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玻璃拉門外已經一片漆黑,所有的色彩都蒙上一層淡淡的夜色。如盛夏般的夜幕漸漸低垂。


    我原本正待在空無一人的店裏整理玻璃櫥窗內的書,不過,一聽到雨聲後連忙衝出古書堂外,因為必須替百圓均一的置物車蓋上遮雨布才行。往旁邊的北鐮倉車站月台望去,原本等車的人們都往屋簷下跑了過去。在上行的月台上僅一個部分有屋簷遮擋。


    因為擔心隨意放在櫃台上的商品,所以我急急忙忙又跑迴店裏。這時屋內通往主屋的大門打開來,出現一位穿著下襬寬鬆e-恤和牛仔褲的十六、七歲少女。少女似乎已經先迴家洗過臉了,瀏海用橡皮筋奇怪地綁成朝上的衝天炮,她是店長篠川小姐的妹妹,篠川文香。


    「啊——啊——下雨了呢!」


    她說著。以前我一直遭她白眼以對,不過,最近似乎處得比較融洽。從現在的這種裝扮來看,又不免令人擔心該不會融洽過頭了。她是不是忘了我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呢?


    「有客人嗎?」


    「沒什麽客人……因為是平日。」


    我在玻璃櫥窗前繼續整理書,一邊迴答。


    一景氣果然不好呢,我們的店也會倒閉吧!」


    她口無遮攔地說出不吉利的話。我皺起眉頭,什麽都沒說。我在這裏工作已經一個月了,知道業績比之前差很多。因為原本掌管店裏大小事的店主已經連續兩個月不在了,業績會好反而才奇怪。


    我將包著防潮紙的書擺放在書架上,略為泛黃的白色封麵上,印著手寫的《晚年》這個書名;黃色書腰上則印著佐藤春夫和井伏鱒二的推薦。


    「咦?那本書!」


    篠川文香訝異地拉高嗓門說道:


    「那不是以前曾在我們店裏出現過的很貴的書嗎?就是那個誰啊,非常有名的人。太、太、太、太……」


    「……太宰治。」


    我拔刀相助,幫她說下去。那是在昭和十一年發行,太宰治值得紀念的處女作品集。遺憾的是,無法看書的我並不知道裏麵寫些什麽內容。


    「這本書也要拿出來賣嗎?之前隻有這本書姊姊打死都不肯拿出來賣,果然是因為最近的生意一落千丈了?」


    正要鎖上玻璃櫥窗的我,稍微瞄了一下倒映在玻璃上的少女臉龐。


    「……最近有客人想買這本書嗎?」


    「完全沒有。」


    她搖了搖頭,突然笑了起來:


    「你和姊姊都問了一樣的問題呢,姊姊也常這樣問我……有客人想買這本書嗎?如果有就立刻聯絡我。吶,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不……沒什麽事。」


    我說謊了,背後的詳情是我和篠川小姐兩人之間的祕密。


    篠川小姐的妹妹站在我旁邊隔著玻璃凝視著《晚年》,傾著頭沉思起來。


    「那個,這本書是姊姊放在醫院保險箱裏麵的那本嗎?」


    「嗯,是的……」


    「那本書有這麽幹淨嗎……」


    我一瞬間停止了動作。雖然外表和姊姊不像,不過觀察力出乎意料地敏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戳中要害。


    「之前看到的時候,感覺比較髒一點……書角的部分也是。」


    我不希望她觸及這個部分,該如何才能讓她不再繼續盯著書看呢——正當我煩惱之際,店外閃起了一道藍白色光芒,不久,震動空氣的雷聲也隨之響起。


    「喔!」


    篠川文香發出了奇怪的驚叫聲,似乎不是嚇到而是感到驚歎。她腳步輕盈地跑到拉門前,抬頭看向黑壓壓的雷雲說道:


    「好驚人喔!剛剛的閃電一定有打到這附近!」


    北鐮倉有很多山,閃電經常會打中建在山頂上的鐵塔。


    突然間我想起了人在醫院的篠川小姐,現在也正從獨自一人的病房中眺望天空吧!或許她會很討厭打雷,因為她曾提到兩個月前被人推下石階時,也是像這樣的雷雨天。


    聽到篠川小姐的祕密是在一個星期前,圾口夫婦離開病房之後的事。


    「……被人從石階上推下,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開口詢問。突然聽到「被人推下」,讓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其中的涵義。


    「在說明這件事之前,想要請您先看個東西。」


    篠川小姐說完後,解開了睡衣的第一個鈕扣。脖子上的鎖骨輪廓清晰可見,目瞪口呆的我全身凍結,她就在我的麵前把手伸進胸口。


    從中拿出的是係在脖子上的一小把鑰匙。交到我手上的那把鑰匙遺留著明顯的肌膚餘溫。


    「……請把保險箱裏的東西拿出來。」


    她指著病床旁邊的架子。在架子最下層的確有一個小小的保險箱。之前我完全不曾想過裏麵到底放著什麽東西。


    遵照指示打開保險箱後,裏麵放著一個以紫色綢巾包起的四方形物品,拿在手上感覺沒什麽重量。我再次坐下後打開包裹,裏麵是一本包著防潮紙的書。書封上印著《晚年》,還附著印有佐藤春夫推薦的書腰。


    雖然是本舊書,不過狀態保存得很好,感覺上是一本相當珍貴的書。《晚年》這個書名我有點印象,好像是——


    「《晚年》是太宰治的處女作品集,這一本是昭和十一年由砂子屋書房發行的初版書。」


    我點頭示意。雖然沒讀過,但我很有興趣。


    「這本書是我祖父從朋友那裏得到的,由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再傳給我。這並不是販售的商品,而是我個人的收藏。」


    啪啦啪啦地翻了一下書後,我發現了奇怪之處,那就是內頁部分都幾頁幾頁地封在一起,隻能跳著閱讀。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書。


    「……這是裝訂錯誤嗎?」


    篠川小姐輕輕搖頭說道:


    「這是未裁切書。」


    「未裁切書?」


    二般來說,書會像這樣摺起來裝訂,然後再將書口和天地部分整齊地裁切好,未裁切整齊前就出版的書稱為未裁切書……過去曾出版過很多像這樣的未裁切書。」


    「那要怎麽閱讀呢?」


    「用拆信刀割開閱讀。」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我停下手來——怎麽迴事?那麽這本《晚年》到現在都沒人看過囉,那豈不是非常珍貴嗎?


    「咦……」


    我又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就是在打開書本封麵後,襯頁上有著以細毛筆寫著的文字。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予


    旁邊還寫著「太宰治」這個名字。我突然覺得手中的書變得異常沉重起來。


    「這是……真的簽名嗎?」


    在她點頭之前,我也已經大概猜到了。這和在(漱石全集)上看到的假簽名明顯不同。彷彿隻聞其名的往昔作家,活生生地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樣。


    「《晚年》是太宰治二十七歲時出版的,收錄了他過往累積的短篇集作品。不過,其中卻沒有任何一篇名為晚年的短篇作品。」


    「那麽,為什麽書名會取作《晚年》呢?」


    「太宰把它當作自身的遺書而寫。在成為小說家之前,太宰就曾經試圖和女子一起投水殉情,地點就在前麵不遠的腰越……之後也不斷地試圖自殺。」


    這部分我也知道,太宰治最後好像是和情人一起跳入玉川上水自殺。


    「這本書初版隻印刷了五百本,內頁沒有裁切,又附有書腰,而且還是附上簽名的全新本,或許除了這一本之外,已經找不到第二本了……雖然沒有那個打算,不過如果在我們店裏賣……應該可以訂到三百萬圓以上的價格。」


    我咽


    了一下口水。不要說是書了,我過去從來不曾摸到如此高價的物品。


    「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本書的價值不在金額,而是太宰治寫在襯頁上的那句話。」


    我再次低頭注視太宰的筆跡。「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字跡細到有點神經質的感覺,唯獨「戴罪之子」這部分的力道比較強。雖然說不上來,但卻是一句引人深思的話。


    「他一定是想要鼓勵朋友,所以才寫進書裏麵吧。市麵上並沒有看過其他寫著相同字句的簽名書……『戴罪之子』這個婉轉的說法,或許有什麽隱喻在其中。雖然並沒有收錄在這本書裏,不過在那部名為《海鷗》的短篇作品中曾出現過。」


    我反覆唸著「戴罪之子」這句話。


    「……大家都是壞人的意思嗎?」


    「未必是這個意思……就我的解讀來看,是指活著的每個人都罪孽深重吧!」


    因為大家都一樣罪孽深重,所以可以秉持自信活下去的意思嗎——已經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積極,還是消極的鼓勵了。


    「感覺像是在講我一樣,所以很喜歡。喜歡一句話的感覺就像這樣吧……」


    我瞪大了眼睛,這好像是第一次,從篠川小姐口中聽到她說出自己的喜好想法,「罪孽深重」這個評價倒是令人意外。或許是指自己對書的喜愛吧!


