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矗立著宛若噴射出來的異樣島嶼。


    這不是自然形成的島嶼。島嶼周圍以厚實的石牆護岸,裸露的水泥建築群逼近海邊,牆麵直接遭受大浪拍擊,變得灰黑。島嶼的半邊密密麻麻地塞了好似被壓縮在一起的灰色建築,剩下的一半則是煤礦采掘場,高三十公尺左右的熱水鍋爐煙囪宛若軍艦般冒出黑煙。


    ——戰艦島。


    這裏原本是全長不到一百公尺的礁石,在發現產出優質煤礦的海底煤田之後,大企業為了采礦而投下資本,以廢石與碎石填埋周圍,最終把地表擴張到全長四百公尺、全寬一百三十公尺。這座約有三艘戰艦大的島嶼湧入五千名煤礦勞動者,光是地表麵積無法容納,因此便密集地建起了七、八層的高層住宅,形成輪廓宛如戰艦般的怪島。


    在扭曲的輪廓中格外突出的,就是自鋼鐵與水泥建築群間探出長脖子的豎坑櫓。高四十公尺的該鐵塔,目的是要拉卷垂直升降於地麵與海底礦場間的升降機,整體架構是毫無裝飾的鋼筋,最頂端裝上直徑三公尺、重二十八噸的輪子,卷起六百公尺的鐵索。輪子轉動的沉重震蕩聲籠罩整座島嶼,和拍打在護岸壁的浪濤聲混在一起,宛若一隻巨大的海獸在威嚇周邊海域。


    在采礦場,數十名勞工在升降梯前排隊等候入坑。每個人的表情都因為緊張而繃緊,沒有人開口說話。礦坑勞工的工作隨時會麵對崩塌、瓦斯爆發的危險,沒有絲毫的輕鬆時刻。


    十四歲的千千石武夫混在灰頭土臉的大人之間,望著通往地底的黑暗豎坑。他的眼神黯然無色,瞳孔缺乏生氣,少年的臉孔帶著些許老成。在狹窄的坑道工作時,有時兒童反而更能派上用場,因此十四歲的勞工並不算稀奇。


    兩層組合的升降梯發出沉重的聲響升上來,三個榻榻米大的狹窄空間內擠入十幾名勞工。千千石的鼻子貼著沾滿煤灰的工作服,但表情完全沒有變化。


    升降梯以秒速八公尺降到海底,內外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沒有人開口說話,隻聽到絞盤沉重的聲響從遙遠的上方傳來。不久之後升降梯到達地底六百公尺的下降口,改搭稱為「人車」的礦工用交通工具,駛下沿煤層鑿出的急降坑道。


    坑道內宛若三溫暖般炎熱,大家的肌膚上都已經黏附了一層煤塵。除了駛在幹線軌道的人車車輪聲之外,前方還傳來從地層切割煤炭的滾筒式采煤機的噪音。


    ——不是這裏。


    當千千石和其他礦工一起下了人車,走在木樁補強的坑道內,他聽見自己的意識在腦中徑自耳語。


    最近他常常聽到這樣的聲音。他搖搖頭,甩掉自己腦中的幻聽。


    ——這就是現實。


    他如此告訴自己,並將配戴在腰間的沉重電池開關打開,點亮頭盔上的頭燈。在黃色的光線中,浮現出被稱作「切割場」的采礦現場。


    千千石十二歲的時候,剛從一般小學畢業,父親就因為罹患腹膜炎而過世。他不想要為身體虛弱的母親增加負擔,因此自己便決定去工作。母親對於學業與運動成績都很優秀的兒子要放棄升學大為反對,但是千千石設法說服母親,並隨她一起來到戰艦島。他聽說隻要到了戰艦島,即使是婦女小孩也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傳言說得沒錯,母子倆到達島上的當天,就得到洗煤的工作。千千石因為想要存錢,每天勤奮地工作。他的工作表現獲得肯定,在大約一年前得到允許下坑道當見習工。


    然而他的母親卻在三個月前因為塵肺症而過世了。洗煤的工作顯然對母親的唿吸器官造成太大的負擔。當時千千石刻骨銘心地體會到,身體虛弱的人沒有辦法在這座島嶼上生存。他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恥,痛哭一場,然後在鄰島將枯瘦的母親遺體火化,之後便漫無目標地在礦坑沒日沒夜地工作。昨天是他的十四歲生日,不過替他慶生的隻有他養的狗而已。


    ——不是這裏。


    他腦中再度閃過這樣的耳語。他緊緊閉上眼睛,不去聽這個聲音,用鏟子把漆黑的煤粉裝入運煤車,推到幹線軌道。他的臉和手腳都被煤礦染成黑色。他感覺得到細小的粉塵淤積在肺的深處。每天他在這裏工作八小時,就覺得生命不斷削減。


    ——除了這裏以外,我還能去哪裏?


    他自暴自棄地這麽想。在狹窄的坑道內,他吸入肮髒的空氣,使出渾身的力量推動一台又一台裝滿煤粉的沉重運煤車。他的臉、手腳和工作服旋即染成黑色,全身流著黑色的汗水。他努力不去思考,把自己當作是拉馬車的馬,在暗不見天日的地底耗費十四歲的年輕勞力。


    在地底工作的人們有很多都是因為賭博、酗酒、吵架而被驅逐到社會邊緣的無賴及前科犯。像這樣的人待在沒有陽光的地底深處終日勞動,因此夥伴之間彼此咒罵、竊盜、打架的情況當然也不罕見。在地麵上被視作犯罪的事件,到了地底深處有可能會被當作「意外事故」來處理。地底有地底不成文的律法。情況嚴重的時候,礦區之間會開始爭鬥,身上有刺青的男人揮舞著刀子互砍,甚至造成十幾人死傷。但如果違反不成文律法,就有可能會遭到號稱「管理員」的礦工老大處以私刑,因此大多數人都隻能乖乖地從岩盤挖出煤粉。


    傍晚結束工作後,眾人和來時同樣地被塞入人車與升降梯上,迴到地麵。每個礦工全身上下都變得漆黑,分辨不出彼此。豎坑櫓的地底有兩座專供礦工使用的浴室,所有人都擠進浴室裏洗去煤塵,浴室的地板立刻湧現黑色的河流,浴缸則變為惡心的黑色泥沼。有些人沒洗身體就跳入這個泥沼中,接著就和出麵斥責的人開始亂鬥。洗掉煤粉的肌膚上往往會顯露龍虎之類的刺青。千千石隨意把溫水澆到頭發和身上,換上破舊的上衣與皺皺的棉褲就到外麵的窗口領取日薪。如果成為正規勞工,他可以得到稍微優渥的月薪,可是他現在隻是見習工,因此隻能和其他臨時工一樣,忍受微薄的日薪。


    他把錢塞到口袋裏,沒有和任何人說話,直接走入通向住宅區的隧道。濃鬱的海潮氣味伴隨著海浪聲飄來。他走了一會兒,走出隧道,展現在眼前的就是煤礦工人的住宅區。


    說「展現」其實不盡然正確,因為在道路兩旁都聳立著高大的水泥建築,阻擋他的視線前方。抬起頭看到的是密集的高樓把天空切割為狹長形狀,感覺就像從信箱裏麵透過投入口在看外麵的世界。外界似乎正迎接晚霞時分,但正要沒入海平線的夕陽餘暉被建築遮擋,無法到達住宅區,隻能憑依稀可見的天空顏色來判斷日落與否。


    即使在這塊區域,豎坑櫓絞盤的運轉聲及浪花拍打在岩壁的聲音仍舊不問歇地迴蕩著。隻要待在戰艦島上,就永遠無法逃離這兩種聲音。


    夾雜煤塵的大氣淤積在由鋼筋水泥、廢石與碎石形成的這座灰色島嶼上。就連風都無法抵達此地。


    ——除了這裏之外,我無處可去。


    千千石孤獨地走過狹窄的街道,在半地下的商場買了吐司與一斤牛奶,開始爬上又長又陡的階梯。階梯兩側依舊是水泥裸露的高樓。這片建築群宛若和矗立在島上的岩盤化為一體,形成奇特的立體造型物。這是為了把大量勞工擠進狹小的地表而造就的奇觀。千千石穿過高樓間的夾縫,在石梯中途突然改變方向,單腳跨在聳立於左手邊的公寓外突的陽台上,越過扶手,直接進入六樓的一間房間——這裏就是他的家。這種返家情景隻會出現在戰艦島這處超高密度的居住空間。


    寂寥的房間中,隻有爐灶、矮桌、收音機和棉被。地板是裸露的水泥,沒有任何覆蓋物。千千石直接坐在地板上,年邁的米格魯犬高興地吐出舌頭迎接他。


    「垂夫!」


    這隻米格魯是他剛到戰艦島時撿到的野狗。他當時看到這隻狗


    徘徊在海邊,身體被潮水打濕,全身髒兮兮的,眼神顯得極為哀傷;他感到於心不忍,沒有多想就把這隻狗帶迴家裏。起先它並不習慣,還常常咬千千石,不過現在已經是完全信任彼此的家人了。


