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過:「傍晚不可以一個人上街,因為那是擄人的時間。」


    出自苦澀委內瑞拉【殺了擄人犯】


    我們搭兩小時一班的公車迴到車站,慢條斯理地乘著奶黃色郊外電車再轉了兩次車。都怪實祈渾身髒兮兮的,害我們被中年婦女多看了好幾眼。順便一提,那個中年婦女的衣著品味爛到讓我想揍人。


    實祈和神野同學一直聊著音樂。畢竟有三年空白,應該有很多事想問才對。我是不太清楚啦,總之實祈喜歡的樂團似乎已經解散了三個,害她現在有點憂鬱。


    音樂對談在下了電車、上公車、下了公車以後都還持續聊著,我的不耐煩也與經過時間成正比。都是這個自己不懂的話題害的。


    「我說,抱歉在你們聊得正起勁的時候打擾你們,不過差不多該迴去了吧。改天我會再安排機會,今天就先散會了好嗎?」


    「啊,對不起。那就改天見!真的很謝謝你,左女牛同學。」


    神野同學在告別時客氣地鞠躬。


    「啊,你有好好練貝斯嗎?」


    實祈在離去前像老師一樣問道。神野同學迴答「馬馬虎虎」。看他表情笑笑的,應該頗有自信吧。


    不過我實在沒辦法想像神野同學演奏搖滾樂的樣子。就搖滾來說,他的毒或刺未免太少了。裝扮也是,牛仔褲青澀得要命,再配上從運動鞋腳踝露出的白襪子,簡直糟糕透頂了。看他這樣,搞不好連小學生都會勒索他。


    總之到家前都隻有我跟實祈兩個人。先前還不爽他們自顧自聊得起勁,結果一旦獨處時卻意外沒有話聊。我始終不發一語,實祈也不可能主動聊天,所以兩人之間當然沒有對話。


    不過才十分鍾而已,氣氛卻非常尷尬。為什麽走路不講話會這麽尷尬呢?在家裏麵不講話也沒那麽奇怪啊。跟家人在一起時要是一直講話,那才異常吧。


    沒錯,我跟實祈的關係一直都是這種感覺。神野同學提到的實祈的朋友也許是我以外的人也說不定。


    這時,我的手碰到了冷冷的東西。是實祈的手。


    「你走太快了。」


    實祈麵無表情地抗議。我說了聲「好啦」,便牽住她的手。因為實祈比較小,就變成是她一直把我的手往下拉。要是我有妹妹,會不會是這種感覺呢?


    實祈畢竟埋在土裏三年,渾身都是土味。隻不過那跟運動會後那種一身灰的感覺不一樣而是潮濕的泥土味,就連她的手都冰得像三月的殘雪。


    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們步伐一致後,自然就有話可說了。


    「你那個背包是裝了什麽啊?」


    「cd—r跟……啊,對了,要還你才行。」


    實祈拉開背包的拉鏈。我頓時睜大眼睛。那是吹嘴缺了一角的直笛。這麽說神野同學好像提過她有帶在身上?一種跟肉桂又不太一樣的刺激席卷我的腦袋。


    「何必特地拿來還我?還是你是在影射什麽?」


    「借了東西就要還。」


    於是我鄭重收下失蹤了七年的直笛。


    感謝我媽不在家。雖然我已經跟她報備過或許會有朋友來住我們家,但我就是靜不下心來。


    「東西放那邊就好。」


    實祈照我的話把扁扁的小背包放在沙發上。


    「你先去衝澡,有話之後再說。」


    我帶實祈到浴室去。因為要我配合實祈的動作,實在讓我有些不耐煩。她的速度是平常人的七成,再快個五成就合我的意了。


    「你應該沒忘記怎麽開熱水吧?」


    「你放心,不過我覺得泡澡比較好。」


    「好啊,隨便你。」


    我從冰箱拿出薑汁汽水,倒進兩個玻璃杯。氣泡一湧而上,隨即消失。這聲音真悅耳。沒有其他飲料的聲音比薑汁汽水更酷了。像碳酸果汁就太輕太孩子氣,啤酒泡沫則是下流輕浮的中年人聲音。


    就這點來說,薑汁汽水真是爭氣。跟果汁和啤酒都保持距離,也不會太甜。感覺就像是理想的同性。


    我拿薑汁汽水當作潤滑油灌進喉嚨裏,等待實祈出來。總覺得實祈不像是會泡熱水澡的人。她該不會泡冷水澡吧?然後還特地放冰塊下去……實祈就有可能會做這種事。不過從浴室冒出的蒸氣一下子就打消了我的憂慮。


    趁實祈出來以前,我在浴室旁邊的盥洗室洗起髒髒的直笛。洗完以後我拿來試吹。盡管我已經洗了一陣子,卻還是留著濃濃的土味。雖然是我自己留下的痕跡,不過那些粗糙的咬痕感覺真不舒服。


    說起來這真的是我的東西嗎?實祈都拿著這直笛七年了,就算是她的東西了吧?我吹著低音do,卻冒出怪聲。


    就在我吹起笛子時,浴室的拉門打開了。想當然爾她是全裸的。


    「嗚哇,你在做什麽!」


    「洗澡。」


    我驚慌失措地離開了盥洗室。我在做什麽?待在浴室前麵當然會碰到實祈出來。


    兩分鍾後,實祈過來了。我的睡衣寬鬆地罩在實祈身上,遮住了她的手。


    故事中的贄人不會成長,因為一出現就會馬上被殺。他們埋在土裏那段期間會變成不同年紀的人。不過年紀應該都在幼稚園的兒童到二十歲之間,很少聽到上了年紀的贄人。之所以會出現跟烏子差不多高的實祈,跟埋的人與挖的人都是神野同學這件事有關嗎?


    可以確定的是,跟我所認識小四時的她略有不同的實祈就站在我的眼前。手腳都變長了,細得像快折斷一樣,頭發也超過肩膀,而且明明是用我家的便宜貨洗發精,卻閃亮得有如稻穗般搖曳著。然而實祈就是實祈,這弄得我混亂了起來,抓起剩下的薑汁汽水一飲而盡。我好像有點醉了。


    「剛才真對不起……居然偷看你。」


    但實祈隻是歪頭表示不解。既然她不在意就算了。


    「啊,我倒了果汁,你喝吧。」


    「沒有啤酒嗎?」


    這麽說來,據神野同學所言,她好像淨喝啤酒耶。


    「我媽有買,可是不準喝。不管你累積活了幾年,怎麽看都是未成年。」


    實祈披著浴巾,雙手拿著杯子喝起薑汁汽水。我看她歇了口氣,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今天就住我家吧。不過總不能這樣一直無限期住下去,要想想該怎麽辦才好。」


    「嗯,到時候我再去當別人家的小孩吧。」


    一看到實祈的臉我就覺得哪裏不自在。看到同性裸體的機會明明就多得是,像是每年遊泳課換衣服時,或是在旅館公共浴池也看習慣了,不過那種情況是彼此彼此,雙方都是赤裸的。


    可是剛才是我單方麵看到實祈的裸體,這樣就不公平了。這就表示我欠了實祈一次。這件事真教人不大開心。


    不過實祈另外有別件事綁住了我,雖然我並不曉得那是不是叫虧欠。


    實祈已經不記得七年前的事了吧?


    那果然是實祈一時神智不清嗎?


    那天實祈被魂人追殺,神智難免會混亂吧?或許會因為一點差錯就說出違心之論來。而且事情都過了七年,時效或許早就過了。既然是時效問題,那就算了吧。


    「久違的外麵世界如何?」


    為了撐場麵,我問了一個跟朝會訓話一樣無謂的問題。


    「空氣很熱。」這很像是實祈會有的怪感想。「跟在土裏麵不一樣。」


    我想像著好幾年都待在吉他盒裏的實祈,在替她感到可憐以前隻覺得滑稽。


    「別笑啦。」


    「抱歉、抱歉。不過在死去那段期間也還是有意識就對了?」


    「嗯,因為沒事做所以就一直睡,另外還會練


    習唱歌跟長時間睡眠。我作了好多夢,畢竟我也睡了三年了,其中還夢到跟左女牛同學一起逃走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薑汁汽水的關係,我的舌頭一陣輕微的痙攣。


    「左女牛同學還記得嗎?」


    當然。就算我年老癡呆了,也一定不會忘記那年夏天的事。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嗯。雖然說成恍如昨日也太誇張了點。」


    我遙想七年前。當時我是個自以為是的小學生,家裏還沒搬到京都。我就住在一個有著巨大鑰匙孔形古墳俯瞰海邊的城鎮。


    那年夏天我學到了一件事,就是直笛也能成為兇器。


    小學四年級某個夏天傍晚,我背著同學的屍體。


    雖然屍體重得就快把我壓扁,我依然努力忍耐。應該有好幾個人看到我扛著少女才對,卻沒有半個人放在心上。


    實祈已經隻存在於我心裏了。


    我背著實祈,想起我和實祈問的戰鬥記錄。


    我的學校是一個學年多達一百五十人的大校。鐵路沿瀨戶內海海岸線鋪設,出了車站走三分鍾就到了。早上總是充滿海水味,海風吹得皮膚發黏。位置明明這麽差,卻住了一大堆人。


    發表分班是個教人非常緊張的儀式。


    首先我大概會跟亞季或裏花分開吧!畢竟有五個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三年級的導師在結業典禮那天說了「有離別就有相遇」這種理所當然的話。這種事就連小學生都知道喔。不過,離別這檔事也不會因此就變得不悲傷吧?老師。


    新班級裏麵果然沒有亞季和裏花,而且導師還是那個禿頭島津老師。認識的人一少,勢必要遇到新同學。努力交朋友吧!


