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景如同昨晚般沒有任何改變。


    街道的霓虹燈一如往常地閃爍耀眼,汽車的車尾燈在大街上連成直線,微風吹得茂密生長的樹葉不停搖擺,一切的一切均如同往常。這些景象看似安穩尋常,但是孃非常清楚,暗處其實是個充滿危險的世界,而當迴過神時,自己已經身陷其中無法脫身了。


    盡管如此,孃仍然有股迴到平凡世界的感覺——這或許是她的錯覺——但是孃的心中的確逐漸萌生此種感覺。


    應該是因為找到父親……不,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產生迴到日常的感觸。


    此時孃轉過身,看著正在沉睡的父親。他似乎遭到不人道的待遇,身體不僅瘦了一圈,瘀青和傷痕也遍布全身,自從被送進敷島醫院就一直昏迷不醒。隻見他的手腕插著點滴的針頭,在鴉雀無聲的房間內,點滴的規律滴答聲聽來格外清楚。


    「隻是輕度營養失調和過度疲勞,體內還有少量的藥物反應,不過別擔心,他沒有生命危險。」


    替他看診後,魁便這麽告訴孃。


    「隻要稍微休養就會清醒了,不用太心急。」


    孃明白魁的意思,但是她的心中仍然焦急地想要盡早聽到父親的聲音。孃坐在病床邊的小圓椅上,拉起父親的手並用力握緊,此時父親的手也跟著出了幾分力。魁說過那是肌肉下意識的反射動作,可是對孃來說,即使是電流引起的反射動作,父親的手還是讓她倍感溫暖,也會讓她感覺到父親還活著的溫馨感。


    「爸……」


    孃壓低音量,以免吵醒睡隔壁病床的李和須藤。她將父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這隻手不知曾經毆打孃多少次,可是,如今連那股痛楚都讓孃懷念不已。


    孃從椅子上站起身,將父親的手輕輕地放迴病床。她希望能一直在身旁照料父親,但是她也很清楚現在的情況。


    走出病房前,孃轉頭看向熟睡中的李和須藤。


    李的傷勢比較輕,再過幾天應該就可以下床走路,等到完全複原後,就可以盡情地自由活動了。


    然而,須藤的傷卻嚴重許多。


    被箭刺中的傷勢沒有大礙,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問題出在背部的傷勢。即使勉強沒有傷到脊椎,但因為傷口比想象中還深,斧頭已經傷害到部分神經,因此未來有可能會對須藤的行動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


    「目前還沒辦法做出結論,既然被砍傷還能走動,看來以後應該不至於無法走路。」


    雖然魁這麽表示,但須藤受傷仍然是事實,孃一邊認為責任還是在自己身上,一邊輕輕地把門關上。


    時值炎炎夏日,醫院走廊卻飄蕩著冰冷的空氣,消毒水的味道也隨即撲鼻而來。雖然敷島醫院是精神科專門醫院,院內的感覺和其它醫院卻沒有太大的不同。其實李和須藤應該送到外科治療,但見到兩人受到的槍傷與箭傷,一般病院可能會向警方通報。在還無法掌握棲羽親的情況下,最後他們隻能將李和須藤、還有孃的父親一並送到魁擔任院長的敷島醫院就近醫治。需要動外科手術的傷員被送進隻有精神科的敷島醫院,原因非常啟人疑竇,但是孃等人也別無選擇。魁隻對幾個能夠信任的醫師和護士透露,這三名傷員是自己的重要朋友,不隻請他們別張揚消息,當然魁也親自治療三名傷員的傷口。


    孃躡手躡腳地走下樓,走到一樓後,看到彰正坐在大廳掛號櫃台旁的皮革沙發上等著孃。


    「過來坐著吧。」


    聽到彰的招唿,於是孃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在醫院冰冷的空氣中,光是坐在彰的身邊,孃就立刻感受到彰的溫暖體溫。


    「妳爸爸還好吧?」


    被彰這麽一問,孃則是搖了搖頭。


    「還是沒有清醒。」


    「是喔……不過,既然魁小姐都說沒事,那我覺得妳也不用太心急,他一定是太過勞累,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了。」


    魁的確如此說過,彰也再次提醒她,但不論他們怎麽勸慰,孃的不安感仍然越發強烈。說不定魁和彰知道父親再也不會清醒的事實,為了不讓我傷心,才會故意口徑一致安慰我吧?孃的腦中閃過這個疑問,但是她立刻逼自己打散這個念頭,並且在心中不斷說服自己。父親一定不會有事的,他隻是因為過度勞累才會陷入昏睡的。


    然而,越是逼著自己相信沒事,心中反而更加擔心,彰的話甚至在腦中不停發酵變質。


    ……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妳爸爸會一睡不醒。


    ……就這樣在沉睡中丟掉性命。


    許久不曾浮現的負麵想法頓時一湧而出,將孃的思緒逐漸逼進死角,甚至還有聲音在腦中不停迴蕩。


    ……部是妳害的。


    ……都是妳的錯。


    ……一切都是妳造成的!


    就算捂起耳朵,還是聽到聲音在腦中不絕於響。若是自己再能幹一點,搞不好這些事都不會發生,隻要自己能早點趕到父親身邊,他或許就不會遭遇這些不幸。孃一這麽想,負麵想象便漸漸成為無可取代的事實,也無法從不安和罪惡感的鎖煉中掙脫。


    「……孃?」


    看到孃一直默默地垂著頭,彰也不禁低頭看著她。


    孃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於是她拚命地深唿吸,卻還是無法緩和症狀,反而讓唿吸越來越困難。孃痛苦地壓住胸口,眼角也隨著溢出幾滴淚水。


    我要冷靜!讓自己冷靜一點!她越如此思考,窒息感就越嚴重,視野也變得越來越狹窄,孃雖然急忙地短促吸氣,意識卻開始漸漸模糊。


    「孃!」


    就在此時,彰怱然伸出手托住孃的臉頰,孃也感覺到手掌的溫度。她看著彰的臉慢慢地靠了過來,兩個人的唇瓣最後碰在一起。孃在驚訝之餘突然暫停唿吸,彰則是緊緊抱住孃的肩膀,用舌頭撥開孃的朱唇並伸進嘴中,此種春心蕩漾的感覺讓孃不由得發出低吟。


    「嗯……」


    不論是互相交纏的舌頭在嘴裏傳來的聲響,以及彰傳來的味道,在在都使孃腦中一片空白。她無法思考任何事,彰用托著臉龐的手指搔弄孃的耳際,讓孃全身起滿雞皮疙瘩而想要扭身掙脫,但是彰緊緊地抱著孃的肩膀,甚至有點粗魯地將孃的身體拉近自己,嘴唇也在此時貼得更加緊密。孃清楚地感覺到彰的火熱體溫,而這也讓她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片刻後,彰總算放開孃的臉,兩人的嘴唇間還留有一絲唾液,彰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拭絲線,並且微微一笑。


    「……抱歉,突然對妳做這種事。」


    孃差點無法唿吸,此時總算有如解脫般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再度用手按著胸口,這次不是因為難以唿吸,剛剛的症狀已經在無意中消失,而是彰出乎意料的行為讓心髒狂跳不已,要是彰發現這件事,就會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剛剛妳好像是過度換氣,所以我想說把妳的嘴巴堵住就會好了。」


    看到彰露出捉弄的笑容,孃不禁羞得垂下了頭,她知道自己現在滿臉通紅,雖然大廳隻有幾盞燈而略顯昏暗,孃還是不想讓彰看到自己的窘態。


    孃想起彰的話,那種異樣的窒息感和苦悶感的確是過度換氣的症狀,之前也曾經發生過幾次,由於已經有一陣子不曾出現,因此連孃一時之間都無法判斷是否為過度換氣。


    「謝、謝謝你……」


    要是彰沒有待在身邊,孃認為自己大概早就失去意識了,即使開口道謝,但想到幾秒前兩人情欲高漲的行為,孃就緊張地無法說話。


    「……妳、妳別那麽緊張嘛……這樣我也會很不好意思。」


    彰就像是鬧脾氣的孩子般別過臉,孃覺得彰的反應很可愛,於是


    忍不住露出笑容。彰的側臉帶有幾分少年味,但有時又會展露出超脫實際歲數的成熟模樣,此種差距應該也算是彰的魅力之一吧?孃覺得自己的臉還是有點滾燙,並且將身體靠著彰,彰則是輕輕地歎氣說道:


    「說真的,還好妳爸爸平安無事。」


    「嗯……」


    孃和彰就維持此種姿勢,在寂靜無聲的醫院中緊緊相依。


    待在彰的身旁讓孃非常開心,如果可以的話,她很希望時間就此靜止。他們在這幾個禮拜裏幾乎沒有獨處的時間,但是,能像這樣待在彰的身邊感覺他的體溫,也讓孃感到相當安心。隻要彰在身邊,即使因為擔心而不知所措,孃相信自己還是能夠渡過難關。


