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月奏住在一間樣式類似茶室的小型木造建築裏。


    這間茶室原本好像就是緊鄰能樂堂而建。細細品味後,可以發現這還真是一棟饒富雅趣、充滿古風的房子。整體散發出靜謐高貴的氣質,就算被指定為古跡也不奇怪。


    嵩月將我帶往浴室,讓我清洗沾滿泥濘的臉與手腳。


    起初我還不作他想,但後來才驚覺自己正待在同班女同學平常洗澡之處,令我不禁心猿意馬了起來。


    我用嵩月借我的毛巾擦臉。不知為何,這條毛巾一拿到手就香氣撲鼻。眼前就是她平日使用的洗發精與洗麵乳罐子,我忍不住打量起品牌。


    操緒見狀大發嬌嗔。


    ‘你在做什麽,不要亂看好不好!’


    真希望她的音量能放輕一點,或許嵩月能聽見她的說話聲也不一定。我如此勸告操緒後,她斜眼瞪著我。


    ‘……你有意見嗎?’


    操緒很不高興地轉頭背對我。自從剛才跟嵩月碰麵以來,操緒的心情就非常惡劣。我實在想不出任何逗她開心的方法,隻好抱著輕微的胃痛走出浴室。


    嵩月的臥室是鋪了榻榻米的傳統日式房間,裏頭隻擺著小張的寫字台及圓形的四腳餐桌,樸素到有點寂寞的程度。不知何時已換上便服的嵩月,以有點跌跌撞撞的危險姿勢為我端上一杯衝好的茶。


    一般來說,這種場景的氣氛應該很輕鬆才對;不過在依舊搞不清楚嵩月真實身份、且兩人都相互警戒對方的情況下,不安與緊張的空氣充斥於房間裏。


    這種時候我也沒有心情品嚐茶香,隻能將杯中的液體機械性地倒入口中。


    “……今天早上我在練舞。”


    正襟危坐的嵩月毫無預警地突然開口,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理解她話中的涵義。


    “練舞……是跳舞的舞吧?日本舞之類的嗎?”


    “是巫女神樂{譯注:日本巫女在祭祀儀式時所跳的舞蹈},潮泉太太教我的。”


    嵩月吞吞吐吐地小聲迴答。雖然她的句子缺乏連貫性,不太好理解,但應該是在說明自己為何會穿巫女服的理由吧。


    話說迴來,這間小屋的隔壁就是能樂堂,那剛才我們看到的人偶也是演能劇用的“小”道具囉?


    既然嵩月在我突然出現之前在練舞,那她會穿巫女衣服也是情有可原。這麽一來,就能解釋家中既非經營神社也會穿那種服裝的理由了。


    “那……昨天淩晨的事?”


    我的這個問題讓嵩月深深低下頭。她之所以會襲擊鳴櫻邸,難道也是為了練習神樂?


    “……因為舞蹈是武術的起源。”


    她簡短地如此解釋道。


    我等了一會兒,依然不見她繼續說明下去。對嵩月而言,手邊最適合戰鬥的服裝就是那套巫女服,這大概是她想表達的意思吧。就好像練習劍道或合氣道也需要換上道服一樣,並沒有其他更深的意義。


    “請問一下——”


    話說到一半我便遲疑了。關於她襲擊我的原因,關於她正在尋找的什麽機巧魔神,還有關於她能一瞬間熔化玻璃的方法。就跟之前一樣,一大堆問號同時湧現。結果,我首先問出口的還是我最迫切想求得的答案:


    “你看得到纏身於我的幽靈嗎?”


    霎時,兩位少女都停下了動作。


    嵩月挺直背脊、保持優雅的正座;操緒則麵無表情地靠立於我背後的牆壁。在一片凝重的沉默中,首先有動作的人是嵩月。


    她那宛如黑水晶般的眸子,從正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形狀姣好的嘴唇幾度輕輕掀開,最後才終於下定決心說道:


    “夏目同學相信惡魔的存在嗎?”


    “什麽?”


    我好像被人放了一記冷槍。就類似相撲時被對手誘入陷阱一樣,我的表情在那一瞬間鐵定很可笑。


    惡魔、相信……我不明白嵩月的意思。難道是因為我問她是否相信幽靈,她才會對我拋迴類似的問題嗎?一旁的操緒此時仍舊不太高興地蹙著眉。


    然而嵩月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她略微將身體傾向我,右手還不知不覺地舉了起來,眼神中也充滿了正在告知重要事實的決心。


    “——其實,我是一個惡魔。”


    嵩月斬釘截鐵地強調道。


    我不自覺再度端詳她那遠離俗世的美貌。


    什麽?


    身為被稱唿為惡魔的存在,其實她從過往一直到現在,都融入於人類的社會之中低調地過著生活——這是嵩月的說明。


    “因為是惡魔,所以必須與人類進行交易、換取報償,或是與其他惡魔爭奪勢力範圍……簡而言之就是為了搶奪人類的靈魂而行動,與過著平凡生活的普通人……”


    “牽扯不上關係?”


    我膽戰心驚地接著問。嵩月思索了一會兒。


    “嗯……幾乎牽扯不上吧。”


    模棱兩可的答案。我暫時陷入了沉默。麵對這種話題,我到底該以何種態度討論才好?


