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1死掉的狗/外星人/素描簿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有生家住郊外的一幢獨棟房子,要前往都市裏的大醫院——醫學大學附屬醫院,交通非常不便。


    連接國小學校及家裏的通學路上有一片河岸。從水泥堤防下到河岸後,也隻有一小片草叢,雖說是郊外,但也不算非常鄉下。不過對直到國小三年級都住在接近市中心、大樓林立的城市裏的有生來說,那裏已經算是很有模有樣的「大自然」空間了。


    放學迴家的路上,順著堤防滑到下麵的河岸,在那裏度過約一個小時再迴家,是有生當時的日課。不時會有在上方馬路被輾死的貓、狗屍體,與空罐子或糖果紙盒等垃圾一起被丟棄在那裏。而有生就經常蹲在那些屍體旁邊,目不轉睛地觀察,有時候還會被前來啄食屍肉的烏鴉給嚇跑。


    迴到家之後,有生一邊迴想著那些屍體一邊畫圖。這時有生所畫的動物雖然是屍體,但唯獨眼睛卻是活生生的。怨恨地盯著河岸上方的車道、也就是它們被輾死的地點,或是對前來啄食的烏鴉露出困擾的表情。


    在某個雨後放晴的日子,有生一下到河岸,就看見幾隻烏鴉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那裏果然躺著一條八成是被輾死的貓屍體。


    他蹲下來,右手抓起一顆大小剛好夠握著的石頭。


    「滾一邊去!」


    舉起右手,將石頭扔向烏鴉。可是石頭卻隻是「啪!」地掉落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感覺上,他雖然想將石頭遠遠拋出,但沒辦法把握恰當時機張開拳頭,而在手臂落下時才終於鬆開石頭。


    有生在還很小的時候曾經發生車禍,導致右手神經留下了後遺症,持續向醫大的附屬醫院報到就是為了複健。將手指打開然後一根一根折起來,同時從一數到十的運動:還有觸摸各種觸感、溫度、重量的物品,總之就是將感覺訓練得敏銳。主治醫師吩咐他要做幾項平常也能進行的練習,但有生都沒有認真去做,因此目前的成效並不顯著。


    烏鴉們啪嘩地一同振翅飛去。有生扔的石頭並沒有擊中它們,而是因為有輛車在上方的馬路停了下來。那是一輛隨處可見的白色自用車,除了車門有點凹陷以外,沒有其它顯著的特征。


    副駕駛座側的車門開啟,從駕駛座上采出身子露麵的是一位陌生男子,身上穿著與烏鴉一般黑的皮製布勞森外套。


    「你是住這附近的小孩嗎?我想跟你問一下路。你知道要怎麽去t工業大學的第三附屬高中嗎?」


    那是國小附近的高中。有生點點頭,爬上水泥堤防的小坡,走近汽車旁邊。沿著堤防的車道對側工廠林立,沒有什麽人煙,找不到地方能夠讓人問路。


    「直直走,然後在一間大大的鐵工廠那邊轉彎就可以看到斜坡……」


    有生用手指著說明,但男子困惑地側著頭。


    「我聽不太懂呢……不好意思,小妹妹,你可以上車替我帶路嗎?我會答謝你的,也會送你迴家。」


    有生當場不悅地板起臉。對方將他看做是小妹妹使得他很不滿(以五年級男孩的平均身高來說,有生確實個頭稍矮,被誤認成女孩子是家常便飯),但男子似乎將他的表情看做成別的意思,有生明明什麽都沒說,男子卻自顧自地開始辯解起來:「不,叔叔我並不是什麽怪人,也不會對你做什麽唷!要不然你也可以先打電話告訴家人,來!」男子裝出笑容從車中走下來,打算將手機塞到有生手裏。抓住有生手腕的男子力道異常強勁,嚇得有生想要抽迴手。男人的引誘讓他聯想到——那顯然是學校經常警告他們的壞大人的惡形惡狀。


    快逃!


    大腦的一部分傳來危險訊號。但事與願違,被抓住右手卻無法靈活反應,在這段期間男子的手臂環過了他的身體,將他一把抱住。混雜著汗味和類似香水味的刺鼻體臭,使得有生感到作嘔。


    「放開我啦!」


    「叔叔隻是要幫你拍兩、三張照片。放心,我會把你拍得很可愛的,一點也不可怕喔!」


    不是要問去高中的路怎麽走嗎?男子講著違背初衷的話,打算將奮力抵抗的有生塞進副駕駛座。雙腳淩空浮起,以奇怪的方向被扭到身後抓緊的右手開始控訴疼痛。主治醫師曾經交待過,不可以過分施加刺激。有生咬緊牙根忍住眼眶泛起的淚水。


    「痛!」


    男子叫了出聲。


    「痛!痛!好痛!」


    「啪!啪!」的聲音伴隨著男子的哀號響起。有生眨了眨盈著淚水的雙眼,看見一個小孩正用手中的傘反複毆打男子的屁股。是一位個頭比有生還小的女孩子。她緊閉著雙唇、漲紅著臉,雙手舉著兒童專用雨傘使勁力氣敲打著男子的屁股及大腿。


    「好痛!痛死了!搞什麽啊?」


    男子痛得受不了而鬆開手,自束縛中解放的有生,手肘和膝蓋便重重摔到滿地砂石的柏油路上。小女孩更進一步,高舉著傘指向畏懼的男子。


    「蘿莉控拍照魔!」


    小女孩有點咬字不清地大叫,然後對著男子的小腿前陘骨施予強烈一擊。


    趁男子抱著小腿跳來跳去的時候——


    「你不要緊吧?」


    有生被小女孩拉起身,兩人手牽著手落荒而逃。


    沿著堤防跑了奸一段距離,進入住宅區的坡道之後才稍微看見人煙。一輛電動腳踏車載著塞滿蔬菜與罐頭的超市購物袋以及胖胖的家庭主婦,辛苦地順著坡道爬上去。有生兩人喘著氣停下腳步。


