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螫蝦/順手牽羊/素描簿


    「小有有,快一點快一點!」


    在由起的催促聲中,有生正打算由家中冷氣房踏出戶外。在甚至堪稱具攻擊性的刺眼陽光照射下,有生感到一陣暈眩。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再迴去自己那涼爽又昏暗的房間裏。


    和由起一家人在郊外的家共同迎接的第一個暑假來臨。他已經完全習慣六個人生活的家庭……不,應該說是妥協吧?又或者該說他已經看開了?和由起也相處得還算不錯(但有時不免會覺得她很煩}。


    在由起連日的「去遊泳!去遊泳!遊泳遊泳遊泳!」攻擊下,有生雖然若無其事地避開話題、以自我步調享受整天在自己房裏畫圖的生活,但今天卻是他難得外出的日子。因為他和父親約好,要開車載他到街上的百貨公司和畫具店,購買暑期自由研究用的材料。


    才外出不到一秒,有生就開始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相較之下,由起則彷佛要讓全身沐浴在陽光下,用涼鞋踏著輕快的步伐跳起來轉了一圈、然後按住草帽的帽簷著地。純白的水手領上衣及褲裙反射著陽光,令有生感到刺眼。總覺得自己的活力都被由起充滿夏季氣息的歡騰笑容給吸走了,不禁一陣暈眩。


    「有那麽開心嗎?隻不過是去買個東西而已。」


    「很開心呀!因為要和小有有一起出門嘛!由起穿了由芙子媽媽做的新衣服喔!可愛嗎?」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再次輕巧地轉了一圈給有生看。轉迴正麵後,她微微側了一下小腦袋瓜,再次向有生確認:


    「可愛嗎?」


    「……恩,是可愛啦……」


    有生一臉厭煩地迴答。恩……最近的確是開始覺得她可愛……


    「匠爸爸,快一點快一點!」


    由起一邊踏著步伐一邊對著家裏大喊,然後迫不及待地衝向車庫。比有生還要晚一步、最後一個出現的,是和有生同樣一臉無精打采的父親。


    體形雖修長,對儀容卻不修邊幅,留著蓬鬆雜亂的頭發、臉上胡渣也沒修幹淨,身上穿著短袖運動衫以及破舊的生仔褲,腳底再配上涼鞋。有生的父親——淺井匠的工作是譯者,除了偶爾會去出版社之外,基本上都關在家中的書房裏。雖然大家常說有生像母親,但他不時心有所感,就性格而言絕對濃厚地繼承了父親的遺傳基因。


    「小由由真有精神耶……」


    父親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感覺抓了抓頭,有生也讚成他的意見。


    「因為精力旺盛就是她唯一的可取之處啊。」


    「要是有像小由由一樣的女兒就好羅!要是小由由願意嫁給你,爸爸我非常讚成喔!」


    父親搔搔臉頰說了這樣的話,使得有生不由得地嗆了一下。父親便趁著這個時候飄飄然地走向車庫。


    有生恨恨地望著父親修長的背影。最近會覺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沒那個意思,與其說是有生自己內心起了變化,倒不如說是因為由起的閃亮耀眼攻擊,加上周遭人們若無其事煽風點火亦然。要是萬一真的娶了由起當老婆,那絕對是全家人謀畫的。


    車庫裏的空間足以停放兩台自用車,平常收容的是一輛轎車和一輛五。由起的父親已經去上班了,所以轎車的位置是空的。而另一個位置停的則是匠的愛車,通稱五——一款早已停產、頗具年份的fiat500(注:fiat500的昵稱為queto,亦即義大利語的「五百一,代表引擎隻有500c.c汽缸}。白天的日光在車庫鐵卷門的阻隔下,呈銳角照在五百c.c.


    的車身上,反射出淺藍色光澤。


    「由起?」


    率先衝進車庫的由起,此時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出入口明明隻有正麵的鐵卷門才對。


    「由起?」


    「小由由?」


    出聲再叫了她一次後,從五的另一頭傳來一種被蒙住的聲音。有生詫異地繞到五後方,看見車庫角落正堆著一箱箱布滿灰塵的紙箱——是自從兩年前搬來之後,就由於匠的懶惰而至今仍末整理、堆放在那裏的紙箱。而在箱子縫隙中隱約可以看見由起的白色衣服。


    「由起,要是鑽到那裏麵,衣服會弄髒的喔!」


    果然不出所料,背對著有生趴在紙箱堆縫隙裏的由起,兩邊膝蓋、臉頰及身上的純白新夾四處部沾上烏漆抹黑的灰塵。她滿臉期待露出耀眼的笑容,朝有生遞出某樣物品。


    「不得了!我發現寶箱的鑰匙了,果然不愧是暑假呀!」


    雖然不知發現寶箱鑰匙和暑假之間究竟有何種關係,但由起又髒又黑的手心中,的確是一把失去光澤的銀色鑰匙。形狀看起來既不是家裏的鑰匙,也下是車庫的鑰匙——是之前掉進紙箱堆裏的嗎?


    「爸爸,這個!」


    「思?這是什麽的鑰匙?」


    雖然有生對匠投出詢問的視線,但父親卻隻是歪著頭疑惑似地自高處往由起手中俯視。


    「不是爸爸的嗎?」


    「的確有印象,似乎曾經見過……」


    「是寶箱的鑰匙啦!」


    唯獨由起已經全然興奮地期待著大冒險。當然,這不可能會是什麽寶箱鑰匙。


    很遺憾的,並沒有發生能讓由起的暑假繪圖日記填滿探索寶藏、令人內心雀躍的冒險奇譚。不過那把鑰匙在不久之後,確實如同字麵所述地成了某個事件的關鍵。


    「那個不是淺井你老爸的嗎?」


    在車庫中發現的鑰匙,不是從有生的父親,而是藉由由起父親的口中揭開了真麵目。這是在當天晚上的餐桌前所發生的事。


    井上吾郎姨丈從事廣告設計,聽說在業界也算是頗有才幹的名人。直到今年春天之前,部帶著由起和阿姨一起住在加拿大,據說這也是因為被派遣到他們那間外資企業的總公司工作的緣故。和有生的父親——匠的土氣外表呈對比,工作性質時常要對外交際的吾郎姨丈穿著雖然輕便,但也會穿戴小飾品做搭配。給人的感覺是個適合戴無框眼鏡、爽朗的人。


    呈現對比的兩人是從大學時代以來的摯友。


    「我老爸的?」


    「就是那棟……bird還是什麽的hotel的房間鑰匙啊。」


    「啊——」


    不知匠是否迴想起來,筷子停在口中,依舊是一臉茫然地歪著頭。


    身為母親的姊妹兩人在開放式廚房裏,感情和睦地邊尖叫著聊天、邊將色拉盛進盤子裏。六個人的家庭裏,其中有兩位足家庭主婦,淺井、井上家的餐桌每天總是準備得過分講究。如同高級飯店的餐廳一樣,從前菜開始上菜,依序端上色拉和湯、前菜、主菜的碟子,連甜點也是按部就班端上桌。


    兩位父親在晚餐時邊喝酒邊夾著前菜,而由起則擺蕩著兩隻構不著地的腳,仔細從前菜中挑出胡蘿卜。


    吾郎姨丈是很機靈的類型,每每都會對當天的菜色下一句評語,就像是能夠加在廣告中當宣傳標語的那種。但匠爸爸則隻是默默嚼著端上桌的菜,基本上毫不講求味道。與其仰賴父親不可靠的記憶力,有生選擇向吾郎姨丈提出詢問:


    「bird還是什麽的hotel……?」


    「思,小有有知不知道爺爺的事?」


    被這麽反問,有生側著腦袋思考。爺爺早已去世,而父親也幾乎不曾向他提過。


    無框眼鏡後露出吾郎姨丈的親切笑容。


    「小有有的繪畫才能,說不定是遺傳自爺爺?雖然不是畫畫,但小有有的爺爺是位攝影師喔!」


    「攝影師……?」


    「他伴隨軍隊前往戰地,拍攝戰場的照片。」


    「戰


    爭……」


    戰爭——對有生來說,這是個遙遠世界裏的名詞。首次具體聽見自己爺爺的事跡,使得有生非常感興趣,睜大了眼將目光移向父親。父親斜眼看著電視,半側著臉說道:


    「咦?我沒有跟小有有說過呀?」


    他裝蒜地迴答。有生當然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


    據吾郎姨丈所言,身為攝影師的有生爺爺——也就是淺井匠的父親,在那棟bird還是什麽的hotel租了一間房間作為工作室。在車庫裏找到的,就是那間房間的鑰匙。在有生與由起出生以前,吾郎姨丈曾和匠一起拜訪過那間工作室好幾次。


    由起一邊挑起胡蘿卜一邊不滿地說道:「不是寶箱的鑰匙嗎?」但有生對於爺爺拍攝戰爭照片的工作湧起了興趣。被人說畫圖的嗜奸可能是遺傳自爺爺,這讓有生莫名地開心。


    「姨丈,那個房間現在還在嗎?在哪裏?」


    有生興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而坐在身旁的匠則是一副事不關己似地看著電視。他從容不迫的聲音打斷了有生和吾郎姨丈的對話:


    「咦?那個是不是你做的啊,吾郎?」


    大家的注意力轉向電視。


    有生也見過好幾次,電視上播放的,是暑假公開上映的電影廣告。一大群突變的巨大蝥蝦自海底湧現,而劇中所描寫的是逃進海上自衛隊的孩子們的內心糾葛,以及前往營救他們的機動隊員之熱血活躍,是今年暑假的國片大作。放暑假前,也經常在班上聽見喜歡怪獸電影的男同學之間的熱烈討論。從事廣告設計師的吾郎姨丈也曾接下電影宣傳的工作。廣告拍攝得充滿危機感與震撼力,傳達出蝥蝦怪獸的醜陋及思心、逃命民眾的恐慌、以及機動隊的奮勇。


    「哎呀,有好多看起來好好吃的龍蝦呢~」


    母親們端來色拉,發表著不對頭的感想。由起停下挑揀胡蘿卜的手,不知為何,彷佛被蛇(不是蝥蝦)盯上的青蛙,僵著身子凝望電視機畫麵。有生則提不起興趣,廣告一結束便迫不及待想繼續聽爺爺的事。


    「那個……是爸爸做的嗎……?」


    由起的視線仍固定在電視機前,她用僵硬的語氣小聲問道。


    「啊,對了對了!我都忘了有帶禮物迴來!」


    說完吾郎姨丈便離開餐桌,之後又帶著放在客廳沙發上的公文包與紙袋迴來。


    「今天是第一天上映,演員和工作人員有到現場打招唿喔!他們送了我很多禮物……」


    吾郎姨丈悉悉簌簌地從紙袋裏掏出的,是一個精致的蝥蝦怪獸模型。


    「呀——!」


    由起尖叫,簡直就像碰上巨大螫蝦一般,聲音大得恐怕都傳到家外麵響徹雲霄。


    「爸爸是大笨蛋——!」


    大人們不由得搗起耳朵。隻有被由起緊緊抱住的有生逃不過一劫,半是被勒著脖子,鼓膜在極近距離下嚐到由起的高分貝慘叫攻擊。


    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啊哈哈——吾郎姨丈若無其事地笑著一語帶過。


    吾郎真是粗心呢——由芙子阿姨也同樣若無其事地笑道。


    根據阿姨他們的說法,以前住在國外時似乎曾發生了什麽會讓由起留下精神創傷的事,


    因此由起非常非常非常討厭螫蝦之類的蝦子、螃蟹等生物。沒想到開朗又好勝的由起竟然會有這種弱點,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實。


    「小由由還關在房間裏鬧別扭嗎?」


    「恩。」


    更何況還不是關在自己房間,而是有生的房間。由於姨丈的大意,最為遭殃的人就是有生。


    晚餐後,淺井、井上家的四名大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咖啡進入夜晚的休閑模式。


    接下來就是所謂的大人時間。小孩子們一上二樓,這個家裏的大人們就會談天說笑到很晚才結束(除非吾郎姨丈加班到半夜一、兩點,或是匠爸爸翻譯的工作正值截稿前夕}。


    麵對大螢幕電漿電視的沙發上,兩邊各坐著匠爸爸和吾郎叔父,而芙有子媽媽和由芙子阿姨則像是兩個一組的娃娃一樣,被他們夾在中間。有生和他們保持了一段距離,坐在和客廳互通的飯廳餐桌前寫作業(因為由起關在房間裏生悶氣,所以沒辦法在裏麵寫功課)附帶一提,淺井、井上家給兩個國小孩子的,是一間以隔間拉簾區分開的二樓寢室,而大人們則兩對夫婦在一樓各有一問寢室。


    現在也還十分恩愛的兩對夫婦,就五年級的有生來看也不禁覺得難為情。隻要有他們在,客廳的空氣就熱得令人難以忍受。再加上雙胞胎母親的姊妹兩人,感情好得甚至可說是異常。


    「如果是芙有的小寶寶,一定會非常可愛的!我好想要芙有的小寶寶!」


    「由芙的小寶寶一定也很可愛!我想要由芙的小寶寶!」


    像是中間隔了一麵鏡子的兩姊妹握著彼此的手,仔細聽她們在講什麽,原來好像是在說想要替有生和由起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但她們的對話聽起來還是莫名地詭異)。兩位父親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隔著兩姊妹的頭熱烈地討論大學時代的迴憶。


    三年級的由起可能還不太了解,但從五年級的有生眼裏來看,自從兩個家庭開始一起生活之後,大人們——特別是母親這兩位姊妹,實在是有哪裏不對勁。雖然這種感覺還很模糊,但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無法明確指出來。母親似乎跟過去有些不同,散發著一股不協調感。父親——匠基本上對什麽事都漫不經心,而吾郎姨丈對於家庭的事也大而化之,注意到這種異樣感覺的看上去就隻有有生。


    不過,反正感情好並不是壞事,而和其它家庭比起來,淺井、井上家算是十分富裕的幸福家庭。盡管有生的右手行動不便,但每位家族成員都很健康。


    應該是自己多心了。雖然有生如此心想,但宛若營造出來的過分幸福,卻反而令他不由得感到不安。


    沒辦法順利進行暑假作業,有生就這麽迴到自己的寢室。約六張榻楊米大的西式房間裏,一幅隔間拉簾將有生和由起的房間分隔開來。有生的房間裏除了床、書桌及書架之外,其它幾乎都是繪畫用具,以及幾十冊未經整理的素描簿散亂地堆積在地板上。還有今天上街買迴來、要用來做自由研究的材料尚未從紙袋裏拿出來,就這麽擱置在地板上。


    脫離洋溢著大人氣息的客廳、接觸到自己房間內沁染著顏料氣味的空氣後,有生鬆了一口氣。


    房間中隻點亮了書桌上的台燈以及天花板上的電燈泡,而棉被妖怪……不,是一頭蒙著棉被的由起,正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她仍然鼓著臉頰在生悶氣。


    由起身上穿的睡衣是母親們親手縫製的(她的衣服有一半以上都是媽媽們的手藝。喊著「好可愛、好可愛」的母親們興奮地想讓由起換穿各種衣服),長及膝蓋的東腰睡衣有著輕飄飄的裙擺,身上還另外穿著七分褲。有生身上的睡衣雖然也是用同花紋、不同顏色的布料純手工製的,但他堅持請母親們除去輕飄飄的衣擺,隻是睡衣有生還能夠忍受。不過他差點連外出服都要被迫穿上和由起成對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肯妥協。


    母親們似乎是把孩子們當作兩人一組的換裝娃娃了。照這情況下去,要是弟弟或妹妹真的出生,八成也會被她們當作新得手的娃娃對待吧。


    「爸爸他們呢?」


    「還在看電視。要睡覺就迴你自己的房間啦!」


    將學習用品擺到桌上後,有生「噓!噓!」地比了個趕小狗的動作。由起從棉被下埋怨地抬起頭看他,兩眼浮現淚光說道:


    「我今天可以和小有有一起睡嗎?」


    「咦?才不要!」


    「由起一個人會怕得睡不著嘛!我想跟小有有在一起。不


    行嗎……?」


    「咦——」


    被她用淚汪汪的雙眸凝視著請求,有生顯得吞吞吐吐。總是全身表現出精力旺盛的模樣、四處跑眺的由起,露出了異於平時的軟弱模樣,令有生感覺一肚子刺癢難耐。


    「也不是不行啦……」


    沒辦法無情地趕她出去,有生隻好曖昧地含混迴答。一聽到他的話,由起破涕為笑。


    「由起最喜歡小有有了!」


    雙眼仍帶著浮腫,由起安心地在有生身旁睡著了。有生無心地看著她的臉,意識的一角隱約還可聽見樓下大人們的聲音。大人們的聲音遙遠且蒙朧不清,而由起規律的唿吸聲近在耳邊。由起微微握著的拳頭抓著他的睡衣袖口,使得他無法翻身。


    姑且不論是否要結婚這個重大問題,仔細想想,由起的存在對有生來說,就像是第一個妹妹一樣。母親們有點不對勁,而父親們又漫不經心,就隻剩下孩子們之間能夠彼此依賴而已。


    若要說的話,至今為止都是由起自許為騎士並保護有生。在學校也是緊緊跟在有生屁股後麵,挺著嬌小的身子守護有生不被大西他們欺負。就隻有今天,由起難得主動依賴他,令他莫名地感覺自己也非得保護由起不可。


    不曉得大人們是否迴寢室去了,已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寧靜的夜晚終於造訪一家六口。


    隨後,有生也被吸人沉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何時,有生迴握住由起那抓著睡衣袖口的手。