    嵩月看起來頗為緊張。她的表情就類似小孩子在自首惡作劇時害怕被大人斥責的那種緊張。除了揣測我會產生什麽反應外,她似乎完全沒考慮我會視為無稽之談的可能性。


    嵩月站起身,為我那幾乎沒減少的杯子注茶。她的黑長發今天綁成了麻花辮,所以樣子看起來比之前更為稚嫩。


    關於她剛才所說的惡魔。


    雖然我也是被幽靈纏身之人,卻很難相信她的這番說辭。不過,嵩月並不像是會在這種場合下開玩笑的人。況且因為話題內容實在太過異想天開,反而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可信度。操緒似乎也無法判斷對方的表白真偽。


    “關於操緒……也就是纏著我的幽靈,你之所以可以看見她,是因為惡魔的身份之故—嗎?”


    “如果她是射影體的話,我應該可以看見。”


    “……射影體?”


    話說迴來,嵩月一直以這種方式稱唿操緒。她輕輕點頭後繼續說道:


    “原來那位小姐名叫操緒,真好聽的名字。”


    或許吧,不過你的名字也很不錯——如果我敢這樣打嘴炮就好了,但這麽一來鐵定會惹操緒生氣吧。況且我現在也沒那個心情。


    “她現在就站在這個房間……你看得見嗎?”


    嵩月搖搖頭。


    “我是那種感應力不強的惡魔,所以白天就沒辦法……除非解開擬態。”


    也就是說她如果不將現在的人類擬態解除,就無法看見操緒吧?話說迴來,昨天淩晨的她左眼呈閃閃發亮的綠色,如今則一對眸子都是黑的。


    “那射影體又是?”


    聽了我的問題後,嵩月微微偏著脖子道:


    “啊……就類似生靈{譯注:日本民間傳說,生命體還活著時因怨恨或執著所產生的負麵能量}吧,也是用來封印機巧魔神的祭品。”


    “祭品?”


    “就像人柱{譯注:日本古代在建築大型工事時為了祈求平安,將活人埋在附近當祭品}的意思。”


    “……”


    我實在聽不懂嵩月的說明。直到這時我終於才隱約發現,嵩月很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想法。


    或許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射影體到底是什麽吧,再加上她似乎很怕生,所以更加深了不擅言詞的印象。


    不過,聽她這樣一連串道出不成說明的陌生詞匯,反而讓我感覺她並沒有在說謊。不然的話,我就是被她身上發出的某種強力電波催眠了。真相到底是何者呢?


    “那,機巧魔神又是什麽?”


    對方曾質問我那玩意兒到底在哪裏,所以我猜她總該知道機巧魔神是什麽吧。


    嵩月以楚楚可憐的目光朝上注視著我。過了半晌,她才好像判斷出我並不是在裝傻。她的目光遊移,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說明方式,隨後才開口道:


    “機巧魔神就是機巧魔神。”


    “……”


    莫名其妙的解釋。


    我想嵩月自己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麽。


    “嗯……其實那是一種武器,與惡魔戰鬥用的。”


    “武器?為什麽那種危險的東西會在我家……”


    一說到這裏我才突然想起來,黑崎朱裏交給我的詭異箱子,就算裏頭裝了手槍之類的東西也不奇怪——而且重量也很相近。


    “在我家工作的部下們說……機巧魔神被送進了r町的那棟怪宅邸裏,所以必須殺進去……”


    “殺進去?”


    “我覺得那樣不好……所以之前我才會……”


    “改用偷的?”


    嵩月默默地點頭。


    你有什麽想法——我無言地抬頭望向操緒。


    ‘嗯……大致聽懂了……應該吧?’


    操緒的語氣依然很不悅,而且還麵有難色。她會有那種感想確實很正常。


    嵩月說自己是惡魔,而機巧魔神則是用來與惡魔戰鬥的武器。因為那玩意兒被送來我的租屋處,所以她企圖悄悄潛入房子偷迴去,沒想到卻撞上了操緒,隻好暫時逃跑。


    因為操緒好像是什麽機巧魔神的祭品。


    乍聽下似乎可以接受的這段解釋其實依舊充滿了疑點。如果要采納嵩月的說法,首先就必須相信她身為惡魔的前提。不過我一直到現在還是很難相信這點,如果她此刻展現出可以看見操緒的能力,或許還比較有說服力一點。


    “你剛才說到你家?那你又為什麽會住在這裏?”


    我突然察覺到這點,順便環顧了她的房間一圈。


    雖說是氣質高雅的傳統日式房問沒錯,但裏麵卻隻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看起來十分冷清。既沒有電視、電腦,也缺乏暖氣設備。為什麽嵩月會獨自住在這種地方呢?


    “……我拜托潮泉家的老爺爺讓我搬過來……因為我不想繼承家業。”


    “家業?”


    嵩月的老家在做生意嗎?話說迴來,領我上山的那位姐姐也提過,除了自己以外,這裏還有個叫小奏的孫女。小奏——應該就是嵩月奏吧。


    嵩月還是維持那種缺乏連貫性的說話方式,真希望她能改一改這個習慣。


    “我的老家其實是經營惡魔組織的。”


    “什麽?”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意啊?我正想這麽問的時候,嵩月卻突然表情一繃,將目光轉向窗外。


    低沉的排氣管怒吼沿著地麵撲來,而發出聲響的物體似乎正在逐漸逼近。


    有車子開過來了——操緒對我悄悄說道。那車種呢?


