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雖然很唐突,但我們先從h桑德斯先生的故事說起吧。就是那個站在肯德基連鎖店前,身穿白色西裝、留著白發與白胡須、體格魁偉,總是麵帶笑容的紳士。


    在同年齡的少女們還混在一起、每天在夜晚的鬧區街上嬉戲的時候,曾有一次大夥兒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大家當然都未成年。不過這並不是重點,所以就不再深究),等到迴過神時,竟發現我們好幾個人正一起抬著某間分店的桑德斯人偶,走過了很長一段距離。究竟是誰先提議的——記憶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也許是途中碰撞到什麽,人偶的其中一隻腳自膝蓋以下全都不見,不曉得掉到哪裏去了。


    這下可犯了綁架及傷害罪。雖然打算趁夜偷偷還迴店門前,但這具桑德斯人偶頗有重量。才隻不過幾個力氣微薄的少女,到底是怎麽扛到這裏的?藉酒助勢還真是驚人。隨著醉意清醒,大家也都失去將這家夥搬迴店門前的幹勁。況且一旦想象那幅光景就非常可笑。想起自己的模樣,一群連雞毛蒜皮之事也覺得好笑、年齡正值十五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女們各個都捧腹大笑,之後開始陷入思考。這個桑德斯人偶究竟該怎麽辦呢?


    結果——


    「阿——喂喂?我是桑德斯,現在正在二丁目十字路口的電話亭,可以麻煩你們來接我嗎?我的腳實在痛得走不動啦!」


    將人偶塞到附近的電話亭,然後再用那裏的公共電話打到肯德基店裏的電話答錄機留言(捏著鼻子、學老人一樣裝出嘶啞的聲音。負責演出的人是悅子,而絆和其它人則在一旁努力憋笑),然後就將人偶丟在那裏。天色微亮的清晨,大夥兒在黎明的街道上憋著聲音笑鬧著逃離而去。


    桑德斯先生似乎被平安地接迴去了。隔天晚上去看時,它的身影已經自電話亭中消失了。


    以上就是桑德斯爺爺的綁架暨傷害事件始末。


    如今會突然想起這種令人難為情的青春事跡,是因為眼前這個老人實在太像當睜的桑德斯爺爺了。


    身著直條紋白西裝、係著黑色緞帶領結,白發整理成服貼的後梳油頭,蓄著白色胡子。


    體格偏壯碩,鬆垂的臉頰上不時帶著微笑。特別是他的腳似乎有些行動不便,必須拄著拐杖走路。絆一瞬間真的以為是當時被撞斷腳的桑德斯人偶前來找她複仇了。


    「你幹嘛鐵青著一張臉啊?」


    絆毫不顧忌地呆站著凝視桑德斯先生,而對她如此詫異說道的人則是淺井有生。


    這位老人是大澤先生,是淺井叨擾的青山畫廊上一任主人。由於年事已高,因此目前已退下來。


    (哦!這個烤生肉真好吃!)


    不過,這樣的操心也在品嚐眼前的料理後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難得都來了,不盡情將胃裏塞滿美食再迴去就太可惜了。叉子刺進高級烤生肉,牙齒緊咬著一拉,嚼了兩、三口然後一口咽下。


    (唔……)


    由於整塊吞下去的緣故,使得喉嚨噎著,絆直拍胸口。此時——


    「請問。」


    眼前遞來了玻璃杯。


    一把抓過杯子,將透明的液體一飲而盡。胸口迴複過來後,一抬起頭,就看到一名和其它出席者同樣打扮正式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裏。


    「小姐,你一個人嗎?」


    被這麽一問,絆起先愣了一下,接著放眼巡視會場一圈。一位背後大幅露出、穿著煽情大紅色晚禮服的女性正在對淺井搭話。看見這一幕,絆莫名其妙感到惱火。於是她便說道:


    「對,我一個人。」


    她半豁出去地迴答男子。就算今天的任務是隨侍大澤老先生,而絆隻不過是跟班,但淺井卻打從宴會開始後一次也沒來關心過絆。自己開口邀她:「要來嗎?」結果卻如此棄人於不顧。


    喉嚨一下子灼熱了起來。由於是氣泡飲料,所以原本以為是薑汁汽水或什麽的,但遞給她的看來是裝著香檳的玻璃杯。


    男子叫住路過的男服務生,又從托盤再拿了兩杯香檳,將其中一杯與名片一起遞向這裏。


    「我是遠野美術出版社,《h&art》的編輯。」


    「喔喔……」


    絆應了一聲,看著名片。《h&art》這本美術雜誌絆也有聽過,聽說是間新興出版社,主要都是報導一些尚未成名的新人或年紀輕輕便開始受到矚目的作家,之前也曾刊登過淺井的報導。別看淺井那個樣子,他也是最近頗受大眾矚目的年輕畫家。


    「冒昧請問一下,我覺得似乎曾在哪邊見過你……啊啊,這聽起來很像搭訕會講的話,不過請你別誤會。」


    語氣有點輕薄,男子露出感覺不像壞人的親切笑容說著。絆點了點頭,一邊毫不矯飾地將遞來的杯子湊進嘴邊。


    「我想是因為有登過我的畫吧,我是模特兒。」


    「啊啊,果然如此。是『降落點』對吧?淺井有生的。」


    他將畫廊讓給了侄子。那位侄子也就是第二代畫廊主人,絆也曾經見過。


    起因是那位第二代畫廊主人有事無法同行,因此請淺井陪同大澤老先生出席。第二代主人大澤先生說:


    「反正並不是很講究的正式宴會,就當是去大塊朵頤美味菜肴,輕鬆享受就可以羅!如果不介意,絆小姐也一起去吧?」


    她絕對不是被料理釣來的。而是因為淺井說了:「衛藤,要去嗎?」而拜此所賜晚上的打工也中止,原本的預定空了下來,因此絆為了彌補不爽的心情才一口答應下來。


    淺井有生是絆的打工雇主,和絆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五樓,是美術大學的研究生,也是位全身油畫臭、足不出戶、性格陰暗又自大的畫家。約三個星期前他的慣用手骨折,手上的石膏奸不容易才剛拿掉。


    而那樣的有生竟然稀奇地穿著整齊的正式服裝,跟隨在大澤老先生的身旁,令人甚至懷疑明天是否會從天上降下槍林劍雨。此外,他還用非常難得的恭謹態度,對前來搭話的宴會出席者低頭鞠躬,讓人不禁擔心明天天上是否會落下隕石。聽說因為大澤老先生不僅是認同淺井繪畫的前任畫廊主人,更是淺井兒時蒙受照顧的恩人。淺井實在不像會喜歡出席這種社交場合的人,他之所以答應同行,是因為無法拒絕大澤老先生的請托。


    這個宴會據說是大澤老先生的朋友——其所擔任幹事的美術相關出版社,創社幾十周年的紀念宴會。會場也有許多美術相關人士出席,也許他們都認識有生,可以看見頻頻有人向有生笑著搭話而有生雖然稱不上態度親切,卻也一一低頭對他們迴以三言兩語。從他平日總像是在不高興的撲克臉來看,真是表現了奇跡般的社交性。隻要有心還是做得到嘛!絆微妙地對他感到認同。


    而隻不過是大澤老先生的隨侍附屬品的絆,無事可做地站在牆邊,大口嚼著裝到盤子裏堆疊成山的高級料理,同時一邊觀望著會場。


    並不是很講究的正式宴會——大澤先生是這麽說的,但以絆的基準來看,感覺已經是十二萬分絢爛豪華又光彩奪目的上流階級社交界了。雖然這話似乎不該由絆自己說,但從小教養稱不上良好的絆總覺得坐立難安。男性們大多穿著白色或黑色的正式西裝,女性則是前襟或後背敞開的晚禮服打扮,單手拿著形狀高貴的玻璃杯,四處散布著一群群人在談笑。


    自己的打扮在這個場合實在非常突兀,絆無地自容地拉了拉裙擺。她穿著露出膝蓋的黑色褶裙及長筒襪,還有鞋尖部分圓圓鼓起、同樣也是黑色的厚底長靴。在一群身穿光鮮材則長裙、令人懷疑會折斷鞋跟的優雅高跟鞋的女性當中,隻有絆一個人穿著這種機器人動畫裏才會出現的笨重長靴。


    沒有合適的衣服也是沒辦法的事,但至少頭發


    稍微仔細梳理一下再來就好了。天生偏紅的長發沒有盤起來,就這麽披散在背後。


    「你記得真清楚呢。所有雜誌上報導過的畫你都記得嗎?」


    「因為是工作呀。再說,我個人也非常喜歡淺井的畫。『降落點』也是我負責撰稿的喔!」編輯笑著說道,接過絆手中的空香檳杯,馬上又遞給她一樸新的。作為報導的「降落點」是第一幅以絆為模特兒完成的作品,根據《h&art》不知足諷刺還是讚美的評論,那是一幅「風汲取廠具象主義潮流,以細膩又精致的筆觸,從現實世界的斜後方四十五度角呈現出人事物」的畫作。


