定的稅金我已經都上繳了。萊森公爵訂定的稅製是年收入的三成……」


    他還沒說完,代理官帶來的男人便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代理官則眼神輕蔑地盯著瞬間喘不過氣來的托雷斯。


    「好心的領主大人規定的金額,你當然繳了。不過你很清楚吧,托雷斯?那麽一丁點錢哪兒夠慰勞代理官肩負的重責大任呢?」


    拳頭配合著代理官的大放厥詞,接二連三地落在托雷斯的腹部。剛剛還茫然坐在床上的愛莉西亞迅速跑到托雷斯身旁。


    「你在做什麽?托雷斯都說他已經繳稅了啊!就算眼前他繳交的稅金很少,以長遠的目光來看,也要重視會按時繳稅的人啊——呀!」


    代理官忽然捉住愛莉西亞的手臂,嚇得她尖叫出聲。接著他又抬起她的下巴,用估算的神情仔細打量。


    「這女孩是誰,你女朋友?你這種楞木頭還真讓人想不到呢。」


    「不是!快住手,跟她沒有關係!」


    在代理官隨從壓製下的托雷斯臉色大變,代理官則從頭到腳來迴打量愛莉西亞。


    「皮膚很漂亮,可惜是個毫無魅力的小姑娘。哼,托雷斯的女人頂多就這樣了吧。不過,既然年輕,也不是派不上用場。」


    「放開她!」托雷斯大吼。


    代理官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捉住了托雷斯前額的頭發。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代理官笑著說道:「要我住手也行,不過你要連女朋友的稅金都一起繳上來。當然,你遲交的罰金也一點都不能少喔。」


    帶著笑意的眼中有一股嗜虐的光芒。這些要求聽起來無疑是刁難,當中似乎更隱含著陰暗的怨恨情緒。


    「聽說你跟公爵好像有什麽關係?攀親帶故對我一點都不管用!」


    「……誰會攀親帶故啊!」


    托雷斯激動迴嘴之際,代理官也一拳重重地打歪了他的臉,他嘴裏似乎被打破了。


    見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愛莉西亞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確是在書中看過如眼前遭遇到的場麵,甚至有些還是新郎在眼前被殺的故事。


    可是跟布萊恩那樣像開玩笑般瞬間倒地不同,托雷斯很明顯地正不斷遭受折磨。看不下去的愛莉西亞拚命地大喊:「快點住手!卡修凡大人一定不會容許你這麽做的!」


    卡修凡的「暴君」名號她已經聽過無數次了。她甚至有點警告意味地喊著,卻隻換得代理官一行人的訕笑。


    「連你的女人都想跟公爵攀關係啊?想得美!怎麽?這女人也是公爵賞給你的嗎?」


    「你錯了。我是卡修凡大人的妻子。」愛莉西亞試圖製止暴力繼續加諸在托雷斯身上地說道。


    這下子不隻代理官,連托雷斯都嚇到了,整間屋子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你……你說什麽?喂,這女人怎麽迴事?腦子壞了?」


    代理官好像摸到什麽髒東西似的迅速放開了愛莉西亞,被甩開的愛莉西亞雖然沒有摔出去,不過還是一屁股跌在地上了。


    「啊、好痛……糟了,這衣服是借來的。」


    愛莉西亞在意著身上換裝打扮用的衣服,托雷斯則一臉悲傷。


    「妻子……原來如此,果然……他還這樣騙你嗎?太可憐了。」


    代理官沒有理會似乎又自行做了結論的托雷斯,小心翼翼地開口了:「我聽說公爵結婚了……對方是死神姬吧?聽說她就像照耀夜空的白色月光,帶著寒氣的美貌會凍結男人的心,一旦捉住獵物就不會放手……是這樣的傳言喔!你臉皮也太厚了吧。」


    「哇,這些傳說比較棒耶。」愛莉西亞不由得說道。


    一旁的托雷斯則瞪大了雙眼。


    「結婚?卡修凡大人跟死神姬?」


    看來托雷斯並不知道此事。


    仍然搞不清楚狀況的愛莉西亞此時又再度聽見門外傳來馬蹄聲。


    「在盜妻賊的住處還能看到稅金小偷,真讓人驚訝啊。」


    一道黑影擋住未關上的門,遮住原本射入屋內的陽光。


    愛莉西亞驚訝地往門口看過去,背光而立的卡修凡立即映入眼中。


    「公、公爵閣下……」


    代理官困難地發出聲音,卡修凡則睨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強公爵。」


    「……是!萊森、強公爵閣下。誤會,這事是這樣,催、催繳稅……!」


    「我確認過帳冊,這小子已經確實繳稅了。還有我也知道你在背後如何評論我。」


    卡修凡冷冷地說完,帶著冰冷的氣息走入屋內。


    總算被放開的托雷斯勉強坐在地板上,卡修凡隻是瞥了他一眼,之後看著自動單膝跪地的代理官一行人。


    「看來給過你們一次忠告還不夠,果然應該解除你這家夥的代理官職務了。」


    這名代理官對托雷斯所做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被逮到。卡修凡用長靴前端頂了頂代理官低伏的腦袋,接著伸出手瞬間扯住代理官華麗的披風。


    卡修凡在扯住代理官的瞬間,也掐住了他的脖子,並忽視代理官唿吸困難所發出的咕嚕聲,將他拖到屋外。


    昨夜的霧不知不覺已經散去,微弱陽光照射的地麵依舊潮濕。因為霧氣而潮濕的地上出現了卡修凡的腳印,還有代理官滿身泥濘被拖行的深刻痕跡。


    屋外有十騎隨領主巡視的騎兵,以及數十名察覺騷動而在遠處圍觀的農民。卡修凡將代理官交給兩名下馬等待的部下,讓他們捉著他、強迫他趴在森林的泥地上。


    托雷斯和愛莉西亞追著卡修凡來到屋外,這名領主在兩人麵前拔出劍來,用熟練的動作瞄準了代理官還綁著披風的脖子,打算砍下去。


    「我、我要求審判!」


    對於卡修凡一連串動作毫無招架之力的代理官,此時拚命掙紮大叫。


    「我、我、我可是跟遠方男爵有血緣關係的喔!為了替公……不,強公爵多賺點錢,我也非常拚命!解除我職務也就罷了,但這種、這種裁決也太、太過……」


    領主並非獨裁者,因此除了農民之間的糾紛以外,擁有一定地位的人有權要求前往國王的法院接受審判。


    「我明白了。那我們審判吧。」


    卡修凡相當幹脆地答應,然後朝向尚處於茫然的托雷斯和愛莉西亞下令:「托雷斯,你遮住她的眼睛。」


    語畢,空氣中便傳來銳利的聲音。同時托雷斯的手從一旁伸了過來,遮住了愛莉西亞的雙眼。


    眼前被擋住而一片黑暗,耳邊卻傳來慘叫聲、利刃劃開骨肉的聲音,以及液體噴灑的聲音。


    最後,聽見卡修凡淡淡地說道:「根本沒有必要勞駕國王陛下出手。光憑違背領主命令私下榨取財物的罪名,你就是死刑了。審判結束。」


    這麽一說,他好像在婚禮時就說過討厭麻煩的儀式。


    卡修凡對審判與刑罰結束的宣告聲一結束,緊接著就是拖行某種東西的聲音。


    托雷斯的手顫抖著放下,愛莉西亞又恢複光明的視線中,已經沒有代理官的身影了。可是他剛才所在的地麵上卻是一片暗紅,同樣的顏色也從卡修凡的劍上滴落,他的部下隨即熟練地擦拭它。


