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腳套進靴子裏,一把抓起自己的外套跟男用錢包,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離現場。剛衝完澡出來的男子,把毛巾繞在腰間從房間衝出來大聲怒罵。女孩站在走廊一度迴過頭,對男子吐舌頭表示掰掰,快速奔跑。腳上快飛掉的靴子,重重踩在位於偏僻市郊、一家廉價賓館的地板上。


    「一定要宰了你!」的怒罵聲從背後傳來。些許恐懼跟些許緊張,再加上占了一大部分的高漲情緒,讓心髒跳得很快。貼在後背舒服的酥麻感宛如營養劑般從脖子滲透到體內。


    急忙跑下樓梯,誰都捉不到我——心裏正受到毫無根據的自信支配著。經過玻璃窗上的百葉窗放下八成左右的櫃台,在隔了一片牆、好讓別人從外麵看不進來的出口前暫停腳步。


    輕輕喘氣向後望。


    我贏了。


    在心裏這麽告訴自己,臉上揚起勝利的笑容。


    重新穿好人造毛皮的短夾克,轉過身再度踏出腳步。


    走進夜晚閃爍著霓虹燈的街道,逐漸吞噬黑色夾克的藍灰色風景裏。


    那個時候的我,喜歡人造毛皮的皮夾克、胸前有著粉紅色兔子跟愛心印花的黑色搖滾風t恤、旁邊繡上骷髏頭標誌的低腰短褲、橫條紋針織襪、走路時渾厚圓鞋頭會噗噗作響、約十公分高的厚底靴,還有十字架男性項鏈跟與其搭配的耳環、腰間束以率性挺拔的卯釘皮帶。街道的喧囂、護欄旁車子穿梭馬路時的紅色和黃色車燈、貨車的喇叭聲、因排氣瓦斯而霧蒙蒙的生氣、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


    還有朋友。


    這些幾乎就是眼中的整個世界。


    對其他的生存方式一無所知,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


    時值隆冬,聖誕節逼近的十二月。霓虹燈爭奇鬥豔地點綴著街道,夜晚氣溫驟降,嘴中冒出縷縷白煙,指尖跟大腿都快凍僵了,但隻要人家像平常一樣集合在護欄旁,天南地北地亂扯就不覺得冷。


    「我隻跟他去卡拉0k,就給了我兩萬日幣耶。好幸運喔!」


    「你不覺得最近的歐吉桑很大方嗎?」


    「一定是因為聖誕節快到了,公司有發獎金的關係吧。」


    「有錢幹嘛不拿來對家人好一點呀?」


    七嘴八舌地說著不負責任的話,穿著、打扮差不多的少女們,長筒靴踩踏在柏油路上噗噗作響。在霓虹燈的襯托下帶點亮粉的薄妝肌膚,呈現銀灰色的光澤。


    絆坐在靠近這群人的外圍護欄上,正在確認男用錢包的內容。


    那是衛藤絆十六歲的冬天。


    錢包裏有信用卡、現金卡、一堆不重要的集點卡,還有目標現金一萬五千日幣。嘴裏念著:「才一萬五呀,太遜了吧!」同時將現金塞進短褲口袋裏,錢包則打算等一下丟到便利商店的垃圾桶而放進夾克口袋。


    看著絆檢查錢包的留美,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早知惠。


    「我記得早知惠是四萬吧,今天由早知惠獲勝。」


    「唉唷。」


    絆慘敗地歎丁口氣,而早知惠隻是微笑。要是平常一定高興地手舞足蹈的她,今天卻難得地是輕輕聳了聳肩。


    頭發漂成金色再配上粉紅色挑染,濃妝豔抹的是十七歲的留美。迷你裙下露出一雙美腿的是十六歲的早知惠。然後穿著短褲、留著天生偏紅的頭發的是絆,也是十六歲。其他少女們也都差不多年紀,同屬<遊戲>的參加成員。


    沒人知道是誰發明<遊戲>的,大家不知什麽時候就開始玩起<遊戲>來了。規則很簡單,上街找看起來出手大方的上班族援交。可以隻是陪陪唱歌或吃飯賺點零用錢就迴來,也可以跟男的走到飯店大門就跑掉,有必要的話進到賓館房間也行,當然敢的話,要脫也可以。但無論受到多少金錢的誘惑,都不能做到最後。這個<遊戲>的成績取決於看你不做到最後,最大極限可以跟對方玩到什麽程度,再狠狠敲詐他一筆落跑。但如果跑不掉而做到最後的人就得出局,像是在玩撲克牌的21點一樣,簡單明了。重點是選擇凱子的訣竅、看準落跑時機的判斷力,還有跑得快不快。


    對於當時的絆和夥伴們而言,<遊戲>如同字麵上的意思一樣,隻是一項輕鬆的消遣娛樂……當然也伴隨著危險。參加的人都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有可能落跑時被捉到、被迫做到最後,或如果被對方發現她們打算拿了錢落跑時,會受到什麽報複。運氣不好的時候,也有可能會招惹到黑道相關人士。但包含這些危險,女孩們都像是在吸吮冰涼的巧克力奶昔般享受著刺激。


    差不多十五、六、七歲的女孩,總認為如果生活沒了驚喜或刺激就活不下去了。如果有一天沾染上日常生活的枯躁平穩,一定會枯竭得咽喉幹渴,而變成皺巴巴的阿婆。


    今天擔任<遊戲>執行者的是絆跟早知惠。兩個人都是跟釣到手的男人一起進賓館後,趁男的衝澡不注意時偷了錢包落跑。兩人落跑的時機算是平手,但比較偷來的現金金額,則由早知惠獲勝。


    今天絆盯上的獵物是一個將花白頭發理了平頭,身穿大衣、年約四十歲的男子。看起來從事不好惹的工作,但對於現在的絆而言,釣到普通上班族已經不能滿足她了。騙到看起來不好惹的中年男性或容易抓狂的年輕男子,才讓絆更加起勁。況且,這正是<遊戲>的意義所在。


    絆腦中浮現剛才說要宰了她的男子充滿憤怒的臉。聽到要殺了她的當下,恐懼感馬上轉變為快感。雖然多少感覺到心已麻痹,但腳還是不由自主地往更危險、更刺激的地方前進。


    絆對於趁男子衝澡時落跑的刺激程度,已經因為習慣而感到不滿足了。下一次要再拖到更後麵再跑——盡管隱約有種預感——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自己真的會跳入火坑、就連賣掉自己身體也在所不惜,但還是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


    「我不玩了,就到今天為止。」


    突然聽到一句意想不到的宣言。


    大聲刺耳的嬉鬧聲忽然間停了下來。正好馬路變成紅燈,車輛行駛中所發出的噪音也如經過設計般地同時間安靜下來,不自然的寂靜頓時降臨周圍。


    大家一時間搞不清楚是誰說出口的,而麵麵相覦,最終目光集中在早知惠身上。早知惠穿著迷你裙倚靠在護欄上,上下擺動的腳用靴子後跟踢著柏油路。


    「你發什麽神經呀?早知惠。」


    聊天時總是擔任中心人物的悅子表情僵硬地問道。


    「怎麽迴事?」


    「不玩了。」


    早知惠用平靜但毫無猶豫的聲音重複了一次。大家一陣嘩然:心想一定有什麽原因,屏息等待早知惠再繼續說下去。


    「我奶奶入院了。」


    早知惠的告白僅此而已。由悅子帶頭,大家一臉不諒解地包圍著早知惠,並提高嗓門異口同聲地大聲譴責「搞什麽呀」、「這算哪門子的理由呀」!而早知惠隻是低著頭默默承受大家對她的責難。


    <遊戲>有幾項不成文的規定。


    第一、隻要輪到誰當執行者,就一定要執行。第二、萬一被捉到也不能說出<遊戲>的存在或其他成員的名字。第三、誰都不能擅自抽身離開。一旦有人說出要脫離,<遊戲>就會自動瓦解。這樣應該就可以知道這<遊戲>其實有多無聊——莫名的恐懼感束縛著每個成員,同時也維持著彼此之間的團結。因此說出要抽身脫離,就成為最大的背叛。


    奶奶入院了。隻因為這樣?一陣嘩然之後同伴們開始強烈譴責早知惠,絆站在最外圍卻說不出話來。


    早知惠與絆兩人感情很好,所以對早知惠沒跟自己商量就突然在大家麵前宣告抽身的舉動,絆一方麵感到震驚,一方麵感到氣憤。但她也知道早知惠的奶奶很疼早知惠,從與


    早知惠談論到家人的事當中,絆感覺得出來自從早知惠不去上學而開始在街頭廝混以來,早知惠的父母就因無力管教而與她漸行漸遠。但隻有奶奶還是很疼愛她,有時也會用嚴厲的口吻勸告早知惠。奶奶是唯一會當著早知惠的麵罵她的家人,而且因為戰爭而被迫中斷學業的奶奶很希望早知惠再迴去上學。


    即使如此,想要從<遊戲>抽身就是不被允許的。


    「你說話呀,早知惠!」


    對沉默不語的早知惠感到焦躁的悅子,猛力推了早知惠的肩膀一把,早知惠踉蹌了一下身體撞到護欄。亞紀用靴跟踢向護欄,原想用腳擋住試圖逃跑的早知惠,卻好死不死正好踹到早知惠的肚子。這就是一切的開端,凝聚的情緒就此潰堤。


    包圍在早知惠周圍的五、六個同伴開始對早知惠拳打腳踢,用腳踹早知惠的肚子跟腳,把早知惠踢向護欄。護欄鏗鏗鏘鏘作響。路上的紅綠燈再次變成綠燈,聲音被馬路上車輛行駛的噪音蓋了過去,加諸於早知惠的暴力、辱罵完全不引人注目地融為街頭風景的一部分。穿梭馬路的大人當中也有人發現異狀,但沒有任何一個出麵製止。


    「絆,你也要給她一個教訓!」


    悅子從肩頭將絆抓進圈子裏來,絆差點沒站穩。少女們的辱罵從兩側震動耳膜。


    打呀!


