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露台上發現住戶被毆打致死的屍體、還有房客遭到房客監禁差一點從這裏摔下去(事實上的確是掉下去了),其實不過是兩個月前所發生的事。事發過後,這裏的露台也被迫關閉了幾天,但沒多久又重新開放了,生鏽的古銅色裝飾格子依然沒有加裝半點防護措施。


    一切都跟三年前某個房客從這裏跳樓自殺時的處置方式一模一樣。彷佛輕聲呢喃著「隻要您希望,歡迎隨時從這裏跳樓自盡」般,麵向大馬路的裝飾格子將五層樓高的公寓這頭隔出寬廣的空間,朝著黑灰色的柏油路門戶大開。裝飾格子外不斷唿嘯的勁風撞擊著外側的壁麵形成小小的氣流旋渦,若隔著裝飾格子探出身,立刻有種受到拉扯彷佛快要跌向虛空的恐怖錯覺。


    站在這裏,卻感受不到以往那種劇烈的疼痛。對淺井來說,這樣的改變無疑像是失去了原本賴以為生的某樣東西,讓整他人變得虛渺不安了起來。隻有感受到那種幾乎灼燒心肺的痛苦時,淺井才發現原來自己還在唿吸著。


    啊啊,這麽說,難道我現在並沒有在唿吸,所以才感覺不到疼痛嗎?變成屍體的話,確實就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


    什麽都感覺不到。這個世界不過是平淡無味的虛泛對象。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空殼般。


    雲層略顯厚重的午後,淺井坐在庭院椅上伸直雙腳,盯著手中的素描簿。螺旋線圈已經壞了,布滿磨擦痕跡的硬紙封麵勉強夾住了並沒有攏整的畫紙。


    畫得真差勁……每次看到這幾張畫稿,心裏都會覺得煩悶。不管是素描或透視圖的技巧根本都不到家。畫的主題和筆觸也顯得紊亂無章,整張圖看下來仍搞不懂這家夥到底想表達什麽東西。話雖如此,但畫出這張圖的家夥當時也才小學五年級,而且自負得很,總以為自己的作品一定能得到全世界的認同。還真教人哭笑不得。


    差勁透了……


    翻開另一張畫紙,依然是同樣的想法。


    但是……該怎麽說呢?存在於這張圖稿中的,並不單單隻是平淡無味的空泛對象。雖然畫得很爛,技巧什麽的也都還相當青澀淩亂,當然更不懂這張圖到底想表現什麽。不過,其中卻有一個共通的特質。那是什麽呢?雖然搞不清楚,但畫裏確實存在著「什麽」。就連作畫的本人也理不出頭緒,但裏頭肯定有什麽東西沒錯。


    忽然刮起一陣夾雜了黑煙的蒼白勁風。沒有被固定在素描簿上的畫紙輕而易舉就被狂風吹起,彷如受到手風琴聲引誘而飛揚四散。


    「糟糕……」


    明明抱怨畫得差勁透頂,淺井還是立刻從庭院椅上跳起來想撈迴那幾張畫紙。追著在混泥土地板上飄動的畫紙,好不容易抓住一張後,又接著追趟另一張。其中一張原本快落地的畫紙被扭曲的氣流卷起,便輕飄飄的旋了一圈往裝飾格子的方向飛去。


    那張薄薄的畫紙,無意間竟跟身著白色連身洋裝,任裙擺翻飛朝虛空奔去的少女背影重迭了。


    『不要走。』


    刹那間,這句台詞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幾乎是拚了命的,淺井從裝飾鐵格子探出身,用力伸長了手。橫亙在眼前的街道頓時放大擴張衝擊著視網膜。視力明明不太好,沒想到這一刻竟連柏油路粗糙的紋理都清楚地映入眼簾。


    抓住畫紙一角的那一瞬間,膝蓋也狠狠撞上鐵格子,突如其來的強烈痛楚讓淺井終於迴過神。


    把被捏得皺巴巴的畫紙攥在掌心裏,手指緊緊抓住了鐵格子,短短幾秒鍾的呆愣過後,才緩緩吐出不自覺屏住的唿吸,差一點就和這張薄薄的畫紙一同跳樓殉情了。剛才有個人差點以倒栽蔥的姿勢墜樓,但街道上根本沒人注意到這件事,依然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