    「也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這句話,是太宰治的超級書迷……就是那個人把我推下石階的。」


    她垂下目光,注視著自己放在床上的腳。


    「……那家夥是誰?」


    「姓名和身分都不清楚……隻知道是很想要這本《晚年)的人。」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陽光開始變暗。篠川小姐淡淡地說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剛才也提到這本書是非賣品,是我連同書店一起繼承下來的書。父親告訴我,如果遇到緊要關頭,可以隨意處置……不過,我一直把這本書保管在主屋裏,不曾拿到其他會讓人看見的地方……除了那次例外。」


    「……例外?」


    「您知道位於長穀的文學館嗎?」


    我點點頭。我曾去過一次,在舊洋房改建的建築物裏展示著許多名作的原稿,還有作家相關的作品等。那裏就像文學的專門博物館一樣,和鐮倉大佛一樣都是長穀的觀光名勝。


    「去年因為適逢太宰治的百年誕辰,所以在文學館舉辦了迴顧展,那時館方拜托我,希望能夠展示這本《晚年》,因此我就借給了對方。」


    微弱的記憶在腦中甦醒。以前好像曾在哪裏聽過這件事——不,應該說是看過才對,總之我知道這件事。


    「那件事我好像曾在網路上看過,上麵寫著我們店裏的書借給了某某展覽展出……」


    剛開始在這裏工作時,我曾在網路上搜尋過「文現裏亞古書堂」,在舊書迷聚集的論壇上,曾有人寫過這段訊息。這麽說來,寫的或許就是這本《晚年》的事吧。


    「思,就是這件事。」


    篠川小姐臉色一暗,點頭表示:


    「在文學館展示時,並沒有對外告知是從我們書店借出的,不過,可能是被人發現了吧!因為祖父和父親曾經把書給來訪的客人看過……問題出在有許多人知道這本書目前在我手上。當迴顧展結束後我就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她將筆電打開,液晶螢幕的光源稍微照亮了昏暗的病房。我望向畫麵,看到一封由某人寄給篠川小姐的郵件:


    「文現裏亞古書堂篠川小姐 台鑒:


    初次見麵,我叫大庭葉藏。


    前幾天到鐮倉一遊時順道參觀了文學館,得以拜見了貴店所有的太宰治《晚年》,那實在是令人為之屏息的珍品,與簽名一同寫下的文句更是震撼人心。


    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厚顏寄上這封郵件給您,希望貴店務必能將此書轉讓給在下。希望您能寫下金額、匯款帳號、寄送方式等相關交易資訊,並煩請迴信到這個電子信箱。」


    「……剛看到這封郵件時,我原本以為是惡作劇。」


    「咦?為什麽?」


    我不由得插嘴問道。從這封信上可以感受到對方的興奮之情,但是並沒有特別奇怪的地方。


    「因為對方的名字。大庭葉藏……這是收錄在《晚年》裏麵的短篇小說(小醜之花)的主角名字。」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也就是說對方使用了假名。


    「這麽大的一筆交易,沒有用電話聯絡,隻是寄郵件來洽談也很奇怪……總之,我並不打算賣這本書,所以迴信告知對方這本書隻是個人收藏,是非賣品。結果,不到五分鍾對方立刻又發信過來。」


    她指著郵件軟體內的收件匣,下一封信的主旨是「請告知金額」,對方似乎一廂情願地想要交涉價格,她繼續指著下一封信,這次的主旨是「我需要那本書的理由」。接下來指著下一封信——我的背脊竄起一陣冷顫。


    收件匣中有好幾百封,不,是好幾千封來自大庭的郵件,即使不斷地往下拉,都還看不到盡頭。簡直有如跟蹤狂般的執著,隻不過,對象並非人而是書。


    「我雖然也跟警察報案了,不過警方表示,光是郵件的話無法采取行動。而且對方還是使用國外的免費電子信箱,沒辦法那麽容易就確認使用者的身分……當我遲疑著是否不要多加理會時,那個人就出現在店裏了。」


    「那是梅雨還沒結束,隻有我一人在店裏的時候,一個提著大行李箱,穿著西裝的男子穿過拉門走進店內。


    因為他臉上戴著一個很大的口罩和太陽眼鏡,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他身材很高,年紀看來也不太大的樣子。


    『我是大庭葉藏。』


    他低聲自我介紹,接著從包包裏拿出一疊鈔票放到櫃台上說:


    『這裏有四百萬,請把書賣給我。』


    接著,他開始說服我把書賣給他。內容大約是,自己雖然也收集其他作家的初版書,不過特別喜歡太宰的初版作品,而這本寫下贈言的《晚年》對他這種收藏家而言,更是完美的珍品,無論如何都想珍藏。


    我的內心雖然有些動搖,不過,最後總算打斷他的話,將錢還給對方……也再度把寫在郵件上的話重複說給他聽。這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物,也是我心愛的收藏,隻有這本書絕對無法割愛。聽完後,他就像是要再次確認般問我:


    『不管發生什麽事,妳都不願意割愛嗎?』


    ……我斬釘截鐵地迴答後,他把身子朝我這邊靠過來,說:


    『我也很喜愛這本書,不管花多少年,不管有什麽阻礙,我都一定要得到這本書。』


    留下這句話之後,他就離開了。我突然覺得相當疲憊……因為,對方一定還會再來吧,但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麽講才能讓他明白。


    那天,店打烊後,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親朋友家,要拿父親生前借的書去還……我在突如其來的雷雨中爬著陡峭的石階,邊撐著傘邊將書的包裹緊抱在懷中,幾乎隻能留意著自己的腳下。


    在差不多快要登完石階時,我注意到在最上方站著一個男人,正當我抬起傘想要看清那人的臉時,我的肩膀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失足的我跌落到最下麵的石階,因為身體無法動彈,所以立刻知道自己受了重傷。雖然想要唿救,意識卻漸漸模糊起來……這時,我聽見有人從石階跑下來的聲音。


    那個人拿起包裹,打開確認裏麵的書。


    『真是的,不是那本書啊!』


    我聽到了惋惜的聲音。雖然雨聲很大,不過我聽得很清楚,那是大庭葉


    藏的聲音。因為他的聲音很特別,低沉卻相當清亮……感覺和五浦先生的聲音很像。


    『那本書在哪裏?』


    他又繼續追問……我當下就醒悟了,大庭是來搶奪《晚年》的。我當然不願交給他。


    『我把它藏在很安全的地方,但是地點在哪裏就不能說了。』


    我用盡剩餘的力量答道。其實書藏在主屋中上鎖的櫃子裏,雖然不能說很安全……但總之,我當時隻想要讓大庭遠離那本書而已。


    大庭看來還想繼續逼問,幸而這時傳來車子接近的聲音。他急忙在我耳邊低聲威脅:


    『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如果走漏風聲,我就一把火燒了妳的店。不要逞強了,快把那本書賣給我……改天我會再跟妳聯絡。』


    我記得的事情就到這裏。接著醒來時,人就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任何人,直接就把《晚年》移放到這間病房的保險箱裏。因為醫院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我覺得應該比我家的主屋還安全。這兩個月對方都沒有與我接觸,當然我也沒有跟對方聯絡……」


    「等……等一下!」


    靜靜聆聽的我,中途打斷篠川小姐的話。


    「莫非這件事也沒有跟警察說嗎?」


    「沒有。」


    這理所當然般的迴應讓我訝異萬分。


    「為什麽呢?妳差點就被殺了耶……」


    「因為不曉得大庭葉藏的真實身分到底是誰。」


    她如此迴答。


    「就算警察開始搜查,也無法立刻抓到人,如果對方發覺我報了案,或許真的會燒了我家的店……我可以戚受到他的決心。失去店鋪是我絕對不想發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放任那家夥不管的話……」


    「思,所以隻要他再次出現,我就準備報警,我一直在醫院裏思考如何抓住這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來,眼鏡底下的雙眸蘊含著強烈的意誌。那是和之前解決書的謎團時一樣,睜得大大的黑色雙眸。她把手伸了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