    打呀!


    宛如另一個自己的聲音般在腦袋裏嗡嗡作響、煽動著絆。


    隻要假裝,隻要假裝踢一腳就好……


    被催促著踢向前的絆鞋尖,正好刺進早知惠的心窩處。早知惠蹲下來痛苦呻吟。啊!絆被嚇得馬上把腳抽迴來,但同伴們像是著了魔似地一直往早知惠的側腹及背部踢個不停,但都被黑夜和喇叭噪音淹沒了過去。


    「警察。」


    要不是有這麽一聲,一定要等到早知惠被打死了,她們才肯罷手。如同不能不玩的<遊戲>般,隻能一直玩下去、直到無可挽救。


    「警察。」


    突如其來的聲音從背後推擠進來。


    「警察先生,快,在這裏,在這裏。」


    大家迴過神來、停止動作,急忙與蹲在地下、遍體鱗傷的早知惠保持了一段距離。「糟了,快跑!」聽悅子這麽一說,全部的人都丟下早知惠趕緊離開現場。好幾雙靴子重重踩在柏油路上四處逃散。


    絆的目光落到早知惠的背上,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轉身跟著其他人跑走。


    「警察。」


    唿叫聲愈來愈小。邊跑邊迴過頭找尋聲音的主人,有個人影將雙手湊成喇叭形狀對著空氣大叫。


    (那個人……)


    絆以為對上眼了而反射性地將眼神錯開,然後頭也不迴地跑走了。


    絆心中一直惦記著早知惠。不知道她有沒有及時逃跑?傷勢嚴不嚴重?一腳踢進早知惠心窩處的右腳尖麻痹了,明明踢人的是自己,但卻感到陣陣刺痛。腳尖宛如壞死般不舒服地抽痛,使得今天的靴子比平時感覺重了好幾倍。


    走平常不會經過的路,繞路繞了老半天打發時間才迴到住處時,腳的痛楚已經好很多了,看來右腳還在。但在還沒迴房脫掉靴子確定之前,都還不能安心。


    絆的住處在holtelwilliamschildbird。那是一年前母親過世之後,母親的代理監護人幫忙找的,而絆一個人住在四樓的房間。在鬧區的邊緣處,灰色庸俗大樓林立的荒涼風景裏矗立了一棟複古的西歐建築。據說是歐洲(好像是英國?英國算是歐洲嗎?)的貴族在很久以前建的別墅,而今成了附家具的出租公寓。


    一進到入口大廳,不知道從上麵的哪個房間隱約傳來像是坐電椅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走過適合用精神病大樓、無期徒刑犯監獄或瘋狂科學家的實驗室來形容,而且感覺陰暗潮濕、了無土氣的走廊後,坐上會吱吱作響的電梯。


    在電梯尚未抵達四樓前,絆把手插入外套口袋,手指碰到了皮夾。對了,忘了把今天從釣到的男人那兒偷來的錢包丟掉而帶迴來了。心想:糟糕了!但隻能姑且先收著。對於絆而言,現在更重要的是趕快迴房脫掉靴子,確認右腳有沒有爛掉。


    緩慢的電梯終於到達四樓,摺疊式的鐵格子門隨之開啟。


    從短褲口袋抽出整串連若鑰匙鏈跟銀色鑰匙圈、叮叮當當的房間鑰匙,正要步出電梯的時候……


    有個人倚靠在電梯旁邊的牆上。


    是「那個時候」一瞬間看到、覺得眼熟的人——絆早有預感自己可能被發現了,所以並不驚訝。


    「那個女人」用手按住電梯門不讓它關起來,並站在絆的麵前。與老舊洋館的景象有點不相稱的兩人——一身搖滾裝扮紅發的絆,和留著中等長度的淡咖啡色短發、穿著牛仔服飾,給人俐落印象的「女子」相望著。個子比較小的絆,略微仰望身材高挑的女人的臉。


    這是絆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與她對看,靠近點看發覺她更加美麗。


    擁有模特兒身材、瓜子臉、即使在老舊電梯裏昏暗的燈光下依然可以明顯看出來的長睫毛,眉清目秀。麵對眼前令人歎為觀止的美人,盡管絆的內心有點畏縮,但還是不服輸地瞪了迴去。


    化了淡淡自然妝的嘴唇微微上揚地說:


    「井上由起。」


    以女生來說聲音稍微沙啞,卻又與她散發出來的氣質很相配。看來,她是在對絆自我介紹。


    「可以讓開嗎?」


    絆的迴應充滿著反抗意味,儼然築起一道防備的牆。由起也絲毫沒有退縮的樣子,用手肘押住快要關起來的門,像是要將絆困在電梯裏麵似地挨近絆的臉。空氣裏淡淡彌漫著自然香水味給人成熟的印象。


    「……衛藤絆。」


    被由起的氣勢壓過,絆也隻好低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井上由起,她也同樣是住在四樓的房客。由於住同一層樓所以三下五時會看到她,但麵對自我介紹的情況(盡管不是在友好氣氛下的自我介紹),卻是將近一年以來的頭一遭。基本上,這種情況在缺乏溝通能力者聚集的hotlewilliamschildbird並不稀奇。會互相打招唿的房客到現在為止,也是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而且絆從來沒想過要主動拓展與房客之間的交友圈。


    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卻是陌生人的房客之一——自稱井上由起的女人,用於壓住電梯門阻擋絆的去路。


    「還有什麽事嗎?」


    對於明顯帶著一臉狐疑迴問著的絆,井上由起則是微微—笑(仿佛會在背景出現玫瑰花般的美麗笑容)。


    「想不想打工?衛藤絆。」


    「打工?」


    由於提議過於唐突,絆皺起眉頭。


    「為什麽?」


    「再怎麽樣都比援交好吧?」


    由起說得如此輕鬆的樣子,讓絆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沒行在援交,那是……」<遊戲>——就在差這麽一點的地方,絆猶豫了,而不再講下去。<遊戲>當然是同伴之間的秘密。


    絆心想果然被發現了,而提高警戒。


    警察先生——才一個小時前,街上那個路人叫警察來的聲音與她沙啞的聲音重疊了。當時眼睛好像也對上了,她一定有看出來是絆。


    「你在威脅我嗎?反正我沒做什麽會被警察捉走的事,而且我也不怕你去跟我爸媽或學校告狀。」


    「別那麽兇嘛,我隻是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要不要打工的事,就等你見了他之後再考慮好了。」


    「介紹?」


    絆無法看透對方的意圖而露出詫異的神色問道。本來隻要立即迴絕就好的事,但絆不禁懷疑有什麽內情因而無法隨


    便拒絕離開(況且又被井上由起擋住去路),不知不覺井上由起就認定絆已經同意了,「那我們走吧!」說完就將絆推迴電梯裏,把門關了起來。


    絆被帶到上一層樓,五樓的546號房。也就是絆住的445號房斜上方的房間。井上由起按下裝在門扇正麵被塗成深綠色的門鈐,接著門後傳出沉悶的鈴聲。連按了兩次,又等了一會兒都沒有反應。


    「應該外出了吧。」


    本想剛好藉此離開這位謎樣女子迴到自己的房間,但井上由起毫不理會地開始敲門。


    「有生,你在吧?開門啦!」


    敲門聲毫不客氣地傳遍整個走廊。


    絆約略知道546號房的房客,雖然沒有講過話,但跟井上由起一樣見過幾次麵。是個怪人——對他隻有這個印象。


    終於聽到從房間裏麵開鎖的聲音。裏麵的人還沒開門之前,井上由起就先不客氣地打開了門。


    「很吵耶—!」


    明顯被吵醒而板著臉站在門口的,是比井上由起還要瘦高的年輕男子。重點是……被許多顏料弄得髒兮兮又縐巴巴的襯衫及工作褲,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對於他是個怪人的印象,絲毫沒有改觀。


    「衛藤絆小姐。」


    井上由起這麽一介紹,就將絆的肩膀往前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絆連點頭行禮都沒有,隻是抬頭瞪著身材高挑的男人的臉。對方同樣也沒有打招唿,睜著惺忪睡眼瞪著絆。絆至少對他還有印象,但介紹到:「住四樓的。」他隻是迴應:「是喔。」看來絆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對於井上由起的介紹隻是興致缺缺地隨聲附和,把絆從頭到腳仔細瞄了—眼。