    ‘賓士。’


    “咦?”


    我略略抬起身子,追隨嵩月的視線望去。


    正如操緒所言,一輛黑色的梅賽德斯(mercedes)正強行駛上隻能容納單輛車通行的山路。由於車窗被貼上了全黑的隔熱紙,所以看不到裏麵的乘客長相。如果隻是個身家清白的有錢人,應該不會開這種形跡詭異的賓士吧?


    排氣管的噪音終於漸漸停息,黑色賓士在嵩月的茶室前戛然而止。


    嵩月臉上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嚴苛表情,瞪著窗外的那輛車。


    她那使勁抿住的嘴唇開始泛白。


    賓士的助手席首先打開,一名光頭大漢下了車。


    大漢穿著純白的西裝與亮漆皮鞋——很難想象如今這個時代還有人會作這種一看就知道是黑道的打扮。從駕駛座下車的短卷發男子體格也不輸前者。後者將手插入胸前,不敢大意地戒備著四周的變化。


    接著賓士的後座終於打開,一名年約三十、身著高級西裝的男子從車上走了出來。這個人身材既清瘦又散發出穩重的氣質,不過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才是三人裏最恐怖的角色。


    盡管第三名男子有著修長的身材與端正的五官,但左側太陽穴卻有一道延伸至臉頰的明顯疤痕。


    那家夥從事的職業絕不普通。


    最後……


    在三名男子的護衛下,一名身穿簡便和服外套、平頭的男性終於現身。他的年齡約在四十五至五十之間,盡管體格不算高大,卻散發出一股驚人的威嚴。這種家夥應該不是什麽小角色,想必是鼎鼎有名的老大級人物。


    ‘是來討債的嗎?’


    操緒不安地喃喃問道,我開始思索這種事的可能性。嵩月的雙親因為欠下巨款,所以才會讓女兒一個人躲在這裏,避免發生危險。


    這種事並非不可能,況且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拿女兒抵債這種規矩,但至少嵩月應該蠻值錢的——就算她自稱是什麽惡魔也一樣。


    如果嵩月真被債主追上門,那我豈能坐視不管。就算是父母親欠錢,人口買賣這種事也是不被允許的。如果跑去找警察幫忙,應該有辦法解決吧?然而實際上看到這幾名男子的猙獰麵孔後,就會明白找警察這條路實在是太天真了——至少對現在的我們而言一點用都沒有。


    警察根本不是這群人的對手。想要從這種黑道手中逃脫比登天還難。在卷入麻煩的事件之前,扔下嵩月自己逃跑才是上策。


    我當然明白上述道理,但卻沒有選擇落跑。


    男子其中之一粗暴地拍打著茶室入口。


    我無意識地向前站了一步,移動到可以保護嵩月的位置。嵩月似乎嚇了一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然而我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為了她而行動,單純隻是虛張聲勢、充麵子,以及對她無自覺的占有欲作祟罷了。真沒想到自己竟會采取如此愚不可及的選擇。


    茶室的狹窄入口終於被打開,平頭男倏地將臉探入室內。霎時——


    嵩月顫抖著嘴唇,靜靜地低聲喚道:


    “爸爸……”


    什麽?


    *


    從能樂堂的正麵坡道直直往下走,就可以到眼熟的石階。


    當我感覺腳底傳來石頭堅硬的觸感後,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看來我跟操緒是在院子裏繞了遠路。盡管不是刻意的,卻在不知不覺中於潮泉家的後山以螺旋形逛了大半圈。看看手表,現在已經過了下午三點。


    我感到非常疲憊。除了肉體外,還有精神方麵。


    ‘好累喲……’


    操緒也略微偏著身子,跟在我的後方。


    依我的經驗,就算她是輕飄飄的幽靈,出現這種狀態時也代表她的體力已經耗盡了。發生這麽多事,要說不累恐怕是騙人的,就算是幽靈也一樣吧。


    ‘呐,智春。’


    滿臉倦容的操緒迴頭瞥了一眼背後的小山。嵩月所住的房子恰好映入她眼簾。


    “什麽事?”


    ‘嵩月同學所說的惡魔,該不會是哪裏的方言吧?’


    “方言?”


    ‘嗯……相聲裏不是常常開這種玩笑嗎?聽說土生土長的江戶人沒辦法正確區別“ひ(hi)”與“し(shi)”的發音,所以會把秘密(ひみつ)念成(しみつ)。’


    “你的意思是……在嵩月的故鄉,‘流氓’這個字的念法跟我們的‘惡魔’一樣?”


    我難以苟同地搖搖頭。哪有這種事。“流氓”跟“惡魔”也隻有一個音相同而已。況且嵩月平常說話根本沒有腔調,就算略嫌吞吞吐吐,但發音可是十分標準。


    ‘可是她說自己的父親也是惡魔呀?’


    嗯——操緒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反駁道。


    確實,她說她家是經營惡魔組織的,不過那位大叔怎麽看都像個流氓,絕對不是什麽惡魔。


    至於嵩月表示自己不想繼承家業,就是對擴張黑道組織毫無興趣的意思吧。


    其實關於這件事,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虛幻。由於劇情的發展過於異想天開,讓我有一種不知自己為何會置身其中的感覺。


    我摸著自己被扯鬆的t恤領口,歎了一口氣。那是方才嵩月她父親揪住我的位置。


    ——竟敢跑進我女兒的房間,你好大的膽子?