    「為了引大庭葉藏出來,可以請您助我一臂之力嗎?雖然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但是我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白皙掌心傳來的溫暖讓我如遭雷擊一般無法動彈。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的這句話,在我的耳裏不斷迴蕩著。像她這麽內向的人,應該不曾如此對別人敞開心屝吧!更何況,是對著我。


    「……知道了,我願意幫忙。」


    答案根本不用問……我點著頭並緊緊迴握住她的手。她那纖細的手指整個包進我的拳頭裏。


    「謝謝你……那個,對不起……還把您牽連進來……」


    「完全無所謂……不過,有一個條件……」


    「……條件?」


    她訝異地傾了傾脖子。


    「太宰的《晚年》到底是在講什麽故事,可以詳細說給我聽嗎?我之前從沒讀過。」


    篠川小姐的神情立刻亮了起來,和拿書給她的時候一樣——不,說不定是更加愉快的笑臉。


    我也跟著露出笑容。


    「當然沒問題……等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一定。」


    想要說書中故事的人和想要聽的人,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由書聯係在一起。而在這間病房內談了許多話之後,感覺這種奇妙關係也讓彼此間的距離慢慢縮短了。至少她相信我,願意信賴我,當然我也相信她。


    「那麽,該如何引誘他出來呢?」


    我問道。大庭葉藏應該也考慮過自己會有被警察逮捕的風險,因此一定會盡量避免與我們直接接觸。


    「大庭葉藏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本書……那個,您知道我家的主屋之前遭小偷的事嗎?」


    「咦?……啊,聽妳這麽一說……」


    我記得剛來工作時曾聽篠川小姐的妹妹提過。但好像什麽東西都沒有被偷。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這也是大庭的傑作……或許他想不透過交易而直接偷走吧?不過,那時我已經把《晚年》移到這裏了。」


    我覺得很有可能,大庭葉藏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闖入別人家裏這種事應該做得出來。


    「我想,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晚年》的所在之處……所以就從這一點灑下誘餌引他出現吧!」


    「誘餌?」


    篠川小姐從旁邊的書山中拉出另一個絲綢包裹打開,包裹內是一本用防潮紙包著的書——我驚訝地瞪大雙眼。那是一本包著黃色書腰的《晚年》,與我膝上的那本一模一樣。


    「還有一本嗎?」


    同樣是未裁切的狀態,那不也是很珍貴的書嗎?


    「不是的。」


    她搖了搖頭道:


    「這是在一九七o年代,由holp出版社推出的複刻版……也就是所謂的仿製品。如果不看裏麵,很難分辨其中真偽。」


    我凝視著複刻版的《晚年》,書的外觀看起來和初版相同,不,複刻版的紙質稍微比較結實,封麵的髒汙也比較少——總覺得好像少了點歲月的痕跡。


    「……即使不是真品,也有人想要嗎?」


    「想要體驗初版時那種方式來閱讀的書迷很多。這本複刻版做得很好,也再版了很多次……就連持有原書的我也買了很多本。」


    原來如此啊。麵對微傾著脖子的我,她繼續說道:


    「請把這本書標價成三百五十萬圓,放在店裏的玻璃櫥窗裏。我會在網頁上公布《晚年》的極美初版珍品已經進貨的消息……知道自己想要的書即將販售出去,大庭葉藏一定會前來購買才對。至少會來店裏確認狀況吧!這時就請五浦先生您立刻報警。」


    我稍微理解了整個計畫。這本複刻版就如字麵的意義,是用來引誘大庭的複製本誘餌。雖然使用真品更加可信,不過卻有被奪走的危險。這個戰術的確不差……但真能這麽順利嗎?


    「可是,我不知道大庭長什麽樣子啊。」


    「如果有高個子的陌生客人表示想要買這本書,我想十之八九應該就是大庭。因為會花三百五十萬圓買一本書的客人應該不多。」


    「如果是常客說要買,那又該怎麽辦?」


    「遇到那種情況就告訴對方,我們已經跟其他客人簽訂買賣契約了。因為那隻是複刻版,也不能賣那種價錢。」


    「如果大庭打電話來洽詢呢?」


    「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隻要跟對方說:『是遵照店長指示拿到店麵擺放,並不接受網購、郵購等通訊販售。』這樣的話,他一定會親自來到店裏。」


    我暫停發問,抱起手臂思索。不是我要挑毛病,但這個陷阱中帶有危險,我想盡可能把不安降到最低。


    「那個,會不會等到篠川小姐妳出院之後,再來進行比較好?」


    「……為什麽呢?」


    「因為不知道那家夥會做出什麽不是嗎?來到店裏就算了,但對方也有可能會跑來醫院加害篠川小姐妳啊。」


    似乎有些出其不意,她的表情僵住不動了。


    「篠川小姐妳也沒辦法逃吧!所以,稍微等到可以像以前一樣行走之後……會不會比較好呢……?」


    我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小。握在手中的篠川小姐雙手微微顫抖著,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再繼續等下去也沒有意義……因為就算等待,我的狀況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她聲音嘶啞地說道。


    「咦?」


    「我的傷並不隻是骨折而已……還傷到了腰椎神經。醫生說即使出院也會留下後遺症。要像以前一樣行走,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行。說不定……


    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正常行走了……」


    病房裏的空氣整個凝結起來,像是快要發出聲音一樣。


    外麵的雷陣雨仍舊下著。


    玻璃櫥窗裏正展示著太宰治的《晚年》——正確來說是《晚年》的複刻版,還附上了三百五十萬圓,極美珍品·附簽名」這樣的立牌。


    我站在櫥窗前琢磨著篠川小姐的話。和大庭葉藏的事一樣,她的腳傷同樣令我震驚不已。


    (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正常行走了……)


    不想讓警察介入,打算自己找出大庭,或許就是因為想親手做個了斷吧!


    篠川小姐的妹妹迴主屋去了,店裏隻剩我一個人。她完全不知道大庭葉藏的事,但當然知道姊姊的傷勢有多嚴重。


    這麽說來,當初我在店裏問及姊姊的傷勢時,她也是對我支吾其詞。問到其他事情時明明都滔滔不絕啊。或許她也有她的考量吧!


    篠川小姐曾經提過,她最煩惱的就是不知道是否要讓妹妹知道大庭的事。


    「不過,我妹妹的個性不擅長保守祕密……可能馬上就會把事情說給別人聽吧,而且最重要的是,當大庭出現時,她應該會無法沉著應對。」


    也就是說我的嘴比較牢靠、能夠沉著應對囉?令人緊繃的情緒持續著,網頁上已經公布了《晚年》在這家店裏的訊息,換言之,目前大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突然間,拉門被喀啦喀啦地拉了開來,我反射性地繃緊神經。


    「幹嘛啦,表情那麽可怕。」


    我放鬆了肩膀。出現在店裏的人是小菅奈緒,是以前曾經從背取屋誌田那裏偷了小山清《舍穗》的少女。把書還給誌田賠罪後,好像就喜歡上看書的樣子。偶爾會來我們店裏露露臉。


    她今天身上穿著短袖的罩衫和校裙。我第一次看她穿製服,她和篠川小姐的妹妹一樣,就讀我畢業的高中。


    「原本要去朋友家準備文化祭,不過卻突然下起雨來……可以讓我躲一下雨嗎?」


    她以男孩子氣的口吻說道,一邊走進店裏。我發現她短發發尾上的水珠正啪答啪答地滴落下來,急忙迴到櫃台內側。如果要販售的書被淋濕就傷腦筋了,所以我拿出從家裏帶來的汗巾,往站在玻璃櫥窗前的少女丟了過去。


    「用這條毛巾擦一下吧!」


    「不好意思,謝謝囉!」


    小菅奈緒帶著陽光的笑臉接下毛巾,邊擦拭頭發邊瀏覽著櫥窗內部。


    「喔!這就是傳雷中那本三百五十萬圓的書嗎!」


    「是哪裏的傳言?」


    我嚇了一跳,開口詢問。


    「沒有啦,是我心中的傳書而已,昨晚我瀏覽了這裏的網站……這本書的內容也可以從其他書上看到對吧?這麽貴的書會有人想買嗎?」


    「……有人想要喔!」


    至少有一個人想要,那就是連住在哪裏都不知道,身分不明的跟蹤狂。


    「唿——思!」


    這句話令她失去興趣的樣子,她轉身背對玻璃櫥窗。


    「喔!這樣啊。誌田老師最近有來這裏嗎?」


    「這星期倒是沒看過他呢。」


    「最近好像會過來的樣子,說是有收購書的事想要來商量一下。」


    自從偷書那件事之後,小菅奈緒和誌田就持續著獨特的交流。聽說兩人會互相借書,然後偶爾會在河邊談論心得。因為佩服誌田擁有的書籍知識,所以小菅奈緒就稱他為「老師」。誌田雖然對突然出現的學生感到難為情,但也暗自竊喜。


    「文化祭是什麽時候?」


    我問道。這麽說來,好像暑假一結束就開始準備了。


    「下下星期的星期五到星期天。如果方便可以來看啊……」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帶著憂鬱的眼神看向窗外說道:


    「……你還記得那個叫西野的家夥嗎?」


    我皺起臉來,當然不可能忘掉啊!