    已經買好暑假自由研究的必需材料,卻直到最後都未能決定題材的有生,聽了爺爺的事跡後終於浮現了點子。他拜托父親,好不容易從堆置於車庫的箱子裏找出幾張爺爺留下的舊照片。


    對有生而言,戰爭隻是他在社會科課本中略知皮毛的遠古舊事。他將拍攝了戰爭實況的數張照片並排在房間地板上,一整天都在那裏觀察照片,在腦海中確立對戰爭的想象。


    之後,他花了幾天進行基座的製作。用鐵絲圍成骨架,然後用買迴來的紙黏土在骨架周圍捏出一個大略形狀。船、戰鬥機、以及人類,他以鐵絲銜接數個零件。放置一天等紙黏土幹燥後,再用砂紙削磨出細微的部分。


    與世上的普通小學生度過暑假的方式幾乎無緣,他關在房間裏好幾天,埋頭進行作業。藉暑假之便,他一大早就起床,然後傍晚睡覺;或是上午睡覺,過了中午以後才爬起來,生理時鍾變得毫不規律。對有生來說,一個人安靜畫畫或製作東西,是最能夠令他感到充實的時光。


    「唿……」


    有生一大早醒來,不顧叫他吃早餐的唿喚,持續進行作業幾個小時之後,才終於感到肚子餓而放下手邊工作。一看時鍾,都快要接近中午了。


    目光突然瞥見紙袋中剩下的一丁點紙黏土,於是伸出手——


    (做些什麽東西給由起吧……)


    兼具轉換心情,腦中浮現了這個念頭。由起吵著想去遊泳、海邊或是爬山,但自己全都拒絕了,所以雖然是暑假卻也都沒有陪她玩。


    要做什麽給她,她才會高興呢?


    沒想到自己竟會想取悅由起,有生覺得內心莫名地不對勁,因此雖然沒有人在看,但他還是板著一張臉。即使如此,他依舊無法抵抗想要看見由起開心地說「由起最喜歡小有有了!」的欲望,一邊抓了少許紙黏土開始揉捏。


    將搓得細長的紙黏土圈成環狀。他想起這陣子由起費心地收集星星樣式的小東西,因此在頂端加了一個星形裝飾。要用鑷子進行的細部作業,他都隻使用左手手指。


    {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一小時後,便做出了令人滿意的成品。接著就隻要等紙黏土風幹後再磨亮、上色就好了。他盤腿坐在地板上,用被染白的手指拿著作品欣賞。就在此時——


    「小有有!」


    房門突然被打開,有生下意識「哇!」地驚叫出聲,差點將手中還沒幹的作品捏爛。他驚險地將手藏到背後,轉頭一看,由起表情呆愣地站在房門口。小水點花紋的無袖寬鬆上衣搭配短褲,充滿夏季氣息的打扮。


    「開門之前先敲門啦!」


    「吃午飯羅!」


    由起說道。有生奇怪的慌張神情令她不禁側頭。


    「我馬上去。你先下樓吧!」


    「是義大利麵喔!有肉醬喔!」


    「我知道了啦!」


    將由起趕出去之後,有生鬆了口氣、張開握緊的拳頭。


    加了星星裝飾的小小戒指,用來襯托由起纖細的手指剛好。有生確認戒指沒被壓爛後鬆了口氣,將它收進書桌抽屜並走出房間。


    淺井、井上家的餐桌不光是晚飯,連每天的中餐都附有親手做的甜點。這個家的母親們與一般小學生的母親不同,一點也不嫌暑假幫孩子們做中餐麻煩,反倒樂在其中地準備精致的餐點。母親們就像是與房屋配成一套的娃娃,總之就是喜歡做家事(不過對於無關家庭的事就變得笨手笨腳,實在無法想象母親們外出工作}。


    自家製的義大利肉醬麵與冷湯,還有以薄荷葉點綴的橘子果凍。將這些午餐吃個精光後,有生便開始陪由起進行暑假中的日課——右手的複健。不,正確來說,應該是由起陪有生做複健,但主導權完全掌握在由起手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右手配合著由起算數的聲音折手指。數到五之後,接著就換從小指開始一根根打開手指。雖然是單純到可笑的動作,但對有生來說卻有些許難度。若不明確地用意識控製,就沒辦法一根根運動手指。長時間進行下來,手背的筋開始疲勞酸痛,漸漸跟不上由起的聲音。


    有生對於自己無法靈活運動的右手感到焦慮,而由起則毫不急躁地對他說:


    「小有有,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


    她仔細地觀察有生的狀況,配合著他的步調。有生不得不承認,若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從來不會好好做複健,能夠這麽持之以恆地繼續,都是因為有由起陪在身邊。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麵都沾到泡泡羅!」


    「咦!討厭!芙有,幫我拿掉~」


    「嗬嗬,由芙真可愛~」


    隔著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傳來母親們的聲音。她們手中洗著餐具,還是老樣子沉浸在兩人世界,聊著像是女高中生會說的高昂對話(話說迴來,正牌女高中生才不會像這樣打打鬧鬧裝可愛。在搬來這裏之前,住家附近的高中生大姊姊都在冬季製服的裙子底下加穿一條運動褲,一邊碎碎念一邊出門上學)。


    就算是親生子,也實在很難從外表來區分雙胞胎母親的兩姊妹。她們之間僅有的不同,就是芙有子媽媽綁著頭發,而由芙子阿姨則放下頭發,還有兩人左手無名指各戴著與她們丈夫成對的戒指。芙有子媽媽的戒指是微粉紅的白金色,而阿姨的則是偏白色的白金色。兩人能以肉眼區分的差異真的就隻有這些。


    紮著頭發的芙有子媽媽站在水槽前清洗餐具,而由芙子阿姨則在她身旁擦拭碗盤。


    總覺得有種異樣感。有哪裏不對勁。


    「小有有,再從頭開始數一次喔!一、二、三……」


    他用一隻耳朵心不在焉聽著由起說話,以半邊的腦袋活動手指頭,同時斜眼往廚房的方向窺視,觀察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發現。


    鼻子前麵沾上洗碗精泡沫的,不管怎麽看都是芙有子媽媽,而替她拭去泡沫的則是由芙子阿姨。


    將腦海中的時間稍微倒轉迴去。


    ——「由芙」真是的,鼻子前麵都沾到泡泡羅!


    ——咦!討厭~「芙有」,幫我拿掉~


    事實與對話生頭不對馬嘴。


    再思考了一會兒後,有生試著朝廚房唿喚。


    「……媽媽。」


    立刻就迴頭的人,是沒有綁頭發的由芙子阿姨。不過她又馬上和身旁的芙有子媽媽瞬間交換了個眼神。


    「什麽事呀,小有有?」


    以一如往常的天真笑容迴應他的,是芙有子媽媽。


    「呃……」


    有生的下一句話刹那間哽在喉嚨。


    「下次是什麽時候還要再去醫院啊?」


    「是下下禮拜四喔!」


    芙有子媽媽即刻迴答。確實和有生記憶中要上醫院的日子相同。


    「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


    他喃喃答道,然後發現由起正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為什麽手指隻數到三就停了下來——於是轉迴了注意力。


    「小有有是不是發現了呀?」


    「因為小有有是直覺敏銳的孩子,會畫畫的孩子觀察力都很敏銳的。」


    「他會不會告訴吾郎和匠呀?」


    「小有有不是什麽話都會說的孩子,隻要不被匠他們發現就沒問題了……」


    「隻要芙有懷了吾郎的小寶寶……」


    「隻要由芙懷了匠的小寶寶……」


    「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呢……」


    兩人將紅茶茶具擺在眼前的矮桌上,並坐在沙發上倚著對方的肩膀,愛憐地交握彼此的白皙手指。透過客廳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見母親們的那副模樣。有生悄悄站在走廊上,偷聽她們如小鳥般嘰嘰喳喳的秘密對話。


    就算是雙胞胎,母親兩姊妹的感情也實在好得異常,他已經幾乎百分之百確信了。


    彷佛識破虛幻、映照真實的鏡子一般,如果仔細觀察兩人倒映在玻璃窗的身影——光是平日一起生活,若不留心就無法注意到的、各自的些微特征,在此時已變得明顯,能夠清楚區分出來。


    現在,放下頭發的人是有生的母親——芙有子,而紮著頭發的才是由起的母親——由芙子。兩人將纖指上各自戴著的結婚戒指也對調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母親們是自何時起對調身分的?