    剛才那個紅色晚禮服的女人還巴在淺井旁邊。絆總覺得看下順眼,一邊瞪著那裏一邊喝幹了第二杯香檳。平常總是穿著那身沾滿顏料的第一o一件衣物,一旦好好換裝打扮起來,淺井看起來世意外地有型。雖然不知淺井自己有沒有察覺,但那位紅色晚禮服的女性很顯然打算吸引他的注意力。


    淺井才不可能會正眼瞧你的啦!絆內心暗自對背後大敞的女性吐了這句話,


    他眼中就隻有—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當然也不會是絆。


    「自從比賽得獎後,他就有好一陣子都沒發表新作,所以我很在意;不過他最近發表『降落點』後我真是鬆了口氣。對了!三年前的得獎作品,模特兒也是你吧?那也是一幅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喔!」


    在編輯東說西說的這段期問,絆的腦袋半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然後一杯接著一杯嗎幹遞過來的香檳。


    大澤桑德斯老先生出聲叫了淺井,不曉得說了些什麽,淺井才難得將注意力轉向絆,或許是對他說了「你也稍微關心一下她」,又或者在詢問絆是否喝得太多了?紅色晚禮服女子才依依不舍地被迫中斷對話。


    向大澤老先生打了聲招唿後,淺井走近這裏。和香檳表麵一樣搖擺不定的視野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因為淺井眼中就隻有一位女性而已。


    那名女性當然也不是絆。


    那名女性已經去到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了……


    將杯中剩下的香檳傾注口中一飲而盡後,絆重新麵向身旁的編輯。編輯的臉也像是沉進了香儐杯底似地搖擺不定。自己到底喝了幾杯?完全想不起來。


    她眼神帶著醉意地抬頭看向編輯,說道:


    「恩,沒錯,那個也是我。我叫做皆子,皆子……」


    視線的角落裏,淺井停下了腳步。


    宴會結束,以計程車送大澤老先生迴家之後,淺井拒絕了大澤老先生要給他的計程車資,搭電車迴家。


    從車站走迴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一路上,淺井一句話也不吭,絲毫不顧慮絆的走路速度,自顧自地快步走在前頭。在與大澤老先生離別之前持續壓仰的不悅氣息,現在則毫不隱蔽地自背後發敞出來。


    「你在生氣?」


    厚底長靴「叩!叩!」地敲響地麵,絆走在淺井身後,對著他的背問道。不用問,不管怎麽看都是在生氣。


    「我隻不過是借著酒醉氣勢,不小心脫口而出罷了嘛!犯不著那麽生氣吧?」


    由於拉開了一段距離,因此絆小跑步追上前,鼓著臉頰對著他的背後抗議。淺井依舊頭也不迴,隻從背後散發出怒意。


    星期日夜晚的街道平時就沒什麽人,沿路的簡餐店及綜合商業大樓上電氣招牌的燈光也大多熄滅。兩人之間沒有對話,隻有鞋子的聲音敲響在籠罩著一片青灰的柏油路上。


    長靴鞋尖踹開的可樂娜啤酒空瓶喀啦喀啦地滾遠,撞上了淺井的腳趴,「嗚哇!」絆暗自緊張了一下,但淺井果然還是沒迴頭。絆噘起嘴,小小嘖了一聲。就在這時——


    「衛藤。」


    突然被叫出名字,絆反射性地站直廠身子。走在前頭的淺並停下腳步,越過肩膀轉過頭。自從離開宴會後,他首次朝向這裏出聲,絆緊張廠一下,下意識地以不可愛的反抗語氣問道:「幹、幹嘛?隻不過是不小心撞到一下而已嘛!」


    「你明天也不用來打工了。」


    突然以聲音表現的話語,令絆一下子不能理解。


    「咦?」她呆立了約兩秒後,慌慌張張地追向淺井早已邁步前進的快速步調。


    「為什麽?你不是說因為要辦個展,所以明天起要加把勁畫的嗎?」


    「我有別的事要做,你可以暫時不用來。」


    「有什麽事要做?」


    「什麽事都無所謂吧?」


    「有所謂!」


    絆不死心地追問,淺井卻一次也沒迴頭看她。他將手指仲進鬆開第一顆扣子的襯衫領口,一邊扯鬆領帶,一麵感到厭煩至極、皺著半邊臉。


    「非得要我一一說明不可嗎?」


    彷佛以經由巨匠之手磨亮的日本刀,利落地斜向一刀兩斷似地,無情、冰冷且銳利的一句話使得絆啞口無言。趁著她說不出話時,淺井的背影已再次踏出步伐,一心打算扔下絆朝著前方隱約可見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大門走去。暗色係的西裝背影融入遠離繁華市區、路燈稀疏的大街漸行漸遠。


    最後投射過來的視線彷佛將影子縫死在地麵,絆留在原地動彈不得,目送淺井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之中。


    (什、什麽嘛!剛才那個!也不用那麽生氣……)


    幾近惱羞成怒的叛逆心自肚子裏湧上來。


    「白癡——!陰沉的家夥!」


    但大街上早巳空無一人,吐出的惡言隻得空虛地迴蕩在大街上之後消失。


    隻不過是一時說溜嘴而已,有必要氣到拒絕她打工嗎?既然這麽珍視皆子的迴憶,那就把它鎖進箱中,再用繩子緊緊捆個幾圈,和色情書刊一起藏在誰也碰不到的地方不就得了?


    ……皆子是淺井原本的模特兒,同時也是他的戀人,聽說和絆長得有點像。


    而且,是個已經去世的人。


    現實中,絆尚未被允許踏入淺井心中、皆子所在的領域半步。感到不滿的同時,絆體認到這一點,一塊好似幹粗沙石般結塊的東西擱入她的心裏。


    「白癡……」


    她再度小聲咒罵,再次對著剛才撞上淺井鞋子的可樂娜啤酒空瓶輕踢了一腳。空瓶在柏油路上滾動了一陣子,半途急轉彎,混進了被風吹而堆積的垃圾堆中。


    衛藤絆,十七歲,無業遊民,不屬於任何團體,沒有任何證照,生活漫無目的,居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之中。


    四樓的445號室就是絆的住處。似乎是因為長久以來這棟建築物持有者的興趣,單人房的室內裝潰著複古風格鮮明的家具,盡管空間狹窄,住起來卻很愜意。地板上以橄欖綠及咖啡色方格相同,天花板是咖啡色,罩著藍色傘蓋的裝飾燈正以微弱的光輝照亮室內。床單是藍色係的方格花紋。房內有一台複古風味十足的紅色電視機,窗邊還有一具她相當中意的蛋型沙發。


    她將身體如胎兒般整個恰巧縮進蛋型沙發裏,張開嘴、自一整條蛋糕卷的其中一頭大口咬下。


    「真是狼吞虎咽呢。」


    微微退開身子,卻又一臉興趣盎然地講話的,是坐在床鋪對側的井上由起。身上穿著拉鏈式運動外套、尼龍休閑長褲等家居服,順著脖子下來的稍長短發在頭後方毫不造作地紮成一束。


    由起同樣也是住在這棟公寓四樓的大學生,最近總會跑來絆的房間裏玩。他本人厚臉皮地自稱「我是來喂飼料給小動物的」——不過實際上絆自己也真有點被食物釣上的感覺。


    「因為我已經被無視五天了喔!你覺得真的有必要那麽生氣


    嗎?黏黏膩膩放不開的男人是怎樣?永遠都這麽陰鬱又不幹脆的……這個蛋糕卷奸好吃!哪買的?」


    「是學校女生親手做了送我的。」


    翹著修長的腳、手撐臉頰的由起笑著迴答。他有張「喜歡美型男的女孩子們會興奮地尖叫討論」的美貌,加上不管對誰都毫不吝惜展露笑容。外表雖然瘦弱,但絆知道他的手腕很有力道。


    彷佛套著以開朗活潑為名的服裝走在路上的由起,以及將高傲自大、不擅社交、性格陰沉穿在身上走的淺井;實不相瞞,據說兩人的母親是雙胞胎,而他們是血緣關係非常濃厚的表兄弟。由起繼承了所有的正麵要素,相對的,朝負麵發展的八成是淺井。


    「哎,反正他是有生嘛,所以我想他隻是不小心說得過火,現在搞不好已經在反省了吧。就由絆這邊先讓步吧?」


    「才不要!事到如今,先讓步的人就輸了!」


    「你真是好勝呢。」


    「對不起喔,我就是這麽不可愛。」


    她半點女孩子樣也沒有、自暴自棄地大口咬下蛋糕卷。由起一邊看著那樣的絆,一邊優雅地挪動撐著的下巴說道:


    「很可愛啊!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就是喜歡絆的倔強作風。」


    被由起一點也不害臊地這麽說,絆塞滿嘴裏的蛋糕卷一下子噎住喉嚨,害得她用拳頭直拍胸前。


    淺井死也不會說出這種話,這對表兄弟真是恰恰相反。


    ……還是說,淺井也會對皆子說這種話呢?對於獲得淺井允許,唯一能夠進入他內心領域的皆子,淺井也會對她展現出平常不會說的溫柔話語或柔和微笑嗎?絆試著想象,但腦中浮現的淺井吊著半邊嘴角、像惡魔般奸笑的表情就已經是極限了。