    「晚餐。」


    千千石撕下剛買迴來的麵包伸出手,垂夫便搖著尾巴,以幸福至極的表情咀嚼食物。千千石的表情也變得稍微和緩,和垂夫一起吃麵包。遠處傳來聯絡船的汽笛聲。


    千千石邊吃邊打開收音機。噪聲中可以間斷地聽到廣播人員的聲音。他轉動旋鈕,尋找雷瓦姆的音樂。和氣氛閉塞憂鬱的天上帝國歌曲相較,雷瓦姆的曲調較為愉快而平易近人。然而他並沒有找到中意的音樂,隻聽到軍歌。勇猛粗獷的軍歌旋律並沒有撫慰心靈的功用,因此千千石便反射性地關上收音機。他無可奈何地聽著遠方的浪濤聲代替音樂。太陽或許已經完全沉沒,狹小的天空已經逐漸染上夜色。


    四周很安靜。千千石背靠著牆壁,抱著雙膝,凝視著窗外。


    ——不是這裏。


    他再度聽見這個耳語聲。


    ——這裏不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千千石把額頭貼在膝蓋上,緊閉著眼睛,想要拋開這個聲音。


    他渴望能夠聽到任何旋律。他想要聽到優美而溫柔的歌聲,洗滌心中的鉛塊並掃蕩肺中累積的煤灰。


    這時——


    大氣中混雜著細微的歌聲。


    「咦……?」


    他驚訝地抬起頭。外頭的天色雖然已經變黑,但仍殘留著些許暮光。


    他豎起耳朵,確實聽見了歌聲。


    ——這是雷瓦姆的歌!


    女孩的歌聲唱著他熟悉的旋律。這是一首老歌,內容是對於出海後遲遲未歸的情人唱出的思念。


    千千石反射性地站起來。


    他毫不躊躇地跨過陽台,跳到石梯上。垂夫從後麵跟上來,搖著尾巴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上麵!」


    千千石想也不想就拔腿奔跑。他就像在沙漠中找到水井的人,追逐著歌聲跑上細長的石梯。高樓住宅依舊聳立在兩側,即使他一直往上爬,兩側依舊是灰色的牆麵。


    女孩的歌聲從狹窄的縫隙借由細微的空氣震動傳來。千千石必須凝神傾聽才能聽見,不過這確實是歌曲的旋律。


    「唿、唿、唿……!」


    千千石沒有放慢腳步,繼續往上跑。居民們很少會爬到這麽高的地方。這道石梯原本的用處是要爬上過去曾是戰艦島山丘的地點,因此頂端沒什麽東西。如果隻是要眺望景觀,爬上高樓的屋頂還比較輕鬆些。除非是有特別的閑情逸致,否則沒有人會辛辛苦苦爬到這道石梯的最上方。


    不過千千石總算爬到了石梯的頂端。


    視野頓時變得開闊。


    他站在戰艦島的最高點,海拔一百三十五公尺的景觀出現在眼前。


    太陽已經沉沒,西邊的天空隻留下些許頑固的殘照。


    眼前是一片庭園。過去曾有人把泥土運到這裏開辟實驗農田,但因為土壤馬上就變得貧瘠,再加上爬到這裏很麻煩,因此現在已經無人造訪,變成荒廢的庭園。


    歌聲就來自庭園的另外一端。


    「……啊……」


    纖細的少女背影被光線染成黃銅色。


    千千石不禁蹲在石梯上,隻從石梯頂端偷偷露出眼睛,觀察這名少女。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個女孩。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女孩綁在背後的金色長發。綁成馬尾的頭發蘊含著天空的餘暉,宛若濺灑著閃閃發光的光之水滴。千千石心想:她既然能夠完美地唱出異國的歌詞,或許是個雷瓦姆人。她身上穿著深藍色的裙子和淺桃色的上衣——這是戰艦島普通中學的製服——因此她應該是島上的居民,不過千千石從來沒有聽說島上有個會唱這種歌的女孩。


    她的歌聲非常純潔,優美的旋律好似能夠洗淨淤積在肺中的煤塵。


    千千石感到橫隔膜好似被往下壓,悸動傳遞到手腳末梢。他不禁發出歎息。女孩的歌聲讓他想要聽得更多、更久。


    千千石依舊躲藏起來,仰臥在石梯的斜坡部分。


    蒼穹逐漸被夜色浸透。西方天空燃燒的金黃色,到了天頂變成群青色,東方的天空則完全進入夜晚,明亮的星星排列成十字形。


    海鳥拍翅的動作與歌聲重疊。


    此時此地隻有天空、鳥和女孩的歌聲。包覆世界的靜寂在旋律的加持下變得更加深沉。


    從千千石的意識深層湧出前所未有的安詳情緒,浸染到全身上下每一顆細胞。


    ——讓時間在這一刻停止吧。


    他如此祈禱。


    他希望一切事物就此靜止。


    如果此時此刻能夠永遠停格,即使明天不會到來也沒關係。


    被迫放棄中學、被迫焚化母親遺體、被迫從早到晚在不見天日的坑道吸入大量煤塵的明天,對他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真希望能夠像那隻鳥一樣自由飛翔。


    ——真希望能夠永遠傾聽這段歌聲。


    星空即將降臨。他想要數著星星,聆聽這溫柔的歌聲。


    自從來到戰艦島之後,千千石隻看過被遮蔽物切割成小紙片般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想起,天空其實具有無限的深度與寬度,在頭頂上方籠罩著地麵。


    少女的歌聲與夜晚的黑暗交融,在千千石的心中蕩漾起不知名的波痕。


    ——我想要到那裏。


    他的右手不知不覺地舉起。


    掌心朝著天空。


    ——我想要到達天空的高度。


    他心中湧起超越邏輯與思考的某種情感,並化為這樣的耳語。女孩的歌聲在他的意識中造成某種作用,喚醒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未知的自己。


    他舉起的右手筆直指向天空。


    他想要離開這座烏煙瘴氣的島嶼,飛到永恆無限的天空,飛得越高越好。


    ——那裏或許就是我的所在。


    然而他的思緒被闖入者打斷。


    從千千石腳底下傳來幾個少年粗鄙的笑聲。


    「喂,在這裏。」「沒弄錯吧?如果她不在,我絕對饒不過你。」「她昨天也在這裏唱歌,今天一定也在。」


    千千石抬起上半身,俯瞰石梯下方。


    五名住在戰艦島的十五、六歲男孩正爬上石梯,口中發出低俗的笑聲。他們是島上普通中學的不良少年。


    千千石皺起眉頭,盡量不讓女孩察覺地站起身,沒有發出腳步聲便走下石梯。


    男孩們發現有人,停下腳步抬起頭看到千千石,便問:


    「你是誰?」


    千千石壓低聲音,避免讓女孩聽見,對他們說:


    「礙眼的家夥,迴去。」


    他說話的態度就像在趕野狗一樣。五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兇狠。


    「這家夥是誰?根本沒看過。」「他不是學校的人。」「是礦坑的勞工吧?沒錢上學的窮人。」


    五人的表情帶著輕蔑——戰艦島上的小孩分為能上學與不能上學的兩類。一群人當中看似頭頭的家夥踏出一步,站在千千石麵前。


    「你跟那女的有關係嗎?她是卑斯塔種,身上流著惡鬼的血。」


    雷瓦姆人和天人之間生下的孩子稱作「卑斯塔種」,而在天上帝國,雷瓦姆人被視為「惡鬼」,受到嫌惡。


    「她前天才剛轉來,卻一副很跩的態度。我們得教教新來的人這座島上的規矩。」「滾蛋吧。卑斯塔女人就由我們來教訓。我們不能讓她在島上唱惡鬼的歌。」


    另一名跟班把手搭在千千石的肩膀上,想要把


    他推到一旁。


    千千石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在他耳邊低聲說:


    「別出聲……」


    接著手刀砍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被捂住嘴巴,沒有發出哀號便倒在地上。


    其餘四人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往後倒退。


    千千石往前縮短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盡可能以最小的聲音說:


    「我不想……聽到雜音。」


    他仿佛在教導年幼的孩童一般,不帶任何感情地下達命令。


    看似頭頭的男孩怒吼:


    「你算哪根蔥!」


    「……別大叫。」


    千千石瞬間衝入對方懷中,把拳頭深深毆進他的胸口。


    「咕噗!」那名男孩吐出怪異的唿氣聲,雙膝跪倒在地上。剩下的三人露出明顯的畏懼神情,更加往後倒退。


    千千石拎起兩名昏厥的男孩後領,像抓著貓一般拖下去,丟向那三個男孩。


    「……帶走……不要發出聲音。」


    他們似乎還想咆哮,但千千石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方,以眼神警告他們:「閉嘴。」