    淺井訝異自己竟會無意識地緊緊抓住鐵格子。就算這個世界再怎麽索然無味,人類還是想活下去。明明我一直想嚐試死亡的滋味啊……


    眺望的視線捕捉到兩個熟悉的老人身影,同樣頂著灰白的頭發沿著鳥籠莊外的街道悠哉悠哉地漫步著。手肘挾著一迭晚報準備送報的派報少年踩著直排輪鞋從他們身邊迅速溜過,其中一個人被嚇了一大跳,馬上一屁股跌坐在地。走在身旁的另一個老人卻完全沒注意到發生在對方身上的災難,依然是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


    倒在地上的老爺爺爬不起來了。另一個老爺爺卻頭也不迴的繼續往前走。兩個人的距離就這麽愈拉愈遠。


    淺井蹙緊眉頭。是不是有哪裏不大對勁?


    一瞬間的猶豫過後,淺井突然放開裝飾鐵格子旋踵轉身。急急忙忙拾起散落一地的其它幾張畫紙塞進素描簿中,就這麽抱著素描簿衝迴屋子裏。在幽暗的樓梯間一口氣跳過兩階,馬不停蹄的衝下一樓後,依然腳步不停的穿過大廳,正好遇上剛從外麵迴來的老人之一。剛散步迴來的老人臉上一副安詳知足的表情。


    「喔喔,晃生的孫子也要去散步啊?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呢。灑下來的陽光就像我國的經濟一樣陰鬱迷蒙,濕潤的空氣裏還聞得到雨的味道喔。再也沒有比今天更適合散步的天氣了。嘻嘻嘻嘻。」


    「老爺爺,另一個人呢?」


    在淺井的詢問下,原本震動著前排牙齒擠出笑聲的老人「嗯?」了一聲同時轉頭看向身旁,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發現夥伴不見了。邊從嘴裏發出「嘎咦?」的疑惑聲,邊歪著頭,這個動作也讓他的脖頸間發出「喀噠」的響聲。淺井還以為他的脖子也骨折了呢。


    「該不會是掉進什麽陷阱裏了吧?」


    「是在大門前跌了一跤啦。」


    「我沒跌倒啊。」


    「我說的是另一個老爺爺。」


    文不對題的對話讓淺井覺得心浮氣躁。把拍了拍口袋、又把口袋內裏翻出來的老人留在原地,淺井獨自走出大門。


    果然沒錯,一出大門就看到從五樓露台發現的、還倒在路邊的第二個老人身影。不過他並不是單獨一個人,湊巧路過的房客正向倒在路邊的老人搭話:「老爺爺,你怎麽了?」那是腋下夾著文具店的紙袋,手裏提著yanglongsdeli購物袋的衛藤絆。


    幾乎是在同時,衛藤絆也注意到了自己。可眼神一交會,衛藤絆立刻別開視線看向其它地方,像是完全沒發現淺並的存在般、試圖扶趟還倒在路旁的老人二號。


    「老爺爺,你站得起來嗎?抓住找。」


    光靠衛藤絆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沒辦法撐起倒在路旁嗚嗚唉痛的老人。淺井小跑步走到他們身邊想出手幫忙,衛藤絆卻執拗的堅持靠自己的力量扶起老人。還一副不準淺井碰的傲然態度,撥開他伸出的手。


    「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了!妳應該有帶手機吧?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揚聲說出正確的應對方式後,隻見衛藤絆扁著嘴抬起不滿的目光瞄向自己,心不甘情不願的把手探進外套口袋中。


    §


    「討厭,不要叫我的家人來。算我求求你們了,別通知我的家人好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從流氓兒子和會動用暴力的魔鬼媳婦淩虐下逃走的啊。」


    聽著老人二號哭天喊地的說詞,還以為他的家人是什麽三頭六臂的恐怖人物呢,但接到通知趕到醫院來的卻是一群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其中一組是老爺爺兒子與媳婦的中年男女,另外還有三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和他們的三名妻子,和年紀最大是國巾生、最小還在喝奶的六個曾孫,一家三代共十四人。再加上受傷住院的老人家,就成了一家四代十五個人的大陣


    仗。又不是命在旦夕了,用不著全家一起出動來探病吧。


    「真是的,爸爸,就是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我才一直叫您搬迴來跟我們一起住嘛。您的年紀也大了,也該讓我們這些晚輩盡份心力好好照顧您了呀。您瞧瞧,這次還給陌生人添麻煩了呢……」