    「呐,絆,絆!」


    開朗的聲音拉迴她的注意力,抬起視線,發現由起正盤腿坐在床上朝這邊探出身子。他那笑容頓時和絆腦中淺井的笑容重疊。由起彷佛是想到了什麽好點子般一臉興奮。雖然表兄弟兩人身上帶著不同的氣息,但容貌果然很像,使得絆不時感到困惑。


    「明天是星期六,要不要去哪裏玩?我向係上的朋友借了車子!是打籃球時打賭欠錢押在我這裏的!」


    突如其來的提議使得絆眨了眨眼。


    「車子……?由起,你有駕照喔?」


    「高中畢業我就去考了呀!隻不過不常開而已。所以我想說要不要開車去海邊還是哪裏兜兜風。絆,你去過海洋博物館嗎?」


    他一臉相當期待地挺起身子邀約,反而使得絆有點畏怯。不過基本上老是關在家裏的絆並不會「和他人有約在先」來當作拒絕理由。況且她才剛啃完一整條不認識的女大學生親手做的蛋糕卷。


    「可是……搞不好明天就要開始打工了……」


    盡管如此,絆還是打算硬拗個理由力拒邀約。不過由起卻告訴她一個意外的事實:


    「有生明天要和華乃子大小姐約會喔!」


    「和華乃子?」


    絆下意識蹙起眉,露出微妙的表情。山田華乃子是和父親一起住在三樓的國小女生。淺井總該不會是踏向蘿莉控一途了吧?


    「沒錯。所以我們也自己去約會吧!還是說,你很在意有生?」


    「我、我才不在意咧!」


    被人這麽意有所指地一問,絆反射性地否定。於是由起便以盤腿的姿勢,像是在玩翹翹板的小孩般前後搖著身體一邊說道:


    「那就這麽決定羅!」


    雖然幾乎被半強迫著答應,但絆卻找不到借口拒絕。


    再說,一部分也是出自於對淺井的反抗心理。原本想說他怎麽奸幾天都不來找自己?搞了半天卻跟小學生約好一起出門,這是怎樣?最好是去當個蘿莉控,畫幼齒小女生的裸體然後被逮捕啦!


    「該怎麽計畫好呢~去海邊以前先去購物吧?」由起已經掩不住一臉開心地計畫起隔天的行程了。


    「要去也是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


    「如果你不肯答應,我就下去。」


    絆對著因訝異而發愣的由起,擲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條件。


    星期六正好足個大晴天。絆起初雖然提不起興致,但由於平常大多懶洋洋地窩在房間裏看書,因此一大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也令她相當雀躍。


    而另一方麵,由起則是——


    「不對呀……有哪裏不太一樣,有哪裏感覺不太對呀……!」


    才剛出門就一臉不滿地直發牢騷。話雖如此,他可是完美地達成了絆所提出的條件。


    無袖的女性寬鬆上衣、收緊下擺而曲線優美的長褲、女用輕便尖頭鞋,腰上鬆鬆地係著掛有細鎖鏈的寬版皮帶,身上戴了成對的手環和腳環。中等長度的短發描繪著柔軟的曲線。


    自然的彩妝襯托出天生細長的睫毛與毫無斑點的肌膚,雙唇塗上粉紅色係口紅,修長的指甲上妝點著彩繪,灑上金粉和銀粉的雙手閃閃發亮。


    在小飾品的挑選上也毫不馬虎。加上他原本就很高姚,看起來彷佛是登在女性時尚雜誌上的模特兒一般完美。絆雖然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做了一番打扮,可是一旦和由起並肩而立就顯得大為遜色。


    「這樣子不是約會吧?是女孩子間一起出門啊!不能肩並肩走在一起,也不能在路邊親熱地接吻啊!」


    「我本來就不會跟你做那種事!」


    由起列了幾個過分的希望,絆則半眯著瞪了他一眼。由起雖然發著牢騷,但每當擦肩而過的男性不禁看得入迷時,他還對人家報以小惡魔般的微笑,看男人被隨行的女性用手肘頂而覺得有趣。原來如此,由起扮女裝出門時都是在做這種惡作劇尋消遺啊——絆彷佛窺見了由起一部分的生態。


    約會的條件就是由起必須扮女裝。對於原本就是扮女裝打工的由起來說,這是個簡單的條件。要他扮女裝的目的,有一半是為了擺脫和異性約會的要求,不過也有一半是因為許久沒有和同性朋友一起外出,想要好好享受一下。


    搭乘電車來到商業區,繞了百貨公司一圈後,再去逛聚集了許多家精品百貨小店的巷子。剛開始由起雖然嘮叨個不停,不過一旦要買東西時,眼神都變得和平常的女孩子沒兩樣(雖然他這樣也不能算是平常),卯起來「去那家店、去這家店」地開始拉著絆四處看,比絆還要興奮。


    「絆,絆!這條褲子好不好?」


    「這位客人,您的身材很出眾,所以穿起來會很適合喔!要不要試穿看看?」


    「咦——那我就試穿一下好了。」


    「哎呀!真的非常適合您呢!不必卷起褲管也沒有問題!客人您的腿好修長,真是令人羨慕呢!」


    「那我就買下來吧!請給我這件。」


    「非常謝謝您!一共是兩萬零八百圓。請問……客人您是模特兒嗎?您看起來不像是圈外人呢!」


    「真討厭~那這個皮包我也買了。」


    「非常謝謝您!皮包是三萬五千圓。」


    就像這樣。


    被店員恭維(不過以由起的情況來說就不算恭維,因為他真的不管穿什麽都很好看),結果由起買了長褲、裙子、夾克、幾件內搭服飾、皮包甚至長靴。需要女裝的絆反而被晾在一旁,隻得靠在店裏的牆邊發呆等待。


    「絆~?你怎麽在那邊休息啊?這件如何?這件。」


    物色了更多衣服帶去試衣間的由起,對她招了招手。絆於是一邊厭煩地心想「還打算再試穿啊?」一邊別扭地說:


    「不錯啊~?」


    隨便敷衍地迴答。反正不管穿什麽都很合適,把想要的全都買下來不就得了?絆半是


    嫉妒地心想。


    「是嗎?那你穿穿看!」


    「是~是~!你穿就好了吧?」


    「我穿有什麽意義?」


    隨便迴應他後,由起不耐煩地走近,一把抓起絆的手腕。


    「做、做什麽?」


    「快點快點!」


    絆不由分說被拉進試衣間。


    「喂、等等,幹嘛?」


    「在試衣間當然不可能是打麻將啊!能做的事隻有一種吧?」


    從拉上的布簾另一頭傳來由起幹脆的答案。狹窄的試衣間裏掛著一件衣服,是叫我穿這個嗎?「到底是怎樣?自作主張……」盡管口中抱怨著,不過要是慢吞吞的,由起搞不好會從布簾縫隙偷看(對象是由起的話,不是不可能),絆隻好無奈地開始換穿仍掛著價格標簽的衣服。


    不曉得由起是不足故意挑這件給她,s的尺寸剛好合於絆的體型。那是件黑色露肩、非常可愛的a字型剪裁連身洋裝,裙長到膝蓋上方,恰好和今天穿的過膝長襪十分相襯。


    「穿好了嗎?」


    由起隔著布簾催促。「等等,背後的拉鏈卡住了……」「我幫你拉。」邊說著,由起的頭便從布簾的縫隙探了進來,絆不禁「呀!」地驚叫出聲。由起也不特別在意,動手解開絆纏住背後拉鏈的長發。看著試衣間鏡中映著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後的由起,絆雖然有點坐立不安,但還是乖乖等待。坦露的背被由起的手指碰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奇怪感覺直驅背脊。


    「解開了。」


    拉鏈發出令人痛快的「嘰」一聲然後動了。


    「可以了,我自己穿。」


    絆扭轉身從由起手中逃開,自己穿上剩下的部分。


    「還有這個。」


    由起緊接著丟過來的,是一件與女孩子氣的洋裝風格有點不同、帥氣的橫條紋拉鏈式連帽外套。胸前與背後的logo。正適度地主張其存在。


    「如何?」


    「恩,很可愛……」


    疑視著自己映在鏡中的模樣,絆不禁老實地反應。


    雖然絆平常不會挑選很女孩子氣的洋裝穿,但和帶有男孩子味道的拉鏈式連帽外套搭配在一起,恰巧形成合乎絆品味的強烈風格。自己怎麽都沒想過這種搭法呢?她坦率地感到佩服,不禁看著自己入迷。由起則在鏡子另一頭笑咪咪地說:


    「太好了!那我買給你吧!」


    「咦?不用啦!我自己買!」


    「我今天不讓絆花錢喔——!不好意思,請給我這件!」


    由起不理會她的意願,逕自出聲唿喚店員。真不曉得該說他有男子氣概還是女人味……


    絆閉上嘴,再次看了試衣問鏡中的自己一眼,害羞地「嘿嘿」一笑。穿起來感覺長高了一點,成了她所中意的一套衣服。


    絆兩手提著堆積如山的精品店紙袋,在路邊看到賣冰淇淋的小餐車,於是讓由起請客。


    不知怎麽的很想使任性,因此要他買了三球的卷筒冰淇淋,結果才吃到一半舌頭就麻了。


    「絆,那邊快融化了。要滴下來了!」


    「哇!哪邊哪邊?」


    「這邊!」


    由起歪下頭,從絆的旁邊對著冰淇淋連同她拿著卷筒的手指舔了一下。絆小小嚇了一跳而僵住,由起又說:


    「絆,再慢吞吞,那邊也要融掉羅!」


    「哇哇!由起,你負責吃那邊!」


    兩人一邊叫嚷著,手一邊沾得黏答答地吃光了整支冰淇淋。


    由起大學朋友的車子停在遠離商店街的停車場。


    那是一輛有著可愛的圓形車身、紅色的雙門式的福斯金龜車。那位朋友聽說是個頑固的汽車迷,特地去向私人進口業者購入了現已沒在生產、車型老舊、駕駛座位在左邊的車(注:日本車輛的駕駛座一般位在右邊},並經常開來使用。把車子當作賭籃球的押注,從人家的身邊搶過來,這是相當過分的暴行吧?由起得意地亮出車鑰匙、拋了個媚眼,絆不禁無奈地對他的朋友感到有點同情。


    將東西堆進後座,由起繞到右邊的副駕駛座打開門。


    「請,公主。」


    他裝模作樣地這麽一說,絆也跟著配合起來。


    「很好。」


    說著便坐進副駕駛座。在她係上安全帶的同時,由起也坐進了方向在左邊的駕駛座。


    「恩——」


    由起握著方向盤如此自言自語,之後又過了五秒。


    一抹不安橫過心頭。


    「……由起,你有駕照對吧?」


    「有啊有啊。不過,這個嘛……自從考完駕照後我就沒開過手排車了,所以我才會思考一下罷了。」


    絆可疑地將視線瞄向駕駛座,由起便嘻皮笑臉地揮了揮手。


    「好!走羅!」


    他突然一臉認真起來,重新握緊方向盤。


    然後換踩了離合器出發。不過——


    車子卻「隆」一聲突然倒退,在差點撞上停車場圍牆時才千鈞一發停下來。


    「喂,由起……」


    絆按著怦通怦通跳的心髒,鐵青了一張臉。由起則若無其事歪著頭說:「咦?搞錯了。」


    不安豈止一抹,已像是濁流般湧上心頭。


    「由、由起,這不是你朋友的車嗎?要是有了萬一該怎麽辦?」


    「好,這次一定可以出發!我要集中精神,所以別跟我說話喔!」


    由起似乎不打算聽她講話,叩隆叩隆地切換排檔,注視前方再次出發。隨著「咚嘰」一聲難以置信的爆音,車子這次確實地朝前方,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奔馳起來。


    受到劇烈的加速度,身體被壓向座椅。「呀——!前麵,前麵!」絆一邊尖叫著,圍牆就近在眼前。在千鈞一發之際,車子彎了個直角閃避開來。由起以根本沒確認過左右來車的恐怖速度一衝出停車場,右方就傳來了盛況空前的喇叭聲。他無視於此,直接朝前方的車道穿越過去然後右轉,強製切入對側車道,以那個速度繼續開下去。在這段期間,由起恐怕一次也沒有踩過煞車。


    「由起?別說是手排車,你該不會考上駕照後就連車子都沒開過幾次吧……」絆像是祈禱般將安全帶握在胸前大叫。


    「就叫你別跟我說話了嘛!」由起隻說了這句話,雙手緊抓著方向盤。他的眼神與其說是認真,倒不如形容成閃耀著名為危險的光芒。左右的景色飛也似地流逝。


    (媽媽,我搞不好就快要可以去你身邊了……)


    如果有天堂,說不定就能在那裏見到的已逝母親此時浮現絆的腦海。不過失控的福斯金龜車一頭闖進了天堂大門,將母親撞飛到宇宙的盡頭。


    「請問您a餐的蛋要哪一種呢?可以從荷包蛋、炒蛋、起司蛋包之間挑一種。」


    「不需要。」


    「啊?」


    「不要加蛋。」


    「好、好的……」


    彷佛聽到客人點了「生丼不要放肉」似的,店員一臉無法釋懷地退迴店內,過了一會兒後又帶著無法釋懷的表情,端著隻有生菜的套餐迴來。淺井和華乃子一臉無趣地將青菜送入口中。


    「我有好一陣子都不想看到蛋了。」


    「思。」


    淺井對看似有些憔悴的華乃子點頭附和。


    畢竟這禮拜從星期一至星期五都是蛋、蛋、蛋。國小三年級卻很會作菜的山田華乃子,盡管憑借著手藝替他調理出各種蛋料理,但該吃膩的東西就是會膩(附帶一提,山田家的餐桌當然也一樣,這一個星期以來聽說都是醃漬白煮蛋)。


    一想到迴去以後,還得清理大量散亂在畫室的碎蛋殼,就更加覺得


    厭煩了。雖說是清理,但有生也隻打算將蛋殼隨便掃到一旁而已。


    「不過多虧了淺井有生,總算是完成了呢!而且最後的裝飾也買好了。」


    「不要直唿年紀大你兩倍以上的人的全名。」


    「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對等的供與需。和年齡無關。也就是實事求是的往來關係。」


    最近的小學生都是去哪裏學到那種話的啊?不過盡管嘴巴上灑脫地說著傲慢的話,華乃子還是在餐桌底下晃蕩著腳上的圓頭紅鞋,像個小學生一樣,開心地吃著甜點的布丁(仔細想想,其實布丁也是雞蛋料理的一種,不過對女孩子來說甜點與正餐似乎並非同一迴事)。山田華乃子和父親兩人一同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三樓。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偶爾也會請淺井幫忙做圖畫功課的關係,而代價則是當淺井忙不過來時幫忙打雜。


    使用碎蛋殼拚成的肖像畫,據說並不是學校的作業,而是要送給父親當生日禮物的。從禮拜一到禮拜五,兩人瞞著華乃子的父親窩在淺井的畫室裏,一邊對蛋感到厭煩一邊進行製作。而今天則是完工的包裝,以及為了購買華乃子所謂的「最後裝飾」而來到了隔壁車站。迴過神來,發現平日五天都耗在這項作業上頭。自己不愧是天生執著於這類作業,實在一點也沒辦法草草了事。所以最後才會進了美術大學。


    在他邊嘀咕著邊用餐時,華乃子已經先把布丁吃光,將托盤推到一邊,拿出特意帶來的蛋殼肖像畫,以及不久前才剛在站前百貨公司買到的「最後裝飾」包裝袋擺到了桌上。拆開包裝袋後,裏麵出現的是一條遍布著金魚花紋的藍色領帶。


    「妳要怎麽使用那個?」


    「要把它裝飾在脖子的地方。」華乃子說著便將領帶湊到肖像畫上比對。「其實現在已經不流行親手製作的禮物了,很土對吧?所以我想做得別出心裁一點,在手工的肖像畫上添加具實用性的領帶。你覺得怎麽樣?」


    「……你真了不起。」


    對於有點感到驕傲地挺起鼻子的華乃子,淺井坦率地表示佩服。這真是男人所想不到的貼心禮物。不,說不定想得到的人就是會想到,但至少淺井非常確信,自己絕對想不到要送這個。


    「我問你喔,淺井有生。」


    「不是叫你別直唿全名了嗎?」


    「這條領帶會不會太樸素了呀?你覺得它和爸爸配嗎?」


    「誰知道?應該挺配的吧。」


    點子的確是很了不起,但這位能幹的國小三年級生,似乎察覺到了眼前的肖像畫和領帶的最大矛盾。


    華乃子以碎蛋殼呈現出的父親肖像,與其說是「父親」,倒不如說是隻貓。拜淺井幫忙所賜,相當忠實地呈現出真實的模樣,有著白色身體、黑色與咖啡色花斑、三角形耳朵及長胡須、琥珀色杏仁形狀的雙眸、不管是不是係了領帶都無庸置疑是一隻貓。


    對於自己的父親是一隻用雙腳站立的貓布偶,華乃子一點也不抱持疑惑。雖然能隱約感覺到她極力避免被學校朋友得知父親的事,但那對華乃子而言就等同於「父親是戴著假發的禿頭,所以讓朋友看見很丟臉」這種程度的羞恥心,對於父親穿著布偶裝這件事本身卻不存在基本的懷疑。小孩懂事前對家庭的適應力真是不容小覷。不過淺井自己的孩提時代也很難稱得上正常,所以沒資格說別人。


    小時候,他曾經用紙黏上做了結婚戒指,送給誤認為是女孩子、小他兩歲的表弟當禮物。時至今日,這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黑暗曆史。


    ——小有有,聽說你還沒跟絆和好啊?