    這樣講好像在自誇,不過我可是八麵玲瓏。我有自信可以跟任何類型的同學相處融洽,而且至今我都是這麽過來的。反正對方聒噪就同對方聒噪;對方文靜就同對方文靜;對方正經就同對方正經就對了。這或許跟打從心底當對方是朋友的關係不一樣,不過基本上隻要配合對方的規矩,就不會有人給自己壞臉色看。


    我們暫時照名字順序在位子上坐好,接著馬上就開始自我介紹。這是表現自己個性最初的機會,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勁。


    愛要嘴皮子的男生不停說一些「營養午餐多的果凍就統統給我接收」、「請把ps遊戲連同主機一並借給我」之類的古怪發言藉機搞笑。


    女生就比較少人這樣搞怪作秀,班上大半的人都輪過以後,頂多隻有一個人說她想畫漫畫而已。


    相信誰都沒料想到這種中規中矩的氣氛,後來會突然變得像誤闖陌生城鎮那樣。


    我不斷在腦中預演輪到自己時要怎麽做。首先最重要的是笑容。要不要講一點音樂的事呢?比方說我會彈一點鋼琴之類的。還有,說我喜歡學校的怪談之類的恐怖故事加強印象或許也不錯。


    「接下來是榮原同學。」


    島津老師叫下一個人起來。我前麵那張椅子發出嘎嘎聲。抱歉,我現在正忙著做想像練習,沒辦法仔細聽榮原同學說話,對不起了。我本來還在腦中這樣道歉,沒想到下一瞬間我就被她的話徹底吸引住了。


    「榮原實祈,是贄人。請不要濫殺生物。」


    教室頓時鴉雀無聲。贄人?這個莫名其妙的告白弄得大家陷入混亂,就連我也是。


    她沒什麽特征。


    勉強要說的話,頂多就是她那件綠t恤的圖案很誇張,正麵印著一個穿舌環的女性拿著手槍。不過那也不算怪,想要稍微裝一下成熟的小孩都會穿。


    可是她卻說出她是贄人這種話來。


    贄人是學校怪談之一。據說那個班上存在著贄人這種本來應該不存在的學生,而那個學生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發覺。甚至那個學生放鬆時,有時身體還會變得透明。


    不過問題不在這裏。為什麽她會說自己是怪談的主角呢?要是有人說是自己是裂嘴女或花子,那還真有點奇怪。而且贄人並不紅啊,應該隻有喜歡看「學校怪談」或「真實發生的恐怖故事」這類書的人才會知道吧。


    像我是因為喜歡追求刺激才會讀過——


    「那麽,接下來是左女牛同學。」


    老師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咦、啊、有!我的名字是左女牛明海……興趣是比利時鬆餅和肉桂土司……不對,喜歡的東西是比利時鬆餅和肉桂土司……」


    我專注於那個奇妙的自我介紹,徹底忘記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了。結果講得語倫無次……不對,是語無倫次。我的四年級生涯一開始就摔了一跤。


    這也是榮原實祈的錯。


    話雖如此,我的心胸並沒有狹窄到馬上就恨榮原實祈。就算對方是怪人,我也有自信能夠馬上跟她建立友誼。


    「你好,榮原同學,我是左女牛明海。」


    「嗯。」


    「我們以後要好好相處喔!」


    「嗯。」


    「我問你,你真的是贄人嗎?」


    「嗯。」


    「明明就還是四月,怎麽這麽熱啊!要不要去飲水機?」


    「我不渴。」


    「最近那出連續劇——」


    「我不看電視。」


    「啊,是喔。榮原同學,這題算術——」


    「練習簿有答案。」


    「我跟你說,六點那出動畫——」


    「我不看電視。」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跟貓講話一樣累。沒有一個話題有中,我好像在空揮。贄人是不是都這樣?話說贄人似乎多半都是不起眼的學生,這麽說來她的確什麽特色也沒有。


    但真要說她不起眼的話,卻正好相反。自從入學以來,我還沒見過半個像榮原祈實這樣教人在意得不可自拔的同學。


    她用好幾層不可思議的布隱藏自己,就像飛到眼前的蟲子一樣,就算揮掉還是會一直飛過來。


    不過,依靠我長年的直覺——雖然我到八月才滿十歲——得知,布一撕開就會出現一個意外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是這樣。


    我最喜歡揭開別人的真麵目。比方說,知道平常沉默寡言的同學在家其實很多話,就會有種賺到的感覺。而且一旦原形畢露,往往就會變熟。我會跟亞季、表妹茶茶變熟也是因為這樣。


    好,這次也要成功。


    要揭開別人的真麵目,最好的方法就是使對方感情用事。這是我看連續劇學的。


    首先是作戰一,我向深川同學表明我的計劃:


    「午休打躲避球的時候,我希望你集中攻擊榮原同學。她有點得意忘形對吧?」


    碰!碰!打中榮原實祈的球朝上下左右彈開。敵隊似乎也已經發覺了,不過他們怨不得我們,因為我們沒犯規。躲避球並沒有不可以集中攻擊某人這種多管閑事的規定。


    榮原隊也傳來了「你要接球啊」「怎麽一直挨打啊」等怨言。要安然度過學校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要會看場麵。大半學生都明白這點。


    怎麽看都是室內派、怎麽看都像是愛讀《紅發安妮》或《默默(momo)》的榮原實祈為了躲球,大大摔了一跤。她摔倒時是膝蓋著地,所以起來的時候膝蓋都紅了。這時候她要是哭出來說「為什麽你們專打我一個!」的話,計劃就成功了。(譯注:德國作家麥克安迪著作的兒童小說,或譯為夢夢。)


    我關注著榮原實祈的表情變化,其他同學應該也跟我一樣。酷酷的女生哭出來似乎是一種相當令人興奮的情境。


    但結果全然出乎意料。


    榮原實祈拍了拍傷口的沙子,若無其事地擺出前傾姿勢表示要繼續比賽。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反而令我們汗顏。逞強是嗎?這樣也好,既然你采取那種態度,我也有我的打算。


    午休時間後,我去找在水龍頭下清洗傷口的榮原實祈,向她下宣戰布告:


    「怎樣,很痛吧?」


    「有一點。」


    「你不火大嗎?還是覺得難過?」


    「不覺得。」


    榮原實祈看都不看我一眼,那個態度惹毛了我。


    「我勸你趕快認輸。你要是不道歉,就等著好看。」


    「我們有一較高下嗎?」


    榮原實祈歪著頭。我總覺得那個動作人工得像是電視女演員的動作。


    「好,在你哭出來以前我是不會罷休的,快給我認輸。要知道我是班上朋友最多的人。像你這種孤芳自賞的個性,要是被欺負了可是很難脫身的喔!」


    我都這樣威脅她了,榮原實祈還是像不懂日文的外國人那樣愣在那裏。對牛彈琴、馬耳東風……這些諺語掠過我的腦海。我當場轉身。雖然總覺得無法釋懷,不過要是再這樣下去,我隻會覺得更淒慘而已。


    「啊,對了。」榮原實祈說了。


    轉身就要離開的我當場停下腳步。來了。她也要下宣戰布告?這樣事情就好辦了。因為我的資料庫也包含了如何應付好勝的人的方法。


    「你是阪本同學嗎?」


    我差點滑倒。


    「不對。我是你座號後一號的左女牛明海。」


    從那天起,捉弄榮原實祈就成了我的工作。這當然是為了揭穿她本性的崇高目的。我跟班上任何人都能混熟,以往也都是這樣。


    話說,全名實在太繁瑣了——畢竟榮原實祈有四個字——以後我就叫她實祈。


    下次作戰在五月後半最初的遊泳課實行。


    我趁實祈換好衣服出教室時,把她的內褲和裙子藏起來。藏在掃具櫃後麵應該就不會有人發現了。


    好了,實祈,我看你怎麽辦?