    「這個人是我的表哥,叫淺井有生。」


    聽到由起介紹他的名字,絆才表情僵硬地首次跟對方點頭打招唿。淺井有生則還是一樣連點頭行禮都沒有。


    絆迴過頭看站在斜後方的井上由起。雖然經由介紹得知由起與對方是親戚,卻一點都看不出有血緣關係。相對於井上由起具備了從頭到腳完美無瑕的美貌以及深不見底的笑容,眼前的男人卻是身穿沾滿顏料而無從得知衣服原本顏色的襯衫,一頭未加整理的頭發和滿臉胡渣,再加上連打招唿都不會。


    「然後呢?打什麽工?」


    怎麽想都不覺得有辦法跟淺井有生溝通,所以直接問了井上由起。或許早已習慣表哥這種態度的她,臉色絲毫不變地問絆:


    「你知道他是做什麽的嗎?」


    被反問的絆將目光移迴淺井身上。稍微想了一會迴答:


    「油漆工。」


    「畫家。」


    立即從淺井口中,劈頭就是一記重拳般自大地吐嘈迴來。畫家有那麽了不起嗎?被激起叛逆心的絆瞪著他看,但他根本不把絆當一迴事,轉頭朝向由起。兩人自顧自地在絆的頭上交談著。


    「還是乳臭未幹的小朋友嘛。」


    「十六歲了,也不算小朋友啦。」


    「根本就是小朋友,身材也太幹扁了。」


    「也不錯呀,你滿喜歡的吧?而且仔細看的話,還滿可愛的呢。」


    小朋友?仔細看的話?(也就是說不仔細看,就不可愛?)竟然在當事人頭上無視於當事人存在,神經大條地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來,絆的自尊心微微受到刺激。並不是絆愛現,她可是有在<遊戲>裏釣過幾十個凱子的自負。


    「所以,打工到底是指什麽呀?」


    帶刺的聲音一插話,高挑的兩人目光同時朝下。至少在態度上,絆也輸人不輸陣地瞪了迴去。


    淺井有生一臉不大高興地開門:


    「你可以脫嗎?」


    「啊?」


    淺井這種過於直截了當,全然不知婉轉般的問法讓絆傻了眼。


    「就是模特兒啦。」


    井上由起補充說明。絆有種不祥預感轉過頭來望著由起。


    「當畫家的模特兒?」


    「如你所想的,是裸體模特兒。」


    也許是因為跟淺井有血緣關係,由起直言不諱的程度也不遑多讓。絆說了「拜……」之後隔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拜托,說夢話不要在白天說好嗎?」


    「在美術大學畫裸體素描的實習課,可是每個課程必備的。」


    淺井若無其事地說著不對頭的話。而井上由起也若無其事地應了一句:


    「脫給歐吉桑看,不如做點對社會有貢獻的事呀。」


    「我隻脫過一次,喔,兩次而已……」


    反射性地頂了迴去之後,隻見絆的嘴一張一合地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井上由起用「真的有脫呀?」的表情低頭看著絆。在找到下一句話應付他們之前,絆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冷靜,太激動的樣子不好看。腦袋裏搜尋著盡可能假裝冷靜來從容拒絕的理由。


    「我不便宜喔,一次三萬。」


    「開什麽玩笑,最多隻能出到五千。」


    「……一萬五千。不能再降了。」


    「七千五百。」


    淺井也露出不能再讓步的樣子。眼看交易決裂,絆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時……


    「那其餘的七千五百圓我出,交易成立囉。」


    就這樣,由於井上由起答應幫忙,絆又傻掉了。


    「你賺得很多喔?」


    「還可以啦。我先借你,以後出名了要還我。」兩人中間夾著絆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淺井與由起之間像是已達成共識般同時看著絆,等待她迴應。


    沉默的空氣延續了約有十秒鍾的時間。


    「……我考慮一下。」


    結果還是無法當場迴絕而將結論暫作保留。


    絆迴到房間終於將靴子和長襪脫掉,夾克丟在床上,然後直接臥倒在床上。剛才都忘了右腳尖的痛楚,現在再度記起有這麽一迴事,但也已經不痛了。


    隔著牆依舊聽得到像是死刑犯坐電椅處死時的慘叫聲,但這也早已成為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bgm一部分了。又或許這根本就是建築物本身的悲鳴,一時間突然有種錯覺,認為發出聲音的不是人。


    「唿……」


    將臉埋在枕頭裏歎了口氣。一下子發生早知惠的事情,一下子又遇到同住鳥籠莊的怪人雙人組,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明明身體已經很累了,但腦袋裏還像是被什麽刺激似地靜不下來。即使閉上眼睛,也隻有零亂的思緒在腦袋裏轉呀轉的。


    枕頭旁邊放了一本昨夜讀到一半的雜誌。趴在床上伸手拿來翻,但怎麽都讀不進去。


    同年紀的女生可能會看流行雜誌,但絆拿的卻是小說雜誌,而且還是英文的。這是絆每個月從海的另一邊、當然是絆仍末去過的國家——英國訂購來的。絆沒上高中,隻在國中學過英文,所以對英文一點也不擅長。讀雜誌時必需查字典一個字、一個字解讀,是耗費精神的作業。絆在國中的時候也不是文學少女(某龍:遠子學姐~~~某s:女文青=_,=),說實話現在也還稱不上非常喜歡小說。


    絆拿著雜誌坐在對著書桌的床邊伸手點亮桌燈,泛黃的光線柔和地照亮桌子周圍。最高學曆為國中畢業,高中中輟的絆基本上並未在書桌上擺放學習方麵的書籍。盡管如此,還是有本用慣且厚重的英和·和英辭典,立在隨手就拿得到的地方。


    將辭典、信封,筆記用品挪近,用手托著腮看雜誌,邊開始思考著信該寫些什麽好?


    耗費精神的作業之二,就是讀完—篇之後,絆還得同樣查著辭典寫感想。


    這原本是母親的興趣,絆是代替母親讀英文小說、寫信的。


    母親在一年前去


    世了。自從絆開始有記憶以來,母親的身體就—直不好,經常躺在床上。因此為了保護母親,絆養成了絕不讓人看到自己軟弱一麵的習慣。臥病在床的母親為了排解無聊,自然而然把讀書、寫信當作興趣。不久,有位對母親的信感興趣而迴信的英國小說家,提議要當母女的監護人並幫了許多忙。透過在英國的一些關係,幫絆找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也是這位英國人。這個似乎過於別致、但淨住些怪人的西式建築,聽說之前是英國貴族愛用的別墅,因此時至今日跟英國的關係還是很密切。


    連聲音都沒聽過,更遑論見過麵了,僅靠書信往來保持聯係的他,是絆的「長腿叔叔」。


    閱讀英文小說雜誌然後寫信,由於實在是太像梳了兩條辮子、戴著黑框眼鏡的自閉文學少女才會做的蠢事,所以絆沒告訴任何人。連常一起在街上混的同伴,也都不知道她有這麽樸素的興趣。


    在外麵,絆屬於龐克搖滾係的不良少女。在<遊戲>成員當中,跟早知惠不相上下,兩人賺得最多。


    ——我……就到今天為止。


    早知惠的聲音浮現在腦海裏。


    這其實是絆從很久以前就想說的話。


    剛開始的時候,單純覺得痛快的<遊戲>很刺激,下知曾幾何時早已麻痹而變得單調。


    即使如此,大家還是被類似若沒了<遊戲>就活不下去的強迫意念控製住,誰都無法說出「不玩」的字眼,若想抽身脫離就是背叛。不知不覺中,所有的人都被顯然毫無強製力卻必須絕對遵守的規定束縛住了。


    說出不再玩<遊戲>的早知惠是膽小鬼嗎?是因為她害怕再做壞事嗎?


    不。早知惠不是膽小鬼,無法不玩的我們才是真正的膽小鬼。如果不團體行動就什麽事都做不成的我們,才真正懦弱。


    (模特兒呀……)


    不經意想起今天聽到的打工,說不定這會代替<遊戲>帶來全新的刺激感。但總覺得工作夥伴的態度跟個性可能問題比較大。


    無意中站起來開始擺姿勢。右手插腰,左手放在膝蓋上,將肩膀向前突出、強調(不怎麽明顯的)腰部線條。


    (……哪裏不對呢?)