    肖像畫姑且算是完工的昨夜,由起跑來畫室挖苦他,這才令他想起這幾天都埋頭進行禮物的作業,自己的畫完全沒進展。左手的石膏才剛拆掉,畫廊主人便毫不留情地開始催促他趕緊將個展用的圖畫完工。


    自從星期日以來就沒有和衛藤絆碰麵。


    「我不記得我們有吵架。」


    才一迴答,由起便擅自在別人房裏的冰箱搜尋飲料,同時露出無奈的表情。


    「真沒神經~!絆她覺得很受傷喔?要好好重視模特兒才行!」


    「我沒印象自己曾經粗暴地對待她。」


    「哦~?」


    由起靠在冰箱門上,若有深意地對他聳了聳肩,因此淺井噘嘴迴了一句:「怎樣啦?」


    由起雖然保留著小時候的麵容,卻露出了一個絕對變得比以前狡猾、深不見底的笑容。


    「看來你完全沒那個跡象,這下我就安心了。那我就不客氣地出手羅?」


    「不用一一來請示我的意見。」


    「我以為你會不高興呢。」


    「為什麽?」


    「沒為什麽~」


    讓人莫名不舒服的交談就此中斷,對話之中並沒有什麽特別有意義的內容。


    雖然不曉得由起在想什麽,不過淺井覺得衛藤絆並不如由起及大澤二代所說的那麽像皆子。若要舉出共通點,就隻有體格嬌小這一點吧。淺井並沒有理由要特別在意衛藤絆。


    是要在意什麽?


    「問你喔,淺井有生,你是同性戀嗎?」


    突然被問到了個驚人的問題,陷入沉思的淺井差點將早就咬爛卻仍留在嘴裏嚼的生菜噴


    出來。掉下手的叉子撞上餐盤發出了鏗鏘聲,小蕃茄也從盤裏彈出來滾動。


    「哎呀,果然是真的?」


    華乃子眨著眼。「……」彷佛受到什麽重大打擊似的,淺井趴在桌上癱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超視線看向華乃子。


    「你在哪裏聽說這種事的?」


    「是井上由起說的。他說你們曾經約定過要結婚。」


    「……那家夥該不會到處去亂講那種事吧?話說迴來,你們很熟嗎?」


    「我和他變成朋友了。」


    華乃子若無其事地迴答。淺井無言地將自己托盤中剩下的a餐布丁遞到華乃子麵前。華乃子彷佛這是理所當然的權利般,對布丁伸出手。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恩。」


    交易結束。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不行。」


    「衛藤絆的模特兒工作,被你炒魷魚了嗎?」


    明明都說不行了,華乃子還是毫不在意地詢問。雖然沒有表現出被懷疑是同性戀時那麽誇張的反應,但有生再次一副被打敗似地垂下廠頭。所以說,你到底是去哪裏聽來的啊……


    淺井厭倦地打算點煙,卻被華乃子說著「這裏是禁煙區」一把抽走香煙。頓時無事可做的手隻好撐著下巴抵在桌上,他別扭地問答:


    「並沒有炒她魷魚,你那也是聽由起說的?」


    「什麽嘛,真可惜。我還想說你差不多該找我去當模特兒了呢。」


    「我才不會,那可是犯罪。」


    「那我可以再問一題嗎?淺井有生,你……」


    「我說你啊……」


    對於刻不容緩的過分問題攻勢,淺井終於忍無可忍,抽搐著臉重新麵向華乃子時,某個白色的東西突然自視線上方覆蓋下來。


    「淺、淺、淺井……」


    背後下知何時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貓布偶。當淺井察覺到的時候,帶有製作精巧的肉球、同樣巨大的白貓掌便已從兩側抓住了他的腦袋。


    「淺井,剛、剛才的話題,說、說要讓華乃子脫、脫、脫、脫光光……?」


    「我並沒有說!都說那樣會犯罪了!不,不隻是犯罪、已經是——痛痛痛痛痛……!」因憤怒而打顫的貓布偶雙手緊緊按著淺井的太陽穴,自椅子上被微微拉起身的淺井忍不住直唿痛。


    「爸、爸爸?」


    「華乃子最近都不太跟爸爸講話,晚飯的菜色也淨是荷包蛋,爸爸還想說足因為很忙,沒想到卻從大白天就和淺、淺井一起約會……」


    「爸爸,現在是工作的休息時間嗎?不、不早點迴去沒關係嗎?」


    華乃子趴在桌上掩藏著肖像畫,一麵慌慌張張地找借口掩飾。要是對小學生出手,我不就是罪犯了嗎——淺井一麵聽著自己的頭蓋骨被緊壓著的聲音,一麵在內心吐嘈。


    華乃子的父親在這邊的站前百貨公司頂樓工作。剛才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明明特地留意別不小心撞個正著的……


    「啊!爸爸,老鼠!」


    華乃子突然舉起一隻手,比向不可能的地方。


    「喵?」


    束縛瞬間鬆脫,由於還帶著頭痛,淺井按苦太陽穴尋覓,隻見貓布偶「喵——!」一聲眺上了其它客人的餐桌,將料理踢得亂七八糟並沿著華乃子手指的方向繼續突襲。在他的前進方向接連傳出客人及店員們的慘叫,並伴隨著料理和餐盤豪邁地漫天飛散,抽搐著臉頰目送這一切的淺井及華乃子,以無法言喻的表情互相對望一眼俊,對彼此點了點頭。


    「快逃吧!」


    華乃子將肖像書塞進書包裏,淺井將帳單和費用塞進啞口無言、呆立原地的服務生手裏,兩人便如脫免般飛也似地逃離店裏。


    還以為自己會死。


    雖然自己算是喜歡坐雲霄飛車的,但這實在讓人笑個出來能夠活苦再次踏上地麵簡直是奇跡。她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覺得地球上有穩定不搖的大地足—件這麽美好的事。


    一定是媽媽還不想將絆召喚到自己身邊。


    媽媽,謝謝你。啊啊,可是好想吐……


    「你也不用露出那麽誇張的反應嘛……」


    滑落般地自車上下來絆就無力地當場一屁股坐在停車場裏。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由起對她露出相當不滿的表情。絆憔悴地瞪了由起一眼,說道:


    「一點也不誇張!行駕照卻不會開車的人,別自信滿滿地坐在福斯汽車的駕駛座上好不好?」


    「有什麽關係,反正平安抵達廠呀!而且開到後半段時也差不多摸熱了,技術沒那麽慘吧?我可是安全駕駛啃?」


    由起一臉佯裝不加地說著大話。那樣要是叫做安全駕駛,恐怕全世界人多數善良的駕駛人都要發起暴動了。


    從一直線前進天國大門的路線奇跡性地偏離,最後抵達的地方是距離都市一個小時車程、麵向填海海灣的海濱公園。規模雖然不大,但備有海洋博物館和人工沙灘,因此在從都市可以想去就去的範圍中,是經常被選擇的出遊景點之一。而在早期六這天則有不少帶著全家出遊以及打扮看似學生的團體,非常地熱鬧、以前和悅子、早知惠等同年代的少女們在一起時,也經常會聊著想要(逮一個願意開車的人)大家一起出去玩。


    對於平日都隻有往返於yanglong"sdeli與自己房間的絆而言,這是她難得的外出。暈車一平複之後,反正機會難得,而且又曆經了以為差點會死的體驗,閃此她決心盡情享樂之後再迴家。


    稍微休息過後,首先進人海洋博物館,支付了門票費用,一進到裏頭就是版畫的展示區,不過他們隻有大致瞄一眼便通過了那區,再進去裏麵則是水族館。


    水族館這種地方,絆印象上隻有小時候去過一次。水裏帶有的獨特藥品氣味喚起了她似曾相識的記憶,「不曉得有沒有企鵝耶?好想看企鵝~」


    心情也完全恢複,不知何時絆已興奮地率先走在前頭拉著由起。「突然就變得有精神了呢……」這迴則換由起露出沒輒的表情,一邊同時確認著導覽手冊,然後牽著絆的手說道:


    「企鵝好像要往這邊喔!」


    由於是小規模的水族館,走道也相對地較為狹窄;而走道兩側則被高至天花板、緊臨著接連的水槽所包夾。水槽裏的魚兒們似乎也覺得空問擠得有點不自在。自各地收集而來的水棲生物在各個水槽中形成各自的勢力範圍,過著各自的生活。每個水槽看起來都一樣,隻是裏頭的環境順應著棲息的生物而稍微有些許不同。棲息於水族館的魚群社會,簡直就像是擠進都市裏生息的人類社會縮影。


    通過了空有水槽並列左右、景色卻沿路不變的走道後,盡頭處有一麵巨大的玻璃窗,窗子的另一側就是企鵝區。


    有著短腿、直筒狀肥胖身材、身體以白與黑構成燕尾服花紋的企鵝們正群聚著佇立於地麵,彷佛在聊天似地將鳥嘴靠近彼此。絆貼在玻璃窗上,閃爍著目光仔細觀望了企鵝的行動好一會兒。


    「不曉得它們在說些什麽……」


    「搞不好是在說迷糊人類的壞話吧?『你們看,看看那個紅發女孩子的臉!張大嘴巴一瞼呆相,人類真是沒氣質耶~』」由起配合著企鵝嘴巴的動作配音,絆則紅著臉將實際上真的張開的嘴巴閉上。


