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蔭,你挺好了。


    有一天,有生哥哥這麽對我說。


    日和是真正的女孩子,這一點對你將來的人生來說,可是非常幸運的事喔。你可得一輩子心存感激才行。


    我雖然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但有生哥哥說的這句話卻讓我印象深刻。可是日和很自以為是耶,又老是粗暴地搶木蔭的點心吃。木蔭買的漫畫自己都還沒看過,就被她搶去看了,更過分的是她還會先跟我透露劇情喔。她就像個男生一樣粗野無禮,身上老是粘著泥巴,而且大傷小傷不斷。


    每當我們吵架的時候,都是木蔭挨罵,木蔭又沒有對日和觸手!隻因為日和是女生的關係,所以木蔭就得挨罵。當女生實在太狡猾了,如果日和是男生,我一定會毫不留情打迴去的。所以木蔭從來不覺得日和是女生這一點有什麽好的。如果木蔭和日和能像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一樣都是男生,那就沒什麽問題了嘛。


    我說的是其他問題啦。


    有生哥哥的臉頰微微抽搐著,喃喃說道。有生哥哥的歎息聲中透露出大人才有的苦澀滋味,看來有生哥哥的人生也發生過很多事情的樣子。


    哪,日和,這是我一輩子的請求。


    有一天,由起哥哥這麽對我說。


    等你變成國中生之後,請穿著製服和我出門一趟,就算隻有一次也好,而且啊,到那個時候,你不可以叫我由起哥哥,要叫我由起才可以喔。這樣的話,我那些精神創傷就能變成美好的迴憶圓滿落幕了,我會一輩子對日和心存感激的。


    他像在對日和膜拜般雙手合十,還配合著眨起一隻眼睛,雖然搞不懂是怎麽迴事,但由起哥哥當時的模樣切讓我印象深刻。可是日和討厭穿裙子,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讓人覺得很不踏實耶,而且也不能盡情玩學校裏的運動器材。要穿女生製服的話,木蔭比我適合多了啦。木蔭明明是個男生,可是膚色很白,總是乖乖的,而且對運動又非常不拿手。因為他很軟弱,就算日和欺負他,他也不敢打迴來,如果木蔭的性別和日和對調就好了,日和常常都這麽想。


    就算找木蔭扮女裝,事情還是沒辦法解決啊。


    由起哥哥喃喃說著,由起哥哥的歎息聲中透露出大人才有的苦澀滋味,看來由起哥哥的人生也發生過很多事情的樣子。


    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都在都市的大學裏上課,偶爾才會迴到位於郊外的老家,爸爸們好像不怎麽在意,可是一到暑假或過年的時候,媽媽們就會異口同聲的抱怨:「小有有何曉由由還沒迴來嗎?媽媽跟媽媽好寂寞喔~」(大概就是覺得媽媽們這樣很煩人,所以兩個哥哥才會不常迴來吧。)


    事情就發生在兩個媽媽的症狀快要發作時期的某天,日和與木蔭的視線被放在餐桌上的一張彩繪明信片吸引了。


    「淺井有生個展m的影像」


    傷透隻有短短幾個字,以及應該是有生哥哥的畫作所印成的圖樣。


    ***


    不管什麽人,在人生的舞台上總會有變成「主角」的那一瞬間到來。


    國中時負責帶我們的熱血班導曾說過這麽一句話。


    主角啊……除了小學時參加賽跑贏得第一名之外,絆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當上「主角」的時候,從今以後大概也不可能以「主角」的身分登上人生舞台吧。


    這樣的念頭掠過腦海時,目光也不由自主追逐著今天的「主角身」影,他就站在會場中央,身邊圍了一大群雜誌記者和業界相關人士,半點也沒有主角風範的臭著臉,拖著那纖細欣長的身軀,老是半眯著眼給人不太好的印象。那個人一定很想睡覺吧。長長的頭發亂七八糟的,雖然身上套著西裝外套……應該說是硬被套上去,但底下的襯衫卻還是原來皺巴巴的那一件,上麵染著怎麽洗液洗不掉的油畫顏料。


    他一定工作了一整晚,因為畫廊早就決定好開展日期,也對外告知了,業界雜誌也刊登了這場展覽的日期,所以沒辦法再延後,他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知道天露肚白菜畫好了最後一副作品。


    「淺井有生個展m的影像」


    從今天開始,與青山畫廊舉辦。


    畫廊所舉辦的開幕酒會雖然稱不上華麗,但由於是新銳畫家——淺井有生的首次個展,還是聚集了不少於畫廊頗有交情的雜誌記者和熱衷此道的美術收藏家。


    混在滿是業界人士的排隊裏實在很無聊,隨便吃了些畫廊提供的餐點滿足胃袋後,絆便離開二樓的派對會場來到一樓,看到淺井有生被那些人團團包圍享受著阿諛奉承,絆心裏就覺得老大不高興。


    畫廊的一樓是展示室,因為今天隻招待關係者並不對外公開,武人的展示室飄逸著淡淡的孤寂色彩,以單調水泥牆區隔的寬闊空間,傷透懸掛了幾幅畫作,為了保護作品,光線並不很明亮,但也成為營造出淺井有生作品氛圍的一大助力;因為美術雜誌給了淺井有生的畫作「仿佛從現實世界背麵以傾斜四十五度角所描繪出的景色」之類的評論,但無論如何,淺井有生的畫確實不是適合擺在明亮燈光下的東西。


    隔著天花板,二樓的吵鬧聲朦朧模糊的微微響動著,漫步走在武人的展示間離一幅幅巡禮眼前的畫作。畫裏所描繪的都是同一名女性,絆知道這個女模特兒叫什麽名字。


    個展的標題——m的影像——想當然就是名字縮寫是m的女人。


    自己名叫衛藤絆,是淺井有生目前唯一的模特兒。但是……etou·kizuna的縮寫裏並沒有m這個字母。


    像是為了避開隔著天井傳來的熙攘嘈雜聲,絆一路在展示室的深處走去。有幅畫,就放在被隔離的區域之中,和其他被懸掛在牆上的畫作不同,那幅畫被單獨立在畫架上,猶如殺人現場般拉起禁止進入的三角警備線,為的是不讓鑒賞者靠得太近。畫作周圍的地板上還散落著熟悉的調色盤和畫具,他昨晚熬夜趕工的身影似乎曆曆在目。淺井昨晚住在這裏,直到今天天亮才完成的,就是這一幅畫。


    「小絆,真的很不好意思,你來參加今天的開幕酒會時,可以麻煩你順便把淺井老弟的西裝帶過來嗎?」


    因為畫廊老板的委托,當絆拿著從淺井房間挖出來的一套西裝來到畫廊時,身旁散落著一堆油畫畫具的淺井就僵著身體癱死在這幅畫作前。如果絆沒趕來,他說不定會變成木乃伊,成為這幅畫的題材了。


    雖然不懂尺寸之類的該怎麽計算,但這幅畫大約有一塊榻榻米那麽大吧。這是一幅畫在大型畫布上的圖像。畫裏有個女人,寶貝似的張開雙手環抱在一顆像蛋又像扭曲球形的巨大象牙白物體。如果是光是這樣,應該可以說是淺井有生的畫作中相當無害的一副吧。不,也不是說他的其他畫作多有害身心啦。


    原本該是溢滿女性慈愛氛圍的這幅畫作毫不留情地破壞了,畫中女性雙手所擁抱的那顆蛋從破裂處伸出了某樣東西,那不是新生的嬰孩,而是隻大人的手腕。肘關節部分的骨感分明,想必是男性的手臂。從破壞伸出的黑暗中探索伸出的手腕在半空中擺動著,看起來就像要抓住女性的身軀般。


    披散的發絲,根根分明的睫毛,肌膚的紋理和細微的皺紋,就連在肌膚底下流動的蒼藍色血管,和包覆手指指甲的軟皮都細膩而寫實的描繪出來,但這樣的構圖絕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之中,因而蘊含出不可思議的真實與獵奇感,更是被尚且稚幼的小孩子看到這樣的畫,肯定會造成精神上的創傷啦。如果隻說那個抱著蛋的女性,普遍都是象征母性之類的,但這種超現實的構圖實在是……隻能說,淺井的腦袋構造果然