    這個姿勢與其說是裸體模特兒,不如說是寫真女星的姿勢吧。


    畫家的裸體模特兒……絆思考著有什麽可以拿來做參考。聽到裸體最先想到的就是國中課本裏麵的畫。記得是很久以前的名畫家畫的,身邊圍繞著眾神,站在貝殼上的裸體女人。


    一隻手輕壓著波浪微卷的長發,另一隻像這樣擺在胯股間……


    「……」


    (好蠢……)


    所有的一切。


    代替母親讀小說還寫信的自己、在街道跟同伴混到無法從<遊戲>脫身的自己、對於不太認識的雙人組提議竟有點心動的自己。


    好像全都不搭調,全都不是自己。


    一定到哪裏都找不到——真正的衛藤絆。


    自從早知惠離開<遊戲>後已過了幾天。那一晚,早知惠大概自己逃離了現場,結果並沒有驚動警察,改變的隻是早知惠不再一如往常的出現在街道風景中。


    少了早知惠一個人後,剩下的成員仍每晚在街上集合,而且集合狀況比以前更好。與其說團結,倒不如說是受到任誰都別想脫身的氣氛牽製的關係。為何不能離開<遊戲>?這種強製到底有何意義?即便沒人知道理由,冥冥之中還是被它束縛。


    其中變得最怪的就是悅子。在早知惠的事件前,成員們平起平坐,談話的中心人物都隨著當時的話題任意變換,從來就沒有誰是老大的這一迴事。但現在悅子自認為是老大,近來對大家的一舉一動十分注意,事事吹毛求疵,若是誰在集合時間沒到,就一定會傳手機簡訊把人唿叫出來。


    雖然還沒有人正麵跟她唱反調,但私底下已經有幾個人開始對突然擺出一副「我最大」姿態的悅子投以不屑的目光。其中一個中心人物,就是把頭發染成金色再配上粉紅色挑染的留美。


    派係這種東西已然出現,<遊戲>無形中也完全走了樣。


    絆在集合時間遲到的次數愈來愈多,每次都被悅子的簡訊叫出去。那天晚上絆也是在成員都集合後,才抵達街道上有護欄的老地方。


    「你又遲到了,絆。不是說七點集合嗎?」


    果不其然,立刻就聽到悅子抱怨。絆表露出極度厭煩的態度。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我必須遵從你的指示?」


    也許是因為沒想到會被嗆迴來,悅子的表情明顯僵硬。包括留美在內,本來在聊瑣事聊得很開心的同伴們也頓時全靜了下來。


    反正都說出第一句了,也不打算就此罷手。就像一旦離開跳水台,就隻能躍入水中了。


    雖然在跳之前,老實說花了太久的時間。


    原本愉快的<遊戲>已經完全變得讓人感到不舒服了,受到強製而玩的<遊戲>可是一點都不好玩。


    「我遲到有給你帶來困擾嗎?」


    「什……今天輪到絆跟留美執行,所以你遲到就會帶來困擾。你自己沒有自覺嗎?」


    自覺!什麽自覺?勾引歐吉桑需要什麽自覺?需要的隻是如果出事,一概自己承擔的覺悟吧。正因為如此,這樣的<遊戲>本來就不應該是受到強製才玩的。當這種奇怪的束縛出現時,也就代表<遊戲>已開始出現末期症狀了。


    「我不玩了。」


    說出口了。篤定地用讓大家都聽得到的清楚聲音說。


    看到悅子及其他幾個人凍結的表情真是爽快。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驚訝的呢。不是有些人也不想玩了嗎?留美和她那夥人的表情沒變就是證據。現在的<遊戲>眼看就要憑空瓦解了。由早知惠最初的一擊造成龜裂,絆隻是再補一腳把龜裂稍微擴大而已。


    氣得活像猛鬼的悅子舉起右手。絆站在原地不動,連眼睛都沒閉。


    幹扁的巴掌聲響了起來。雖然立刻被街頭的喧囂吞噬掉,但絆的臉頰還是熱熱地陣陣作痛。絆毫不畏怯地瞪了悅子一眼,隨即還給悅子一巴掌。


    之後就完全失去了控製。


    絆對抗悅子跟悅子派的人,一人徒手對付多人,想當然爾,絆被又捶又踹得遍體鱗傷。


    留美一群人轉為中立派,剛開始還試圖阻止,但不久便放棄了而站在旁邊看。即使絆一個人打很多人也不害怕,就算被捶、被踹都硬是忍下來、一句都沒有叫出聲。相較之下,這些都不會比當初自己踢到早知惠肚子時的腳還痛。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暴力並不能傷害絆的心。


    喜歡的「psychedelicgirl」上衣領口被拉得皺巴巴的,十字架造型的項鏈鏈墜不知飛到哪去,「chemicalrock」的羽絨外套也露出了內襯的毛絮。絆記得這件外套很貴。


    穿著短褲的腳上兩個膝蓋都有擦傷,被冬天的冷風吹得刺痛。嘴角應該瘀青了吧,而被踹的肚子也隱隱抽痛。


    「悅子這個混蛋……」


    絆好歹也是女生,十六年來第一次打架打得這麽激烈。


    壓住腹部、彎著腰步上迴家的路。


    若是在國三結束以前,迴到當時住的公寓還會有母親在。母親是個溫文儒雅的人,國中時每當品行不太好的絆又帶著新傷迴家時,母親隻會說:「怎麽搞的呢?跟人玩摔角呀?」然後幫絆包紮,而不會特別責罵諸如:「女孩子不要這樣!」(或許母親以為自己生了男孩也說不定)之類的話,隻要傷勢不要太嚴重都不會翻臉。國小的時候,記得有次絆用石頭砸傷了一個男生,當時男生的母親氣衝衝跑來理論,但即使如此,絆的母親也還是泰然


    自若地說:「這位太太你冷靜一點。」來應付對方。


    迴憶接踵而來浮現在腦海,絆用手背揉著隱隱作痛的嘴角甩了甩頭。從一年前絆就變成一個人了,迴到房間裏也不再有人等著她。


    位於人潮眾多的鬧區邊緣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散發出像是從周遭背景浮出般格外清晰、卻又像是跟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微妙氛圍。在薄暮中,靜靜佇立在稀疏亮著小酒吧和雜居公寓招牌的荒涼道路上。


    這一帶有幾個在文明開化時代(絆除了桓武天皇在西曆七九四年遷都平安京,也就是現在的京都以外,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但確實好像曾在日本史的課堂上學過關於文明開化的印象),由來到日本的外國人所建造的建築物。另外,與hotelwilliamschildbird類似,也算是造就了這一帶無國籍風景的其中一名功臣就是yanglong"sdeli。這是一家由不知到底該算是哪一國人的廚師、一個講了一口怪怪日文又混了中國和巴西血統的美國人所經營的熟食店。這家以中國風裝潢得過於華麗而顯得俗氣的店,通常都開到蠻晚的,算是附近不自己下廚的人廣為利用的廚房。


    走到連接yanglong"sdeli跟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地方,碰見從deli方向走過來的人。


    小酒吧店前的電光招牌映照出的瘦長身軀是——


    「淺井有生。」


    「不要叫我的全名。」


    跟初次見麵時相同,淺井一臉剛睡醒似地板著臉迴來。從用手腕勾著的小購物袋看來,應該是從口deli迴來,另一手則插進沾滿顏料的工作褲口袋裏。未經整理的蓬亂頭發,再加上臉頰上還有一條顏料畫過的痕跡。不知是不是工作到一半,跑出來買吃的。


    目的地相同,顯然就得走同樣的方向。雖然沒有非得並肩走路的道理,但不知怎麽地步伐就自然配合。


    絆稍微低著頭走,假裝要擦嘴似地用手掩飾嘴角的瘀青。除了不知從哪間小酒吧傳出高低起伏、如魔音穿腦般地唱著十分懷舊的民歌以外,夜晚走在四下無人的路上沉默得令人難受。走路到鳥籠莊不用五分鍾的路程,卻令人感到有如一萬公裏遠的距離。


    突然間,淺井的手碰到絆的肩膀。絆嚇了一跳,反射性地閃開。


    「什、什麽事?」


    絆邊拉起羽絨外套領口,邊投以疑惑的目光。若無其事站在原地的淺井手中拿著的,是從絆的羽絨外套破洞處抽出來的一撮白色羽毛。


    淺井在因無法解讀對方動作而皺起層頭的絆麵前伸出左手。絆以為淺井要對她做什麽而不禁縮了一下身體,卻見他輕輕拋起左手中的羽毛。


    「雪。」


    淺井抬頭望著在身邊飄飄飛舞的白色羽毛說。


    「啊?」


    絆吃驚地發出分岔的聲音。


    「就這樣。」


    看來沒後續了……吧。


    藝術家的思考迴路一定是在某處發生短路。目瞪口呆看著淺井雙手插入口袋,欣賞羽毛飛舞的雪景當下,絆這麽確信著。籠罩在藍灰色冬夜下的柏油路麵反射霓虹燈招牌的光芒,飛舞的羽毛被照得閃閃動人,飄落堆積在柏油路上也不見溶化。但淺井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般,踩在羽毛上又自顧自地走了起來。


    「喂……」


    絆急忙想趕上淺井的步伐時……


    「模特兒應該要好好對待自己的身體。」


    淺井迴過頭來別扭地噘起嘴這麽一說,又將頭轉迴前方。絆用手遮住嘴角的瘀青,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定在原地一會兒後才想起……