    「我會盡快任命新的代理官。被那家夥收取不當稅金的人就先去向村裏的負責官員提出申請。」環視四周聚集起來的農民們,卡修凡又接著宣布:「任由那種人囂張跋扈至今是我這個領主的責任。很抱歉一大早造成這麽大的騷動,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朝愛莉西亞走來。愛莉西亞眨眼盯著丈夫,卡修凡一走近她便大手一伸。


    下一秒耳邊傳來擊中顛骨的鈍聲,托雷斯則應聲摔到幾步之外。


    剛剛才被痛扁一頓的青年來不及喊出聲就趴在泥地上了。


    「先來聽聽你的說法吧,托雷斯。對領主妻子出手的理由。」


    妻子一詞,似乎在農民之間造成了騷動。他們交頭接耳地說著死神姬這個名號,當中似乎各自有著不同的意思,但愛莉西亞沒空理會。


    畢竟本想躲開堅硬拳頭卻瞬間被擊倒的托雷斯,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愣了一下的愛莉西亞慢半拍地慌忙抓住丈夫。


    「卡修凡大人,請等等。是我不對。呃,是我說想要外出,然後托雷斯就說要帶我迴費德霖。」


    「帶你迴費德霖?」


    愛莉西亞將情況做了最糟糕的結論。其中最無法忽略的一句話讓卡修凡的眼神更加銳利。正打算對愛莉西亞說話時,托雷斯卻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揪住卡修凡的衣角。


    「她、她……請您不要繼續傷害她了,領主大人。」


    自己才是傷痕累累的托雷斯,茶色眼眸中閃耀著堅定的光芒。


    「跟死神姬結婚……的確很像您的作風,可是……她……不對,無論是不是她……都不應該再成為您的犧牲者了……」


    托雷斯身上、臉上、發上都沾滿了潮濕的泥土,卡修凡沉默地看著他淒慘的樣子。接著他再度舉起手,這次毫不留情地揍了托雷斯另一邊的臉頰。


    「卡修凡大人!」


    他完全不理會發出驚唿的愛莉西亞。


    「你一點兒也沒變呢,托雷斯。你就這麽不信任我?」低頭看著再度趴下的托雷斯,他冷冷地說道:「娶愛莉西亞當我的妻子,是為了鞏固我領主的權力,也為了讓那些愛批評我是暴發戶的人所喜愛的高貴血統注入萊森家。更進一步地說,就是為了阿茲貝格整體的和平。」


    「和平」一詞讓托雷斯咬了咬已經破裂的嘴唇,顯然絲毫不肯相信。


    不過卡修凡隻是語氣不變地繼續說:「像剛剛代理官那種搞不清楚狀況的家夥,要我一一肅清,實在太麻煩了。我打算結束貴族各自任意妄為的時代,因此手段就不得不強硬一點。」


    「……就是說啊。」


    一道顫抖的聲音意外闖入。愛莉西亞循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隻見一名抱著繈褓中嬰兒的年輕母親怯怯地朝領主低頭行禮。


    「萊森大人……雖然很可怕……可是、可是……不會對我們做出毫無道理的管轄。」


    她的聲音明顯相當膽怯,可是膽怯中也同時透露著尊敬與感謝的情緒。


    「我們隻要守本分,他真的會保護我們。跟那個代理官完全不一樣……」


    「沒錯、沒錯,托雷斯,他跟之前的領主不同啊!」仿佛要附和第一個說話的婦人一樣,另一名男人對托雷斯說。


    「你姐姐的確令人同情,可是她已經迴不來了,也不隻你一個人失去親人。你跟公爵大人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為什麽……」


    「閉嘴!你們大家為什麽要相信他?你們看不出來嗎?不會怕嗎?他越來越像那個人了!」托雷斯就像不受教的孩子一樣大叫。


    「那個人?」愛莉西亞忍不住反問,抬頭看著所謂「跟那個人很像」的丈夫。


    瞬間,愛莉西亞倒吸了一口涼氣。


    以莫須有罪名懷疑托雷斯的卡修凡,從進入小屋當時到剛才的表情雖然很難稱得上平靜,但與現在看著托雷斯的眼神比起來,卻也好得太多了。


    「……就是那、那雙眼睛。」


    盡管臉上出現懼色,托雷斯依舊腫著臉迎視卡修凡,不肯移開視線。


    「正因為我一直在您身邊,才敢這麽說。成為領主之後,您就變了。」


    托雷斯握緊拳頭,用力擠出顫抖的聲音。吼叫讓他剛才破掉的嘴唇又開始流出鮮血,他卻還是像著魔一樣停不下來。


    「對,我知道,光靠好心當不了領主。為了整頓這塊已經混亂不堪的領地,您有多麽努力,可是,情感上我就是無法……」


    跟溫和外貌完


    全不搭的強烈怒氣與憎惡,讓托雷斯的聲音顫抖。


    卡修凡凝視著他,臉上已經沒有剛剛那種可怕的樣子,但近乎毫無表情的臉卻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你知道愛莉西亞是我的妻子,才把她帶迴家的嗎?」仿佛沒聽見托雷斯剛剛聲嘶力竭的大喊一般,卡修凡問道。


    托雷斯瞬間瞪大了雙眼,又立刻重重歎了一口氣迴答。


    「……我不曉得她是您的妻子。不過,我想要幫助她逃離您身邊,這是事實。」


    托雷斯似乎不想多做無謂的解釋。簡短地說完之後,自己跪了下去、低下頭。


    「我不需要審判,看您想怎麽懲罰我都可以。反正就算接受您打算給我的懲罰,結果也不會變。」


    低頭看著托雷斯露出來的後頸,卡修凡將手伸向腰際的劍。愛莉西亞伸出手想阻止,但卡修凡的動作比她更快。


    愛莉西亞不由得閉起了眼睛,耳邊傳來鈍重的聲響。似乎跟剛剛的聲音不同,愛莉西亞害怕地睜開雙眼,隻見托雷斯又倒在地上。


    「針對你不斷對我出言不遜,讓你多加一成稅務就算了。」用力踢了托雷斯腹部一腳後,卡修凡一邊說道:「你遵守我定下的律法,也按時繳交賦稅。既然如此,你就是我領土上的子民。至於愛莉西亞,就當做是你保護了迷路的領主妻子。」


    不再看向拚命忍著不吐出來的青年,卡修凡緩緩牽起妻子纖細的手腕。


    「但是不會再有下次了。喂,迴家了。」


    卡修凡對屏氣凝神看著主人一切作為的部下們喝道。訓練精良的部下迅速采取行動,卡修凡則頭也不迴地朝唯一的馬車前進。


    那不是昨晚諾拉讓她乘坐的馬車,而是接愛莉西亞來到阿茲貝格的那輛。馬車夫一樣是羅塞特,看著麵無表情的主人及其妻子走來,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沉默地不發一語。