    「嗯,那家夥怎麽了嗎?」


    那個表麵上和小菅奈緒要好,私底下卻討厭她的同班同學。她之所以偷誌田的書就是為了送禮物給西野。我雖然曾和他說過一次話,不過,對他並沒有什麽好印象。


    「暑假結束後,那家夥說了很過分的話,甩了我的事也在全校傳開了。那家夥甚至把我的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都公布出來……上個月的事,你有跟我們學校的人說過嗎?」


    「怎麽會,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喔!」


    原本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很少。除了兩位當事者之外,就隻有我、篠川小姐和誌田而已。應該也沒有人聽到這件事才對。


    「……啊!」


    我迴頭望了一下通往主屋的門。這麽說來,之前和前來店裏的誌田談論小菅奈緒的事情時,篠川小姐的妹妹就在附近。雖然當時沒有提到文庫本被偷的事情,不過,好像有提到西野的名字。這時我想起了「我妹妹的個性不擅長保守祕密」這句話。真讓人傷腦筋。


    「不好意思……雖然不是故意說給則人聽的……不過可能被人聽到了。」


    「啊,沒關係,不用在意,我也沒有特別想要隱瞞。」


    她大大地搖了搖頭說.,


    「雖然西野很受歡迎,不過私底下好像也對其他女同學說了很過分的話、做了很過分的事。我的事和他的所作所為一口氣傳開來,現在學校裏的女生都不理他了……就連男生也不願意接近他。那個人現在幾乎都獨來獨往,似乎也離開熱音社了……」


    在學校原本有良好地位的人,卻因為一點緣故就完全失勢的情況,我也曾經見過。特別是與生性團結的女生為敵,那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會落到這種下場也是他自作自受。


    「和失意的西野在走廊擦肩而過時,我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他因為我的事而變成這樣,反倒令我有點過意不去。這種感覺,該怎麽說呢?」


    「……如果對方沒說什麽的話,就不需要特別在意吧!」


    「嗯……說得也是。」


    那種「感覺」是什麽,我稍微可以了解。那就是對她而言,西野那個少年已經真的變得無關緊要了。和向誌田道歉時說出口的逞強不同。


    「……思?」


    望著外麵的小菅奈緒,突然瞇起了眼睛。我也跟著她的目光往外望去,不過,拉門外依舊是傾盆大雨。


    「怎麽了嗎?」


    「剛剛有人從路上看著我們,已經跑走了。」


    我立刻走出櫃台,穿過狹窄的通道將拉門拉開。不斷滴落大顆雨珠的路上,所見之處沒有任何人影,或許已經走過轉角了吧!


    「是什麽樣的人?」


    我向身後的小菅奈緒問道。


    「因為對方穿著雨衣又戴上雨帽……臉雖然看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個男人。那家夥做了什麽嗎?」


    「……沒有!」


    我輕輕地關起拉門,如果是普通的客人就沒有逃走的必要。


    或許是大庭葉藏現身了也說不定。


    「我之後也繼續等下去,但結果那家夥並沒有再度現身。」


    第二天,依舊是文現裏亞古書堂。今天是個大晴天,到了下午也沒什麽客人光臨,店裏還是老樣子,隻有我一個人在。我正在櫃台內講電話。和昨天一樣,《晚年》的複刻版依然展示在玻璃櫥窗裏。


    「那個……沒事吧?」


    話筒的另一邊傳來篠川小姐耳語般的聲音。她特意坐輪椅到走廊上打電話過來店裏。


    「關於什麽事?」


    「……不是把書……帶迴去了嗎……店打烊之後。」


    原來是這件事啊,我這才恍然大悟。昨晚打烊後,


    我把複刻版《晚年》帶迴位於大船的家裏,保管在外婆放生意收入的保險箱裏。如果大庭葉藏在舊書店打烊後偷溜進店裏,那麽利用複刻版來引誘他的計畫就會泡湯。


    「沒事,什麽事都沒發生。」


    雖然有點擔心迴家途中會被偷襲,不過完全沒看到什麽可疑男子。


    「對不起……還把您牽連進這種事……」


    「不用在意,我不是說過要幫忙嗎?」


    「那個……請不要太過勉強喔……要是五浦先生您有什麽不測……我……」


    我不由得用力握住話筒。「我……」的後續呢?雖然豎起耳朵,不過店內卻響起了拉門被拉開的聲音。


    「啊,好像有客人來了……那我掛了。」


    我還來不及阻止,電話就掛斷了。雖然覺得有點意猶未盡,不過也沒時間繼續依依不舍了。或許大庭葉藏現身了,我握著話筒直接迴頭望去。


    「你好!五浦先生!哎呀!在講電話?那麽不用在意我們,請繼續,繼續。我們沒什麽重要的事啦。」


    高亢的聲音直達腦門。出現在店裏的人是穿著華麗連身洋裝的嬌小女子,與戴著太陽眼鏡的中老年男子。兩人挽著手臂進入店內。


    「好久不見了,之前真是承蒙照顧了。」


    男子——圾口昌誌如此問候著。這兩位是圾口昌誌和他的妻子圾口忍。之前曾發生過丈夫打算賣掉維諾格拉多夫/庫茲明的《邏輯學入門》,但妻子不願賣掉而前來取迴的插曲。他們是一對年齡和個性完全相反,感情卻相當融洽的夫婦。


    「歡迎光臨,有什麽事嗎?」


    我如此間道。圾口昌誌先生和之前不同,並未係上領帶,雖然穿著外套和打摺褲,不過仔細一看,好像並非上班族穿著的西裝。


    「前幾天我把工作辭了,所以呢……」


    「今天去領了申辦的護照,因為我們當初沒有去蜜月旅行……」


    「……打算去歐洲旅行一個月。」


    「出發前就想先來打聲招唿!來這裏之前也去醫院拜訪過店長小姐了。」


    「這……這樣啊……那還真是……」


    兩人輪流以不同的聲音與語調向我說明,讓我一時間有點混亂。這時阪口忍突然一副認真的模樣向我說道:


    「我們兩人想趁現在一起多多見識一下世界……在小昌的視力變得更差之前。這是醫生給的建議。」


    「忍!」


    圾口以清澈有力的聲音打斷她:


    「盡量少叫我『小昌』,在旅行時也是。」


    「啊,抱歉。」


    忍嗬嗬笑著,然後捂住嘴巴。開口提醒的阪口似乎也不是全然不願意。在旁觀看的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兩人從剛才就一直挽著的手也沒有放開的意思。


    「真的要感謝你和篠川小姐。」


    阪口在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睛注視著我。那鏡片色澤比以前見麵時還要深。


    「如果沒遇見你們,我就不會說出祕密吧!」


    「不,那件事……」


    讓人如此開門見山地道謝還真是不好意思。雖然他說「你們」,不過應該感謝的人並不是我,而是篠川小姐一個人才對。因為她僅從《邏輯學入門》這本書以及間接聽到的對話,就完美地解開圾口背負的過去和現在的祕密——服刑與眼疾的直t我隻是在一旁訝異不已罷了。


    「那麽,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


    交談了一會兒後,阪口夫婦往玻璃拉門走去。當我注意到妻子體貼地走在前麵時才恍然大悟,他們並非隻是因為感情好才挽著手。而是因為阪口忍在前牽引著視力逐漸惡化的阪口昌誌。


    「……有空請務必再度光臨。」


    我朝著他們的背影道別。阪口夫婦對我點頭迴禮後,跨出玻璃拉門。正當我準備迴到工作崗位時……


    「咦,你在那裏做什麽?這樣蹲著身體不要緊吧?」


    玻璃拉門外響起圾口忍的聲音,她停下腳步對某人開口問道。看來似乎還有別人在門外。


    我急忙跑出店外——這時,穿著雨衣的男人背對我全速奔離。從他的步伐來看,應該相當年輕。因為沒有戴起雨帽,所以可以看到發型。男人留著一頭沒有染燙的短發,整體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征。


    「喂!等等!」


    我出聲喊道。但對方卻沒有停下腳步,馬上就跑進轉角後不見蹤影。因為還開著店,所以沒辦法追上去,我再次麵向阪口夫婦問道:


    「請問有看到剛剛那個男人的臉嗎?」


    兩人一瞬間彼此互望了一眼。


    「……沒有,他一直蹲在那個招牌旁邊,還背對著我們。」


    阪口昌誌指了指旋轉的招牌。


    他到底在那裏做什麽呢?我稍微轉動了一下招牌,上麵沾滿液體,還發出奇怪的臭味,似乎是揮發性的化學物——


    (是汽油!)