    「彰,你還好吧?身體狀況怎麽樣?」


    孃很擔心彰的身體而這麽詢問,彰則是憐愛地摸摸她的頭迴答:


    「沒事……至少現在應該沒事。」


    插圖082


    彰還特地加上「應該」,似乎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有信心。孃很擔心彰的宿疾是否又再度複發,於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觀察彰的側臉,可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實在無法判斷彰的臉色是好是壞。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喔。」


    「為什麽?」


    「因為你可以喝我的血啊。」


    隻有在短暫的悠閑時刻,兩個人才會說出這種話,在棲羽植物中心時根本無暇讓他們如此交談。


    隻見彰露出會心的微笑,然後摟住孃的肩膀。


    「……謝謝妳。」


    「嗯……」


    假如時間真的能夠停止該有多好,不管是棲羽親、沉睡不醒的父親、個性丕變的小夏,全部事情都能拋諸腦後,就算世界毀滅也無所謂。孃有點在意彰對這件事的想法,但還是問不出口,畢竟自己的想法既懦弱、幼稚又任性,所以彰根本不可能讚同自己的想法。


    「孃。」


    彰突然叫了孃一聲,孃連忙挺直身體,彰也從沙發上微微起身,並且手伸到腰後準備抽出短刀。


    「旁邊有人。」


    孃一頭霧水地站起身,她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狀,可是彰卻緊緊盯著柱子後麵的某一點。


    最後,孃總算聽見一道微弱的腳步聲,接著傳來拖行某種物體的聲響,而且越來越靠近他們。


    「嗯?打擾到兩位的好事啦?」


    聽到說話聲而發現是李之後,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並坐迴沙發上,李仍然一如往常地掛著微笑,拖著另一邊的腿從候診室走向兩人。


    「……原來是你。」


    「偶剛剛睡醒,肚子餓得要死,你們有東西可以給偶吃嗎?」


    李一邊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邊歪著頭詢問兩人。


    「真琴小姐和球先生已經出去買了,你再等一下吧。」


    「嗯……這樣喔……」


    李似乎已經理解目前的狀況,不過他好像無心耐著性子等待兩人迴來,隻見他拖著單邊腿在大廳裏來迴踱步。孃很擔心李的動作會讓傷口惡化,但他並沒有因為疼痛而愁眉苦臉,李也應該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所以孃並沒有出聲多加提醒。


    「那個當醫生的大姊呢?」


    李倏然停住腳步,彷佛想到什麽似地如此問道。


    「在值夜室睡覺。一口氣幫三個人動手術又處理很多雜事,會累也是很正常的吧。」


    彰沒好氣地迴答李的問題,李則是說句「是喔」,然後繼續來迴地踱步。彰似乎覺得李躁動的模樣很不順眼,於是垂著頭對李視若無睹,無事可做的孃隻好迴到沙發上,並且輕輕地發出歎息。


    當三個人的治療告一段落,大家同意真琴的提議先留在醫院過夜,可是孃卻覺得現場的尷尬氣氛相當難熬,原因很明顯就是李。李一出現,孃和彰獨處時所沒有的異樣感立刻籠罩整個大廳,假如是魁和球出現,想必氣氛又會完全不一樣吧?因為他們無庸置疑地已經是「同伴」,曾經共同渡過的時間也不算短。


    但是,李卻完全相反。


    幾天前,他突然在孃和魁的麵前現身,接著又和一行人共同行動。對他們來說,到底是「敵」是「友」都還是個未知數。


    「他們怎麽不快點迴來啊……偶要餓死了啦……」


    李就像等待母親歸來的孩子般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孃和彰的附近東走西晃。李現在明明看起來天真單純,但是在相處的這段短暫時間裏,孃親眼看過李在瞬間充滿瘋狂的氣息,這點和彰也有些相似。


    孃不經意地想起和李雙唇相接的事,便下意識地伸手觸摸自己的嘴唇。和彰親吻時的觸感已經逐漸消失,不禁讓孃感到相當寂寞。彰就近在眼前,不論是牽手或是接吻,不能做任何事也讓孃非常煩躁。


    「妳怎麽啦?」


    不知何時,李突然站在孃麵前,緊盯著孃的臉微笑說道:


    「怎麽會露出無奈的表情咧?需要偶再給妳一個吻嗎?」


    孃忍不住吞了一口涼氣,她實在很懷疑李到底會不會看場合,居然當著彰的麵說出這種話。當彰和李第一次見麵時,李也當著他的麵口無遮攔地說過這種話。雖然那次事情到最後不了了之,她以為一起行動後,李不會故意再亂講這種事惹彰生氣,沒想到他居然在這個節骨眼……


    彰轉頭看著孃,孃則是充滿尷尬及罪惡感不敢麵對彰,隻見彰猛然站起身,不發一語地狠狠瞪著李。


    「幹嘛?生氣啦?」


    聽到李語帶戲譫的反問,彰則是忍無可忍地走到李的身邊,一把抓起李的衣領勒緊脖子。


    「……你對孃做過什麽事?」


    被揪住衣領的李毫不在乎地繼續笑著,他不僅沒有害怕的神色,看起來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甚至開心地揚起嘴角。孃不知道該怎麽辦,雖然跟著站了起來,卻怕自己的解釋越描越黑,如果勸彰住手,又怕彰誤以為自己在包庇李,結果孃隻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前的兩個男生居然為自己爭風吃醋,也讓孃覺得眼前的景象缺乏些許現實感。


    李則是發出冷笑諷刺彰:


    「做過什麽……偶們可是純純的愛喔!因為偶喜歡她,所以就親她一下囉!」


    此時彰舉起拳頭揮向李,李卻像是預測到他的行動似地,一把壓住彰的手腕。


    「之前就跟你說過,太衝動是鬥不過棲羽親那些人的。」


    「不用你來教訓我!」


    就在彰用力掙脫並準備再度揍李的瞬間,隻見李動作靈活地甩動手,某樣東西突然在昏暗的大廳中閃出亮光。


    「冷靜點啦。」


    等到看清楚時,李已經將一把銀色的蝴蝶刀抵在彰的脖頸上了,簡直就像是變魔術般,孃根本不知道李是從何處掏出刀子的。首次見識須藤拔刀的時候也是一樣,孃的眼睛甚至連實物都無法看見,隻見到刀刀瞬間閃出的光芒,但是李的動作和須藤的神速有點不同。李就像是毒蛇迅速捕捉獵物、或是牛仔揮動鞭子、又像是灑出高黏度的液體似地,盡管能夠稍微窺探刀刃的軌跡,卻無法捕捉到整個動作。


    彰隻好停下還沒揮出的拳頭,咬牙切齒地緊緊盯著李。銀色蝴蝶刀的刀尖微微地刺進彰的皮膚內,傷口也隨即冒出一小粒紅點。


    「快住手!」


    孃感覺李真的有可能用刀子刺穿彰的咽喉,於是趕緊叫李住手。李依舊浮現一抹微笑,但是孃覺得這道微笑和剛剛的笑容完全不同,李又展現出瘋狂的一麵,甚至還能感覺到異於常人的施虐傾向。


    「在女人麵前還真糗啊。」


    聽到李的這句話,彰便鬆開李的衣領,並無力地把手垂了下來。


    「……你說的沒錯,我從以前就很


    容易發火,這已經是老毛病了,聽說我媽也是一樣。」


    聽彰的語氣似乎有意休戰,於是李將視線轉向孃,他已經恢複成平常詭異又帶點輕浮的表情了。


    「妳到底喜歡這個沒用家夥的哪個地方啊?」


    被李這麽一問,孃覺得這不是能用言語表達的事。


    「就算你這麽問……」


    因為彰很溫柔嗎?還是因為他可以依靠?又或者是他俊美的臉蛋?還是有些病態的灰暗氣氛呢?孃無法迴答,因為不管是喜歡彰的哪一點,她認為聽起來隻會像是廉價俗氣的愛情,但是孃仍然認為自己必須迴答,不然彰會懷疑孃對他的感情有所遲疑。孃焦急地快速過濾想說的話,而就在開口的瞬間……


    「……孃。」


    彰已經做出行動了。


    就像模仿李的動作似地,孃隻約略看到彰的動作軌跡,彰在孃迴過神的同時立刻完成動作。


    「妳不用迴答他的問題。」


    隻見彰把日本刀抵在李的脖子上,李則是茫然地看著彰,隨後瞇起往上吊的鳳眼說道:


    「……不錯嘛。」


    兩人互相將刀子抵著對方,在孃眼裏有如鏡中的倒影般,隻有任何一邊有動靜,另一邊就會立即反應,似乎就連眨眼都是同時唿應似地。


    「你別對孃動歪腦筋。」


    彰出言警告李,兩個人仍瞪著對方,孃認為雙方還會保持膠著狀態一陣子。就在這個時候,李突然像發現某件事似地吊起細眼,便緩緩地放下蝴蝶刀,彰也跟著將短刀收迴刀鞘,然後李有如甩弄玩具般折起蝴蝶刀並收進口袋中。