    休息了一會兒後,發覺和小女孩依然牽著手,有生不由得抽迴手。


    「沒事吧?有哪裏會痛嗎?」


    他搖搖頭對小女孩以示迴應,但右手其實有一點痛。


    「謝、謝謝你。」


    有生將視線垂向斜下方,用對方八成聽不見的聲音嘀咕道。小女孩故意切人有生的視野裏對著他微笑,有生更是撇開目光,但卻又微妙地側眼偷瞄小女孩。


    ——在這一帶沒見過的女孩子,是哪裏的小孩呀?身高比有生還要再矮一點點。褲裙底下伸著兩隻赤腳,兩腳膝蓋都貼著ok繃,是個感覺很活潑的女孩。她的頭發微微偏茶色,留著蓬鬆的鮑伯頭。乎上拿著黃色水珠花紋的兒童專用傘,既能夠遮雨,也可以拿來當作兇器擊退變態,非常好用。


    被男人誤認為「小妹妹」之後,又被小女孩——正牌的「小妹妹」所救,讓有生心情有點複雜。


    「你家離這裏近不近?我送你迴家!」


    小女孩說道。


    「不、不用了。」


    有生再次別開視線,搖頭說道。他超級怕生,而且不擅長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直到最近他才奸不容易能夠正眼看著主治醫師。至於怕生,除了因右手行動不便所帶來的自卑感導致,打從懂事起就一路老是被誤認為女孩子也是主因之一。幾乎所有初次見麵的大人都會說:「淺井先生的女兒真可愛。」或是對他問道:「小妹妹,你幾歲?」所以每次有生都會不悅地板著臉撇開視線。


    「由起?小由由?」


    斜坡上傳來唿喚聲。小女孩和有生突然同時抬起臉。


    「你跑去哪裏探險了呀?」


    以平穩的語氣講話,同時由斜坡上自己家中現身的,是有生的母親。


    「啊,媽媽!」


    「媽媽!」


    有生和小女孩聲音重疊。「咦?」兩人瞪大了雙眼彼此對看。他們同時眨著眼,然後又同時將視線移迴斜坡上的「媽媽」。那確實是有生的母親沒錯。


    就在這時——


    「由芙,找到小由由了嗎?」


    「媽媽」的身後傳出聽起來一模一樣的嗓音。在「媽媽」身旁,出現了


    另一個長相完全相同的「媽媽」。


    「哎呀,小有有,你和小由由在一起呀?」


    後來出現的「媽媽」如此說道。


    有生一個勁兒地瞪大雙眼,來迴望著兩位「媽媽」和被叫做「小由由」的小女孩。


    之前曾聽母親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就輩分上來說該稱做阿姨的那個人,聽說由於丈夫工作的關係而前往國外生活,因此有生未曾見過她。


    「小有有還很小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麵喔!因為小有有那個時候才這——麽小一丁點,所以不記得了吧?」


    阿姨將張開的雙手縮到隻有十公分左右的寬度一邊說道。再怎麽樣也不可能那麽小吧?


    「沒錯沒錯,小有有打從出生起就一直都很小呢!明明和小由由差了兩歲,現在看起來也沒差多少呢!」


    將茶端到客廳的母親一派悠閑地補充。居家服之外又套上一件圍裙、將頭發紮成一束的是有生的母親——芙有子。而由海外歸來、穿著清爽連身洋裝、頭發放下來的則是雙胞胎妹妹,也是有生的阿姨——由芙子。除了這幾點之外,她們像是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就連有生這個親生子也無法分辨,名字更是取得讓人混淆不清。


    而與由芙子阿姨並坐在沙發上、正吃著點心的——就是由起。依有生來看,她算是自己的表妹。有生是國小五年級,由起剛從國外迴來,目前並沒有上學,但算起來則是三年級。


    「小有有長得這麽可愛了呀,未來真令人期待呢!」


    邊說著,由芙子阿姨就邊嗬嗬笑了出來。


    「小由由才是,將來一定會成為美女吧!」


    有生的母親也用相同的語調接著說道。母親原本給人的感覺就很平靜,是個光講話就能對周遭灑落黃色花辦的名人。而這樣的母親一旦變成兩個,散布的花辦何止兩倍,根本還要再乘以平方,氛圍簡直已像是百花亂綻的花田,甚至遺有紋白蝶在一旁飛舞。有生彷佛可以聞到花粉的香味,頭都暈了起來。


    「小有有,要麻煩你多多照顧小由由羅!請你多教他一些事唷!」


    「要相親相愛喔!以後你們就要住在一起了。」


    母親們交替著說道,將原本想逃離花田、迴去龜縮在自己房間裏的有生,又拉迴了女人的花園裏。


    一起生活?