    「喂,我又還沒說要當模特兒。」


    如此溝通不良的程度實在有夠誇張,這家夥不隻思考迴路短路而且還超級自我。絆從斜後方追著對方的背抗議時,膝蓋擦傷處的一陣刺痛讓她站不穩而往前倒。


    由斜前方伸出的手支撐住絆的體重,絆一時之間嗅到油畫顏料的味道。


    絆以緊抓淺井胳膊的姿勢僵住,最後一片羽毛貼著柏油路滑行過後著地。


    隻猶豫了幾秒。


    「……模特兒的事,我可以當喔。」


    絆低頭看著腳下,用滿不在乎的冷淡語氣在嘴裏嘟噥著。


    或許從被問到的頭一晚起,心裏就已經暗自決定了吧。


    支撐著絆的手抽離了。絆用自己的腳重新站好、抬頭望著淺井的臉,他的身高高出絆有一個頭。


    這是絆第一次看到淺井的笑容。雖然隻有一瞬間、嘴角微揚而已,但那與井上由起的美麗笑容像極了。


    「明天,晚上九點。」


    僅丟下這麽一句,淺井就已經朝著前方已看得到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裝飾格子門走去。


    隔天晚上九點剛過沒多久,絆帶著還沒痊愈的嘴角瘀青及兩邊膝蓋的擦傷來到546號房。淺井有生以跟昨天幾乎沒變,留著過長劉海的黑發、被顏料沾得髒兮兮的t恤及工作褲的造型出現,把絆叫進房裏。


    在一進門約一點五坪的置物空間裏,大大小小的帆布倚靠著牆,在裏麵的起居室也擺放了許多帆布、畫架、和研判應該是用石膏雕刻到一半的像是人頭的雕像,不知為何還有三合板、交通標誌、盤成一團的電纜,甚至是數量龐大且大小形狀不同的螺絲堆放在箱子裏。格子花紋的地板到處都是顏料沾到的痕跡,就連廚房也有油畫顏料成塊地黏在銀色流理台裏,營造出不可思議的藝術氣息。


    整個居住空間完全成了畫室。


    「隨便坐。」


    絆彎腰坐在淺井所指、靠牆的床上,心情如闖進了奇妙國度的愛麗絲般地環視房裏。靠床的牆上是一麵畫成立體外國街景的壁畫,會有讓人以為空間延伸至牆壁後麵的錯覺。從壁畫邊緣的建築物角落,一個戴著棒球帽、穿著短褲、滿臉雀斑的瘦小男生往這裏窺視著。


    「他叫『mikychuck』,是我的同居人。」


    哦哦,壁畫裏的男孩是同居人呀。


    ……頭殼沒壞掉吧?


    「你不是隻畫油畫呀?」


    「有興趣的時候都會嚐試,也做壓克力或立體作品。」


    淺井邊迴答,邊將畫架跟帆布咯嗒咯嗒地搬到房間中央。他把素描本放在畫架上而不是帆布。絆有些緊張地端正坐姿,淺井隨即從畫架探頭出來,板著一張臉說:


    「又不是在照大頭照,可以不用那麽拘束。」


    「我又沒有經驗,我怎麽知道。」


    聽到絆噘嘴這麽一說。淺井嘴一張一合地想了幾秒鍾後,便用拿著鉛筆的左手輕輕指向這裏。


    「那你雙手抱膝坐在那裏好了。放鬆力氣,輕鬆點。」


    在淺井三、兩下指示完畢後,絆就按照他的話,抱著膝蓋坐在床土。然後猛然想到一件事——


    「不用脫嗎?」


    「要是你今天就迫不及待想脫的話,我也不會阻止你。」


    絆不禁臉紅搖頭。


    將下巴放在抱著的膝蓋上,隨著深唿吸放鬆肩膀。緊張的感覺還纏在背上發癢,但並非令人不快的感覺。第一次玩<遊戲>時那種脖子宛如被人揪起來般的緊張和刺激感再度蘇醒。垂下雙眼安靜地唿吸,試著欣然接受目前緊張的感覺,緊張感便化為舒服的麻藥滲透至全身。


    絆突然發覺一陣沉默,抬起頭來,發現淺井已停下手看著這裏。她慣性地以為淺井是在挑釁。


    「什麽,不行嗎?有意見就說出來呀。」


    以反抗的態度反咬迴去。沒經驗因此不知該做什麽的絆,照理說應是站在虛心受教的立場


    ,但生活經驗中所養成的條件反射已成為揮之不去的習慣。就連自己都覺得從言行舉止便看得出她素行不良,才正想著是否根本不適合這份工作,應該早早放棄——


    「不,就是這種感覺。這樣很好。」


    出乎意料之外地受到認同,本來無意識還想頂幾句的絆突然間說不出話來。淺井早將視線移迴畫架上,像在思考構圖般用拿著鉛筆的左手在空中畫線。


    (這樣就好……)


    想了一會,迴想剛才的姿勢,再邊吐息重新將下巴放迴膝蓋上。絆對於原來不需擺更特別的姿勢感到有點意外。


    (他並不是說這樣就好……)


    他不是說這樣就好。


    而是說「這樣很好」,絆對此感到有點得意。


    第一天,淺井隻在素描本上畫了幾張草稿,才一、兩個鍾頭就解放絆了。當按照講好的價錢拿到淺井隨手交給她的酬勞時,絆的內心發慌,想說今天既沒脫又隻是以輕鬆的姿勢呆呆坐著而已。完全沒想到可以賺到跟在街上騙歐吉桑差不多的錢,好像沒做到相當於所得一萬五千日幣的工作而感覺難以接受。


    但話說迴來,跟別人客氣——這般謙恭行禮的事情,也不大符合自己的形象,於是——


    「我收下了。」


    有點像是要從他手裏把紙鈔搶過來的樣子,步出了淺井的房間。


    小跑步下樓迴到四樓的自己房間。情緒不知怎麽地大為高昂,而頭昏腦眼了—陣子。心裏正浮現「搞不好這份工作很有趣」的念頭時,另一個自己卻告訴自己不能習慣,這不過是出賣身體所建立起來的關係,而硬是將念頭壓抑下來。


    下一次是在兩天後。


    雖然隱約猜得到淺井是這種家夥,但果然一如預料,淺井還是用了與第一天說「隨便坐」完全相同的語氣說出:


    「脫吧。」


    這句話。


    一時之間有點畏怯,但由於原本就是以此為前提而議價的工作,事到如今不能抱怨。一邊斜眼瞟著不以為意地發出聲響準備畫架和畫具的淺井,一邊脫掉「chemicalrock」的運動套衫跟短褲,身上僅剩背心跟內衣。


    告訴自己這沒什麽。以前玩<遊戲>時,偶爾也會為了博取對方信賴而脫到隻剩這樣。


    但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再問了一次:


    「全脫嗎?」


    「當然。」


    果然。


    有些遲疑地將內褲拉下,白色布料順著滑過兩腳肌膚的感觸特別敏銳。脫去背心後,用手簡單地梳理淩亂的頭發。


    變成一絲不掛反而感覺更能放得開。把這也當成是<遊戲>就好了。「砰!」的一聲用力坐在床上,以一副“怕了吧!”的態度觀察淺井的反應。本來還期待他麵對裸體的少女,多少會有些有趣的反應,但隔著畫架傳來的第一聲卻是:(此段某龍補全……)


    「還真瘦呀。」


    絲毫沒有動了色欲的感想。


    「你管我。」


    把床單拉過來遮蓋胸部極其平緩的凹凸。竟然把我悄悄在意的事講得這麽明……不知是覺得絆的反應有趣?還是腦子裏其實什麽都沒想?淺井一邊將素描本擺放在畫架上,一邊悠然地開口:


    「不,這樣很好。」


    與上迴相同的話。聽到別人說這樣「很」好,絆就失去戰鬥力了。雖然感覺好像受到敷衍似地有點不能釋懷,但也找不到可以頂嘴的借口。習慣頂撞他人的絆,對於能讓她不服輸的個性在原地空轉的淺井沒輒。


    之後差不多每隔三、四天,絆就會到淺井有生的畫室兼住家的546號房,從晚上九點開始待幾個鍾頭。


    時間分配大致上是擺二十分鍾姿勢,休息十分鍾。但一旦淺井太專心就會忘了休息,因此這個時候絆就必須自己說「我累了」來提醒他。聽不見周圍聲音的淺井,於是終於抬起頭來瞄了一眼時鍾。


    「啊啊,休息。」


    絆四肢無力地趴在床上的一小段時間內,淺井則會跑到抽風機下麵點煙,從遠處望著進行到一半的畫,有時不知是否因為發現不滿意的地方,還會繃著臉。


    有一迴,絆想到先前淺井麵對自己的美色當前卻無動於衷,而打算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絆趴著用撐在枕頭上的雙手托著腮,兩腳微彎輕輕交互搖擺,對著按照慣例站在抽風機下麵抽煙的淺井眉目傳情。


    「人家流汗了啦,可以衝一下澡嗎?」


    如果是街上釣到的上班族,大概這一擊就k.o.了吧。然而淺井卻一臉老神在在地歪著頭說:「如果你要用我房間的浴室也沒關係,但你還是迴自己房間洗比較好吧?」老實說確實如此。淺井房裏的浴室無論地板或牆壁上,都看得到一整片用濃豔油畫顏料塗滿的圈圈圖案,已化成比廚房還要難以想像的空間。肯定不用泡太久的澡就會頭昏眼花。如何才能將浴室用顏料塗成這般慘狀,真是匪夷所思。