    「給、給我記住!不要以為你可以沒事。」


    他們小聲地撂下狠話,消失在黑暗當中。千千石目送他們的背影,不悅地皺起眉頭,接著迴頭仰望石梯上方,祈禱著剛剛的騷動沒有被女孩聽到。


    他的祈禱並沒有實現。


    「……」


    女孩從石梯頂端俯瞰著千千石。


    黃昏與夜晚交接時分的光影,使她雪白的肌膚格外鮮明地從世界切開。


    她那雙從開襟襯衫袖口伸出的纖細手臂交叉在胸前,製服的裙子隨風搖擺,表情兇狠地從上方瞪著千千石。


    千千石默默地仰望著她。他原本隻想要不被發現地一直聽歌。他無聲地在心中歎息。


    女孩依舊交叉著雙手,挑起眉毛,凜然質問:


    「你一直在聽?」


    她洪亮的聲音一中帶著些微的怒氣。這個女孩除了歌聲之外,連說話聲音都帶有獨特的音質。


    「……」


    「你為什麽不說話?」


    對方雖然質問,但千千石卻說不出話,隻是把嘴角往下癟,垂著肩膀。


    女孩拱起肩膀,快步走下石梯,站在剛好可以直視千千石臉孔的位置。


    除了發色之外,她的五官幾乎和天人沒有差別。她眼珠子的顏色是秋季天空般清澈的藍色,不過眼尾有些上揚的細眼睛,以及鼻梁和下巴柔軟的線條卻屬於天人的特征。她雖然穿著皺皺的製服,然而氣質卻宛若剛從天空降臨般清淡透明。


    「你沒嘴巴嗎?」


    她的語氣和純潔的姿態相反,非常嚴厲。


    千千石有些惱怒,粗魯地迴答:


    「……有。」


    「嗯,我看得出來。」


    「……」


    「我在問你,你是不是在偷看?」


    「……我沒有……偷看。」


    「真的?」


    女孩把臉湊上前,從近距離盯著千千石的雙眼。她的虹膜宛若冬天的星座一般,帶有數千種色彩。千千石的臉頰不禁紅了。


    「我隻有……在聽歌。」


    他不禁說出實話,把通紅的臉轉開。


    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把湊近的臉拉開,雙手交叉在胸前,挺起胸膛。


    「嗯。你的確聽了好久。」


    她以獲勝的姿態這麽說。千千石斜眼瞪她,她似乎感到很有趣,開始哈哈大笑。


    「我的耳朵很好,從你爬上石梯的時候就發覺到了。我本來想說,如果你來找我麻煩就要狠狠踢過去,不過你隻是默默地在聽,所以我就假裝不知道了。」


    「……」


    千千石心中感到屈辱,默默地瞪著她,但是她開朗的笑容卻沒有改變。


    「也因為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也知道有些不懷好意的家夥上來。我本來想把他們從石梯踢下去,可是你先解決他們了。我打架很強的,害我有些失望。」


    「……」


    「我是波島中學一年級的吉岡雪,你可以叫我小雪。我前天才和爸爸一起搬到這座島上,一切都還不太熟悉。我可以讓你當我的粉絲一號,所以你得告訴我各種事情。嗯,決定了。」


    「……」


    「你沒有嘴巴嗎?」


    「……有。」


    「嗯,的確有。」


    「……我不要……當粉絲。」


    「為什麽?你討厭我的歌?」


    千千石無從迴答,左顧右盼,不自在地低下頭,最後總算抬起頭看著小雪,小聲迴答:


    「……我不討厭。」


    他心底深處有一絲挫敗感,但他並不想說謊。這是聽到優美歌聲之後最低限度的感謝。


    小雪聽了露出微笑。她的笑容仿佛驅走了逐漸逼近的夜晚,宛若透過樹葉灑下的陽光一般,隻有她的周圍變得明亮起來。


    「我認定你為粉絲第一號。等以後我成為歌手,你就可以向別人炫耀了。」


    「……我不要當粉絲。」


    「為什麽?你該不會是那種老頑固吧?你是不是覺得堂堂男子漢怎麽能當個小粉絲?那就來當我的保鏢吧——當我的專屬隨身保鏢——這樣聽起來也比較體麵吧?」


    「……」


    「我不希望被剛剛那些不良少年之類的家夥妨礙練習。如果你當我的保鏢,我就可以放心了。明天同樣的時間,你可以再到這裏來。反正你是粉絲一號,所以我允許你在我身旁。」


    「……」


    「你真的沒有嘴巴嗎?」


    「……我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千千石說到一半說不下去,這時垂夫忽然從他腳邊竄出來,跑到小雪前方搖尾巴。


    「哇,狗!」


    她突然綻放笑容,蹲下來抓起垂夫長長的雙耳拉扯。


    「它的耳朵摸起來好舒服!」


    垂夫笑咪咪地讓她玩弄自己飯勺形的柔軟耳朵,並舔著她的臉頰。


    「哈哈!好可愛!」


    小雪愉快地大笑,摸了摸垂夫的脖子、搔搔它的下巴底下,又抓起它嘴巴兩側垂下的肉。垂夫也似乎很高興地黏著小雪,不停地搖尾巴。


    小雪抬起笑臉問千千石:


    「它叫什麽名字?」


    「……垂夫。」


    「哈哈,這是什麽怪名字?是因為它全身下垂嗎?誰取的名字?」


    「……」


    千千石扭曲著臉孔低下頭,小雪笑得更開心了。


    「是你!」


    「……名字……隻要叫得出來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粉絲一號,你真好玩!」


    千千石抬起氣得通紅的臉,瞪著小雪說:


    「我才不叫……那種名字……」


    小雪一邊摸著垂夫,一邊以惡作劇的笑臉問:


    「那你叫什麽名字?」


    「……」


    「你沒嘴巴嗎?」


    「……千千石……武夫……」


    「原來如此——我就叫你小武吧。你今年幾歲?」


    「……十四。」


    「我十二歲。原來你還比我大兩歲。現在念中學嗎?」


    千千石默默地搖頭。小雪並沒有追問理由,隻是挺起胸膛對他說:


    「我認定由你和垂夫當我的保鏢。明天也拜托了。」


    「……誰要……做那種事……」


    「好了,我得迴家幫我爸準備晚餐才行。小武,你家在哪裏?如果肚子餓就跟我說吧。雖然沒什麽豪華的菜


    色,不過我的料理手藝很棒喔。那就明天見了!」


    小雪親了垂夫一下,笑嘻嘻地向千千石揮揮手,緩緩跑下石梯,像一陣春風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千千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和身旁的垂夫麵麵相覷。


    「真是個怪女生……」


    他歎了一口氣,望著黑暗的夜空。天上已經出現無數的星星。


    不知為何,他覺得心跳速度變得比平常更快,即使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也沒有辦法。他懷著奇特的悸動,和垂夫一起迴家。當天晚上不知為何他睡得很熟,在夢中他覺得好像聽見了小雪的歌聲,不過也可能隻是他想太多了。


    第二天——


    千千石結束八小時的礦坑勞動,洗完身體,在傍晚時分踏上歸途。他抬起頭看著建築之間小紙片般大小的暮色天空,一如往常地從石梯直接跨過陽台扶手,迴到公寓的房間。


    九月傍晚的室內簡直就像三溫暖般炎熱。千千石喝了一口水壺裏的水,環顧室內。


    「垂夫。」


    平時總是搖著尾巴迎接他的好夥伴,此刻卻不見蹤影。


    「咦……?」


    千千石環顧黑暗的室內,但不論是土間、石灶前或是石臼與洗衣板的陰影處,都沒有垂夫的身影。


    「垂夫!」


    他站起來大聲喊。對孤零零的千千石而言,垂夫是唯一的家人。單隻是平時陪伴著他的垂夫不見了,就讓他內心頓時充滿不安。


    垂夫不在室內。千千石再度跨過陽台扶手,來到石梯上環顧四周。


    「垂夫!」


    他大聲喊,並豎耳傾聽。這時從上方依稀傳來女孩的笑聲。


    「那個女的……」


    他嘖了一聲,氣喘籲籲地一次跨越兩級爬上石梯,轉眼就來到頂端。他看到和昨天一樣沒有遮蔽物的晚霞天空底下,小雪正在和垂夫嬉戲。


    千千石偷偷安心地吐了一口氣,接著拱起肩膀瞪著小雪。她和昨天一樣穿著中學的製服。


    「啊,小武,你迴來了!怎麽這麽晚?」


    小雪坦率的笑臉綻放在空曠的庭園旁邊。千千石板著臉孔,大步走上前質問:


    「你在幹什麽?」


    「你為什麽要生氣?」


    「垂夫為什麽會在這裏?」


    「它自己跟我來的。對不對,垂夫?」


    小雪和垂夫雙目交接,彼此會心一笑。垂夫的尾巴搖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急促。它想必是看到小雪爬上石梯,就跳過陽台跟上來。看來他們已經完全情投意合。


    千千石忿忿地閉上嘴巴,把慍怒的眼神移向大海。站在這處高台可以眺望戰艦島的全景。腳底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與高台岩盤化為一體的集合住宅,後方則是映照天空暮色的海洋。


    「真有趣的景色。全世界隻有這裏會有這樣的景觀。」


    小雪佇立在千千石旁邊,挺直背脊望著即將沉入海中的夕陽。九月的風吹過兩人之間,令人意外地不帶煤粉的氣味,或許是因為無法到達這個高度吧。取而代之的,是濃鬱的海潮氣味。


    小雪金色的頭發染上夕陽的色彩,光澤更是加深,頭發末梢好似散發著金粉一般,反射著黃銅色的光芒。千千石看著光之粒子,和昨天一樣又開始心跳加速。


    「這裏沒有人,可以盡情練習唱歌。我好高興。小武,垂夫,拜托你們當保鏢囉!」


    小雪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抬頭看千千石。千千石的臉頰不禁染紅了。他低下頭隱藏自己的害羞,粗暴地反駁:


    「……不要那樣叫我。」


    「為什麽?很可愛呀。小武——嗯,很可愛。」


    「……」


    「啊——!誒——!嗚——!」


    小雪突然開始大叫,嚇得千千石不禁往後倒退。他以為小雪精神錯亂了,不過小雪卻滿臉笑容越喊越大聲,這時千千石才猜到她是在做發聲練習。垂夫在她旁邊坐下,吐著舌頭一派開心的模樣。


    小雪練過一輪發聲之後,接下來宣布要練習強化嗓門,盡可能發出最大的聲音。如果小雪獨自一人持續進行這個練習,她的確需要保鏢,才能避免被不良少年欺負。她的外表原本就很引人矚目,再加上卑斯塔種的身份,以及對這座島嶼的居民來說過大的夢想——這些都讓她有足夠的條件成為渴求娛樂的島上少年攻擊的目標。


    千千石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頹圮的石牆前方,望著石梯的方向。


    不久之後,歌聲開始——和先前用力嘶吼的聲音不同,是和緩而清澈的歌聲。千千石背對著歌聲,感覺小雪的聲音好似透入他的體內。千千石的背部宛若雨天的荒野一般,承受著如降甘霖的歌聲。


    這時昨天的那些不良少年又不死心地爬上來了,這迴人數增加到八人。千千石皺著眉頭,瞪著下方。這幾個男生發現到千千石,便瞪著他的方向。站在前方的幾個人彼此推讓一陣之後,最後由身材最魁梧的男生快步爬上來。在他抵達攻擊距離的瞬間,千千石便毫不留情地飛踢他的臉。其餘人共同接住跌落石梯的被害人,發出怒罵離開。千千石默默地再度坐在石牆前方,繼續監視。


    小雪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唱。千千石閉上眼睛,把意識集中在背後。小雪的歌聲好似洗滌了他每一顆細胞,沒有混合任何雜物。歌詞是雷瓦姆語,因此千千石不知道她在唱什麽,可是他覺得旋律好似在安撫他一般。


    他隻是閉上眼睛聆聽,覺得歌聲好像要把他帶到某個地方。籠罩在戰艦島上的灰塵與煤塵似乎都被小雪的歌聲一吹而散。


    不久之後,歌聲停止了。


    「……?」


    千千石抬起視線,看到小雪不知何時坐在他旁邊,一臉詫異地看著千千石。


    「你喜歡剛剛的歌嗎?」


    她突然這樣問起。千千石狐疑地問:


    「為、為什麽……」


    「你閉著眼睛,臉上帶著微笑。」


    「啊……?」


    小雪展露笑容說:


    「好像小嬰兒的睡臉。」


    千千石臉紅了。他的確聽得很陶醉,就好像聽母親唱搖籃曲的幼兒一般。


    「哪、哪有……」


    「昨天你爬上石梯的時候,我也在唱這首歌。」


    小雪顯得很高興地繼續說。


    「我也喜歡這首歌。歌詞的內容是關於一個女人一直在等候出海之後遲遲沒有歸來的男人。」


    千千石當然不會了解雷瓦姆語的歌詞。他隻是為旋律感到著迷而已。


    「這是首好歌吧?」


    小雪歪著頭說。千千石滿臉通紅,望著別的方向。小雪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說:


    「你真不老實。」


    她拍了拍膝上的沙站起來,離開千千石再度開始練習。


    雞蛋一般的夕陽沉入西側的海洋,淡淡的星彩揮灑在灰色的島嶼,但歌聲仍舊繼續。千千石默默地仰望著星空,背對著小雪聽著歌。他向星星祈禱這個歌聲永遠不要停止。


    「唉,肚子好餓。我得去幫爸爸準備晚餐了。」


    千千石微小的願望沒有實現。小雪悠然自得地結束練習,笑咪咪地把雙手舉向夜空伸懶腰。


    「謝謝你幫我打倒那些家夥。真的很謝謝你。」


    月光照亮小雪的微笑,柔和地滲入千千石的胸口。他相信夜晚能夠隱藏自己通紅的臉頰,便粗魯地迴答:


    「那點小事……沒什麽。」


    「你肚子餓不餓?為了感謝你,就到我家來吃飯吧。」


    「不用了……我有麵包……」


    「你隻吃麵包?你有媽媽嗎?」


    小雪從下方窺視千千石低垂的


    臉,問他這樣的問題。


    千千石呆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


    「……我沒有家人。」


    「喔,這樣啊。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隻有這家夥。」


    千千石彎下腰,摸了摸垂夫的脖子下方。垂夫高興地舔著千千石的臉頰。


    小雪也在他身旁彎腰,抓抓垂夫的背部,說:


    「你來我家吃飯吧。至少讓我請你一餐。」


    「這……不用了……」


    千千石原本想說,他隻要能聽到歌聲就滿足了,不過還是把話吞迴去。小雪隨興地拉起他的袖子,說:


    「別客氣。雖然不是什麽豪華的大餐,不過我的料理技術一定比你好。對不對,垂夫?我也會給你剩飯,來吧。」


    垂夫似乎很高一興地抬起頭,更加興奮地搖尾巴。小雪笑著站起來,雙手擊掌,又說:


    「決定了!與其一個人吃飯,不如大家一起吃。而且我在這座島上也還沒有交到朋友。來吧!你會來吧?不來不行喔!」


    她仿佛在宣讀決定事項一般自顧自地說完,硬是把千千石拉起來,推著他的背往石梯前進。


    「喂、喂,別這樣……」


    千千石雖然嘴裏抱怨,但也隻能乖乖走下石梯。垂夫似乎很高興,半張著嘴巴跟在兩人後頭。


    小雪的家位在戰艦島的東端稱作「日薪員工宿舍」的集合住宅。這裏是島上收入最低的人居住的地方,他們沿著外部的階梯爬到五樓,看到水泥裸露的走廊單側排列著一排木造長屋。木造建築與鋼筋水泥建築硬生生地融合在一起,可說是戰艦島特有的奇觀。進入各戶要拉開玻璃格子門,在土間脫鞋子再進入室內。在八個榻榻米大的隔間中,隻有一張矮桌和一座陳舊的衣櫃,與鄰居之間隻有一片膠合板之隔。這是無法領月薪、隻能領日薪的礦工所居住的員工宿舍。


    「爸爸不在家,大概又去喝酒了。真是傷腦筋!」


    小雪打開隻懸著電燈泡的燈,望著無人的室內抱怨之後,又轉向千千石和垂夫。


    「隨便坐下來吧。廁所在走廊盡頭。請別客氣。」


    她讓千千石坐在矮桌前之後,自己則走出房間,到走廊角落的共同廚房。留下來的千千石和垂夫麵麵相覷,歎了一口氣。


    「我到底在幹什麽?」


    母親死後三個月,他差不多也想要習慣孤獨了。與其說習慣,不如說他已經停止思考任何事情。他相信隻要停止思考,腦中就不會出現怪異的聲音,也不需要畏懼不知來自何處的痛苦。他原本已經抱定主意要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忍不住捫心自問。難道他在不知不覺中便感覺到了寂寞?他可以拒絕,也可以甩開小雪,但他雖然表現得百般不願意,卻仍然待在小雪家裏等候晚餐。