    先讓愛莉西亞上車後,卡修凡便跟著鑽進車裏。馬車在騎兵的包圍下迅速出發。


    愛莉西亞看向窗外,見剛才圍觀的農民紛紛低下頭、目送他們,不過沒看見托雷斯。


    「好了,夫人。接下來我想聽聽你怎麽解釋。」


    愛莉西亞聽見丈夫的聲音後轉過頭去,隻見卡修凡以極近的距離凝視她。表情雖不像剛剛對托雷斯說話時那麽冰冷,但也無法想像他跟昨晚笑著撫摸她頭發的是同一個人。


    「我要你不許隨便出門,你也答應了。怎麽話才說完沒多久,你就離開了屋子,還喬裝打扮,真令人佩服。」


    盡管他的突然造訪令人吃驚,不過他似乎一開始就在附近尋找愛莉西亞了。隻是碰巧過上正在非法收稅的代理官,順便收拾而已。


    「對不起……」無法可想的愛莉西亞隻能乖乖道歉。「那個……我、我隻是想看看卡修凡大人工作的樣子。對不起……」


    「也就是說,你想看看我是怎樣的暴君?那麽這次出門事實上也很有意義了。」


    他那雙嘲諷的眼中隱約閃爍著不穩定的光芒。


    那道光芒觸動了愛莉西亞,她不由得脫口問道:「托雷斯說的那個人,指的是前任領主嗎?」


    如果以對話的前後關係來看應該是如此吧。可是她問出口的瞬間,卡修凡的眼神立刻變得冰冷。


    「愛莉西亞,你是我的什麽?」


    在他的反問下,愛莉西亞乖乖迴答:「妻子。」


    「沒錯,還是我買來的。換句話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準惹我生氣,明白了嗎?」


    他朝愛莉西亞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莫名適合農婦打扮的愛莉西亞的頭發似乎讓他摸起來很舒服,他指尖的動作溫柔得教人害怕,說出口的話卻異常尖銳冰冷。


    「聽好了,愛莉西亞,不準你再忤逆我。」卡修凡以不容辯駁的口氣命令道:「你膽敢再隨便離開屋子試試看,我會在你脖子上加條鏈子,或是砍斷你的腳讓你哪裏都去不了。懂了嗎?」


    「嗯,知道了。」


    愛莉西亞聽話地點頭接受可怕的威脅,但心裏想到更可怕的一件事是提爾納德打算帶她走時,卡修凡所提到的違約金。


    「很好。」


    卡修凡滿意地點頭,然後吐了一口氣之後看向前方。閉上眼睛不再開口的樣子,似乎在思考什麽。


    「托雷斯是卡修凡大人的朋友嗎?」


    「你還真是沒有學習能力呢。」卡修凡再度睜開雙眼,無奈地看著她,「好奇心旺盛是無所謂,但我剛才說過了,別惹我生氣。」


    「啊,對不起。原來你討厭托雷斯啊!」


    愛莉西亞誠心道歉,讓卡修凡稍稍瞪大雙眼。不知為何苦笑起來的卡修凡這次伸出手來攬過愛莉西亞的肩膀。


    「雖然你先跟他過了一個晚上,而不是跟我,但是他應該沒有對你怎麽樣吧?」


    他摟近愛莉西亞,她沒有抗拒地隻是搖了搖頭。


    「沒有。」


    「我想也是。其他男人我不敢說,既然是托雷斯……」


    這樣的說法仿佛注入了些許感情。有懷念、親密,還有一些自豪。


    然而卡修凡就像要封閉一切感情似的閉上雙眼,輕歎了一口氣後命令:「不準再問有關托雷斯的事。聽到了嗎?」


    聽到又多了一條禁止事項,愛莉西亞也隻能壓下好奇心點頭答應。


    ※  ※  ※


    諾拉等待愛莉西亞與卡修凡迴到宅邸。一見到萊森夫婦進入大廳,她刻意飛奔出來,還特意強調胸部似的雙手環胸。


    「哎唷,夫人!真是的,人家好擔心呢!」


    「嗯,真的很對不起,諾拉。」


    愛莉西亞遵守約定沒有責怪她,還溫和地露出笑容。


    諾拉上下打量愛莉西亞,沒有外傷也沒有疲憊甚至沮喪的樣子,一一確認之後,她試探性地問道:「您比我想像的還有精神呢,那我就放心了。幸好卡修凡大人能這麽快就找到您。」


    她說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幾眼卡修凡,隻見他聽完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攬著身邊的妻子並將她輕輕推向諾拉,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說:「諾拉,快點去幫我的妻子換一套像樣一點的衣服。就算勤儉是美德,但也不能過頭了。」


    「是,好的,我知道了。」


    諾拉觀察情況後點頭應允,服從地帶著愛莉西亞離開。卡修凡似乎也打算迴到自己房間,跟在兩人身後上了樓梯。


    「還有,諾拉,我討厭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卡修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隻見諾拉的背影看起來相當緊繃。


    「我並不討厭忠於自己欲望的女人,但同樣也要有所節製,不要做得太過頭了。」


    語畢,他轉進陰暗的走廊,消失在前往自己房間的方向。目送幾乎要融入陰暗中的黑衣背影,愛莉西亞不解地看著諾拉僵硬的側臉發問。


    「諾拉,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冒冷汗啊?」


    「……沒、我沒事。夫人才是呢,您真的沒事嗎?是不是被主人臭罵了一頓,還是挨打了?」


    諾拉問話時看起來更像是期待這種事發生的樣子,但愛莉西亞隻是想起了托雷斯小屋所發生的事,便迴答諾拉:「我沒事。不過,他的確有生氣到殺掉的人,以及氣得打對方一頓的人。」


    諾拉聞言表情又是一僵,愛莉西亞則是思考了一下,問她:「諾拉……我問你喔,你認識托雷斯嗎?」


    「托雷斯?不,我不知道。」


    諾拉似乎嚇了一跳地迴答。愛莉西亞隻好「喔」了一聲。


    「你不認識啊……那算了。不過你別告訴人家我有問過你喔,不然連諾拉都要被綁上項圈、砍斷雙腳了。」


    喃喃傳達卡修凡所說的威脅,讓諾拉的表情因女主人的話而更加驚恐。然而愛莉西亞滿腦子卻是想著自己在意的事。


    薔薇廢園。


    前任領主。


    托雷斯。


    「卡修凡大人真過分,就是不肯跟我說那些好像很有趣的事。啊,那個薔薇園……」


    兩人剛好來到稍稍可以看見那座廢園的位置,愛莉西亞不由得念念不忘地說出口。諾拉聽見她的話,剛剛還很害怕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夫人,您之前也說過對那座廢園很感興趣,是嗎?」