    絆的下巴滑了下來,沮喪地把頭埋進枕頭裏。


    這家夥一定有病。


    淺井有生這個人的眼和手,讓全然不同的自己存在於帆布上。瘦白的肢體朦朧地從暗色背景浮出,少女帶著怨氣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著看畫人,隨著畫家每次添上細節,其存在感也日漸強烈。


    仿佛見證了此「絆」非彼「絆」的新生命誕生於世上的過程,不同於以往在街上誘惑上班族、或在房間裏讀小說寫信的絆,另一個衛藤絆在淺井的畫筆下誕生。


    新的衛藤絆是什麽樣子,隻有創造主的淺井有生知道。


    這帶給絆新鮮的刺激感。


    絆在將近午夜一點時迴到四樓自己的房間,看到沒帶去而擺在桌上的手機來電顯示燈閃爍著。衝澡之後本來打算上床睡覺,但一看到來電者的名字馬上就撥了迴去。


    雖然已經有點晚了,但才響了兩聲就接通。


    『喂。』


    出現熟悉的聲音。以輕鬆的姿勢坐在床上,絆聽到許久不見的朋友聲音時鬆了一口氣。


    「早知惠,你還好吧?」


    『嗯。絆呢?』


    「不錯呀。雖然之前跟悅子互毆。」


    『跟悅子?』


    「那個女人用力唿了我一巴掌,不過我也有打迴去就是了。而且我應該還想賞了她一巴掌。」


    由於早知惠的聲音聽起來很擔心,所以絆用輕鬆的口吻帶過,免得氣氛過於嚴肅。絆悠哉地躺在床上,之後又互相報告彼此的近況。自早知惠脫離<遊戲>以來已過了一個月了。一個月看似不長,但在絆或早知惠的生活環境卻都產生了極大的變化。早知惠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前穩重,好像長大一、兩歲的感覺。


    絆也告訴早知惠,自己脫離<遊戲>、而之後就不清楚<遊戲>的事,還有現在打工當裸體模特兒的事。剛開始早知惠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馬上很有興趣地聽她說。


    「說到那個畫家,還真怪,是個怪人。明明很年輕卻看起來很疲倦,老是沒睡飽的樣子,又自大。是不是每個藝術家都很自然地自以為偉大?藝術家又沒多了不起,隻有餓肚子的份啦!而且無聊透頂,因為必須定在那裏不能動。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就快變成忠犬八公的銅像了。」不知怎麽地滔滔不絕講個不停。跟久違的朋友聊些無謂的事情,連自己都覺得比平時多話。對於絆有趣的話,早知惠則是很開心地邊聽邊隨聲附和。


    “真不錯,絆看起來很開心。”


    “哪、哪有很開心呀!並沒有,普通而已。”


    被早知惠這麽一虧,絆對於講了太多關於淺井的話感到難為情,而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看起來很開心——這句話不由得讓絆的內心一陣刺痛。當早知惠


    說出要脫離<遊戲>的那一天,絆對於自己因經不起同夥大聲鼓噪,而成了圍毆早知惠的其中一人的事,心中一直滿是內疚。


    「早知惠……」


    對不起。


    話到喉嚨還是咽了下去,絆不習慣跟人道歉。


    「……早知惠,你呢?最近好嗎?」


    『嗯,還可以啦。最近有去上學。雖然隻是大約兩天去一次而已。還有,我跟我媽交互去醫院照顧奶奶。奶奶隻要我去就會很高興,而且最近會跟我媽講一點話了。』


    早知惠的聲音宛如白色消毒藥水般滲透進來,塗抹在絆心中名為罪惡感的傷口,感覺輕微刺痛但卻會為傷口消毒殺菌。


    之前還在玩<遊戲>的時候,絆知道早知惠幾乎不跟父母交談也不上學。白天關在房間裏,一到晚上就像隻花蝴蝶隨著霓虹燈的牽引,穿上靴子和露出一雙美腿的貼身迷你裙出現在街頭。


    這樣的早知惠現在也變得會開始上學、照顧奶奶,也會跟母親說話了。早知惠變成普通人雖然讓絆感到寂寞,但對於已經無學校或家庭牽絆的絆而言,又有些向往。


    絆由衷祝福早知惠今後一直都很幸福。


    口頭上答應下次一起出去玩後,她掛上手機。但心中愈是希望早知惠成為幸福的普通女孩,就愈覺得為了彼此著想,最好不要再見麵了。總而言之,過著普通人幸福生活的早知惠對絆而言也過於耀眼,兩人都已遠離霓虹燈邁向各自的路了。兩條路不要再有交叉點一定比較好。


    用打工賺的錢買了電視。


    並不是買最新型的大螢幕電視,而是與房間的氣氛相襯,複古感十足的紅色電視機,是隻要能看就好的中古電視。絆在房裏多半都在閱讀書籍或雜誌,所以電視的主要功能則是提供bgm。


    在橄欖綠和咖啡色方格花紋的地板上堆疊雜誌,再將紅色小電視擺在上麵。差不多剛好是可以躺在床上看電視的高度。由於是如今少有的——沒有搖控器、散發昭和味道的電視,所以絆必須從床上伸手轉台。趴在床上將下巴靠在交義的胳膊上,漫不經心地望著從映像管發出的光。洗發精的廣告之後,開始播放新聞。


    (好掃興,怎麽是新聞……)


    正想轉台看看有沒有電視劇或音樂節目時,熟悉的街道畫麵出現在眼前。絆停下正要轉台的手注視著畫麵。站在畫麵一端的記者,用不大熟練的生硬語調讀著手上的稿子:


    『……懷疑違反青少年保護法,一名四十歲有買春嫌疑的上班族在今天遭到逮捕。警方要求十七歲少女同行前往分局……附近有由一群十幾歲少女所組成的賣春集團,經十七歲少女證言所提供的線索,目前還有五名從十五歲到十八歲的少女正在接受輔導……』


    記者身後照到熟悉街道上的護欄。絆對於正在報導的記者及電視畫麵上的風景,一時看得出神。


    (是悅子她們……)


    不知道誰最先被抓到?據絆所知應該隻有留美是十七歲,還有五個人在接受輔導……也就是說,那個被抓到的人違反了<遊戲>禁忌出賣了同伴。


    絆原本平靜的心情起了波瀾。悅子也被抓了嗎?被抓的人現在怎麽樣了?如果被關進少年拘留所怎麽辦……悲觀的念頭一直在腦裏盤旋。雙手不知不覺地已抓緊床單。


    「……都怪她們自己笨。」


    並不是要對誰說似地,絆丟下一句話後便伸手轉台。


    她們終於因為玩得不知分寸而被抓了。所有後果自己承擔,早有這種心理準備才加入<遊戲>的,無須同情她們——絆如此告訴自己。接著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正在播放爆笑綜藝節目的電視。


    gameover。


    我們世代的<遊戲>想必就此落幕了吧。


    「哈囉,我送吃的來囉。」


    有一天,工作才開始沒多久,井上由起就來到畫室。隨時看起來都那麽完美無瑕的井上由起,那天穿了寬領設計的橫條紋毛衣搭配白色寬直筒八分褲。帶著如春天般清爽的笑容及神采煥發的姿態出現在眼前。


    送給絆他們吃的,是塞滿了紙袋、有著精美包裝的巧克力。


    「這是怎麽了呀?」


    「人家給我的。」


    井上由起笑容滿麵。絆先是顯出詫異神情,後來才想起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一個日本人大量消費巧克力的日子。


    “想必自閉畫家的有生先生絲毫無法感染到情人節的氣息,我看他可憐,所以特地來分他一點。”


    「真是百分之百的多管閑事。」


    淺井立即頂了迴去。由起像是沒聽見似地,從紙袋裏往床上倒出形形色色的巧克力。


    「絆也要吃吧?不要客氣喔。」


    「嗯,嗯嗯。」從令人會心一笑的搞笑版巧克力,到認真表達愛意、有著豪華包裝的高級巧克力,其包裝用心的程度及數量之多,讓絆看得眼花撩亂,不知該佩服還是該感歎送的人的傻氣。「這都是別人送給由起的嗎?」


    「對呀。」


    由起滿不在乎地點頭。兼具嬌豔跟小男孩般頑皮魅力的由起,的確像是會在女校成為女學生偶像的那種人。絆其實也是這一種類型的,國中時記得有內向的女學生三不五時送巧克力給她。


    盡管如此,眼前的這些份量也來免太多了吧。


    「少給我散布甜甜的味道,都想吐了。」


    看來淺井不喜歡甜的東西。他一步也不想從畫架的位置走近這裏,便開始啃起有時做事也會拿來吃的醋昆布。(好像老人喔……順便提一下,根據近來觀察的結果,除了一天一次出外買yanglong"sdeli來吃以外,淺井的主要營養來源應該是醋昆布跟煙。)畫室裏彌漫的油畫顏料遠比巧克力的味道更嗆鼻也使人頭暈,但也許早就中毒了吧?淺井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