    「真是的……」


    由起對鼓起臉頰的絆惡作劇地笑了。


    「騙你的啦!那不然,一定是在傾訴愛的低語羅!就像我和絆一樣!」


    「嗚哇!那什麽啊!真詭異!話說我們也沒有彼此傾訴愛的低語吧?」


    「要不然從現在開始傾訴吧!」


    「才不要!」


    絆冷漠地推開他說道,同時突然意識到由起自剛才起就一直牽著她的手。從旁人眼裏看來,兩個女人手牽著手也很奇怪,因此絆打算若無其事地抽出手,不過由起卻佯裝不知地繼續握著絆的手,對著企鵝俊敏的泳姿感歎道:「哦哦!看起來雖然笨拙,不過意外地敏捷嘛!」以遍布著閃爍星光的指甲油點綴的漂亮雙手,看似沒有肌肉,實施上卻擁有著超乎外表的怪力。


    (哎,算了……)


    絆也死心地將注意力移迴企鵝。


    企鵝雖然以短短的腿在地麵上笨拙蹣跚地行進,一旦潛進水中則扭動著流線形的身體,優雅且靈敏的泳姿甚至令人吃驚。看見企鵝的身影彷佛將水劈開般快速橫過眼前,四周的觀眾也發出了驚歎。與受到打光的企鵝水槽呈反比,走道上的照明昏暗,沒有任何人留意到絆和由起。


    離開企鵝水槽折迴的半路上,一群歐巴桑集團聚在一座水槽前。


    「哎呀,看起來好好吃耶!」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像這樣的話。很感興趣的絆便自歐巴桑們的身後探頭望了望水槽。


    (喔喔,是蝦子啊!)


    裏頭是體長約三十公分左右,看起來很像會坐鎮在高級中華料理店或地中海料理店的大盤子正中央的巨大蝦子。它看似正在捕食水中的浮遊生物,正緩慢地動著長長的觸角相細細水盼。


    貼在水槽上的金屬板上寫著——「龍蝦科雜色龍蝦」。名字看起來感覺就很豪華。


    與高級料理無緣的絆,想象著將這些龍蝦變成炸蝦的樣子。


    「由起,我肚子餓了!離開這裏後去吃點什麽吧——」


    才轉頭說著,絆就驚訝地一愣,隨即環視四周。原以為由起和自己站在一起,卻不見他的人影。飄著視線稍微搜尋,就發現由起的身影正躲在色彩鮮豔的螢光色孔雀魚成群遊動的熱帶魚水槽後麵。


    「你在做什麽?」


    「沒有啊,因為我很喜歡熱帶魚嘛,」


    走近一問,由起便自緊緊巴著的水槽後探出半邊臉迴答。總覺得他臉色有點蒼白,仉看起來不像足因為孔雀魚的藍色螢光反射所致。


    毆巴桑集團一邊說著「迴去時順便買迴家吧」之類的話,然後離開了雜色龍蝦的水槽。


    「啊!能看得比較清楚了!」


    絆說著便打算迴去蝦子的水槽前,由


    起慌慌張張地拉住她連帽外套的袖門。


    「你不是肚子餓了嗎?走吧走吧!」


    語畢便迂迴繞過雜色龍蝦前方,朝出口一步步走去,絆雖感到詫異,不過被由起的蠻力拉著,隻好閉上嘴乖乖跟在後頭。


    走在由起身後的同時,絆的腦中靈光一閃。


    她想要小小惡作劇一下,做為被強迫體驗暴走兜風的報複。


    一出海洋博物館,外麵就並列著賣土產的攤販,於是便靠近看看。小孩子們以及和帶著戀人的女孩子正熱中地挑選著鑰匙圈、布偶、風景明信片等海洋生物土產。


    「絆,要不要幫你買什麽?」


    由起不感興趣地拿起極為粗製濫造的海豚布偶,一看就知道不是博物館裏的正規商品,一定是便宜貨。「唔思——」絆—邊含糊地迴答,目光一邊飄向店前布簾寫著「產地直銷」的攤販。


    「由起,這邊這邊!」


    一聽見絆出聲叫他,由起便放下海豚走近。


    「什麽?你找到想要的東西廠嗎?」


    「恩、這個!」


    說著絆就緩緩地拿起保麗龍製的小型保冷盒,遞到了由起眼前十公分的地方。


    塞滿冰塊的保冷盒裏躺普「產地直銷」的肥碩龍蝦,裸露著圓鈕扣般的烏溜溜眼珠及長長的觸角。


    絆期待地等著由起的反應。


    一秒、兩秒、三秒……


    由起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四秒、五秒、六秒……


    越過兩手高舉的龍蝦盒窺伺由起的表情。由起的臉色絲毫沒變,隻是和龍蝦的黑眼珠互相凝視。


    「……什麽嘛,真無趣。」


    絆原以為他會嚇一跳,不過看來是誤會廠。她噘起嘴將保冷盒放網原位,攤販的店員一副想要說「隻看不買就別亂碰」的表情瞪著她。絆「嘖!」地咋舌,說道:


    「就隻好買餅幹迴去給人家當禮物啦,有總比沒有好。」


    就在她出子輕拙由起肩膀時——


    由起的身體毫無抵抗地順著推壓的力道倒下。


    「咦?」


    絆瞪大了雙眼,看著由起整個人朝反方向倒下。


    「絆欺負人……」


    人工沙灘禁止遊泳,不過倒是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情侶打苦赤腳踩在浪花裏。太陽已開始西斜,因此人並不是很多,白色的扇形水泥階梯環抱菩小小的海灘。海灣對岸則是油輪碼頭,可以看見巨大油輪及超重機看似硬梆郴的小小身影。


    雖說是海邊,但這一帶仍屬於都市的支配範圍。不過開始染上青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則比都市裏被大樓遮蔽的天空更高出了許多,讓人感覺能自平時的閉塞生活一下子解放開來,因而感受到些許目眩以及無依不安。


    不過心情卻很舒服。隨風撲鼻而來的,不是洗發精或製汗劑那種「海藍香」的香味,而是伴隨著濕氣的海水味道。雖然畢竟隻是經由人手創造出的海灣及沙灘,但對於將鬧區當作遊樂場的絆來說,這裏已經算是非常真實的大自然了。


    「欺負弱小!欺負弱小!欺負弱小……」


    絆坐在階梯上、沉浸於舒暢的解放感。由起有氣無力地躺在她身旁,額頭上蓋著一條沾濕的手帕,以微弱的聲音不斷嘟噥著抱怨。絆雖然無視於他,但終於忍不住歎氣將視線轉向由起,噘起嘴說道:


    「誰曉得你竟然會嚇到站著昏過去嘛!到底蝦子有哪裏可怕的?」


    「它們才不是蝦子!一定是外星人的同伴啦!」


    由起才剛一把抓起手帕大叫,卻又馬上無力地倒下去,似乎連假裝成女生的力氣都沒有,沒規矩地伸直雙腳,再次將手帕蓋到臉上。什麽外星人啊?連絆都不知道該從哪裏吐嘈起了。


    平常總是一副灑脫的樣子,絲毫沒見過由起動搖,但沒想到他競有這種弱點。雖然對他本人來說並不是什麽好笑的事,但絆還是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被臉色依然蒼白的由起自手帕縫隙恨恨地瞪了一眼。絆縮了一下脖子,忍著臉頰憋住又想笑出來的衝動。


    「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


    手帕下方傳出了朦朧的聲音。絆將頭架在彎起的膝蓋上,將海灘上情侶的歡鬧聲當作bgm,聽由起繼續講下去。


    「有一次我看見母親在廚房吃龍蝦,以為母親的嘴巴裏生出了外星人觸手、母親是外星人……所以害怕得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


    「沒錯,和有生兩個人。那時候我和有生都經常被誤認為女孩子。」


    「咦!淺井也是嗎?」


    若是由起,想象起來還沒什麽不對勁,可是,長得像女孩子的淺井……


    「你剛才想象了一下對吧?」


    「對呀!」


    由起稍微拎起手帕賊賊地笑了。絆也輕輕笑著迴答。她實在隻能想象得到現在的淺井背後背著書包、打著蝴蝶結、身穿裙子,擺出平常那副傲慢且不悅表情站在那裏的模樣。


    「小有有國小的時候很可愛呢!個子也很嬌小,和我一樣可愛!我當時一心想要讓小有有當我的新娘!還約好將來要結婚……可是,一上國中後久別重逢,不知何時那家夥個頭已經比我高出了許多,更慘的是立領製服!他穿立領製服耶!你能明白我當時的絕望感嗎?我是多麽期待與那個喜歡畫畫、清純乖巧、比自己年長的美少女再會啊!結果為什麽穿著立領製服?為什麽不是水手服?」


    看著由起以相當認真的表情愈說愈起勁,彷佛能感覺到他當時有多麽沮喪。絆眨了眨眼,然後臉頰終於漸漸忍不住笑意而鬆弛,起先是「噗噗」地輕輕噴笑出聲,最後終於抱著肚子彎身捧腹大笑。接著絆強迫自己想象一下淺井水手服、綁兩條麻花辮的樣子。情境變裝俱樂部!這完全就是情境變裝俱樂部啊!