    「咦?不見了。」


    聽到這個聲音時,我費了好大勁才克製住自己不要揚起嘴角。衣服不見是典型而有效的辦法。這種實際困擾就算逞強掩飾也沒用。


    「哎呀,下課時間要結束咯?男生要進來咯?」


    「嗯~對啊。」


    實祈拿毛巾搓擦著濕答答的頭發。她的動作一向很慢,效率大概隻有常人的七成。


    她現在似乎還遊刃有餘,不過應該馬上就會花容失色,陷入恐慌了。沒想到——


    「算了,沒差。」


    實祈開始把t恤穿在泳裝上。


    「你在做什麽啊!」


    「反正不見了就是不見了,而且我又不是光著身體。」


    實祈泰然自若地坐在位子上。一副「這就是我的便服」的樣子。


    「問題不在這裏吧!不是有所謂的世人眼光或社會觀點嗎!」


    「你知道好多生詞喔。那個,櫻井同學?」


    「是左女牛!這個姓氏很少見,拜托你記起來啦——啊,男生進來了!」


    門一打開,男生像是走進非洲部落的家一樣目瞪口呆看著實祈。這一幕的確是很衝擊。換作我是男生,嘴巴應該也是張到蒼蠅可以飛進去的程度。


    「那個……更衣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吧?」座號倒數第二的吉田同學這麽說了。


    「我的內褲和裙子逃走了。」


    實祈意興闌珊地看著上次理科實驗的結果,跟我爸早上看報紙時一樣意興闌珊。反正實祈也從沒擺過快樂的表情。


    這時島津老師進來了。


    「榮原……你去保健室借體育服來。」


    老師打量了實祈全身三遍以後這麽說了,眼神有點下流。


    我做的壞事在隔天臨時全校集會上被當成是溜進學校的宵小所為。畢竟我總不能跟老師報告內褲跟裙子在掃具櫃後麵,自然也樂得把責任推給不知名的變態。抱歉,在我們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以前,內褲和裙子就交給我保管了。


    我不開心。遊泳課事件應該也是實祈獲勝吧!因為最後慌了手腳的人是我。


    就結論來說,實祈確實膽識過人。


    比方說上音樂課的時候,因為前田老師很隨便,所以課常常會上到最後剩十分鍾沒事做。這時老師就會問:「有沒有人有想唱的歌?」開放同學唱喜歡的歌。我就利用這點說:


    「老師,榮原同學說她想獨唱!」


    實祈當然不可能會說這種話。我的作戰是想讓內向的實祈傷腦筋。


    沒想到實祈顯得很困擾的樣子站起來以後,發出老師為之瞠目的女高音高歌了一曲。那個實力之好,相信就連後麵的貝多芬照片都會悄悄微笑。


    她唱完以後,大家不約而同鼓掌。那個聲音好得教人懷疑她是不是職業歌手。下課以後,老師還推薦她進音樂社,結果這次反而是往實祈臉上貼金。


    我心想這樣不行,於是立刻出下一招。


    這招實在很老套又丟臉,就是偷她的筆記。既然實祈是那種用功冷靜型的學生,筆記要是不見,打擊應該很大才對。雖然實祈沒戴眼鏡,不過看她打躲避球的樣子也知道她是室內派。


    機會在下下次遊泳課到來。我事先到廁所去慢慢換泳裝,目的當然就是留到最後再走,好搜索實祈的桌子。我把她的桌子翻過來一看,裏麵就隻有幾本普通至極的筆記本,數量剛好等於科目數。


    好,這次就藏在置物櫃後麵。我翻了翻筆記,幹勁就像破了洞的氣球一樣萎縮了。因為那本封麵寫著大大的理科兩個字的筆記本竟然是全白。其他像是國語或算術的筆記本也一樣,唯一寫的字就是封麵的科目名稱。


    這家夥根本不想念書嘛。在我快死心時,大約是筆記本三分之二大小的日記吸引了我的目光。


    實祈會寫日記?我真是無法想像。我的心靜不下來,不知道是期待還是不安,另外還有一點點的罪惡感。我懷著紊亂的心思緩緩翻開了日記。


    4月12日 魂人沒來。


    嗯?魂人是什麽?


    4月13日 魂人不會來。沒問題。


    又是魂人。會不會是贄人認識的人之類的?不對,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熟悉怪談。我已經翻了好幾頁,統統都隻寫著魂人不會來。


    不過,到了五月底以後內容稍微改變了。


    5月28日 魂人大概已經發覺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不寒而栗起來。我徹底打消了繼續讀下去的念頭。不過既然都看了,最後再看一下始業典禮那天就好。


    上麵用不像出自女生之手的有棱有角字跡寫著以下一行字——


    4月10日 魂人沒來。左女牛同學跟我說我們要好好相處喔!


    我的腦袋頓時放空,仿佛被針筒抽了血。是因為出乎意料的關係嗎?不過就如各位所知,實祈根本無意跟別人好好相處就是了。都怪我腦袋放空的緣故,後來居然問實祈不該問的問題:


    「我問你,魂人是什麽?」


    這樣她不就知道我偷看過她的日記嗎?笨蛋!


    隔天我抽屜裏多了一張卡片。是誰啊,情書嗎?我起先還心動了一下,不過馬上就發現這是實祈給我的卡片,幻想頓時化為浪花底下的沙雕城堡,因為那個字跡跟日記一樣,方正得像機器人。


    《魂人是覬覦贄人性命的人。其實他們或許不是人,不過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就想成是像德古拉那樣的人就好。魂人把贄人當成食物。給左賀牛同學》


    拜托你也該記住我的名字了吧。是左女牛。左·女·牛。這次是比較接近了沒錯……等下,這個左賀該不會是佐賀……佐賀牛?你當我是名牌牛肉嗎!


    雖然我本來就覺得這家夥討人厭,不過這下我對實祈的不滿終於到達極點。沒想到她居然輕易就為我最擅長的恐怖故事提出新見解。因為我實在太火大了,經過實祈旁邊的時候還彈子了下她的額頭。


    我到附近的圖書館去,借滿八本怪談類的書。


    我也曾經忽然恢複正常,心想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同學這麽激動。這種事或許並不值得我這樣磨掉一部分的靈魂去調查。


    但實祈礙眼到我不得不付出這樣的代價。她就像電影院前排座位坐著一名籃球手一樣擋住我的去路。


    一直以來,我都相信自己能了解任何小學生的心。因為我們的個性是那樣單純。就算表麵上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再向下多挖個五公分就會出現相同顏色的土壤。等我們長大成人以後,類型應該會逐漸拓展、組合也應該會增加,但小學生之間頂多隻有拉麵湯頭種類那種程度的區分而已。


    但實祈這個人就連類型都搞不清楚。


    這種事我從沒碰到過。總之那家夥就是很古怪。地球繞著太陽旋轉的世界,要是某天突然變成太陽繞著地球旋轉的世界的話,那就要天下大亂了,想必會有一、兩個戰爭跟著引爆。


    我敢斷言,實祈的存在是我的identity——因為我不太懂這個字的意思,於是去查了字典,結果出現了自我認同這種更不懂的詞——會不會扁掉進垃圾桶的分水嶺。


    所以我必須要了解實祈才行。我要比實祈更了解實祈。就是魂人吧!我要成為比贄人還要了解贄人的魂人。


    平均每四本怪談書就會有一本提到贄人。錢仙或裂嘴女是一定會有的,剩下就從二軍以下擇一介紹。基本上不外乎紫鏡或瑪莉的電話,贄人是稍微鬆懈就會被除名的新人,刊登位置通常靠近書末。(譯注:怪談之一,在二十歲前記住某些特定詞匯就會不幸。)