    「……別以為偶是伯你,因為礙事的人迴來了。」


    李抬起下顎指向玻璃門的出入口,隻見真琴和球正準備走進醫院,倘若讓他們看到李和彰起衝突的場麵,李很明白肯定會破壞彼此的合作關係,因此才甘願先行退讓。


    「不過,你最好記清楚,偶的個性是一定會把想要的東西弄到手。」


    李當著彰以及孃的麵說出這句話後,真琴和球也在這時踏進醫院。


    值夜室是間十張榻楊米大小的和室,麵積還算寬敞,足以供六個人在一起用餐。他們搖醒連棉被都沒蓋就倒頭大睡的魁,將櫃子裏的小茶幾搬出來充當餐桌,球則是拿出便利商店購買的食物擺在桌上。醫院裏雖然有廚房,但由於時間太晚無法買齊食材,所以球決定直接在便利商店買現成的飯菜,而李看到桌上的東西時,便不滿地低聲說道:


    「……什麽嘛……要吃便利商店的東西喔……」


    他又恢複成平時的油腔滑調,實在看不出來他就是剛才和彰殺氣騰騰對峙的人。


    「你不想吃就迴病房吧,我等一下可以幫你打點滴。」


    魁立刻拿起擺在桌上的三明治,並且對李這麽迴應,李則是拿著飯團嘟嘴抗議:


    「妳是醫生耶,那妳應該知道食物的重要吧?不是把營養打進身體就好囉!」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也很愛吃啊!不過我身為醫生,勸你最好別碰這種有添加物的食品,病人就要吃醫院計算營養成分的餐點,然後再打個點滴。」


    「管它有沒有添加物,這邊的當然比較好吃囉!而且怎麽可能等到醫院提供餐點啊!」


    李迅速地將塑料包裝拆掉,大口吃起飯團,其它人都安靜地用餐,沒有食欲的孃則是慢慢啜飲鋁箔包裝的果菜汁。


    「話說迴來……睡覺好歹也把妝卸掉吧,那張臉嚇死人囉。」


    球點燃香煙並如此說道,很明顯地正在挖苦魁。隻見魁的眼線已經暈開,眼睛周圍就像熊貓眼似地,似乎是剛剛睡覺時不自覺搓揉到眼睛的關係,魁卻毫不在意地繼續吃著三明治,並且將口中的三明治吞下肚,接著一口氣喝光寶特瓶裝的紅茶,最後就瞪著球迴嘴:


    「至少比沒化妝好,而且你憑什麽說我的臉?」


    「這是善意的勸告。」


    「把審美觀加在別人身上根本不叫善意,請你別搞錯喔。」


    「那妳就頂著那張臉,出去丟臉丟到死吧。」


    「這些事情我當然知道,我怎麽會帶著這張臉走出去?你是白癡啊?」


    球隻看了聳聳肩的魁一眼,便抬起頭自顧自地吞雲吐霧,值夜室裏立刻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雖然魁和球平常愛鬥嘴,但在房間內吵個不停,多少會讓旁觀者不太舒服。


    「那麽……」


    真琴似乎正在默默地等待大家用餐完畢,這時才終於開口說話:


    「我想與大家討論今後的行動。」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真琴身上,但真琴卻不知為何看著孃,表情看起來相當冷淡,彷佛帶有責備的意思。


    「孃,妳別再插手管這件事了。」


    這句話來得非常突然。


    「我……?」


    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做夢都沒想到真琴會直截了當地說出這種話。


    「妳已經找到妳的父親,他也很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所以妳已經沒有理由繼續對付棲羽親了。既然這樣,趁現在趕快退出才是明智的選擇。」


    「可是……」


    真琴說的並沒有錯。當初孃是因為喜歡彰,之後認識魁和球,隻為脫離平凡無奇的生活而選擇踏進這個危險的世界。孃和棲羽親並沒有任何關係,充其量是個單純的局外人。不過,在和他們共同行動的過程中,打從父親失蹤、最後得知他被棲羽親囚禁的那刻起,孃才總算得到對抗棲羽親的充分理由,而如今孃的父親現在正躺在敷島醫院的病床上沉睡,孃也因此失去能和其它人共同對抗棲羽親的理由了。


    「我不想和妳爭論。不管從哪點來看,退出是最好的選擇。妳可以留在這裏照顧父親,棲羽親的事就由我們想辦法就好,把之前的一切當成一場夢,妳還是迴到平凡的世界度過普通生活吧。」


    孃當初就是厭倦日常生活,才會決定踏入這個危險的世界,平穩安逸的日子實在太過無趣,孃認為枯燥的每一天都會將她的活力消磨殆盡。自己宛如被砂紙包覆的木片般無法動彈,而且被日常生活漸漸磨平而縮小,此種錯覺也一直占據著她的腦海。


    正因為如此,孃深深地被居於不同世界的彰吸引,她渴望能夠離開日常生活,而她也成功踏進這個死亡和恐懼如同家常便飯、無法安穩生活的世界至今。


    可是,孃的確開始懷念昔日看似毫無價值的平凡生活,她甚至曾經冒出想要迴去的念頭,就算那種生活是如此令人厭倦、無趣,即使會剝奪自己存活的動力,但在失去這些東西後,孃才首次得知能夠平穩生活的幸福。


    「棲羽親的人知道妳的長相,所以希望妳這陣子最好少出門。我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普通生活,至少我能確定妳已經沒有參與這件事的理由了,既然令尊已經安全迴來,所以請妳當成自己的戰爭就此結束了。」


    孃低下頭,完全無法反駁真琴的話語。她已經能夠返迴平凡的生活,或許無法像從前一模一樣,起碼她不用再過著腥風血雨的日子了,孃也知道自己應該要欣然接受。


    「可是……」


    不過,孃沒辦法老實接受真琴的建議,營救父親的確是她和棲羽親戰鬥的理由之一,而父親已經平安歸來。然而,父親真的是自己對抗棲羽親的唯一理由嗎?難道棲羽親殺害彰、球和魁的父母親,這並不算自己挺身對抗棲羽親的理由嗎?那小夏呢?她或許是受到自己的牽連誤入這個世界,自己丟下朋友獨自迴到平凡的世界,這樣真的好嗎?


    還有須藤呢?須藤因為自己的天真心態而身受重傷,自己能夠拋下他擅自離開嗎?而彰呢?若要用陳腔濫調的語句形容,自己真的很愛他,那麽舍棄和他


    一同並肩前進才算是正確的選擇嗎?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我想要與大家一起對抗棲羽親。」


    一聽到孃的話,真琴則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並瞪著孃說道:


    「隻用這種小家子氣的理由,這樣反而會對大家造成困擾,妳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輸給在場的所有人。為了保護妳,難保將來不會有人像羅丹一樣受傷。」


    聽完這些話後,孃也很清楚地感覺到真琴特別說出這件事的理由。真琴對須藤受傷一事非常氣憤。為了保護孃這種派不上用場的成員,結果讓他們失去寶貴的戰力,真琴相當後悔自己沒有早點讓孃退出。


    孃一迴過神,發現自己的眼眶中早已泛滿淚水。孃也明白自己並不像其它人善戰,即使須藤曾經教導一些基本的格鬥技巧,但是和彰、球還有魁相比,自己仍然有段差距。孃很想和大家在一起,不過如果自己會傷害到其它人的話,固執己見的確不甚妥當。


    「真琴小姐……」


    彰自始至終在一旁抽著煙旁觀事情的進展,這時總算插嘴說話:


    「我和真琴小姐的想法有點不一樣,我認為丟下孃很危險,就算她放棄對抗棲羽親,身邊還是會遭遇很多危險。我想保護她,隻要她沒事,我受傷也無所謂,而且……」


    「彰!你先不要說話!」


    彰還沒說完,真琴便提高嗓門打斷他的發言。


    「在這場戰爭中,我們必須舍棄私人的感情……不然我們根本沒辦法打贏那些人……」


    說完這些話後,隻見真琴低著頭,這些話就像是真琴說服自己似地,或許她也對這件事相當迷惘。


    「舍棄私人感情?」


    球將撚熄的香煙丟進烏龍茶空罐,並且低聲喃喃道:


    「真琴小姐,那妳自己又怎麽樣?妳是為什麽要打倒棲羽親那些家夥呢?應該不會是維持棲羽市和平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在沒辦法理解的人眼裏,那也算是私人感情的一種吧?我不覺得自己的理由很了不起,我隻是很不爽殺死我爸的犯人逍遙法外,說是私人感情也沒錯,這的確是我個人的理由,我也不期待別人能體會。可是,我已經做好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心理準備,這應該才是最重要的事吧?」


    「球……你根本不懂……」


    「也許吧,但我至少知道妳也是因為私人感情才會選擇對抗棲羽親。不隻是我老爸被殺,魁的父親和彰的母親也都死掉,所以妳沒辦法忍耐隻有自己活下來的罪惡感。我沒說錯吧?」


    真琴無言以對,顯然球說的並沒有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真琴則是站起身淡淡說道:


    「……隨便你們吧。」


    她冷冷地丟下這句話,隨即離開房間,而沒有任何人追在她的身後。


    「球,你說的好像有點過火耶。」


    魁一邊補妝,一邊如此嘟囔。


    「就算我不說話,妳也會出麵說個幾句吧?」


    「也是啦。畢竟我和真琴小姐認識很久,她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可是,你應該可以更婉轉一點吧?把她的心情毫不保留地抖出來,這樣隻會讓她更受傷,之後你們碰麵時也會很尷尬喔。」


    「說得太婉轉就沒意義囉。這種事遲早要說清楚,那還不如幹脆現在攤牌,畢竟我們常常分組行動,難得有像今天聚在一起討論的機會。我覺得沒有互相理解對方,光用嘴巴談對抗棲羽親的理由還是想法,這樣以後會更難團結。」


    魁緊急處理花掉的妝後,便把粉餅盒關起來,並隨手扔進身邊的化妝包裏。


    「好吧,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去看看孃的父親。」


    看到魁站起來,孃也跟著起身,她總覺得繼續留在現場會讓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我也要……一起過去……」


    於是魁點點頭,並且瞥向正在打嗬欠的李。


    「你也給我乖乖躺在病床上。」


    「啥?」


    「麻煩你別在醫院裏東晃西晃,有些醫護人員並不知道你住院的事。」


    「……好啦。」


    李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身,彰和球則是各點了一支煙,似乎想要繼續留在值夜室。


    「孃。」


    就在此時,彰突然叫住正要離開房間的孃。


    「別放在心上。」


    孃點點頭便轉頭離開,但是她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


    李迴到病房後,立刻被魁半強迫地趕到病床上躺著休息。畢竟須藤和孃的父親躺在隔壁病床沉睡,李並沒有多說什麽話,便乖乖地拉起棉被,沒多久就發出均勻的寧靜鼻息聲。或許是因為受傷還四處走動,也難怪他會感到疲累。


    孃坐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魁則是正在確認孃的父親的點滴還剩多少。


    「……我覺得真琴小姐好像在吃妳的醋喔。」


    魁看著別的方向,有如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吃醋……」


    「自從彰到這裏看診後,我常常和真琴小姐聊天,她一直很煩惱彰不肯對她敞開心房。」


    孃想起之前曾經聽魁講過類似的話,彰一直不願意稱唿真琴為母親,總是直接稱唿她的名字,這點也讓真琴非常耿耿於懷。


    「真琴認養彰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即使兩個人一起生活這麽久,彰還是不認同她這個母親,而且說話就像對待外人一樣……看到彰對突然出現的妳展現出真實的一麵,不管身為母親還是身為女人,看在眼裏當然都不是滋味囉。」


    「這……」


    孃覺得魁有責備她的意思,整個人顯得畏畏縮縮的,於是魁走到孃的麵前,用力地搔了搔孃的頭發。


    「對真琴來說,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彰還是她的獨生子。不是常常聽說婆媳之間容易發生問題嗎?妳和真琴的情況很類似,所以妳別太在意啦!不過,還是要體諒一下真琴小姐的心情喔!」


    聽到魁麵帶微笑地說出這番話,孃不禁激動地一把抱住魁的腰,她從未想過真琴內心的想法,孃也對自己的不懂事感到非常厭惡。一想到自己總是很任性,還在無意中傷害別人,孃就相當擔心自己的幼稚自私。


    「那……我到底該怎麽辦?」


    孃詢問魁的意見,魁也迴抱住孃說道:


    「這個問題留給妳自己思考。不過,我覺得妳們需要卸下彼此的心防好好聊一聊。」


    聽完迴答後,孃拾起頭看著魁,魁則是以微笑做為響應。


    就在此時,孃的父親突然發出微弱的低吟聲,於是孃吃驚地將視線轉向病床上的父親。


    「爸……」


    剛才還在沉睡的父親已經睜開雙眼。孃看著父親的臉孔,發現他露出對眼前景象無法置信的表情瞇了瞇眼睛。


    「孃……是妳嗎……」


    孃點點頭,並且握住父親露出棉被外的手,父親也虛弱地握著她的手。這並不是父親肌肉的反射動作,而是出自意願的舉動。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父親看來還無法活動,因此用充滿疑惑的眼神掃視四周。


    「這裏……是什麽地方?」


    魁則是對無法掌握現狀的父親迴答:


    「這裏是醫院,我的朋友們把你救出來了。」


    他似乎還無法會過意,而隻是茫然地盯著天花板。


    「把我救出來……?」


    「沒錯,我們找到囚禁你的地方,把你帶到醫院來了。你聽得懂我現在說的話嗎?」


    看到父親微微地點頭,魁則是簡潔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孃的父親。她首先講到一行人決意打倒棲羽親,接著與孃相識,後來發現他被棲羽親囚禁等等。孃的


    父親邊聽邊點頭,時而皺起眉頭。


    魁說完大致的情況後,他看著魁這麽問道:


    「看來我已經得救了……」


    「嗯,請你不用再擔心了。」


    「棲羽親……已經被你們消滅了嗎……」


    魁傷腦筋地看向孃,似乎正在煩惱是否該將真相告訴父親,如果隨便將事實說出來,隻會讓父親更加擔心而已。孃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父親則是將眼神轉向孃,孃也在這時看到父親眼中受到驚嚇的神色,與從前酒醉動粗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於是孃認為現在不能讓父親知道真相。


    「大家已經把棲羽親解決掉了,所以爸你不用擔心,在這裏好好休息吧。」


    「嗯……」


    父親則是輕輕地點頭並合起雙眼。孃認為父親似乎想繼續休息,於是放開他的手,父親卻把孃的手再度抓迴手中,而那隻手正在不停顫抖。孃望向父親,發現他氣憤地咬著牙,眼中還泛出淚光。


    「可以的話……我很想……親手報仇……」


    孃聽不懂父親話中的「仇」是指什麽。


    「報仇……?」


    孃反問父親,父親則是用顫抖的聲音迴答:


    「我想替詠美……是那些家夥下的毒手……那根本不是意外……妳媽那時正在調查赤羽市長的事……結果她查到有關棲羽親的事……」


    孃不禁驚訝地吞了一口涼氣,她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母親的遺像。自從母親過世以來,孃一想起母親就會浮現出母親的遺容,在遺照中的微笑麵容也會讓她感到相當悲傷。她無法接受母親突如其來的死亡,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而母親的死居然和棲羽親有關。可是,孃並未感到特別憤怒哀傷,或許因為母親的死已經經過許久,心中反倒湧出一股形同安心的情緒。小時候,當孃聽到母親的死訊時,她隻是對這件事相當驚訝,連發泄憎恨的對象都沒有,不僅是母親走得非常突然,就連肇事者也當場死亡,因此孃的怨氣不但無處發泄,也隻能在心中留下無數的問號,孃的父親則是從此酗酒度日。碰到由天而降的不幸事故,卻沒有任何能夠責怪宣泄的對象,這的確會讓人心情沉重。


    但是,當孃從父親口中得知兇手是棲羽親後,孃感到相當放心,因為她總算可以將滿腔無處發泄的憤怒轉向棲羽親了。


    「真的很可惜……」


    孃的父親如此喃喃自語,並且突然開始咳嗽,但他還是拚命斷斷續續地接著說道:


    「我沒辦法……替妳媽做任何事……還被那些家夥關起來……折磨成這副德性……」


    一事無成的悔恨似乎在父親的心中滋長,使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兩行清淚也跟著劃過消瘦憔悴的臉龐。魁看到他拚命咳嗽而無法成聲,便趕緊按下護士站的唿叫鈐,在對方還沒開口前就先做出指示。


    「是我。須賀澤先生已經恢複意識了,因為他的情緒有點激動,可以麻煩你們拿鎮靜劑過來嗎?用福樂生5毫克就好。」


    『好的。』


    魁輕輕地點個頭,便將視線轉向孃。


    「孃,可以麻煩妳去找真琴小姐嗎?幫我轉告她,妳父親已經醒過來了。」


    魁似乎想讓得知母親過世真相的孃寬寬心,而魁說完後,接著改為觀察須藤的傷勢,孃便自行離開病房。


    我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嗎?


    孃一麵暗自思索這個問題,一麵在醫院內到處尋找真琴。


    得知母親身亡的真相後,孃感覺到自己是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這個事實。她並未像父親一樣傷心流淚,隻是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並沒有覺得相當驚訝,甚至感到非常安心。


    ——因為自己得到對抗棲羽親的「理由」了。


    在孃的內心深處,自己居然會利用殺母之仇做為借口。這到底算不算是錯事呢?