    「然、然後呢?」絆笑得停不下來,抽著氣邊問道:「結婚的約定怎麽辦?還有效嗎?」


    「怎麽可能!小有有自那次以來就絕口不提那件事啊!還說什麽……他青春的一頁被我害得染上了汙點!他明明就沒有經曆過什麽青澀的春天啊!」


    「感覺淺井的青春期應該會是灰色的耶?」


    「有生的青春期根本就是全黑的啦!全黑!在遇到皆子之前……」


    話才剛說出口就不自然地中斷。


    熱烈的氣氛突然自由起及絆臉上消失,急遽地霧散在空氣中,一片不自然的寂靜降臨。


    不知何時,海邊的情侶嘻鬧聲也消失了。潮濕的風自海上吹來,吹拂著兩人的發絲。


    瞼上無表情的由起,就如絆偶有的感覺一般,與淺井很相像,令她不禁將兩人的印象重疊在一起。平時由起總是開朗、生龍活虎又厚臉皮的,但總覺得這種時候的他既消極隨便又纖細,有時候彷佛會迷失了他的身影。


    「嘿咻!」


    突然間,由起以彈跳般的氣勢起身,脫掉腳上的女性舞鞋扔到一旁,將褲管卷至膝蓋。


    「來玩吧!難得都來了,做些揮灑青春的事吧!就別管那個沒青春時代可言的『淺井老師』吧!」


    由起迴複平常的開朗語氣,然後「嘩啊~」地歡唿著赤腳跑進沙灘。「絆~」由起邊跑邊迴頭唿喚。「好~!」絆也開始脫下長靴和高筒襪。


    在絆花時間將沉重的長靴及高筒襪脫下雙腳的時候,由起一個人在岸邊踢著浪花玩。終於,絆也從水泥階梯奔下沙灘。


    赤裸的雙腳陷進尚帶餘溫的沙地,細沙包裹著腳底。順著沙麵拍打而來的海浪淹沒了腳踝。


    「呀!」


    絆驚叫著抬起單腳。和帶有餘溫的細沙相較之下,海水比想象中的還要冰冷。連小腿也泡進水裏的由起,看見這幅


    情景笑出聲來。絆不高興地嘟起嘴,追著退去的潮水奔向由起,然後「嘿!」一聲,將再次湧來的海浪踢向由起。高高飛濺的水花淋得由起滿頭濕,這迴換由起出聲大叫:


    「好鹹!嗚哇!絆!這下可不好玩了,這是海水耶!頭發會黏答答的!」


    由起甩了甩濕透的頭發,露出慘兮兮的表情這迴輪到絆看著這幅光景大笑了。她痛快地雙手擦腰說道:


    「啊哈哈!活該!男孩子別計較小事情啦!」


    「唔唔……明明是你自己要我打扮成女人的……像這種壞孩子啊,就要——」


    說著這次就換由起跑了過來,將絆從旁一把抱起。


    「這樣!」


    飄在半空中的感覺使得絆驚慌失措。她的身體被如撒網般拋廠出去,輕飄飄地在空中畫了個拋物線,朝著海浪倒栽蔥落下。


    「呀——!」


    「開玩笑的!」


    在即將撞進海麵的幹鈞一發之際,絆再次被人輕輕地抱住。正當她心裏想著「得救了」的時候——


    「哦?」


    由起驚訝的臉逼近眼前。


    最後,整個人隨著因浪潮而失去重心滑倒的由起,一起摔進了海浪之中。


    「青春的醍醐味,就是要做些無可救藥的蠢事嘛!」


    由起似乎自己下了個結論般點點頭,佯裝認真說著。絆朝著他的屁股一腳踹過去。由起尖叫著跳起來,抗議地看向絆。


    「好痛~!不要踢屁股啦,絆!你是女孩子耶!」


    「羅嗦!不管怎樣,這也蠢過頭了!」


    兩人都從頭到腳一身濕,雙手拎著各自的鞋子,「啪答啪答」踩在停車場的柏油路上。


    海洋博物館早已過了閉館時間,停車場中幾乎剩沒幾輛車子。福斯金龜車的圓形車身孤伶伶地停佇在傍晚的天色中,等待兩人的歸來。


    傍晚的冷空氣冰涼地撫過身體,絆打了個噴嚏。


    「在車裏換一下衣服比較好。」


    「恩。」


    絆一邊吸著鼻子點頭。換上由起買給自己的衣服之前,自己穿出門的衣服都放在購物紙袋裏,而由起則不曉得是否該說萬幸,由於盡情買了一堆衣服因此不愁沒東西可換穿。


    絆坐進福斯汽車的副駕駛座,從後座的物品堆中挖出替換的衣服。雖然可以在裏頭換衣服,但她能夠輕易想象出坐位陰幹後留下白色鹽漬的樣子。一想象車主迴收愛車後的反應……絆不禁同情起由起的車主朋友。反正由起一定會找些借口哄騙對方吧。


    身上的內衣當然也濕透了。肌膚上也帶著粗糙的觸感,讓人覺得很不愉快。而幹硬掉的頭發也黏在額頭上。


    「啊,有毛巾!太幸運了!雖然有點灰塵……絆,用這個吧!」


    由起將上半身自駕駛座探到後座,翻找著朋友原本就堆著的行李出聲叫道。


    車子的周邊四下無人。絆接過被久置而積灰塵的運動毛巾,迫不及待將貼在皮膚上的連身裙一口氣脫掉。「啊——真是的!皮膚好粗澀!」她一邊發牢騷一邊也脫著細肩帶襯衣時,卻突然停下了動作。


    重新坐迴駕駛座後,由起不知為何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斜眼瞥向這裏。


    「a60。」


    被準確無誤地點出胸圍尺寸,絆「呀!」地尖叫了一聲,抓起毛巾抱在胸前。雖然這確實是國中生的尺寸……不,搞不好是小學生的小尺寸內衣,而且又土裏土氣的……


    對於絆的反應,由起隻是壞心眼地笑了笑,然後一邊說著:「總覺得開始癢了起來耶~」


    一邊將脫下的寬鬆上衣揉成一團,粗魯地開始擦拭頭發。裸露出的上半身白皙且偏瘦,雖然沒有多餘的脂肪,但相對地,感覺上並不缺乏必要的肌肉,讓人聯想到野生動物柔軟而有彈性的四肢。


    這麽說起來——


    雖然車子外麵沒有人,但和自己一起待在車子裏的無疑是雄性,事到如今絆才想到這一點。雖然之前早就被由起看過裸體了,但那時是在畫室,而且淺井也在一起。現下的狀況兩人獨自關在密室裏,而且又是這副打扮,會不會有點不太妙啊?


    正當絆決心趕快換裝,將手伸向衣物時——


    由起的手突然從旁伸過來,擋住了視線。


    自駕駛座抬起身體的由起,正以覆蓋在絆眼前的姿勢一手抵在副駕駛座旁的玻璃窗。


    「幹、幹嘛?」


    「討厭,看你這麽慌張。你以為我會做什麽嗎?」


    「沒有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由起以開玩笑的語氣說著,絆則噘起嘴迴答。彼此的臉孔靠得非常近令絆不禁向後退縮身子,背緊貼上副駕駛座的椅背。僅有停車場照明微薄射入的狹窄車廂內,浮現出由起白皙的上半身。


    「……才怪!」


    由起自始至終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原以為他要做什麽,結果卻將手仲向絆座位旁的手拉杆。


    「哇!」


    隨著椅背向後傾,絆也跟著仰身而倒。「等等、由起?」絆立刻撐著手意圖起身。不過由起跨在座椅兩邊,雙手也撐在靠背兩側,因此絆僅能微微抬高背部活動。


    「你剛才不是說什麽也不會做嗎!」


    「我可沒說喔!我隻問了『你以為我會做什麽』而已呀!這麽好康的狀況,什麽都不做就太可惜了!」


    「什……!笨蛋!住手……」


    鼻子接觸到由起身上飄散的甜甜香味。絆推著他的手想要壓迴去,但力量卻敵不過,手腕反倒被揪著拉離身體按到了兩旁。在籠罩車內的一片昏暗中,由起的白皙臉孔直逼到了極近的距離。


    「……有生是不行的,絆。有生他絕對不會看著你的。因為他眼裏看得見的,隻有皆子一個人而已。」


    「說什麽啊,明明是你自己慫恿我……」


    「因為我開始認真想把你從有生身邊搶走了嘛!我不想看見絆受傷。」


    「我、我又沒對淺並有意思!」


    「真的嗎……衛藤。」


    他故意和淺井用同樣的方式稱唿絆,使得絆倒抽了一口氣。刻意壓低語調、收起笑容而麵無表情。濡濕的頭發不羈地黏在額頭,看起來更酷似淺井。不曉得是不是刻意的,由起瞼上有時會浮現「淺井的表情」。可是正如由起所說的,淺井絕對不會像這樣子直勾勾地注視絆的瞼。


    不是由起、也不是淺井,眼前的人看起來簡直是絆所不認識的某個人。直到剛才由起都還對自己笑著、說著蠢話、像女性朋友般一起歡鬧,但卻突然彷佛豹變成一個絆所不認識的男人,令她覺得十分害怕。被用力抓著的子腕痛得血液都快靜止了,雖然想掙紮逃開卻也動彈不得。


    口中吐出的溫熱氣息接觸到脖子,絆微弱地驚唿出聲,在能自由活動的範圍內拚命地轉過脖子。由起的嘴唇觸碰到她收緊雙唇的嘴角。


    緊閉著的眼角滲出了淚水。


    討厭……!