    坐在由芙子阿姨身旁的由起,專心地沉浸於將奶油夾心餅幹塞滿嘴巴。「小由由,要乖乖聽小有有的話、和睦相處喔!」嘴邊沾滿餅幹屑的由起,聽了由芙子阿姨交待的話之後說:


    「恩!由起喜歡小有有!由起要和小有有結婚!」


    然後天真地笑了。


    到了晚上,父親們也會合了。原本寬廣的獨棟房子住著一家三口,自那天起,突然變成六個人一起居住在裏頭生活。似乎早就計畫奸了,等姨丈一家人迴國後要兩個家庭一起生活,所以才在這附近的郊外買了房子。聽說父親們彼此是大學時代的朋友,而兩位母親又是雙胞胎,彼此的父母親四人從結婚前的感情就很好。自從兩家一起同居之後,便彷佛迴到了單身時代,每天晚上都喧鬧地玩遊戲玩到很晚,真的非常快樂。


    相對之下,有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的房間(雖然隻是將二樓的大房間裝設隔問拉簾,和由起對半使用),關在房間裏畫畫的時間壓倒性地增加了。並不是對兩家同居一事抱持不滿,而是他還沒有習慣這三位從天而降、突然多出來的同居人。這又造就了他怕生的個性持續惡化下去的原因。


    而由起則是毫無顧忌地混進大人之中一起遊戲,或是經常跑到有生的房間來玩。要是有生無視她,她就擅自翻閱書櫃上的漫畫。無聊時則跑到有生身邊看他畫圖,盯著貓或狗的屍體羅嗦地詢問:「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有生的視線仍舊落在畫上,嘀咕著迴答:


    「狗。」


    「這隻小狗死掉了嗎?」


    「死了。」


    「為什麽死掉了?」


    「被車子輾過去了。」


    「輾過小狗的人不救它嗎?」


    「不救它,大家都那樣放著不管。要是有人救它,搞不好還不會那麽快就死掉,但是卻被大家置之不理,就逐漸變得衰弱而死掉了。」


    「喔……」


    由起喃喃道,像是要看穿一個洞似的,鬥大的雙眼注視著素描簿。


    雖然由起還年幼,卻和由芙子阿姨的長相非常神似,換句話說就是與雙胞胎的有生母親也很像。以結果而言,由起也就和常被人說像母親的有生長得相似。由起的表情比有生豐富,經常靈巧地轉動圓睜的大眼睛。如果有生是個更活潑的孩子,那樣搞不好會和由起更加相像。不同於因右手毛病而老是關在家中的有生,由起沒有任何自卑情結,感覺是個成長得健康又坦率的孩子。


    原本由起在程度上隻是個太過開朗、算是有生不擅於應付的女孩子,但不知不覺間,在有生的心中已經開始變成了一個「煩人」的存在。


    過了一陣子後,由起也進了和有生同一間國小。


    開朗活潑的由起一下子就融入學校,不分男孩或是女孩,經常可以見到她和許多朋友在一起。一看見有生,由起就會邊揮著手大喊:「小有有!」但有生總是別開視線,從她身邊走過。


    另一方麵,有生轉到這間學校後已經過了兩年,但朋友仍算不上多。甚至倒不如說是沒什麽朋友。


    「有生!」


    有生避開由起、獨自漫步在走廊上,在教室門前聊天的同學們注意到他並上前搭話。詫異的有生僅迴了一個訴說著「什麽事?」的眼神。五年級的教室在校舍三樓。與有生在三年級以前就讀的都會學校裏的現代化校舍不同,木板製的地板不但會嘰嘎作響,從走廊的窗戶向外俯視,也能見到以真正的泥土蓋成的寬廣操場。在轉進這問學校以前,有生一直以為操場就是建在校舍頂樓的。


    「我買了新發售的遊戲,你今天要不要來玩?」


    一位名叫大西的男孩雙手擺出握著什麽的姿勢,動著大姆指——是操作遊戲把手的姿勢。大西是個平常大多時候都處於班上男孩集團中心的人,也經常會跑來找有生講話。除了這位大西以外,會來找有生交流的同學基本上可以說是沒有。


    大西的幾個跟班出聲:「也要找淺井嗎?」有生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很有意見。


    他沒有直接出聲反對,取而代之搖了搖頭。


    「我不太能玩。」


    然後微微低下頭補充了這句。跟班們對大西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麽,等於是轉個彎在說「少了一隻手」啦!大西低聲說道:「啊,原來如此。」


    有生右手不便的事,在轉學的第一天就被班導給揭露了,所以全班同學都知道。或許班導的用意是:「因為種種事情,所以大家要和睦相處喔!」因此才會一開始就公開情報,以避免嘲笑或虐待等事發生。但拜其所賜,有生轉學的第一天就被當作是「可憐的孩子」而遭到班上同學以過分忌諱的態度對待。明明並非會影響到日常生活的大毛病,但經由班導誇大的說明,因此孩子們都對他根植了「異類」的印象。原本有生就不擅長主動跟人交朋友,想當然耳受到了班上的孤立,在不知不覺間「顧慮」一詞也轉變成了「差別待遇了話雖如此,但有生本來就不討厭孤單一人。再說,他隻要能夠一個人畫畫就好了,因此並不感到特別困擾。他今天原本也打算繞去河岸,之後再迴家畫點什麽。


    「那麽,我迴去了。」


    正當他經過大西等人身邊,打算走進教室時——


    「小有有!」


    由起的聲音追了上來。有生有點不耐煩地轉過頭。穿著褲裙的三年級小女孩跑了過來,


    背上背的書包上蓋啪答啪答作響。她擠開大西一夥人,抓著有生的袖子微微喘著氣說道:


    「我們一起迴家吧!小有有每次都自己先迴去!」


    大西的跟班們嘟起嘴巴,學她叫著「小有有~」然後彼此互看對方無聲地竊笑。由起的表情比有生更顯得不悅,雖然才三年級,但仍毫不畏懼地瞪著五年級男生們。有生和由起的個頭都算矮,別說大西這些相較之下成長得順利的男孩子了,就連和當時同年級的大部分女生相比都要來得嬌小,因此由起拚命盡最大的努力仰頭望著大西他們。