    我大驚失色,招牌被潑灑了汽油。仔細查看之後發現,在不鏽鋼底座附近有一件小東西掉落在旁。一定是逃走的男人丟掉的物品。


    那是可拋式打火機。


    「……我認為還是該把大庭葉藏的事情告訴警察比較好。包括至今為止的所有事情。」


    我對著話筒說道。說話的對象和剛才一樣,是篠川小姐。我寄了封簡訊給她,請她盡快打電話過來。


    「要是店被燒掉就為時已晚了啊!」


    從阪口夫婦離開後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的背脊不禁感到涼意,如果那兩人沒有恰巧過來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說不定現在這家店早已化成灰燼。


    「思……就照您說的報警比較好呢……既然發生了這種事……」


    篠川小姐咬著牙似地緩緩說道:


    「隻是……有一點令人戚到介意。」


    「是什麽呢?」


    「那真的是大庭葉藏的傑作嗎?」


    「咦?」


    我對著電話發出疑問:


    「這是怎麽迴事?」


    「大庭應該會認為那本書就展示在店裏。那又為何會做出縱火行為,讓一心一意想得到的書陷於危險中呢?」


    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迴答。


    「……或許是想先引發騷動,然後再趁亂偷書?」


    「如果隻是為了要引起騷動,還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讓目標的書本陷於危險中……例如,在店外發出巨大聲響之類的。」


    「但是,除了他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人會做這種事吧?」


    我不了解篠川小姐執著的理由為何,她所說的隻不過是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


    「說得也是……雖然有點麻煩,那麽可以請你幫忙聯絡一下警察嗎?」


    「好的,我知……」


    正要迴答時,我突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異臭,像是東西燒焦的味道。抬頭一看,玻璃拉門外已經冒起一陣黑煙,模糊一片。


    「糟了!」


    我趕緊扔下話筒,抓起事先準備好的滅火器。一口氣穿過通道,拉開拉門。「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立式招牌已經被橘色的火焰吞噬。明明隻是稍微離開一瞬間而已啊,我滿心怒意。燃燒的地方隻有招牌而已,並沒有延燒到建築物,這種程度的燃燒,應該很快就可以滅掉。


    我拉起滅火器的安全插銷,將塑膠管指向火源、壓緊握杆。白色粉末發出嘶嘶聲響從塑膠管前方噴射出去,覆蓋住飄竄起的黑煙。


    也許是滅火器比較老舊,始終沒辦法把火熄滅。火都還沒熄,粉末的氣勢就開始減弱,眼看火焰就要反撲起來——完蛋了!正當我萌生這樣的想法時,火總算熄滅了,隻剩下煙霧還殘留在空中。


    鬆了一口氣的我環視四周。四周瀰漫著霧氣,視線相當模糊。但我仍然發現在距離十步遠的電線杆後麵,站著一個穿著雨衣的男子。恐怕就是剛才看到的家夥。


    「……是大庭嗎?」


    男子一聽我開口問,立刻像要撞開電線杆般奔逃而去。毫無疑問,那個家夥一定就是犯人。讓篠川小姐身受重傷,又企圖對書店縱火的男人。絕不能錯失這次的機會,我扔下滅火器從後麵全速追上去。


    原本以為立刻可以追上,因為我對自己的腳力相當有自信——但對方跑得更快,距離逐漸拉開。明明人就在眼前,但看來應該無法抓到他了。


    「可惡……」


    正當我咬牙痛罵時,前方岔路突然出現了兩台腳踏車。一台是置物籃又大又破的城市單車,另三口是看起來頗快的越野公路車。騎車的是小平頭男與模特兒氣質的美形男奇妙二人組——也就是背取屋誌田與笠井。逃走的男人差點撞上誌田的腳踏車。


    「嗚哇,危險啊!」


    誌田大叫起來。那名男子為了避開這兩人而停了下來。就在這瞬間趕到的我,緊緊抓住他的雨衣衣領。


    「放開我!」


    轉過身來的男子想將我的手指扳開,不過,我好歹也擁有柔道段位。抓住對方的手腕之後,直接給他一個側盾摔,將他的後背摔在柏油路上,接著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一招袈裟固(注1),讓他肩部以上完全無法動彈。


    「老實點!大庭!」


    我雙手使力地向他如此大喊。在極近的距離俯視下,他的臉比想像中還要年輕許多。應該才十幾歲吧,臉上還留有些許稚氣。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不,仔細一看,我好像曾在哪裏見過這張臉。


    「大庭是誰啊!喂,你太重了啦,蠢蛋!」


    少年痛苦地呻吟著。我不由得瞪大雙眼,因為他的頭發染迴了黑色,所以我遲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現在製住的人是小菅奈緒的同班同學——那個叫西野的少年。


    在那之後,後續的處理進行得很順遂。


    迅速趕到現場的員警帶走了西野,並在書店前進行現場采證。除了招牌上留下一大片燒焦的痕跡,以及被滅火器粉末弄髒的道路外,店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損失。


    連問都不用問西野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因為在警察抵達現場之前,他就對我們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如果把他對我的設罵與惡劣行徑都省略掉的話,幾乎可以歸納成一句話。


    「……總之,就是挾怨報複而已啊。」


    注1:柔道招式,以雙手繞住對方脖子使其無法勤彈的招式。


    在警察撤離之後,笠井錯愕地說道。我與誌田、笠井三人圍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的櫃台旁。他們兩人剛好為了商量賣書的事而前來我們店裏,所以也一直陪我等到警察撤離——不僅如此,他們還在我向警察說明情況時,順便幫我顧店。


    「似乎隻是這樣呢。」


    我也跟著歎了口氣。


    西野的說詞如下——他會在學校遭到其他學生孤立,是因為有人調查了自己的隱私,還私底下散布出去。最可疑的人當然是小菅奈緒,不過,一定還有其他「犯人」。


    他一直跟蹤小菅奈緒到這家店——這還真是小題大作。昨天小菅奈緒看到的可疑人影,就是正在偷窺店裏的西野。


    西野看到我與她十分熟稔地交談著,發現我就是暑假裏跟他搭話的男人,於是「恍然大悟」下:心想知道自己泄露小菅奈緒個人隱私的人,除了自己,就剩下這個男人了。所以,他便認定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並說沒有打算要把整間店燒掉,隻是想讓我嚐點苦頭而已。


    「一開始見到時都沒有發現嗎?你們之前不是曾見過麵?」


    誌田向我問道。


    「之前向他問話時,他是金發啊!」


    改變發色似乎隻有在暑假期間而已。因為校規禁止脫色染發,所以他在九月前又把頭發重新染黑了吧。


    「總之,可以在這裏逮到他實在是萬幸。否則放任不管的話,事情一定會變得不可收拾。」


    誌田語帶輕蔑地說著。他從剛才開始心情就不好,因為西野那家夥也說了對這家店縱火之後的預定計畫。他好像也打算對小菅奈緒家做同樣的事,到時就不見得能像我一樣順利滅火了。


    「總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因為已經抓到人了。」


    笠井笑著安撫,誌田也點頭說道:


    「……算了,說得也是!」


    我也跟著陪笑,但對這家店來說,事情還沒全部解決,關於大庭葉藏的事等於又迴到了原點。這兩天大庭葉藏完全沒有動靜,來店裏的人都隻有誌田他們這些熟客而已。


    我已經事先傳簡訊給篠川小姐說明西野縱火的事。因為狀況有變,雖然向警察隱瞞了大庭的事情,不過還是打算晚一點到醫院和她商量今後的對策。


    「喔!這不是《晚年》的初版嗎?竟然有進這樣的珍品。」


    站在玻璃櫥窗前的誌田發出感歎的聲音。


    「不是的……這本書是店裏原本就有的收藏……」


    我語帶模糊地說道。對書籍不熟的笠井還另當別論,但我不想讓眼光銳利的誌田看得太過仔細。


    「男爵你也來看一下,初版的未裁切書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喔!」


    「咦?那麽稀有嗎?」


    笠井也朝玻璃櫥窗靠了過去。


    「你開什麽玩笑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咦?喂!這不是複刻版嗎?」


    尖銳的聲音在店內響起。我咂了一下舌頭,被拆穿了嗎?真的沒辦法騙過誌田的眼睛。


    「啊——果然被你看出來了?」


    「這還用說嗎!紙太新了!為什麽會賣這種東西?應該不是真的想用這種價格來賣這本複刻版吧!」


    「怎麽可能……那是……為了安全才沒有展示真品。所以才拿這本書來代替展示而已……」


    我語無倫次、支支吾吾地解釋著。不過,誌田卻明顯地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說:


    「這家店做的事還真古怪……如果有見過的人看到的話,一定立刻就會被拆穿不是嗎?至少要把封麵弄髒才行嘛!」


    「我倒是覺得滿像真的。」


    笠井在玻璃櫥窗前抆著腰,歪著頭說道:


    「真品放在哪裏呢?」


    「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著。」


    「放在病房啊,真是太不謹慎了。」


    誌田的臉皺得愈來愈厲害。


    「病房裏麵有保險箱喔!」


    「……我跟你說……」


    誌田的身體往櫃台靠了過來。我的眼睛不由得迴避了他的目光。


    「故意展示複刻版的舊書店可是非常不尋常喔。我不認為那位店長小姐會故意欺騙客人……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情呢?」


    「並……並沒有……」


    不理會我的迴應,誌田繼續說道:


    「如果能力所及,我會盡量幫忙喔!因為一直都很受你們照顧啊!」


    「我也會幫忙,雖然對書籍的事不是很懂。」


    笠井也開朗地表示。


    我稍微陷入沉思。把所有一切告訴兩人,請他們幫忙也不錯啊。不,還是先跟篠川小姐商量一下?她應該不希望把連我以外的第三者也牽扯進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私人的事件。


    「……請讓我考慮一下。」


    我向兩人迴答。這時候,傳來細微的手機震動聲。


    「啊,對不起,好像是客人的電話。」


    是笠井的手機響了。他鑽出拉門走到店外,開始講起手機。他正口齒清晰地說明遊


    戲機的收購價格。似乎有客人想要賣遊戲機。


    我和誌田盯著笠井的背。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拉門的門楣還高,從我站的地方隻能看到他耳朵以下的地方。


    「……男爵這家夥今天有點古怪。」


    誌田突然如此說道。


    「是嗎?」


    「因為他假裝像是不知道《晚年》的初版,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


    「他不是對書籍不熟,不知道也很理所當然吧?之前他也這麽對我說過喔。」


    他之前曾提過,因為對書不熟,所以買賣的商品以遊戲和c d為主。


    「你啊,那是謙虛啦,謙虛!聽他的名字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男爵喔!」


    不,我完全不懂。男爵不是誌田從外表替他取的外號嗎?當我還一頭霧水時,誌田受不了似地歎了一口氣:


    「在這個業界隻要是喜歡書的人,提到背取屋和笠井,應該都會察覺才對……不過算了,你就算不知道也不能怪你。」


    「這是怎麽迴事?」


    「笠井怎麽可能是本名?隻是耍帥地自稱而已啊!」


    我的背脊突然竄起一股冷顫。


    「你應該有看過那家夥的名片吧!笠井菊哉,那是梶山季之寫的《背取男爵數奇譚》的主角名字,內容就如同書名,是一本以背取屋為主角的小說。所以我才叫他男爵啊!」


    原來有這樣的由來啊,我想都沒想過。不,比起這點更讓我在意的地方,就是以小說中的主角名自稱——最近才剛聽過這樣的人。


    大庭葉藏——收錄在《晚年》的短篇故事裏麵的主角名。


    我急忙將思緒拋到腦外,不,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誌田大叔你和笠井先生認識很久了吧!」


    「沒有,也沒有很久啊!」


    誌田很幹脆地搖搖頭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夏天來到這裏之後才認識他的嗎?應該還不到兩個月吧!」


    兩個月的話,剛好是篠川小姐受傷的時候。突然間,我由笠井的背影聯想到另外一個陌生人。雖然不想無的放矢,不過笠井的身高比常人高很多。


    篠川小姐也說,大庭葉藏的身高很高。


    「……他住在這附近吧?」


    我的目光沒有從笠井身上移開,開口問道。


    「是沒錯……不過,好像有點複雜。他原本是出生於長穀的富貴人家,祖先們好像也葬在那裏。但是後來欠了不少債,金額愈滾愈大,在他父母那一代時就把房子賣掉搬離銾倉。有一陣子好像住在東京,不過因為工作關係,才又搬迴縑倉。」


    長穀這個地名聽來耳熟,那就是篠川小姐展示《晚年》的文學館所在地。如果曆代祖先都葬在那裏的話,就有可能前來掃墓。之後順道遊覽附近的觀光勝地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篠川小姐口中聽到大庭葉藏的事情那時開始,我就覺得有點疑惑。就是為什麽這兩個月大庭都沒有和篠川小姐聯絡——他雖然恐嚇篠川小姐交出《晚年》,但是,不可能毫無行動便將書得手。那麽,他暗中在籌劃些什麽呢?


    或許他正在進行一些必要的準備?首先和認識篠川小姐的誌田混熟,摸清楚這家店的動向,接著再與我這個店員接觸。這一切都是為了套出《晚年》所在位置的步驟。


    當然這一切都隻是我的想像而已,沒有任何證據,我也沒有任何盤問人的技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試探。


    走出櫃台後,我謹慎地走近笠井。這時他剛好向對方道完謝,結束通話。麵對著將手機放進口袋的笠井,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向他搭話。剛結束通話的瞬間,入都會稍微放鬆一下。


    「啊,大庭,現在方便嗎?」


    我如此叫著,笠井微傾著脖子疑惑地迴過頭來。很可惜他並非粗心大意的人,沒有反射性地迴答「是的」,而是帶著自然的笑容指著自己說:


    「我叫笠井啊!」


    他以開朗的聲音迴答著。我渾身僵硬,果然是這家夥沒錯,我心中的懷疑已經變成確信。我緩緩地搖搖頭道:


    「你不是笠井,而是大庭葉藏。雖然那也不是你的本名。」


    「你在說什麽啊?我一頭霧水。到底是怎麽迴事?」


    他應該已經發現我在試探他了,不過,還是打算徹底主張自己並非大庭——可惜,這樣裝糊塗是行不通的。


    「你為什麽會認為我是在叫你呢?」


    我指向道路。剛剛正好有一個看似要去購物的主婦通過店門口,聽到人唿叫陌生的名字時,通常會認為對方是在叫附近的人才對。若非曾聽過這個名字,否則不會立刻做出反應。


    沉默持續著。眼前的男人輕輕瞇起了眼睛。


    「……真令人意外呢,不隻是那個女人,你也是個名偵探嘛。」


    帶著嘲諷的語氣,笠井菊哉——大庭葉藏如此說道,我隻是默默地瞪著對方。就是這個男人讓她受了重傷。我告訴自己,他是一個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的男人。當我全神貫注地擺出陣勢以便隨時都能製住他時……


    「沒辦法了!」


    大庭低語一聲就衝了出去。騎上停在店旁的腳踏車後,他立刻以飛快的速度逃逸。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巨大的背影消逝在傍晚的暮色中。雖然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逃脫速度令我一瞬間茫然失措,但全身的汗毛也隨即直豎了起來。


    「拜托幫我看一下店!」


    我對著瞪大雙眼的誌田大叫一聲,帶著手機騎上停在店門口的速克達追了上去。既然真麵目被識破,那麽不用說也知道接下來他會做什麽。就是不擇手段地把《晚年》搶到手。


    剛才他詢問時,我沒有留意就隨口迴答了。


    真的初版《晚年》由住院的篠川小姐保管著。


    大庭前往的方向是醫院。刻不容緩,必須盡早告訴篠川小姐危險已迫在眉睫才行。我按著手機按鍵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簡訊寄出後立刻便前往醫院。


    在騎著速克達前往醫院的途中,口袋裏的手機傳來一陣陣震動。我盡可能在不減速的情況下拿出手機,低頭瞄了一眼手機畫麵,是篠川小姐迴覆的簡訊。簡訊上寫著極短的內容:


    【往屋頂逃。製造破綻。麻煩了!】


    闔起手機後,我開始思考簡訊的內容,因為在病房很危險,所以要逃到屋頂的意思吧!這點我可以了解,但「製造破綻」指的是什麽呢?