    「真是麻煩你們兩位了,不嫌棄的話請收下這個吧。」邊道謝還邊深深地行了一禮,接著遞來一籃看來相當豪華的手提水果籃,裏頭裝的也全是些高級水果,淺井和衛藤不約而同地「喔……」了一聲,輕輕點頭當做迴應。水果籃就由衛藤收下了。


    「曾爺爺,您沒事吧?」


    「曾爺爺,您屁股痛嗎?」


    「這是個好機會,這次我們一定要把您帶迴家,這幾天內,正雄應該也會去接鑄造爺爺迴家才對。這個世界上有哪家的爸爸像你們一樣避開家人自己搬出去住的啊?我們和正雄他們都為了要與爸爸還有鑄造爺爺同住,才把家裏改裝成無障礙空間的二世代住宅呢。」


    「我才是鑄造。」


    老人朝語氣發酸還徑自絮叨個不停的兒子吼道。


    「銀造還在鳥籠莊裏,我才是鑄造,不是你的老爸。」


    兒子夫婦和孫子夫婦、還有那群圍在老人周圍的曾孫們全都不由得瞠大了雙眼。


    「……咦?」


    兒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不敢置信地凝視貼在床邊的病人名牌。


    「奇怪?怎麽會是鑄造爺爺?不是說銀造閃到腰被送進醫院的嗎?接電話的是誰啊?」


    「電話是我接的啊……哎呀,我該不會聽錯了吧?」


    「怎麽會這樣?那我得趕緊連絡正維,叫他趕來醫院才行。」


    「老公,我記得正維先生還在外地出差呢。」


    「那就找正雄家的長男……呃,是叫什麽來著?一郎,你那個堂哥是……」


    「你說一雄啊?爸爸,一雄是我的遠房堂哥才對啦。」


    「咦?遠房堂哥?不是堂哥嗎?」


    「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和一雄是遠房堂兄弟啦。我算給你看喔,我的爸爸是你嘛,爸爸你的爸爸是銀造爺爺,銀造爺爺和鑄造爺爺是兄弟,鑄造爺爺的兒子是正雄叔叔,正雄叔叔的兒子是一雄啊。父親是兄弟關係的話,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堂兄弟,但當父親是堂兄弟關係時,生下來的孩子就是遠房堂兄弟了。」


    「也太複雜了吧……」


    「畫成圖表的話就很簡單明了了。誰有紙跟筆嗎?」


    「爸爸——那我和小操是堂姊妹,還是遠房堂姊妹啊?」


    「小操是一雄的女兒嘛……我想想喔,父親是遠房堂兄弟的話,那生下來的孩子是什麽關係啊?遠房堂堂姊妹嗎?」


    「老公,比起稱謂的問題,你應該先打電給給一雄堂哥吧?」


    「就說了一雄是我的遠房堂哥啦。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的爸爸就是爸爸,爸爸的爸爸是銀造爺爺……」


    「爸爸——這個你剛才說過了啦——」


    「老公啊,你當人家兒子的,怎麽會認不出公公跟鑄造爺爺呢,這樣對公公實在太失禮了。」


    「是妳接電話時先搞錯人的吧。」


    「啊啊,氣死我了。可惡的流氓兒子和壞心魔鬼媳婦都給我滾!」


    「哎叫,公公您別氣啊,吼得那麽大聲,會對身體產生不良影響地。」


    「我不是說了我是鑄造嗎!才不是妳公公呢!」


    「你們這樣會給其它病患帶來困擾的,在醫院裏請輕聲細語!」


    人多勢眾的一家子你一言我一句,就像蜂巢般嗡嗡嗡嗡地吵個沒完。臉色鐵青的醫護人員就算衝進病房出聲警告也絲毫不見任何效果。棲身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中,等同於那群魑魅魍魎領導者的老人,在家人麵前談論的卻都是些普通的家常對話,此刻的他看起來也像是一般的老年人罷了。或許拆散他們這對雙胞胎後,兩個老人就會失去姚力,變成普通的凡人吧。