    「嗯,對啊!」愛莉西亞的表情瞬間一亮,聲音也輕快了起來。「因為它看起來隨時會倒塌,還有幽靈出沒,再加上不許人靠近!真讓人想進去看看!」


    「是、是這樣啊。那麽……」諾拉稍微抬起頭似乎陷入了思考,接著語氣做作地說道:「如果您願意的話,下次由我來帶您進去參觀。」


    「咦,真的嗎?」


    愛莉西亞開心地大叫。可是下一秒,她用少見的低落聲音說道:「可是不行啊!如果被卡修凡大人發現,我得賠償違約金啊。」


    見愛莉西亞稍微學乖了一點,諾拉仿佛在鼓舞似的溫柔說道:「沒關係啦,卡修凡大人很忙。下次等他出門巡視領地後,我們再趁機偷偷進去看就好了。」


    「啊,真是好主意!」


    愛莉西亞的表情再度明亮起來。


    「不過呢,我之前也告訴您了,這件事……」


    「嗯嗯,我知道,沒問題的。諾拉,我不會告訴別人。」愛莉西亞開朗地笑著,抬頭看向諾拉並高興地道謝:「真的很謝謝你,卡修凡大人的情婦是你,真的太好了!」


    「謝謝您的誇獎。」


    被才剛新婚第三天的新娘如此讚賞,情婦也隻好含糊地應和。


    ※  ※  ※


    當天卡修凡直到最後都沒有出去巡視領地,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因此愛莉西亞也沒機會去看薔薇園。她換上從娘家帶來的舊洋裝之後,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度過了一天。


    一開始隻有粗略介紹過的屋子,仔細繞繞之後有不少新發現。她將這些努力畫在自製的地圖上,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如此一來,這宅第裏她還未好好看過的地方就剩屋後的廢園跟卡修凡的房間了。主人的房間平時都上了鎖,今天卡修凡在家,所以愛莉西亞試著接近那間房,卻遭到總是跟在卡修凡身邊的屬下製止。


    「夫、夫人,請問您要找主人嗎?」


    「嗯。」


    「現在不要這麽做比較好。對夫人很危險……而且,對我們來說也不安全,還是請您別這麽做。」


    看來卡修凡的心情似乎很差,再加上違背自己答應他的事害得他得出去找她,因此今天愛莉西亞暫時乖乖離開。


    「好吧。謝謝你告訴我。」


    卡修凡的屬下聽了她的道謝,才發現自己竟然跟之前決定不予理會的夫人說話了。隻不過愛莉西亞似乎沒特別在意,道完謝便翩然離去。


    約莫晚餐時間,愛莉西亞前往廚房。廚師們正在準備晚餐,但看起來並非在準備給主人和夫人的正規餐點。


    「卡修凡大人的晚餐呢?」


    她將中午問過的話再問了中年廚師一遍,廚師也用相同的話迴答她。


    「主人打算在自己房裏獨自用餐。」


    「欸,這樣啊。」


    愛莉西亞聽了以後,自己也拿了托盤帶著食物迴自己房間。今天卡修凡在家,廚房也做了女主人的餐點,但卡修凡要一個人在房裏用餐,愛莉西亞也隻能獨自吃晚餐。


    她本想邀諾拉共進晚餐,但諾拉好像要跟其他女仆一起吃。諾拉說仆人跟主人同桌吃飯太不像話了,因此幫愛莉西亞換完衣服之後便不見人影。


    「用餐的時候,果然還是要跟人一起吃才好吃啊……」


    卡修凡、提爾納德、尤藍、托雷斯……自從父母雙亡後已經習慣一個人吃飯的愛莉西亞,想起最近跟她一起吃飯的這些人,低聲喃喃自語。


    ※  ※  ※


    「還是去送卡修凡大人出門比較好。」


    翌日早晨,愛莉西亞一早就醒來,梳洗打扮後走出房間。理由除了送丈夫出門是妻子應盡的義務之外,如果卡修凡今天出門的話,她就可以請諾拉帶她去那座廢園了。


    心裏如此盤算的愛莉西亞打算先到一樓大廳去,此時外麵卻先傳來怒吼和叫罵聲。她大吃一驚從樓梯上往下看,隻見大門被人粗暴地從屋外推開。


    「萊森!」


    「少爺!少爺,不可以啊!」


    仿佛重現愛莉西亞嫁到萊森家那天的光景。粗暴撞開門並闖進屋內的人正是提爾納德。緊跟著他的則是腳步不穩、雖然很高卻畏畏縮縮看起來很沒用的尤藍。


    不僅如此,他們的身後還有戴著羽翼紋章的護衛兵,以及許多夾雜其中穿著華麗的陌生男子。那些看起來不像是提爾納德部下的人,給人的感覺好似之前被卡修凡處刑的那個代理官。


    不過有別於狂怒的提爾納德,那些人很明顯相當恐懼。還有些人一看見屋內帶翼怪物的雕像,嘴裏就拚命唱誦淨化的聖文。


    「吵什麽?」


    卡修凡聽見騷動後出現了。他應該是剛做好出門巡視的準備,身上穿著平時那套類似軍服的黑色衣裝,威風凜凜地走下大廳。


    領主一現身,那些入侵的人氣勢迅速轉弱。不過後方似乎還在向前推擠,看著盡管氣焰不再卻還是繼續增多的不遠之客,卡修凡眯起了眼睛。


    「真有趣的組合。姑且不論年輕的雷登伯爵,阿茲貝格竟然有這麽多不事先聯絡便擅闖領主宅邸的貴族,真讓我驚訝。」


    卡修凡譏諷地勾起唇角,視線掃過眾人。


    似乎是住在附近的貴族見狀更加害怕,紛紛各自移開視線不敢看他。


    「不,那是……」


    「我、我們是……就是……要針對您之前所做的事情,提出抗議……呃,事實上我們應該先派使者,按部就班來……呃……」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們並非自願不請自來的。如果是以前的話,可能就連提爾納德都已經腿軟了,但他今天看起來有點不同。


    他獨自穿過一群忙著找借口的貴族站出來,雙頰因憤怒而脹紅,看起來甚至比平常的樣子還健康。


    「我已經聽說了!你這家夥未經任何審判就殺了代理官,而且還是跟男爵家有關係的代理官!」


    卡修凡聽了之後隻是淡淡地挑起單邊眉毛。


    「想不到雷登伯爵的消息還真靈光,不過這種事情照理說應該不會傳到你耳裏啊!」


    責怪的眼神瞟向尤藍,尤藍便忍不住抖個不停,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出來。


    「噫,真的很抱歉!我也阻止過少爺了,但少爺說他想看看您實際統治的樣子就跑出去了!明明隻要聽過關於您的事跡就可以充分了解您有多專製蠻橫……啊!」


    沒有理會嚇得連嘴巴都管不住的監護人,提爾納德更進一步走近卡修凡。


    盡管對方比他高過一個頭,提爾納德還是膽大包天地揪起卡修凡的胸口。


    「傳說是聽過,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麽離譜!不僅如此,你這家夥竟然沒有懲罰當時也在一起的農民!」


    卡修凡因這句話而神情一動,不過已經血氣上湧的提爾納德並未察覺他的反應。


    「那個人不是綁架了愛莉西亞小姐嗎?可是你沒有追究那個家夥,卻判了代理官死刑是什麽意思?護短也要有個限度!」


    不知道是傳話給提爾納德的人傳達錯誤,還是他本身就對卡修凡有偏見


    ,總之他大聲地宣告著相當離譜的內容。


    「我聽說了,那個叫托雷斯的人是你的兒時玩伴!哈,還說是公平公正的領主呢!竟然連理由都不聽就對有身分的人施以野蠻的暴力——」


    一時衝動說出口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卡修凡反過來揪住提爾納德的領口,一口氣將他提起來。