    真琴待在一樓的大廳,隔著玻璃窗望著外麵的風景,與其說是風景,其實隻是敷島醫院外的高樓大廈以及大樓四周的樹木而已,並沒有特別值得觀賞的景物。


    「真琴小姐。」


    孃叫了真琴一聲,真琴則是慵懶地轉過頭。


    「……什麽事?」


    真琴看起來滿臉倦容。身為彰的母親,三十幾歲的真琴確實稍嫌年輕,而且她的模樣甚至會讓人覺得更為年輕,卻隻有今天宛若年過四十五歲般憔悴。


    「家父醒過來了。」


    一聽到這件事,真琴不禁歎了一口氣,孃不知道她是懷著何種心情歎氣,是替孃感到高興?還是出自於對她的厭惡呢?


    「這樣啊……恭喜妳。」


    見到真琴的話中不帶任何情感,孃也隻能點頭以對,此時雖然閃過一絲絲的猶豫,不過孃還是決定將心中的話說出口。


    「您知道家母的事嗎?」


    孃的母親是自由記者,身為專職翻譯的真琴曾經向孃說過自己認識孃的母親。


    「嗯……怎麽了嗎?」


    「剛剛我已經聽父親說過母親的事了,聽說她是被棲羽親殺害的。」


    說也奇怪,由自己口中說出這句話時,孃頓時感覺到一股無法壓抑的憤怒和悲傷湧上心頭。先前的心情還有如隔岸觀火,但是在親口說出母親真正的死因後,孃才感覺到切身之痛。真琴凝視著孃的表情,孃也緊緊盯著她的眼神。


    「然後呢……妳想說自己有資格一起奮戰嗎?」


    被真琴看透心思,讓孃差點因為心虛而別過臉。不過,如果在這裏退縮,她就真的沒有資格和大家繼續奮戰了。


    「我不否認,我的確有這種想法。」


    看到真琴準備開口反駁,孃繼續緊接著說道:


    「可是!」


    孃的氣勢也讓真琴把話吞迴肚裏。孃認為自己必須把話說出來,就算是微不足道的私人感情,就算是幼稚的想法,如果不把話說清楚,真琴一定不會認同自己。


    「就算沒有發生這件事,我還是想和大家共同奮戰,我一直很希望待在大家的身邊。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自己是大家的絆腳石,可是,我還是希望跟著大家。如果您覺得我派不上用場,把我當成擋子彈的盾牌也沒關係。自從母親突然過世,父親對我暴力相向,我隻能傷害自己……我一直逃避現實,每天隻想著不要再過這種無聊的人生,甚至希望這麽無聊的世界能趕快消失,我很期待別人能帶我走進不同的世界。可是,現在我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味地逃避現實,其實我可以做更有意義的事。真琴小姐說的沒錯,我的確也想迴到平凡安逸的生活。可是,假如大家正在挺身奮戰的時候,隻有我自己迴到平日的生活,我認為自己最後一定又會逃避現實。所以,請您讓我完成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事……求求您。」


    孃說到這裏,便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蓄積已久的各種想法化為具體的話語,從孃的口中泉湧而出。真琴依然靜靜地看著孃,不過,真琴的嚴厲視線漸漸地轉為和善,還露出一抹夾雜些許落寞和感傷的淡淡微笑。


    「我能理解彰喜歡妳的原因了……」


    真琴說完後,便背對著孃再度望向窗外,孃則是走到真琴身旁,跟著她一起看著外麵的風景。外麵鴉雀無聲,昆蟲的喧擾鳴聲被厚重的玻璃門阻隔在外,兩人不發一語地看著毫無特色的窗外,最後真琴像是自言自語地開始低語:


    「我一直很喜歡彰的父親。」


    孃覺得迴應有點尷尬,於是靜靜地豎耳傾聽真琴的故事。孃心想自己好像是首次聽到彰的父親的事,不論是彰或真琴都從未提起他的事,甚至連詢問都像是禁忌般無法觸及。


    「可是,他最後選擇的人卻不是我,而是選擇彰的母親……當時我的眼裏隻有他,所以這個結局讓我真的很


    痛苦。經過一段時間後,他在彰出世前不幸離開人世,而我和彰的母親也從此沒有再聯絡了。我和彰的母親雖然是朋友,可是我的心中非常恨她,因為我嫉妒她把我心愛的男人搶走了。」


    孃用斜眼偷偷看著真琴,不知道是因為緬懷昔日迴憶還是太過疲累,隻見她瞇起眼睛,讓孃有點好奇她到底正在看著什麽。沿著真琴的視線往前一看,黑夜中有棟門口點著微弱燈光且稍顯肮髒的公寓,還有隨風搖曳的樹木。不過,孃知道真琴並不是看著這些景物。


    「我和彰的母親再度見麵,已經是五年後的事了,那時的我已經是道明寺圓的情婦……無法忘記心愛男人的女人應該都會落得這種下場吧?」


    孃並不同意真琴自嘲的想法,卻也無法表示任何意見,孃認為自己一定是缺乏各種人生經驗,才會無法對這種事輕鬆地做出結論,而真琴又接著說道:


    「我既是市長的情婦,又參與棲羽親的對抗毒品計劃,因為市長想要找些有能力的人幫忙,於是我就把彰的母親介紹給他……在我認識的朋友當中,沒有比彰的母親更擅長這種事的人,而相隔五年再度眾首的她帶著彰,讓我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雖然彰的年紀還小,可是和那個人長得簡直一模一樣,也讓我勾起心中無數的迴憶。」


    真琴說到這裏,才總算轉頭看著孃,孃也轉過身和真琴麵對麵相望。


    「我應該跟妳提過,彰的母親是被元祿那票人殺死的事吧?」


    「是的。」


    同伴相繼被新的棲羽親殺害後,連彰都被當成人質,彰的母親隻好單槍匹馬地前去尋找元祿。她告訴真琴希望她能活下去,若是自己有個萬一,就算聽從棲羽親的命令,也希望她能好好保護彰,而真琴也答應她的要求。之後,彰的母親遭到不測,真琴便依照約定服從元祿,彰也因此免於死難。


    「其實我是個肮髒的女人,我保護彰的真正理由並不是出自友情,因為我想把彰占為已有,我隻是想親手扶養心愛男人的兒子。但隨著彰的成長,每當看到彰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我就會冒出他的父親正在責難我的邪惡想法;每當彰看著我時,都會讓我有種受到責備的感覺。彰會一直拒絕把我當成母親,說不定就是隱約感覺到這件事……所以我才會下定決心打倒棲羽親。球說的沒錯,我想要對抗棲羽親的理由是因為罪惡感。不過,我的罪惡感並不是來自道明寺市長、敷島院長或是彰的母親,我隻是希望能在我曾經愛過的男人麵前拾起頭,如果沒辦法替他們報仇,我認為自己根本沒資格扶養他的兒子長大。」


    說完的真琴傭懶地用手將頭發往上撥,然後伸出同一隻手撫摸孃的臉頰,真琴冰冷的手也讓孃不禁縮了一下身子。


    「聽到我是這種女人,妳還想和我攜手戰鬥嗎?」


    孃看到真琴的眼神帶有些許畏懼,於是伸出手疊在真琴的手掌上。就在這個瞬間,真琴突然和孃腦中的母親形象合而為一,但這種感觸又隨即消失。孃總算明白真琴想努力擺脫昔日迴憶的理由,她和孃一樣想擺脫從前一直逃避的現實、為了繼續生存下去、為了活在當下,真琴打算斬斷過往的諸多思緒。孃想起彰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她以前曾經問過彰踏進這個危險世界的原因,彰則是這麽迴答:


    「大概是因為……我想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吧。」


    彰也在心中期盼能擺脫從前的日子。他一定是認為,如果無法擺脫過去母親被殺的陰影,自己就無法抬頭挺胸地活下去,而球和魁應該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吧?


    「我還是很喜歡真琴小姐喔。」


    聽到孃這麽迴答,真琴則是微微一笑。


    「雖然有點不甘心,不過我覺得如果是妳,把彰交給妳也沒關係喔。」


    聽到真琴喃喃說出這句話,也讓孃的心中充滿無比的喜悅。


    迴到病房時,孃看到球和彰兩個人,他們大概是被魁叫到病房的吧?兩人已經向孃的父親打完招唿,順便做過簡單的自我介紹,而真琴在魁的催促下,也走到父親的病床邊對他點頭示意。


    「您好,我是三條真琴……很高興看到您平安無事。」


    「……我聽他們說過了,是妳帶頭指揮他們對抗棲羽親的吧?」


    不知道是睡醒後已有一段時間,還是注射鎮靜劑的關係,父親現在講話比先前清晰許多,而真琴則是對孃的父親點了點頭。他們也已經向真琴告知,要讓孃的父親以為已經消滅棲羽親了。


    「的確是一場苦戰,不過我們總算……」


    看到真琴配合父親的問題迴答,孃對真琴感到一絲絲的歉意。其實他們和棲羽親正準備掀起戰端,對真琴來說,必須捏造謊言或許也讓她感到相當別扭吧?


