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迴宿舍洗完澡後沒多久,我便一頭栽進床鋪上。本來隻是想小憩一下,結果醒來時差點就錯過了預定的時間。


    ——幸好今晚我不用「輪值」,隻要放學後早點返迴宿舍就能好好休息了。


    我急忙為出門做準備,接著就為了迎接日奈而前往諏訪部的宅邸。半路上我與步下石階的男子們擦身而過——他們並非諏訪部的族人,但是每個都是我略有印象的中老年人。


    在我尚未溯及自己的記憶前,男子們已經對著我抱怨起來。


    「山神家的小子,怎麽連個守護者都做不好啊!」


    「就是說啊,既然是重要的守護者職責,不好好幹豈不是存心找大家麻煩嘛!」


    「如果你盡忠職守的話,我們就不會被懷疑了……」


    字麵上感覺很高調,但語氣卻完全沒有威嚴或壓迫感,這種說話方式我確實有印象。


    他們是諏訪部的家臣之一,丸子家——擔任迦樓羅守護神之名門——的長老們。


    這群人劈頭就對我抱怨個沒完沒了,實在不懂他們在生什麽氣。


    在我還來不起反問之前,那群長老就已經邊碎碎念邊步下石階了,雙方連對話都無法成立。


    我歪著腦袋思索著,緩緩爬上階梯,在還沒報上自己迎接下任當主大人的來意之前,日奈與和臣已經從敞開的門中走了出來。


    和臣發現我一臉無法釋懷的表情,不由得略略浮現一抹苦笑。


    「你該不會撞見丸子家的人了吧?」


    「是啊,就在剛剛……那些人到底在氣什麽啊?」


    「嗯,真抱歉。關於昨天的事件我才剛質問過丸子家。畢竟襲擊者會施放火焰彈,沒錯吧?」


    和臣的說明很有道理。


    丸子家是諏訪部家臣中擁有最強大火焰咒術的能手。


    以各家族擁有的能力而言,諏訪部的確會將丸子家列為優先審問的嫌疑犯。然而丸子家的長男浩樹似乎在為了參加祭典而返迴裏後,身體便開始出現嚴重不適,整個家族正忙得雞飛狗跳,所有人都擁有不在場證明——這麽說好像怪怪的——總之,他們也缺乏犯案的動機。


    「我已經提醒過家裏的人不要過度刺激對方,看來還是惹惱丸子家了。」


    那群瘋狂惱怒的丸子家長老們好像一大早就趕來這裏了。


    「他們氣得以『既然要懷疑丸子,還不如先排除那群流族才對』來反駁我們。所以囉,雙方在交涉上遇到了一點麻煩。」


    當然,此案是否與「流族」有關,和臣與其他高層早就進行過調查了。


    目前丸子家才因日奈相親一事與而諏訪部埋下不愉快的種子。或許就是因為這樣,雙方的關係才會特別緊繃吧!


    「——我早就建議過了,這種時候不該把那些流族召迴裏內。」


    和臣低聲抱怨著。平日總是盡量維持完美形象的他竟然在我麵前用這種方式說話,簡直是大忌中的大忌。我除了因為難得看見他的真麵目而半感高興外,也因他的演技會在如今崩潰足以顯示眼前的狀況有多麽棘手而感到不安。於是我不禁開口問:


    「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和臣以略顯訝異的表情望著我。他重複眨了好幾下眼睛後,才迅速恢複平日那種偽善者的笑容,對我輕輕揮手。


    「放心吧,小事一樁。那些長老雖然嘴巴上很頑固,一旦發生了什麽事還不是隻能拜托我……所以不用你操心。」


    和臣環抱著佇立於身旁的妹妹頭部並拉近自己胸口,對我露出看似輕鬆的微笑。


    「話說迴來——勇太這次不是還身負與日奈共同演出的重責大任嗎?如果有空管其他閑事,還不如先專心把那個做好吧。」


    「唔。」


    ——真是完全大意不得的家夥。想必他是為了反擊剛才弱點被我發現才故意說出這番話吧!位於他眼鏡後方那雙細長的眼睛已充分證明了我的猜測。


    和臣放開日奈並步下石階,就好像為了安慰被他一擊潰敗的我一樣,在雙方擦身而過時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裏跟諏訪部也不是真的那麽團結。各人、各家族間都身負不同的任務,為了完成職責隻能各自努力,所以你也要好好善盡你的職責。」


    就是由於各人、各家族都擁有其他人無法取代的重要性,所以宵見裏才能在大家攜手合作下撐過無數次危機,直到現在依然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


    就算是我忙於守護日奈的這段日子,或是以一介平凡高中生之姿每天上學、苦於與日奈的排練時等等,都是在幕後某人的辛勤努力下才得以實現。即便是令我感到煩悶的無意義空閑時間,也是出自於某人的犧牲而成立的一種奢侈。


    ——不過,眾家族的職責間也包含了太多流過鮮血的複雜曆史,隻要某人的舊怨因刺激而頓時爆發,就很有可能發展為無法想像的大慘劇——


    一股蠻力突然扯著我的耳朵,讓我痛得忍不住返迴現實。


    日奈以留著長指甲的手指揪住我的耳朵,怒氣衝衝地瞪著我說道:


    「……一大早幹嘛表情那麽陰暗呀,要你來接我是件那麽難受的事嗎?」


    我慌忙搖頭否認,日奈這才滿意地轉過身,接著便步履輕快地跳下階梯。我也趕緊追了上去。


    我一邊望著在我斜前方搖曳不定的日奈紅色緞帶與黑發,一邊認真思索犯人的真麵目及其目的,以及該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逮捕對方。


    ——假如今年的校慶因此而停辦,那麽對於生來就具備倒黴體質的我而言,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與日奈縮短距離的機會了。


    一種卑屈的未來景象不斷在我眼前上演——每次日奈與檸檬開始輕鬆地閑聊時,身為奴仆的我隻能默默地消失在遠處。光是今天一天,那幅畫麵就不斷在我眼前出現,不管是上課中或放學後,抑或是迴到宿舍,都不留情地盤踞在我腦海中,甚至化成惡夢,持續削減我的氣力。


    * * *


    ——天亮後的翌日,坐在化妝櫻根部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嗬欠。


    日奈跟檸檬都還沒迴來。


    自從今年四月起我開始就任日奈的守護者之職後,已過了半年,而我也學到了她每次準備出門或集合都需要花很長時間的教訓——且當同伴變多後,她所需的時間也等比例增加。


    我從昨夜負責「輪值」的家夥中打聽過了,並沒有出現任何特別強大的妖魔鬼怪或可疑縱火事件,所有的時間都幾乎花在驅趕熬夜或告白的學生上。


    因為一直擔心遭遇前天那名「縱火犯」,所以我在學校一整天都提高了警覺。然而除了敵方第二度的襲擊毫無蹤影外,我也「嗅」不出任何帶有惡意或敵意的氣息,就這樣結束了一天的課程。