    是如光線交錯折射而忽綠忽紫的色調,和布滿群青色漩渦的不可思議空間啊。


    「本大爺的才能讓你看傻了嗎?」


    頭頂上突然傳來聲音,嚇得絆的心髒猛地往上蹦了一下。


    不知道什麽時候下樓來的,淺井就站在絆的身後眺望著同一張畫,絆裝作若無其事悄悄從他身邊移開半步。


    「我是嚇到了啦,你的興趣真惡劣。」


    可以裝出平靜的態度挖苦他,但其實心髒還狂亂跳著。別默不作聲地站在我身後啦。


    「不上去沒關係嗎?你是今天的主角吧?」


    「我撤退了。」


    直率了當地吐出這麽一句話後,像是再也無法忍受般脫去身上的外套,往絆的方向丟去。「做什麽啦!」拉下罩往整顆頭的外套後,淺井已經轉過身,將手捂在唇邊發出「嗚啊~」之類的聲音。原本就睡眠不足的他還被前來道賀的人們拚命灌酒,大概真的很難受吧。鮮少接受陽光洗禮的臉孔說蒼白還不足以形容,因為身體狀況不佳的關係,此刻已接近慘綠的邊緣。


    不管淺井在或不在,二樓傳來的嘈雜聲依然沒變。就算淺井待在酒會裏,也沒辦法炒熱氣氛吧,說不定反而還會讓原本熱鬧的酒會降至冰點吧。


    「明天開始就會對外公開了吧?如果有很多人來參觀就好了。」


    視線在展示室巡覽了一圈,絆刻意用明亮的聲音說著。但說老實話,絆心裏並不是真的特別希望很多人來看淺井的畫作,這一點心思說不定早就被看穿了吧。


    都說淺井是目前極受好評的新銳畫家,但絆還是有點半信半疑,但他終於開了個展,還有那麽多為了淺井而聚集在二樓(大概都是業界)的大人物們,擺在眼前的事實終於讓絆心裏湧現出一些真實感了。


    原以為若淺井成功,自己也會感到開心,但實際上卻不是這麽迴事,就算淺井不是個成功、了不起的任務,絆也覺得無所謂,如果他真的變成了不起的大畫家,絆反而有種輸給他的懊惱感。淺井成名之後,就會冒出很多想當淺井模特兒的誌願者,這麽一來淺井就不愁有模特兒可用,然後絆就會被踢到一旁了。


    朝展示室環顧一圈,最後轉迴視線再度麵對眼前的雞蛋畫作,一隻手突然擺在絆的頭頂上。


    「嗯?」


    本想仰起頭,卻被牢牢固定住,絆的視線隻能從袖口窺見淺井的襯衫一部分。


    「你幹什麽啦?這樣會把我壓扁耶。快放開啦。」


    絆想逃開,但頭仍是被淺井的手壓著,然後那隻手輕輕揉了揉絆的頭發。


    「因為有你,我才能完成這些畫……謝謝啦。」


    淡漠的、真的是非常淡漠的,明明是向人道謝,卻好像很不情願的低沉聲音。


    時間仿佛就此停滯了。


    實際上停滯的隻有絆一個人,二樓的吵鬧聲依然沒變,持續從天井那頭傳來。


    那隻壓在頭頂上的手放開了。有些僵硬笨拙的轉身後,就看見他搖搖晃晃地把手撐在牆壁上。


    「到極限了,我要去廁所吐一下。」


    丟下這句話後,淺井肩靠著牆,踩著虛浮踉蹌的腳步緩緩走開。


    (……那家夥搞什麽鬼啊,在諷刺我嗎?)


    被留下來的絆呆呆愣在原地,隻能用莫名的微妙表情目送淺井漸漸走遠。


    就算被道謝也完全不覺得高興。因為順利舉辦「m」的個展而被他感謝,這對絆來說,一點都不覺得有趣。


    (那家夥什麽都不懂……)


    咋了下舌,絆用力抱緊手中的外套。


    將鼻子湊了上去,輕輕嗅聞一下。穿在沾滿油畫顏料襯衫上的這件外套拿來時明明還掛著洗衣店的標簽,此刻卻已染上油畫顏料的味道了——一股像麻藥般叫人忍不住往上癮的味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


    這時,絆聽見櫃台那頭傳來說話聲:


    「今天隻開放給受到招待的客人,一般參觀者的入場式明天才……」


    「我們是被招待的啊,呐,你看。」


    「呃……這張是開放一般參觀的明信片喔……」


    一邊是櫃台小姐的聲音。另一個聲音聽起來則相當稚嫩。


    「那個,請你幫我叫有生哥哥過來。」


    也許是被稚嫩童音所說的這句話吸引,絆不自覺舉步走向櫃台,就在入口的玻璃門旁,設置了一個小小的櫃台桌,那就是這件畫廊的櫃台,放眼望去,就看到兩顆戴著帽子,把下巴擱在櫃台桌麵上的小小的頭。


    「淺井先生現在累慘了,我想他應該沒辦法過來喔。」


    絆從櫃台後頭出聲插話道。正煩惱不知該怎麽與這兩個小客人應對的櫃台小姐轉過頭來,一看到絆隨即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啊,小絆。」


    站在櫃台另一頭的兩個小小生物也長大了眼,將目光放在絆的身上。


    看起來隻有小學三、四年級左右,是兩個很可愛的小朋友,一個事頭戴棒球帽,看起來很活潑的孩子,另一個是帶著草帽的小乖乖,散發出的氣質雖然不太一樣,但差不多的身高和相似的輪廓,讓人不得不猜想這兩個小孩是不是一對雙胞胎。


    似曾相似的錯覺令絆的腦海有些頭昏,仿佛時光倒轉,熟悉的某人語某人的減少十歲版,去除掉十年分的可憎,這麽可愛的兩個小蘿卜頭該不會是……


    「抱歉——!」


    玻璃門那頭又有個新角色登場了。


    「真是的,日和、木蔭,我不是叫你們等一下嗎?美紗,對不起啦。」


    「由起……哎呀,這兩個孩子該不會是……」


    摟著兩個小孩的肩頭,同時狀似親昵地叫出櫃台小姐芳名的這位仁兄,就是淺井的表兄弟——井上由起,正統的西裝外套搭配半開襟的圓領襯衫,恰到好處的營造出輕便的「男裝風格」,話說迴來,他什麽時候和畫廊的女職員混的那麽熱了啊?


    「啊,絆也在,真是太好了。」


    完全不在意絆微眯起眼的指摘態度,由起帶著微笑分別伸出雙手揉了揉兩個小孩的頭。


    「他們是我老家的弟弟和妹妹,日和與木蔭,今年就讀國小四年級。」


    在由起的示意下,名叫日和,木蔭的兩個小孩雙雙對絆行了一禮。


    「我是日和。」


    頭戴棒球帽的孩子口齒清晰精神抖擻地向絆打了聲招唿。


    「我是木蔭。」


    帶著草帽的小乖乖則怕生地低著頭輕聲呢喃。


    「哎呀,真是可愛。」


    負責接待的美紗小姐發出尖銳的讚美,另一方麵,絆幾乎是僵直了身子瞪著眼前的兩個小學生。日和有些不明所以,木蔭則露出膽怯的表情迴視絆的目光。這兩個小蘿卜頭的一舉一動也未免太可愛了吧。就像淺井和由起的減少十歲版,去除掉十年分的可憎,這麽可愛的……


    真、真、真……


    「真相誘拐他們。」


    絆第一句冒出的感想,就是這樣。


    ***


    「他們連兩個自己跑來的啦,爸爸突然聯絡我,說日和跟木蔭好像到我們這裏來了,還叫我去車站接他們哩。」


    「我倒沒收到聯絡。」


    「你根本沒有手機吧。」


    「由起哥哥,我可以吃水果聖代嗎?」


    「如果跟木


    蔭一起分著吃就可以。」


    「這樣的話,我要吃蜂蜜聖代。」


    「一定要水果聖代才可以啦!」


    「為什麽嘛……」


    「還有啊,爸爸說他們今天還得工作,明天會全家人一起來接他們迴去。因為我們家的兩個媽媽根本沒辦法坐電車嘛。」


    「日和明天想去東京巨蛋玩。」


    「可是我想去水族館。」


    「為什麽嘛……」


    五個人圍坐在家庭式的餐桌旁,始終維持著鬧哄哄的狀態。尤其是頭戴棒球帽,名叫日和的女孩精神實在好的不得了,吃著意大利肉醬麵的同時,一張嘴嘰嘰喳喳地從頭到尾沒有聽過。相對的,把草帽放在膝上,名叫木蔭的男孩子則是完全敗在日和的氣勢之下。