    「幹嘛啦?」


    由起嚴肅地繃起臉、盛氣淩人的反問。雖然足女孩子,但若要吵架可是當仁不讓,這件事有生在和她初次見麵時就領教到了。


    「她剛才叫有生小有有耶!」


    「小有有!」


    大西的跟班們一個接著一個模仿由起的口氣,然後取笑她。


    「不準你們叫有生小有有!隻有媽媽她們和由起可以叫他小有有!由起和小有有將來要結……」


    「由起!」


    她即將脫口說出的話會害得自己更加遭人嘲笑,這是無庸置疑的。因此感到厭煩的有生打斷了由起的話。


    「我不能跟你一起迴去,因為我要去打電動。」


    「咦——」


    由起一臉不滿。


    「我還是去好了,可以嗎?我在一旁看就好了。」


    有生向大西詢問。大西毫不介意地笑著迴他:「可以啊!不用在意啦,一起玩吧,我教你!如果玩rpg就可以慢慢來羅!」大西真是個好家夥,這時有生才開始如此覺得。


    「小有有是花心大蘿卜!」


    有生將不滿地鼓起臉的由起丟在走廊不管(誰會對男生花心啊),和大西他們進入教室。


    在學校若是一個人獨處,由起就會靠過來。為了避開她,和大西他們混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多了起來。不知是否該感謝由起,托她的福,有生出乎意料也交到了朋友。


    自然而然地,他變得不常畫圖了。在路邊看到被輾死的貓或狗,大西他們都會嚷著「嗚~好惡心~」而避開,漸漸地有生也有了這樣的想法,不再仔細去觀察被烏鴉啄食的屍體並畫成圖。他也變得不太常去河岸,放學後不是在大西家打電動,就是在買零食吃或站在人家店裏看少年漫畫——做這些學校禁止的事然後才迴家。


    這樣的日子變得理所當然,和大西一夥人的隔閡也逐漸消融。


    這一天,有生也在放學後繞了遠路,跑到大西家社區附近的便利商店白看漫畫。那是一間當地的連鎖便利商店,大多時候店員部隻有一個看似不太兇悍的大嬸,以及一間大學附屬高中的男學生。就算不花錢站在那裏白看書,他們也不會過來嘮叨。


    正當有生埋頭在剛發售的周刊少年漫畫連載時,大西晃了點心販賣區一圈來到他旁邊,用手肘頂了他一下。


    「什麽事?」手中的漫畫雜誌仍攤開著,有生疑惑地抬起頭。隻見小西對他「噓……」了一聲,然後將縮在體育外套袖子裏的手瞬間亮出來讓他看了一下。那是班上現在正流行的食玩。以橡皮擦作為材質的恐龍模型,造型總共有十一一種,另外再加上一種隱藏版,而裏麵還附了一塊不怎麽樣的萊姆糖。大家都在比賽,看誰能最先收齊所有的造型(加入大西一夥人之後,有生也變得能夠掌握班上流行的事物了。不然他以前對那些完全沒興趣}。


    大西手中藏著一盒食玩。


    有生瞪大眼睛看向大西的臉。大西拾起下巴比了比點心販賣區,對他使了個眼神。


    「有生,下一個換你了。」


    然後如此低聲說道。有生困惑地從大西身邊退開半步,撞上了站在他身旁、同樣在白看書的一名大西夥伴。有生對他送出求助的視線,但那個人也和大西一樣對他使了個眼神。


    「上啊!我們大家都做過了喔!要加入大西的團隊,這是最後的考驗了。」


    考驗?最後的?別說是最後,自己根本就不記得至今有被測試過。難道以前約他一起去玩就是在測試嗎?再說,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大西的團隊」這個名稱。


    「我才不要……」


    「叫你去就去,有生。」


    「去啊!不然,我們就再也不邀你玩了喔?」


    有生好不容易才體會到和朋友一起遊玩的樂趣,因此對他而言,這個威脅堪稱有著強烈的威力。放學後在河岸對烏鴉扔石頭、一個人凝視屍體,這些明明都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但卻都已成了無法想象的過去。


    被兩頭催促地抵著,有生無可奈何隻好離開了雜誌區。他邊望著架上的商品,若無其事移動到擺放點心的專區。他站在架子前,望向收銀台的方向。大嬸店員進到了店後頭,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在幫飲料區的架上補貨。沒有人在收銀台,誰都沒有在看。


    恐龍模型食玩就擺在約有生肚子高度的地方。他一麵提防打工高中生的動靜,然後右手拿了一盒食玩,讓它順著上衣的袖子滑進去。


    而打工的高中生正巧在這時補完貨迴到收銀台,嚇得他心髒直跳。他將目光送向雜誌區尋求指示,大西將雜誌放迴架上,用下巴指向出口,示意「就這樣走出去」。有生點點頭,繼續將右手藏在袖子裏,盡可能以自然的腳步朝自動門出口前進。


    「謝謝惠顧~」


    迴到收銀台的高中生以譏諷的口吻(這也難怪,因為他們光是站著白看書)說出這句話時,自動門恰巧從另一側開啟。


    「小有有,找到你了!」


    由起精力充沛的笑容隨著意想不到的聲音街了進來。有生驚訝地張開嘴,卻一時講不出話來。由起毫不在意地一把抓住有生的袖子說道:「今天不是要和媽媽她們一起去百貨公司嗎?迴家吧,小有有!」


    藏在袖口的食玩盒子滑落地麵,發出輕微聲響然後滾了幾圈。


    「白癡!」


    有生不禁出聲罵了由起,這下才驚覺大事不妙,轉頭看向收銀台的打工高中生。打工高中生留意到掉落地麵的商品,瞪大眼睛問:


    「那個你付過錢了嗎?」


    一瞬間,有生一把抓起愣住的由起衝出店裏。


    他看見大西他們越過雜誌區的窗玻璃對他比手劃腳,似乎想要表達什麽。別逃!快迴來……說不定是在比那樣的手勢。的確,又不是被當場抓到偷竊商品,隻要裝蒜說是在別間店買的,搞不好也能蒙騙過去。但事到如今才注意到這點已經太遲了,因為他逃了出來,所以毫無疑問就是犯人。事到如今已不能停下腳步,隻有全力逃跑了。