    嵩月的父親一闖進茶室就如此說道。


    他罵人的音量並不大,但反而更讓人覺得恐怖。隻要我的迴答稍有閃失,搞不好就會在此身首異處。對方已經下了隨時準備動武的決心,所以根本不需要用大聲嚇唬人。


    結果動手製止這位大叔的人竟是嵩月。


    啪!


    她毫不遲疑地從側麵給自己的父親一掌。


    那一記毫不手軟。


    我被她嚇了一大跳,不過她父親所受的震驚應該遠遠超過我吧。大叔愕然地瞪大眼,嵩月則立刻追問:


    ——你為什麽要過來……?


    那是一種缺乏抑揚頓挫的冰冷語調。


    唔哇——當時的操緒也忍不住眯起眼睛,而我則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就算是親女兒,對這種黑道老大采取如此強烈的手段,會不會太過分了點?然而嵩月卻絲毫不留情地繼續追擊。


    ——迴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夏目同學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會原諒你。


    真不知道為何要特地舉出我的名字。


    雖然我很感謝嵩月庇護我的用意,但這種話更可能招致對方的誤解,真希望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嵩月的父親一瞬間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了我一眼,但在女兒的冷眼旁觀下,又馬上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那位大叔的目光盡管既兇悍又充滿血絲,但我總覺得似乎泛著淚光。


    就像碰觸到剛出鞘的短刀一般,現場的沉默就連血液都會為之凍結。幸好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迴去吧——嵩月的父親對屬下命令道。


    接著他便轉身離開房間,頭也不迴地搭上黑頭賓士。臉頰有傷疤的男子為老大將後座的車門關上,光頭與短卷發男則深深地對嵩月鞠了個躬,接著才返迴車上。直到那輛賓士消失為止,嵩月都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窗外。


    我與操緒則隻能愣愣地觀察事情發展。


    之後我是怎麽向嵩月辭行的,我已經忘了。


    嵩月隻是對我無言地點點頭,並沒有要留我下來的意思。她站在茶室的正麵出口處,跟方才一樣默默地目送著我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智春!’


    當我正感慨萬分地步下石階時,操緒突然對我喊道。我懶洋洋地抬起頭,眼前就是潮泉家的後門,一名男子正倚在水泥製的門柱旁。


    那是剛才那名身穿高級西裝的修長男子。


    也就是嵩月父親的部下,臉上有傷疤的那位。


    他好像守株待兔般,一動也不動地等待我接近。


    我連逃跑或停下腳步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隨著重力——就像燃料用盡的人造衛星一般,沿著石階一步步接近了男子麵前。


    就在我即將穿越後門的瞬間,男子向前跨出半步。盡管他並沒有發出半點壓迫感,卻剛好卡在阻擋我離開的絕佳位置上。我就像觸電一樣頓時停止動作,抬頭仰望對方。


    “我有些話想要對你說,你現在有空吧?”


    男子以客氣的語調問道。


    不過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拒絕對方的權利。


    男子領我坐上於門外等候的車輛。


    這跟剛才的應該不是同一輛,不過依然是非常高級的黑色賓士,車上還配有專屬的司機。能自由使用這種交通工具的人應該不是什麽小混混吧!恐怕這名男子也是個副領導者之類的。


    “就去我朋友開的地方吧——”


    說完後,車輛便駛向了某間壽司店。


    那間店的麵積雖不大,卻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高級感。店門口掛著‘準備中’的牌子,不過傷疤男卻毫不在意地直接走了進去。原本看似在休息的主廚,一見到男子便立刻站起身鞠躬。


    “真沒想到,是八伎先生——歡迎光臨。”


    八伎似乎是傷疤男的名字。


    “很抱歉突然造訪,可以把包廂借我使用嗎?”


    八伎以熟客的姿態直接進入壽司店後方,我隻能畏畏縮縮地跟在他後麵。突然走進這種陌生的高級餐廳,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智春……進這種店真的沒關係嗎?’


    操緒擔心地問道。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如果我在這種地方點壽司,真不知道得掏出多少鈔票才能安然走出去。菜單上隻簡單寫了魚類與海鮮的名稱,完全沒提到價格的事。


    “你幫這位小哥盡量準備好吃的,我隻要喝茶就夠了。”


    八伎對跑來服務的店員指示著。光聽到他所說的這番話,我就忍不住打顫。在坐著喝茶的黑道大哥麵前,誰還有心情獨自享用壽司?這是故意要讓我難堪嗎?


    男子果然坐在我的正對麵,還默默盯著我瞧。


    他的視線似乎不時移向我的背後,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這位叫八伎的男子,似乎能看見操緒的存在。


    操緒似乎也察覺到這點,從剛才就一直沒出聲。


    光是忍耐這種靜默就足以引發我的胃痛。過了好一會兒之後……


    “讓您久等了。”


    一盤豪華的握壽司終於端至我麵前。請用——八伎叫我不要客氣,我隻好自暴自棄地抓起距離最近的縞鯵壽司。


    原先我還以為自己應該會食不知味,沒想到卻大錯特錯。壽司簡直是美味到了極點。如果能在更安全的環境下享用,不知該有多好……


    “你姓夏目對吧?”