    圍著桌子以順時針方向算起的位置分別坐著——由起、日和、木蔭、淺井、還有絆。


    好,問題來了。


    一邊用湯匙挖著冰激淩蘇打汽水的冰激淩,絆若無其事地瞥著同桌的其他四個人,不管什麽人腦中都會浮現這樣的疑問。


    這四個人分別是兩組手足,請問,到底誰跟誰是真正的兄弟檔呢?大家來玩連連看的遊戲吧。


    滴·滴·滴·滴。


    時間到。


    正確答案是——請聽聽淺井與由起以下的對話。


    「日和是我妹妹,木蔭是你的弟弟吧?」


    「不對不對,日和是我妹,木蔭才是有生的弟弟吧?」


    「可是日和是叫淺井日和,木蔭是井上木蔭啊。」


    「那是因為他們得上學的關係呀!實際上,到底誰的爸爸都搞不清楚吧?而且從醫院抱迴來時,就已經分不清楚了,一直到上小學之前,爸爸他們甚至分不清誰是日和,誰是木蔭呢。」


    「這麽隨便真的可以嗎?這可是牽扯到戶籍的問題耶。」


    「問媽媽應該會知道吧?畢竟孩子是她們親生的嘛。」


    「……老媽她們才不會說真話呢。」


    以上。


    正確答案是「不明」,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家庭。


    因為他們的媽媽是對雙胞胎姐妹,淺井家和井上家一直以來都同住在一個屋簷底下生活。日和與木蔭是在淺井他們上小學時才出生的,算是年齡有些差距的妹妹與弟弟,這兩個家族已經半融合化了,就算弄不清楚真相,對生活倒也不會造成多大的困擾……的樣子。對日和與木蔭來說,父親和母親都有兩個,淺井和由起也都是他們的哥哥。


    ……不,就是這種不會造成問題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大問題吧——絆在心裏忍不住吐槽。


    他們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家庭中長大成人的啊……絆微眯著眼線交互看了淺井和由起一眼,總算釋懷了。


    「我明天不能陪你們,現在還是個展期間。」


    「也不是非得一直待在畫廊裏不可把?」


    「明天是開放一般客人參觀的首日,他們叫我盡量一直待著,今天迴去我就要睡了,睡到明天中午起床,下午再去畫廊。」


    「咦——討厭啦,有生哥哥也跟我們一起去嘛!」


    「有由起陪你們就夠了吧,我都沒有睡覺耶。」


    就算可愛的妹妹開口拜托,也很難瓦解淺井對睡眠的強烈執著。說了要睡覺的淺井在這種時候不管是妹妹哭著哀求也好,發生天災人禍也好,哥吉拉踩毀民房也好,他肯定什麽事都不管仍會執意睡他的大頭覺。


    「就算有生不去也無所謂啦。絆,你要不要一起去?」


    由起突然把話題兜到自己身上,完全把自己當成局外人,正吸著冰淇淋蘇打汽水的絆不由得睜大雙眼。


    「我?」


    可是這跟我沒有關係吧?日和與木蔭那兩雙童稚的眼睛好像正在評頭論足般直勾勾望著自己,絆忽然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下意識稍微挪動一下貼在椅子上的屁股。絆並不是會被小孩子喜歡的那種鄰家大姐姐類型,同住在烏龍庒裏的小學女生就露骨地堆絆表現出厭惡之意。況且絆也不太會和小孩子溝通。


    也不曉得懂不懂得此刻絆心裏的畏怯,由起又輕鬆地接著說。


    「沒錯,我們的第二場約會,就去東京巨蛋參觀吧!雖然帶著拖油瓶確實有點麻煩,不過就當是將來有了孩子的預先演習吧。」


    「誰跟誰有孩子啊!」


    前不久才跟櫃台那位美紗小姐狀似親昵有說有笑的,現在居然又想約自己出去玩,這家夥也未免太輕浮了。就算絆冷冰冰地吐槽,由起還是不為所動笑眯眯的說:「啊啊,如果絆的心理與生理都做好準備,想來長生小孩的預先演習我也隨時ok?」「你去死啦,色情狂!」


    咚!


    淺井粗暴地將咖啡放迴碟子上,其實應該用「摔迴去」比較恰當。


    其他四人暫停嬉鬧的對話,全把視線集中在他身上,日和和木蔭甚至還在椅子上端坐起身子。咖啡在杯子強烈的震動下溢灑出來,在茶托上形成一塊漆黑的小水窪。淺井並滅有迴應周圍的視線,隻淡淡地說:


    「我也要去。」


    臉上掛著慪氣與不悅的神情。


    「咦?你剛才不是說不去嗎。沒關係啦,你就去睡你的大頭覺嘛,我可沒有硬要約不想去的人一起去喔?」


    「我要去!」


    淺井別扭的堅持,讓由起忍不住咋了咂舌,吐出一句:「真是有夠任性的。」


    「那我就不——」


    「去了」兩個字還沒說完——


    「如果你不去,那我去又有什麽意義啊!」


    就被淺井發了一頓脾氣。


    「咦?」


    本想問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齊納經已經露出與自己無關的漠然表情,把咖啡杯移到一邊,嘴唇貼著茶托將溢出來的咖啡吸幹淨。


    這是……什麽意思啊?按著劇烈跳動的心髒,絆吸著冰塊融化後味道變淡的冰淇淋蘇打汽水,借以冷卻升上臉頰的燥熱感。


    剛才在畫廊裏那聲坦率的「謝謝」也是,他幹嘛老說這種會讓人感到期待的話啊?雖然明知道他沒什麽特別的意思,但聽他這麽說,就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期待啊。結果到頭來失望難過的都是自己,為什麽淺井要說那種話呢?明明對繪畫神經質到讓旁人都覺得愚蠢的地步,但他對人的態度卻沒有神經到令人憎恨。


    身旁的日和與木蔭這兩個小蘿卜頭又路出毫無顧忌的目光玩味似的盯著自己,那種坐不住的感覺再度襲擊絆的感官。我果然不擅長和小孩子相處,如果問喜歡還是討厭,肯定是討厭的一方吧。


    「日和,去幫我買包煙。」


    淺井的出聲總算讓小孩子們的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了。淺井順手捏扁已經抽光的煙盒,從口袋裏掏出買香煙的零錢。


    「店門口有自動販賣機吧。」


    「不可以叫小孩子去買煙,我要投訴pta喔。要抽就自己去買。」


    被由起狠狠罵了一聲後,淺井低低地「唔……」了一聲,但還是乖乖站起身離開了座位。


    留在原位的其他人各自懷抱著不同心思,一同望著那修長纖瘦的背影走遠。絆的心中夾雜著期待與淡淡的哀愁,由起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冷淡,手裏握著叉子的日和和木蔭則繞有興致地睜大了眼睛。直到淺井的身影消失在轉角那頭,大家才無言地收迴視線吃起盤中的食物。絆也咬著還插在隻剩下


    冰塊的契稅杯中的吸管。


    「有生哥哥喜歡的人,就是這個姐姐嗎?」


    木蔭有些顧忌地怯怯開口詢問,「這個姐姐」指的就是絆。幸好冰淇淋蘇打汽水已經喝光了,否則絆肯定會噴出來。


    「有生哥哥之前跟我說過的,他有個很喜歡的人。」


    「咦——為什麽他沒有告訴日和?都隻有跟木蔭說,太狡猾了!」


    「因為日和是女生,嘴巴不牢靠嘛。」


    「日和才沒有嘴巴不牢呢。日和也可以做出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約定喔!」日和把手中的叉子指著木蔭,意味不明地強調自我主張,從叉子上飛出去的肉醬沾到木蔭臉上,「不要用肉醬噴我啦,真討厭~」木蔭隻能嘟起嘴拿紙巾把臉擦幹淨。