    「小有有,等一下嘛!」


    由起自身後追了上來。「就算不用跑的,也來得及去百貨公司呀!小有有,要是用跑的會跌倒喔!很危險耶!要是受傷,會被芙有子媽媽罵的!」


    上體育課時傾向在一旁見習的有生,並不像活潑的由起那樣習於跑步。由起輕鬆地追到有生身旁,一臉不可思議地窺視著他。有生別開目光,上半身幾乎整個向前傾,渾然忘我地奔跑。有某個聲音在身後不斷催促著「非得逃跑不可、非得逃跑不可!」迫使有生持續奔跑,眼前社區的景色蒙上一片異樣白茫。


    右手有好一段時間不再感受到的疼痛,隨著奔跑而逐漸滲透出來。彷佛有一隻形狀如綠色蝥蝦般的外星人幼體,喀嘰喀嘰叫著的同時,將右手的神經啃破一個洞爬了出來。外星人的幼體正要啃蝕順手牽豐的右手,有生拚命甩著手臂想要抖落它。


    幼體的父母,也就是外星人的成體,咬死被拋在身後的大西他們和打工高中生,追上了有生。被外星人成體吃進肚裏的大西等人,從被黏稠體液包覆的外星人甲殼縫隙探


    出了臉。有生,迴來!笨蛋!


    你的考驗結果不合格!


    我們不再邀你這種人羅!


    沒出息的家夥!軟弱鬼!反應遲鈍!白癡!


    就像被車輾斃的貓狗們,大西一行人內髒淩亂地暴露出來,帶著怨恨的表情,異口同聲對有生大罵。


    發生車禍時右手留下的傷痕微微發熱,身體也非常疲憊。都是因為突然跑了太多路的關係啦!醫師不是說不可以過度運動嗎?有生遭到母親責備,隔天請假沒去上學。上午父親開車載他去醫院,中乍過後就一直都在家裏睡覺。


    一過了中午,由起便擅自早退,一溜煙地跑迴家。


    小有有!你不要緊吧?


    小有有!你還在發燒嗎?


    小有有!要不要我拿點什麽東西來?


    小有有!要看漫畫嗎?


    小有有!要我幫你倒可爾必思嗎?


    小有有!


    小有有!


    小有有!


    不顧由芙子阿姨的阻止,由起黏在有生的床邊不斷找他講話。有生完全無視於她,蓋上棉被決定倒頭睡大覺。


    第二天身體狀況雖然恢複了,但有生不想起床,因此又繼續請假,結果最後請了三天假才迴學校上課(這段期間由起每天下午都早退)。


    這一天直到放學前,大西都沒來找有生講過半句話。大西和平常那一票跟班們聚在教室後麵聊著電玩,視線不時望向這邊,不曉得對跟班們竊竊私語著什麽,一邊嘖舌或是彼此大笑。那笑聲很明顯地不帶好意。


    又退迴了與大西他們開始相處之前的狀態了。不,狀況反而比那還要更糟。


    起初有生覺得大西真是個好家夥,會找話題來和自己交談,或是邀不合群的自己打電動。但是,那樣的大西卻強迫有生偷竊,以作為加入他團隊的條件。一旦有生失敗,之後就又排擠他、嘲笑他。有生變得不明白,朋友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早知會嚐到這種滋味,不如就像最初那樣永遠孤單一人、一開始就別交什麽朋友就好了。


    早上和班導說過幾句話之後,其它時間就再也沒吭過聲(因為他也不會在上課時積極舉手發言),就這麽到了放學時間,正當他把書本文具放進書包時,教室後突然響起一陣奇特的大笑聲。有生一看,發現不止大西和他那群夥伴,連其它同學也都聚在旁邊,大家不曉得圍在一起做什麽。


    「啊!」


    有生小小地驚唿出聲,馬上開始確認自己的書包。雖然最近都沒有畫畫,但他已經養成習慣將素描簿放進書包裏。到處都找不到那本素描簿。


    找不到也是當然的。素描簿不知何時被人拿走,現在正在大西手上。大西坐在最後麵的書桌上,雙手高舉素描簿炫耀給圍在一起的大家看。「你們看,這是什麽?」「好嗯心!」「真可怕——」男同學們翻著摹寫貓、狗屍體所畫的圖喧鬧著,而女同學則高聲叫著:「真討厭~」大西將素描簿抵到女同學眼前,女孩們彷佛被人拿著昆蟲或髒東西驚嚇似地,尖叫著逃掉。


    大西看向這邊,臉上帶著充滿惡意的笑容,很顯然就是在挑釁。


    腦袋一下子失去了理性。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正從腹底湧現,一口氣達到沸點。


    「住……」


    「快住手!」


    大叫出聲的不是有生。沸騰的怒火失去了宣泄之處。有生壓下聲音和怒氣迴頭一看,一個穿著褲裙的一二年級生正撐著雙腳站在教室的後方入口,臉頰因憤怒而染得通紅。


    「那是小有有的!還給他!」


    話才剛說完便衝進教室,腦袋一股作氣撞向大西。被撞飛的大西差點摔下桌子,被跟班們扶著。


    就算由起容易一下子就跟人吵架(而且還先下手為強),但再怎樣也敵不過五年級之中塊頭也算壯的大西。麵對想取迴素描簿而跳來跳去的由起,大西將雙手高舉到由起構不著的地方,和跟班們一邊大肆喧鬧一邊輪傳著素描簿。嬌小的由起就這麽追著素描簿被他們要著玩。


    將素描簿輪傳過一圈後,大西冷哼了一聲譏笑道:


    「竟然還要讓女孩子出手相救,遜斃了!」


    接著便像是丟飛盤似地,將素描簿朝有生一扔。有生本想伸手接住,但右手的反應卻遲了一步而沒接中,水平旋轉飛來的素描簿的尖角便砸中了他的頭。有生縮起身子,素描簿則掉落到他的斜後方,大西一幹人哄堂大笑。


    「小有有!」


    由起飛奔而來。


    有生驟然感到煩躁。對大西的憤怒失去發泄之處,取而代之對自己感到焦躁。


    連偷竊都無法順利完成;沒辦法跑得此由起快;被人嘲笑卻也無法迴嘴;或者沒辦法像由起一樣變得不顧一切、討迴自己的東西,有生對於這些事感到焦躁。


    他一把抄起書包和素描簿,雙手抱著衝出了教室。


    由起自身後小跑步追了上來。有生頭也不迴,快步走在順著堤防的迴家路上。「小有有,不可以在意那種家夥們講的話喔!那些家夥都是笨蛋,一點也不了解小有有畫得多好。」


    由起追到有生旁邊如此說著,但有生不理她。束手無策的由起被拋在腦後,隻好再次啪答啪答地跑步追上前。這樣的過程持續反複。


    「小有有的圖真的畫得很棒嘛!由起很喜歡小有有的畫喔!」


    從斜後方追上後,由起再次安慰有生。


    「由起明天去幫你揍飛他們!欺負小有有的家夥,不可原諒!由起會保護小有有的!」


    「……多管閑事。」


    腳步停了下來。


    「咦?」


    由起稍微撞上有生的書包之後反問,從他們所站之處,看得見有生之前經常繞道去的、形成一個小廣場的河岸。


    有生並不討厭獨自在這個地方靜靜度過時光。他喜歡這樣,雖然孤單一人、盡管那樣的日子單調但卻充滿了安穩、這樣的日子究竟是自何時起崩壞的?


    「……少管閑事!」


    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尖,行生用壓抑感情的聲音重複道。他將力氣集中在拿著素描簿的右手,沒辦法像他人一樣靈活運動、無法順心操作搖杆、沒用的右手。但至今為止,就算因此而受人顧忌,也從未正麵遭受他人嘲笑。會變成這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都是由起害的!都是因為由起纏著我,才害得我更加受人嘲笑!自從由起來了之後,所有事情都變得一塌糊塗了……!」


    「可、可是,因為由起喜歡小有有啊……」


    「我才不喜歡由起!別再跟著我了!」


    說著便用素描簿揮開由起打算碰他的手,由起嚇一人跳而縮迴了手。腦袋裏彷佛在燃燒似的,熱得令他暈眩,攻擊性的話語擅自脫門而出:


    「還有這個也是!多管閑事!像這種東西,就算個拿迴來也罷!我再也下畫畫了!」


    他將素描簿高舉過頭,朝苦河岸扔了出去。想當然耳,他的右手沒辦法稱心如意地拋出東西。素描簿粗魯地撞上堤防的斜坡然後滾落,白紙沿坡啪沙啪沙地飛舞,最後散亂地撒在河岸的白色石頭上。其中幾張朝著河中央隨風飛舞而去。


    由起「啊!」地驚叫一聲,忘我地白堤防衝下去。有生並未在視野裏將她的身影留到最後,便沿著堤防一路飛奔而去。


    進到家門之前,有生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像是肺破了也無所謂似地拚命喘氣。他反倒有種希望自己幹脆累倒算了的心情,因此就連腳步都站不穩了仍死命跑上住宅區坡道,衝進自己家的玄關。


    「小有有?怎麽了,你用跑的迴來嗎?你這樣子又會發燒的喔!」


    「沒關係。」


    來玄關


    迎接他的不曉得是母親還足由芙子阿姨(這對雙胞胎母親最近都共穿同樣的衣服,常常一整天搞不清楚她們誰是誰)。有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迅速吐完話之後便衝上二樓自己的房間並關在裏麵,然後真的一頭倒了下去。


    他連書包也沒放下便趴在木製地板上,像是絞著肺部般重複不規則的唿吸。滿身大汗的身體黏答答的,令他不愉快地貼在地板上。


    有生非常討厭這個家,他才不想搬來這種鄉下地方。兩家六口這種複雜的大家庭也令他感到厭煩。在變成這樣的大家庭之前,明明都還日複一日過著寧靜、單調、安穩、毫無所感的每一天。盡管沒有開心或有趣的事,但也不至於萌生痛苦、煩悶、焦躁等討人厭的情感,也不會對小自己兩歲的表妹口吐惡言然後置之不理的啊!


    等到唿吸稍微平順之後,受地板冷卻的腦袋也平複得差不多了。


    他明白自己是在遷怒由起,在他脫口而出的瞬間就體悟到這一點了。他隻是將自己的焦躁發泄在仰慕並跟隨著自己、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女孩子身上。


    ……最讓人厭煩的,大概就是自己吧。


    精疲力盡的有生倒在地板上小睡了一會兒。


    「小有有?」


    不知是芙有子媽媽還是由芙子阿姨出聲叫他,隔著門傳來悠哉地爬上樓梯的拖鞋聲音,使他清醒過來。


    窗外的天空開始轉為青灰,房裏已變得相當昏暗。有生搖搖晃晃爬起來,由於以奇怪的姿勢睡覺,因此身體四處都感覺疼痛。他脫下一直背在身上的書包然後放到床上,在拖鞋完全爬上樓梯之前打開房門露麵,便看見不知是芙有子媽媽還是由芙子阿姨,在樓梯轉角處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什麽事?」