    「……你們最後怎麽處理那種植物?」


    一聽到父親的質問,真琴不禁皺起眉頭,球和魁則是互望了一眼,他似乎正在詢問名為神仙的pulp原料。


    「……植物?」


    真琴如此反問,反而讓孃的父親滿臉訝異地看著真琴。


    「難道你們沒有到那個地方嗎?」


    聽到他的這句話,在場的所有人表情皆為之一變,病房內立刻充滿一股靜默的緊張氣氛,孃的父親則是深深地發出歎息。


    「這樣是不行的……一定要想辦法把那些植物全部銷毀……不然又會出現像棲羽親一樣的家夥……」


    「你說的植物是指生產pulp的原料嗎?」


    球開口這麽詢問,隻見他微微點頭表示肯定。


    「那你知道那個植物的栽種地點囉?」


    孃的父親再次點頭,讓全員不禁麵麵相覷。


    仔細想想,孃的父親失蹤後,有把置物櫃鑰匙寄迴孃的家中,而置物櫃裏的植物正是pulp的原料——神仙。換句話說,當時孃的父親或許已經掌握到神仙的栽種地點,才會被棲羽親囚禁。之後棲羽親察覺一行人到處打探情報,並且拿孃的父親當人質。隻要如此思考,就能夠將所有的片段串連起來了。身為棲羽親首領的元祿曾說想做個實驗,以了解pulp到底能如何加強人的獸性與力量,因此才會利用父親做為一行人挺身而戰的誘因。


    「請問……那個地方在哪裏呢?」


    聽到真琴如此詢問,孃的父親便緩緩地說出地點。


    「穿過棲羽湖的森林地帶,可以找到一個山洞……就在那個洞穴裏麵……」


    根據先前李提供的情報,確實有包含棲羽湖在內,可是李並沒有提及洞穴。聽到植物的栽種地,很難會有人聯想到洞穴,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會沒人發現,即使李和棲羽親有關聯,卻無法找到栽種地點的原因也就否言自明。孃不禁相當讚歎父親的調查能力,雖然父親單獨行動比較沒有累贅,而且擁有工作培養的經驗,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父親有那麽卓越的能力。


    「謝謝您提供的情報……我們並沒有調查出那個地方,這樣我們就能夠讓那種草從世上消失了。」


    父親的唿吸又開始漸顯急促,似乎是因為講話時間過長而體力不堪負荷,魁發現他仍然需要多休息,便轉過頭向大家說明:


    「須賀澤先生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今天就請到此為止吧。」


    於是,眾人點點頭並一同離開病房,孃則是走到父親身旁。


    「爸,晚安。」


    一聽到這句話,父親對孃露出微笑,然後緩緩地合起雙眼,而孃不禁開始心想,不知道已經幾年沒見到父親的笑容了呢?


    孃將視線轉向須藤,發現他還在沉睡,孃有點擔心他的情況或許不太樂觀。不過,就連原本被認為毫無生還機會的父親都能活著再度重逢,孃相信須藤一定也能堅強地渡過生死關頭。接著,孃看往躺在


    病床上的李,看到他也正在熟睡中的樣子,孃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她認為自己還是很懼怕李的個性,但是就如同被彰吸引一樣,孃也知道自己對他多少產生興趣。李的睡相就像個孩子般天真無邪,不知道是否做了個好夢,還見到李的臉龐露出一抹笑容。


    而就在第二天早晨,李突然從病房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輪流休息看守,本來打算天亮後再集合討論接下來的行動。但是,魁巡房的時候發現李已經不在病床上,便慌慌忙忙地通知其它人。


    李完全沒有留下消失的理由,由於須藤和孃的父親整夜都在睡夢中,因此無法注意到李的動靜,就連李究竟是何時何地溜出病房都無人知曉。


    「那家夥好像隻想利用我們找出神仙的栽種地點。他昨天一定是裝睡,偷聽我們的談話內容,一旦知道棲羽親把神仙種在哪裏,我們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球對李的舉動如此分析,孃卻無法由衷認同他的推論。對李來說,他們還可以當成自己的戰力使用,孃記得李曾經說過虎春迫於人手不足,可是球聳聳肩答道:


    「他可能已經從某個地方調到人手了吧?那家夥應該能在虎春裏調到人,比起找我們這群沒關係的人幫忙,他可能認為自己處理比較妥當吧?」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都努力走到這裏,結果隻是幫派之間小規模的惡鬥嗎?我們被棲羽親要得團團轉,隻把情報提供給李就結束了嗎?」


    魁則是難掩惱怒地如此抱怨。


    「如果事情能這樣結束也不錯,我們畢竟隻是外行人,當初的動機也是因為沒人對付棲羽親,才會由我們動手,既然道上人士打算出手對付棲羽親,我們也不用再冒著風險多管閑事了。」


    聽到球這麽說,魁站起身狠狠地甩了球一巴掌,球嘴中的煙也被打落在值夜室的塌塌米上,孃趕緊將塌塌米上的香煙拾起。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放棄就放棄!我當然知道能過平安無事的生活最好!可是,我們就是因為看不慣那些家夥的所作所為,才會一起努力走到這邊……然後呢?你的意思是交給道上兄弟處理嗎?如果你隻是不想受傷,才會把這件事情交給流氓處理的話,那從一開始就不要多管閑事嘛!」


    看到球又打算點煙,魁立刻伸手將煙打掉,其它人則是默默地看著兩人的舉動,見到李不告而別,眾人似乎也對接下來的抉擇感到相當迷惑。


    「那妳想到底怎麽樣?現在立刻衝到棲羽湖嗎?現在李和棲羽親應該打得正兇,妳想一起對付他們嗎?我們可是連棲羽親都沒有打贏的把握,更何況又多了一個組織勢力,我們能打贏的機率根本就是零!」


    球說的沒錯,就算現在沒頭沒腦地貿然趕到棲羽湖,也完全無法預測之後可能發生的狀況,甚至有可能招致最壞的情況發生。


    不過,孃也不是百分之百讚同球的意見,她認為魁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如果要丟給別人處理,大家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插手管這件事了,隻因為現在李主動出手,所以大家選擇冷眼旁觀的話,這樣也等於是否定所有人的努力。


    「……彰,你覺得呢?」


    真琴自始至終靜靜地聽著球和魁的對話,這時突然開口問彰的意見。以彰的個性來說,孃認為他也會說出和魁一樣的話,至少彰並不會把自己的責任全部推給別人。


    然而,彰卻說出令人料想不到的迴答:


    「我會靜觀其變。」


    「靜觀?」


    「自從聽過李說的話之後,我就一直覺得他瞞著我們某些事,而且,球先生的意見是要李所說的都是真話才能成立吧?雖然我的想法比較偏向魁小姐……不過,我至少還能判斷現在的狀況,所以我反對立刻行動。」


    聽完彰的意見後,魁則是誇張地做了個垂頭喪氣的動作。


    「唉,這就跟暗示我沒有判斷能力差不多吧……」


    就緩和現場氣氛的層麵看來,魁的輕鬆自嘲確實非常珍貴,但是並沒人有心情附和她的玩笑話。


    「總之,我也認為我們先暫時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就像是拉迴略微削減的緊張感似地,隻見真琴這麽開口說道。沒有人出言反對她的決定,然而就算得到結論,其實所有人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也隻能對放任時間流逝一事感到相當不甘心。


    「結果,我們還是隻能幹等啊……」


    球說完後,便讓自己躺在楊楊米上,魁則是到病房巡視以轉換心情。


    「真琴小姐,我可以到外麵走走嗎?」


    聽到彰這麽問,真琴猶豫片刻後,便點頭答應彰的要求。


    「一直關在這裏也會很悶吧……不過,你別跑太遠,我們還不知道敵方會采取什麽行動,有事我會馬上聯絡。」


    沒想到真琴這次居然爽快地答應,於是彰帶著微笑,起身準備離開值夜室,同時低頭望著坐在塌塌米上的孃說道:


    「孃,那我們走吧。」


    孃對彰突如其來的邀約非常困惑,她轉頭看著真琴,隻見真琴點了點頭。


    「慢走喔,比起獨自行動,兩個人會比較安全。」


    如此說完後,真琴隨即低下頭陷入沉思,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麽改變被李的舉動打亂的計劃。


    孃和彰走出值夜室,經過大廳走到醫院門口,並且對兩位櫃台小姐點頭打招唿,櫃台小姐們則是訝異地麵麵相覷。看來魁並沒有向她們提到一行人暫留的事,考慮到現在不是訪客探病的時間,被視為可疑人物都不奇怪,還好她們並沒有做出任何激烈反應。


    雖然時間還是早上,兩人離開醫院後,夏日的灼熱陽光便將地麵照得刺眼明亮,但氣溫還是比大白天稍有涼意。


    「我們要去哪裏?」


    不管孃怎麽詢問,彰就像是生悶氣一樣,默默地握著孃的手一直前進。雖然彰對別貿然行動的決定沒有異議,但他也曾經表示自己和魁有相同的心情,或許他比任何人都還要焦急吧?在此種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彰也許比所有人更感憤怒,然而就是因為明白太過衝動的後果,才會故意裝出明理的模樣吧?可是他又不想讓別人發現真正的心情,所以才想到外麵散散心吧?