    八伎突然開口。


    我終於明白這個人究竟是哪裏恐怖了。他企圖采取的行動總是突然出現,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也就是說,你看不到他的準備動作。


    就算他在我麵前拔出手槍、直接將我射殺,我恐怕在斃命前也不會察覺到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吧。事實上,我此刻正坐在一名技巧高超的殺手麵前享用美食。


    “冒昧請教一下,夏目直貴是你的親戚?”


    “咦?您怎麽會認識我哥?”


    又是他!我心想,在我這個親弟弟毫不知情時,老哥究竟在搞什麽鬼啊?


    “哥哥……原來如此。你是直貴的弟弟,所以才會帶著射影體與奏小姐……”


    八伎麵不改色地說道。


    尚未咀嚼完的壽司還塞在口中,但我卻渾身僵硬無法動彈。我感覺冷汗正從我的背脊流下。這個人果然能看見操緒,搞不好他找我來這裏的目的隻是想除掉我,所以才會事先請我享用這頓最後的美食。


    操緒似乎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已經無法將眼前的處境一笑置之了。


    ‘我聽說美國的監獄會在死刑執行當天先讓要被處死的囚犯吃頓大餐耶。’


    你不是我的守護靈嗎?拜托別說這種話。


    “請、請問……”


    我勉強擠出這幾個字,接下來便為之語塞。我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要無法承受負荷。


    八伎靜靜地注視著啞口無言的我,隨後才主動開口問:


    “——奏小姐有對你提過我們的真實身份嗎?”


    “啊,有的。”


    我尷尬地點點頭。那該不會是什麽必須死守的天大秘密吧。


    “她說……她


    自己也是惡魔……”


    “沒錯。嵩月組幾乎控製這整座城鎮,是一個曆史悠久、名門正派的惡魔組織。”


    八伎的口吻非常嚴肅,看來我果然沒有聽錯嵩月當時的話。這麽說來,惡魔有沒有可能是黑道的行話?其實就代表暴力組織的成員。


    “嵩月組……所以說,嵩月同學……”


    “奏小姐是我們社長的女兒。”


    “唉……”


    社長。原來如此,雖然我早就大致猜到了。


    “我從奏小姐還牙牙學語時就已經在社長的手下工作。”


    八伎麵無表情地表示道。雖然這隻是我的一點感想,不過“牙牙學語”這種可愛的形容詞出自他口中,未免也太不搭調了吧?


    “很遺憾的是,小姐似乎不喜歡嵩月家的事業。當然我也能體會小姐的感受。小姐天性就很溫柔,但因為家世之故,使小姐在學校幾乎交不到什麽朋友——說實話,我剛才看見你的時候還嚇了一跳。”


    八伎盯著我述說道。此刻他臉上似乎浮現了微微的笑意,如果不仔細觀察還很難發現。沒想到這種人也會露出類似普通人的表情,真令我意外。


    “結果小姐才剛升上高中,就馬上有同學來家裏玩……小姐剛才那種開心的模樣,我以前幾乎沒有印象。社長也很明白這點,所以並不會傷害你。”


    “……”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其實我根本不是去找嵩月玩,但真正的理由此刻又很難啟齒。話說迴來,嵩月剛才真的很開心嗎?


    我不禁想起雙方分手時,嵩月站在門口持續目送自己的身影。


    “老實說,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八伎將手伸入西裝懷中。


    請你把你的性命交給我吧——我還真擔心對方會說出類似的話。然而他從懷中取出的並不是手槍,而是綁著粉紅色緞帶的禮物。


    “這是給奏小姐的入學賀禮。”


    啊——操緒似乎也被嚇了一跳。


    ‘難道你們的社長來找嵩月同學是為了……’


    八伎默默地點頭,似乎可以聽見操緒的說話聲。


    “麻煩你之後找機會將這份禮物轉交給奏小姐,可以嗎?”


    我在腦袋完全空白的狀態下接過八伎手中的禮物。看它的包裝方式與尺寸,裏麵應該是手表或鋼筆之類的吧。不過包裝紙的圖案倒不是什麽勞力士或寶格麗的商標,而是可愛的小貓插畫。


    那位五官精悍的大叔竟然會挑這種包裝。恐怕就是因為當時我在場,嵩月的父親才不好意思把禮物拿出來吧。


    八伎麵對滿臉疑惑的我並沒有多作解釋。


    “奏小姐的事以後就麻煩你了。”


    說完後,他便對我深深地鞠躬。


    *


    盡管八伎提意送我迴鳴櫻邸,不過我婉拒他的好意,最後在車站前的鬧區下了車。


    杏借我的腳踏車還停在潮泉家門口,不過我想應該無妨。大原酒行裏平常隻有我會去騎那輛腳踏車,況且在那種豪宅前應該不會有人敢偷車。等明天再去拿就可以了。


    其實現在的我完全不想接近嵩月所住的地方。


    八伎交給我的禮物雖小,握在手裏的感覺卻分外沉重。


    暫時不要考慮那件事吧。


    我坐在車站前的噴水池旁,等待公車進站。


    沒想到才剛開學就碰上一堆莫名其妙的事。


    當然那並不是嵩月的錯。雖然她自稱什麽惡魔,但她本人卻是個既成熟又溫柔,外貌也無可挑剔的美少女。不管過程為何,能與她這樣的同學建立交情總是令人高興。


    然而如果旁邊再多出那個恐怖大叔與殺手大哥,事情就不一樣了。倘若繼續跟嵩月來往,下場不是被拉入嵩月組成為小弟,就是為了“鍍金”而送入監獄蹲苦窯。上述可能性使我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的確,就算嵩月的中學同學拒絕與她來往,我也沒有立場苛責那些人。普通人要不是豁出去了,恐怕很少有人敢與黑道老大的女兒在一起吧?就算嵩月組的人不插手幹涉,嵩月周圍的人也很有可能被敵對組織的攻擊卷入。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覺得嵩月的父親或八伎是什麽大惡人。