    「馬上就要開飯羅!你有沒有看見小由由?會不會還在跟朋友們玩耍呀?」


    誰知道由起會在哪邊跟誰玩耍啊?有生在腦海中反射性地頂嘴,之後馬上迴想起來,今天直到半路都跟由起一同迴家的人正是自己。


    「由起還沒到家嗎?」


    「是呀!平常都一定會在吃飯前迴來的……我和由芙今天還一起做了巧克力布丁呢!小由由不是最喜歡巧克力布丁了嘛!」從她悠哉地側頭講出的話來判斷,可以得知她是芙有子媽媽。既然稱唿另一半雙胞胎為由芙,那麽這就是芙有子媽媽——有生便是由她們對話的細微之處來區分母親與阿姨(實際上,就算不區分也不構成大礙}。


    「小有有?」


    有生從詫異的母親身旁通過而奔下樓剛下到一樓,這次換成和母親穿著同樣花紋圍裙的由芙子阿姨從廚房露出臉來,「小有有?」然後和母親說了同一句話後也呆愣住。


    「我去找由起迴來!」


    他將腳塞進運動鞋,還來不及穿好便奔出玄關。


    迴家時跑著爬上那條家門口的斜坡,而這次又喘著氣跑下坡。才來到河堤上,跑迴家時的疲倦一口氣湧現,實在是再也跑不動了,隻好走走停停朝學校方向小跑步迴去。太陽已幾近西沉,隻剩下沿著河岸林立的工廠大煙囪間還留有泛橙的雲朵,除此之外的天空都已逐漸染上一片青灰色。堤防下方緩緩流動的河川也開始轉暗,水波的陰影已難以分辨。身體變得抓不穩重心,沿路不停絆到柏油路,好不容易才迴到剛才和由起分道揚鑣的地點。


    急促地喘著氣,肩膀上下起伏,視線在已漸漸看不清的遠處河岸來迴遊走。空地不是很寬敞,但卻遍尋不著由起的身影。然而,可以看見河岸附近有個白白的影子浮現。


    有生自堤防滑下,稍微靠近一看,發現四散的素描紙被收齊在那裏,上麵還壓著一塊石頭,以防止被風吹跑。其中幾張被水濡濕,水彩所畫的圖渲染開來,幾乎已經消失。而由起的書包就被擱置在那附近。


    「由起?」


    一邊唿喚名字一邊環視四周,一股不好的預感逐漸襲上心頭。


    「由起!」


    他抱著祈求的心情放聲大喊,聚精會神注視起伏平緩、流動著的黑色河麵。「由……!」


    在已經相當下遊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人影用一隻手抓著突出河岸的細長樹枝,穿著褲裙的腳自大腿以下整個浸泡在水裏,戰戰兢兢地朝河流正中央前進。


    在河流的正中央一帶,可以看見一座河中沙丘略微探出河麵,有張素描紙正擱在那上麵。由起一臉認真地拚命探出小小的身軀,伸手打算抓住隨時都可能被水波吞噬而流走的素描紙。


    「由起!」


    有生先迴家之後,她似乎就獨自一人撿齊散亂的素描紙。應該也還有其它許多張掉進了河裏。仔細一瞧,由起不隻是腳浸在河麵下,就連全身也都濕淋淋的。她進到河中一張張地收集……直到現在嗎?


    「小有有?」


    由起注意到了這裏。有生跑近由起所抓的那棵樹的樹根,竭盡所能往河岸的最外邊站,


    對由起伸出手。


    「你在幹嘛啊!快點上來!」


    「還差一張!差那一張就全部收齊了!」


    「笨蛋!我已經不需要那種東西了!我已經丟掉了,所以你沒必要去撿!」


    他焦急地伸出手,但由起抓著的樹枝離河岸突出了約一公尺遠,從這裏手沒辦法構著。


    雖然河川流速看起來並不湍急,但小孩子若是什麽也沒抓就進到河裏則無庸置疑會被衝走。


    況且,也不清楚河流中央看得見沙丘的地方有多深。


    由起不但沒有聽從有生的話行動,還頑強地拒絕,朝擱在沙丘上的素描紙伸出手,驚險地再次向前跨出一步。


    「由起!」


    「我不要!我就是要撿!」


    「由起,媽媽說今天吃完晚飯後有巧克力布丁喔!所以我們迴去吧!迴去了啦!」


    有生試著用巧克力布丁釣她上鉤,但由起仍不予理會(雖然心中對布丁有點難以割舍)。


    她搖搖頭繼續往沙丘走去。究竟為何要頑固到這種地步?有生實在無法理解。


    由起不僅全身濕漉漉的,就連那雙大眼睛裏也噙滿淚水。她咬緊牙關忍著淚,河流逐漸衝歪她的前進方向,但她依舊邁出小小的身軀站穩腳步逆流前進。到最後她終於鬆開抓緊樹枝的手,雙手啪唰啪唰地撥著水麵前進。河流的水位逐漸加浚,水麵已經上升到由起的腰部,水流隨時都有可能吞噬由起輕巧的身體將她帶走。


    「由起!由起,算我求你,別再過去了!來我這邊!我已經不生氣了,沒在生氣了!我不會再對你破口大罵了……」


    有生從河岸探出身子,就在這時,腳下的潮濕土石滑了出去。在他「啊!」地暗叫不妙時,一隻腳已陷入河川,緊接著因水流而失去平衡,就這麽側身栽進水裏。帶有泥腥味的水花四濺。他一屁股跌坐在水底,脖子以下整個浸在水中。超乎預料的強勁水流推動著他,沒兩下子就將整個人帶往更深的地方去。


    「小有有!」


    隨著喊叫聲響起,手同一時間被抓住了。驚慌失措的有生緊緊巴著那隻手「呀!」地放聲慘叫,而連由起也都從河流上方滑了下來,兩人的重量更加快了水流衝帶他們的速度。


    (會溺死的……!)