    提爾納德的聲音哽住,雙腳離地。卡修凡讓他能平視自己的雙眼,用讓托雷斯也感到恐懼的雙眼看著他的臉。


    「我也讓托雷斯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卡修凡用平板的聲音說完,另一隻手握拳碰上提爾納德的臉頰。


    「啊,對了,還是說,對於擁有高貴血統的你們而言,那樣對待農民其實稱不上什麽暴力?」


    卡修凡說話時,用骨節分明的硬拳不住地輕敲著年輕人的臉頰。這樣試探性濃厚的動作讓提爾納德瘦弱的身體不住顫抖,連愛莉西亞都看得出來。


    「少、少爺……住手……公爵,千萬不要,請別對他施加暴力!」


    尤藍迴過紳地喊著,但卡修凡的雙眼隻是緊盯著提爾納德。提爾納德被提在半空中,卻沒想到要掙紮,隻是茫然看著眼前的男人。


    場麵看起來就像被狼捉住後已經覺悟自己即將麵臨何種命運的小兔子。盡管腦子裏知道獠牙逼近它,卻早一步被嚇得動彈不得,就連無謂的抵抗都使不出來。


    而闖進屋內的其他阿茲貝格貴族也都是一臉早知道不該來的表情。愛莉西亞甚至聽見有人說什麽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尤藍大人!」


    提爾納德的衛兵出聲尋求指示。


    衛兵的話音方落,卡修凡便語氣平淡地把事情了結。


    「那麽,你肯定也能忍受相同的待遇了。」


    拳頭離開了提爾納德一會兒,又再度靠近他。就像對待托雷斯那樣,卡修凡大幅度地揮出拳頭。


    「爸爸、媽媽!」


    提爾納德的哀叫聲、毆打聲,還有倒地的聲音。


    當一切聲音歸於平靜時,後腦勺挨了卡修凡一拳的尤藍蹲在卡修凡的腳邊。


    「好、痛!」


    尤藍揉著被揍的腦袋與跌倒時撞到的腳,雙眼含淚地呻吟。


    另一方麵,在他的保護下跌落地上的提爾納德在稍遠一點的地上蜷縮一團不住發抖。


    「尤藍大人!」


    「主教!」


    衛兵與阿茲貝格貴族個個霎時麵色慘白。尤藍本人似乎也一副快死掉的樣子,卻奮力抬頭看向卡修凡說道:「不、不能……對少、少爺使用暴力……」


    尤藍將臉色發青抖個不停的提爾納德護在身後,深深低下剛剛挨打的頭。


    「家園被燒、家人被殺……少爺一直忘不了當時的恐懼。萊森公爵,身為他的監護人,我代他針對您所做的無禮行為致歉,請您……」


    卡修凡低頭沉默地看著眼前黑發一片淩亂、聲音也顫抖不已的瘦弱青年,臉上的狠厲表情雖然還在,卻似乎不打算再補踢一腳。


    「還、還有……無論是否擁有高貴的血統,這樣不由分說就直接處刑,畢竟太、太不講理了……」


    然而一聽尤藍小心翼翼卻執意說下去的話,卡修凡又再度眯起了眼睛。尤藍不敢正眼看他的表情,一直低著頭,隻是抬起眼睛繼續說話。


    「您殺的那個代理官,聽說從令尊那一代就任職了……私自收取稅金確實不對,但他應該有權接受審判。再說,要處刑也要舉行羽翼的賜與儀式。」


    「羽翼、羽翼啊。你指的是你吃飯的家夥吧?」


    卡修凡強硬地打斷尤藍的話,不以為然地說道。這使得尤藍好像被先前的提爾納德感染一樣,黑色的眼中燃起了一簇強烈的火光。


    「您說什麽?您、您當真不相信神嗎?」


    尤藍因為「吃飯的家夥」一詞大吃一驚,抬起頭來看著卡修凡。卡修凡閃爍異樣光輝的雙眼直直盯著尤藍,讓尤藍忍不住驚叫,但卡修凡未多理會。


    「如果你們所說的話都正確,為什麽還會發生叛變?為什麽繼承了聖女艾榭兒血液、神聖又高貴的家族會遭到被農民焚燒討伐的命運?」


    卡修凡憤怒的吼聲讓躲在尤藍身後的提爾納德渾身一震。尤藍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恐懼,像隻保護雛鳥的母鳥般張開手臂拚命反駁。


    「那是因為世道太亂,人心逐漸背離了神明。就像從前聖女艾榭兒受到迫害一樣。」


    「答案很簡單。那就是人們開始察覺到『祈翼』的教義既沒有意義又派不上用場。將死後的世界當成籌碼,強迫人們在現世受苦,你們這種教義不過就是用來迎合王公貴族的東西。」


    卡修凡打斷尤藍的演說,果決地說道。


    仿佛在湖麵投下一顆石子般,大廳內靜謐了下來。不隻雷登主從二人,連闖進來的貴族、屋內的仆人也都當場靜止不動了。


    叛變潮興起後,祈翼教的力量確實比從前削弱了。過去認為自己是迫害聖女艾榭兒的罪人後代,理所當然要接受處罰、任人支配的農民,如今帶起反抗風潮才導致如此。


    隻是長久以來不僅在這個國家,甚至影響了周邊國家的教義力量,也不是那麽容易就會消失。人們對已成為生活習慣之一的宗教有著直覺的信仰,盡管多少存在著差異,卻深植在他們心裏。