    「我在做什麽?」


    迴答這個問題的,隻有一旁垂夫的笑臉。


    他原本想要默默地直接迴家,但卻遲遲抬不起沉重的屁股。或許他其實也想和小雪待在一起更久的時間。


    「怎麽可能!」


    他對自己的情感提出質疑。他不相信自己會如此脆弱。他覺得自己即使沒有雙親與朋友,仍舊能夠堅強地獨自活下去。


    「嗯!我很堅強。」


    「你在自言自語什麽?」


    這個聲音從很近的距離傳來,讓千千石嚇了一跳。他睜大眼睛望向土間,看到小雪雙手提著鋁鍋呆呆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是那種喜歡自言自語的人吧?」


    「……」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又不說話了。真是怪人!!」


    小雪邊取笑他邊把鍋子放到矮桌上,擺了兩個碗,打開鍋蓋。鍋裏的麥粥冒著白煙。


    「雖然不是什麽大餐,不過總比一個人吃麵包好多了。」


    小雪用勺子添粥,放在千千石的麵前,接著又把裝在另一個塑膠碗的小米粥放在垂夫麵前說:


    「這是給垂夫的。」


    垂夫沒有立刻吃,吐出舌頭望著自己的飯乖乖坐著。


    千千石低頭盯著麵前的粥,然後抬起頭看小雪。


    小雪閉著眼睛,雙手合十說:


    「我要開動了。」


    「……開動。」


    坐在對麵的小雪笑著說:


    「希望能夠合你的口味。垂夫也請開動吧。」


    「……」


    垂夫精神抖擻地開始吃盤中的食物。它平時總是吃麵包,因此很高興地大啖變涼的小米粥。


    千千石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通紅的臉頰,低著頭隻顧著吃稀飯。他並沒有對味道抱持太大的期待,甚至也忘了什麽是美味的餐點。


    但是——


    「咦?」


    千千石猛地抬起頭看小雪。他瞪大眼睛,雙眼透露出毫無隱藏的驚愕。


    小雪以勝利的表情看著千千石,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很擅長料理。」


    接著她自己也拿起筷子吃飯,並發出安心的讚歎聲。


    「好好吃喔。稀飯的味道果然取決於湯頭!」


    她笑咪咪地單手拿著碗,仰頭豪邁地唏哩唿嚕吞下去。


    千千石的太陽穴流下一道汗水。他望著自己手中捧的碗。碗裏裝的雖然隻是平凡無奇的稀飯,但是一旦進入胃中——


    「……唔……!」


    他忍不住發出呻吟。他的胃底要求更多的食物。千千石無法抗拒,和小雪一樣仰頭把碗裏的稀飯全部吞下去。


    「還有第二碗喔。」


    「真的……!」


    千千石反射性地把空碗伸向小雪。等到他意識過來,不禁懊惱地扭曲了臉。坐在他對麵的小雪則顯得很高興,替千千石再添一碗說:


    「太好了,多吃點吧。」


    千千石沒有說話,粗魯地接過她遞迴來的碗,再度像是被附身一樣,把碗裏的東西都吞入胃裏,他不論吃多少,身體內部仍舊渴望得到另外一碗,而已麻痹的腦髓隻顧著一再把空碗伸向小雪。


    直到他發現鋁鍋裏滿滿的稀飯幾乎都被他一個人一掃而空,才恢複理智。


    隔著矮桌的對麵,小雪興奮地紅著臉,笑著對他說:


    「胃口真好!不愧是男孩子!」


    「……」


    「小武,你好像被稀飯附身了!」


    她高興地說。千千石覺得很尷尬,隻能咬著嘴唇。一旁的垂夫吃完飯,把鼻子湊向小雪吐著鼻息,為了感謝她提供餐點而舔她的臉頰。


    「哈哈。怎樣,垂夫也覺得好吃嗎?太好了。」


    在燈泡琥珀色的光線中,小雪的笑臉顯得非常耀眼。


    「……我來收拾。」


    千千石低聲說了一句,把自己和小雪、垂夫的碗疊起來。


    「啊,不用了。我來就好……」


    「至少……讓我幫這點忙吧。」


    「……哦,是嗎?那就麻煩你了。水槽在走廊盡頭,拜托你了!」


    小雪笑咪咪地指著水槽的方向。


    千千石無言地走到走廊上,依照她的指示到水槽邊洗碗,再迴到房間。小雪和垂夫已經變得很要好,毫不厭倦地玩在一起。


    「真可愛。又乖又聰明。」


    垂夫仰躺在地板上,毫無防備地露出白色的肚子,小雪則溫柔地摸著它的肚子。狗隻有在完全信賴對方時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一開始很不想到這座島上。在大海中央這麽小的地方,感覺無處可逃,而且島上都蒙著煤灰。」


    「……」


    「你不覺得這樣好像會令人窒息嗎


    ?高樓建築都密集地眾在一起,隻能看到狹小的天空,走在路上也沒有風吹來,天上降下來的是海水不是雨水。學校的同學也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我媽媽是雷瓦姆人,所以長相有點不一樣,頭發的顏色也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現在的朋友就隻有學校養的豬了。大家都不想承擔照顧它們的工作,可是對我來說,它們是很重要的朋友……」


    小雪獨自滔滔不絕地說話。千千石沒有迴應,隻是隔著矮桌聽她說話。正確地說,他並沒有仔細聽內容,隻是感受著小雪說話聲音的韻律。小雪的話語本身就是優質的音樂。光是接收這些音符的串聯,千千石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乘著風飄遊在空中。


    「小武,你有在聽嗎?」


    「嗯。」


    老實說,他並沒有聽內容,隻覺得像是在聽異國的音樂,即使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節奏本身就有令人說不出的舒暢。一不小心,臉上就有可能露出陶醉的表情,因此他必須憑意誌力努力板著臉孔。小雪的獨自一直持續下去。


    除了她說話的旋律之外,千千石發覺眼前還有另外一項奪走他靈魂的因子。


    小雪的表情令他百看不厭。


    她的眼神筆直地望著千千石,開朗而愉快地編織著流暢的語言,然而在說話當中又會一會兒發火、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好像要哭出來,表情變化莫測,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她的各種情感一個接一個率真地迸出來,散發出元氣與活力。千千石甚至沒有迴應,光是坐在小雪麵前,他就覺得自己似乎也感染了活力。


    ——感覺心靈平靜了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如此安詳的感覺了。在他母親過世的時候,他以為他永遠失去了這樣的感覺,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找迴了原本以為再也不會得到的安寧。


    「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


    「咦,爸爸!」


    小雪突然拉高嗓門大叫,崩解了原本安寧的空間。


    喝得爛醉的中年男性倒在土間。他身上穿著皺巴巴的土黃色上衣與工作褲,和戰艦島上多到不行的嗜酒礦工沒什麽差別。他倒在入口,臉貼在地板上流著口水,發出唿唿的鼾聲。


    「又喝得醉醺醺的!唉,真傷腦筋……到哪裏都一樣!」


    小雪雖然嘴裏這麽罵,還是扶起父親,拖到起居室。


    「振作點。要不要吃稀飯?」


    她的父親瘦削而長滿胡碴的臉在聽到小雪的喊聲時痛苦地扭曲。他的嘴角發出咒罵聲,好像是在痛罵上司,接著就一動也不動了。


    「真是的……就是這樣媽媽才會跑掉。」


    小雪從壁櫥拉出棉被,一臉歉疚地對千千石道歉。


    千千石緊繃著神經努力不顯出遺憾的表情,繼續板著臉孔,幫小雪讓她父親躺在棉被上。他父親的臉上一派安詳,雙手抱著枕頭說些含混不清的夢話,帶有酒臭味的氣息彌漫在整間房間。


    小雪用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鬆了一口氣說:


    「多虧你的幫忙,謝謝。真抱歉,讓你看到丟臉的一麵。」


    「……不。沒關係……」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我過得很愉快。」


    千千石差點要說出「我也是」,不過還是集中意誌把老實的感想吞迴去。


    「……晚餐……謝謝你了。」


    他隻說出這樣的話。垂夫把鼻子貼在小雪身上。


    「明天見!我每天都會在那裏練習,就要麻煩你當保鏢了!」


    千千石轉身背對小雪的笑臉,小聲地迴答:


    「……嗯。」


    接著他大步走到土間,出了門,不知為何加快腳步離開小雪的家。垂夫跟在他的身後。


    他走到日薪員工宿舍外麵,看到頭上顯得很局促的星空被高樓住宅群切割。


    他穿過狹窄的小巷。向外突出的陽台彼此相鄰,透出一家家的燈火。誘人的晚餐香氣仿佛是從星空灑下來一般。如果在平時,這樣的光景會讓他感到寂寞,但現在他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


    直到剛剛為止,他自己也在同樣的橘色光線下和小雪共享晚餐——這樣的事實讓他心中充滿著幸福感。


    他的胸口感覺到溫暖。他希望能夠永遠懷抱著這樣的溫暖——內心自然的情感波動,讓他產生這樣的感想。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終於開始用跑的。