    「哈哈哈,還真是熱鬧又有趣的家庭啊。」


    「哪有什麽好有趣的。」


    衛藤絆「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淺井卻感到全身乏力,根本提不起半點勁。


    看著雙胞胎老人的家庭環境,淺井彷佛預見了幾十年後屬於自己的未來,不由得眼前一片黑暗。雖然不曉得會發生在什麽時候,但當自己和由起分別建立了家庭後,自己的兒孫們也會為了堂兄弟或遠房堂兄弟之類的問題吵個沒完、陷入一片混亂的景象,輕而易舉地浮現在腦海中。在一片混亂中,隻有兩個媽媽依然不像人類般維持著年輕美貌,穿著同樣款式的洋裝、像人偶娃娃般並肩坐在一起露出甜甜的微笑……想到這裏,忽然覺得背後傳來一陣寒氣。


    「可是我從來沒有跟這麽多家人一起生活過,還真有點羨慕呢。」


    站在身旁的衛藤絆輕聲呢喃著。背倚著病房裏蒼白的牆麵,愛憐的表情透露出一絲絲寂寞,她瞇著眼凝視著鑄造一族熱鬧的相處。忽然注意到淺井一直看著自己的側臉,絆立刻換上一臉恐怖的表情狠狠瞪了過來,然後又嘟著嘴轉頭看向另一邊去了。


    重新撥了通電話連絡後,搞不清楚到底是堂兄弟還是遠房堂兄弟、多達十五個人的龐大家族又像綁粽子似的跑來(就說了沒有生命危險,怎麽還家族拿員到齊啊)。多達三十人的探病訪客沒辦法全塞進病房內,有些還被擠到走廊上又吵鬧個沒完,護士和醫護人員不斷跑來警告。就這麽折騰了大半天,淺井與絆也被迫跟鑄造爺爺一家人共處消磨了半天的時光,好不容易終於能踏上歸途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反正就算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沒什麽事好做,隻是平白浪費時間罷了,被留在醫院裏大半天的事就別太計較了。


    水果籃裏的高級哈蜜瓜散發出異常強烈的存在感,更顯得沉重。


    不管是堂兄弟還是遠房堂兄弟都一一向淺井與絆道了謝,還硬是把高級水果籃推到自己手中,結果兩人隻能各提一隻水果籃走在染滿黃昏橙色的街道上,淺井與衛藤之間不知為何空了好大的空間。為了與走在路肩的淺井保持一定距離,衛藤都已經在車道上了。


    「喂,走在那種地方會被撞飛喔。」


    白天還沒感到那麽寒冷,可當夕陽西沉後,氣溫也一口氣降低了不少。眼看聖誕節就快到了,街上隨處可見華麗的裝飾,將整條街點綴得熱鬧非凡,但通往鳥籠莊的這條馬路仍和平時沒什麽不同,依舊維持著泡沫經濟潰堤後般,已經跟不上時代的蕭瑟氛圍。出現裂痕的霓虹招牌倒在路中央阻礙了行人通行,報紙和可樂那啤酒空罐堆在路旁,街燈的柱子上被貼了一大堆猥褻的粉紅色傳單,街燈柱角也因醉漢的嘔吐物和小狗的糞尿洗禮而浸蝕生鏽了。就算聖誕老公公駕著橇橇從上空經過,一定也會把這塊區域當作死寂的泥沼,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吧。聖誕老公公一定想不到這種地方也會有期待得到聖誕禮物的天真小孩,就這麽急急忙忙地駕著橇橇趕到下一個地方去。印在粉紅色傳單上的女生穿著曝露的衣裳裝扮成聖誕女郎,算是唯一能感受到季節性(話說迴來,那種衣服幾乎可以算是泳衣了,硬是扯上季節性好像也小太對)。


    「到了紐約,要買土產迴來喔。我想要好萊塢昆汀塔倫提諾的簽名。」


    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衛藤絆邊走邊開口。她不肯抬起視線看淺井一眼,隻是嘟著嘴,露出一副鬧脾氣的表情。這家夥今


    天一直擺出這種表情,難道不覺得累嗎?


    「好萊塢又不在紐約。」


    「咦?不是嗎?」


    「而且我也還沒決定到底要不要去。」


    淺井的語氣有些悶悶的。衛藤瞪大了眼,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瞧自己。不,應該用「凝視」比較恰當。


    「你不去嗎?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不是有人願意幫你出錢嗎?這不是個大好機會嗎?」


    嘴上說著加油打氣的話,但她的表情不知怎的卻顯得很開心。這家夥的說法和表情完全兜不起來嘛。


    「妳是希望我去?還是希望我不要去啊?」


    「你、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我從來沒說過不希望你去啊。想去就去啊,你就去嘛。少了一個扭扭捏捏的家夥,鳥籠莊的濕度也會降低一些吧。啊——這樣住起來就清爽多了。」


    「妳把我當成濕氣嗎!」


    有些控製不住情緒的語氣,她用力晃動手裏的水果籃幾乎快甩出離心力,而且還一個勁的邁開大步向前走去。淺井蹙起眉頭,心想:這家夥的腦子裏是在想什麽啊?