    手輕輕搭著的玻璃窗不小心發出嘎吱聲,嚇得有生心跳漏了一拍。從客廳發出的玄關鳥語及嬉笑聲頓時中斷。


    「是誰~?」


    詢問來者的聲音美妙地形成和聲。一刹那問雖然想逃跑,但形跡顯然已被察覺,況且不迴應家人的唿喚就逃跑也很奇怪,因此有生動作生硬地探頭進客廳。


    「小有有,怎麽啦?」


    「那個……我口渴,可以喝果汁嗎?」


    他盡可能地佯裝若無其事搪塞話題,喬裝成芙有子媽媽的由芙子阿姨則迴答:


    「等一下就要吃晚飯了,不可以喝太多喔?不然會吃不下飯的。」


    「恩,我隻喝一點。」


    說完就迅速地把頭抽離門口,跑向走廊上另一個入口進到廚房。他從開放式廚房遠望客廳,母親們早已迴到兩人的世界繼續嘰喳交談。打開冷藏庫,冰涼的空氣直撲臉頰。取出一公升鋁泊包裝的柳橙汁,走到水槽前倒進杯中。握著杯子的手,掌心正在冒汗。


    他以雙手握緊杯子,凝視著自己映在橘子色水麵的臉,整理腦海中轉成一團的思緒。


    母親們剛才究竟在講什麽?芙有子媽媽要和吾郎姨丈、由芙子阿姨要和匠爸爸……生小孩……?


    那樣生下來的小嬰兒,究竟各是有生還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到底誰是誰的母親,誰又是誰的父親?要是這種事情成真,淺井家及井上家的血緣就會複雜地混在一起,兩個家族也會同化為一體,像打死結的毛線一樣纏在一起解不開了吧?芙有子媽媽生下的小嬰兒雖然會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但卻不是匠爸爸的、而是吾郎姨丈的小孩。由芙子阿姨生的小嬰兒雖然是由起的弟弟或妹妹、但同時也是匠爸爸的小孩,雖是匠爸爸的小孩卻不是有生的弟弟或妹妹。


    愈是想要理出頭緒,思考卻愈發混亂,害得他又更加暈頭轉向。


    對一個孩子的幼小心靈而言,這是個十分殘酷的事實。一想到母親和不是父親的男人生小孩——就算吾郎姨丈人再怎麽奸、再怎麽像是自家人,但畢竟不是有生的父親而是別的男人。而父親則要讓不是母親的女人懷上小孩……


    生理上的厭惡感爬上背脊,令有生不寒而顫。他無法咽下入口的果汁,趴在水槽上吐了出來。


    「恩?小有有,怎麽啦?」


    拾起臉、用力擦了擦嘴巴然後迴頭一看,自背後出聲喊他、站在廚房門口的人影,正是一如往常穿著邁遢居家服的父親——匠。


    「沒什麽。」


    瞬間敷衍地帶過之後,有生這才改變心意。


    「那個,爸爸……」


    打算告訴他剛才的事情。


    話雖出口,但他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講。看見父親詫異地歪頭望著他,一個疑念浮上心頭。匠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事到如今,他也無法確定這一點。有生與由起出生時,母親們有沒有可能也像現在這樣對調了身分?這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匠。」


    有生的思考及對話,最後還是被唿喚父親的聲音打斷了。有生表情略顯僵硬地看向門口。探出廚房門口的隻有半張臉,因此沒辦法馬上區分是母親還是由芙子阿姨。


    「廁所的燈泡壞了,可以麻煩你幫忙換一下嗎?」


    「喔,沒問題。」


    父親微微蹲下修長的身軀、鑽過廚房的布簾。而那其中一位母親則跟在他身後,瞥了有生一眼後離去。


    之後有生也不斷找機會打算告訴父親,但每次都感覺有一道視線刺向他的背後,迴頭一看則必定會發現母親或阿姨其中一人正看著自己。圓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這裏。如此一來,有生就彷佛被美杜莎的目光貫穿所化成的石像,僵著身體發不出聲音來。


    無法將秘密告知任何人,暑假就這麽進入了後半段。


    「慢走,匠。路上小心!」


    「思。」


    這一天,父親難得因工作而外出。有生從二樓的階梯偶然目擊由芙子阿姨正來到玄關送匠爸爸出門。戴著和父親成對的粉紅白金色婚戒的由芙子阿姨,就像芙有子媽媽平常會做的那樣,稍微掂起腳,親吻身材高挑的匠。


    自己的父母平時會做的事,竟然由父親和不是母親的人若無其事地做出,某種無法言喻的憤怒開始盤旋在肚子裏。


    他飛奔迴自己的寢室,一把抓起素描簿及書包然後再次衝下樓,父親的身影早已自玄關消失。正巧折迴客廳的由芙子阿姨聽見跑下樓的腳步聲,抬頭看向這裏。


    他帶點畏縮地說:


    「我去外麵寫生。」


    他不看著眼睛快速地說完,一腳塞進運動鞋便衝出家門。


    所車父親的身影還在車庫裏。


    「爸爸!」


    「怎麽啦,小有有?要去寫生嗎?」


    看著連運動鞋都沒穿奸、上氣不接下氣追上來的有生,父親迴以一如往常的慵懶笑容。


    「戴上帽子再出門吧!你很容易發燒不是嗎?」


    「爸爸,剛才那個是由芙子阿姨!」


    為了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這次總算直接講出來。


    終於能說出口了。連日繃著的緊張感,由於安心而一下子自身體抽離,膝蓋差一點站不穩。有生抬起頭等待父親的迴應,但是父親卻露出呆愣的反應,使得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果不其然,父親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


    「你說什麽?」


    「我說,剛才


    出來送行的不是媽媽……」


    「喂喂,爸爸不可能認錯媽媽和由芙的啦!」


    就有生來看,父親就是完完全全地認錯了。父親悠哉的反應令他不禁氣得想跺腳。


    「我有聽到!那個啊,媽媽和由芙子阿姨說要交換……」


    他感覺到一股視線。似乎有著看不見的手從背後一把揪緊他的心髒,使得他屏住唿吸。


    他僵硬地轉過脖子,車庫的屋頂遮蔽盛夏的白豔陽光、形成輪廓清晰的深影之處,站著一個白色的朦朧人影。睜大的雙眼一眨也不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裏。


    「小有有?」


    父親出聲反問。然而橫隔膜卻抽筋,使得有生無法再次發聲。結果,這一天最後也沒能向父親求助或提出警告。


    每當他打算和父親說話時,總會有其中一位母親的目光窺視著他。


    他被人監視了——!


    隻有關在房間裏埋首於自由研究的時間,能讓他不去多想其它事,專心進行作業。拜此之賜,自由研究的紙黏土對象幾乎接近完成。


    這一定是夏天書他作的惡夢。隻要隱藏氣息度過這個名為暑假的惡夢,就一定會在新學期開始時蘇醒。母親們會變迴平常的母親,也會迴複到平靜得有點無聊的日常。不愛上學的有生會如此迫切期望暑假早點結束,這可是史上頭一遭。


    不過,暑假卻沒有這麽簡單就肯結束。在八月下旬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有生終於下定決心自母親身邊逃離。


    當有生以新買的壓克力顏料,替斷斷續續找時間做給由起的小禮物上色時,那件事情發生了——


    「小有有!」


    由起還是老樣子,不敲門就闖進房間,因此戴上完成品欣賞的有生隻好慌忙將手藏進口袋裏。他半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擺出不悅的表情。


    「我不是叫你不要突然進來嗎?」


    「小有有,媽媽她們、媽媽她們……!」


    有生對由起的臉色大變感到異常,將由起拉進房間然後關上房門。門才剛關上,由起就兩眼淚汪汪地撲過來緊抱不放,盡管有生感到有些困擾,但還是撫著由起的背安慰她。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媽媽她們、媽媽她們是外星人啦!」


    「啥?」


    由起語出驚人的意外發言,使得有生也不禁失聲。可是由起的表情認真得甚至令他感到畏怯,沒有辦法一笑置之也不可小覷。有生的聲音自然而然也變得慎重。


    「你說什麽?」


    「由起看見了!由芙子媽媽和芙有子媽媽,剛剛在廚房……媽媽她們的嘴巴,伸、伸出像蝥蝦一樣的鉗子,然後扭來扭去的……!然後兩個人還一邊笑一邊說『一定要對孩子們保密』……」似乎是想起什麽恐怖的光景,由起鐵青著一張臉繼續說道:「媽媽她們是外星人變成的!要是被她們發現我看見了,一定會被吃掉的……!」


    顫抖著嘴唇、虛弱地說到這裏,由起便摟著有生的脖子開始啜泣:


    「小有有,我們快逃,快點逃走吧!要不然……由起會被吃掉的!」


    她嗚咽地邊說邊拉扯著有生的袖子,彷佛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的樣子。有生的脖子被她搖來搖去,踉嗆著腳步、頭暈眼花地開始思考。


    姑且不論蝥蝦外星人雲雲的真偽(到底她過去曾因蝥蝦而有過怎麽樣的可怕迴憶啊?),


    至少由起也從母親們身上感覺到某種異常而畏懼。與有生對母親們感到的不信任重疊,由起不尋常的證言更是奇妙地加深了可信度。


    「小有有……!」


    由起的再度唿喚,讓有生在心裏暗自下定決心。


    不久之前就開始考慮的計畫。他假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已經事先做好了準備。而由起跑來找他哭訴則成了實踐計畫的契機。