    就在孃想著這些事的時候,孃和彰來到一座小小的無名公園。由於目前還是暑假期間,公園裏有幾位家庭主婦正在談天說笑,其中一位還帶著一個小朋友。小朋友的母親正和其它主婦聊得正高興,他則是無聊地望著遠處的沙坑和秋千,因為他的手被母親緊緊握住,無法前往附近的遊樂設施遊玩。


    「我們找他一起玩吧。」


    隻見彰轉過頭,露出一臉鬼靈精怪的笑容,孃還來不及響應,彰就已經徑自走向那孩子的方向了,孃隻好不明就裏地跟在彰的身後,彰則是走到牽著孩子的母親麵前打個招唿。


    「妳好。」


    那個母親似乎和彰認識,也向彰點頭致意。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讓研人和我們一起到旁邊玩嗎?」


    剛開始她對彰的提議略感遲疑,但由於剛好聊到開心的地方,因此她看向其它主婦,便決定將小男孩交給彰照顧。


    「我要玩沙!」


    於是,彰就這樣被研人半拉半拖地走往沙坑。


    「影,你認識那對母子嗎?」


    一聽到孃的問題,彰便點頭迴答:


    「他們就住在我們家隔壁,以前一起聊過幾次天。」


    孃認為或許就是這個原因,研人對彰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可是……


    「大姊姊!我們蓋城堡啦!我要城堡!」


    他甚至毫無戒心地對孃提出此種要求,看來研人是個天生就不怕生的孩子。


    於是孃蹲在沙坑裏,把沙堆起來想要蓋座城堡,但不管怎麽堆砌,都隻能堆成一座醜陋的小山。就在這個時候,彰在附近隨地撿了個空罐子,並且把水裝在罐子裏走迴沙坑。


    「不能隻用幹沙,要用一點水固定沙子。」


    說完後,隻見彰熟練地用含水的沙子堆出形狀,醜陋的小山漸漸變成有棱有角的漂亮長方體。看到彰的動作,研人忍不住想插手幫忙,卻把好不容易固定的城堡弄垮了。


    「啊!你看啦!」


    彰誇張地拾高聲音,逗得研人開懷地大笑,在旁觀看的孃也跟著發出會心的微笑。她是第一次看到彰玩耍的樣子,與平時認真嚴肅或和孃獨處時的溫柔模樣截然不同,不過,彰偶爾會停下堆砌城堡的動作,似乎正在思考某些事,孃也在此時發現,彰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會刻意營造出現在的氣氛。


    三個人先做好外圍牆壁,接著在上麵疊起幾塊小小的長方體,單純由沙組成的塊狀物總算出現城堡的模樣。起初隻會幫倒忙的研人似乎漸漸抓到訣竅,隻見他確實地拍穩城堡,並且添加更多華麗的裝飾物,三個人就這樣忘我地完成城堡,時間也慢慢地不停流逝。雖然此種蓋沙堡的遊戲或許毫無意義,不過孃認為總比坐在醫院裏等待還要好得多。


    就在沙堡快要完成時,孃突然注意到有個人正在看著自己,於是停下動作並轉頭搜尋那道視線的來源。隻見有個男人坐在公園角落的木製長椅上,用單手握著罐裝啤酒,一邊望著孃和彰的方向,一邊偶爾啜飲手邊的啤酒。


    那個人竟然是元祿。


    即使見麵已經是好幾個禮拜前的事,不過孃很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發現元祿麵帶微笑觀察孃和彰的一舉一動時,其它主婦們開始互相竊竊私語,看到不務正業的成年男性獨自在公園裏喝著啤酒,會覺得奇怪也是人之常情。


    「孃,快點幫個忙吧,城堡快蓋好囉。」


    彰好像沒有注意到元祿,而隻是催促孃幫忙蓋城堡,正當孃想要警告彰的時候……


    「先別管那個大叔,他已經在那邊看我們看很久了。」


    彰卻十分冷靜地如此說著,並且在城堡的頂端添加沙子,看來彰比孃還早就發現元祿坐在那邊了。年幼的研人聽不懂彰和孃的對話,隻是等著兩人趕快蓋完城堡,孃隻好一邊留意元祿的動靜,一邊聽從彰的話堆著城堡。


    主婦們似乎覺得與元祿待在同一個地方很不舒服,因此就在城堡即將完成的同時,便急急忙忙地帶著研人迴家。研人很想在城堡完成後繼續和孃與彰一起玩耍,兩人則是對滿臉不舍地盯著城堡的研人揮手道別,其它主婦們也匆匆離開公園,隻剩孃、彰還有元祿三個人留在公園裏。孃盯著元祿,隻見他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悠然地漫步走向沙坑,還在途中順手將啤酒空罐丟進垃圾桶。


    「孃……妳先退開。」


    彰一邊起身,一邊拍掉手中的沙子,孃也提高警覺地往後倒退幾步,元祿則是緩緩地靠近兩人。


    「剛剛的場麵看來還真悠閑哩。」


    元祿停住腳步,站的位置恰好與沙堡以及孃形成一直線,他將雙手放在褲子口袋中,對孃和彰故作熟稔地搭話。元祿看起來並沒有發動攻擊的意思,因此彰並未做出任何警戒的動作。


    「隻要你早點說,我就會讓你參加蓋城堡的遊戲囉,自己坐在那裏喝啤酒,被當成可疑人物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聽到彰的挖苦,元祿不禁露出苦笑,他把單手從口袋裏抽出來,用手抓了抓後腦勺蓬亂不堪的頭發。


    「沒辦法,俺笨手笨腳的,怎麽蓋得出城堡咧?」


    元祿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的行動總是讓人匪夷所思,孃完全無法推測他的思考模式,就連他想把pulp散播到整個國家的想法都無法理解。破壞國家的整體價值觀到底有什麽好處?「喔?那你今天有何指教呢?」


    彰微微地壓低身子,顯然打算視元祿的迴答決定是否展開攻擊,而元祿隻是環視四周圍繞公園的青綠樹木,最後將視線停留在最粗壯的一棵樹上。


    「該怎麽說哩……就當做是禮貌性的打招唿吧。孃,妳應該從妳老爸那邊聽到很多消息吧?」


    元祿指的似乎就是神仙的栽種地點,見到孃點頭承認,元祿則是露出滿意的笑容。


    「嗯,那你們應該知道要到哪找了吧?」


    「你跑過來隻是為了確認這件事嗎?」


    「當然不是囉,俺隻是先起個話頭嘛……其實今天有別的事要說啦。」


    元祿一麵說著,一麵拾起腳邊的小石頭。


    「可是啊,有個人在旁邊偷聽實在怪怪的。」


    元祿如此喃喃自語後,便將小石頭丟向剛剛一直盯著的大樹,直線飛行的小石頭撞到樹幹彈落地麵,還有看似蟬的昆蟲從樹上飛出。


    「出來啦!有話大家麵對麵說清楚吧!」


    一聽到這句話,有個人就從樹後悠然地現出身影,原來是李。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李自言自語地向元祿等人靠近,看到他穩穩走路的模樣,根本不像是腳受傷的人。他到底是傷口已經痊愈?還是打從一開始就在演戲呢?


    「一直偷偷摸摸的實在不太好,沒做錯事就光明正大一點吧。」


    兩人的對話仿佛舊識般聽起來毫不客氣,但從李和元祿的每句話中,孃都能感覺到強烈的敵意。一看到李現身,孃突然很擔心他是棲羽親的人,隻為探聽情報而故意欺騙他們,可是從李站的位置來看,好像又不是那麽一迴事。李離元祿有點距離,還露出輕蔑的表情看著元祿並發出冷笑。


    「你在對偶說教嗎?怎麽聽起來很像喪家之犬的叫聲啊?」


    「喪家之犬?到底是誰輸給誰?你該不會以為知道那裏就穩贏了吧?」


    彰與孃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隻見彰略顯焦躁地用腳底規律地踏著地麵,不過他似乎決定不采取任何行動,畢竟現在先不論元祿,甚至連李的目的都毫無頭緒。


    「李……你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彰似乎還是無法按捺箭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於是直接開口質問李,李隻將視線轉向彰迴答:


    「偶以前就說過啦,偶隻想要徹底擊潰棲羽親。既然已經知道神仙的種植地點,所以偶打算自己解決他們。偶對擅自離開的事道歉,不過你們不用冒險受傷就能解決事情,這樣也不錯吧?」


    彰則是用力地嘖了一聲。他知道李一定在說謊,孃也有同樣的感受,李絕對還隱瞞著某些事。


    「虎春的幹部根本不曉得這件事吧。」


    聽到元祿毫不客氣地這麽說道,李不禁稍稍牽動嘴角。


    「俺老早就知道你和他們混在一起的事啦,可是俺一直搞不懂虎春為什麽想找外行人幫忙,虎春的家夥們自尊心都很強,而且組織的向心力又很恐怖,要是真的想搞垮棲羽親,哪有可能故意找外行人合作?所以說囉,俺怎麽看都覺得這件事不是虎春的決定,根本就是你自己的行動嘛。」