    「小有有喜歡的不是這個姐姐啦。」


    由起冷冰冰地打斷連兩個小孩天真無邪的對話。


    手撐在桌上支著臉頰,由起轉頭看向窗外,麵對大馬路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店門口的景色,淺井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口旁的香煙販賣機前。


    「咦——那是誰啊?是誰啊?」


    日和把身體探出桌麵朝著想知道答案,但由起沒有迴答,隻是眯起眼瞪著把零錢投入自動販賣機的淺井背影,不曉得是不是故意在絆等人麵前咋了一下舌。


    「……有生真是差勁透了。」


    口氣中透露的險峻,讓聽到的人都忍不住背脊一顫。


    於是,明天包含絆和淺井在內,五個人將要聲勢浩蕩一同前往東京巨蛋——這場難得的戶外活動就這麽決定了。


    「好帥喔……」


    「好像城堡喔……」


    矗立在鬧區邊緣七層樓高的西歐式建築——hotelwiliamaschildbird——絆,淺井和有生都在這裏租了一個房間,建於文化開明的時代的這棟建築物都透露著舊時代風情,日和和木蔭從站在入口大門前時,就好像發現什麽珍奇的有趣事情般,兩個人四隻眼睛都散發出閃亮亮的光芒。


    成八角柱型的大廳天花板經過挑高設計,牆邊圍繞著一排圓底的燒瓶狀裝飾燈,淡淡的光線映出不甚清晰的景象。


    「有人在……」


    木蔭抓著由起的袖口,小聲說著。


    休息區的沙發上躺著一個人,偏白的衣服在微光照射下特別顯眼。那是個穿著睡袍的女人。頭靠在沙發扶手上雙腳打直,像具屍體般閉著眼睛將雙手交握擺在胸前,仿佛要將她淹沒般,沙發周圍還散落著大量鮮花。


    「那個人死掉了嗎……?」


    日和抓著由起另一隻袖子怯怯地提出這個疑問時,原本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的女人突然瞪大了雙眼。


    「啊啊,羅密歐!這是怎麽一迴事,你為什麽會死了呢……」


    拉著嚇到發出尖叫原地跳起來的日和與木蔭,由起說:「噓,不可以看那種東西!」便將他們兩隻夾在左右兩邊的腋下,一夥人急急忙忙地通過大廳。


    接著搭上電梯,卻沒想到——


    「看我的!」


    這句話傳進耳裏的瞬間,忽然一支捕蟲網朝日和與木蔭頭頂罩了下來。眼看危機近在眼前,還好電梯的鐵格子門在這時候應聲關上,捕蟲網隻來得及敲在外側的鐵柵欄上,發出「鏘」的一聲。


    「喔喔,沒捉到。」


    「喔喔,大可惜了。那可是咱們今晚煮湯的好材料啊。我還在想已經好久沒吃到小孩子滑嫩的肉了呢……」


    望著緩緩上升的電梯,有些惋惜低喃的,是手上各自拿著一支長柄捕蟲網,長得幾乎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兩個老人。


    「那、那兩個人是什麽東西啊?」


    陸續遇到好幾個怪人,日和與木蔭都嚇白了臉。


    「房客、」


    淺井隻簡單迴了兩個字,絆和由起也不打算多作補充。


    對附近鄰居而言,住在這棟烏龍庒裏的房客,全市群惡名昭彰的「怪人」,這棟建築物從過去到現在總是怪異現象不斷,前不久甚至還發生了殺人命案……不過這種事說出來肯定會嚇壞小孩子,最還還是別提了吧。反正就算不特別說明,他們隻要在這裏住一晚就能親身體驗了。如果今天夜裏醒來時,聽見仿佛吉他撥片騷動神經纖維的莫名尖叫聲,想必會在孩子心中留下恐怖的精神創傷吧。


    猜拳的結果,決定木蔭跟淺井睡,日和則住由起的房間,雖然絆並不是很了解,但在他們兩人心中,淺井和由起好像真的是相當平等的「哥哥」,不過絆本來就是獨生女,實在無法想象對「哥哥」應該抱有怎麽樣的感情。


    當電梯停靠四樓時。絆,由起和日和三個人走出電梯,輕輕揮了揮手的木蔭和早就不停打嗬欠的淺井留在鐵格子電梯裏又繼續上升。絆和由起的房間都在四樓,淺井則是五樓,以電梯區分成左右兩邊,絆的房間在走廊這邊,由起的房間在另一頭。


    「那就明天見,晚安。」


    「絆!」


    正打算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時,卻被由起喚住,話抓住了手腕。腳步一個踉蹌,絆就這麽背對著倒進由起的懷裏。


    「做、做什麽啊?」


    「和我一起睡吧。」


    「嘎啊?你在說什麽啊,笨蛋!」


    絆扭動身體急忙想逃開,但由起卻像晚火車過山洞的遊戲般抬手遮住絆的視野,將她抵住牆上,「等一下啦……」旁邊有小孩子在看耶,這個笨蛋到底想做什麽啊。看到日和抱著大背包一臉驚訝的表情,絆覺得好尷尬,但由起卻絲毫不為所動。抵在牆上的手慢慢往絆的臉頰貼近。不管是淺井也好,由起也好,不管有沒有弟妹在身邊,他們都是不會因此收斂的我行我素之人。


    「由起?」


    今天由起真的怪怪的。嘴上雖然說著情色的話,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在家庭餐廳時絆就注意到了,臉上總是笑眯眯的,真要分類的話應該是屬於遊戲人間的由起,現在卻冷冰冰地叫人無所適從,活著應該說……教人感到害怕才對。


    「到底怎麽了,你在生什麽氣啊?」


    就算畏懼由起散發出的一場氛圍,但天生不愛認輸的性格又在這時冒出頭,絆也拿出強硬的態度睨視由起問道。


    「什麽東西無所謂?」


    「我是說,你當『二號』也無所謂嗎?當替代皆子的二號。因為這個位置而滿足,還開心得手舞足蹈,這樣一點也不像絆啊。」


    「我,我才沒有開心得手舞足蹈呢!」


    雖然嘟著嘴反駁,但由起直言不諱的言詞仍直接刺痛絆的心窩。


    皆子。不管絆再怎麽渴望也得不到,那個擁有「m」字縮寫的女人。


    「有生的確很喜歡絆沒錯,雖然那家夥說不定會否認這樣的說法,但無論如何——你現在還是在皆子之後喔。絆,你不是說過嗎,說要讓有生承認你的存在,要在有生心目中超過皆子,讓他想畫的再也不是皆子而是你嗎?」


    「我是說過啊,而且我也沒有忘記。」


    背抵著牆,就這麽和由起互瞪了好一會兒。嵌入牆麵的橙黃燈飾將平時總顯得輕浮的由起麵容刻畫出深邃的陰影,營造出於由起一點都不相襯的抑鬱氛圍。


    「……這樣的話,那我也沒什麽話好說了。」


    由起主動先別開視線,也收迴抵在牆上的手腕。與其說他釋懷了,還比較像是他已經不想再繼續深究下去的感覺。


    「那晚安了。日和,我們走吧。」


    由起推了推抱著背包,僵固在原地的小妹妹肩膀,日和偷偷抬頭窺探由起的表情。又轉過頭來看了看絆,用跌跌撞撞的步伐跟在由起身旁,兩個人的身影沒一會兒就消失在412號房的另一頭。絆依然維持背倚著牆麵的姿勢目送他們離開,不知不覺也放鬆了緊張而繃緊的肩膀力氣。


    「搞什麽嘛,真實的……」


    順勢將後腦勺抵在牆上,抬頭凝望著天花板吐出一聲歎息。


    也用不著在小孩子麵前說出那種話吧。他為什麽突然生氣了。真是奇怪,還說什麽二號、二號的,這樣對小孩子的教育不太好吧?