    ——搞不好前天的縱火是犯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犯行。


    由於犯人對搭建那座鬼屋攤位的班級懷恨在心,所以才首度犯下此犯行想藉著縱火引發騷動,沒想到竟會被兩匹狼狂追,因此對方……


    總之,既然「縱火犯」沒有打算引起第二度騷動,對我們來說也算是少了一個必須分神的問題,實在是托對方的福——這種毫無根據的樂觀推測好像很不適合我,畢竟我每次都習慣將事態預先設想為最糟糕的情況。


    我無意識地伸手鬆開領帶,這才想起當下穿著的並非宵森學園高中部製服,而是演戲時必須用到的陸軍軍官製服。


    日奈跟我約好了,今天放學後必須穿上這套久違的戲服,進行排練。


    上次身著這套服裝是跟阿修羅總督纏鬥那次吧?總覺得已經過了好久,其實也才一周左右而已。


    根據日奈的意見,在表


    演結束前會有一段必須激烈活動身體的情節,所以最好趁現在掌握這套服裝的感覺。


    不知道這是戲劇部的理論,抑或單純隻是日奈的突發奇想,總之目前的天色還亮。


    離十點的鍾聲響起、「輪值」正式開始前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現在也找不出反對她的理由。


    我拚命忍住即將衝口而出的第二聲嗬欠,輕輕地轉動脖子。


    昨夜明明難得可以充分補眠,我卻因惡夢不斷使得疲勞幾乎沒有消除。自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對自己頑強的體力非常有自信啊……


    我再度以深唿吸取代按捺不住的嗬欠,並端正自己的坐姿。


    等校慶平安結束後,就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子了。現在正是緊要關頭,隻要再撐幾天——正當我如此說服自己並抬起頭的同時,剛好發現校門外有一對熟悉的人影正在逐漸接近。


    那是凜與宮田。


    凜穿著國中部的製服。我記得她跟日奈約好下課後要過來協助我們排演。


    一旁的宮田也盡量配合凜的步伐慢慢地走著。


    宮田突然指著路旁的植物對凜說了些什麽,逗得凜開心地笑了起來。


    ——當初光是為了能與凜正常交談就花了我不少時間,沒想到如今竟能看見凜發出聲音「嫣然一笑」的模樣。


    「宮田先生好像每天都在國中部門口等她喲。」


    我的頭上突然傳來檸檬的說話聲。


    按住軍帽抬頭仰望,這才發現檸檬穿著跟我一樣的陸軍軍官製服,一臉微笑地從上方低頭俯瞰我。


    「……這是怎麽迴事?」


    「日奈不是說要大家一起穿上戲服排練嗎?所以我就跟戲劇部借了一套。好看嗎?像不像威風凜凜的女軍官?」


    檸檬從過長的衣袖中伸出指尖,略微彎著身子展示給我看。


    ——真是不成體統。這套軍服的尺碼根本與身材嬌小的檸檬不合,隻有胸前的部分顯得特別緊繃,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之前去海邊玩時,檸檬穿的那套比基尼布料極少,我似乎也是以「很健康」或「很有律動美」之類的形容詞蒙混過去。


    我以呆板的口吻迴答了聲「很好看」後,便若無其事地將目光轉迴凜與宮田身上。


    「你說宮田每天在校門口等,是為了接凜放學嗎?」


    「宮田先生覺得經過上次爆炸事件之後,放著凜不管會有危險,所以才每天這麽做吧。」


    青春真好呀——檸檬如此感慨著,我則是狐疑地歪著腦袋。


    能夠跟某人在約定的場所碰麵,或許真的是一件愉快的事吧!


    無法確定對方是否會如期赴約的不安,還有確定熟悉身影後心頭頓時湧現的安心感,以及對方一步步靠近時難以壓抑的興奮之情——相約碰麵的愉悅之處應該就是上述這些吧。


    從小時候開始,要是我與日奈想一起出去玩,總是會由其中一方跑到另外一人的家中邀約,所以幾乎沒有這種在外麵碰頭的經驗。


    如今變成主人與守護者的關係後,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得並肩而行,即使非得前往其他場所,也幾乎都是由我主動前往諏訪部的宅邸迎接,所以類似漫畫或連續劇裏經常出現的那種男女朋友在外頭碰麵的經驗,我根本無緣體會……


    ——大概是體力沒恢複的緣故吧,總覺得一點小事也能讓自己意氣消沉。


    正當我抬起頭想要重新振作時,一道輕快又急躁的腳步聲逐漸朝此處逼近。


    已換上燈籠褶裙加長馬靴——一身女學生打扮的日奈以閃閃發亮的目光指著凜與宮田的方向,同時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向檸檬。


    「咦?咦?那是怎麽迴事?怎麽突然變得那麽親密?」


    「就是說嘛!青春真好呢!」


    檸檬重複了剛才對我感慨過的話,日奈聽了則頗有同感地用力點了好幾下頭,接著又陶醉地歎了口氣。


    「——宮田先生真是個紳士。」


    「對呀對呀。如果一不小心就會讓人覺得很娘娘腔的行為,宮田先生卻掌握得恰到好處。」


    「沒錯。例如像在校門口等對方放學啦,這種小地方還真是貼心耶。」


    兩名少女將宮田的舉止視為舊時代的美好風氣而感佩不已,我則是對日奈與檸檬也會像班上其他女同學般,因為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的反應感到錯愕。


    話說迴來,我也是每天到日奈家門口迎接她出門呐,怎麽從來沒有人誇獎過我?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有點火大。


    凜發現我們三人都已各自正裝聚集在化妝櫻底下後,立刻穿越高中部正門小跑步朝大夥接近。來到跟前後她立即深深一鞠躬。


    「真是非常對不起,凜錯過了約定的時間嗎?」


    「沒有呀,高中部本來就比較早下課吧!」


    「雖然如此,凜還是很抱歉,讓各位久等了。」


    麵對態度恭敬朝大家低頭的凜,檸檬臉上浮現開心的笑容並搖著頭。


    「不會啦——你如果來得再遲一點我反而更歡迎喲。」


    凜聽了瞬間抬起頭,似乎察覺到檸檬的言外之意。


    「……檸檬姊姊,禁止你想那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例如呢?」


    「奇、奇怪的事就是指奇怪的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檸檬,不要再捉弄凜了。」


    狐狩田學長不知何時突然大剌剌混入我們之中,難得說出了比較像正常人的勸告。


    滿臉通紅的凜原本還打算繼續辯解,聽了學長的話後也不由得瞠目結舌,隻能抬頭仰望學長的臉。


    「這種時候要在一旁細心守護兩人的進展,讓他們能順利培養感情。等雙方進入二十四小時都不願分開的熱戀狀態後,再以迅雷不急掩耳的手段一口氣幫兩人昭告天下,這才是正統的做法啊!」