    況且剛才對方還讓我免費享用超級好吃的壽司。


    就因為我感覺欠嵩月組人情,所以對於隱瞞他們真相那點讓我有些內疚。


    黑崎朱裏交給我的神秘手提箱,如果裏麵真的裝有嵩月組正在尋找的武器,那我是不是該誠實地告訴他們比較好?


    隻要一想象八伎等人為了逼問手提箱的真相而拷打我,我就很不想返迴鳴櫻邸。我無意識地數著噴水池激起的水花,並且錯過了從眼前駛離的公車。


    嵩月的事、黑崎朱裏的事、科學社的事、神秘手提箱的事、機巧魔神的事。


    讓我煩惱的問題實在是接應不暇。壓力幾乎快要將我打垮了。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吞了鉛塊般鈍重。


    ‘——呐,智春。’


    這時我才發現,操緒已站在正低頭苦思的我麵前,以俏皮的表情彎身望著我。她並沒有提到關於任何嵩月或手提箱的事,隻是在我麵前輕輕站起身並伸了個懶腰。


    星期六的傍晚,鬧區街頭人潮洶湧。操緒以橘紅色的夕陽為背景,靈巧地轉動著身軀,裙擺也同時輕盈地飛舞著。


    ‘我們去約會吧。’


    “咦?”


    我訝異地抬起頭。操緒露出一抹已然看穿我心情的微笑,就好像是年紀大我好幾歲的姐姐一樣。她挽起依然坐在噴水池旁的我。


    ‘——放心,操緒會一直陪著智春的。’


    她溫柔地如此說道。雖然不知道她要我放心的根據為何,況且被幽靈安慰的感覺也很奇怪。不過……算了,我心想。偶爾也會有像今天這種不得不感謝有她陪伴在我身邊的日子吧。如果某一天她會從我身旁消失的話——至少得將這種感謝說出口才行。


    ‘——我想去逛賣衣服的地方,看看春季的大衣、裙子還有鞋子。接下來我們再去看電影,我想看迪士尼的動畫片或恐怖片。’


    “兩種差很多哩,你到底想看哪一種?”


    ‘還是恐怖片好了。當然,你要買兩張票喲,我的票就讓智春請。’


    “蝦米!?你不是可以免費飄進去嗎?”


    聽完我的抱怨後,幽靈少女對準我的鼻子搖搖手指。


    “所謂的約會就是這樣啊。況且智春也不希望我坐在隔壁陌生男子的大腿上吧?所以還是要買兩張票。”


    操緒把臉湊過來並命令道。


    我還是很難接受她的理由。也罷,也許操緒說得沒錯,所謂的約會就是應該這樣。盡管從他人看來我隻是買了兩張電影票卻沒有女友陪的可憐家夥而已。


    幽靈少女笑了,笑容就如同我幼年時的記憶一樣。


    望著操緒的這個表情,我突然覺得先前那些問題都變得無關緊要。總之,下禮拜上學時,就直接將八伎要我轉交的入學賀禮拿給嵩月,然後再去找黑崎朱裏談判一次。假使她依舊什麽都不肯說,就直接把手提箱硬塞給她吧。這麽一來,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然而從日後的結果看來,我當時的預期實在是大錯特錯。


    時間已過了晚上十點。方才我先在流行服飾專櫃陪操緒逛到腿軟,接著又在她的無理取鬧下前往昂貴的咖啡廳解決晚餐,最後還看了兩部以驚悚殺人為主題的恐怖片。逛街途中我不小心闖入販賣女性內衣之處,被路人白了好幾眼;在咖啡廳用餐時也因為跟漂亮的女大學生並桌而使操緒勃然大怒;在欣賞電影到一半時,我更由於情節過於恐怖而開始惡心


    反胃。總之大致上算是跑完了正常情侶的約會流程,其實比想象中要來得愉快嘛——如果不考慮荷包因此而大幅縮水的話。


    迴到家門口後,最先感覺到家中氣氛不對的還是操緒。


    ‘奇怪……怎麽這麽安靜?’