    其中,我找到一段記述條列出從前留下來的傳承。


    一、隻有殺掉贄人的人會記得這件事。


    二、贄人就算被殺沒幾年就會複活。


    三、魂人會大口吃掉人類的記憶。


    四、魂人特別喜歡找贄人來吃。


    五、贄人的歌來自遙遠國度。


    六、贄人自然就融入世間。


    七、魂人循著歌聲而來。


    實祈說的魂人這個詞出現了好幾次。我是不清楚詳情,不過看來的確是魂吃掉的妖怪之類的存在。敘述明明就不聳動,我卻覺得肚子某處冷颼颼的,有如跑進喉嚨深處的冰沙。


    我把那頁仔細抄到筆記本上,收進書桌最下層的抽屜,結果星期天就這樣過去了。


    這種星期天的過法真是奢侈啊。我一邊感到無言,一邊鑽進了被窩。


    星期一,教室氣氛有種不吉利的感覺,宛如吵架後的殺伐氣息。這種不好的預感不會出錯,每個小學生都具備這種天線。


    有好幾個人團團圍住實祈的位子。換作是平常的話,這種時候我應該會想八成又是什麽人做了蠢事,但這天我特別心神不寧,於是就跑去湊熱鬧。


    隻見大量塗鴉——不對,是惡毒的話淹沒了實祈的桌子。


    去死、笨蛋、滾迴去、惡心、請你不要來學校、臭死了。


    不光是桌子而已,椅子也同樣充滿了帶刺的話,一坐下去裙子可能會黑掉。


    從內容就大概猜得出是誰幹的好事。


    我來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時,有人找我。是浦本同學和深川同學。


    「要不要一起去廁所?」


    我本來還想說要不要帶直笛防身,不過隨即打消了這個餿主意。最好是有學生會帶直笛去廁所。


    「那是我做的。」


    總是有所不滿似地吊著眼睛的浦本同學煞是愉悅地說道。雖然她的愉悅是那麽地陰寒。


    「是喔。」


    我直言不諱地迴答。既然不知道對方的意圖,就最好不要過度反應。不可以跟對方為伍或為敵。


    「榮原同學很得意忘形吧!一副我跟你們這些傻瓜不一樣的樣子。」


    浦本同學的話很沒道理,照這樣跟她說什麽也沒用。要警告故意違規的人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因為那就等於是要找那個人吵架。我跟班上所有同學都相處融洽,從來不吵架。


    浦本同學看我不說話,就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下去:


    「什麽嘛,功課也不寫、上課也完全不抄筆記,可是考試拿一百分卻像理所當然的一樣,簡直就是瞧不起人!」


    原來是這麽迴事。浦本同學想進私立國中,那是她父母的方針,他們希望她進名門女校。這對她來說負擔有點太重。雖然她並不笨,卻也不是秀才。


    既然要考私立學校,那麽在校成績根本沒意義,因為程度差太多了……這點她應該也心知肚明才對。所以她才無法原諒始終貫徹「我就是不念書」的態度卻拿到好成績的實祈。


    浦本同學不耐煩地撥起一頭長發。她內心大概有著「千金小姐就連頭發都要保持整潔飄逸才行」的意識吧,但這點反而弄得她無所適從。


    實祈就像天才,是那種就算不讀書也能考好的類型,不然她沒辦法那樣堅持不用功到底。就連老師都沒辦法指責實祈一片空白的筆記。


    浦本同學就是恨那個才能。


    她並不是壞人。她要是真的性格扭曲的話,就會寫一些更難聽的話,比方說罵人的身體或跟性方麵有關的句子,因為那樣傷害更大。但她並沒有墮落到那種地步。


    深川同學在浦本同學隔壁同樣笑著。抱歉,她是跟屁蟲,畢竟我也利用過她。或許我沒資格這樣說,總之她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看來應該是浦本同學找她來壯膽的。


    「我非常明白左女牛同學的心情。接下來我也會協助你的,請多指教。我們一起負責淨化吧!」


    浦本同學這番話像藥粉一樣麻痹了我的舌頭。似苦實甜,令人作嘔。


    「這話什麽意思?」


    「打躲避球的時候你一直攻擊她對吧!遊泳課換下來的衣服會不見也是左女牛同學的傑作吧?」


    浦本同學稱讚我的先見之明,表示下次換她動手了。


    「相對的就拜托你幫忙了,左女牛同學。」


    我感覺到某種類似玉米濃湯薄膜的東西,在嘴裏深處小聲說著:


    都是實祈你不好,趕快露出本性吧。


    我早就下宣戰布告了。既然她要擺出滿不在乎的態度,我也沒道理救她。


    結果不出所料,實祈板著一張臉坐在那個充滿咒罵的位子上。她像是沒有別種表情似的冷靜上課,當然也沒跟老師報告。


    那種舉動惹得浦本同學更加生氣,要不了多久,那種氣氛就傳染給整個班上了。


    隔天,浦本同學把實祈叫到教室後麵,幾個人聯合起來罵她。實祈一副想睡的樣子迴應他們。


    簡直是火上加油。


    後來,實祈的東西不見就成了家常便飯。當初真的氣不過實祈的人明明隻有浦本同學而已,現在連跟著湊熱鬧的同學都開始嫌實祈囂張。


    第一學期最後一次遊泳課的時候,實祈被扯破泳裝,還被扔進遊泳池裏好幾次。甚至有惡劣的男生摸實祈胸部,最後連帶頭欺負實祈的女生都裝作沒看到。


    就算被人揉胸部,實祈也隻是稍微皺起眉頭說「住手」,消極得像是麵對一盤大勢已去的棋局。


    始終遠觀的我開始覺得惡心起來,途中就上岸了。大螞蟻從旁邊蹣跚地爬過。


    「左女牛同學,這是交換筆記。」


    放學後,浦本同學帶著一大群跟班,遞給我實祈的筆記本。封麵寫著算術的那本筆記已經變成


    跟鐵路橋下的噴漆藝術一樣了。


    「你看,還剩十頁。」


    浦本同學翻給我看。連篇暴力塗鴉仿佛會跳出來攻擊我一樣,感覺就像是被大野狼啃到一張白紙都不剩一樣。


    「明天要傳給高島同學,期待你的傑作。盡量發泄怨恨喔,初代首領。」


    我趕緊把那本筆記塞進書包裏。


    書包好像會在到家前就流膿爛掉一樣。我怕得想從橋上把筆記本扔進底下的濁流,但要是這麽做,我也會落到跟實祈一樣的階層。


    不知何時,我得到了初代首領這種根本不是我自願的稱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浦本同學的提拔,我成了帶頭欺負實祈的no.2。


    不過就算是no.2,既不會有薪水,也不會有部下進貢點心,隻是增加了更多不想做的工作罷了。


    每次我亂畫或撕掉實祈的筆記本或教科書,就覺得靈魂的細胞也隨之死滅。這種事要是持續個一年,我想我也會變成跟實祈一樣麻木的人。


    朝會時,島津老師說第二節到第五節這段時間他要去出差。那天三、四節是美勞,不是島津老師的課,所以第五節隻要乖乖自習等老師迴來就好。


    但我總覺得那短短的自習時間將會發生不得了的事件,整個人靜不下心來。雖然字我不會寫,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憂鬱。


    實祈把手肘撐在桌上聽講。盡管桌椅都被畫得黑漆漆的,老師依然一如往常,不過問這件事。


    「左女牛同學,過來一下。」


    第四節美勞課上完以後,浦本同學找我過去。她拿出一個塑膠盒給我看。


    「今天是奶油濃湯吧。要是把這個放進去榮原那盤裏麵會怎樣呢?」


    我差點捂住嘴巴。盒子裏裝著蜘蛛、毛毛蟲、蛾,以及看起來硬邦邦的不知名昆蟲。毛毛蟲違抗重力想從盒子裏麵爬出來。我怕蟲,也不想碰蝸牛,因為它們身上的怪味會沾到手上。


    「這主意不錯啊。」


    我不加思索地說。


    「太好了~那麽左女牛同學,既然今天是你負責營養午餐,就拜托你咯。」


    浦本同學的眼神變得像壞心腸的魔女。我想像蟲子遊泳的濃湯,嘴唇不禁顫抖起來。


    「我說~這樣會不會太過火啦?」


    這句話已經是我的極限。


    「沒問題,反正老師又不在。差不多該讓榮原服輸了,我要讓她知道這個學校沒有半個人站在她那邊。」


    沒錯,實祈至今從未有過任何反應。這次應該也會堅持裝作若無其事,就隻是這樣而已。


    我這麽說服自己,換上白圍裙端著那盤濃湯走到實祈的位子。實祈會怎麽做呢?她會興致索然地說「裏麵有蟲,我要換一盤」嗎?還是毫不介意地直接吃掉呢?