    他喘著氣奔上長長的石梯,跳過陽台迴到自己的家。這天晚上他裹在棉被裏遲遲無法入眠。在黑暗中,小雪不斷變化的表情宛若幻燈片般浮在他眼前。他感到心跳加速,全身發熱。他把意識集中在耳朵,想要迴想起傍晚時聽到的小雪的歌聲,但是聲音的記憶卻很難重現,旋律也變得曖昧不明。


    ——如果有小雪的唱片就好了。


    他打心底這麽想。如果有唱片,他就可以反複聽那首歌,直到唱片磨破。


    今天小雪在練習的時候說過,這首歌唱的是一直等候著出海男人歸來的女人。


    千千石希望能夠隨時隨地部有這首歌陪伴。他想要躲在棉被裏,像是聽催眠曲一般聽這首歌入睡。這一來不論白天在礦坑的工作多辛苦,他都能期待著夜晚小雪的歌聲而忍耐下來。


    ——如果小雪的願望實現,這首歌就會錄成唱片。


    ——所以我就去當小雪的保鏢吧。


    他如此說服自己,等候著睡眠降臨。他的身體雖然疲累到了極點,意識卻一直清醒到深夜。這天晚上,小雪出現在他的夢中,唱著異國的歌曲。


    後來的每一天,千千石在礦坑工作完畢後,都會到觀景台去找小雪,替她監視四周,不讓那些不良少年來犯。這也成了他每日的例行公事。


    小雪每天都在千千石和垂夫來到之後練習一、二個小時,直到晚餐時間才結束。她的歌藝日漸進步。她借由鍛煉身體、加強嗓門,使歌聲更增添飛翔的力量。光是聽她唱歌,就好像飛到空中一般。


    過了一個月,千千石原本支支吾吾的說話方式受到小雪影響,逐漸變得流利,甚至還能開玩笑。小雪會替千千石準備便當,有時候練習完畢,兩人和一隻狗就並肩坐在石長椅上一起吃。


    「好漂亮。」


    小雪吃著大麥飯團和醃蘿卜,雙眼望著夕陽底下的海洋。十月的夕陽把海洋和天空都焚燒成耀眼的金黃色。


    「好像醃蘿卜。」


    千千石對天空與海的顏色如此評論。小雪一臉無奈地轉頭看他,說:


    「小武,你完全不懂什麽叫情調嗎?」


    「不懂。」


    「我想也是。可是麵對這麽漂亮的風景,你竟然比成醃蘿卜!」


    「很怪嗎?」


    「唉!不過你本來就不可能說出多有情調的話。萬一真的從你口中吐出那種台詞,我大概會嚇跑吧。」


    「……」


    「你那什麽表情?該不會在生氣吧?」


    「……我沒有生氣。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中聽的台詞。」


    「不用勉強了,反正也不符合你的風格。如果是雷瓦姆人,大概就會像轉開水龍頭一樣說出一大堆花言巧語。那些人真的腦子裏隻想著要勾引女人,像這方麵就跟天人完全不一樣。」


    小雪獨自發表議論,雙腳踢向長椅前方。小雪談話的內容常常提到雷瓦姆人的事。這點大概和她的母親是雷瓦姆人有關,不過千千石沒有問過她理由。


    「你討厭雷瓦姆人嗎?」


    「嗯?我沒有特別討厭他們。有喜歡的人,也有討厭的人,就跟天人一樣。不管是哪一個國家或人種,都有好人和壞人。」


    「……這樣啊。聽你說話,我還以為你


    討厭他們。」


    「哦,是嗎?你會這麽覺得啊?不過說實在的,雖然我不討厭單獨的個人,但是當他們聚在一起,我大概就不怎麽喜歡了……我來這裏之前住在常日野,就是雷瓦姆人命名為聖馬爾提利亞的地方。因為那裏有雷瓦姆人和天人混居,所以從小就常常和他們接觸。」


    千千石第一次聽到她談起這件事。常日野過去雖然屬於天上帝國領土,但是在大約六十年前因為戰敗而割讓給雷瓦姆皇國,改名為聖馬爾提利亞。對於隔著中央海的雷瓦姆皇國而言,這塊重要的自治區等同於進攻天上帝國的橋頭堡。


    「我媽媽是雷瓦姆人,所以從小我就常常聽雷瓦姆的歌,欣賞他們的戲劇。雖然雷瓦姆人往往個性都很粗魯,可是文化卻很洗煉。我喜歡的歌也以雷瓦姆的歌居多。」


    小雪談起了她迴憶中融合雷瓦姆文化和天上帝國固有風土的異國城市。


    入住殖民地的雷瓦姆人建造起豪華的宅邸,把天人當作奴隸與仆人頤指氣使。部分天上帝國的商人也會去奉承雷瓦姆人,巧妙地融入他們的生活圈,踐踏母國人民賺取金錢。在那裏,掌握權力的是雷瓦姆人,而自古居住在常日野的天人卻不被當人看待,地位等同於家畜或貓狗。講到這裏,小雪的聲音中就充滿怒意。


    「我喜歡雷瓦姆的文化,可是那些人覺得隻有自己才是人類,把天人稱作猴子或猿人。」


    「……」


    「我也被稱作卑斯塔種,受到雷瓦姆人的孩子欺負。他們如果毆打我們都沒有問題,可是我們如果還手就會成為大問題,還說猴子不要反抗人類……」


    小雪似乎想到不愉快的迴憶,咬著嘴唇停止說話,又咬了一口飯團,望著黃昏的天空。


    她咀嚼了一會兒,喉嚨發出吞咽聲,然後繼續說話:


    「雷瓦姆有階級差別。國王貴族之類的在最頂端,下麵是商人和市民,再下麵是勞動者,最下層是遊民和外國人。下層階級的人無法違抗上層階級的人。對那些人來說,天人是天生的最底層……甚至連最底層的階級都沒有包含天人。因為天人不算人類,所以根本不包含在階級裏麵。」


    小雪的語氣很平靜,但是在平靜當中卻無法掩飾憤怒。


    千千石默默地聽她說話,


    每一個天人都知道,雷瓦姆人沒有把天人當作人類,而是當作猿猴或家畜。因此天人現在以「臥薪嚐膽」為口號,把一半的國家預算投入軍事費用,致力於富國強兵。「臥薪嚐膽」——目前含辛茹苦,等待反擊的時刻——天人的這項「短期目標」要不是因為雷瓦姆人的差別待遇,就不可能產生。


    天人原本是農耕民族,居住在狹小的東方大陸,四周沒有天人以外的人種,水源豐富而綠意盎然,土壤肥沃,因此他們培育出與大自然共生的生活技術,民族性溫和。他們的個性雖然自尊心極高,但基本上是「好好先生」,社會所讚揚的是不顯示個人欲望、為大局奉獻的內斂姿態。在三千年的曆史當中,他們雖然曆經幾次的內戰,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把敵軍完全包圍、全數殺光的「包圍殲滅戰」,不論是哪一方的勝利者都會在包圍戰中網開一麵,讓失去戰鬥意誌的敵人逃跑。從這個事實就可以看出天人與人為善的一麵。就理性來看,這樣的戰術毫無利益可言,但是在天上帝國卻能夠通行,算是不理智卻重感情的戰爭規矩。依照天人的民族性,即使偶爾會和鄰居打架,也不會趕盡殺絕。


    相較之下,屬於狩獵民族的雷瓦姆人在遼闊的西方大陸開拓嚴峻的自然環境,依照自己的方便任意加工。蠻荒的森林、荒野及險峻的山脈總是像敵人一般橫亙在雷瓦姆人前方。如果要存活下去,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征服大自然。他們和異國人民打仗時,理所當然地采取殲滅戰,冒著戰敗就會被全數殺光的危險作戰,獲勝之後也會把對手屠殺殆盡。雷瓦姆人的民族性,就是把異民族都當作敵人。相較於打從出生就和言語相通的人們友好生活的天人,映在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風貌,雙方對於戰爭的認真程度自然也會不同。兩個民族仿佛命中注定要彼此對立,在相逢的那一天之前,透過漫長的曆史培育出完全不同的民族性。


    當兩個國家越過大瀑布相逢,相反的價值觀正麵發生衝突,善於使用暴力的雷瓦姆人戰勝了天人,向對方予取予求。從這天開始,天人的臥薪嚐膽計劃就開始了。雷瓦姆人最大的失算,就是沒有了解到天人不是猿猴,而是自尊心很高的人類。


    現在的天人不論是城市居民或農村勞動者,都忍受著苛刻的重稅與貧困,為了國家的發展奉獻一己之力。為了不讓雷瓦姆皇國繼續侵占天上帝國的領土,他們必須努力增強軍力。雷瓦姆的做法就是憑槍炮打倒對方,用拳頭迫使對方接受自己的要求;他們完全不會在乎弱者的話,隻有強者的主張才會成為公認的「常識」。為了對抗這樣的敵人,天人團結一致,推動「集權主義」名號的「短期強化訓練」。大家為了撐過艱苦的訓練期間,共同的勵誌口號就是「臥薪嚐膽」。