    「由起,聽好了。」


    有生抓起陷入混亂的由起的手,將他的臉拉近自己,然後盡可能用沉著的語氣出聲。由起邊吸著鼻子邊擦眼淚,然後表情溫順地點頭。


    「現在沒辦法馬上就逃,會被媽媽她們發現的。等今天晚上吧!我們兩個一起逃!不過到晚上以前你都要表現得像平常一樣,也要去吃飯、洗澡、換上睡衣,然後去向媽媽們說晚安。這些都要照往常那樣進行。辦得到嗎,由起?」


    「恩,做得到。」


    雖然仍是哭泣的表情,但由起似乎已恢複往常的好勝心,緊閉雙唇點了點頭。有生也點頭迴應。


    「跟媽媽們說晚安,然後上二樓,等大家都睡著後再逃出去吧!重要的東西都先放進背包裏準備好。還有,由起你有多少錢?」


    「我買了漫畫……所以隻剩五百圓……」


    由起一臉愧疚地說著。有生知道由起年紀比較小,所以拿到的零用錢也很少,因此打從一開始就不寄望由起。由於自由研究的材料費是父親出的,所以有生稍微存了點積蓄,應該足夠兩人搭乘電車。


    「小有有,你已經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你猜是哪裏?」


    看見有生不同於以往的堅定神情,由起一臉不可思議地眨了眨淚眼。有生露出帶點惡作劇的笑容,牽著由起的手走進房間深處,打開書桌的最上層抽屜,拿出插在一條條壓擠式水彩縫隙問的小東西給她看。


    「這個!」


    由起差點大叫出聲,有生將食指按在嘴巴上對她「噓……」了一聲。由起雙手搗住嘴巴咽下聲音,然後重新張大眼睛審視有生的手掌心。


    那是一把不同於家中鑰匙、也不同於車庫鑰匙,有著奇特造型的老舊鑰匙。


    在車庫發現的那把鑰匙,被有生偷偷從父親房裏帶了出來。


    肩膀上的重量使得他清醒過來。


    偏茶色的柔軟發絲輕觸著肩膀。由起將喜愛的小熊造型背包抱在穿著褲裙的膝蓋上,在有生的身邊睡著。她規律而寧靜的唿吸聲就在耳邊,有生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吵醒由起,拉了拉因翻身而歪掉的t恤領口,然後略帶睡意地環視周圍。


    白色光線微弱地照進細長的車身,車內充滿略微混濁的白色空氣與過分規律的晃動。搭乘首班電車的除了自己與由起之外,還有三、四組乘客。大家似乎都昏昏欲睡,沒有活動的氣息。


    車窗外頭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景色。灰色的建築群反射著朝陽的白色光輝,看起來簡直就像曾在電視上看過的、在遙遠的古代沉入大海的珊瑚礁中,受到侵蝕的沉船殘骸。


    「哇……」


    他不禁失聲驚歎。


    列車似乎滑進了市中心,閑散的建築物數量逐漸增加,高樓也多了起來。看著看著,天空就被擠到了視野兩側的狹縫,視界裏填滿了林立的大樓。


    可是,隔著車窗所見的早晨建築物風景畫,宛如冷冰冰地結凍了一般,絲毫沒有生物行動的影子。就彷佛人類逃脫出之後,被遺留下的沉船遺跡。隻有朦朧的陽光逐漸高升,將大樓牆壁照出白色的光輝,像是要把灑落在都市裏的灰影扯去般緩緩移動。


    過了一段時問,首班電車終於抵達終點車站,原以為杏無人煙的都市,不可置信地湧現出人群。


    「好多人喔!」


    才剛下月台,背著小熊造型背包的由起便興奮地高聲歡唿。看來似乎不巧撞上千通勤的尖峰時段,穿著西裝的人潮源源不絕地往來,隻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群的濁流給衝走。


    「日本的上班族都沒有暑假可放呢。」


    不同於由起天真地因人潮而興奮,有生一臉嚴肅看著用奇異筆抄在手背上的筆記,確認事先調查好的轉車方法。到達目的地前,還得在都市裏結構複雜的路線中換兩班電車。


    「由


    起,接下來……」


    自手背上的筆記抬起臉後——


    「咦?」


    由起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眼前隻有大人們往四麵八方排出的人牆。


    「由起!」


    他臉色蒼白地環顧四周。要是身上沒帶錢又在這種大都市裏迷路,由起會有多麽不安啊。


    「小有有,你看你看!」


    開朗的聲音飛越人群傳了過來。由起所背的小熊造型背包在人牆隙縫中跳上跳下。「是超獸寶貝的收集紀念章耶!由起一直想去蓋這個章呢!」超獸寶貝……抵達頂點的不安一下子從腳底抽離,有生差點當場一屁股坐下。


    由起和普通的弱小女生不同,並不是會因為迷路就簡簡單單變得不安的女孩子。他不禁自覺,會感到不安的應該是被單獨留下的自己吧。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他一定沒有勇氣離家出走,敢這麽做是因為有由起陪著自己。


    「由起,走羅,要去換車。」


    正當他故意裝出不高興的聲音叫由起時,看見有四、五個小孩接近由起身後。


    由起站在貼有超獸寶貝海報的印章台前傻愣愣地轉過頭。包圍她的,是望上去和有生差不多同年級、一身便服打扮的小學生,比由起或有生都還要來得高大。大西和他跟班們的身影彷佛自動浮現眼前。不過看起來雖然像大西他們,對方卻並非鄉下小孩,大概是住在都市近郊的小孩子吧。


    站在中央的小孩表現出比大西更露骨的高姿態,似乎說了些什麽(大概是「閃邊啦,矮子!」之類的),然後推了由起肩頭一把。由起嬌小的身體輕鬆地就被推到構不著印章台的地方,大西二號和他的夥伴們則占領了印章台前。


    對於這種典型的小孩子欺負人方式,有生隻是無奈地感到傻眼。有生連頂都懶得頂迴去,但好強的由起則氣得大步跺迴去,在隻剩最後一步時踹了地麵一腳,然後跳起來一把揪住大西二號。


    「你做什麽啦!」


    「幹嘛啦,矮鬼?」


    小孩們「嘩~」地吵起來。


    「由、由起!」


    在有生飛奔過去前,已經在短時問內發展成彼此互相揪扯打架的騷動了。四周的大人們好奇地一陣騷然。


    麵對大個子的都市小孩,由起一點也不畏怯,來勢洶洶地朝對方衝撞。看見由起奮不顧身的戰法,都市小孩們先是感到膽怯,但馬上就揪著她的後領口將她拎上半空中。「由起!」連進來插手的有生都一起被混進去打得一塌糊塗。


    「喂!住手!你們是哪間學校的!」


    幸虧站務員馬上就注意到騷動,跑了過來。大西二號一幹人鬆開由起,一群人作鳥獸散。和人揪扯的感覺一時揮之不去,但有生還是踉嗆地一把牽住由起的手。


    「由起又沒有錯!是他們不好!」


    「別管了,快逃!」


    他拉著一臉不服氣的由起跑了起來。躲著追上來的站務員,鑽過往來的大人之間。好歹自己可是正在離家出走,要是在這種時候被抓去看管,一下子就會被人聯絡上家裏了。


    在路線指南看板上確認月台編號之後,一奔上樓梯,正好要搭的電車就停在眼前。現在還是通勤的尖峰時段,身著灰色西裝等待電車的人們,可說就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灰色鐵砂一般,發出「沙沙」的磨擦聲聚集到各個門前。宣告發車的「鏘鏘」音樂聲自月台響趄,有生一度迴頭確認身後,便拉著由起的手混入了鐵砂群,被推擠地躍上電車。


    雖然自站務員手中逃過一劫,但緊臨而至的則是通勤尖峰時段。載滿勞動者的電車一滑離月台開始奔馳,身體就被拉往電車行進的相反方向,然後被一個女人的屁股彈開,接著又撲進一位上班族充滿汗臭味的西裝背後。由起的背包則勾到了某個人的皮包。像這樣,災難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一個個襲來。


    兩人拖著狼狽不堪的身子,在電車抵達下一個轉車站、踉艙地下車後,有生因擁擠的人潮感到反胃,整個人癱坐在月台的長椅上動彈不得。雖然他原本就是在都市出生、長大的小孩,但體質從小就容易因人潮或噪音而感到暈頭轉向。


    對生長在加拿大優良環境的由起來說,載滿乘客的電車似乎反而令她覺得稀奇,每每電車搖晃時跟著大家倒往同一方向,或是自己跑去讓人群推擠都令她覺得有趣。不過她目前卻垂頭喪氣坐在有生旁邊。原本想說她不曉得在沮喪些什麽,結果卻並非像有生一樣因人群而精疲力盡,而是——


    「肚子餓了……」


    看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誰叫你昨天晚上就把零食全吃光了。」


    「可是……」


    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有生的語氣依舊帶刺。聽了他的話,由起噘起嘴。由起背包中塞滿的糖果、點心,在他們整晚於車站等待首班電車時,就被她興高采烈吃個精光了。有生肩上的包包裏幾乎隻裝了繪畫用品,沒有裝食物。要是在乎常,現在早就是吃早餐的時間了。