    「這種事,我也明白啊……」


    忍不住一個人自言自語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隻是單純的對抗意識。拚上以一天一萬五千元的薪資被雇傭的模特兒尊嚴,一定要成為在淺井心目中超越皆子的模特兒,真的是隻是這樣而已。


    可是,現在的心態,或許……已經不是那麽單純了。


    絆很清楚,那偶爾的溫柔和那種充滿獨占以為的言行舉止對淺井來說,或許都隻是一時心血來潮,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會因期待而受傷的永遠都是自己。


    但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很高興啊。


    我果然……是個笨蛋吧。


    ***


    隔天早上,發生了一場騷動。


    絆並不清楚造成事端的直接原因。唯一知道的——是有其觸手毆打了淺井——的樣子。確實有其從昨晚開始就對淺井的態度有些不滿了。


    他們倆平時並不是那種感情好到會緊緊黏在一起的表兄弟。但由起總是幫淺井處理身邊的大小事,而淺井也相當信任由起。至少看在絆的眼中是這樣的關係。


    但由起這次真的動怒了。


    被狠狠打了幾拳後,淺井也忍不住發飆。


    於是在絆趕到淺井的畫室時,兩個大男人就以騎馬姿勢互相將對方壓在身下,真的毫不留情地動手互毆。話雖如此,但說到打架的經驗值,完全是由起占了上風。由起隻是嘴角多了塊淤青,淺井身上的傷勢確實他的三倍之多。


    兩個小學生——日和與木蔭就這麽呆愣在畫室門口,看著兩個哥哥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毆。日和的臉紅通通的幾乎都快哭了出來,木蔭則是表情盡失、一臉慘白,表現出來的反應雖然不盡相同,但它們兩個其實都很害怕。日和緊緊抓著背包的模樣,讓旁人看了都忍不住為之揪心。它們一早起床,本來都很期待能去巨蛋看棒球比賽的,但這實在不是能開開心心出門玩的狀況。


    「你到底是怎麽迴事啊!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我對你的做法全都很不滿啦!」


    跨坐在淺井身上的由起用力揪扯他胸前的衣襟。淺井也因為這樣的拉扯動作而背部微微騰空。


    「隻不過是個展進行很順利,你可別太自以為是了!」


    「自以為是?你在說誰啊?」


    「就是你啊。總算平安無事開了個展,開幕酒會也是盛況空前,你一定覺得很爽吧,藝術家大人!」


    「我才沒有覺得很爽!」


    「任誰都看得出來你爽翻天了啦!那些積存在身邊的皆子畫作總算能吐出來給全世界看了不是嗎?你一定覺得很愉快吧,連對絆都越來越溫柔……你可不要太小看這個世界了!我也要讓你嚐嚐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滋味!」


    由起為什麽要故意說這種話惹淺井不快?被人搬出皆子還被用這種不經大腦的言語辱罵,淺井絕不可能不發飆的。


    鼻尖抵著鼻尖,兇惡地露出像是要把對方碎屍萬段的表情彼此瞪視著。一時的沉默過後,兩個人都咋了下舌。被壓在身下的淺井拚命扭動上半身,抓住掉在地板上的木頭。那應該是被推倒後斷裂的畫架支腳吧。淺井沒有衡量力道,一股腦地將手中的木頭往由起揮去。千鈞一發之際由起趕緊跳起身躲了開來。木頭摔飛在地板上的聲音。讓可憐的日和和木蔭嚇得縮起身體。眼看蹲跪在地上的淺井重拾起木頭,由起左右張望了一下,也抓起身旁的帆布躺椅。


    看來他們之間已經演變成一場不限製武器的場外摔跤賽了。這可是遠遠超過表兄弟打打鬧鬧的程度啊。這兩個人真的都氣炸了。這種超越限度的肢體暴力根本不像由起會做的事。更不用說淺井原本就不是會跟人打架的類型。


    居然連兇器都出動了,絆也不能再繼續默不作聲下去。


    「喂,你們兩個夠了吧!」


    一聽到絆的大喊,淺井和由起一邊互相牽製的同時,也朝門口的方向看了過來。


    保護似的站到日和與木蔭身前。絆難掩憤怒的瞪著畫室中的兩人。


    「居然在小孩子麵前打架,你們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又不是我先出手的!」


    用會搜抹了抹嘴角的淤青,淺井反駁道。


    「由起,不要拿我的事當作借口,如果有什麽不滿,我會嘴角跟淺井先生說的。」


    「我隻是單純看有生不順眼啦。」


    粗暴地放下手裏的帆布躺椅,由起斜眼瞪向淺井,聽到淺井不滿地咋舌,由起也跟著咋了下舌,看來兩個人都沒有妥協的意思。


    「哪,巨蛋呢……」


    從絆身後探出頭來的日和怯怯地開口。


    「煩死了,不去啦!」


    「有生,你再怎麽陰晴不定也該有個限度!」


    怒吼著打斷淺井感到厭煩的叫聲,引起一陣拖拽的殘響。聲音隱去後,瞬間陷入沉默的膠著。


    嗚嗚……日和吸了吸鼻子,像是受到她的感染般,木蔭也跟著發出「嗚嗚……」的哽咽聲。小小的手握著彼此,身軀不停顫抖,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開始抽噎。他們雖然很努力想吞迴到嘴邊的嗚咽聲,最後還是忍不住「嗚嗚、嗚嗚……」地哭了出來。


    由起也覺得場麵有些難堪,隻能咬著唇壓下滿腔怒火。但他並沒有趕緊過來安撫弟弟妹妹的情緒,而是抬起還無法壓抑憤怒的雙眼朝淺井瞥了一眼,才旋踵跨著大步走出畫室。


    「由……」


    由起看也不看下意識縮起身子望著他從身邊走過的絆和弟妹一眼,可是最後殘留在空氣中的甜甜香味,是一如往常由起身上的味道。先不提淺井的心態究竟如何,至少由起今天是真心想帶弟弟妹妹一起到巨蛋看球賽的,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有生哥哥……」


    躲在絆身後的日和對淺井發出懇求般的柔弱聲音,淺井瞥了眼沾在手背上的血跡,不悅地咋舌,粗聲道:


    「我不是說了我不去嗎!滾出去啦!」


    這家夥果然連看都不看一眼。真拿他們兩個沒轍,不理會經過一場激戰而淩亂不堪的畫室,淺井抓著毛巾走進浴室,粗暴地甩上門,沒多久就聽見撒下強力水柱的淋浴聲。


    結果,竟有絆扛下照顧起日和與木蔭的責任。


    將五樓畫室的房門闔上後,麵對並肩坐在一樓休息區沙發上低著頭難過得不發一語的兩個小學生,絆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絆並沒有兄弟姐妹,十七年的人生中,除了年經相仿的朋友之外,絆和其他人幾乎沒什麽交流,當然更不曉得怎麽和這種年紀的孩子相處。


    但又放心不下這兩個小蘿卜頭,隻好努力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


    「哪,不然你們


    就跟我一起去巨蛋看球吧?」


    試著說出這句話後,日和與木蔭給的反應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警戒視線。


    「不不不,我不會誘拐你們啦。」


    絆兩忙補充,說想誘拐他們……多多少少時針的有這麽想啦,但那隻是隨口說說的嘛。不過是想獨占淺井與由起的縮小版,他們撒嬌的模樣一定很可愛吧,雖然是絆並不清楚該怎麽做才能讓小孩子喜歡自己。


    「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會打架,都是『這個人』害的。」


    木蔭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小小聲地說。


    「日和也知道。因為『這個人』對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腳踏兩條船,她都故意向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送秋波。」


    大大的眼瞳裏蓄著眼淚,日和迴應道。


    整整花了三,五秒,絆才意識到他們口中所說的「這個人」就是指自己。


    「喂,我真的要誘拐你們,把你們賤價賣到中國大陸去喔!」


    聲音不自覺變得粗啞,嚇得日和與木蔭再次縮起身體,但他們瞪著自己的模樣,和盈滿全身上下的抗拒還是刺痛了絆。昨天明明已經正式介紹過了,居然又變成他們口中的「那個人」,這兩個小蘿卜頭受的究竟是怎麽樣的教育啊!