    「二十、二十四小時都不願分開的熱戀……」


    ——凜,你的吐槽點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狐狩田學長的那番話應該充滿了令人質疑的地方——


    「抱歉,請問一下。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宮田突然對狐狩田學長如此詢問道。


    我暫時打斷腦中尋找正在吐槽點的作業,仔細端詳這兩個人。


    狐狩田學長就像在整理腦中數百年的記憶般輕輕瞥了宮田一眼,接著才輕輕搖著頭。


    「我想我們大概碰過麵吧,時間恐怕是在二戰前。」


    「嗯——我也覺得好像有印象……」


    「狐狩田學長,如果你知道什麽線索請告訴我們。」


    「不,老實說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狐狩田學長冷淡的迴答讓我大失所望。


    「連在哪裏碰過都想不起來嗎?」


    「如果這個人會變身為狼或狸貓,或是每次都能表演宛如藝術般徒勞無功的行為,甚至擁有自掘墳墓的才華的話,我應該就會對他念念不忘了。」


    ——我怎麽覺得被指桑罵槐了?算了,暫時不理他。


    「不過,當我還是私立宵森學園的學生時,我跟這個人的確很可能打過照麵——即使隻是單純在走廊上擦肩而過。」


    學長的話讓宮田陷入了沉思。凜也以不安的表情仰望著宮田,接著又突然繃緊著臉,瞪著一旁的狐狩田學長。


    「凜是來協助日奈姊姊排練的,大家趕快開始吧!」


    喔!凜很難得地以「閑雜人等快滾」的口氣說話了。


    「不用因為這裏有不相幹的人在就暫停練習,對吧?」


    「……」


    凜交替看著宮田與狐狩田學長,日奈終


    於按捺不住地開口打圓場。


    「呃,宮田先生就暫時交給我們照顧,凜你先去換衣服吧!」


    凜接過日奈從戲劇部商借的服裝後便一溜煙跑開了。


    宮田依舊陷於方才的沉思中。隻見他不斷反複出現似乎想起什麽又不太敢確定的表情,然而最終還是挖掘不出任何有幫助的情報。


    「不過,比起之前仿佛隔了一層厚重的牆壁,現在記憶已經像被籠罩在白色的朝霧中,微微浮現輪廓了……真抱歉,我的說法好像很複雜。」


    「哪裏,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迴答讓宮田不太好意思地笑著搔搔頭——然而他的笑容卻在刹那間僵住了。


    宮田的眼睛瞪得老大,上頭還倒映出凜換上舞台服裝並衝迴眾人跟前的身影。


    粉紅色的無花紋和服上衣,搭配藏青色的燈籠褶裙,當然還有那雙綁腿的靴子,長發則另外以紅色的緞帶束起。凜的舊式學生裝扮營造出與日奈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氣氛。


    「……美沙緒、小姐?」


    宮田喃喃喚著我從未聽過的陌生名字。


    凜換完衣服後以全速奔迴此處。當肩膀劇烈顫抖且上氣不接下氣的她抬起頭來時,正好與宮田先生四目交會,接著宮田就好像觸電一樣立刻衝向化妝櫻。


    他以手掌用力拂過櫻樹粗糙的表皮,激動異常、好像在尋找什麽似的,不停在樹幹表皮來迴檢視。


    「……宮田先生?喂,宮田先生!你到底在找什麽?」


    「我想起來了。我曾經把日記本藏在這棵樹的樹洞裏!」


    不過宮田所說的樹洞卻杳然無蹤。


    「有沒有可能是在別棵櫻樹上?」


    「不可能搞錯的。宵森學園每年會在秋天綻放的櫻樹,就隻有這一株而已……」


    眼見對方依舊不肯罷休地在化妝櫻底下搜尋,日奈突然提出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你為何要刻意把日記藏在樹洞裏呢?這麽一來不是有可能被其他人偷拿,或是因風吹雨淋而損壞嗎?」


    ——這的確是眾人最先產生的疑惑。


    宮田「啊」地輕喟一聲後,這才端正姿勢將前一刻喚迴的記憶重新轉述給大家聽。


    宮田生前是一名暫住在教來石家的落第書生。


    當時在教來石本家有一位叫美沙緒的少女,擁有沉魚落雁的美貌。


    兩人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日久生情,但平時鮮少有交談的機會,唯一的交流方法就是透過將日記放在化妝櫻的樹洞中交換訊息。


    如果直接麵對麵互換日記,不僅會讓雙方都感到很不好意思,而且也很難掩蔽教來石一家其他人的耳目。


    日奈聽到這兒,無法理解地偏著頭間:


    「不過,宮田先生是以書生的身分暫住在教來石家吧?稍微與對方閑聊或交換個日記真有那麽嚴重嗎?」


    「對教來石的族人來說,身為諏訪部家臣之一的教來石本家姑娘絕對不允許與一介平民產生情愫,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危險性也要避免。」


    「沒錯。我對美沙緒小姐的情誼是不被世間所允許的,如果不小心曝光,鐵定會被教來石掃地出門,還補上一句『真是不知自己有幾兩重的死老百姓』吧!」


    「但你們不是正在熱戀中嗎?」


    宮田聽了這句話突然麵紅耳赤地激烈搖著頭。


    「不!我雖然與美沙緒小姐交換日記,但內容都是閑話家常或討論各自的職責而已,離熱戀還有一段……」


    不過,宮田最後還是無法壓抑心中的情感,決定在日記中對美沙緒小姐告白,且一如往常地將日記本放入化妝櫻的樹洞中。


    隻可惜他還沒得到迴答,對方就已然病故了。


    「我很想知道美沙緒小姐的心意,不管最後她的答案是否願意接受我都無妨。在無法確定最後結果的情況下,就算我離開人世也會死不瞑目吧。」


    宮田之所以會化為思念體並在化妝櫻下現身,所抱持的「遺憾」應該正如他所述。


    ——確實,在告白後一定會非常想得知結果。不管成功或失敗,至少是對自己心中的牽掛有了一個交代。


    打扮成女學生的凜正好牽動了宮田心中美沙緒小姐身影,讓他的陳年記憶一口氣蘇醒過來。


    ——這麽說來,身為不速之客的狐狩田學長這迴多少派上了用場。那家夥當年一定也是盡幹些調皮搗蛋的壞事,所以才會讓宮田留下印象。


    一鬥哥在接獲通知後不久便趕到現場,與宮田一同調查過化妝櫻的樹幹後迴頭對眾人說:


    「可是這上麵根本沒有樹洞啊?」


    「真奇怪,怎麽會?我記得應該就在這附近。」


    宮田指著自己的頭頂上方。


    「我對那道十字形的傷痕還有印象。」


    他指出那道刻在樹皮上的十字傷痕,離地麵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樹木也是會生長的,所以樹洞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封閉起來了吧?」


    事實正如日奈的推測。


    況且宮田將日記放入化妝櫻的樹洞已經過了九十年的光陰,就算是一棵小樹苗也有充足的時間長成巨木了。


    凜以仿佛擁抱化妝櫻的姿勢將額頭抵在樹幹上,閉起眼睛試圖與櫻樹溝通。


    雖然感應植物不是她擅長的領域,但即便沒有像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那麽靈光,想要找出對方大致的情緒也不是難事。


    「——化妝櫻的確心事重重,很有可能就是由於宮田先生所說的筆記本、日記本。」


    一鬥哥皺起眉頭,抬頭瞪著這棵櫻樹。


    「倘若日記被關在裏麵的話,要怎麽拿出來?」


    「如果是十字傷痕附近的位置,擅自切開的話很可能會讓整棵樹枯死吧。」


    ——那樣就糟了。如果化妝櫻枯萎的話,這次的舞台表演就毫無成功的機會了。以畫在三夾板上的圖案或假花根本無法製造同樣的效果,非得要那棵櫻樹不可。


    那麽,要放棄解決宮田的遺憾嗎——不,這也行不通。如果以暴力勉強讓他這個怪異的櫻花精靈投胎,鐵定會對化妝櫻產生不良的影響。


    讓業已封閉的樹洞打開,或是在不傷害化妝櫻的前提下取出封閉在樹幹內的日記本——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如果諏訪部的家臣中有能夠穿梭時空的家夥就好了,這麽一來問題便可迅速解決。


    不過,不管是在定居於裏的族人當中,或是正在返迴裏的那群「流族」裏,都沒有人具備可操縱時空的強大技能——


    「——嗯?」


    等等?


    應該用不著穿梭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不可知力量吧?


    重點在於化妝櫻本身的狀態。


    隻要能暫時讓化妝櫻的時間倒轉迴去……?


    ——對喔!


    「呀!」


    我冷不防抓住日奈的手臂,似乎嚇她一跳。


    「做什麽啦?」


    「日奈,專家!我們需要藉助專家的力量!」


    「專家?」


    「就是住在花屋的那些人啊!你記得嗎?那家人可以自由操縱植物的生長——」


    日奈那張原本瞪著我、滿懷困惑的臉孔,聽到這兒忽然為之一亮。


    「你是說高遠家吧!?」


    「沒錯沒錯!反正現在死馬當活馬醫,不妨找高遠家的人試試看。」


    * * *


    高遠家位於距離裏中心地帶稍遠處的山麓附近。


    即使距正式上場表演的日子已經剩不到幾天了,穿這種戲服去拜訪人家也未免太失禮了。於是我們決定先暫時換迴製服,再動身前往高


    遠家的宅邸。


    高遠一族具有能與植物互通心靈,並自由操縱其生長的神秘力量。


    由於這種技能可對眾人賴以維生的農作物造成影響,所以高遠家在諏訪部的家臣內一向被視為與眾不同的存在。據說隻要高遠家有心,確實有一定的實力可違逆諏訪部的命令。


    但事實上,隻要考量諏訪部一族的影響力,就會知道那種臆測根本是無稽之談。不過,高遠家一直都貫徹著不介入家臣間派閥與權力鬥爭的獨自生存方式,所以在諏訪部的家臣中的確占據著特殊且難以忽略的地位,這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那家人真有那麽厲害啊!」


    我隻記得高遠家有個總是繁花盛開的院子,以及一位總是在蒔花弄草的圓臉老婆婆而已。結果聽了日奈的說明後我不禁畏懼起來。


    裏內的孩子都稱那棟不論春夏秋冬四季永遠綠意盎然的高遠家為「花屋」。


    那裏的庭院內栽植著石榴樹,每年果實都會結滿整個枝頭。


    到了秋天時,附近調皮的孩子們就會為了偷摘石榴而潛入高遠家,但那位老婆婆發現後卻依然會笑著主動將石榴一一分送給聚集而來的孩子。


    ——我也拿過,而且是包括日奈的份,一共兩顆。


    不知那位老婆婆是否還記得……每到開花時期就會特地繞遠路拜訪這座庭院的諏訪部下任當主,還有每次都伴隨在日奈身邊的我。


    「那種東西還是要靠自己實力爭取來才好吃。」


    以前一鬥哥曾如此主張過,於是他老是趁老婆婆不在庭院時潛入高遠家偷摘石榴。結果這件事被他老爸抓包了,害他被痛打一頓。當一鬥哥被父母押著前往高遠家道歉時,老婆婆依舊親切地將石榴塞在一鬥哥手上。


    「你當時迴去有好好反省吧?」


    「才怪。我隻是很懊惱被老爸逮到而已,所以後來又嚐試了好幾次,結果竟沒有一次成功。」


    「……一點也學不乖的笨蛋。」


    「請稱唿我為不屈不撓的挑戰者,謝謝。」


    在久違了大約六年的「花屋」前院,石榴樹依舊茂盛地結實累累,然而熟悉的圓臉老婆婆卻不知去向。


    被請入高遠家內室的日奈迅速切入正題。


    她簡單地說明現況後,表明為了在不傷害化妝櫻的前提下取出日記,所以需要藉助高遠家的力量,但高遠家的族人聽了卻委婉地低下頭。


    「……對於下任當主大人的請托,我們也很想盡棉薄之力,不過如果是針對化妝櫻就恕難從命了。」


    「……這是什麽意思?」


    日奈迎頭碰了根軟釘子,不悅地質問道,對方則迴答:


    「也就是說,我們高遠家雖然擁有可與植物溝通的力量……隻要隨便找一位族人,隨手拿起鬱金香球根便可使其瞬間開花的小事當然可以照辦;但類似那種經年累月生長的巨木或頗有來頭的生物,要對其使用我們的力量就不能任意出手了,必須經過特定的儀式——或者說手續才行。」


    ——看來事情似乎比我們想像的更為複雜。


    「你們所說的手續是指……?」


    「必須先征詢三婆大人的意見。」


    要拜托位居諏訪部眾長老之首的三婆點頭!?