    經她這麽一提我也有同感。不過,這裏又不像剛才的鬧區。可能是因為時間太晚,加上我們在人多的地方待太久,所以才會產生安靜的錯覺吧。


    庭院內的櫻樹依舊無聲地灑落花瓣。


    被破壞的客廳窗戶也維持原先封上藍色塑膠布的狀態。


    玄關門是鎖著的。由於昨晚才有奇怪的入侵者闖入,害我差點丟了性命,所以我對這些門戶的安全問題顯得特別在意。過度安靜至少比騷動連連要來得好吧。


    我一邊思索著些事,一邊打開正門、走入室內。


    正當我以手摸索電燈開關,企圖點亮照明時——


    我的手臂突然被人揪住了。


    原先我還以為是操緒在惡作劇,後來才想起根本不可能。那種帶有惡意的強烈壓迫感幾乎要折斷我的手臂。


    “唔、唔哇……”


    正當我想放聲大叫時,從背後伸來的手掌捂住了我的臉,接著又用膠帶一類的東西封住我的嘴,然後我便被對方用力推向牆壁。我感覺側腹部被某樣堅硬的物體抵著,還可以明顯感受到金屬的冰冷質感。就算隻憑上述感覺,我也可猜到那是槍管一類的東西。


    “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站在我背後的男子以帶有口音的日語說道。


    這種事其實對方不必刻意提醒,因為手臂被扭住的我原本就動彈不得。


    事先埋伏在屋子內的男人並不隻一個,光是從我目前的角度就可以發現另外兩人。


    他們全都穿著白色西裝並披上大衣,頭上還戴著白色的毛帽。盡管是在夜裏,男子們依舊戴著會反光的太陽眼鏡。此外就是他們肩膀上掛著的衝鋒槍了。這些人的裝扮雖然跟嵩月的父親大不相同,不過也絕非善類,就好像活生生從黑手黨電影裏走出來的角色。


    ‘智、智春……!?’


    操緒原本顏色就比較淡的臉頰現在顯得更為慘白。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操緒流露出如此的反應。她就像個受驚嚇的孩子般隨時準備放聲大哭。


    不過我卻無法轉過身好好注視她。恐懼就像一層鉛皮般包覆住我的全身,讓我渾身僵硬地固定在原地。


    接下來男子們的行動更是大出我所料。


    他們精準地捕捉到操緒所在之處,並以事務性的口吻說道:


    “——已確認射影體,是m型、幹涉強度a+。因為尚未登錄,所以無法識別個體名稱。”


    操緒聽了後訝異地迴過頭。我則是屏住唿吸,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之前任誰也看不到的操緒,在短短幾天內就被四組人馬——朱裏、嵩月、八伎,再加上這群男子——清楚掌握。


    不過正確來說,這群白大衣男子應該無法以肉眼看見操緒才對。


    他們所戴的太陽眼鏡鏡片上,正發出閃爍的紅色光芒。那或許就類似紅外線攝影機吧,可以將操緒的身體輪廓描繪於鏡片表麵。雖然我並不明白詳盡的原理,但那群人應該是透過臉上戴的儀器才能捕捉操緒的存在。


    “哼,果然跟報告的內容一樣。”


    以槍管抵著我的男子嗤之以鼻地說道。


    接著他便突然湊近我耳邊,緩緩地質問我:


    “夏目智春先生——我們希望與你進行友好的對話。等一下我會把你嘴上的膠帶剝掉,希望你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如果你能理解我剛才的說話內容,就請你靜靜舉起右手。隻要遵照我們所說的話去做,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今天好像已經聽到第二遍類似的台詞……我在思索的同時舉起右手。關於這個問題的說法,好像不管是傳統的日本黑道或新興的黑手黨組織都大同小異。


    “很好。”


    男子點點頭,他的同伴立刻粗魯地撕掉我臉上的膠帶。一同被貼住的頭發也有好幾根被扯了下來。好痛——我差點就想大喊,但意識到男子們手中的武器後還是忍了下來。好險。原本被膠帶封住的嘴唇四周現在仍舊隱隱作痛。


    男子發現我真的履行約定沒有出聲後,滿意地點點頭。


    那是一名表情變化不多的外國男性。年紀約四十上下。五官與說話方式等氣質都很像教會的神父。不過即使嘴巴在笑,他眼角的肌肉卻完全僵著不動,看起來十分恐怖。


    “讓我重申一次,我們想和你維持友好的關係,使用暴力也是情非得已。那麽就如同你知道的,有個與我們敵對的勢力正在這附近。為了擊退他們,很遺憾我們必須采用必要手段。”


    說完後,貌似神父的男子將槍口用力頂向我的側腹部。想維持友好關係的人應該不會這樣吧?當然我並不敢提出抗議。


    “敵對勢力……是惡魔嗎?”


    他似乎在等待我接話,於是我便試著問道。男子的薄唇露出了笑意。


    “沒錯。”


    他漠然地點點頭,答案似乎被我猜對了。


    “惡魔既狡猾又兇暴,我們為了要保護你不受到他們傷害,隻好賭命采取這樣的行動,因此你也要老實迴答我們的問題。”


    “問題?”


    眼前在賭命的不管怎麽看都是我吧?


    “不必擔心,你隻要把你知道的答案老實告訴我們就行了。不過,如果被我發現你說謊的話……”


    貌似神父的男子略微對同伴使了個眼色,同伴立刻從手中拿出一枝形狀詭異的針筒。針的部分既短且粗,筒內還裝著看似毒性猛烈的綠色液體。


    “這是自白劑,不過副作用比較強一點,或許會對腦部留下不好的影響,目前應該是被政府禁止使用的藥物吧。”


    他以威脅的口吻告知道。這種事其實不必他多說,光是看到液體那合成顏料般的顏色,就連小學生都知道打入身體內一定會生病。


    “那麽我就開始問了。”


    偽神父以演戲般的誇張口吻問道。其實我已經大概可以猜到他的問題是什麽了。


    “——機巧魔神在哪裏?”