    「啊啊,討厭,我不管你們了!」


    咚的一聲坐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任身體沉進沙發中,仰頭看著天花板。隻能舉雙手投降了,絆真的不曉得還能怎麽做,怎麽做才能踏入這兩個小孩心中的領域。


    耳邊傳來嗚嗚的哭泣聲:


    「嗚嗚,哥哥他們……生氣了……」


    「你別擔心啦,哥哥他們又不是生日和還有木蔭的氣……」


    「可是,他們生氣了……」


    「他、他們是生氣了……沒錯,嗚嗚……」


    一開始隻有一個抽抽噎噎,沒多久又加入了另一個人的哭泣聲,外頭難得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大廳裏的氣氛卻越來越沉鬱,幾乎快積成一池水窪將人溺死。


    所以我才說拿小孩子沒轍嘛。他們愛哭又軟弱,隻有奇怪的想象力老是天馬行空,動不動就被大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語所傷害。


    若人心煩的抽噎聲隨著濕氣侵蝕了耳朵,讓絆直想捂住雙耳。


    但不知不覺間,那樣的哭聲不知擾亂聽覺,甚至在自己的腦海中造成迴響,那是瑟縮在


    房間一角,抱著膝蓋不停哭泣的——年幼的自己。


    ***


    我要殺了你——這是哪個男人的口頭禪,這當然隻是威嚇人的說辭,應該不是想付諸行動才可以說出這種話(不過要是被逼到絕境,說不定她真的會動手殺人)。但對當時年紀還小的絆而言,當然分不清楚他是說真的還是單純的威脅。


    每當身體柔弱的媽媽一住院,「那個男人」就會特別暴躁易怒,好像算準了媽媽什麽時候會住院般,隻要媽媽一住院,舅舅就會找上門來,口口聲聲嚷著:「快還我的錢啦!」


    「吵死了,小心我殺了你!」


    那一天,玄關也傳來這樣的叫罵,被舅舅怒言相對,那個男人當然不可能默不作聲,兩個大人互相嘶吼叫罵的聲音就在破爛的廉價公寓中轟隆作響。


    每當「把錢還我」,「我要殺了你」,「去死」——之類的叫罵聲傳進耳裏時,絆總覺得舅舅和「那個男人」一定會互相砍殺對方。等七種一個被殺了之後,活下來的那個就會握著沾滿鮮血的菜刀走進房間來,接下來要被殺掉的就是自己了,所以絆隻能躲在房間角落,將自己的身體縮得小小的,不停哭泣顫抖。


    那時候不曉得已經上小學了沒,年幼少女的世界就這麽一丁點大,隻要「那個男人」一生氣,就猶如天底下我有最大權勢的君主發怒了般,總會讓絆感受到身陷絕境的強烈恐懼,「那個男人」的怒吼就像打雷,破舊的公寓牆麵總會跟著震動搖晃。就算他發怒的對象不是自己,一聽到他的吼叫,絆總會條件反射似的心髒緊縮。舅舅也不時發飆吼人,身形壯碩,力氣很大的舅舅常常用拳頭把玄關的鐵門打得乒乓作響,嘴裏還嚷著「有種你試試看啊!有種你殺了我啊!」之類的話來挑釁「那個男人」。


    「你下次再敢來,我肯定殺了你!」


    當他粗暴地甩上門時,整麵牆隨之震動。因大吼缺氧而麵色發白的「那個男人」掀開玄關的門簾,迴到房間來。一看到小小的絆縮在牆角不住顫抖哭泣的身形,他厭惡地歪了歪嘴說:


    「你還沒吃嗎?我做的東西真的有那麽難吃嗎!」


    怒吼聲再度震動牆壁,絆的心髒一縮,幾乎就快停止心跳,趕緊連滾帶爬的衝向餐桌,將早已冷掉的晚餐塞進嘴裏,消化器官因恐懼而無法正常運作。塊狀的食物哽在喉頭難以下咽,但為了不惹怒「那個男人」,絆還是硬著頭皮把晚餐塞進嘴裏。食道又痛又灼熱,心想如果咳出來,「那個男人」肯定不會原諒自己的,所以絆還是硬逼自己屏住唿吸,幾乎沒經過咀嚼就直接將飯菜吞下肚。


    「喂。」


    盤坐在餐桌對麵的「那個男人」打開一罐啤酒,開口道,「那個人」總是管絆叫「喂」或是「小鬼」,也從來不曾直視絆的眼睛說話。


    他又有哪裏不滿意了?用錯誤姿勢握著筷子的絆怯怯地抬起頭,視線隻捕捉正在喝啤酒的「那個男人」仰著露出長滿胡渣的下顎。


    「明天要不要到外麵吃?你也不像吃我煮的難吃東西吧?」


    朝自己丟來的問句有些意興闌珊又稍顯生硬,但已經不是怒吼聲了。


    「……」


    絆默默收迴視線,盯著手中的飯碗。「那個男人」煮的飯總是太硬,再加上不是剛煮好的飯,電鍋裏的米粒都已經焦黃了。


    「不會……難吃。」


    搖搖頭用細如蚊呐的聲音迴答,絆這時才放慢速度,開始咀嚼口中的食物。


    ……啊啊,害我想起奇怪的事了。


    把頭靠在沙發扶手上,思緒還沉浸在假寐狀態中模糊探索著,怎麽會做這種夢呢?明明已經好幾年都沒有想起「那個男人」的模樣與聲音了啊。


    「……奇怪?」


    突然間又被拉迴現實。


    我是什麽時候打起盹的?現在幾點了?從開放式的大廳窗口灑落的晨光已經升上水平天高,白色的光與沾滿灰塵的厚重窗簾交織相映。原本應該坐在對麵沙發上的日和與木蔭已不見蹤影,隻留下總是被日和緊緊抱在懷中的那個背包。


    「真是的,那兩個小鬼拋到哪裏去了啦!」


    在附近環視一周,並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明明不冷,卻感覺有股寒氣攀上背脊。雖說不是出自本意的事態發展,但在自己負責照顧他們的時候,如果那兩個孩子出了什麽意外可就大事不妙了。


    會把背包留下,就表示他們並沒有跑到外麵去吧。這樣的念頭一浮上腦海,絆立刻跑到淺井由起的房間找人。但它們兩個都已經出門。連房門也鎖上了。沒耐性等電梯到來,絆一股腦地衝上四樓和五樓,不由得氣喘噓噓。


    「真是的……」


    確認五樓的淺井也不在家後,絆手撐著膝蓋,忍不住吐出焦慮的歎息。


    「卡萊他們應該是跑到外麵去了,這下該怎麽辦……」


    我該怎麽對淺井和由起說明才好?話說迴來,是那兩個大男人先放棄照顧弟妹的責任,硬是把沒有半點關係的小孩丟給絆的呀。原本想把這件事丟到一旁不管


    了,但隻要事情一和自己扯上關係,就沒辦法說不理就不理——絆就是這樣的個性。


    沒辦法了,到外麵去找找看吧。說不定他們兩個自己跑去巨蛋了,絆想得到的可能性也隻有這個,至少比像個無頭蒼蠅漫無目的的亂找好多了。想去巨蛋,就必須搭乘地下鐵再城換車,兩個從鄉下來的小學生肯定會迷路吧。啊啊,真是的!如果被變態蘿莉控盯上,真的被誘拐,該怎麽辦才好啊?與其這樣,還不如被我誘拐算了……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想著這種不著邊際的問題,絆有些疲於奔命的搖搖晃晃迴到一樓——


    「喔喔,是四樓的不良少女啊。」


    111號室的門打開了,住在裏頭的房客探出頭來,那是兩張猶如被風幹的木乃伊臉孔。這對雙胞胎老人在烏龍莊的房客之中已經可以算是元老級的存在了。


    「你來的正好,我們煮了一鍋湯呢,要不要一起來吃午飯啊?」


    「今天我們煮了很好喝的湯喔。」


    「一時興起,就不小心煮太多了呢。」


    老人們露出黃板牙比邊笑邊對對談,幽暗的長廊上,昏黃的燈光映出年老醜陋仿佛妖怪的兩人,絆有些被嚇到。


    「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我有事要忙。」


    這裏的房客雖然都住在同一屋簷底下,但彼此之間並沒有太熱絡的交流。他們突然想請自己吃飯,絆也感到相當詫異。冷冷地拒絕後,老人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互看了一眼,又掛上那種詭異的笑容。


    「是嗎……那還真是可惜啊,難得我們今天得到了珍貴的食材呢。」


    「因為抓到兩隻,但是在吃不完哪。」


    「那可是年輕又活生生的好東西哪。」


    「而且肉質還特別柔嫩,果然還是小孩的肉好啊。」


    兩個老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他們的牙齒就像樂器般嗒嗒的響個不停,讓人擔心該不會下一秒就脫落了吧。挺著粗噶嘶啞令人毛骨悚然的對話聲,一股不祥的預感猛地刺入絆的胸口。


    小孩肉、兩隻……?