    「不過,如果是高遠本家的隱居當主,應該能輕易說服三婆大人吧……」


    確實,那位老婆婆應當與三婆交情匪淺。然而當年曾親眼目睹化妝櫻從後中庭遷移至正門旁的高遠家前任當主,很不巧地目前正臥病在床。


    「這一周來她都躺在床上休息。畢竟年歲老邁,我們也希望她能盡量保重身體,好好休養。」


    ——我記得丸子浩樹也是一迴來就病倒了。難不成在諏訪部的家臣間正流行著什麽嚴重的感冒嗎?


    「我可以派遣臣下使用治療疾病的符咒,倘若她身體恢複之後能幫我們這個忙嗎?」


    「這個……如果要讓因樹木生長而封閉的樹洞打開,就等於要逆轉化妝櫻的生長過程吧?這種行為會縮減化妝櫻的壽命,就算我們隱居當主恢複體力了,恐怕也恕難從命……」


    這種逆轉植物生長過程的法術,從很久以前就被諏訪部本家所禁止。因為如果濫用這種力量,可能會使裏內的農作物枯萎,甚至導致整個裏崩潰。


    這麽一來我們真的是束手無策了。


    就算高遠家的隱居當主願意出手幫忙,三婆也不會發出允許使用法術的命令吧!


    畢竟這次發生在化妝櫻上的麻煩事件,與宵見裏的絕大多數居民沒有直接關聯。那些恐怖的老婆婆們唯一會感興趣的‘也隻有裏的興盛與諏訪部的安危而已。


    ——相反地,如果讓她們知道化妝櫻不開就可以讓日奈的演出失敗,搞不好她們還會樂得出手妨礙呢。


    在委婉表示拒絕之意的高遠族人相送之下,我們一行人正要離開宅邸。突然有一名全身穿著白色裝束的孩子從宅邸深處啪噠啪噠地跑了出來。


    那名圓臉的孩子雙手捧著石榴,對著我微笑。這讓我不由得聯想起當年在庭院內蒔花弄草的老婆婆。


    「這是曾祖母給下任當主大人與眾隨從的禮物。」


    日奈聽完後愣住了。她一邊訝異地眨著眼,一邊彎下腰配合孩子的視線高度,將那些成熟的石榴收入懷中。


    「謝謝你。請你轉告你的曾祖母,要她保重身體。」


    「還有,我要傳話。」


    看來目前臥病在床的那位高遠家隱居當主,想要轉達的並非隻是特產之類的水果而已。


    孩子用力挺直背脊,提高音量轉述來自曾祖母的「傳話」。


    『最近化妝櫻的生長速度不自然地變快了。目前尚未開花或許也是急速生長所帶來的副作用,希望不是什麽不好的預兆。』


    高遠家的孩子以缺乏抑揚頓挫的平板語調念完傳話後,最後還加上一段:


    『希望下任當主大人與眾隨從能將老身的叮嚀謹記在心,如此即屬萬幸。』


    日奈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她凝視著即使轉達完曾祖母傳話依舊抬頭挺胸的孩子,以澄澈的聲調答複:


    「高遠老人家的掛念我已經收到了,我自當時時不忘這番教誨。希望老人家能好好養病,早日康複。」


    我們目送著那位恢複滿臉笑容的孩子奔迴宅邸深處——他想必是急著返迴曾祖母的臥榻邊吧——隨後我們即帶著獲贈的石榴禮物離開了高遠家。


    * * *


    好不容易迴到校園後,時間已超過了晚上七點。太陽已然西沉,遠處吹來的風還帶著一股冷冽刺骨的濕氣。


    這個時段留在高中部校舍繼續趕工的學生人數依舊十分踴躍。從各處教室傳出的喧鬧聲、快速奔過走廊的足音、鋼管樂隊合奏曲等,交織成宛如有大批人馬在遠處交頭接耳、難以分辨的嘈雜聲響。


    「——這樣看來等一下又趕不完了。」


    一鬥哥坐在講台上,以憂鬱的口吻抱怨道。


    為了討論對策,大夥暫時先找了間空教室集合,隻是開始討論不到十分鍾就陷入僵局了。


    如果要讓宮田先生順利升天,就必須找出寫有教來石美沙緒迴複的那本交換日記才行;但如果要取出那本日記,又必須針對化妝櫻想出個安全的解決之道。


    與我們會合的薰子姊以「恕我僭越……」為開場白發表個人看法。


    「關於高遠家的事,想要請三婆大人出手協助恐怕非常困難。這麽一來,還不如直接將化妝櫻劈倒,以淨化宮田正一郎為優先目標,這才是目前的最佳解決手段。」


    薰子姊的判斷非常合理。


    與日奈共同行動的這些隨從中,如果


    要問誰對自身的職責最為忠實,甚至完全沒有通融餘地的,肯定就非薰子姊莫屬。


    她完全不會懷疑高層的決定,隻知道盡速排除所有不確定的因素,並以此為方針果斷地行動。薰子姊的抉擇在我們這群人當中可說是最公正不阿的。


    「……我看還是直接想辦法讓那家夥投胎最快了!」


    「不過,宮田先生不是普通的思念體,可能是透過化妝櫻而實體化的,對吧?所以倘若把化妝櫻給砍了,那宮田先生不就沒命了嗎?」


    「思念體那種玩意兒哪有什麽命不命的?搞不好把化妝櫻劈倒後,他就能恢複為普通的思念體,並且立刻升天了也說不定。」


    「也不能讓他在樹木被砍倒後立刻死去吧!即使宮田正一郎與化妝櫻的關係密不可分,也必須保留一點時間讓他閱讀日記內容啊——」


    ——砰!就在這時,突然有人用力拍打桌子,打斷了我們三人的討論。


    凜將雙手撐在課桌上,用力地咬著下唇,從原本所坐的位子奮力站起身。


    我發現她那纖細的肩頭此刻正因憤怒而激烈地顫抖著。


    「——你們不要隨隨便便就說什麽死不死的、把別人當東西看待行不行?」


    「等等,凜……」


    日奈伸過手,卻被凜一把甩開。


    「哥哥還有姊姊們認為思念體都沒有感情嗎?思念體隻是會阻撓大家完成任務的障礙,或是方便時可以利用的道具嗎?」


    聽了凜語帶顫抖的質問後,一鬥哥慌忙從講台站起身。


    「喂,凜,冷靜一點。我們並沒有蔑視宮田的意思……」


    「有!因為哥哥與姊姊們剛才在討論的主題,並不是如何幫助宮田先生解決困難,而是如何讓他從人世消失。沒有一個人願意設法拯救宮田先生。」


    凜的這番話讓我心頭為之一震,因為她一語道破我先前的心態。


    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想要設法使宮田先生讓早日投胎,目的都是為了盡快解決化妝櫻的異狀而已。