    「就算淺井先生離開了,我也不愁沒工作可以做。我可以當其它畫家的模特兒,大澤小老板說他願意幫我介紹呢。」


    「不可以,我去跟大澤先生說沒有這個必要。」


    「哈啊?你有什麽權力說那種話啊?我已經不是淺井先生的模特兒了。想要在誰麵前袒身裸體都跟你沒有關係吧?」


    「會撿我用剩的東西,那種作家的水平也不會高到哪裏去啦。」


    在離心力作用下,整籃水果突然甩了過來。「哇啊!」淺井趕緊扭過身子,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甩過去的水果籃沒砸到任何人,倒是衛藤卻因為離心力在原地轉了一圈還踉蹌了一下,馬上又紅著臉狠狠瞪向淺井……妳剛才那是自作自受吧。


    「妳是怎樣啦,到底在生什麽……」


    「你以為這是誰的錯,真是個少根筋又愛玩弄女人心的壞男人!」


    「妳到底在說什麽啊?」


    「就因為你根本沒有自覺,才罵你少根筋啦!」


    一個人自顧自地激昂吼了幾聲後又突然靜默下來,她緩緩放下手裏的水果籃,喘著大氣連肩膀都跟著上下起伏。彷佛是水果籃忽然間增加重量,那隻纖細的手腕就快從肩膀關節脫落了——這樣的錯覺瞬間擄獲了淺井的意識。也許是情緒太激動的關係,她的眼睛好像還有點發紅。


    才剛以為她的心情已經轉好,下一秒又突然大發脾氣,然後馬上又換上一張情緒低迷、好似快哭出來的表情凝視著自己。這家夥的一舉一動果然都莫名其妙到了極點。為什麽我非得被她用這種表情凝視不可?簡直就像個孤伶伶的可憐小兔子嘛……


    「你在迷惘什麽?如果你真的想去,我不會反對的。你該不會是在害怕吧?說的也是,因為美國是個很大的國家嘛,美國人的器量應該也都很大吧,到那裏去的話,相較之下淺井先生的才能就隻有一丁點了。隻是在這個小小的島國上稍微受到別人的讚賞,就自以為是的想出去闖蕩,一定馬上就會被外國人狠狠修理一頓的啦。」


    「我說妳啊,我要出國是因為有人願意讚助我去留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如果因為我的才能不夠而讓讚助者失望的話,大澤先生也會臉上無光的。會這麽慎重考慮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聽著對方刻意挑釁的說法,淺井也不悅的予以反駁。她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有多複雜,就自以為是的大聲批評,未免也太自傲了吧。


    「嘿嘿~?所以淺井有生是在討讚助者的歡心囉?」


    「我才不是在討誰的歡心……」


    「所以就是這麽迴事嘛。你真像個笨蛋一樣,這跟世人給你的評價一點關係也沒有吧,反正淺井先生也沒辦法接受別人的委托,畫出不是自己想畫的圖啊。與其事到如今還去在乎其它人給你的評價,你不如先別書那種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畫啦。淺井先生並不是為了想得到誰的讚美,才拚命畫畫的吧?我所認識的那個叫淺井有生的畫家,是個自我中心、唯我獨尊、個性陰沉有自以為是,而且完全不會顧慮到別人心情的遲鈍家夥。可是,淺井有生擁有他獨樹一格的世界。你隻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繼續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為淺井有生所擁有的,就隻有淺井有生而已啊。」


    ……真厲害啊,這個家夥。


    這樣的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浮現了。為什麽她能若無其事地坦然說出這種話?是因為青春,還是熱血?這種淺井打死也說不出口的難為情台詞,她居然能落落大方的說出來正麵迎擊自己。用她直接坦率的見解,表達出沒有加以包裝的赤裸裸意見。