    從最前麵走到實祈位於第四排的位子這段路好漫長。你不要來學校不就好了,這麽一來就能切斷這條受詛咒的命運黑線了。隻要實祈來上學,我就必須要攻擊實祈。這是我自己種下的種子,是我挑起了戰爭,在敵人降伏前我不能收刀。就算心變得比每天上下學經過的河還要漆黑汙濁也一樣。


    我把螞蟻還在溺水掙紮的盤子放在實祈桌上。我知道全班的視線都集中在這裏。


    「來,請用。」


    這瞬間,實祈的眼睛睜大了兩倍。


    「喂。」


    實祈當場站了起來。


    「怎樣?」


    實祈的右手打了我的臉頰。


    啪!短短一聲破裂聲,一時之間我還不知道對方對我做了什麽。


    「不要濫殺生命。」


    明明就一點也不痛,眼淚卻不知為何不斷湧上來。


    那一巴掌的觸感始終留在臉上。


    實祈瞪著我。那雙眼睛仿佛會把人吸進去一樣澄澈又深不可測。


    我終於懂了。實祈其實一直憎恨著我,她隻是一直在忍耐而已。內心的我在遠處說著「結束了」,跟誰都相處融洽是不可能的。我跟實祈之間再也無法搭起橋梁。


    反響隔五秒後開始。


    「喂!你這是做什麽!」


    浦本同學杠上實祈。實祈以平靜的聲音說「該死的魂人」。實祈抓起裝麵包的鋁盤甩向她。盤子打中她的眼睛,她摔了一跤。前麵的人的濃湯灑了出來。全班殺氣騰騰。


    無力的實祈立刻就被男生製服。裙子潑到濃湯的浦本怒氣攻心。她把實祈拉到教室後麵。名義上是no.2的我不中用地杵在原地。


    「毛毛蟲也是有生命的。」


    穿著裙子跪在地上的實祈再次強調。


    「那又怎樣?這條裙子很貴喔。你賠得起嗎?」


    「就這麽想讓我絕望嗎?抱歉,我是不會自投羅網的。要來就自己過來如何?」


    「聽我說話好嗎!」浦本同學打她的頭。「啊,深川同學,去把這條手帕弄濕再拿過來。」


    「你們沒死過,所以不知道死去的痛楚。」


    「那是什麽?宗教?榮原從剛才就一直講一堆奇怪的話,很惡心耶!該住嘴了吧。那榮原就有死過嗎?喔,所以榮原才一直不講話。因為榮原根本就沒有體溫嘛!」


    圍觀者發出笑聲。


    「有喔。」實祈說:「贄人也是有體溫的。」


    「我就說了很惡心耶。」


    浦本同學拉扯實祈的頭發。實祈第一次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這時深川同學帶著濕手帕迴來了。


    「要先稍微懲罰你一下才行。深川同學,拿牛奶來,能拿多少盡量拿。」


    浦本同學拿濕手帕捂住實祈的鼻子。


    然後硬是逼她張開嘴。


    從旁邊灌牛奶進去。


    「榮原不是發育不良嗎?要快點長大喔。」


    實祈轉眼間漲紅了臉,因為鼻子被手帕捂住沒辦法唿吸,但牛奶不停地灌進去,實祈還沒喝完一瓶就嗆到吐了出來。


    「哇,髒死了。這怎麽行呢,要喝下去啊。來,再挑戰下一瓶。」


    這次牛奶一灌進去就從嘴邊流出來。她采取了不喝牛奶的作戰嗎?周圍充斥著甜甜的奶味。浦本同學知道實祈開始抵抗,就按住實祈的頭。


    「哎呀,生命固然要珍惜,但食物也不可以糟蹋喔!要處罰。」


    第三瓶從實祈頭上倒下去。


    窗戶明明就開著,室內卻非常悶熱。


    這樣實在太過火了,要趕快阻止才行。但周圍卻沒有半個人擔心,甚至還起哄要求「再來、再來」。


    我看到其中一個人的眼神,當場恐懼了起來。那就像是沒睡醒一樣黯然無神。


    有什麽失控了。


    我看向跟我很要好的女生。戶田同學、留美同學、茜、未紅。大家都一樣,表情就像是從漫畫剪下貼上一樣如出一轍……奇怪?


    是我眼花了嗎?不對,不可能有這種事。


    班上有兩個陌生的女孩子。


    兩個人從頭到腳無不成對。


    衣服是紅與黑的同款t恤。


    鞋子也是紅與黑的帆布鞋。


    唯一的區別就是像尾巴一樣延伸出來的發辮,從我這個方向看過去,左邊的女生垂向左側,右邊的女生垂向右側。


    扣掉衣服顏色不同這點,她們看起來就像是這個世界的人與鏡子國的人並排站在一起。


    隻有這兩個人的表情跟其他人不一樣,笑得天真無邪。她們似乎沒注意到我。不過其他人為什麽都沒注意到她們呢?


    「利亞,你看那個。」右側那個紅發女生這麽說了。她的聲音高得出奇,肆無忌憚地觸碰著我的神經。


    「啊,受傷了耶,加那。」這次換左側那個黑發女生說了。聲


    音跟紅發女生好像,仿佛一人分飾兩角一樣。


    「「那就開始吧。」」兩人異口同聲。


    這時浦本同學留意到實祈的膝蓋,右膝有一個痂。那是打躲避球時我弄出的傷。還沒好嗎?那個傷好像在提醒我的罪過。


    這時右側的紅發女生嘴巴動了起來。


    「榮原連傷都痊愈得很慢耶。你看,痂不是還沒掉嗎?女孩子要是一直這樣就難看了。左女牛同學,你來負起責任替她剝掉。」


    這個玩笑未免太大手筆了吧。因為那個聲音不知為何竟然從浦本同學的喉嚨發了出來。


    而且那個聲音指名我。眾人再度發出笑聲,比剛才更沉重的笑聲。


    某種不知名的事物推著我向前,我無法違抗。這跟遭人強製的感覺不一樣,我是不想違抗,就這麽隨波逐流比較舒服。但或許——或許我們是被那兩個人操縱了?


    我慢慢走進實祈周圍的人牆,那裏的溫度比人牆外再高了三度。


    愈接近實祈就愈熱,就像靠近火堆一樣。跪在中央的實祈給人一種非常色的感覺,想要傷害實祈的誘惑驅使著我。我想使那雙不屈的雙眼蒙上陰霾。我明知道那樣是不對的,但我的心卻格外亢奮。


    我慢慢觸碰實祈的膝蓋。她的膝蓋滑溜溜的,隻有痂上麵凹凸不平。這時我感覺到挨了實祈一掌的臉頰又燙了起來。


    我的指甲掐進痂上麵。


    劈、劈哩。


    那個聲音在內心迴響。


    快,就這樣剝下來。


    我想看實祈的血。


    我想要實祈潔白的身體流出血來。


    我抬起臉來看實祈的表情。我期待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覺得我至今所作所為的答案就在那裏。


    我想看赤裸的實祈。赤裸的、最原始的、皺著眉頭、痛苦難耐的實祈。


    但是我的期待大大落空了,實祈甚至麵帶淡淡微笑。她正眼注視著我。


    這顯然是隻為我而流露的表情。


    我像是從高處摔下來一樣迅速冷卻下來。我想哭。


    我並不想做這種事。我並不是想毀了實祈。


    前後都感覺得到視線。三十人份的眼睛,六十隻眼睛。我在這個班上建立起多少友誼就有多少雙眼睛。我不管跟誰都能融洽相處,以往如此,相信今後也一定是這樣。


    可是,要是我剝掉這個痂,這個記錄就會到此中斷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我毫無動靜,某個人再次借浦本的嘴說話:


    「別慢吞吞的,快點動手,這是處罰。你不想出口氣嗎?」


    此時我身體再度熱了起來,或許應該說是紅起來才對。這是報複,既然挨打就要還手。快啊,快動手!


    我——或是操縱我的某人用指甲掐了下去,痂剝落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真奇怪,我自己的右腳膝蓋痛得要命。


    我以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


    果然不行,不能做這種事。我轉頭看背後,眼神滿懷期待的同學形成了人牆。我已經進入了圓圈內側。


    「左女牛同學,你應該曉得這時候停止會有什麽下場吧?」


    劈哩、劈哩。痂由上而下剝落。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的衣服被脫掉一樣。隻要心一橫,一秒就結束了。一秒就——


    「沒關係。」


    實祈在這種時候露出了溫和如三月陽光的表情這麽說了。


    「是左女牛同學就沒關係。」


    你終於記得我的名字啦,混帳東西。


    於是我想開了。我抓住渾身散發乳臭的實祈的手用力拉,實祈就這樣從壓製住她的男生手中掙脫開來。我撞開體弱多病的戶田同學脫離人群。途中我和目瞪口呆的如出一轍二人組對上眼——但無視她們。我就這樣抓起自己的書包。雖然直笛快要掉出來了,但沒問題。我們拿著這個和實祈放在門口旁空空如也的書包,就此離開了教室。


    我全力打破了「不要在走廊奔跑」的目標。


    對不起,明天我會道歉。


    我全力衝刺,紫紅色百褶裙隨之翻飛。


    就算會走光,現在也都無所謂了。


    跑、快跑。


    「要去哪?」


    實祈慢條斯理地問我。


    那還用說。我帶實祈到遊泳池去——


    「給我憋氣三秒。」


    我把實祈整個人浸到水裏去。牛奶薄膜在水裏載沉載浮。


    在湛藍水中,實祈的皮膚在我眼裏不知為何顯得剔透。


    實祈起來以後,渾身充滿氯味。


    「好,這樣就洗幹淨了。」


    「接下來要去哪?」


    實祈這麽問道,身上的淡綠色t恤不斷滴著水。


    「要去很遠的地方喔。話說實祈身上有錢嗎?」


    「沒有。」


    這就沒辦法了。不能搭公車或電車的話,就沿著公車路線往北走吧。


    我牽著實祈的手一路往北、往北、往北。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學校靠海。從學校南下三分鍾,跨越國道二號線——等紅綠燈的時間足以看完一迴漫畫——之後就會到漁港。很遺憾的是我隻會遊十五公尺,再說附近的海水浴場都是水母,所以往南走絕對是條死路。


    其實我是想迴家一趟拿了錢再走,但是這個時間媽媽要打工不在家。啊啊!要是有一張千元鈔票的話,我就可以搭電車到表妹茶茶家了!