    ——也就是說,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對日奈告白,卻完全不在意如何拯救宮田與凜本身的觀感。


    凜的嚴厲指責讓眾人啞口無言。一直保持沉默的宮田看了看大家,隨後才握起凜的手,露出安撫她的笑容。


    「凜小姐,請你息怒吧!大家所說的都沒錯。對於諏訪部的眾家族來說,保護宵見裏與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居民平安,才是第一要務。」


    「……宮田先生明明就像現在這樣好端端地活著。」


    凜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迴答,宮田聽了隻是以寂寞的笑容搖搖頭。


    「凜小姐,此言差矣。我從很久以前就已不在人世了,站在這裏與凜小姐對話的,也不過就是死前難以瞑目的思念所造成的幻影罷了,就跟海市蜃樓一樣……」


    凜用力閉上雙眼,將宮目的手給推開。


    「凜想要幫助宮田先生。凜不再指望哥哥或姊姊們了,而要以自己的力量找出辦法!」


    「凜!」


    聽到我一聲唿喊後,凜似乎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不過她馬上轉過身,頭也不迴地衝出教室。


    宮田為了追趕她也趕緊邁出大步追去,一鬥哥與薰子姊見狀也緊跟在後。


    我則是保持著從椅子上半撐起腰部的奇怪僵硬姿勢,直到日奈走來輕拍我的背後,才使我迴過神並完全站起來。


    「——凜怎麽變了,跟以前判若兩人。」


    「那還用問嗎?」


    檸檬側著腦袋對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接著我們三人才動身出發追趕凜。


    來到走廊後,我們的視野內已遍尋不著凜的身影。幸好我與檸檬依然可以憑藉空氣中殘留的氣味展開追蹤。


    過沒幾分鍾,我們就發現了凜的所在之處。


    ——咦?凜那家夥怎麽傻傻站著不動?


    剛才還氣勢驚人、義無反顧衝出教室的她,當下卻站在置物箱的附近徘徊不前。難道是口頭上表示要幫助宮田,來到這裏才突然發現找不出具體的方法嗎?


    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剛才那種可笑的推論完全是場誤會。


    凜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誌佇立不動,而是被外力擋住了。


    我們順著凜筆直向前的目光望過去。


    隻要我變身為黑狼,就能一口氣飛躍過去對方所在的距離。


    然而出現在眼前的物體卻遠遠超出了我們的常識範圍——一隻巨大的野獸就矗立於前方。


    我訝異地斜眼瞟了一下手表。


    表麵上的指針顯示目前是晚上七點三十五分——離校園化為異世界的信號響起還有不少時間——既然如此,那麽出現在我們眼前的異樣存在又是什麽呢?


    那隻顏色深紅近黑的野獸堵住了校舍正麵的出入口,體型足足比凜大了兩圈以上。從外觀推敲,應該屬於犬科的動物。


    原本覆蓋於野獸軀體的暗紅色長毛此時突然向外掀開,逐漸轉變為白色、黃色。


    一股隨風而來的泥土燒焦味竄入鼻腔。


    不會吧,又是哪裏失火了!?


    我趕緊檢視四周,卻沒發現任何起火的跡象。


    ——不對……!


    燒焦的臭味是從那隻深紅色的野獸身上發出的。


    對方那顏色逐漸改變、使人眼花撩亂的體毛已遠遠超乎了正常生物的範圍。此刻竟還冒出足以燃盡一切的烈火!終於,野獸的軀體完全被火舌所包圍!


    咕嚕嚕嚕嚕嚕嚕……


    野獸發出低沉的威嚇聲。隱藏在那熾熱空氣的另一頭,炯炯有神的綠色眼珠依舊惡狠狠地緊盯著我們不放。


    「讓我來吧!」


    檸檬頓時衝了出去。她毫不猶豫地撕裂身上的製服,搖身化為銀狼之姿。


    不過,那匹野獸卻對檸檬的行動絲毫不感興趣,隻是將背脊如弓弦般反扭著,朝夜空發出咆哮。


    隨著那聲猶如雷鳴般的怒吼,對方有如特攝電影中時常出現的大怪獸般,口中吐出了熊熊火焰。


    咕喔喔喔喔喔!


    ——等等!有聽說過會吐火的犬科動物嗎!!這未免太犯規了吧!


    我慌忙將背後的日奈護入懷中。


    此時前方又傳出玻璃被撞破的巨響。


    原來是化身為鬼的一鬥哥,從校舍出入口直接闖了進來,企圖守護依舊呆立著不動的凜。


    然而一鬥哥畢竟還是慢了半步,朝凜襲去的火舌已無情地竄出了。


    「啐!!」


    一鬥哥忍不住瞪大眼睛咂舌——


    就在此刻,我親眼目睹宮田衝入了凜與漩渦般的火焰間!


    宮田那絕對不算魁梧的身體,就這樣直接覆蓋在比他更為纖細的凜上方。


    「呀啊啊啊啊啊!」


    如同被直擊而來的熊熊烈火給吹散般,不知從何處現身的櫻花花瓣突然從天而降,自凜與宮田的上方灑下。


    轟隆巨響、熾熱火焰,以及凜的慘叫聲都消失了,隻見櫻花花瓣牢牢地裹住了宮田的身體。


    「喂!凜!你還好吧!?」


    一鬥哥率先衝了過去。


    不知是因攻擊失敗而慌亂,還是被凜的毫無防備給嚇著了,野獸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窺看著我們的反應。


    「……你的目標是我們嗎?」


    我試圖與對方溝通,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無可奈何下,我隻好集中全部精神於感官,仔細解讀對手的一切資訊。


    身纏火舌、口吐烈焰的狼……


    這家夥鎖定的目標是凜。


    剛才若不是宮田挺身而出,凜或許已命喪其手了


    。


    隻不過除此之外,敵方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況且野獸冒出的火焰雖然散發出代表強烈敵意的味道,卻沒有其他憎惡或怨恨之類會令人毛骨悚然的負麵氣氛。