    安靜地在一旁看著丈夫語驚四座的愛莉西亞心裏也一樣。不過最受到他的發言所打擊的人,應該還是致力於體現祈翼教教義的聖職者了。


    「您、您竟然這麽說,真是可憐的人……就是為了像您這樣的人,才更需要我們的教義啊……」


    打擊似乎勝過了心中對卡修凡的恐懼,讓尤藍就像平時那樣又失言。


    卡修凡立刻瞪大眼睛,作勢就要抬起穿著長靴的腳。


    提爾納德再度發抖低喊父親,尤藍自己也抱住他抖個不停,卡修凡看了他們一眼蹙起眉,不悅地說道:「我死後不需要什麽羽翼,人一死就什麽都結束了!」


    激烈又果斷地說完,卡修凡眼神輕蔑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貴族們。


    萊森的衛兵雖已大舉前來製止入侵者,但他們也在領主的眼神下動彈不得。


    「沒有這種小少爺打頭陣,你們就不敢過來了是嗎?看來你們在好心領主的統治下也相當習慣了。我已經記住你們的樣子,之後會聽聽你們的說法,現在滾吧!」


    卡修凡語畢,披風一甩,轉身走上樓梯。仆人麵麵相覷,主人卻不看任何人、自顧自地消失於自己房間的方向。


    「這……這個人是怎麽迴事?」


    「太不受教了,總有一天肯定要遭天譴……」


    被要求滾蛋的貴族此起彼落地抱怨著,腳下卻不停地向外湧出。這些人盡管希望卡修凡遭天譴,也從來不敢想要親手製裁他。


    最後卡修凡留下的冰冷空氣逐漸消散,大廳內的緊繃氣氛總算緩解了。


    不知道究竟怎麽一迴事的愛莉西亞來到鬆了一口氣的雷登主從身旁。根本沒有出場機會的雷登衛兵也慌忙趕到兩人身邊。


    「雷登伯爵,尤藍主教,你們……還好嗎?」


    「啊、哈、哈……還可以,啊……痛痛痛痛!」


    對愛莉西亞的詢問報以無力笑容的尤藍,似乎這才感覺到被毆打處的疼痛,他再度揉著後腦勺發出呻吟。


    「啊、啊啊啊,好痛,痛死人啦……我的頭沒事吧?這邊有沒有凹下去……」


    尤藍的手按著傷處,幾乎要哭出來了。


    「唔,不摸的話,不曉得有沒有凹下去呢。可以摸嗎?」


    「不,請不要碰我!呃,提爾納德少爺,您沒事吧?」


    尤藍閃過愛莉西亞伸過來的手,他身後的提爾納德在衛兵的攙扶下默默站了起來。那張倒映在黑色地板上的臉慘自得毫無血色,但至少勉強讓自己不發抖了。


    「啊,您沒事就好……少爺,別再這麽做了。真是的,您偏偏就愛跟我唱反調。」


    「閉嘴。幹麽多管閑事?你自己還不是怕挨打。」一臉不高興地罵完後,提爾納德又小聲地加了一句:「真是,別再那麽做了,你明明就很弱。要是連你都不在了,我多少還是會受傷的。」


    「少爺……我好高興!啊啊啊,但還是很痛啊……」


    監護人因為感動與疼痛而紅了眼眶,提爾納德的視線則從他身上移至愛莉西亞。


    「愛莉西亞小姐,這樣您明白了吧。卡修凡·萊森是一個既專橫又傲慢、自以為是的暴君。」


    一一數落貶低卡修凡,似乎反而讓他想起剛才的可怕記憶。提爾納德雙盾一震,接著像要掩飾這點一樣加強了語氣。


    「所以我真的不能再把你留在這裏了。請跟我一起走吧。」


    盡管提爾納德一臉堅決地催促,愛莉西亞很快地搖了搖頭。


    「不行,對不起,我不能這麽做。」


    「你擔心違約金嗎?那些的確是能夠買下一個國家的巨款,我也付不出來……可是那種東西隻要想辦法……」


    就算他小聲地胡亂提出方法,愛莉西亞還是搖頭。


    「嗯,錢的確是問題之一,但我是卡修凡大人的妻子。」


    相當果決的結論反而讓提爾納德感到萬分吃驚。


    「支持丈夫是妻子的義務嗎?你的想法很了不起,但那個人對於擄走自己妻子的男人竟然隻打一拳就算了喔!」


    光是差點挨打就陷入恐慌的提爾納德反駁到一半變得莫名含糊。不過愛莉西亞想起托雷斯的事又再度搖搖頭。


    「不對,我沒有被人擄走。雖然差點就要被帶迴費德霖……對了,對卡修凡大人來說,托雷斯果然很重要啊。」


    愛莉西亞也沒好到哪裏去,說到一半就已經完全是自言自語了。沒有漏聽的提爾納德顯得更加懷疑。


    「重要的人?怎麽可能?那隻是無聊的護短行為而已。那個人才不會重視什麽呢。不信神、用錢買下地方伯的名號,根本就是任意妄為。身邊容不下任何能給他意見的人,正是最差勁的獨裁者。」


    經這麽一說,愛莉西亞確實也沒看過卡修凡會跟仆人商量事情或詢問他們的意見。在大廳舉行婚禮,還有殺了代理官,全都是他一個人的決定。


    盡管如此,愛莉西亞也不想聽從提爾納德的建議離開。


    愛莉西亞總覺得未問任何人的意見便獨自迴房的卡修凡,他嚴厲的臉上帶著一股濃濃的疲憊,就像昨天在馬車裏所看到的他一樣。


    她的父母曾經不願意接受沒落一事,遭人輕蔑已經過時,卻還是拚了命想要繼續維護門麵榮耀。卡修凡昨晚莫名神似他們的臉龐一直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重要的人……原來如此,那樣的人也有如此可愛的一麵……啊啊啊,請別告訴他我說過這樣的話啊!」


    再度口沒遮攔的尤藍似乎因為慌張而引發了傷處的疼痛。提爾納德抬頭看見正在呻吟的監護人,重重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你的心情了。我這沒用的監護人似乎也需要治療,所以我們暫時告辭了。」


    提爾納德說完便迅速邁步離開。看起來還很痛的尤藍也向愛莉西亞行個禮之後,跟著衛兵們往門口走了。


    「喂,尤藍,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


    提爾納德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對小跑步趕上來的監護人說話。


    愛莉西亞也沒注意到,看見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諾拉後,開口打招唿。


    「諾拉,是你啊!早安。」


    「夫人早。這是怎麽一迴事?卡修凡大人怎麽會打尤藍先生呢?」


    於是愛莉西亞將提爾納德一行人闖入的始末告訴諾拉。隻是愛莉西亞常常省略或過度描述重點,因此諾拉還是問了一旁的其他仆人。


    大致了解狀況的諾拉害怕地抬頭望向二樓,不由得發抖。


    「欸,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卡修凡大人今天應該不會離開房間了。」


    「似乎是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卡修凡好像隻要發生事情就習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心裏想著今天又無法去那座廢園的愛莉西亞靈光一閃,說道:「對了,諾拉,現在正是需要你的時候啊。」


    「嗄?」突然被點名的諾拉不由得發出怪聲。


    「卡修凡大人好像非常疲累啊。所以,諾拉,你去安慰他吧。」


    「為什麽是我去?要我現在去找卡修凡大人?」


    女仆大喊著別開玩笑了,就連其他仆人也一起露出害怕的表情。


    可是愛莉西亞卻平靜地迴答:「因為你是卡修凡大人的情婦啊。撫慰主人的身心不正是情婦的責任嗎?」


    愛莉西亞理直氣壯的發言讓諾拉瞬間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低聲說道:「可惡,來真的,你果然不是什麽簡單的千金小姐……」