    果然沒錯,我心想。


    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就算朱裏要我務必好好保管,老哥也特地把那玩意兒托付給我,但我已受夠繼續跟這些怪人糾纏了。真希望哪個人能趕快把那玩意從我家裏帶走。


    “如果你是指銀色的手提箱,就放在走廊右邊……從裏頭數來的第二個房間裏。”


    “手提箱?應該是提取器吧?”


    偽神父皺著眉、露出訝異的表情。他命令同伴其中之一前去查看。看來這名偽神父應該是這群男子的領導者,也許是組織中的幹部也說不定。


    剛才將膠帶從我嘴上撕開的壯漢正步向我用來充當儲藏室的那個房間。真希望這群人在室內至少把鞋子給脫了。奇怪的是,那名壯漢的身體動作非常遲緩,此外還生著一張國字臉,長得就好像塗壁妖{譯注:日本傳說中貌似牆壁的一種妖怪}。


    “不要開燈,以免被敵人察覺我們的行動。”


    偽神父低聲對塗壁妖下指示。我倒覺得一群人不開燈在屋內晃來晃去反而比較可疑。過沒多久,塗壁妖終於出聲迴答。


    “找不到。”


    喔——偽神父的眉毛抖了一下,我則忍不住“耶耶——”地叫苦。針筒由一名臉色很不健康的男子拿著,他看了看滴在手上的綠色液體。


    “不可能啊。呃……我記得我放在靠窗的牆邊……”


    我冷汗直流,整個背部


    都濕了。偽神父無言地俯瞰我。


    “跟我走。”


    他以槍口頂著我,命令我前往房間。


    好想請他們先脫鞋啊。


    操緒也臉色鐵青地跟在我後方。男子們似乎可以清楚捕捉她的位置。偽神父抬頭看向操緒的方向,警告她不許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來到儲藏室,我發現東西依然保持我搬入這裏時的狀態,並沒有人事先闖入偷走手提箱的跡象,這讓我大大鬆了口氣。


    “呃,就在那裏。印有‘橘子’的紙箱下麵。”


    “……橘子?”


    偽神父手持武器,口中卻冒出這個可愛的單字,真讓我不知該如何迴答。塗壁妖這時將空紙箱推開,終於發現底下的銀色手提箱。


    “原來如此。”


    偽神父略感佩服地說道。


    “隱藏樹枝最好的場所就是森林……手法雖笨拙了點,不過還算是有效的偽裝。不愧是夏目直貴的弟弟。”


    “不,呃……”


    這家夥鐵定是誤會了。


    偽神父此刻依然露出思慮再三的模樣。


    “但,誰敢保證這個手提箱不是陷阱……夏目智春,你過去把它打開。”


    “耶?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麽打開它啊!”


    “不可能。如果那真的是提取器的話,你一定知道怎麽打開。”


    鬼才知道——我有種想大吼的衝動,但在肚子旁的槍口提醒我必須克製。


    總之就先隨便試試看吧。就算我真的打不開,也要在他們麵前做做樣子。


    我彎身蹲在地麵上的箱子前方,輕輕地歎了口氣。


    前天晚上已經檢查過了,這個手提箱既沒有金屬卡榫,也沒有鑰匙孔,連正確的開啟方向都搞不清楚。在這種昏暗的房間內,能湊巧發現開啟方式的可能性應該是零吧。然而我背後那名神情冷漠的男子的眼神,以及他手中那無情的槍管卻依舊對準我。我的眼睛被前額的汗水所沾濕,視線跟意識都變得模糊起來。


    ‘會不會是咒語?’


    操緒以快要哭出來的語氣對我說道。這應該是她拚命動腦想出來的答案吧,盡管聽起來很扯就是了。


    我想應該不是——正當我要如此迴答操緒時,卻突然靈機一動。語音辨識?密碼?也許答案被操緒蒙中了也說不定。


    動作快一點——偽神父在背後催促道。


    這種丟臉的行為平常我絕對不會在人前嚐試,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我深唿吸一口氣,以缺乏信心的軟弱聲音喊道:


    “——打開!”


    喀喳——


    箱子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後,被關在裏頭的空氣終於重見天日。手提箱的兩側蓋子之間露出了些微的縫隙。


    這實在簡單到令我難以置信,而且蠢到令人笑不出來。


    “讓開。”


    偽神父把我推到一旁,並用手抓住手提箱的蓋子。這個沉重的金屬製物品就這樣毫無抵抗地落入他手中。


    塗壁妖則取出手電筒為他提供照明。就在這時候……


    “這是……!?這就是機巧魔神……!?”


    偽神父喃喃自語道,隨後便轉頭瞪著我。他手中的武器也因過度驚愕而開始顫抖。


    ‘騙人……’


    操緒同樣瞪大了雙眼。


    我則維持在旁俯瞰手提箱的姿勢,完全無法出聲。這幅光景的確遠超乎我的想象。


    抬頭仰望儲藏室一片漆黑的天花板,我感到輕微的暈眩。


    老哥,拜托你告訴我,你這段時間究竟在搞什麽鬼——?


    銀色手提箱中——空無一物……


    裏麵什麽東西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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