    總之我想遠離學校,光是待在附近,就會被那個浮躁血腥的氣氛給感染。


    班上同學目露兇光,宛如某種拿羊當祭品的宗教儀式。祭品啊,實祈的確差點就要被當成贄人了。


    我無意責備大家,都是那個神秘二人組不好。我內心某處也曾興奮不已,好多眼眼睛要求見血。但那並不是人的欲望,隻能說是眼睛的欲望、或是氣氛的欲望。


    我不知道那兩個人是何方神聖,也不想知道。知道就完了。這是恐怖故事的常識。


    不知不覺間學校的時鍾台變得好遠。我們再也迴不去那裏了。


    我跟班上三十個同學外加兩個危險人物為敵了。現在我的桌椅想必也被塗成了不堪入目的樣子吧。原來所謂的亡命就是這種感覺。這明明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卻覺得好悲哀。


    開往北方的黃色公車經過我們身旁。車子裏麵開著冷氣,感覺好涼快。


    七月的太陽像守衛一樣監視著我們,無論我們逃向哪裏,太陽都在頭上笑著,於是我們躲進樹蔭下。實祈的t恤也已經幹了一半了。


    快步走了十五分鍾以後,我整個人汗流浹背,我為自己不是冰淇淋做的這點感謝神。


    穿過住宅區以後,我們來到一條比較寬的路。我看了一下途中經過的衝印店的時鍾,得知午休時間還沒結束。店裏麵傳來「笑笑也無妨」的主題歌,牆壁上則寫著陌生的地名。(譯注:塔摩利(森田一義)主持的午間直播節目。)


    實祈明明就知道真相卻默不吭聲,像多娜多娜的牛一樣任我拉著走。就算實祈再輕,我也隻有比平均身高再多三公分而已,真是累人啊。至於體重則是秘密。


    「我跟你說,實祈,剛才教室裏有兩個女生喔。你認識她們吧?」


    「我也不想認識。」


    「那是魂人?」


    「沒錯。」實祈點頭。我想感謝喜歡神秘學的自己,能夠這樣坦然接受現實。


    「看樣子她們覬覦著實祈的性命這件事確實不假呢!這麽說實祈是贄人了?」


    實祈再次點頭。現在已經輕鬆刷新了跟實祈交談的最長時間記錄。照這樣下去,和別人牽手的時間記錄似乎也能輕易突破。


    「魂


    人到底是什麽?詳細告訴我嘛。」


    實祈歪著頭說「是一群殘忍的家夥」。


    據說魂人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背麵還有另一個奇怪的世界,魂人有時會為了覓食從那邊來到這邊,而魂人的食物就是這個世界的人。


    如果這個世界的人要是消失,不管是誰都會發現異狀。但魂人的食物是人類的存在記憶,所以不會有上述的問題。比方說我們班一號是赤阪同學,但或許前麵其實還有一個青木同學,隻是某天青木同學被帶去未知的世界,而全世界的人都忘了青木同學而已。


    「真不敢相信耶。人要是這樣接二連三消失,應該會出問題吧?比方說每天固定和情人講一小時電話的人,要是某天情人消失了,那一個小時就會懸在那邊。那個人可能會覺得『咦,這個時間我應該會做什麽才對……』」


    「確實是這樣。」實祈點頭。


    「所以贄人才會存在。」


    魂人要消除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物似乎也是需要勞力的。相較之下,(拿走本來就不存在的人的記憶就輕鬆多了。有才異常,就算消失也無所謂——這就是贄人。


    「我並不曉得贄人的由來。不過我好歹知道自己是過客。」


    「過客?」


    「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意思。」


    這句話聽起來好悲傷。


    「其實我也不太懂何謂死亡,畢竟沒活著也死不了。魂人會使我們進入假死狀態,等我們醒來以後,再來拿走我們的記憶,就這樣一直重複同樣的事。」


    「也就是說實祈會複活?」


    「有點不一樣。因為我們不算活著。不過應該還是有類似死亡的恐懼。就像睡著一樣,卻一點也無法安心。心和身體都在喊著別睡啊、別睡啊,但整個人被一點一點吸進黑漆漆的世界裏。啊,還有啊……」


    「怎樣?」


    「我渴了。」


    騙人,你明明就連一滴汗都沒流。我可是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惡,真沒辦法。我從小錢包掏出僅有的一百元和五十元硬幣,投進自動販賣機按下運動飲料的按鈕。媽媽說夏天中暑很可怕,所以每天都會給我果汁錢,然後再從每個月的零用錢扣掉五百元。


    「這給你,別說喪氣話了。」


    實祈一點也不可愛地說了句「謝謝」就接過寶特瓶。事態如此危急,緊張感卻不太夠。


    「話說實祈不怕嗎?」


    「怕什麽?」


    「實祈的性命可是有危險喔,但實祈卻總是漠不關心的樣子。該不會所謂的贄人都是這樣的吧?」


    「沒這迴事喔。不過記憶被搶走好幾次以後,漸漸就會變得麻木,因為就算感動也沒用。這個,謝謝。」


    實祈把寶特瓶交給我。


    「要是你早上起來卻發現昨天以前的記憶統統消失,你會怎麽想?」


    實祈突然發問,殺得我措手不及。不過實祈似乎無意等我迴答,就馬上急著說下去。沒錯,我們沒有時間了。


    「等我發現時就已經是這樣了,昨天以前的事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想一定是被魂人吃掉了。其實就連被吃掉的事都不記得了,就隻有害怕魂人的感覺還留著。


    這真是太殘忍了。這樣實祈不就像是隻為了被殺而存在一樣嗎?不能容許這麽殘忍的事發生!那個什麽兒童權利公約應該有寫才對。


    「就沒有什麽可以逃離那些家夥的方法嗎?」


    「有啊。」


    實祈給了一個意外的答複。我還以為絕對沒有辦法呢!


    「那需要借助左女牛同學的力量。」


    「該怎麽做呢!?」


    我很高興自己能幫得上忙,整個人充滿幹勁。


    「所以要是真的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希望你殺了我。」


    這句話很尋常,在連續劇或電影都似曾聽過。


    但我卻有一種走樓梯踩空的感覺。


    「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做得出那種事!」


    「我會喪失記憶是因為被魂人吃掉的緣故。在那之前要是被別人殺掉,那些家夥就會失去機會,然後左女牛同學也會記得我。」


    「這樣就我一個人而已耶。」


    我想起之前那本書的內容——一、隻有殺掉贄人的人會記得這件事。


    「一直以來就連那樣的一個人也沒有。」


    實祈烏溜溜的眼睛注視著我。實祈並不是變得消極,這是她盡其所能得到的結論。


    但我是不會認同的。


    「你真的好好思考過了嗎?就不能讓別人留下記憶嗎?應該有什麽秘技吧?比方說在街頭演說,請大家『不要忘記我』之類的。」


    「那樣做沒意義。」


    「對了,你不是很會唱歌嗎?你就在車站前麵擺個吉他盒,當個街頭藝人就好啦。」


    實祈看我一點都不同意她的話,當場皺起眉頭。


    「沒用的,再說歌聲會吸引魂人過來。」


    五、贄人的歌來自遙遠國度。七、魂人循著歌聲而來。


    又跟那本書的敘述一樣。那個美妙的歌聲就連魂人都會被吸引過來。


    「所以我並不想唱歌,這樣會縮短活著的時間,再說反正也不會有人聽我唱歌。」


    可惡,事情就是無法如願。我歎了口氣,把飲料灌進肚子裏,想當然瓶口是濕的。這算間接接吻嗎?