    絆在godiva的高級巧克力,跟女性乳房造型的低級搞笑巧克力之間猶豫不決了一會之後,才驚覺由起的視線是看往這裏而抬起了頭。由於已漸漸麻痹,所以忘了自己原來一身光溜溜的。


    雖然已經比較不會抗拒在淺井麵前脫衣服了,但即使對方是女生,在一身好身材的由起麵前脫光光,還是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抓起床單遮住身體,對著不知怎麽地一臉嗤笑的由起板起臉說:


    「幹嘛呀,反正我是洗衣板。」


    「唉呀,我什麽也沒說喔。」


    由起意有所指地嘻皮笑臉,一直盯著絆看。


    「沒事就快走啦,別妨礙工作。」


    淺井用嘴角啃著醋昆布,用如醋昆布般酸溜溜的臉插了句話。


    「我可以參觀吧,我也有出錢呢。」


    「別寄望我會幫你保養眼睛。」


    「既然還有保養眼睛的感覺,代表你很健全,是非常好的傾向哦,淺井老師。」


    像演戲般將右手背貼在左臉頰上嗬嗬笑的由起,還有厭煩得皺眉頭的淺井。基本上淺井對誰都是那副死樣子,但對於身為親戚的由起更是冷言冷語,像是刻意閃避似地。就算是有親戚關係好了,但麵對如此的美女,淺井應該多少也會有點感覺才對呀。


    「絆,我可不可以待在這裏看呀?」


    由於被淺井不講情麵地拒絕,所以由起轉而向絆征求同意。「是可以啦。」盡管有些遲疑,但絆想到在同性麵前也沒什麽好害羞的就點頭答應。


    「我從之前就想問,為什麽模特兒不是讓由起當呢?」


    絆提出單純的問題。由起一定此絆更適合模特兒這個詞匯,也更能勝任這份工作。照理說大學生也應該有空呀。


    由起仍笑眯眯的,而淺井則太陽穴直冒青筋。不知為何,空氣頓時


    凝結了。


    淺井用拳頭揉著一邊的太陽穴,嚼碎醋昆布後說道:


    「衛藤……yoshioki是……」


    砰——!瞬間一個巧克力空盒子從眼前飛過,淺井的額頭被砸了個正著。在大吃一驚的淺井幾乎要從摺疊椅上摔下來時,由起立即跑了過去。


    「真是對不起,老師。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到底手要怎麽滑,才能讓盒子筆直地朝淺井飛去呢?


    「混蛋……」


    「有沒有怎麽樣呀?小有有。怎麽撞到箱子的角呀,好可憐喔。」


    明明嘴裏這麽念著,但不知為何絆總覺得由起看起來好像用雙手勒著用手壓著額頭、正痛苦呻吟的淺井領口。兩人保持著如此的姿勢,隻把臉湊近嘰嘰喳喳地不知說些什麽。隻有絆像個局外人般望著兩人,一邊將女性乳房造型的巧克力放入嘴裏。這兩人到底該算感情好還是不好呢?


    「如果講出去就給你好看。」


    這起事件,最後以由起兇神惡煞地撂下狠話而告一段落。終於放開淺井領口的由起,像沒事般以爽朗的笑容迴頭看絆。


    「突然想起還有事沒做。我還是先走了。巧克力都給你們。」


    「啊……」


    絆想不通地歪著頭迴答由起。剛才被壓到喉嚨的淺井不斷地咳嗽。撇下床上堆積如山的巧克力,由起跟來的時候一樣來去自如地走出畫室,隻剩房裏像鬆了一口氣又像掃興冷掉的微秒氣氛。


    咳嗽不斷的淺井狠狠瞪了門口一眼後破口大罵。原本就淩亂不堪的頭發和襯衫領口變得更加疲乏無力。


    「yoshioki是什麽意思?」


    絆問及這個單純的問題,乳房造型的巧克力正在嘴裏融化。


    「講話時間結束,開始工作。」


    剛才在兩人的一來一往當中,到底簽署了何種不平等協定?淺井故意結束了話題。絆將由起留在床上的巧克力小山撥到床的一旁,心不甘情不願地迴到定點。


    正當絆褪去包在胸前的床單時。


    「絆呀。」


    前一刻才關上的門又忽然打了開來。「啊啊!」絆不禁叫出聲來,但由於事出突然,一時沒想到要抓迴床單地僵在那裏,絆又再一次地讓由起看到自己寒酸的裸體。淺井把筆扔了出去,厭煩地歎了一氣。


    由起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地說:


    「好像有人找絆,因為對方站在房間前麵。」


    說完之後讓了開來,由起身後站了一個人。


    「找我?」


    絆愣了一下,從床上探出身體,淺井隨即將自己掛在摺疊椅椅背上的襯衫丟給絆。絆剝開蓋到頭上的襯衫,把手伸進袖子裏重新往門口處看。


    跟著由起一起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名中年女性。一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卻想不起對方究竟是誰?


    看到隻穿男性襯衫而裏麵完全沒穿衣服的絆,來訪者像是目擊到醜陋生物般厭惡地緊緊鎖眉。


    「你就是早知惠的朋友吧?」


    來訪者用不友善的態度問道。


    絆恍然大悟為什麽會感到似曾相識了。那位中年女性看起來,活生生就像有著一雙美腿的早知惠差不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後、曆經了生命磨練而精疲力盡的模樣。絆不禁有種窺視到早知惠不太樂見的將來,而心裏頗不是滋味。


    「不行嗎……」


    絆相對也無法釋出善意。這麽一迴答,來訪者——十之八九準是早知惠的母親,表情變得更加嚴厲。一副「難道對大人不會用敬語嗎?」的樣子表露無遺。絆不肯對自己不認同的對象說敬語。


    「一定又是你帶壞了早知惠。」


    「什麽意思?」


    對於沒有印象且具有攻擊性的詢問,絆皺起眉頭反問道。那位女性冷不防地推開由起、快步朝房裏走來,絆一時身體僵住了。女人臉色蒼白,僵硬而醜陋扭曲的麵孔使絆感到恐懼,這正是大人要譴責別人小孩時的臉——與小學時,因跟絆吵架而被石頭砸傷的男生母親跑來抗議時的兇狠麵孔重疊。


    「她從前天晚上就沒有迴家。她之前好不容易才迴家,還迴到學校去上學,我以為她終於變迴普通人了……其實早知惠是個很認真的孩子。就是有你這種無可救藥的人,才會教壞早知惠……」


    臉部表情僵硬的女人冒失地走近絆,並伸手抓住絆的前襟。絆反射性地縮起身子。絆不怕被悅子恐嚇,就連之前差點被街上的男人揍時,眼睛連閉也不閉;但絆從小就對於別人家的爸媽——向與自己小孩同年代的孩子露骨地釋出孩子氣的敵意——感到莫名恐懼。而且小學時會溫和保護絆的母親,現在已不在了。


    「請稍等一下。」


    忽然有一個人用正確的敬語,阻擋在正一步步逼近絆的女人麵前。


    縮起身子的絆稍微拾起頭看。到處沾滿顏料、骨感的手像在保護絆般地伸了出來。女人譴責的目光隨即移至淺井身上。


    「你是什麽東西,竟然讓這麽年輕的女孩脫光光地……」


    「這位是我的模特兒,如果您出手打傷了她,會造成我的困擾。」


    想不到平時老是一副沒睡飽的淺井,出乎意料之外地在語氣中明白表達出最低限度的敬意跟最高限度的威脅,迫使女人向後退了一步。抬頭望著站在眼前身材高挑的淺井背部,絆感覺到緊繃的身體整個鬆懈了下來。


    一度畏怯的女人則臉色由蒼白變為漲紅,持續與淺井對峙。


    「我會報警喔。」


    「總之,應該先找那個叫早知惠的女生比較重要吧。伯母。」


    原本打定主意在後麵采取旁觀態度的由起,悠然地插話。冷冷迴望因無法反駁而不發一語的女人後,由起一雙如輝映了宇宙光芒般晶瑩剔透的雙眸朝這裏看。


    「絆,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在哪裏?」


    「是有—些地方。」


    絆用篤定的眼神迴看由起並點頭,便迅速穿起衣服。


    馬路護欄旁的老地方、<遊戲>同伴常聚集的速食店、大頭貼機機種齊全的遊樂中心,以及適合聊天的餐飲店。


    答應早知惠的母親,若找到早知惠一定會帶她迴家之後,絆開始四處找尋她的下落。二月夜晚的冷風吹得臉頰刺痛,但身體因為到處跑來跑去的關係反而覺得熱。


    (不在這……)


    最後絆氣喘噓噓地來到她們以前因為經常光是站著閱讀卻不買雜誌,而遭店員冷眼的便利商店,但放眼望去,雜誌區也不見早知惠的蹤影。


    (早知惠到底去哪了……?)