    「我喜歡雷瓦姆的文化,可是我無法了解,創作出那麽美妙的音樂的人們,怎麽會稱唿天人是猴子、或當作家畜對待呢?」


    「……天人也稱唿雷瓦姆人是白豬,兩邊算是半斤八兩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我們不會從政策麵來區別人種吧?雷瓦姆是全國上下都在搞歧視,不論是在道路、公園、公交車或公廁,雷瓦姆人都不讓天人進入和自己一樣的場所。而且他們不是偷偷這麽做,而是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公然歧視天人。他們搞不好甚至不覺得這是歧視,隻不過像是不準狗、貓、猴子進入人類的生活範圍一樣。我討厭他們這一點。或許單獨的個人當中有些好人,可是當他們形成集團時,就突然變得很討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是不符正義。」


    「……」


    「……對不起……講到不太愉快的話題。我隻是想起了在常日野的日子……」


    「……不。我大概可以了解……常日野……對我來說也不算陌生的地方。」


    小雪用詫異的表情看著身旁的千千石問:


    「哦,真的?」


    「……我的祖父聽說原本是常日野的士族。天上帝國戰敗之後,常日野成為雷瓦姆的領土,他住的房屋就被奪走,還被趕出當地。一族人分散各地……後代的我就在這裏挖煤礦。」


    「……這樣啊。原來你是武士家族的孩子。聽你這麽說,感覺真的還有些武士氣質誒。」


    「……才沒那麽了不起。我爸雖然很傲,卻沒有賺錢的本事……算了,說這種話好像在訴苦,還是別說了。」


    「我喜歡聽你訴苦。你爸是什麽樣的人?」


    「……他具有武士的氣概。即使沒有錢,也想要保持高貴的尊嚴。他拒絕受雇於商人……後來得了小病就死了,因為我們沒有錢讓他看醫生……他是很傳統的人,被國家和時代拋棄,算是可悲的死腦筋。」


    「……應該……沒這迴事。你爸爸一定是想要教你某種重要的價值。或許他有理由必須要在小孩子麵前保持尊嚴。」


    「有什麽理由?」


    「我也不知道。不過聽你這麽說,你爸爸挺帥的。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的人。」


    「……對家人來說是很大的困擾。因為爸爸沒有留下什麽錢,所以我才會在這種地方挖煤礦。不管尊嚴保持得多高,都沒辦法活下去。就是因為他死抓著武士的尊嚴不放,我現在連學校都不能上,過著卑微的日子。」


    他心中再度湧起無法上國中的不甘。他在運動和學業上部不輸給別人,卻因為家境貧窮,淪落到這種宛若世界邊緣的島嶼,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擔心


    罹患肺病卻依舊被迫每天從事地下勞動。


    「……」


    小雪難得地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千千石的側臉。


    這一個月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停止說話。千千石感到訝異,轉身俯視旁邊的她。


    小雪清澈的眼中映著他的倒影。


    她張開秀麗的嘴唇,說:


    「你真的很帥。」


    小雪的話語觸動了千千石的心弦。


    「你一點都不卑微。你比上中學的那些小孩都要帥。」


    千千石的臉頰立刻變得通紅。小雪抬起頭一臉認真地看著千千石,加強語氣說:


    「這都是多虧了你爸爸,你才能這麽帥。所以,別在意了。即使家境貧窮、不能上學,那又怎樣?反正你這麽帥呀!」


    小雪把手放在千千石的手背上。


    她的手掌柔軟而溫暖。


    「所以,你也別說你爸爸的壞話了。」


    小雪的微笑就像藍天一般。


    「……不然,你爸爸在天之靈也會很難過的。」


    「……」


    「……好嗎?」


    「……」


    「……怎麽了?好奇怪的表情。」


    「……啊?哦……沒有啦……」


    「你剛剛張大嘴巴,一副好好笑的表情喔~」


    小雪突然哈哈大笑。千千石調整唿吸,總算恢複平時的撲克臉,把視線轉迴海麵。


    夜晚已經降臨海上,波浪的頂端宛若銀製工藝品般形成斑紋。遠處傳來波濤拍打在護岸壁上的聲音。


    兩人的手依舊重疊在一起。他們都想要繼續維持這樣的狀態一會兒。在十月的風中,彼此手部的溫暖感覺很舒服。


    「快要秋天了。」


    「……嗯。」


    「我現在也不討厭這座島了。剛來的時候雖然很討厭,不過住久了大概也習慣了吧。我還滿喜歡這裏的景色。」


    「……這樣啊。」


    「一直待在這座島上或許也不錯。這是個好地方。」


    「……你不是要當歌手嗎?」


    「對呀,這是我的夢想。」


    「……那你就不能一直待在這座島上了。」


    「……嗯……的確。雖然有些遺憾,不過總有一天我得離開這裏。」


    「……這座島……不適合長期居住。這裏隻是工作存錢的地方。因為空氣很髒,待久了肺就會出問題,那就不能唱歌了。」


    「哦,小武,你在替我擔心啊?你真溫柔。」


    小雪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完,又發出鈴鐺般的笑聲。千千石板起臉孔說:


    「這是常識。就算是礦工,也沒有人會永久住在這裏。」


    「那麽小武有一天也會離開嗎?」


    「我……」


    雖然千千石想迴答,卻找不出合適的話語。仔細想想,自己並沒有什麽關於未來的人生規劃。不像小雪有著遠大的夢想做為目標,隻是過一天算一天的活著。


    「……我……不知道……」


    他不禁垂下頭。小雪詫異地從下方看著他的臉問:


    「你如果存夠錢了,不就可以上學了嗎?」


    「……去上學也沒什麽意義。我跟你不一樣,沒有特別的人生目標……」


    如果說他將來想要做什麽事情,那就是有一天想要買唱片機和小雪的唱片。除此之外,他沒有對未來抱持過任何希望。


    「目標啊。我覺得小武應該會做出一番大事業。」


    「……哪有……不可能的。」


    「長大之後,我會成為歌手……小武不知道會成為什麽。」


    「……我會當個挖煤礦的,一直像現在這樣,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自嘲地說。這時——


    薄暮的天空響起類似雷鳴的聲音。


    「……?」


    兩人同時望向遠方的天空。南方的天空一角飄著碎雲,上麵出現罌粟種子大小的物體。


    雷聲其實是螺旋槳轉動的聲音。一架天上帝國的戰鬥機正朝著戰艦島飛來。


    「這一帶有航空隊的基地嗎?我都不知道。」


    千千石注視著越來越近的飛機。雖然此刻是薄暮,他的視力卻能辨識出飛機外型的細節。


    「……大牟田有飛機場。那是……六十七式艦上戰鬥機。」


    他憑固定起落架的特征看出機種。


    「哦,你很懂飛機嗎?」


    「……我爸很喜歡。」


    他簡短地迴答,他的父親沒有留下遺產,唯一留下的就是航空機的圖鑒。千千石曾經仔細看過一張張飛機照片與設計圖,書上的說明文字也讀得滾瓜爛熟。父親給他的唯一娛樂就是那本圖鑒。


    六十七式艦上戰鬥機發出隆隆的螺旋槳聲,來到戰艦島正上方開始盤旋。


    島上的居民想必正朝著天空拍手或吹口哨吧。飛行員或許是戰艦島出身的孩子。偶爾會有像這樣率性的飛行員,在進行飛行練習的休息時間突然興起耍帥的念頭,凱旋飛迴故鄉打招唿。


    這家夥或許也看到島民笑著對自己揮手,得意忘形地開始在戰艦島上方表演翻滾。雖然這個翻滾不太成熟,軌道有些歪斜,不過已經算是很精彩了。居民的歡唿聲傳到千千石和小雪所在的小丘上。


    「飛行員真棒,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在天上……好羨慕他們。」


    「……嗯。」


    「男孩子都很憧憬當個飛行員吧。」


    「……的確。大家都很憧憬。」


    千千石遙望著戰鬥機自傲的翻滾表演。


    他心中產生豔羨的情感。那名飛行員大概是生長在富裕的家庭,接受良好的教育,才能進入軍官學校成為飛行練習生。依照天上帝國的製度,如果不是有錢人,就無法進入軍官學校。窮人不論多麽想要成為飛行員,都不可能如願。


    千千石感覺到天空與自己之間存在著遙不可及的距離。潛入海底挖煤礦的他和在空中翻滾的練習生,年紀大概差不了多少,然而他們打從出生以來,境遇的差異就有天壤之別。他自己一無所有,即使懷抱著夢想也沒有用。


    「你對飛機這麽熟,幹脆去當飛行員吧?」


    小雪突然提出率直無比的疑問。千千石歎了一口氣迴答:


    「……又不是想當就可以當。在這個國家隻有菁英分子才能當飛行員。我沒受過教育……也沒有錢。」


    天上帝國是貧窮的國家,沒有預算像雷瓦姆那樣大量生產飛機,並讓一大票通過簡單測驗的平凡人才駕駛飛機;隻有千挑萬選過後的菁英人才,才能夠坐上用國民血汗稅製作的寶貴飛機。天上帝國對雷瓦姆的戰術,就是將經費集中在通過嚴苛選拔的人才,培育出以一擋千的空中戰士,因此隻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成為飛行員。


    「沒辦法上軍官學校,也可以到預科練吧?」


    「……預科練?」


    「啊,你果然不知道!我們中學有收到募集練習生的通知。」


    「……」


    天上的飛機完成蹩腳的翻滾,似乎心滿意足地揮著機翼迴去了。在逐漸黑暗的天空底下,小雪繼續說:


    「『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不需要學費或入學金,提供所有學生住宿,由國家負擔練習期間的生活費。」


    「……不可能的,我……連國中都沒有畢業。」


    「聽說隻要小學畢業就行了。不過聽說入學測驗很難……」


    「真的……?」


    千千石張大眼睛。假設小雪說的是真的,那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如果隻有軍官學校,那不就隻有家裏有錢的人才能當飛行員嗎?