    愈往北走,到後來都看不到小間餐飲店了,一路上淨是車行或擁有廣大停車場的連鎖店,路上種來當行道樹的楓樹枝葉繁茂蒼翠。


    之後店家愈來愈少,一座人煙稀少的公園出現在紅路燈對麵。溜滑梯在路麵熱氣中搖曳著。


    「迴去吧,迴去比較好。」


    在公園前等紅燈時,實祈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


    「啥?迴去會被殺耶!」


    我知道徒步能到的地方有限。可是我死也不想主動迴到那間可怕的教室。


    「你該不會死心了吧?」


    如果是的話,我要揍你。


    「不是啦。可是我也不想繼續前進,我有不好的預感。」


    「這麽說折迴去比較安全了?」


    「不知道。」


    這算什麽迴答?


    「那我們在公園休息一下擬定對策吧!那邊有長椅可以坐。」


    終於綠燈了,我隻踩白線前進。總覺得柏油路黑得要命,仿佛踩到黑色部分就會跌落地心。


    原木搭成的門柱寫著「紫陽花公園」。公園周圍雖然種著看似紫陽花的植物,但因為季節的關係,全都枯了。附近還有大得像妖怪的胡蜂飛著。


    這座公園是我家附近公園的五倍大,隔壁甚至還有座大操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是盛夏的平日,半個人也沒有。我在紫藤花架下的長椅坐了下來,拉著t恤給胸口扇風。


    實祈坐在我旁邊,表情拘謹得像是進到陌生人家一樣。


    對校區鄰近車站的我們來說,鎮北側幾乎等於未知的領域。據說再往北走幾公裏就是棒球場和地鐵站,但我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


    巨大的高速公路從公園正上方通過,投下一大片陰影。總覺得這光景充滿sf的味道。


    兩個人坐在公園長椅上獨處啊,這樣好像我們在交往一樣。不過實祈得先學著跟人來往比較好。


    或許的確該聽實祈的話折返比較好。現在的我們沒有武器,也沒有資金購買武器。敵人再度來襲時,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加以擊潰的方法——呀!


    突然有冰冰的東西碰到我膝蓋和裙子之間。原來是實祈的手。


    「因為我看你很熱的樣子。」


    我是很感謝實祈的好意沒錯


    ,但那反而害我心跳加速。要是照這種速度跳下去,我肯定不出二十年就會變成老太婆。


    「我說啊。」


    實祈毫無前兆地朝我湊近了臉,她的唿吸打在我肩上。你也太靠近我了吧!我甚至忘記大聲抗議,整個人不知所措。


    「怎、怎樣?」


    「剛才真對不起。」


    道歉聲在化為言語前拂過我的臉頰。


    「對不起打了你,那並不是左女牛同學的錯,明明就是魂人不好。」


    我羞得臉癢了起來。我的行為的確該打,這是不爭的事實。我也必須要為了至今諸多惡行道歉才行,這是規矩。然而那股癢勁卻阻礙了我。


    看我默不吭聲,實祈把頭靠向我。我本來還想這惡作劇也太過火了,沒想到答案其實很單純。實祈在釣魚,她發出了虛弱的鼾聲。


    是走累了嗎?還是因為操勞過度呢?


    唉,算了,反正現在是休息時間嘛,趁現在休息一下比較好,之後的路想必還很長。我悄悄扶住實祈免得她倒下來。總覺得自己好像在養貓。


    就這樣過了十分鍾。中午要是發呆什麽都不做,時間感自然就會亂掉。


    連我都開始昏昏欲睡時,我站了起來。


    「好了,差不多該走了。」


    我再度抓著實祈的手。因為拉她的手拉習慣了,要是不牽就覺得不放心。


    我想再往北走一點,最好是到地鐵站。我們出了公園,迴到熱得嚇人的公車道。到地鐵站還要三、四公裏。


    盡管步道整理得非常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現代普遍以車代步的緣故,根本沒人走。這也難怪,畢竟廢氣很多。幸好現在不管哪條車道都沒車。雖然是件小事,卻是那麽地可貴。就算我們是亡命之徒,好歹也給我們唿吸一下新鮮空氣吧。


    不過追兵始終沒過來呢。就在我一派輕鬆這樣想時——


    「對不起,失敗了。」


    實祈這麽說了,聲音非常惆悵。


    「這是魂人的圈套。」


    「圈套?可是到處都沒看到那兩個人,街上也沒有任何異——」


    我感到不對勁,總覺得哪裏有問題,似乎少了什麽絕對不該少的東西。


    咦?沒車。


    奇怪了,這應該是連接南北的主要幹道才對啊。


    就算走進附近的紳士服連鎖店一看,別說是顧客了,就連一個店員也沒有,收銀機放著任人偷。冷氣在空無一人的樓層內顯得格外地強,仿佛有著要化這間店為冰箱的野心。


    「公園是分界線。」


    實祈彎下腰來坐在店內樓梯上低著頭。


    根據實祈的說法,魂人會把贄人拉進己側的世界再吃掉,因為這樣才不會有人來礙事。


    「沒辦法從這裏出去嗎?」


    「沒有……的樣子。」


    「拜托你講確定點啦!現在事態緊急耶!」


    「因為我不記得。」


    這個迴答使我明白自己有多粗心,她不可能會記得。因為實祈已經被魂人奪走記憶好幾次了。


    我抓緊裙子。


    「欸,左女牛同學。」


    實祈把臉埋在膝蓋這麽說了。


    「殺了我。」


    那聲音就像空殼在說話一樣毫無霸氣。


    「魂人不久就要來殺我了。已經無計可施了。」


    我不發一語,像棒子一樣杵在原地。因為我無力也無話拯救實祈。


    對,無計可施。


    我的影子稍微侵占了實祈的腳,我甚至無法保護實祈遠離粗暴的太陽。我覺得自己真的好沒用,於是說出了封印起來的話。


    怎麽會這麽無力呢?


    都到了這種節骨眼,結果卻沒辦法幫上任何忙。裝成跟她一起受苦的樣子又有什麽用呢?


    實祈的心願?這個問題在我心裏懸而未決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到現在還沒有勇氣麵對。


    「我說真的沒問題嗎?」


    忽然問我仿佛聽到有人講話的聲音,於是我轉頭一看。


    那裏沒有半個人,這是當然的,可是那個聲音並不是我的錯覺。


    「別擔心,加那。她是辦不到的。」


    這聲音我有印象。高得出奇、弄得心裏不舒服的聲音,是那兩個魂人。


    「也對,那種膽小鬼不可能下得了手殺贄人喔!」


    「就是說啊,加那。不久之後她就會怕得逃走了,到時候我們再來吃掉落單的贄人吧!一定很好吃喔!」


    「可是我肚子餓了……這樣下去都要前胸貼後背了。」


    「再忍一下就好。要知道等愈久愈好吃!」


    「我知道了,利亞。不過要是我忍不下去了,我就會召出黃昏喔。」


    然後講話聲就聽不見了。我是不太清楚,總之那些家夥似乎瞧不起我。她們心想:反正不過就是個小學生,什麽也不會,馬上就會怕得逃走。


    她們說得一點也沒錯,因為我自己也曾這麽想過。


    不過很遺憾,我是容易放棄,但我更不懂得適時放棄。


    我才不要被那種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家夥瞧不起,這種奇怪的好勝心擺布著我。


    沒錯,這世上才沒有無計可施這迴事。


    「實祈,站起來。」


    實祈當然沒站起來。這點早在我預料中。所以我動用武力,抓著實祈的手拉她起來。


    「站起來嘛。」


    「怎麽了,左女牛同學?」


    「我們去玩吧!」


    我在一分鍾前也想像不到自己會講這種話,難怪實祈會露出不解的表情。


    但我一說出這句話,馬上就明白這就是答案。


    我很弱,也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力量,沒辦法打倒那兩個人,也沒辦法保護實祈遠離那兩個人的魔掌。


    可是那並不等於我什麽也沒辦法做。


    就算是如此渺小的我,還是可以陪在實祈身邊。


    我才不會讓實祈落單!