    連下巴都浸到水麵下,有生忘我地拚命撥水。由起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小有有,不要緊,冷靜一點。腳踩得到地啦,冷靜一點!」


    聽他這麽說,有生緊緊抱著由起並在水中踢著腳,果然踩得到地麵。但要是不雙腳站—穩,以兩個小學生的輕盈體重,恐怕輕而易舉就會被水流衝走。


    兩人手牽著手彼此互相支撐,在深達胸口的河流中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步步朝岸邊死命前


    進。


    「啊!」由起叫出聲來。定睛一看,擱在沙丘上的最後一張素描紙終究被帶進水流之中,緩緩隨著河麵搖蕩,朝向下遊而去。到了最後被水波吞噬,自河麵失去了蹤影。


    由起依依不舍遙望素描紙漂走的方向。有生一把拉起她的手。不管怎麽樣,那幅畫都已經完全泡湯了。過了一會兒後,由起也終於放棄,兩人朝河岸邁進。隨著岸邊逐漸接近,水位也愈來愈淺。但這迴卻換成濕透的衣服重量纏著全身,妨礙四肢的動作。


    雖然已被衝到與最初的樹木有段距離的地方,但總算摸到了岸邊。兩人像是衰弱的河童般踩著蹣珊的步伐,一爬上河岸草叢後,便當場精疲力竭一屁股坐下。


    濡濕的頭發貼到臉上,夾雜著泥濘的水珠沿著下巴滴落。河岸的風吹打在身上就像是針刺一般,冷得牙根喀答作響。


    「小有有,很冷嗎?你又會發燒的喔!」


    由起窺探著有生的臉,有生則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推開。當然,由起比有生在河流中浸泡了更長一段時間,身體就像結凍似地冰冷,嘴唇也都失去了血色。而她跪座在有生麵前,緊咬牙根使得嘴唇顯得更加蒼白,異於河水的另一種水滴撲簌簌地順著臉頰滑落。


    「對不起,由起不知道小有有討厭由起!由起……真的有那麽困擾到小有有嗎?由起不會再去煩小有有了!要是小有有不喜歡,由起就絕對不會再靠近小有有了!離一公尺夠不夠?還是要兩公尺?或是再離遠一點比較好?」


    由起一邊嗚咽說著一邊後退,兩邊的膝蓋都被草地給磨破了。淚水滴落到握緊著擺在雙膝的拳頭上。


    「由……」


    話先是哽咽在喉嚨裏。


    「不是的,由起。」


    發出聲音的同時,眼淚也跟著溢滿有生的目眶。明明應該全身冷到骨底了,卻隻有眼眶深處像是燃燒般熾熱。由起也和他一樣噙著淚水,然後瞪大雙眼。


    「小有有,你有哪邊在痛嗎?哪裏受傷了嗎?」


    有生搖了搖低著的頭,用上衣袖子擦拭眼淚。濕透的衣服無法有效率地吸收水分,反而將臉頰抹得髒兮兮的。他覺得自己真是狼狽,真是個不像樣的人。明明是來接由起的,結果被救的人卻是自己。


    「由起沒有做錯什麽……我並不討厭。我不討厭由起。」


    「咦?真的嗎?」


    由起張大嘴巴詢問,有生對她點了點頭。


    打從初次見麵、自開車的男子手中獲救時開始,自己就老是被由起幫助。稱讚自己畫圖的人也是由起,而即使自己開始和大西他們混在一起、放著由起不管,由起也依舊不變地仰慕自己。當自己遭大西背叛後,果然隻有由起還是自己的夥伴。


    由起總是既坦率又開朗,散發著耀眼光輝,擁有許多有生所缺乏的東西,所以有生才會覺得刺眼得看不下去,僅僅如此而已。因為至今以來,有生已經習慣將自己一個人囚禁在黑暗之中。


    「那、那……小有有喜歡由起嗎?願意跟由起結婚嗎?」


    「……咦?這就……」


    由起閃爍著期待的目光爬近,而有生則撇開了視線含糊其詞。


    「這個……我就還不清楚了……」


    「咦咦——」


    由起看似打從心裏覺得失望而垂下了頭。有生覺得她這個樣子實在很好笑,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由起再次一掃愁容,露出開朗的表情。


    「由起第一次看見小有有笑耶!小有有笑起來奸可愛,跟芙有子媽媽一模一樣呢!」


    「才、才不像!和媽媽她們相像的人是由起!」


    有生紅著臉否認。由起用帶淚的臉開心地嗬嗬笑道:「小有有很可愛,由起也很可愛!」


    有生迴答:「不要自己說自己可愛!」就算被人稱讚可愛,有生也隻是板著一張臉,覺得沒什麽好高興的。


    由起的笑聲宛如躍動於五線譜上的音符一般,輕盈地彈跳後迴蕩在河麵上。


    ……如果能有由起那樣的思考方式,有生也許能夠再稍微多喜歡自己一些吧。也許就能夠更加正視右手的不便、以及他自己本身也說不定。


    即使看上去很遜或是狼狽也無所謂,想要再稍微朝由起所在的方向、朝明亮的地方前進看看——有生如此心想。


    零零散散的素描本封麵及圖畫紙被兩人分成一人一半拿在手上。迴家路上的街燈開始點亮,兩人並肩爬上住宅區夜晚的坡道。「哎呀!」母親們似乎因為擔心而來到門口等待,見到像落湯雞一樣的小孩們,異口同聲地提高了嗓門。


    兩人以為會被責備而縮起身子,結果母親們卻說:


    「已經到遊泳的季節了呀?媽媽們還沒有準備泳衣耶,真對不起喔!」


    「真糟糕,得在明天之前將遊泳衣縫上名牌才行!芙有,你記得針線盒收在哪裏嗎?」


    母親兩人交握對方的手慌張了起來。


    兩個小孩無奈地彼此對望,然後「哈啾!」一聲,同時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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