    事實上她高估了愛莉西亞,然後她心生一計。


    「夫人,說起來,現在正是需要您出馬的時候啊!」


    「我?」


    「主人真正相當疲憊又痛苦的時候,可以依賴的絕對不是情婦。這種時候,身為妻子的您去安慰他才是正確的。」


    「啊,說得也是。」


    愛莉西亞很幹脆地接受了這樣的說法。


    「我明白了,那我去吧。」


    愛莉西亞真的打算走上二樓,此時中年廚師喊住了她。


    「夫人,請等一下!那個……如果您要進去,帶點餐點去給他如何?」


    「唐!」諾拉慌忙喊了廚師的名字。


    然而廚師心中很佩服愛莉西亞先前展現的廚藝,因此未理會諾拉而繼續說道:「因為主人剛剛正打算出門,所以……尚未用餐。夫人的廚藝很好,或許可以讓主人高興喔。」


    「說得也是,肚子餓的時候心情會更不好呀。謝謝你,呃……唐?」


    愛莉西亞麵帶笑容地轉了方向往廚房去。眼見打算追過去幫忙的唐的背影,諾拉冷哼了一聲。


    「你已經收買了唐嗎?不過那也沒用,沒有人能接近那種狀態的卡修凡大人之後還沒事的。」


    ※  ※  ※


    走在就連大白天也很陰暗的走廊上,愛莉西亞捧著湯盤來到卡修凡的房門外。


    這宅邸平時就沒有符合它廣大占地的仆人數量,因此看起來相當空蕩,不過如今來到主人房間附近,才發現這裏宛如墳場。知道卡修凡心情不好,仆人也都各自躲起來了。


    「還不到中午就有這種氣氛,反而很不錯耶。」


    愛莉西亞嘴裏碎碎念著,輕輕敲了敲鑲了金邊的漆黑門扉。


    「誰?膽子不小啊!」


    聽到裏麵冰冷的質問,愛莉西亞坦率地報上名字。


    「是我,愛莉西亞。」


    過了半晌,卡修凡打開了一條門縫露了臉。臉上兇惡的表情比剛剛離開大廳時要緩和一點,主要是對意料之外的訪客感到吃驚。


    「是你啊!有什麽事嗎?」


    「嗯……您看起來似乎相當疲累,身為妻子的我想來撫慰您。來,請用。」


    聽到撫慰一詞的卡修凡蹙起眉,但遞到他麵前的湯盤裏飄出的香味又讓他的表情顯得微妙。他的視線來迴看著跟平常沒兩樣的妻子與不常見的菜肴,最後放棄掙紮似的歎了一口氣。


    「話說迴來,我的確沒有不準你來這裏,也沒有不準你帶食


    物來。」


    看起來沒力氣把人趕迴去的卡修凡姑且讓愛莉西亞進到房裏了。


    愛莉西亞一進到房裏,視線便忍不住滿屋子打轉。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溫和綠色的短毛絨毯,牆壁是淺灰色的石頭所砌,與其他房間相同的部分隻有黑色的天花板。


    「我看起來很累啊。」


    卡修凡嘴裏重複著妻子所說的話,朝書桌走過去。他身後遮住窗戶的窗簾也是綠色絲緞。就連到處可見的帶翼怪物雕像,這間房裏也看不到。


    總之與由紅黑雙色構成的大宅完全不同,主人的房間給人平凡無趣的印象。也不是非常寬敞,家具隻有書桌與小茶幾,以及後方角落的床鋪而已。


    「愛莉西亞?」


    「咦?啊……嗯,很普通的房間呢。」


    妻子先行發表感想,坐在書桌上的卡修凡不由得輕聲笑了。


    「畢竟整棟房子都以糟糕的品味統一裝漬,至少我自己的房間想弄得像樣一點。」


    愛莉西亞覺得自己想的正好相反,接著她避開堆積成山的文件,將湯盤放到他麵前。盤子裏是她混合所能取得的各種食材煮成的濃湯,盡管一大早喝,可能口味太重,不過相當有營養。


    「有勞你特地送來了。愛莉西亞,是誰要你來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要來的。」


    愛莉西亞的迴答讓卡修凡有點驚訝。


    「抱歉讓你操心了。我看起來像很餓的樣子嗎?」


    「要說是餓麽……因為您看起來相當疲勞啊。這種時候不吃點東西的話,會覺得更累喔!更何況您又不是找不到東西吃。」


    愛莉西亞的父母在死前也是看起來極為疲憊。


    兩人當時再三對才滿十歲不久的愛莉西亞表示——


    為了讓你嫁進好人家,我們一定要準備嫁妝才行。


    而且隻限能與費德霖家齊名的家族。一下子認為這家好,一下子又選了那家……


    這些名門一聽到他們的名號,多是以啼笑皆非收場。然而雙親卻相當認真看待此事,不斷省吃儉用、一毛錢也舍不得花。


    連吃東西都有困難了,但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是優先考慮麵子問題。為了獨生女而不斷硬撐著,累到最後終於雙雙過世了。


    反之,卡修凡相當有錢,整個廚房都是食物。所以疲勞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吃飯、大睡一覺。就是這樣。


    「這麽說也沒錯,不過那也太勉強廚師了。你特地要他做新菜色給我嗎?」


    讓愛莉西亞這樣的小女生教訓似乎讓他有點不好意思,隻好囁嚅地反駁。他以為少見的菜色是唐的心意,愛莉西亞卻搖搖頭。


    「沒有,因為這是我自己做的。啊,不曉得合不合您胃口就是了。」


    「你弄……你做的?」


    更加吃驚的卡修凡不由得語氣粗魯了一點,愛莉西亞則不介意地對他笑了。


    「您不用這麽客氣。我們年歲相差那麽多,我又是您買下的。您可以不必太顧慮我,因為您已經對我很好了。」


    卡修凡看著神色認真的愛莉西亞,接著慢慢拿起湯盤裏的湯匙,舀起湯輕啜了一口之後,他稍微睜大眼睛說道:「好吃。」


    「那就好。」


    愛莉西亞也鬆了口氣。湯雖然有點涼了,可是她烹煮時就有考慮到,因此讓這湯就算涼了也不走味。畢竟好不容易做好的餐點,萬一剩下或扔掉都非常浪費。


    卡修凡喝了一口之後大概被挑起了食欲,安靜地繼續喝湯。見他沉默地進食,讓愛莉西亞後悔沒連自己的份也一起帶來。


    沒多久盤子裏的湯喝光了,卡修凡的表情也明朗多了。不僅如此,他看著妻子的眼神中也不是揶揄,而是讚賞。


    「你真是個怪……不,是特別的女孩。看了剛剛的情況,虧你還敢立刻來找我。」


    盡管他很刻意地提及剛才的事情,愛莉西亞還是麵帶笑容。


    「看您恢複了點精神真是太好了。沒吃點東西,心情真的會很差呢。您這麽忙,疲勞的時候再不吃東西的話,身體會撐不住的。」


    卡修凡聽完,用別有深意的語氣低喃:「我又不是因為肚子餓不爽才揍他們的。」


    「我知道。是因為他們提到托雷斯對不對?……啊!」


    就像尤藍老犯的錯那樣,察覺自己失言的愛莉西亞不由得驚唿一聲。卡修凡的眼神也瞬間變得銳利,但可能因為已經吃飽的關係,最後隻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到處都是口風不緊的家夥啊。還是說我其實統禦能力不足?之後我得去找出到底是哪個笨蛋隨便在伯爵家少爺麵前亂說話。」


    聽著卡修凡充滿火藥味的發言,愛莉西亞想了想又繼續問道:「卡修凡大人,其實托雷斯是您很重要的朋友吧?」


    完全不知輕重也學不乖的發問讓卡修凡隻能目瞪口呆。


    「我的統禦能力果然不足,連讓妻子遵守一個要求都做不到。」


    他一副無力且深自反省的模樣,但沒有拒絕迴答問題本身。愛莉西亞也是,隻顧著要他講出過去事情的始末,未注意到丈夫的樣子。


    「有人說你們是兒時玩伴,所以說托雷斯從前也住在這裏嗎?或者是您以前住過那個村子呢?」


    「他以前住這兒。」


    明白再怎麽禁止也沒用之後,卡修凡有點自暴自棄地迴答。可能是跟愛莉西亞講話時不用客套,也可能是因為談論的內容,他說話的口吻越來越放鬆。


    「那家夥以前跟他姐姐一起住在這裏幫傭。因為沒有其他跟我年齡相近的仆人,所以我們以前交情很好。」


    「原來如此,那為什麽現在感情變差了呢?」


    單刀直入的問題讓卡修凡陷入沉默。愛莉西亞正想著自己可能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時,隻見他別有深意地輕笑了一下。