    這跟前戲劇部顧問草野老師那般的惡意,以及甲賀賴則所發出的憎恨完全不同。


    此外,更沒有飯綱所懷抱的那種強烈使命感。


    對手隻是單純在誇耀自己的威力罷了……


    這就跟因一時興起而犯罪的嫌犯很像。不過仔細留意的話,還是可以發現對手身上散發出一種宛如野生動物為了保護地盤而不得不進行生存之戰的悲壯氣息。


    ——在尚未理解對手的目的前,我方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但話說迴來,這家夥已經出手攻擊我的同伴了。


    我也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管。


    即便無法理解對方的目的,也無法保證對方不會有下一次的突襲——如果有可能波及日奈的話,還是先行解決比較保險。


    「日奈,這裏很危險,請你先暫時後退……」


    不管如何,不打破眼前的僵局也無濟於事。


    我邊將襯衫褪去邊提醒道。


    「要變身囉。」


    「……我知道了!」


    每次到了這種時刻,我都會因為天性使然而語氣粗野起來,不過日奈早就已經習慣了,所以也不以為意。


    關於戰鬥方麵的主導權一直是掌握在我手裏,這並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不管變身的韁繩是握在我或日奈手中,其實差別都不大。


    我閉上眼睛並緩緩吸著氣,每吐出一次,潛藏在我心底的黑狼就多解放一分。那股無窮無盡的力量讓我忍不住誇耀似地高聲咆哮起來。


    那隻火焰獸不知是否畏懼起我的力量,竟當場拔腿狂奔,朝南側的校舍後方奔逃而去。


    身為人的我這時一定會謹慎小心,以防這是對方故意設下的陷阱。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隻要以我這身驚人的力量加以踏平不就得了!


    然而變成黑狼的我卻失去了理智,唯一能阻止我莽撞行為的也隻有日奈的命令而已。


    火焰獸以之字形左右逃竄,企圖將我甩開。


    愚蠢的家夥。


    就算對手想落跑,隻要追蹤那種特殊的燒焦氣味就絕不可能跟丟。


    火焰獸時左時右地在水泥地上前進。前一刻還看見對手將前腿跨在一樓校舍的窗緣上,下一秒鍾對手就已經跳上了三樓的窗台,並衝入敞開的窗口中。


    ——動作還真敏捷啊!


    但這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包括銀狼在內,天底下應該還有不少動作比我機敏的家夥。


    然而在這種狹窄且結構立體的校舍內戰鬥,奔跑速度快慢與否並不是影響勝敗的關鍵。


    找出適合這種場所的戰鬥方式才是最要緊的。


    關於這點,我跟銀狼都非常熟悉校舍內的地理環境。


    白天我們原本就是在這裏上課的學生,晚上又以諏訪部的家臣身分在此與妖魔鬼怪交手,早就設計好許多相互合作、給獵物致命一擊的戰術。


    地利完全站在我們這邊。


    ——不過,對手倒是握有一項預期外的優勢。


    那就是「宵森祭」。


    火焰獸將散置於校舍內、為了校慶而準備的紙箱與三夾板等物毫不留情地破壞後再逃竄。


    學生們費心製作的展示品也被對手身上的火焰引燃、燒毀。


    我甚至因此開始懷疑,敵人會選擇這種逃脫路線根本就是故意的。


    ——還真會挑戰場啊!


    我們當然不能像對方那樣,毫無顧慮地破壞學生們的心血結晶。


    身為人的我的確會有此顧忌,但即使是身為狼的我,也依然不敢做出類似的行為。理由隻有一個——這樣會使日奈勃然大怒。


    我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全身銀毛與我並肩奔跑的家夥——銀狼所發出的。


    即使不透過言語交談,我也能從銀狼那翠綠色的眸子中讀出它所掛念的事。


    『這樣下去損傷隻會愈來愈嚴重,必須趕緊阻止那隻野獸才行。』


    一點也沒錯!我打心底同意銀狼的看法。


    眼前的要務就是讓那隻火焰獸先停下腳步。


    可是該怎麽做?


    就算想把對方逼入絕路,這附近也沒有任何一個跟校慶準備扯不上關聯的場所吧?


    「勇太——!你還好吧!?我怎麽覺得這裏被破壞得很嚴重!」


    日奈的唿叫聲從校舍外傳來。


    就算沒有她強調我也知道。


    隻有像這種時候,我才會打從心底因她的批評而焦躁不安。如果現在自己身為人的話……


    對了,剛才日奈的一番話突然帶給我靈感。


    『日奈!我現在想辦法把對手逼到窗邊,接下來就靠你的力量讓對手止步吧!』


    當然,化身為狼的我無法以人類的語言說話。


    日奈對於狼的語言也幾乎是一竅不通。


    但無論日奈的身分為何,打從一開始她就注定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一部分。


    如果要問誰在戰場上最能理解我的心意,自然非日奈莫屬,甚至就連其他狼都比不上她。


    我不待日奈的迴答便朝著火焰獸的方向衝去。


    方才被銀狼追趕的那匹野獸,突然從走廊轉角竄至我的麵前。


    我立刻亮出尖銳的利牙對準其脖子,但在敵人巧妙地扭轉四肢閃避後,我的利牙隻咬到了虛無的空氣而已。


    『——小心!那家夥比想像中還難纏!』


    與我錯身而過的銀狼如此提醒著。


    確實,對手並不如起初我所想像,除了到處放火外便毫無其他長處可言。


    我將腦中的作戰計劃略加修正後,跟在銀狼的後頭前進。


    火焰獸從三樓的窗戶縱身躍下,藉由穿堂的屋頂抵達隔壁校舍。


    日奈並沒有以目光緊盯著野獸的動態,所以無法找出能使用諏訪部能力的恰當時機。


    在此我與銀狼暫時兵分兩路,決定采取夾擊的戰略。


    銀狼繼續跟在敵人後頭,我則從搬貨入口侵入該棟校舍,並打定主意在二樓特別教室旁的某個樓梯轉角處迎擊對手。


    我穿越鋪有細石子的中庭,利用這陣子必定會保持敞開狀態的搬貨入口進入建築物內。


    侵入室內後我馬上右轉,爬上階梯後朝走廊直直衝刺。


    這麽一來——沒錯,正如我預期,火焰獸已經從另一個方向主動朝我接近了。


    我將四隻腿牢牢踩在地板上。


    這時,我終於察覺到對手的眼神中混雜著焦躁與畏懼之色。


    ——隻要在這裏讓對方停步,接下來日奈應該就能設法解決。


    敵人依舊毫不放棄地吐出火焰,將堆積在一旁的紙箱引燃。


    紙箱崩塌後,原本貼在牆壁上的展示品也被點燃。鋁製品瞬間被高溫引發化學反應,使得


    火舌擴散至整條走廊。


    ——火怎麽會燒得這麽快!?