    「……也用不著哭吧?」


    手腕自壓迫中獲得解放。


    「呿!真的有那麽不情願嗎?」


    隨著夾雜歎息的低語,覆蓋著身體的沉重感及肌膚的觸感同時離去。周圍悶熱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冷卻。


    絆在傾倒的坐椅上縮著身子,緩緩睜開緊閉的眼簾。由起已經迴到駕駛座,穿上替換的衣服。從側麵可以看見他彷佛掃了興般不悅地板著臉。他輕輕咋了一聲說道:


    「迴去吧。」


    引擎啟動,車子開始震動。


    「啊!」


    絆突然迴過神,從椅背上跳起來收拾衣服、抱在手上。


    「我要下車!我搭電車迴去!」


    她


    本想打開側門,手肘卻被抓著拉迴來。


    「你一身濕淋淋的模樣,怎麽迴去?」


    「不用你管!放我下去!」


    「不行。」


    車子冷不防倒退,絆再次往後倒向仍舊傾斜的座椅。她惱火地拉起手拉杆,結果這迴換椅背猛烈地彈向前。「痛!」結果一鼻子撞上前置物箱,一頭撲倒在那裏。她按著鼻子斜眼瞄由起,隻見他正露骨地以嘲笑的目光冷眼看著自己。


    「要係好安全帶喔,很危險的。」


    然後不由分說地發動車子前進。


    「……壞心眼!色狼!我最討厭你了!」


    「既然不被喜歡,那就幹脆被妳討厭算了。」


    他吐出了這句迴答。


    絆更是不悅地鼓著臉頰穿上衣眼,心不甘情不願地係好安全帶。在這段期間,福斯汽車早已開出停車場,踏上了歸途。車子的前頭燈僅僅照映出狹窄的範圍。明明也無法看清多少景物,然而絆卻像是仇敵當前,緊緊瞪著視線前方。


    本應快樂收尾的一天,卻在最後爛到穀底。


    福斯汽車的圓形車身裏,載著彷佛帶刺及長著尖角、氣氛險惡至極的兩人,寂靜地奔馳了約一個小時。自兩側流逝的景色,終於變迴絆也已看慣的鬧區霓虹招牌。福斯汽車就這麽繼續穿過鬧區,開進了通往hotelwilliamschildbird、略顯寂寥的街道。


    距離終點已經不遠。一路上不悅地保持沉默的兩人之中,先退一步開口的是由起。


    「……抱歉,是我惡劣過頭了。」


    他難得地露出已反省過的正經語氣,嘀咕地說出口。他的視線仍保持在前方,並沒有看著絆。瞄了由起側麵一眼之後,絆也將視線轉迴前方,同樣嘀咕著說:


    「……我比較喜歡平常的由起,和平常的由起在一起比較開心。」


    「你又不知道哪個才是平常的我,說不定剛才的才是平常的我喔?」


    「我不要。」


    「就算你說不要也沒辦法。」


    「不要。」


    「……」


    充斥在車內的車子行進聲掩蓋了由起的歎息。會話就此再度中斷了好一會兒。


    正麵停佇著兩頭古銅色的龍、裝飾得富麗堂皇的yanglong"sdeli的店門,已經開始能看得見了。稍微經過店門前一小段路之後,絆「啊!」地叫了一聲,雙手貼在一旁的玻璃車窗上轉頭看向後方。


    「絆?怎麽了?」


    「我看到淺井了……」


    雖然隻是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瞄到一眼,但那身褪色的襯衫加上工作褲、稍微駝背、低著頭走路,還有看起來性格實在陰沉的瘦長身軀,的確是淺並沒錯。他似乎正前往yanglong"sdeli。雖然實際隻過了不到一星期,但總覺得好久沒見到他的身影了。


    將臉頰貼在車窗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那背影也終於自視線裏消失。盡管如此,目光還是持續追著同一個方向。追著追著,車子稍微減低了速度。


    「要下車嗎?」


    「咦?」


    絆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由起,之後突然離開車窗重新坐正。


    「不必,我又沒有事要找他。」


    「真是不坦率耶,絆。」


    他一副傻眼的模樣聳了聳肩,絆則莫名其妙地感到無法釋懷而噘起嘴。由起半裸著逼近絆,又說了些讓她在意淺井的話,結果到頭來絆還是搞不懂由起到底想要她怎樣?


    「由起你其實是個矛盾的人,對吧?」


    「咦?」


    「因為你才不坦率吧?你明明也喜歡淺井的。」


    「等等……你說什麽啊!」


    對於這個唐突的評定,由起顯然感到措手不及,怪叫出聲。絆終於找到了反擊的方法,滿足地挺起鼻子。帶刺的氣氛在不知不覺問一掃而空,一股說不上來的開心使心情變得輕鬆。


    「看吧,被我說中,所以你的內心動搖了。」


    「咦咦!這什麽意思?是剛才的報複嗎?」


    「是報複呀!」


    「我都反省過了說!都跟你道歉了說!」


    「喂!專心看著前麵開車啦!你技術那麽爛——」


    正當兩人又開始互相打鬧、捏著彼此的臉頰時——


    車子的前頭燈映照出的光輪正中央,突然闖進了一個白衣人影。


    由起大叫著轉動了方向盤。一輛小貨車自逆向車道撞了上來,接下來隻聽聞一陣刺耳的喇叭聲——


    被離心力一甩,安全帶勒緊絆的胸口,意識刹那間黯淡了下來


    采購完糧食之後,打從一出yanglong"sdeli,就不曉得發生了什麽騷動,幾台車頂上裝著紅色警笛的車子飛馳過車道,然後又飛馳迴來。


    (又發生車禍了嗎……)


    淺井感到厭膩地歎了口氣。車禍在這附近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街上的景觀雖然混雜,但視野並不算差,車禍的發生率卻是如此頻繁,甚至有謠言說街上住著引發事故的地縛靈。就連警笛的噪音也是,聽習慣就不覺得吵了。


    雜務到今天告一個段落,差不多也該進行自己的工作了。要是衛藤絆在房裏,原本也考慮要叫她一聲的。一部分也是因為由起的指摘,但那天宴會歸途所說的話也稍微說得重了一點,他的確有必須反省的地方。說到底,該讓人感到生氣的,是搞錯衛藤和皆子的那個雜誌編輯才對。


    由自己先道歉也好。隻不過是說聲抱歉……淺井如此心想。


    (咦……)


    雖然對於車禍並不特別關心就迴來了,但剛才開過自己身旁、不住旋轉的紅色警笛所在之處,就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前方。這下淺井不得不皺起眉頭。


    是撞車嗎?偏離車道的紅色福斯金龜車,擦過對側車道的小貨車車身後,左側猛烈撞上了電線杆。福斯汽車的副駕駛座車窗變得粉碎——不對,因為是外國車,所以是駕駛座那。


    幸虧隻是受了點輕傷就了事。不過身上有多處出血,由起的左臉頰、太陽穴以及左手手背部包著滲血的消毒紗布。白皙的皮膚上也四處是細微傷口。


    在車禍中受害的隻有駕駛座這邊,坐在副駕駛座的絆並沒有受傷。多虧對於由起的駕駛技術所抱持的不安,絆緊緊係好安全帶,緊到甚至令她有點喘不過氣。


    看診時間早就已經過去,候診室裏燈光已歇,唯一的光源,就隻有夜間急診室的掛號窗口所點的燈。燈光漏進候診室,使得並排的長椅在地板上落下了深黑的影子。長椅上坐著由起,而絆正憤然撐著兩腳站在他麵前。


    與絆相較之下更為白皙的由起臉上,由於貼了層層紗布及透氣膠帶,看來更增添了幾分疼痛。


    ——絆!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有哪裏會痛嗎?


    自猛烈撞擊的衝擊平複後,由起頭一個行動就是粗魯地扯掉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帶,然後確認絆的安危。窺視絆的臉,了解她平安無事後,露出了打從心底鬆一口氣的神情。盡管自己的身上有大半都在流血。


    「真是笨透了……」


    絆憤憤不平地再次舉起手。由起微微縮著身子閉上眼。


    然而揮起的手終究沒有落在身上任何地方。過了一會兒,由起微微睜開雙眸,之後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彷佛汽球上開了個洞一般,沸騰的情緒「咻——」地萎縮。收迴力氣將手放下,然後像是要包覆傷口般,絆雙手輕輕捧著由起的臉頰。


    「我、我很害怕呢!你流了好多血,我還心想,要是有什麽必須縫合或者會留下傷疤的地方該怎麽辦,剛才在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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