    「用小孩的骨頭熬湯頭。」


    「用小孩的肉當配料。」


    「用來沾麵包的醬料就是小孩的腦。」


    「甜點就吃加了滿滿糖漿的小孩眼珠。」


    不會吧——


    粗魯地推開可以加重抑揚頓挫,像在詠唱詩歌般的兩個老人,絆不假思索的衝進111號室。


    「日和、木蔭!」


    絆在門口大喊,然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愣愣地佇立在原地。


    圓桌上擺著湯鍋,湯鍋裏的乳白色湯汁冒出嫋嫋熱氣,還可以窺見裏頭烹煮著柔軟的肉塊。用來切肉的大菜刀,鮮血淋漓的砧板,相當熟練般已經過濾處理的內髒殘骸,還有擱在金屬球棒旁連著爪子的小小手腳和長長的耳朵。


    ……嗯?


    長長的……耳朵?


    「我們抓到兩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呢。」


    「哎呀,好久沒處理兔子了,想當年我們年輕時啊,可是經常在山裏抓野兔呢。」


    「嘻嘻嘻嘻……」


    背後傳來老人們愉快的笑聲,如果願望能成真,絆真恨不得這兩個臭老頭立刻撒手歸西投向佛祖的懷抱算了,但她隻能以憤恨的險峻目光瞪著他們。


    房間伸出的床上,身上蓋著小被巾的日和與木蔭正頭倚著頭,發出可愛的規律鼻息,兩個人的嘴角還沾著湯汁和麵包屑。


    「……我啊,最討厭那些會在小孩子麵前大吼大叫的男人了,我們家啊,算起來也有個該叫他爸爸的男人,可是那家夥一天到晚都在發飆怒吼,真的很嚇人;我待在家裏時,常常都被他嚇到不停發抖,不過那種害怕的感覺也隻持續到我上小學為止,那個爸爸現在已經不再了,而且我也不曉得他是不是還活著。」


    坐沒坐相的半趴在餐桌上,絆喝了一口湯,張嘴咬著塗上肝醬的麵包,像是為了把積蓄在胃部的惡意全吐出來般喃喃說著。「那個男人」還在時的事情,絆從來沒對其他人提起過。


    雙胞胎老人將身體深深沉進搖椅中,舔了一口擠滿奶油的熱可可,靜靜聽著絆說話。絆心想,那杯熱可可看起來真好喝,等吃完飯後,我也向他們討一杯吧。


    「不過現在迴想起來,我爸爸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想和海事個孩子的我溝通吧。當時的我羸弱又容易受傷害,老是動不動就哭,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該拿我如何是好吧。隻要我一哭,他就會帶我到家庭餐廳去,真的很無奈。不過卻是爸爸對我好的方式,他以為帶小孩子去家庭餐廳就能讓小孩子開心,他隻知道這個方法,他就是這樣的大人,老子就是這個家裏掌權的,你隻是我的所有物,有什麽不滿的嗎?這就是他對待我的態度。現在還有哪個家庭會實施這種高壓政策啊,要是還有這種爸爸存在,小孩肯定會遺棄他,就算沒有父母,孩子還是會長大成人的。」


    「……所謂的父親,就算是死要麵子,在孩子的麵前還是會表現得像是撐起一片天,這樣的父親在以前的社會很常見哪。」


    含了口熱可可,任其香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打轉,其中一個老人開口說。仿佛迴想起往昔般微眯起眼,細長的雙眸也乘了深深刻畫在臉上的皺紋一部分。


    「因為父親是壓抑的象征,是絕對的存在,在「家庭」這個小小的社會中,就猶如君臨天下的最高支配者;這樣的父親雖然令孩子感到畏怯,卻也受到尊敬。不過那樣的父親現在已經不常見了呢。」


    另一個老人也說。


    「老爺爺你們沒有其他家人嗎?像是太太,孩子還是孫子?」


    這樣的疑問突然竄上腦海,絆從湯碗中抬起頭詢問道。從沒聽這對雙胞胎老人提起過家人的事耶。


    「我把孩子煮來吃了。」


    「我把妻子的皮剝了拿去賤價拍賣。」


    雙胞胎老人裝傻這麽迴答,接著又合聲般同時發出「嘻嘻嘻嘻」的恐怖笑聲震動空氣,他們明顯是在逃避話題,絆也隻能輕輕「嘖」了一聲,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這裏的每個房客都擁有一段屬於自己的過去,住進「怪人雲集」的烏龍莊裏,沒有人會特地翻出別人的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就像是一種不需多言早已存在的默契般,這也是默然存在於房客之間的禁忌。


    對幼時的絆來說,「那個男人」就是壓抑的象征,總是靠著腕力與怒吼,君臨絆的世界。


    ……可是,鎖起來也真奇怪,絆或許……一直都很仰慕「那個男人」吧。


    雙手撐在桌麵上支著臉頰,就算努力迴想,仍無法真切地迴想起記憶中「那個男人」的臉孔,隻記得長滿下巴的胡渣和握著啤酒瓶黝黑粗糙的大手,還有大吼之後,總一臉尷尬地吐出「明天要不要去外麵吃?」的生硬聲音。


    視線流轉到躺在房裏床上的日和與木蔭。枕在頭上頭貼著頭,輕輕握住了彼此那隻小小的手,就算被那兩個笨拙又死要麵子的大哥哥怒吼嚇壞,被他們傷害了,仍是會無條件地仰慕他們——軟弱又容易受傷,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壞了,放在身邊又嫌麻煩,但卻萬分惹人憐愛的——小小的生物。


    似乎和童年時的自己,有那麽一點相像呢。


    ***


    「請你們向日和與木蔭道歉。」


    日暮時分,為了不想被發現而分別偷偷迴到烏龍莊的淺井與由起,一下子就被眼尖的絆抓個正著,兩人並肩站在淺井位於五樓的畫室,絆一伸手


    便將日和與木蔭推到他們麵前,站在縮著身子觀察哥哥們臉色的弟妹麵前,淺井和由起雖然感到尷尬,但仍是拿著厭惡的目光互瞥一眼,惹得絆煩躁地咬牙道:


    「如果你們還想打就動手啊?就拚命打到你們覺得爽快為止好了。也可以拿角材或鐵製球棒互毆,喏,你們要選哪一個?」


    「等等,絆……」


    看著絆從畫室的雜物中努力挖出可以拿來兇器的棍棒,萬分狼狽的由起不由得出聲製止,絆丟開握在手中的角材,雙手環胸睨視著身高明顯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兩個大男生。心生怯意的淺井和由起都忍不住把視線轉向另一頭。


    「如果你們隻有這麽點覺悟,就不要在小孩子麵前做出那種丟臉的互毆行為。」


    「所以我說是有其先攻擊我的嘛。」


    「給我閉嘴!」


    還想反駁的淺井被絆惡狠狠地打斷。淺井僵著臉,隻能乖乖閉上嘴巴。


    「淺井先生老是陰暗不定,這是事實沒錯啊。一下子說要去,一下子又說不去,既然這樣你不如打一開始就說你不去,那不是幹脆多了嗎,將自己的情緒起伏表現再態度上,把小孩子耍的團團轉是最差經的行為,這樣隻會讓小孩子失去對你的信賴,你們應該要更認真地想想,你們的弟弟妹妹可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們耶。對弟妹而言,你們永遠都是最帥氣的大哥哥啊。」