    幹涸得幾乎快死掉的身體深處,仿佛吹起一陣風暴。從側麵襲來的強風,將至今為止一直拚命守護著不肯放手的東西吹飛了、吹遠了。我明明不希望改變現況啊。我明明……一點


    也不想邁開步伐向前走的啊。緊抿著唇,用赤紅的眼睛瞪著自己的衛藤突然轉開了視線。


    「我要先迴去了,真受不了你這種沒用的男人。」


    找不到理由可以留下吐出惡語轉身就跑的衛藤,淺井隻能愣愣地杵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遠處。搖晃著巨大水果籃的纖細背影沒一會兒就跑遠了。


    「不管是美國、印度還是北極,趕快去就是了啦!」


    跑得夠遠了之後、她搖晃著水果籃轉過身,丟出這句狂妄的台詞。好像有顆淚珠從小兔子眼裏墜落了。不過兩人離得這麽遠,或許隻是自己看錯了吧。


    怒吼聲和跑步時發出「啪咚啪咚」的靴子聲,在由橙黃沉澱成深藍的柏油路麵上彈跳響動著,留下「喀」的一聲殘響就這麽消失在道路那頭。


    「……」


    佇立在原地的淺井突然搖搖晃晃的往旁邊倒去——


    鏗。


    側頭部直接裝上了街燈的鐵柱。


    哈蜜瓜、蘋果和菠蘿從水果籃裏滾了出來,一路滾到車道上。野貓跑了過來,伸出爪子在哈蜜瓜上輕輕抓了幾下後就沒了興趣,悻悻然的轉身跳上一旁的混凝土牆。


    「……皆子。」


    身體斜靠在街燈上,輕喚著那個名字。


    「哪,為什麽一切都不順利呢……」


    都遠去了。威脅皆子存在的一切都遠去了。這麽一來,應該能找迴當時椎心刺骨的疼痛才對啊……為什麽卻變得愈來愈淡薄,為什麽我還是找不迴當時的痛苦。如果感受得到痛苦,我就能像之前一樣繼續作畫了,但我現在已經辦不到了。我沒辦法再像之前一樣作畫了。如果沒有皆子……


    『並不是皆子喔。』


    忽然間,腦海裏浮現出某人的聲音。


    『那是從很久以前就連係存在著了。早在你與皆子認識之前、或是皆子在你身邊的時候,甚是皆子消失之後……』


    那是誰說過的話?好像最近才聽過,但不知為何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表弟還在念小學時教人懷念的童稚聲音。


    那本素描簿一直以來都連係著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迴到還是小學生時的自己,在黑暗中迷惘著,但仍時左時右個個追迴掉落在黑暗中各種形狀的水果,將它們一個個放迴水果籃裏確認形狀。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采尋什麽,但還是拚了命的追逐著。


    §


    圍繞著大廳壁麵的圓柱狀美術燈映照著棋盤花紋的地板,光影交錯間形成


    猶如萬花筒的幾何圖形。但鑲嵌在壁向上的美術燈約有兩成的燈泡是壞掉的,八角柱型的天花板各個死角都結了厚厚的蜘蛛網,吸收了屋子內的濕氣再加上塵埃的重量而顯得有些垂墜。深夜的大廳無論何時都像是恐怖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那棟被封閉別墅,空氣中總飄蕩著淡淡的異樣氛圍。而休息區裏的映像管電視正在播放的恐怖電影,則是一場滑稽的劇中劇。


    一個老人獨自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專心下著西洋棋。棋盤另一頭沒有坐人,隻有他一個。但老人仍像平常和棋盤另一頭的夥伴對奕般,每放下一顆棋子便停佇許久,嘴裏「嗯嗯唔唔……」的念念有詞,然後再伸手移動棋子。


    自hotelwilliamschildbird對外出租初期便一直棲息於此,可說是妖怪大頭目的老人背影現在卻好像妖力被榨幹似的,看起來整整縮小了一圈。那失落的模樣,竟少了平時老奸巨猾的囂張氣勢。少了另一個人,被孤伶伶留在鳥籠莊裏的老魔頭此刻也不過是個寂寞的小老頭兒罷了。


    淺井無言地彎腰坐在老人對麵的空位上。剛才待住房裏卻了無睡意,所以才想到大廳休息區來晃晃。


    把手伸向西洋棋盤,抓起黑色的騎士往前走了一格。


    「唔哼,來這一招啊。」


    緊盯著棋盤的老人嘴裏喃喃著:


    「那我就這麽走,看你怎麽防守。」


    言語間,老人也移動了白色的小兵。


    鐮咚、鐮咚,隨著輕脆的移動聲響起,兩方的棋子也在棋盤上互相發動攻擊。


    老人從棋盤上抬起頭來,露出滿足的笑容。布滿皺紋的臉孔浮現一道裂縫,可以窺見裏頭的黃板牙已經少了好幾顆。


    「那麽久不見,你的技術也提升了不少嘛,晃生。」


    聽到這個名字,淺井有瞬間的困惑。淺廾晃生是已經去世許久的祖父名字。


    「我是……」


    「你在那個世界也有努力修行下棋的技巧吧,看起來就是一副沒有其它娛樂的樣子嘛。咱爺兒倆原本預定再過不久也要去報到,但那個地方要是太無聊,就少了去的動力了嘛。不過我可是不會輸給你的喔,到目的為止的成績是398勝399敗,誰叫你贏了最後一場對奕就逃跑了,現在換我們要把麵子贏迴來。」


    老人興味盎然地再次移動棋子,淺井也放棄了表明身份的念頭,繼續眼前這場生死對奕。


    鏘咚……鏘咚。雙方的棋子在木製棋盤上輕輕滑動的聲響,和老人不時發出「喔喔……」


    「唔嗯嗯……」的呢喃聲在靜謐的空間中幽幽迥響著。


    「將軍。」


    白色的皇後不偏不倚鎖定了黑色的國王。皇後所處之地的東西南北四方都留下了進退皆宜的可移動區域。相對的,黑色國王的可移動範圍隻剩下最後一格。國王的四周全被白棋團團包圍了,不管往哪邊移動依然處於白棋的射程內,就算想逃也逃不開。


    「我輸了。」


    淺井認愉的行了一禮。


    「這麽一來就是399勝399敗了,我們又並駕齊驅了呢。嘻嘻嘻嘻……」


    露出前排的牙齒,老人笑道。


    「才不會輸給你呢,咱爺兒倆也是常常磨練著自己的棋藝喔。為了哪天能和你再在棋盤開戰廝殺,我早就準備好了。好久沒這麽開心了。我說真的,真的是很開心哪。謝謝你啦,晃生。」


    「啊啊,嗯……謝謝你。」


    被當作祖父還被他道謝了,淺井隻能苦笑著迴以曖眯的應答。淺井不記得爸爸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爺爺。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呢?說話的語氣呢?雖然見過爺爺生前的舊照片,但淺井並不認為自己與爺爺相像到會讓人錯認的程度。


    淺井常想,如果爺爺沒有那麽早撒手人寰,還真想跟他好好聊聊天啊。聽說爺爺是個攝影師。最後他飛往異國的戰地,在戰場上失去了寶貴的生命。


    攝影這份工作對爺爺來說,究竟有多大的意義?他是懷抱著怎麽樣的決心與覺悟,單身遠赴異國的?如果能和爺爺說說話,或許就能為正迷惘不已的自己指示一條光明的道路吧。


    「你應該沒有後悔吧?」


    結束一場勝負後,老人滿足地躺進沙發裏,替手裏的煙鬥點上火,喃喃開口道:


    「最後死在戰場上,你應該沒有後悔吧?」


    淺井掩不住訝異地望著老人的麵孔。老人本就布滿皺紋的臉孔更形扭曲,萬分享受似的吞吐著煙圈。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我之前一直想,如果能再見到你,有個東西我想讓你看看。」


    言語間,老人也從黃銅製的古董煙鬥收藏盒中拿出一張小紙片。


    遞到眼前來的是一張折成四等份的風景明信片。看來已是年代久遠,斑駁的紙片上,連墨水的痕跡都褪成茶紅色。折痕的地方已經破損,要是動作再粗暴些,這張紙片很可能會散成一地碎片、染上黴黑,就此消弭無蹤,所以淺井才小心翼翼地攤開了手中小小的紙片。


    這張風景明信片上的照片是爺爺拍的嗎?黑白色調的荒蕪風景中心,是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的背影。是對兄妹嗎,一個是看起來年紀較長的少年,另一個是稚幼的小女孩。


    沒想到爺爺竟會拍出這種照片,淺並不禁感到意外。從老家挖掘出的老舊物品中,也有幾幅爺爺過去所拍攝的作品,伹不管哪張照片都隻是淡淡地捕捉了戰爭現實的一麵。一點也感覺不到對戰爭的憤怒或憐憫之類的個人情緒。爺爺並不會把自己的價值觀加諸到他所拍攝的作品中,而是以客觀的角度留下戰爭記錄——一直以來,淺井都是這麽認為的。


    但這張風景明信片,卻跟過去所見的爺爺作品有著天壤之別。這不是一張毫無情感的戰爭記錄,卻也不是想藉由拍下成為戰爭犧牲品而感到疲憊不堪的孩子來搏取世人同情的照片。抬起頭,挺直了細瘦的身體,麵對著眼前荒蕪大地的兄妹身影,彷佛正準備拔足奔向那寬闊的荒野般,刻劃出一股英勇的氣勢。


    這張照片中,包含了爺爺怎麽樣的心情與想法?