    我下意識地企圖阻止火焰延燒。


    但對手已看準了這個時機,一口氣從我的頭頂躍過,繼續朝後方逃竄。


    糟了!!


    幸好,這時沿著牆壁響起了某種喀喀喀喀的輕快金屬刺入聲。


    應該是薰子趕到了吧!那家夥雖然是人類,但身手卻異常敏捷。


    野獸不理會逃跑的方向被及時趕來援助的薰子所阻擋,直接輕蹬牆壁反轉方向,企圖從窗口跳下去。


    看來對手的作戰經驗十分貧乏——我以身為人類的理智如此判斷。


    正當火焰獸的身體有一半已經探出窗口時,動作卻突然僵住了——想必在外頭久候多時的日奈已牢牢捕捉了對手的視線吧!


    火焰獸就這樣全身僵硬地撞上了窗緣,摔迴油地氈材質的走廊上。


    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對準野獸的脖子用力咬了下去。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建築物內的火災警報器鈴聲大作,位於天花板的自動灑水裝置也開始旋轉。


    冰冷的消防用水從我的頭頂如驟雨般降下。


    大概是對手身上的火焰啟動了滅火設備吧!


    趁我因冷水灌頂而稍微分神的刹那,野獸又迅速地穿過窗口,縱身跳下樓。


    我立刻擺出追逐的態勢。


    不過,這迴薰子卻堵在我麵前。


    我大吼一聲想警告她別礙事,她卻以那雙細長的眸子緊盯著我。


    「窮寇莫追。今晚引發的騷動已經夠嚴重了。」


    薰子以對人類的態度向我解釋,這才讓我稍稍恢複理性。


    我轉而環顧四周的景象。


    燒得焦黑的紙箱、化為木炭的三夾板、成排破損的玻璃窗……碎片散落在走廊上,毫不留情的消防用水如同最後一擊般持續從天花板灑落。


    的確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當我察覺自己身為黑狼的意識又逐漸沉睡迴去後,隻好趁尚未在薰子姊麵前完全恢複人形之前,趕緊先躲藏到一旁的雜物陰影後。


    * * *


    事件結束後,日奈隨即以電話與本家聯絡。


    主要的交涉內容是告知這迴的火災可以完全由我們來處理,不需要動用到其他人員。


    完全無法以常識想像的這次事件,最好盡量將消息封鎖於校園內,倘若能用諏訪部的關係者逕行解決那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負責宵見裏的消防隊人員中,也有許多是出自諏訪部的家臣一族。不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最後還是決定不通知消防隊。


    對一般人而言,盡量避免涉入不必要的麻煩是人之常情。


    隻是部分的校慶攤位與展示品還是毀於昨夜的祝融之災。


    即使我們很想為同學們的損害盡一己之力,但對於那些注定無法複原的悲慘殘骸,我們也隻能請對方節哀順變。


    如果能順利解決這次事件,或許對那些同學多少有一點補償作用吧——我是真心這麽認為的。


    至於為了保護凜而直接承受攻擊的宮田先生,傷勢倒沒有想像中那麽嚴重。


    換好衣服的我們急忙奔向他身邊。隻見宮田先生微微睜開雙眼,麵帶微笑地舉起一隻手對我們輕輕揮動,看樣子狀況還不算太壞。


    傷口的樣子雖然嚇人,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在諏訪部的術士協助下,宮田要徹底康複也不是件難事。


    ——但對我個人而言,宮田先生摔落地麵那一刻,不知從何出現於他周遭的櫻花花瓣倒更讓我好奇。


    當時在現場拾起的花瓣,顏色比常見的染井吉野櫻品種顏色更紅。這應該是化妝櫻的花瓣沒錯吧——雖然我有這種想法,卻沒有說出口。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種花瓣帶給我一種非常不吉利的印象。


    尤其現在的凜更受不了半點刺激。


    幸好當時有宮田先生挺身相救,所以她才能在那場衝突中毫發無傷。


    不過,凜本人還是因此承受了相當嚴重的精神打擊,暫時不願離開宮田先生身邊。


    當然,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


    假使我是凜,而日奈因救我而受傷的話——凜與宮田先生的關係跟我與日奈的關係姑且不論是否一致——盡管隻是輕傷或得知毫無生命危險也罷,我想自己必定也會像凜這樣寸步不離地守在對方身邊吧!


    自責更是免不了的。


    真希望檸檬或日奈能多去探望、鼓勵她。


    如果是我或一鬥哥出現,絕對隻會造成反效果。


    結果,那隻火焰獸的目的至今仍舊是個謎。


    假使對方鎖定的目標是凜,那在第一擊被宮田阻撓後,為何不趕快采取第二次的行動呢?我實在搞不懂。


    假使對手狙擊的目標是宮田,當晚竟然會放過他因傷倒地的絕佳時機更是令人費解。


    還是說,它的目的隻是想阻止校慶舉辦?


    如果真是這樣,那它的手段也太過陰險了吧!


    擁有那種攻擊力的怪物,應該可以使用更單刀直入的方式才對。


    難道引發這種騷動隻是它的興趣使然?


    倘若看校園陷入騷亂是對手的嗜好,那又為何要將攻擊目標鎖定在我們這群人身上呢?


    也許敵人早已對諏訪部一族及其家臣懷恨在心了?


    不不,如果真是那樣,又無法解釋對手那種拖泥帶水的出手方式了。


    —不會吧?難道這次又跟春天所發生的事件一樣,隻不過換作由日奈親自演出的戲碼,恰好牽扯上了某個與火焰獸有關的陳年往事!?


    那麽一來就麻煩了。


    假使這出戲劇因此陷入停演的危機,對我而言可是天大、舉世無雙的打擊耶!


    因為若是演出不成功的話,我就無法向日奈告白了!


    要是結果真是如此,那我該怎麽辦才好……


    要尋找別的機會根本難如登天。如果放棄告白,選擇維持現狀呢?


    這麽一來不就本末倒置了嗎?可是,那種努力至今卻依舊一事無成那種確信的感受,依舊難以從我的腦海中拔除。


    有種被什麽異物塞住鼻腔的錯覺,正不斷重複刺激著我那動物性的第六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狼難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川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川實並收藏惡狼難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