    跟她講電話不過一、兩個星期前的事。當時覺得早知惠現在過著簡單但幸福的生活,難道都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嗎?是絆的想法過於天真嗎?早知惠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很開心,但心中其實隱藏了黑暗的憂鬱?絆對於自己沒能及時發現而感到懊惱。


    自前天就沒迴家的話,這兩個晚上她會睡在哪裏呢?是住在其中一個<遊戲>同伴的家嗎?但若依照上禮拜播出的新聞,現在就連留美跟悅子的情形都不得而知了。如果要借住的話,應該是來一個人住的絆家裏最方便才對。


    她可能勾引到了一個長途貨車司機,坐上副駕駛座,現在正在高速公路上往遙遠的北方或南方奔馳也說不定。若真是如此,就沒辦法追了。


    (拜托,早知惠,求你別走遠……)


    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前往鬧區後麵的小巷子。唿吸紊亂得感覺肺部悶痛,強忍住冷風刮過臉頰的刺痛,繼續向前跑。難跑的厚底靴踩在柏油路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在陡坡上的小巷子裏,兩側處處閃爍著粉紅色或紫色等俗豔的霓虹燈招牌


    。零零星星,穿著大衣宛如要隱藏彼此般依偎著行走的路人,清一色都是一對對男女。賓館林立的街道上——擦身而過的情侶們,對靴子發出重重落地聲、奮力爬上坡的絆投以奇異眼光。


    若早知惠仍一個人繼續玩<遊戲>——


    絆看到一對情侶正要走進前方的一間賓館。一名穿著大衣、看起來不好惹的男人,以及被男人搭著肩、身穿人工皮草大衣、從迷你裙露出苗條美腿的女人。


    當兩人的身影幾乎要消失在賓館牆壁後麵時……


    「早知惠!」


    絆邊跑邊用祈求的心情大喊。


    情侶停下了腳步。穿著大衣的男人用手推著女人肩膀催她進賓館,早知惠轉過頭來往身後一看,睜大了眼睛。


    「絆?」


    絆擠出最後力氣向前跨出穿著靴子的沉重腳步,到了早知惠跟前。雙手放在膝蓋上喘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


    「早知惠,走吧,迴家了。不要再來這種地方。」


    「絆……」


    「給我等一下,你怎麽隨隨便便就要帶人走呀!」


    穿大衣的男人大叫著打斷兩人的對話,把不知所措的早知惠拉到身邊。男人粗暴地抓住早知惠的肩膀,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一刻也等不及要把她拖進賓館的態度。當絆對他投以輕蔑的眼光時——


    「啊!」


    男人誇張地提高噪門。絆皺起眉頭仔細看了對方一眼後,發覺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一萬五千圓!」


    脫口而出的是男人錢包裏的鈔票金額。一個將花白頭發理成平頭,雖然看似從事危險工作,但錢包裏卻很寒酸的四十歲男子。


    「你這個小兔崽子,那個時候竟敢耍我!」


    他粗魯地把早知惠推開,伸手要抓絆。被推倒的早知惠一屁股跌坐在柏油路上。「你想對早知惠做什麽呀?你這個一萬五千圓的家夥!」盡管胳膊被一手拉起,絆還是不甘示弱地頂迴去。「被騙一次還不夠呀,你是白目呀,超遜的!」


    「什麽……你還敢頂嘴……」


    「早知惠,別理這種家夥,他身上沒有錢啦!白白浪費了你漂亮的腿,這種家夥根本沒資格碰你!」


    男人用手一把捂住大吼大叫的絆的嘴。但發現即使如此,仍無法叫她閉嘴時,他便朝絆的頭揮出一拳。絆咬緊牙根,即使挨打仍倔強地不閉上眼睛。


    嘎的一聲,在頭上發出聲響。


    空氣凝結了幾秒。


    男人睜大眼睛。絆也兩眼睜大地抬起頭來。


    「好痛……」


    代替絆被揍的淺井,臉頰歪一邊地咋舌。


    「淺井……先生。」


    意料之外的發展使絆目瞪口呆。帶著油畫顏料的味道從背後抱住絆,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人拉開。


    「yoshioki——」


    「有!老師。」


    在聽到有人爽快地迴應淺井的唿喊聲後,從眼角處飛進了一個短發美人,井上由起修長的腳正好不偏不倚地踢進男人的後頸延髓處,被踢飛的身體落在賓館的牆邊。


    一記華麗的迴旋踢之後,由起佇立在男人麵前擺出迎戰的姿勢,但男人早已口吐白沫、暈眩過去了。


    「咦,這樣就結束了呀?真是不過癮,要不要幹脆再賞他個五、六拳,然後把他吊在加油站示眾?」


    「不用那麽殘忍啦。」


    看著假裝聽不懂,還在彈響指關節的由起,淺井一手按著臉頰歎了口氣。


    絆花了好幾秒鍾,才領悟出一刹那間完美收場的局勢。


    「早知惠!」


    甩開淺井的胳膊,往跌坐在地上的早知惠那邊跑去。早知惠瞠目結舌看著倒在牆邊的男人醜態,緩緩抬頭。


    絆跪坐早知惠麵前,打從內心地緊緊擁抱她。


    「絆……」


    「笨蛋,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遊戲>已經結束了,不要迴來了。這裏再也沒有屬於你的地方了。」


    「我、我……」


    有些恍惚的早知惠含著淚,聲音略為嘶啞。她也同樣將雙手繞到背部抱緊絆,絆從肩膀後方聽到她抽咽著說話的聲音:


    「我突然對每天平靜無波的生活……感到不安……每天都上學、陪奶奶聊天、跟媽吃飯,突然覺得——這樣真的好嗎?平靜的日子一天天地過,最後也變得跟媽媽和奶奶一樣,一想到這裏就覺得莫名惶恐……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麽事……」


    「早知惠……」


    聽著早知惠斷斷續續的話令絆心痛。兩個人貼坐在柏油路上,熱度慢慢從雙腳流失。絆用自己纖細的胳臂摟緊早知惠細長的身體。雖然無法拂拭早知惠的彷徨失措,但至少在這一刻,我們可以共享身體的冰冷以及彼此心中的不安。


    絆也能感同身受地了解,過於平穩的生活有時的確會令人不安。會讓人有股想挑戰自己能耐、想行走在無底深淵邊緣的衝動,以藉此感覺自己仍存在、仍活著,好撫慰自己慌亂的心……但是,即使如此,這也不是早知惠該迴來的地方。她應該在別處找尋新生活。她的歸屬不該在這裏。


    「早知惠,你聽我說……」


    撫摸著早知惠因啜泣而起伏的背,絆溫柔地緩緩說出口。把頭埋到早知惠背上的人造毛皮中,感覺著她的香味。


    「早知惠最初說出不玩<遊戲>的時候,我覺得你好厲害,很有勇氣又很帥。因為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不像我,我很懦弱,明明跟大家是同類,卻在心中看不起大家。一個人的話,就連阻止別人圍毆你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還跟著一起踢了你……<遊戲>的事,勢必要有人做個了結的,這是早晚的問題。任誰也不覺得<遊戲>可以一直玩下去,但因為我們對一些無形的東西感到恐懼,深怕一停下來就會被淹沒、而變得停不住腳步。在這個情況下,率先掙脫出來的就是你,你做了沒人敢做的事。


    迴到家以後,你也會過得很好的,要過平凡的生活其實是很不平凡的事。難在要維持平衡,必須沿著一條過於寬敞、明亮又無處遮掩的道路直直走下去,很容易一個不留神就迷失目的地。但如果是早知惠的話,一定沒問題,我相信你會充滿自信地走下去。


    早知惠很堅強。我很羨慕、很喜歡這樣的你,也以你為榮。」


    從人造毛皮中抬起頭來,絆抓著早知惠的肩膀從自己身上拉開,由正麵看著淚流滿麵的早知惠。


    「迴去吧,早知惠。」


    早知惠還在抽咽、抖動的肩膀逐漸平靜了下來。


    她輕輕點了點頭。


    送早知惠迴到家之後,一聽到早知惠坦然說出「對不起,讓媽擔心了」的話,原本早準備迴來時要好好責罵她的母親,頓時失去宣泄情緒的管道而沉默地緊咬嘴唇。


    「我求你別再亂跑了……」


    嘴裏嘟噥的這句話,才是她比起責罵女兒,還更想對女兒說的話吧。


    早知惠可能十年後會成為母親,之後再過個三十年就會抱孫子而升格做祖母吧。我想如果是早知惠,一定是個可以創造幸福家庭的大人。將來她也許會忘記在她十幾歲的短暫時光裏,曾在不安定中求得自己靈魂的歸屬,不過有時應該也會懷念起點綴街道的霓虹燈或街頭的喧囂、心愛的人工皮草大衣、龐克搖滾風的衣服,以及那曾經在寒冬中仍穿著超短迷你裙、自信滿滿地走在街上的事吧。


    絆唯一不變的希望是——願她無論到幾歲,都還是絆引以為榮的、擁有著一雙修長美腿的早知惠。


    在迴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路上,腳步輕盈的絆身後跟著有點目瞪口呆的——


    「兩名青年。」絆踩著輕鬆的步伐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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