    「因為那家夥覺得我變成怪物了。」


    「怪物?」


    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單字,讓愛莉西亞不由自主地高興驚唿。可是卡修凡並未迴應她的反問,隻是進一步說出更令人費解的話。


    「一般故事裏,人類王子隻要拚了命努力,就一定能戰勝作惡多端的怪物。可是我跟托雷斯所認識的那個怪物,是個無法用言語形容、違背常理,讓人無計可施的怪物。」


    他隻是淡淡地繼續談論愛莉西亞興致盎然的話題。銳利的黑色雙瞳深處浮現了曾讓托雷斯與提爾納德害怕的幽暗光芒後又再度消失。


    「所以我隻能成為怪物。所以那家夥要怎麽想我也沒辦法。」


    愛莉西亞無法理解地望著丈夫,但他隻是迴以笑臉,好像在問她有何想法一般。愛莉西亞於是想了一下後再提出一個問題。


    「您不想跟托雷斯和好了嗎?」


    輕浮的笑容自他臉上退去,但他還是沒有迴答。


    「不過您依然很尊重托雷斯的想法呢。」


    「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在卡修凡幹啞的聲音反問下,愛莉西亞很直接地把想到的答案說出來。


    「因為您號稱阿茲貝格的暴君,應該什麽事情都任意妄為吧?所以如果您想要的話,可以在托雷斯的脖子上套項圈硬把他帶迴來,砍斷他的腳關在這棟屋子裏。對了,然後還得讓他坐上三角木馬,或重複把他的頭按進水桶裏。」


    凡是崇敬祈翼教的國家及其子民,最害怕的就是死後前往水底王國,因此最想避免的也是跟水有關的死法。


    沉默了好半晌之後,卡修凡看著說話時雙眼相當閃亮的愛莉西亞,低聲說道:「假如我是托雷斯,肯定不會再跟對我做出這種事的人當朋友。」


    「對吧?所以您是顧慮到


    他的想法,才沒有硬把他帶迴來啊。」


    見愛莉西亞充滿莫名自信地下了結論,卡修凡隻能啞口無言地看著妻子,最後認輸似的笑了。


    「大概是吧……」


    迴答得也很幹脆的卡修凡帶著放棄的表情。好像在說他早已明白隻要是他的期望,就會無法如願。


    「不過就算給那家夥戴上項圈硬拉,他也沒那麽簡單就會迴來。他看起來雖然很聽話,但腦袋卻是意外的冥頑不靈,是個不懂變通的家夥,再說……那家夥跟我對神的見解差異太大。」


    剛剛大概是吃飽而暫時神色開朗的卡修凡,表情再度摻入了一點陰霾。聽他提到神明,愛莉西亞想起先前在大廳時發生的事。


    「那我問您喔。您為什麽這麽痛恨祈翼教的教義呢?」


    依然毫不拐彎抹角的問題再度讓卡修凡說不出話來。他稍稍張開了嘴,最後反而以問題代替迴答。


    「愛莉西亞,你喜歡祈翼教的教義嗎?」


    愛莉西亞並未進一步追究自己的問題又被問題打了迴票,反而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老實說,我沒想過自已是喜歡或討厭呢!隻是非常熟悉。」


    以王公貴族的統治為根基形成的國教,愛莉西亞當然從小就耳熟能詳。可是卡修凡也說過,教義被視為絕對的時代已經是過去式了。


    農民原本被視為迫害聖女艾榭兒的罪人後代,因此到死都必須贖罪。而為了敉平他們所掀起的叛亂,有些國家還會賞賜他們爵位,給點好處來安撫農民。換句話說,就是一定程度地認同農民主張的正當性。


    若不這麽做的話,希爾丁王國恐怕就會瓦解,包括地方伯等傳統貴族也都很清楚。


    盡管如此,他們內心還是無法完全認同,因此這也成了他們的心越來越背離國王的原因之一。


    對於祈翼教團來說也是同樣的情形。他們對待新興貴族的態度跟對傳統貴族一樣,公開表示隻要不犯下罪大惡極的行為,死後依舊會賜與這些人羽翼。


    靠武力奪取權勢的暴發戶竟能輕易取得羽翼,讓愛莉西亞的父母不止一次為此長籲短歎。結果貴族的心逐漸背離教團,祈翼教的影響力因此減弱,農民對於死後將前往水底王國的恐懼心理也逐漸變淡,一切便陷入惡性循環。


    「我想也是。你正是……唔,算是名門千金,這個教義對貴族有好處,而且隻要在這個王國出生,任何人都會理所當然地接受它。」


    前半段還在斟酌著用詞的卡修凡說到一半聲音也冷了下來。不過愛莉西亞並無特別反應,隻是附和他的說法:「對啊。雖然想獲得羽翼並不需要花錢這點讓我很慶幸,可是至高國度聽說是永遠充滿寂靜與平穩的世界,總覺得那樣好像有點無聊。而水底王國裏也聽說有很多會把人從頭到腳一口一口慢慢啃光的可怕怪物,所以我有點想去看看。」


    這種好像把死後世界當觀光勝地的輕率答案就連卡修凡也不禁啞口無言。最後他帶著苦笑站起來,走到愛莉西亞麵前溫柔地摸了摸她亞麻色的小腦袋。


    「或許吧。不過很可惜,你到死都擁有費德霖家的高貴血統,是聖女艾榭兒保護者的後代。隻要不犯下大錯,死後自然會獲得羽翼。」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頭發被他輕柔撫摸的愛莉西亞抬起頭與他視線交會,隻見卡修凡眼底的那抹幽暗光芒悄悄取代了他臉上隱隱的笑容。


    「不迴應渴望的人,卻給予不該擁有的人。在上位者永遠都能獲得,充分贖罪的虔誠信徒卻到死都無法得到救贖。我討厭那個教義的理由就在此,我的夫人。」


    跟先前提到怪物那時一樣,他又說了一串意味深長的話之後,便擅自結束了話題。不過或許是暢所欲言之後,他心情好多了,表情也變得輕鬆許多。


    「好了,我有事得出門一趟。雖然難得你會來找我,不過你可以迴房了。」


    卡修凡的手離開愛莉西亞的頭頂,催促她離開。


    「唉,真可惜。我還想說如果您有空的話,希望和您一同用餐呢。」在房裏尚未消散的濃湯味道引誘下,愛莉西亞按著幾乎要咕嚕出聲的肚子低聲說道。


    聽見她發自內心感到遺憾的語氣,卡修凡忽然抬頭看著天花板開口:「抱歉。不過現在我沒時間,地點也不對。但今天晚餐……雖然無法向你保證,可是我盡量迴來跟你一起用餐。」


    「真好!吃飯時果然要有人作陪才覺得好吃啊!」


    卡修凡見妻子真心高興而變得開朗的表情,他再度伸出手,像對待孩子般摸了摸妻子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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