    可是剩下的預算扣掉抵達目的地前所需的兩人份電車費,已經沒有多餘的錢讓他們買早餐了。


    逃難之旅才在第一天早上就麵臨受挫危機。


    月台上的人潮還是多得令他頭暈目眩,電車每隔幾分鍾發車時,就會有許多全身包覆著灰色或深藍色等低彩度套裝的人群進行交替。人明明就那麽多,卻隻能感覺到微薄的生氣。


    不曉得是否由於空氣中的氧氣濃度過低,才不過搬到遠離都市的郊區生活約兩年,都市裏的空氣就如此令人喘不過氣來,有生感到很不可思議。


    「肚子餓了……」


    由起雙手抱膝坐在長椅上複述,同時送來哀求的視線。但是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所以有生也無可奈何。


    「走吧,再換一班車就到了。」


    有生半像是要鼓勵自己似地說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小有有,已經不要緊了嗎?」


    「恩。」


    其實還是很不舒服。但總覺得要是繼續坐在這裏,隻會愈來愈消沉而變得想迴家。他告訴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有生重新背好包包,邊走邊再次確認寫在手背上的換車方式,由於沒有看著前方,因此撞上了在他麵前往來的行人。夾在側背包裏的素描簿滑落,最中間的那一頁攤了開來。


    「哎呀,抱歉。」


    撞上他的行人停下腳步。有生看也不看對方一眼,隻是搖搖頭,然後便蹲下伸手撿素描簿。不過一隻結實的大人手臂卻早他一步撿起了素描簿,使得他一瞬間愣住,然後抬起頭不斷眨眼。


    那個人工整地穿著一身白色條紋西裝,雖然是個有點年紀的壯年男子,卻有著強健的體格。開始摻雜灰白的頭發被整理成服順的後梳油頭,嘴巴上留著整齊的胡須。要是再拿一根拐杖,身上散發的氣氛就會很像是在外國電影中登場、身穿公式化打扮的上班族,不過卻又有哪裏不太一樣。


    「怎麽了嗎,大澤先生?」


    另一名和他在一起、比他年輕許多的男子{這個則是穿著樸素的西裝、沒什麽特征的男子)出聲說道。


    「哇~!是肯德基爺爺耶!都市果然真了不起,有真正的肯德基爺爺!」


    由起直率地發表感言。經她這麽一說,穿著西裝的紳士,臉上的確帶有像肯德基經銷店前豎立的h桑德斯人偶一樣的和藹微笑,看著拾起的素描簿。


    「這是你畫的嗎?」


    對於唐突拋出的疑問,有生先是感到困惑然後點了點頭。素描簿被攤開的那一頁,上麵畫著一隻瘦巴巴的狗。桑德斯先生一個人點著頭陷入沉思,然後開始一張張翻閱其它頁。難道我畫了什麽不妙的東西嗎?有生不安地蹙眉看著他。


    桑德斯先生最後又翻迴一開始畫著狗的那張圖。


    「這張賣多少?」


    「咦?」


    「這張畫,可不可以賣給叔叔呢?」


    有生嘴巴張到一半呆站在原地,由起在他身邊跳上跳下說道:


    「早餐!」


    她如此主張。


    桑德斯先生如魚鰓般的下垂臉頰綻開笑容,對由起點點頭,然後對著隨行的男子比手劃腳不知悄悄說了些什麽。隨行的男子跑向月台的商店,在有生和由起還張著嘴發愣時,就帶著一個塞滿各種麵包的購物袋迴來了。


    「謝謝。」


    桑德斯爺爺說完,從素描簿撕下那張狗的圖作為麵包的代價,然後和隨行的男子走出了月台。有生和由起彷佛被狐狸要了似地麵麵相覷。由起圓睜著大眼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小有有的畫賣掉了耶!」


    「賣、賣掉了?」


    有生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隻是交換了麵包而已啊……」


    「一樣啦!爸爸他有說過,自己的作品如果賣出去,就是專家羅!小有有已經是職業畫家了呢!」


    由起興奮地跳上跳下,而有生則沒什麽真實感,隻是一味感到困惑。手被由起抓著上下甩動,身體底部漸漸浮現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


    自己畫的圖,第一次被人以某種對等的代價所評價。


    他想借著自製力壓抑內心逐漸湧現的高昂情緒。這份高昂感被硬塞進他體內,就像是岩漿般靜靜鼓動,最後成了某種帶有熱度的凝塊。


    等到尖峰時段乎複後,兩人再度搭上電車,坐在位置上邊吃麵包邊前往最終目的地。在由起又喊肚子餓之前,中餐也靠著剩下的麵包撐了過去。稍過正午時,總算抵達了目的地的車站。


    因大樓牆壁的反射,使得入秋後的陽光愈發炎熱。晴空之下,吃過中餐而湧現睡意的人們,意識略顯蒙朧、懶洋洋地在人來人往的鬧區街上行走。藉由桑德斯爺爺給的麵包補充精力後,由起不再抱怨,精神抖擻地踏著步伐。而能量效率不彰的有生則相當精疲力竭,不發一語、緊閉雙唇。就在這時——


    「哇啊……」


    抬頭仰望眼前的建築物,兩人同時發出帶有歎息的聲音。


    這是一幢藤蔓植物纏著外牆攀爬、非常非常老舊的洋房。大約有七層吧。矗立著的圓筒狀鐵製格子柵欄朝頂樓延伸而去,裝飾著這棟建築。


    hotelwilliamschildbird——有生在爺爺留下的照片之中,發現了記有這個名稱及住址的筆記{吾郎姨丈說是叫bird還是什麽的hotel,不過有點不太一樣)。他靠著筆記,終於抵達了這棟洋溢著時代風情、佇立在鬧區外緣的建築物。


    「真驚人耶~」


    「恩……」


    兩人各自發表一句感言,之後便仰望著建築物直到脖子酸痛為止。咕嚕地咽了咽口水後,朝正麵的大門邁出步伐。


    稍微使力將沉重的對門其中一側推開,戰戰兢兢地窺視內部。空氣彷佛缺乏循環而長年停滯似的,一陣帶著濕氣的塵埃味撲鼻而來。


    「好像鬼屋喔!」


    由起自有生的懷中探出頭,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以興奮的語氣說道。有生隻是將口水咽進幹渴的喉嚨,不發一語地再稍微推開門,邁開腳步走進裏頭。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天花板上的天窗射入,圓底燒瓶狀的裝飾燈像是要包圍整個空間般繞著牆壁設置,這些微弱光線朦朧地點亮了呈現八角柱形狀的入口大廳。帶有西歐複古風味的沙發及電視機占領了大廳的一半空間。大廳深處可以看到類似旅館櫃台的長桌,卻不見人影。


    正當有生心想是否沒有任何人在時——


    「小有有,那邊……」


    由起發出低語,拉了拉他的袖子。


    圍著複古風電視設置的沙發椅背另一側,可以稍微窺見栗色的頭發。有生揮手示意由起待在原地,不知不覺藏起腳步聲靠近那裏。


    「請問……」


    他從沙發後方出聲叫喚,但那個人卻沒有迴應。再稍微靠近一點,試著窺視沙發的另一側——


    「請問……」


    原本打算用清楚的聲音再次出聲唿喚,卻又將聲音吞了迴去。


    蓬鬆的栗色卷發垂至肩膀、微帶粉紅色的嘴唇、豐映的臉頰上帶著微笑、睜著雪亮的冰藍色透明雙眸坐在沙發上的,是一個身穿漂亮洋裝的洋娃娃。難怪不會迴應。有生一下子感到脫力。但那個已和複古風沙發融為一景的洋娃娃,就彷佛玻璃眼珠會轉動起來、打開嘴巴說話般帶有奇異的真實感,令他有些不寒而顫。空無一人的大廳卻獨獨有一個洋娃娃坐在沙發上,更增添了詭異的氣氛。


    明明是盛夏,卻感到周圍的溫度急遽降低。身子微微一顫,接著,當他迴頭望向留在原地的由起時——


    由起的背後,不知何時起浮現了人影。


    在微弱的光芒下蒙隴浮現的,是一張如木乃伊般幹癟的老人臉孔。


    「由、由起……」


    嘴裏隻發得出虛弱的聲音。由起尚未發現身後的老人,隻是愣在原地。有生以僵硬的動作指向她的背後。


    「後、後麵……」


    由起眨眨眼然後迴頭。微弱燈光下浮現的老人麵孔正俯視著她,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看起來隻像是裂縫的嘴巴,彎成了上弦新月的形狀。