    「這裏不是沒半個人嗎?可以盡情玩喔。來,我們走吧。我會奉陪到底,直到太陽下山。」


    我抓著實祈的手跑了起來。我有明確的目的地。幸運的是眼前剛好是電玩中心和書店集中的遊樂園。


    現在我該做的事並不是掐住實祈的脖子,也不是死氣沉沉地抱膝坐著。我要和實祈一直玩下去。我要笑著無視於這個無人的世界,要那兩個人慌了手腳。


    那些不如意的事就先拋諸腦後,我們要在有限的規則下玩耍,不然蹺課就沒意義了。


    實祈打電動的技術果然遜到極點,馬上就放棄電玩中心了。最後她還說了句「沒意思」就從競速遊戲機上跳了下來。


    但我知道能夠坦率說出「沒意思」的自由有多麽可貴。


    接下來我們進了連鎖冰淇淋店,當然是進入櫃台裏麵。我們不斷把冰淇淋裝進杯子裏,準備卯起來大吃特吃一頓。最後還沒教養地直接把湯匙插進冰淇淋桶裏挖起來試吃。實祈在途中就說「肚子痛」逃走了,我則是吃到剩三種就可以稱霸全口味時放棄了,因為我不喜歡薄荷。


    「那,接下來要不要去聽音樂?」


    我稍微露出了惡魔的笑容。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把店裏麵的cd一張一張拆封放進試聽機裏麵。反正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弄壞再多商品也沒關係。


    「啊~這一張要三千元耶。感覺好像零用錢變成三十萬元那樣。」


    我對音樂沒什麽興趣,所以就從排行榜第一名開始依序放cd來聽。店內大聲播放著我剛才放進去的曲子。


    實祈這時安靜下來。她晃到了西洋音樂區,隨便挑了cd放進視聽


    機。她從剛才就一直戴著耳機,就算我叫她也不迴應。


    因為實在太像在唱獨角戲了,於是我大聲叫實祈。我也不是有事找她,就是覺得不愉快。


    「實——祈——!你說話嘛!」


    我朝實祈喊了好幾次,喊著喊著發覺了一件事:實祈的嘴不停開開闔闔。因為她不是金魚,所以理由隻有一個。


    實祈在唱歌。


    那是非常適合「幹淨透明」這個形容詞的溫柔嗓音。那首歌愈唱愈大聲,於是我跑去把店內播放的j—pop關掉。歌聲並不慷慨激昂,卻有種刺進心坎的鋒利,整個氣氛就像是空氣本身在唱歌一樣。


    那明明隻是「啦啦啦」地哼著西洋樂曲而已,卻顯得那樣地神聖,應該說在我看來實祈就像神一樣。


    但比這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實祈露出了非常快樂的表情。


    我成功了,我帶給實祈幸福了。


    就算在幾小時後、幾十分鍾後、或是幾分鍾後會發生什麽樣的悲劇。


    「你好過分喔,左女牛同學。」


    依然戴著耳機的實祈終於開口了。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有這麽棒的方法呢?」


    「方法?」


    「這或許就能讓我留在人們的記憶裏。這次雖然來不及了,但總有一天一定……」


    實祈周圍淩亂散布著撕破的膠膜與cd。


    走出店外一看,天空紅得像潑了血一樣。那顯然是結束的顏色,而不是開始的顏色。


    這片天空一旦變黑,魂人就會來了,實祈是這麽說的。一定就像她說的那樣吧,因為我也聽本人這麽說了。


    不過我們並沒有輸,我們兩個人盡情玩樂,逼得那些家夥不得不讓這個世界入夜。所以我們已經沒有遺憾了——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這迴事。


    我和實祈在位於高台上的公園麵對麵。實祈的背後就是墜入黃泉的階梯,至於我手上則拿著一把直笛。


    這情境是如此荒謬,別人看了一定會笑掉大牙。隻能容許這樣荒謬的結束方式的我們又是那樣地可憐。


    「永別了。」我說。


    「不對。」實祈訂正道:「是改天見。」


    沒錯,實祈會迴來的,不管要花再多時間。


    「下次見麵時我會帶著最棒的歌,我要寫一首贄人的曲子,然後我會唱那首歌唿喚左女牛同學。」


    「魂人聽到歌聲會跑來喔。」


    「沒關係,我的歌會留在幾千倍人的記憶裏。」


    實祈信誓旦旦地說了。


    這麽說來,魂人為什麽會循著贄人的歌聲而來呢?我以為那單純隻是以歌聲為標記而已。


    但,其實會不會是因為魂人害怕贄人會透過歌聲留在人們的記憶裏呢?


    實祈在最後關頭得到了這世上無可取代的武器。不對,那個武器從一開始就拿在實祈手上了,隻是花了些時間才發覺而已。


    到了最後的最後,我終於想起一直沒說的話。


    「我說實祈,我們算朋友嗎?」


    「如果不是的話,就從現在開始作朋友吧!」


    也對,這麽做就行了。


    「「拜拜。」」


    我閉上眼睛,用直笛末端用力推實祈。實祈往後退了一步。那裏是樓梯頂端,後麵沒地方可踩。


    實祈往後倒,一切照計劃進行,可是我卻伸出手來。


    還來得及,我抓住實祈的左手。


    「不行!」


    實祈揮開我的手,她麵帶微笑。實祈的聲音似乎在我腦中迴響——要是這麽做,連左女牛同學都會摔下去喔!


    實祈的頭撞到了從上數來第五階,隨即彈了起來,直笛從我手上飛了出去,像是要追隨實祈似地滑下樓梯。


    直笛的吹嘴稍微缺了一角,實祈再也不會動了。


    這就是我們決定的結束方式。


    我把實祈從樓梯頂端推了下去,這樣就算殺了實祈。


    想笑就笑吧。


    一輛黃色公車從我們身旁按著喇叭開過去,那喇叭聲簡直就是把人當白癡。那輛公車開往最靠近我們學校的車站。


    我把實祈搬迴公園,坐在秋千上哭了。因為實祈的關係,那裏還溫溫的。


    有個買完東西要迴家的老婆婆跟我說話:


    「怎麽了?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我這才曉得實祈消失了,從我的心以外的地方。


    以上就是我的戰鬥記錄。


    我最後把實祈的遺體埋在住宅區再過去一點的雜木林裏。不知不覺間,路上理所當然地充滿了車子。


    埋了實祈以後,實祈的遺體會怎樣呢?會立刻消失嗎?要是把實祈的遺體放在房間裏的話,實祈會腐爛嗎?還是說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實祈會一直保持完好如初呢?


    我搖搖頭,別胡思亂想,好好埋葬她吧。


    我蹣跚地走過雜木林旁邊時,「請問——」有人從後麵叫住我。


    我迴頭一看,當場不寒而栗。


    是紅與黑的魂人。


    「在這附近,」「有看到一位榮原小姐嗎?」


    紅的說完換黑的接口。


    「我們剛才應該是在這附近找這個人,」「可是什麽也想不起來。」「話說真的是叫榮原嗎?」「連名字都想不起來。」「好奇怪喔。」「真奇怪耶。」


    我拚命克製住差點就要蹦出來的心髒。


    我絕對不能迴答「我知道」,絕對不能。


    「不知道耶。」


    兩人麵麵相覷,接著歎氣。就連歎氣都恰好是同時。


    「這就沒辦法了,利亞。」「這就沒辦法了,加那。」「可是我肚子餓了,利亞。」「對不起喔,加那。」


    兩人異口同聲說了「「我們會再加把勁找找看。抱歉打擾了」」就離開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二人組。


    沒錢搭公車的我,汗流浹背地踏上歸途。我在現實世界是無故蹺課,所以被島津老師罵得狗血淋頭。


    「左女牛同學真大膽耶。」


    浦本同學一副由衷佩服的樣子誇獎我,她已經變迴認真的準考生了。現實就是這樣,這個人並沒有欺負任何人。


    我跟全班同學都很要好,這個記錄應該會一直保持下去——如果實祈不算在內的話。


    話說現在我房間還留著實祈的東西,僅此一套,就是實祈的裙子和內褲。那是之前遊泳課偷來的東西。我不明白為什麽隻有這些東西還留在這世上。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我不小心把這些東西據為己有了吧。這個世界的規則無法連我的東西都一並奪去。


    我把那條裙子和內褲視如己命地收進抽屜。光看這句話好像變態,但身為一個人,好好保管別人的東西是應該的。


    快迴來吧,實祈。雖然媽媽還沒發現,不過事跡要是敗露的話,媽媽肯定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的。當初是說要隔多久才會複活呢?


    快迴來啊,實祈。


    「你忘記的東西。」


    我把裙子和內褲還給實祈。已經保管了好幾年的裙子,摸起來有如高級絨毯。


    「我不要了。」


    實祈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一直抱著我還給她的東西。


    「你大可丟掉。因為我已經盡了義務了。」


    沒錯,我已經盡了義務,之後就管不著了。


    時鍾指著五點。辦完要事以後,突然就沒事做了。媽媽還要很久才會迴來,薑汁汽水也已經喝掉了。


    於是我問了一個在意的問題:


    「既然實祈複活了,就表示魂人不久以後也會過來?」


    實祈稍微擺出臭臉,把衣服收進背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甜蜜的苦澀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森田季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森田季節並收藏我甜蜜的苦澀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