    我到底在瞎扯什麽啊,可是……這是絆的真心話,在日和與木蔭麵前,絆希望淺井與由起都能當個帥氣度滿分的好男人。成為讓他們無條件仰慕的存在,不要踐踏孩子對他們的信賴。


    淺井和由起又交換了一道無可奈何的視線,終於對顫抖等待的一雙弟妹低下頭——


    「對不起。」


    異口同聲的道歉。


    日和與木蔭忍不住睜大眼睛,偷偷互看了對方——


    「哥哥們……不會再打架了嗎……?」


    日和怯怯地開口問道。


    「唔——恩。」


    兩個哥哥口齒不清地含糊應聲頷首。日和與木蔭又互看了一眼,原本死氣沉沉的表情終於綻放出耀眼的笑容。不過淺井和由起似乎完全額米有和好的意思,還偷偷露出「給我記住,等一下給你好看」的險夷視線互相攻擊,絆隻能聳著肩歎氣。


    好不容易趕上夜間開賽的時間。一找到位於照明燈架旁的座位,日和率先衝上前去搶位置,接著是木蔭、由起、絆和淺井……與其說是取決於手腳快慢,其實這樣的座位安排也看得出越後頭的對棒球比賽越沒興趣。


    先不提國中期間還有打過壘球的絆,淺井對巨蛋屋頂上亮如白畫的燈光皺了皺眉頭,始終一副愛困的模樣,對周圍不時傳來的興奮叫聲也絲毫提不起半點興趣,如果是平常,十之八九會嚷著「好想迴去,好想迴去」的家夥,今天卻發揮了超大的忍耐力,連句抱怨也沒說,就這麽撐著陪到最後一句。


    進行到九局下半——兩分之差,目前場上是兩出局滿壘的狀況,緊張的戰況將現場氣氛推至最高潮。


    安打、安打、全壘打!


    攻擊方的照明燈這側被灼燙的熱氣包圍,球迷們無不瘋狂呐喊,幾個棒球癡大叔用力揮動加油布條,拿著大聲公對場上的打者聲援鼓勵,使出吃奶的力氣不停敲打打鼓和吹奏喇叭的聲音,讓照明燈附近的空氣也為之響動。


    就連近在身旁的人講話都聽不太清楚的狀態中,那個像是走錯場合始終情緒低迷的淺井忽然說了句什麽。


    「咦?你說什麽?」


    淺井說話原本就不是很清晰有力,現在更是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大聲反問之後,身旁的淺井突然側過頭來靠向絆,視線不經意地往球場的方向一瞥,重複說了一次:


    「……我說你啊,還挺厲害的嘛。」


    額——!


    高亮的聲音突破了場內的喧囂。


    被歡唿聲拉走注意力的絆也跟著轉動視線,白球仿佛被吞進天井的白亮照明光線中被打得又高又遠,呈放射般不斷延伸,場內所有人都抬高下顎追尋白球的行蹤。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呆愣在原地睜大眼睛注視著,但僅是眨眼瞬間,那顆白球居然已迫近絆的眼前。


    左右同時伸來兩隻手,兩隻手的掌心像疊合般,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下幾乎擦過絆鼻尖的白球。


    下一秒,從四麵八方傳來衝擊耳膜的熱烈喧嘩,壟斷了仿佛時間凍結的那一瞬間。


    「再見……」


    「全壘打!」


    「球賽結束——!」


    照明燈附近的觀眾全都從位置上站起來,不住地拍手喝彩。


    被喝彩聲浪所包圍的絆,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能愣愣的僵在座位上。


    「好棒、好棒喔,那是全壘打球耶!給我,由起哥哥,給我嘛!」


    中間隔著木蔭,日和整個身子幾乎都快越過他,伸手向由起討球。絆總算明白自己剛剛經曆了多麽生死一瞬間的狀況,抬起視線往身旁的由起,和另一側的淺井交互看了又看。


    「謝、謝謝你們。」


    分坐左右兩邊的兩人好似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般,又各自轉過頭去,在絆的頭頂上交換一道彼此憎惡的視線。


    ***


    那顆全壘打球好像是打擊選手不知第幾號的紀念球,工作人員沒多久就跑來要球。日和雖不情願,還是乖乖把球遞了出去。相對的卻得到選手親筆簽名的布娃娃,小女生馬上又開心地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一台銀色轎車停在hotelwiliamschildbird前,下車來的是兩位父親和兩位母親。


    「小有有,小由由!真是的,都怪你們老是不迴家來啦!」


    走下車的兩位母親一開口,兩道女高音就完美地重疊合奏,嘰嘰喳喳的硬是抱住淺井與由起。接著又對奔來的日和與木蔭嘰嘰喳喳講了幾句,幾個人抱來又抱去。


    正如之前所聽說的,他們雖然分別是兩個家庭,但已經完全融為一體。原來如此,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隻要一個不注意,很可能就會變成目中無人又不容易有情緒反應的青年了,看著正被母親們交互擁抱而有些疲於應付的淺井和由起,絆偷偷在心裏評頭論足般地點了點頭。


    由起和淺井的父親們看臉就分得出來了,由起的父親臉上戴著無框眼鏡,是個瀟灑又開朗的人;淺井的父親則是有些白發,發型淩亂加上胡渣,有些冷漠的類型。絆心想,再過個十幾二十年,淺井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再來說到兩位母親。


    「喂,哪位是你們哪位的媽媽啊?」


    絆戳了戳由起,偷偷發問。


    「你在說什麽啊,看也看得出來啊。這個是我的——」


    手指著其中一位母親,由起突然僵了僵——


    「咦?是那個才對嗎……」


    又改指向另一位母親。些許沉默過後,「要選擇那邊才好呢……」看來他也分不出誰才是自己的媽媽,絆索性不再追問了。


    兩個母親有著如出一轍的麵容,年輕得甚至看不出已經有個超過二十歲的長男,身上還穿著特別訂作仿佛人偶的同款同色洋裝,並肩站在一起的模樣還真有種說不出的怪。


    在父親們的催促下準備上車之前,日和與木蔭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旋踵朝絆跑來,絆反射性地在心裏擺出迎擊架勢,沒先到日和卻拉住自


    己的手,兩個人都伸直背脊把臉貼了上來。


    「嗯?」


    絆一俯下身,兩個小蘿卜頭便一左一右覆手把唇貼在絆的耳邊,交互著說了幾句:


    「絆,你可以當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的新娘喔。」


    「如果是絆就沒有關係。」


    「……什麽啊,我又沒辦法同時當他們兩個人的新娘。」


    留下不知該怎麽迴應隻能呆呆低喃的絆,兩個小鬼又身輕如燕轉身跑走,帶著有些顧慮和靦腆的笑容鑽進車裏去。


    (可惡,居然說出這麽可愛的話!)


    就這麽放著不管,他們肯定會從天真無邪的小孩變成目中無人又一點也不可愛的青年。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我果然還是該誘拐他們比較好吧——絆相當認真地考慮著。


    乘坐了思維大人兩位小孩的轎車慢慢駛離hotelwiliamschildbird,當轎車的車尾燈融入消失在閃爍著霓虹廣告招牌的漆黑馬路另一頭之後,淺井和由起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立刻拉開距離轉身準備往鳥籠莊走去。


    「你們兩個!」


    絆急忙追上兩個大男生。


    「你們又擺出那種態度了,不打算和好嗎?」


    「才不要!」


    「日和他們在的時候,我已經很努力了。」


    兩個人各看向一邊,不屑地吐出迴答,這兩個家夥還在意氣用事啊,絆隻能閉上嘴巴,對兩個人的背影歎氣。


    絆重新振作精神後才小跑步追上他們,像要掩埋他們之間的距離般,硬是把自己擠進淺井與由起中間。


    「你們兩個,可得變成帥氣的好男人才行喔!」


    一左一右,分別伸出雙手往他們的悲傷拍了一下。


    「啊?」淺井挑起一邊眉頭。


    「咦咦?我已經夠帥了吧?」


    兩個人的反應都很有她們自己的風格,「這家夥沒問題吧?」看著笑得怪模怪樣的絆,兩個人忍不住露出同樣的詫異目光。


    意氣用事有什麽關係?不願輕易認輸也不是什麽壞事啊,為了不想讓重視的人看到自己難堪的那一麵,當然得意氣用事,死要麵子才行啊。絆就是這樣活過來的。111號室雙胞胎老人的爸爸一定也是,過去曾是絆的父親的「那個男人」大概也是這樣吧。


    到頭來,絆還是沒辦法憎恨「那個男人」,就像雙胞胎老人說「父親是用來尊敬的」一樣,那般固執於倔強一定傳達了什麽很重要的含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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