    「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小東西呢!正好拿來熬今晚的湯頭!」


    嘶啞的嗓音聽起來宛如魔法師在詠唱咒語。彷佛要將人綁在原地的嘻嘻笑聲有如微弱的鈴聲般響起,震動著大廳裏的空氣。


    笑聲在空氣中消融,一片不自然的寂靜降臨。緊接著過了幾秒——


    「呀——!」


    由起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呀啊啊——!」


    她發出慘叫,一直線地朝有生衝過來。心窩被由起猛烈一撞,使得有生不住咳嗽,不過也拜此解除了動彈不得的狀態。他牽著由起的手跑向建築物深處。比大廳來得更加昏暗、彷佛拉上一層噪音之幕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深處,沒辦法看見走廊盡頭有生牽著仍在驚聲尖叫的由起,一邊留意身後一邊奔跑。走廊盡頭分歧成左右兩條路,因此有生緊急煞車,使得由起猛力撞上他的背。


    有生依然不停微微咳嗽,同時左右張望。結果就在此時,心髒差點就如字麵所述般的跳出喉嚨。


    理應在身後的老人,不知何時來到了眼前。自昏暗中蒙隴浮現的臉上,布滿了刻劃著深暗陰影的皺紋。皺紋的裂縫形成了上弦新月形的開口。


    「發現了從未見過的小東西呢!正好拿來當今晚的湯料!」


    由起再次放聲尖叫,躲進有生背後。打算折迴走廊的有生和由起撞個正著,兩人同時「痛!」地驚叫出聲,然後麵向彼此的反方向,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邊揉著屁股一麵抬起頭,老人又不知何時繞到了由起背後。於是他對同樣也揉著屁股仰頭的由起叫道:


    「由起,後麵!」


    「小有有,後麵!」


    兩人的聲音重疊,然後兩人同時噤聲。


    兩人同時迴頭看像各自的背後。


    在有生的背後,也站了一個跟由起身後一模一樣的老人。


    兩張一模一樣的老人麵孔,在一片昏黑中輕飄飄地移動然後並排在一起。兩張並列的皺巴巴嘴唇打開上弦月形的開口,你一句我一句地交互說話:


    「用來熬湯頭的是小孩子的骨頭!」


    「用來作湯料的是小孩子的肉!」


    「用來塗抹在吐司上的是小


    孩子的腦漿!」


    「用來作甜點的是糖漿醃製的小孩眼珠!」


    「好像很好吃呢!」


    「好像很好吃呢!」


    飄在半空中的兩張嘴巴,參差不齊的門牙喀答喀答地響著互相大笑。


    「犯不著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嘛!」


    「隻不過是感到無聊的老人開玩笑惡作劇,就笑著原諒我們嘛!」


    「我們這不就在準備晚飯請客,以作為賠禮了嗎……」


    「看,湯已經滾得差不多羅!」


    老人們絲毫沒有做錯事感到害怕的樣子,嘻嘻笑著。嚇得魂魄都從嘴巴飛出去的有生,內心曾一瞬間詛咒他們去死算了。和他一樣半吊著眼皮瞪視老人的由起,則是一副險惡的表情,似乎真的會將手塞進老人嘴裏將魂魄揪出來似的。


    他們被請進去的房間裏,有一張圓桌與兩張搖椅。兩位老人各自坐在上頭,嘎吱嘎吱地前後擺動搖椅。然後一人攪動圓桌正中央的鍋子,另一人用刀子將大大的鄉村麵包切成四份放進盤子裏。


    有生和由起兩人並坐在客用的雙人椅上,擺出前所未有的撲克臉,依舊滿臉狐疑地直瞪著兩位老人。除了被他們那開玩笑還是什麽的惡作劇所驚嚇,再加上母親們兩姊妹的緣故,使得兩人現在對雙胞胎這種生物完全不抱持信任。


    雙胞胎老人是這棟公寓一樓的房客。房間內部就如建築物外觀及大廳一樣,裝飾著西歐複古風的家具。而倚身於老舊且經常使用的木製搖椅上的兩位老骨頭,簡直就像是這間房裏的擺設之一,幾乎和四周的景色融為一體。


    盡管如此,看著眼前所擺的麵包以及被舀進銀色盤子裏的湯,肚子裏的蟲便開始蠢蠢欲動。有生和身旁的由起彼此互看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開動了。」


    小小聲地說了這句話,便戰戰兢兢地將第一口湯送進嘴裏。由於老人們剛才說要用小孩子的骨頭和肉來熬湯以及做成湯料,因此他們現在還有種說不上來的驚恐。不過,看起來裏頭沒放類似人肉的東西。和母親們堪稱一流飯店廚師所做的各種手作料理相比,雖然風味差了很多,但餐桌上簡單且調味樸素的菜色卻非常稀奇,於是兩人默默將湯與麵包塞入口中。


    兩位老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們(雖然不是壞人的那種笑法:但問題是看起來卻像妖怪),然後悠哉地開始享用自己的餐點。


    「吃完飯後,再帶你們去五樓吧!」


    「546號房……沒想到現在還會有帶著那扇房門鑰匙的人出現呢。」


    輪流低語的老人們,視線移向有生擺在桌上的銀色鑰匙。546號室……就是和這把鑰匙最契合的場所,也是爺爺所住的房問號碼。


    「你們認識小有有的爺爺嗎?」


    被人分予食物,由起的心情一下子好轉,臉頰裏塞著麵包問道。


    「當然認識羅!」


    「淺井晃生……沒想到竟會迴想起這個令人懷念的男人名字。」


    「……他是個怎樣的人?」


    有生還未像由起那般解除心防,依舊板著一張臉。盡管如此,他還是抑製不住興趣而插嘴問道。兩位老人向孩子們點點頭,眯細了雙眼凝視遠方,一邊迴憶過往一邊迴答:


    「恩……是個蠢男人。」


    說得一派灑脫。


    有生半眯起眼簾瞪他們。老人們滑稽地對他聳聳肩,繼續說道:


    「比起自己的性命而更愛拍照,真是個蠢男人。」


    「最後他飛往中東的戰場,結果在那裏喪命了。」


    「何必趕著送死呢……」


    「真是個蠢蛋呢……」


    有生和由起也都不自覺地停下手中的湯匙聽他們講話。空氣突然變得異常嚴肅,彷佛要沉進屋子底下似的。


    像是要吹跑凝重的氣氛般,雙胞胎老人再次開始詭異地嘻笑出聲:


    「如果是淺井的孫子,我們非常歡迎。你隨時再來我們這裏吃飯吧!順便也可以為我們排遣無聊!」


    「由起和小有有可以住在這裏嗎?」


    「當然。隻要是持有鑰匙的人,沒有人可以拒絕他們在這裏住下。」


    老人們露出泛黃而稀疏的牙齒,對探出身子詢問的由起微微一笑。


    「歡迎來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


    這是這間公寓對新房客共通的歡迎方式。


    「好像國王睡的床喔!真酷~!」


    由起歡唿著跳進裝飾著古銅色床架的床鋪上。「不要跳,會塵埃飛揚,由起。」嘴上說著逆耳忠告,但有生也抑止不住自己內心的昂揚而環顧的房內。


    546號房位在總共六間房的五樓最角落,裏頭的格局幾乎和老人們位於一樓的房間相同,而老舊的西歐式複古家具雖嘮叨不斷地各自主張其存在,彼此卻又不可思議地調和,營造出統一的氛圍。褪色的壁紙、沉穩的咖啡色與橄欖綠相問的方格地板。房內的一切都相當古老且積滿灰塵,但生活必需的家具卻幾乎一樣不缺。


    其次,房裏的空氣還微微沁染著一股墨水味,讓有生感受到爺爺身為攝影師所留下的餘韻,總覺得似乎冥冥中受到未曾謀麵的爺爺守護一樣。


    「從今天起就要住在這裏了呢!是由起和小有有的新家對吧?是愛的小窩對吧?」


    「你去哪學到那個單字的啊……」


    由起在床上跳來跳去,使得床架的彈簧發出嘰嘎嘰嘎的聲音,大量灰塵自床單上飛起。


    然而這幅景象對現在的由起來說,就像是主題樂園的遊樂設施為了營造氣氛所增添的演出一般,樂得興奮大叫。看著她不知收斂的樣子,有生盡管傻眼,卻也任由她高興去做。


    自從昨晚兩人逃家之後……不,是自從感受到母親們的異常開始,一直繃到現在的緊張情緒終於得到解放,自可怕的母親們手中逃了出來。從今以後,兩個小孩子就能隨心所欲地過生活了。不用上學,不用寫功課,也不用再和大西他們打照麵。畫也賣了出去,老人們也很歡迎他們。有生認為一切都能發展得很順利,沒什麽好擔心的。


    他現在巴不得對浮現在腦海中的大西及其跟班們嗆聲:「見識到了嗎?」就讓他繼續待在鄉下的學校裏:永遠像個小鬼頭一樣當山大王吧!