    所以為了讓貧窮卻很優秀的子弟也能成為飛行員,政府就開始實行這項製度。」


    「……預科練……」


    千千石喃喃重複這幾個字。


    他感覺到胸中點起了小小的火焰。


    「你、你可以告訴我更詳細的情形嗎?」


    千千石把臉湊向小雪問。他的反應讓小雪不禁退縮。


    「嗯……下次我拿宣傳單來給你吧。詳情都寫在上麵。我記得參加考試的資格是『普通小學畢業的十四歲到十七歲男生』,所以你也可以參加。」


    「不需要入學金、學費和生活費……真的有這種製度嗎?」


    「政府似乎也投注很大的力量在這裏。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隻要贏得空戰,就能贏得這場戰爭……誌願者也很多,五十人的名額卻有超過兩千人報名……」


    「五十人的名額……有兩千人報名?」


    現階段的合格率是四十分之一,不過今後報名者應該會越來越多,想要通過窄門困難到令人眼前黑暗。但是有這麽好的條件,全國各地的學生會爭先恐後去報名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個貧窮的國家,和千千石有著相同命運的學生太多了。


    不過——依舊有挑戰的價值。


    千千石在小學時,不論是學業或體育都有優秀的成績,教師們對他的將來也很期待。雖然學業方麵耽擱了,不過如果能憑著自修努力,應該有辦法追上。


    而且如果通過測驗——他就可以在空中翱翔。


    他可以脫離那滿是粉塵的狹窄地底坑道,伸展翅膀飛在沒有任何遮蔽的自由天空。


    「入學測驗是什麽時候?」


    「啊?呃……六月!」


    「剩下八個月……」


    千千石瞪著虛空發出呻吟。他必須在八個月內補足將近兩年的學業,並且取得卓越的成績。更何況他白天還得工作。如果不工作,他就無法生存,因此他必須在白天工作、晚上念書,通過四十分之一合格率的測驗,才能踏上飛行員之路。


    「唔唔……」


    他如何能夠不發出呻吟?希望之光顯得太過遙遠、微弱。他垂下頭陷入沉思。


    ——我能夠辦到嗎?我真的可以抱持自信嗎?和其他考生相比,我似乎具備太多不利的條件了……


    「小武,課業方麵,要不要我來幫你?」


    一旁的小雪似乎猜到他心中的猶豫,這樣問他。


    「到這裏來念書吧!我可以借你學校的課本。在這座觀景台上,我來練習唱歌,你來準備考試!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在這裏……念書……」


    「隻要拚命努力,一定會有辦法的!小武,你的學業應該不差吧?」


    「我以前的成績……不算壞。」


    「預科練的考試不是隻有課業,體能測驗也很重要。小武在礦坑工作每天鍛煉,體能應該很好。隻要筆試不輸給其他人,一定能通過的!」


    小雪如此鼓勵,讓千千石總算產生信心。他的確自負在體能方麵不會輸給同年齡的孩子。學業方麵,隻要接受小雪指導,基礎部分應該很快就能學習。鞏固基礎之後,剩下的就看應用能力。如果拚命苦讀,一定能夠獲得成功。


    他感覺到原本萎縮的希望再度膨脹,仿佛長久以來沉睡在他意識深處的野獸終於醒來,緩緩地準備抬起巨大的身軀。


    他感覺心中湧起驚人的積雨雲,原以為閉塞無望的將來突然在他麵前展開康莊大道。他忍不住從長椅站起來,在胸前握緊拳頭。


    「我……我想接受考試……」


    「小武……」


    小雪也站起來,抬起頭對千千石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想通過考試!」


    「嗯,我懂。」


    「隻要跟你學習基礎課程,我應該可以馬上追上……不,甚至超前!」


    「嗯,交給我吧!小武一定能辦到!」


    「沒錯,我要成為飛行員!我要在天上飛翔!」


    他抖擻著全身上下的細胞,抬頭仰望天空。夜晚的天幕已經開始出現星星,星光感覺比以前任何時刻都更加耀眼。


    「小武找到目標了!你要成為飛行員!」


    千千石看一著一旁小雪的笑臉,把握著的拳頭放下到腰際,同時低下頭說:


    「拜托了……借我課本!教我功課!我在這座島上的期間,都會當你的保鏢!」


    「你、你幹麽突然這麽正經!別這樣啦!即使不這麽誇張地拜托我,我也會盡最大的力量來幫你,所以就跟以前一樣就好了。」


    「嗯,好。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你要感謝,等到通過測驗再感謝也不遲。你太激動了。來,深唿吸!吸氣——吐氣——」


    小雪開玩笑地張開雙手,示範深唿吸。


    千千石也試圖調整唿吸,平息興奮,接著又說:


    「……沒錯,我還沒通過測驗。我得從現在開始努力……」


    「嗯。沒錯,你得每天苦讀才行。我們一起努力實現夢想吧!我要成為歌手,你要成為飛行員!」


    「好,我不會輸給你。我會通過預科練考試……離開這座島。我一定要飛到天上——」


    「好帥喔!你要當個飛天武士——天空的武士!」


    小雪把雙手舉向空中,爽朗地笑著說。


    ——天空的武士。


    這句話在千千石的心底產生共鳴。他的身心都為這個稱唿而喜悅。


    「天空的武士啊……」


    「嗯。即使地麵的武士消失了,天空還是可以容得下武士。」


    「天空的武士……」


    千千石心中難得喚起一股浪漫情懷。這個稱唿就是如此迷人。


    小雪說得沒錯,厭倦地麵生活的武士,在今日或許生活在空中。


    飛行員自由自在地操縱名為戰鬥機的刀刃,以自己的性命為武器,飛翔在戰場的天空。對戰的敵人也是精選的空中戰士。彼此發揮出磨練到極致的技術,格鬥到有一方倒下為止。這不就是武士的人生態度嗎?


    千千石有生以來第一次迫切渴望著明日的到來。他心中懷著對小雪的感謝,仰望著星空。


    千千石依照約定,從次日便開始在山丘上讀書。由於沒有桌子,因此他便鋪了草席,把借來的課本和筆記本放在長椅上,專心地把內容放進腦袋裏。小雪一如往常,毫無顧慮地以最大的聲量進行發聲練習。千千石把背後傳來的發聲練習與歌聲當作唱片機的音樂,邊聽邊念書。當夜晚來臨、小雪的練習結束之後,他也會把筆記本帶迴自己的家,在燭光中苦讀到深夜。


    白天的八個小時,他照例在海底工作。


    如果在礦坑工作時明顯地偷懶,就有被「管理員」處以私刑的危險。私刑是勞工宣泄情緒的工具,過程極為殘酷,要是被當作標的絕對無法全身而退。因此千千石盡量不引起注意,裝做認真工作的樣子,憑著記憶來複習。他一邊對抗著坑道的傾斜、奮力把裝滿煤粉的礦車推到幹線軌道,一邊在腦中複習著昨天記下來的數學公式;口袋裏則放入元素記號的小抄,邊使用全身重量壓著海水排水泵,邊背誦著記號的名稱。他在隻有小孩能夠進入的寬四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左右的「躺著挖」坑道挖出煤炭的同時背誦曆史年號,在坑道內的休息處吃著小雪做的飯團並複習曆史年代的背誦口訣。等到工作都結束了,他就和小雪一起在山丘上攤開課本,確認白天自己在腦中解答的問題有沒有錯誤。


    預科練的入學測驗包含學科測驗與體能測驗。後者不隻要測試體力和肌力,還要檢查平衡感、肺活量、動態視力等和操縱飛機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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