    我挑了最短的捷徑,大概五分鍾左右就抵達了大船綜合醫院。將速克達停在正門時,我看到了二口眼熟的腳踏車橫倒在花圃附近。


    我瞬間停下了腳步,那是大庭的腳踏車。雖然已經猛催油門了,但似乎還是無法趕在他的前麵。那個男人已經在醫院裏了吧!


    正當我朝自動門衝過去時,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條布製品。那是一條紫色的綢巾,我正打算揮開時,卻發現這條綢巾有點眼熟。那是包裹《晚年》的那條綢巾。


    我抬頭看向大樓上方,病房大樓裏的每個窗戶都緊閉著。這條綢巾肯定是從屋頂掉下來的,雖然不知道是故意丟下,還是偶然落下,但可以知道的是,篠川小姐現在人應該在屋頂上,希望她沒有被大庭找到。


    我帶著祈禱的心情穿過玄關,跑向電梯。門診的掛號時間已經結束,沒有點燈的大廳上幾乎空無一人。兩部電梯也都跑到其他樓層了。


    我咂了下嘴跑上樓梯,自己的腳步聲聽來異常響亮。心中對剛才在店門口讓大庭成功脫逃的事深深懊悔,應該更早一步發現的啊!——我通過幾層樓梯的轉角平台,粗魯地打開位於盡頭的大門。


    眼前是一整麵由白色護欄圍住的水泥地空間。此時夜


    幕低垂,似乎沒有人會特意前來此處,陰暗的屋頂上隻有兩個人影。


    看著迴過頭來的兩人,我的手腳不由得僵硬。一個是坐在輪椅上的篠川小姐,胸前緊緊抱著《晚年》。在她麵前幾步之遙的人是高跳的卷發美青年——大庭葉藏。他找到篠川小姐了。


    「大庭!」


    正打算衝入兩人之間的我,霎時間呆若木雞而停下了腳步。大庭的手上拿著一把大剪刀,就是以前曾說過會一直隨身攜帶的那把剪刀。銳利的尖端正朝向篠川小姐姣好的臉龐。她臉色蒼白地以眼神向我示意——似乎是叫我不要輕舉妄動。


    「沒錯,他還是不要動比較好。」


    大庭以清晰的聲音喊道:


    「我雖然不會傷害書,但對人卻毫不留情喔。」


    與做作卻親切的「笠井」有著相同的語調,我腦中混亂不已。看著眼前說話的人,實在讓我不敢置信,真的就是這個男人將篠川小姐推下石階嗎?


    「……就算把書搶走,也無法逃離這裏吧!」


    我盡量以不刺激他的口吻,平靜地說服他。


    「我可不這麽認為。」


    大庭輕哼了一聲笑道:


    「你們連我的本名都不知道,隻要離開這裏,就算警察想逮捕我也很困難。之後,隻要換張臉,換個地方重頭來過就行了,暫時到國外避避風頭也行。」


    他滔滔不絕說出的計畫,規模大得令人震驚。但如果從他推落篠川小姐、移居鐮倉、使用僻名來接近書店等種種事情看來,會想出這樣的計畫也不足為奇。


    「……為了區區一本書,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時,大庭的臉上突然浮現出輕蔑之色。有如看著廚餘般,他嘲諷地瞥了我一眼。


    「像你這種人怎麽會懂?就算這本書就在眼前。」


    大庭手上的剪刀尖端,朝向篠川小姐抱著的《晚年》指去。


    「發行量極少的書,曆經人們之手還能保存得這麽完美,可以說是一種奇跡。完全不知道這點的人才更令人驚訝。除了書的內容之外,這本書所曆經的命運也有故事……我想要連同這段故事一起占為己有。」


    我隱約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大庭的這段話與篠川小姐說過的話很像。但,隻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就算是從別人手中硬搶過來也無所謂嗎?」


    「有什麽關係,這本書上不是有寫嗎?『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這句話就是在祝福我這種人。我隻要有書,其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不管是家人、朋友還是財產,甚至連姓名都可以不要,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不管要做出多大的犧牲,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得到這本書!」


    大庭紅著眼大喊。我的背脊震了一下,原以為隻要抓到這個男子一切就可以解決,但顯然他不是那麽好對付。即使遭到逮捕被判有罪,離開監獄後他依然還會想盡辦法來奪取《晚年》吧!或許他會纏著篠川小姐一輩子。


    「這個女人和我很像,和我有著相同的味道……隻要被書包圍著就能感到幸福。」


    「別把她跟你混為一談,你們根本完全不同。」


    雖然我如此反駁,但腦中卻閃過病房中堆滿舊書的情景。篠川小姐喜歡書這點無庸置疑,但她和這個男人卻有決定性的不同。那就是她不會傷害別人、欺騙他人,這點我非常清楚。


    「差不多也該結束話題了吧!你可不可以也替我勸勸她,叫她快點把書交出來。」


    我突然發現一件事。大庭之所以沒有強行奪取篠川小姐手中的《晚年》,是因為他害怕把書弄破或弄髒。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篠川小姐也緊緊抱住那本貴重的書。


    「……我也沒有什麽多餘的時間呢!」


    大庭慢慢地將剪刀尖端朝她的臉接近。雖然動作非常謹慎,但是若篠川小姐不把書交出來,他什麽事都可能做得出來!這麽一來,別說什麽保護自己了,如今連走路都有問題的她處境相當危險。


    我下定決心要趁隙飛撲過去。第一要務是保護篠川小姐,其次才是《晚年》。雖然還有點距離,但隻要能抓住身體的某個部位,就算遭到掙紮我也有自信能製服對方。我以滑步方式緩緩接近大庭,並稍微降低重心。


    「我和你不一樣,大庭葉藏先生。」


    就在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篠川小姐突然慢慢開口說道。我不由得停下動作。她以蘊含強烈意誌的眼神看向大庭,似乎完全無視剪刀的尖端一樣。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大庭也為之一愣。


    「我一直在想……比起舊書,我還有更重要的事物。所以應該讓一切都劃下旬點吧。」


    她利用還能行動的左腳踢了一下地麵。輪椅迅速地往後退去,在撞到距離一公尺左右的護欄後停了下來。大庭與她的距離片刻間稍微拉遠,正當大庭想要再度拉近距離時……


    「不要過來!」


    篠川小姐像盾牌一樣舉起《晚年》。紙的質感與放在店裏的複刻版不同,這一本看起來比較老舊。在逐漸被黑夜籠罩的屋頂上,篠川小姐翻開了封麵的襯頁,以空洞的眼神望著太宰的親筆文——「秉持自信而活吧 生命萬物 無一不是戴罪之子」。


    「太宰大概是想要鼓勵某人才贈送了這本書。在祖父獲得之前,這本書到底有怎樣的經曆我並不清楚。但是,我卻因這本書而受了重傷。你大概也會被警察逮捕吧……經過七十年的光陰,這本書已經和太宰活著的時候不同,變成一本無法讓任何人獲得幸福的書。」


    她把手伸進睡衣的胸前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


    「這本書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所以……」


    黑暗中響起的凜然聲音,稍微有點顫抖。從指縫中看見她拿出來的東西,讓我不由驚叫出聲。那是可拋式的打火機。


    「就讓一切全部結束吧!」


    「住……住手!」


    就在大庭吶喊阻止時,打火機也同時點燃。火勢轉瞬間從包覆著封麵的防潮紙蔓延開來,她毫不猶豫地將《晚年》往護欄外丟去。


    宛如自己遭火紋身一樣,大庭發出尖銳的哀號,企圖越過護欄,追上以拋物線被拋出的《晚年》。我急忙也追了上去,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正朝空撲去的大庭腰帶。


    「笨蛋!你在幹什麽!」


    這家醫院有六層樓高,跳下去可是會沒命的。就算如此,大庭依然大吼大叫地拚命掙紮。《晚年》掉到了門口上方突出的混凝土屋簷上,持續燃燒著,已經不複書的原狀。


    趁著大庭的力道稍有鬆懈之際,我以裏投(注2)的技巧將對方摔到水泥地上,接著扣住他的關節,並將身體壓了上去。雖然他的體格和我差不多,不過我還是順利壓製住他。大庭似乎沒有學過武術。


    樓梯傳來一陣喧嚷與腳步聲,一定是發現到這裏的吵鬧吧!應該馬上就會有人過來。大庭在我的壓製下還企圖掙紮,悶悶的呻吟聲聽起來像在哭泣一般。


    我唿了一口氣迴頭看向篠川小姐。她渾身乏力般地癱坐在輪椅上——這時我忽然想起了她寄來的簡訊內容。「製造破綻」這句話,一定就是指剛才的事吧!打從知道大庭要來醫院時,她就打算要把《晚年》燒毀吧!