    收件者的名字寫的是英文,上頭蓋的也是外國的郵戳,但寫在上頭的詞句卻是日語。寫得又草又淩亂。


    『整個世界蜂擁襲來。


    我遭到濁流吞沒,被掠奪了唿叫,隻能在黑暗中無助掙紮。


    在這裏,每天都有好幾百人喪命。誰也無法保證睡在隔壁的人明天清早還能互道早安。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至今為止所累積的經驗、價值觀、還有我那微薄的堅持,慢慢堆砌而成的一切都將毀壞,我已經不再有所期待。


    現在我唯一擁有的,就隻有手中的照相機,和伴著我繼續前行的鞋子而已。


    但我知道,隻要我還有這兩樣東西,不管哪裏都到得了。


    照相機和鞋子,就是構築我這個人的基本元素。就算失去了一切,隻要我還擁有這兩樣東西,我就能秉持著自我,到達任何地方。』


    「晃生啊……你到了多遠的地方呢?」


    老人的提問,讓淺井從風景明信片中驀然抬起頭。


    被他以爺爺的名字唿喚著,假裝成爺爺坐在老人麵前的自己未免太厚臉皮了。自己根本連踏都還沒踏出一步啊。隻是固執地守著微小足道的自尊,遠離那些會危害到自己小小世界的人事物,將自己封閉在狹窄可笑的範圍內。


    『我就能秉持著自我,到達任何地方。』


    記憶中不曾聽過的爺爺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從很久以前就連係存在著了唷……從今以後,你也會接觸到更多采多姿的新鮮事物,從那些東西身上汲取經驗,然後成為有生血肉的一部分,讓你的生命變得更加完整。』


    小學時期的表弟用清澈明朗的聲音訴說著。


    『你隻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繼續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為淺井有生所擁有的,就隻有淺井有生而已啊。』


    剛強卻像是快哭出來般,微微顫抖的少女聲音在耳邊迴蕩著。


    還是個小學生的自己獨自迷失在黑暗中,但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開闊了。


    那是個除了純白之外再沒有其它的、空無一物的世界。像是麵還沒有塗上任何色彩的巨大畫布,無邊無際地朝四麵八方擴張。照相機換成少年手中的七彩油漆罐和畫筆刷具。腳上穿的是被顏料染得斑駁的帆布鞋。


    這張晝布可以隨你的喜好自由作畫喔——聽到這句話,少年忍不住興奮起來。該畫什麽才好呢?這麽大一張畫布,不管想畫什麽都不是問題啊。知道替這張畫布染滿色彩之前,隻要有這雙鞋子和手中的畫具顏料,我就能到達任何地方。我也想知道我究竟能走多遠。


    我想畫。彷佛清水流入沙漠,強烈的衝動一波接著一波不斷襲來。我所追求的,不就是這麽一迴事嗎?因為實在太理所當然,才會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而且還一直沒有察覺到呢。


    懷著早已朝前方奔馳的興奮心情,少年向後迴望。一路走來的白色沙灘上所留下的鞋印連係著過去,因而造就了現在的自己。


    路途中有一抹白色的人影。那熟悉的姿態不知不覺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去,在濁白的濃霧中模糊得教人看不清晰。少年舍不下那抹身影,舉步就想往迴走。


    『走吧走吧,你已經無法迴到這裏來了。』


    人影卻搖搖頭,製止了少年的腳步。


    『我已經什麽都無法給你了。就算寄生在我的屍體上,也吸收不了半點養分,隻是讓你跟著我一起腐朽凋萎罷了。你懂嗎,那裏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喔。


    你總算想通了。這樣就夠了,有生。』


    略顯寂寞的垂下眼,那一瞬間自己彷佛隔著濃濃白霧看見了她的輪廓。但她仍決絕地這麽說,揮揮手做出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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