    「對了,小有有。」


    由起突然自床上爬起來。她的大眼睛中閃爍著光芒,彷佛想到了什麽最棒的點子似的。


    原以為她要說什麽,沒想到——


    「我們來辦婚禮吧!」


    「……咦咦?」


    出人意料的提議使得有生倉皇失措。由起露出非常非常……非常認真的表情,雙手握拳極力說服:


    「因為這是由起和小有有邁向嶄新人生的第一天呀!今後就要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嘛,當然不結婚不行呀!最近不結婚就同居的年輕人逐漸增多,同為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實在無法認同呢!綜藝節目裏的禿頭歐吉桑是這麽說的!」


    電視兒童由起經常被電視節目灌輸一些異常老成的知識。姑且不論是否認同那些綜藝節目的評論家,從小也養成了老成思考方式的有生,實在不得不認同這個意見有其道理所在。


    沒錯,既然今後就要和由起一塊兒生活,就必須由自己來守護由起。必須負起責任讓她幸福。


    要讓女孩子幸福,就是要結婚……他是這麽想的。


    「小有有……」


    由起端坐在床上,閃爍期待的眼神望向這裏。有生將手伸進口袋。確認口袋中約有小石頭般大小的硬塊,然後動作不自然地走向床邊。他脫掉運動鞋爬上床鋪,宛如相親般和由起麵對麵跪坐。


    由起刻意


    板起麵孔,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喉嚨。


    「恩——井上由起,你是否願意發誓,無論疾病或健康,喜、喜……快樂或傷心,這樣那樣如此這般……總之就是一輩子都愛著小有有?」


    還真是被省略得很隨便——模仿教會牧師的語氣講完一段落後,由起挪動膝蓋膝行到有生隔壁。


    「是的,我發誓。」


    看來是一人分飾兩角。立完誓後她再度迴到牧師的位置,接著「思」一聲然後誇張地點頭——她還真忙。


    「那麽,淺井小有有,你是否願意發誓,無論疾病或健康,呃……有錢或沒錢,這樣那樣如此這般……總之就是永~遠都愛著由起?」


    她毫不迷惘地凝視有生。


    「你願意發誓嗎?」


    有生無法即刻答複,遲疑地盯著膝蓋前方。再次觸碰褲子口袋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這之間大概花了兩秒。


    「我……發誓。」


    一臉嚴肅等待迴答的由起,表情瞬間春光滿麵。她馬上又裝迴牧師專用、充滿威嚴的怪臉清了清喉嚨。


    「那麽,請交換誓約之吻。」


    一陣沉默降臨到麵對麵端正跪坐的兩人身上。自己和由起彼此微微碰觸的膝蓋變得敏感,令他覺得發癢。可以很清楚地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甚至還能聽見稍微加速的鼓動聲。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心髒的跳動支配了所有的聽覺,除此之外感覺不到任何聲音。


    由起微微翹高屁股,臉靠了過來。有生緊握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同樣也稍微傾出身子。


    閉目之後,距離感便難以清楚掌握,於是鼻子前端最先輕輕撞到了一下。


    接下來,柔軟而溫暖的東西碰到了嘴唇。


    一、二、三、四……腦海中數著數。像這種情況,該維持幾秒比較好?他連該如何唿吸也不明白,於是便憋著氣,一下子就憋得痛苦起來。即使這樣,他還是忍著維持這個姿勢好一陣子,不過終於撐不下去——


    「噗哈!」


    兩人同時吐氣,臉倏然離開(由起好像也是在憋氣)。


    雙方都由於缺氧及害羞而臉紅,對看了好一會兒。


    「嘿嘿……」


    由起露出了不好意思、但卻非常漂亮的笑容。有生則不知該表現出怎樣的表情,自由起的笑容中別開目光,形跡可疑地將手伸進褲子的左邊口袋裏。


    「給你。」


    有生像是在遞挑戰書一樣,將抓著的東西硬塞進由起手裏。雖然在事前的想象練習中,原本是打算更帥氣地交給她,但現在卻一點也不帥氣。


    看見手上的東西後,由起瞪大了雙眼。那是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戴在由起的小手上剛好的紙黏土戒指。藍色的壓克力顏料將頂端的星星裝飾上色得十分漂亮。


    「小有有,這個是……結婚戒指……?」


    由起圓睜著大眼,語氣中帶點恍惚地問道。有生尷尬地扭著身子點頭。


    「我隻做得出這種沒什麽大不了的東西……」


    「由起什麽都沒有準備!怎麽辦?由起太差勁了!」


    「由起不用給我什麽啦!」


    「不、不行啦!」


    「沒關係。」


    由起緊握著戒指搖搖頭。但經過有生再三說服,隻好不服氣地咬著嘴唇。不過她仍緩緩打開拳頭重新審視戒指,接下來微微套進食指,並將那隻手指舉到天花板的燈光下,變換著不同的角度欣賞,然後逐漸迴複平日開朗的神情。


    然後向有生投出了一個他有史以來所看過最棒、彷佛綻放著光輝、最燦爛的笑容。


    婚禮順利結束,因長途旅行而精疲力盡的兩人一下就鑽進被窩裏。但是身體雖然疲憊,頭腦卻處於興奮狀態,清晰得睡不著。於是兩人又開始以遠足的心情,在棉被中嘻笑了好一陣子。


    「由起,你會不會想迴家了?」


    「一點——也不會!我隻要有小有有陪著就好!」


    由起仰躺在棉被中,得意地舉起戴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欣賞。目測似乎有些誤差,對由起的細瘦手指來說有點太鬆。有生下定決心,等長大以後不要再送這種紙黏土玩具,一定要好好買個像樣一點的。


    暫且先不管戒指的事,總之必須先思考明天開始的生活方式。既然決定要兩個人一起生活,就不能老是去雙胞胎老人那裏吃閑飯。


    稍微猶豫過後,他曖昧地說出了心中一直在考慮的想法:


    「那個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靠賣畫來賺錢……雖然不知道能否順利,但要是又有人像今天的大叔一樣買下……」


    「由起也這麽想呢!」


    彷佛沒什麽奸猶豫似的,由起對此非常讚同,半躍著翻身麵向有生。彼此的額頭在枕頭上抵在一起。


    「小有有的畫一定沒問題的!今天不是也賣掉一張了嗎?這主意絕對會成功的!小有有已經是畫畫的專家了嘛!小有有負責畫,由起負責賣!兩人一起賣出很多很多畫,然後變成富翁,買好多好多糖果……」


    由起愈說愈起勁,她那樂觀的邏輯漸漸朝奇怪的方向發展。疲勞終究蓋過了興奮而一下子湧現,由起嘴裏還喃喃念著些什麽,眼皮漸漸變得沉重。「然後由起要住在糖果屋,小有有就買巧克力做成的畫具……還有餅幹做成的素描簿……」不知是否已經開始作夢了,最後她開始說著意義不明的話,一直嘀咕到沒有再發出聲音,沉沉地進入夢鄉。


    (唿……}


    有生歎了口氣,在棉被中翻了個身,抬頭望向籠罩著一片昏暗的天花板。不是自己房間裏的、看不習慣的天花板,視覺暫留的影子看起來貌似人的臉孔。


    有生雖然不像由起那般想法樂觀,但總之今天已經達成「來到這裏」這個目標,令他也增添了相當程度的自信。今天都如此順利了,明天起一定也會像這個樣子一帆風順。總而言之,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考慮。


    在長時間的消耗之下,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清晰的腦袋染上一層乳白色的霧氣,逐漸停止運轉。


    鑽進上頭布滿塵埃的棉被中,靠在唯一的枕頭上湊近由起的臉,不知不覺問,有生也進入了睡眠。


    翌日,兩人都熟睡到日正當中,因肚子餓而自然醒。一樓的老人們給了晚餐吃剩的麵包,他們在上頭塗了花生醬當作中餐。用餐過後,便帶著畫圖用的素描簿,以及在爺爺房間裏發現的、幾何花紋的編織地毯出門。


    天空微陰,天氣並不會熱得令人難受。總覺得是個好的開始。


    兩人朝昨天經過、通往鬧區的方向步行一陣子,來到了有著賣二手衣、手工飾品、舊書報攤等路邊攤出沒的鄰近地區。有生他們也在空曠的地方攤開地毯,將素描一張一張排在上頭。兩人隔著地毯而坐,滿心期待有人會靠過來。


    三十分鍾。一小時。兩小時……


    沒有任何過客停在兩人的攤位前,隻有大白天就拿著啤酒瓶邊走邊喝的醉漢對他們冷眼一瞥。明明多少也有人走到附近的飾品攤及書報攤參觀的啊……


    一個年約十幾歲、腋下夾著一束晚報的直排輪少年滑過他們眼前,踩著柏油路的鞋底削出了粗糙的聲音。已經到了送晚報的時間,由起踹飛滾到地毯前的可樂娜啤酒瓶。


    「都沒有人來看。」


    「恩……」


    有生迴應得理所當然。由起昨晚的幹勁也不知飛到哪去了,顯得十分消沉。


    「肯德基爺爺明明馬上就買下來的……由起叫賣看看吧?」


    「不用了,沒關係。果然是昨天太好運了。」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說不定是地點不好。」


    「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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