    「……真的沒關係嗎?」


    我不由得如此問道。到現在我還無法相信,她這個愛書狂竟然會這麽做。篠川小姐沉思了一會兒後,斷然說道:


    注2:柔道的技巧之一,抱住對方將對方身體往左後方投擲。


    「是的……非得這麽做才行。」


    價值數百萬的書就這樣化成黑色灰燼,在空中四散而去。她以沉穩的眼


    神注視著。那平靜的模樣令我感到驚訝,感覺像是不曾失去任何東西。


    大庭已經無法再威脅她了,事件就此落幕。


    「……咦?」


    篠川小姐伸手撿起一件物品,那是男用的皮製卡片夾,因為不是我的東西,所以一定是大庭掉的。對摺的卡片夾裏麵掉出了數張卡片,她抽出其中一張,一看之後臉色大變。


    「五浦先生……這個……」


    她以嘶啞的聲音說著,將那張卡片拿給我看。在昏暗的夜色中,我盡可能把臉靠近過去。那是一張駕照,照片上的人是大庭,不過,名字卻不同,


    「田中敏雄」


    這才是他的本名吧!既不是笠井菊哉,也非大庭葉藏。怎麽說,還真是滿不起眼的名字,會使用假名或許也是這個緣故吧—


    「咦?」


    我一陣錯愕,一個月前我曾見過類似的名字。我低頭俯視自己壓製住的男子。身材和我一樣高大,這麽說來,篠川小姐曾說過我和大庭葉藏的聲音很像。


    誌田好像曾提過,他出生於鐮倉的長穀,曆代祖先也葬在這一帶。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麽這個男人的祖父自然也曾住在鐮倉才對。


    「……莫非……你的爺爺是田中嘉雄?」


    我低聲問道。田中嘉雄,或許是外婆的情人——而且,也可能是與我血脈相連的人。田中敏雄扭曲著嘴唇看著我說:


    「我的爺爺就是田中嘉雄……這關你什麽事嗎?」


    「我們田中家從明治時代起,代代經營貿易公司,在爺爺繼承家業時,生意據說還相當興隆。但最後就隻剩下我存活下來……現在又落得這副下場。」


    田中敏雄帶著自嘲般的說法笑道。他的胡子已經長長了,看起來有如狂野的型男。讓我不禁覺得人長得帥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很差勁的名字對吧?隻是把自己的名字稍微改了一下而已。」


    我們隔著透明的分隔板麵對麵。在田中遭到逮捕後的第五天,我到拘留所與他會麵。


    根據刑警表示,口供問得相當順利。不管是推落篠川小姐的事,還是闖進篠川小姐家主屋的事,他都坦率地認罪了。田中因傷害、竊盜未遂、恐嚇等多項罪名遭到起訴,所以應該無法避免實際入監服刑。


    不僅如此,在深入調查田中敏雄的過去後,發現過去惹出的問題也多不勝數——他以前曾經在舊書店工作,但卻把店裏的商品據為已有當成自己的收藏。被書店解僱後,他在網路上從事舊書的買賣生意,不過也引發了詐欺的爭議糾紛,似乎還犯下過許多起漏網的罪行。


    「你爺爺……那個,已經去世了嗎?」


    稍微遲疑了一下之後,我開口問道。因為當初開始在文現裏亞古書堂工作,也是認為或許可以打聽到田中嘉雄的消息。


    「……你一直問我爺爺的事呢。」


    「沒有啦,其實,你爺爺好像跟我的外公外婆感情很好,還曾經來我家玩的樣子……所以經常聽到你爺爺的名字。」


    「什麽嘛,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田中一點也沒有起疑,點頭說道:


    「我爺爺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就在賣掉鐮倉的房子,舉家遷往東京不久之後。」


    「……這樣啊。」


    如此一來,就沒有人知道我外婆和田中嘉雄的關係了吧。雖然無法得知詳細內情令我感到遺憾,不過,外婆的祕密也因此得以石沉大海,這也讓我感到安心。


    「你爺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是個身材相當高的人,看照片的話我和爺爺長得很像。聽說他是個喜歡照顧人的老好人,交友也相當廣闊。似乎和電影演員、導演也有來往,常一起吃飯、喝酒的樣子……那個,大船以前不是有一座拍攝片廠嗎?」


    我掩飾著表情點頭示意。感覺好像知道了田中嘉雄與外婆認識的機緣。


    「但是,因為公司經營不善,沒錢之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在我出生時,除了房子以外就已經沒有任何財產了。為了多少賺迴一些財產,我的父母拚命地工作,我則是由爺爺撫養長大……幾乎都是過著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


    爺爺很熱心地照顧我,從小就一直說舊書中的故事給我聽。因為他年輕時是舊書收藏家。關於舊書的知識幾乎都是爺爺教我的……不過,那時候家裏已經連一本舊書都不剩,全都拿去典當變賣了。


    那時我雖然非常喜歡舊書,但都隻是聽爺爺說而已,完全沒書可看。是一個想看書卻無法如願的小孩……」


    聽著聽著,一陣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的生平有些地方竟與我如此相似。讓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告訴你一件事……一件我不曾跟任何人講過的事。」


    田中像是興致勃勃地挺起身子,雙手撐在透明的隔板上。監視的員警雖然皺起眉頭,不過最後卻什麽都沒有說。


    「那本《晚年》,很有可能原本是我爺爺的收藏品。」


    「咦?」


    我雙眼圓睜。那反應似乎讓他感到很滿意,他繼續說道:


    「我爺爺經常感歎……因為缺錢所以把未裁切的《晚年》簽名書賣掉,不過卻被低價買走了。相當不甘願的樣子!」


    感覺好像稍微能了解田中對《晚年》如此執著的原因了。他把那本書當成是爺爺的遺物了吧!舊書除了書中的故事之外,那本書本身也擁有故事——這時我深深地體會到篠川小姐曾說過的這句話。


    雖然,那本書已經蕩然無存了。


    (……嗯?)


    我的心裏突然隱約掠過一股異樣感。五天前在醫院屋頂上時也曾有過相同的感覺。


    「話說迴來,那女的如何了?還是老樣子在醫院裏悠哉地看書嗎?」


    這時,田中突然不屑地說道。看來他好像還怨恨著把《晚年》燒掉的篠川小姐。我下意識地迴瞪過去。


    「……還在醫院啊,造成這個原因的人就是你!」


    這個男人沒資格對篠川小姐說三道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話可說了,田中咂著舌,把臉鑣到旁邊說道:


    「如果不那麽做,她絕對不會交出那本書……我會這麽認為,是因為那女的一看就是我的同類。隻不過我搞錯了,那女的並不喜歡書,喜歡舊書的人絕對不會那麽做。」


    「為什麽你可以說得這麽武斷?」


    不管是誰都可以看出,篠川小姐是非常喜歡書的人。我也知道這樣的人,因為在我的家人之中也存在著「書蟲」。


    可是,田中敏雄並不打算否定自己的說訶。


    「沒錯,我可以斬釘截鐵地這麽說。就我所知,收藏家是絕對不會燒書的,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把書留在自己的身邊才對。」


    又這麽說了,我雖然想要反駁,但又啞口無言。


    (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把書留在自己的身邊。)


    腦中那幾股懸而未決的異樣戚,好像突然相互連在一起。


    五天前的那時——不,應該說更早之前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在店裏等「大庭葉藏」上鉤時也是,在那之前被告知《晚年》的事情時也是。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原來是這麽一迴事嗎?已經沒有其他任何可能了。


    「你怎麽了?臉色很差喔!」


    田中詫異地盯著我的臉,我則緩緩搖頭。這是絕對不能讓田中知道的事。


    「……我差不多該迴去了。」


    差點就脫口說出再來看你這句話,不過最後並沒有說出口。隻要沒有坦白彼此血脈相連的事,我跟這個男人就已經無話可說了。之後也沒有見麵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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