    李對元祿的話毫無響應,他那活潑又陽光的形象頓時消失殆盡,現在的他充滿瘋狂和欲望,就與平時偶爾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你想要取代棲羽親吧?」


    一聽到元祿的話,李反而低聲地不停竊笑,有位碰巧經過公園的路人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但元祿隻是微微地瞄向路人一眼,就讓路人趕緊撇開視線快步離開。


    「大叔,你比偶想象中還要精明嘛。」


    「就像你說的,薑是老的辣。人隻要有點年紀,連一些小事都會不小心發現喔。」


    「那你應該也知道這件事吧?偶的部下們正前往棲


    羽湖,準備把你的同夥們殺得一幹二淨。」


    說完這句話後,李便掏出隨意塞在褲子口袋中的手槍,並且把槍頭指向元祿。


    「隻要送你歸西,事情就全部結束啦!以後這個城市就交給偶們紅雀掌管吧!」


    孃迅速地看了彰一眼,隻見彰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兩人。即使得知真相,彰看起來並沒有很驚訝,反倒露出一切都在預料中的表情,元祿也是擺出相同的神情,並沒有對李的動作特別慌張。


    「你這個狂妄的小鬼真的沒救啦……」


    就在元祿喃喃低語的同時,突然冒出一道手機的聲響,於是元祿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孃看見李的手指已經扣在扳機上蓄勢待發,但元祿仍然毫不在意地繼續通話。


    「事情搞定了嗎?」


    元祿短短問完,便靜靜地等待對方的迴答,接著則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李對元祿的舉動感到相當迷惑,無法判斷是否該開槍。


    「……是喔,沒辦法啦。」


    說出這句話後,元祿就把電話掛掉,並且將手機放迴口袋中看著李。


    「聽說你的部下好像都死光囉。」


    一聽到元祿的話,李不禁驚訝地睜圓細眼。


    「三十個人啊……這樣有點不夠喔,五十個搞不好就會贏囉!其實俺那邊也沒什麽人哩!」


    「什……什麽……你是想套偶的話嗎?」


    似乎因為元祿準確地說中部下人數,李看來非常慌張。


    「話說迴來,俺這邊也有人陣亡啦!大概隻剩十個人沒事,其它都被你的人殺掉囉……嗯,憑二十個就能幹掉三十個人算不錯啦!」


    孃不自覺地往前踏出半步,她很擔心小夏是否也遭李的部隊殺害,元祿似乎也察覺到孃的心思而看著她說道:


    「放心,小夏也在活著的十個人裏麵。別看她那樣,她比妳想象中強得多囉,沒那麽簡單掛掉的啦!」


    孃還來不及安心地歎口氣,李便立刻出聲叫罵:


    「你他媽的別亂講話!」


    李衝到元祿麵前,用槍抵住他的眉心繼續叫道:


    「怎麽可能全軍覆沒……那些人都是軍隊出身的家夥耶!怎麽可能輸給你那群小混混!不論是人數或實力都是偶這邊比較優秀,根本不可能會輸!」


    即使李隨時都會拙下扳機,元祿依舊不為所動。


    「……是心態的問題。」


    聽到一直冷眼旁觀的彰如此迴答,李咬牙切齒地轉頭瞪著彰,彰則是往前緩緩靠近李。


    「我已經差不多猜到事情的進展了。最近的確發生很多事,會讓我常常想象很多事情該怎麽發展。不過,不管你做出多少小動作,我認為你到最後還是會輸給棲羽親。」


    「你說什麽……」


    李正想轉身和彰爭辯,但突然想起元祿還在麵前,於是隻將目光轉向彰。李在元祿和彰之間進退兩難,似乎相當疑惑不知道該防備哪邊。這時彰緩緩地將手繞到背後,並且拔出腰後的刀刃一揮。


    「喂……你幹嘛幫他啦!」


    李驚訝地發出大叫,他知道自己無法同時和兩人為敵,而趕緊往右側跳開,孃對眼前的情況也感到相當迷惑。自己該幫忙彰嗎?可是能放著元祿不管嗎?


    「你別出手喔。」


    彰看向元祿並這麽警告。


    「俺沒差啊……打輸會很丟臉喔。」


    彰則是露出潔白的牙齒喃喃迴答:


    「在心愛女人的麵前,我不會一直丟人現眼的。」


    彰轉向李,壓低身子並將刀刃放在肩頭。李的手中依舊握著槍,不停地轉動眼睛觀察眼前的情勢。


    「等、等等啦……你、你想幹嘛……你知道你在幹嘛嗎!你沒有理由對付偶吧!偶要幫你們打敗棲羽親耶!」


    對李來說,彰的行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因此他才會顯露出真實的不安情緒。孃也對彰的行動十分意外,她對自己該采取何種行動也非常困惑,最後隻好選擇當個旁觀者,她知道自己隻能相信彰。就在此時,彰又再度緩緩靠近李。


    「你瘋了嗎!現在是大白天耶!你知道殺死我會怎麽樣嗎……」


    「你就是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才會輸的。」


    看到彰又向前靠近一步,李不禁嘖了一聲。


    「你這個白癡……!」


    李扣下扳機,但似乎因為他正處於極度混亂的狀態,發射的子彈隻打中彰腳邊的地麵並揚起塵埃,彰則是將肩頭的刀對李橫向一掃,一道美麗的弧形立刻閃過眼前。李手忙腳亂地蹲低身子躲過彰的短刀,接著快速地往後一跳。


    「隻會自以為了不起說些屁話……死小鬼!最好別太臭屁啊!」


    「我看你的腳受傷也是故意裝的小把戲吧?」


    見到李在激烈運動下卻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彰麵帶厭煩地如此詢問。李從頭到尾從未刻意保護受傷的腳,而他也對彰的問題保持沉默並連開三槍,彰立刻壓低身體逼近李,同時將刀刃揮向他的腳,李靈活地抬腳閃過攻擊,彰則是順勢砍向李的側腹部,李趕緊用沒握槍的手抵擋攻擊,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一把蝴蝶刀,兩人之間頓時傳出一道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李又朝彰開了一槍,彰立刻靈活地往旁邊跳開,這時李一邊將蝴蝶刀拉開,一邊兇狠地瞪著彰。李微微地喘著氣,平常的輕鬆模樣也早已消失蹤影,他匆匆地瞥了孃一眼,又立刻將視線拉迴彰的身上。


    「看來你平常沒運動喔?還敢說我隻會動手,光動腦好像也不太好嘛。」


    「吵死了!」


    李發出大吼並開了一槍,同時朝著孃快速移動,孃卻呆站在原地不動。其實孃已經猜測到李接下來的行動了,從他們的對話內容以盡言行舉止,還有瞬間看向孃的視線來看,要猜測到李的行動並不難,但是孃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不可思議的是,彰和李兩個人非常相似,兩個人都是年紀輕輕就踏足於危險的世界,而且宛如光和影,又像是鏡中的倒影與實像般互相照映,因此孃認為自己的確被李的個性所稍稍吸引。


    將一朵白色的花拍攝起來,或許在底片中看起來是一朵黑色的花,但白花永遠是白花,黑花仍然是曇花一現,終究無法掩蓋身為白花反轉影像的事實。


    「孃……!」


    就在這個時候,李出聲唿喊孃,隻見彰的短刀已經深深插入他的側腹部,李並沒有立即倒臥在地,而是對孃伸出手,但不論多麽努力,他還是無法碰到孃。孃不知道李本來是打算拿自己當人質,抑或是有其它目的,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因為她相信彰,相信這位自己深愛的人。


    「不好意思,你沒有踏進這個舞台的資格。」


    彰轉動身體,並且將刀刃從橫向拉出側腹,李的腹部頓時噴出紅色的鮮血。孃緊緊地盯著眼前的景象,想要讓自己的決心更加堅定。她知道這場紛爭尚未結束,而是為決戰揭開的序幕,為了接下來即將麵臨的決戰,不論未來發生任何事,孃要自己絕對不準別過頭逃避現實。


    「畜生……可惡……」


    李倒在彰和孃攜手堆起的城堡上,沙堡就這樣被李的身體壓毀,企圖取代棲羽親的陰謀也隨著沙堡無聲無息地崩毀。


    彰甩掉刀刃的血跡,並且將刀收迴刀鞘內,元祿則是對彰的舉動露出滿意的笑容。


    「……真不愧是她的兒子,比以前成熟多囉。」


    彰瞪著元祿,他的唿吸略顯急促,不知道是因為戰鬥的疲勞,還是因為見到鮮血而導致宿疾複發。孃有點擔心彰的身體狀況,和元祿打起來的話,孃總覺得彰打輸的可能性非常言同。


    「這樣就沒有人打擾我們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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