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敲了門後無人迴應,所以我直接打開門進入病房中。


    西曬陽光從窗外照進個人病房內,一時間我竟找不到病床,因為一半以上已經被隱藏在愈堆愈高的舊書高塔中。病床上也看不到病人——我的雇主篠川栞子小姐。


    或許正在複健中吧!這個時間她常常不在病房裏。或許是急著離開,筆電就這樣開著放在枕頭邊,就算是在醫院也實在太不小心了。明明床邊的架子上就有一個小保險箱,不過,她似乎沒有打算使用。


    我弓著背鑽進門裏。最近的例行工作就是早上在店裏看店,傍晚再把客人寄放的舊書拿到這裏來請篠川小姐幫忙鑒定與鑒價,然後再拿迴去跟客人交涉,若收購成功就放入店裏販售——我的工作就是像這樣的循環。


    「您……您好……」


    一道輕聲的問候傳來,我迴頭一看,敞開的門外有一位身穿藍色睡衣,還披著開襟針織毛衣的女子坐在輪椅上。女子長發飄逸,臉上戴著一副粗框眼鏡,似乎對我的視線戚到不知所措,低下頭來扭動著背。


    「啊,妳好!」


    我急忙退到旁邊好讓輪椅進入病房,推著輪椅的中年護士也一起進來。護士板著臉孔,移開障礙物,將輪椅推近病床。雖然她的動作不是很粗魯,不過其中一個輪子撞到書盒,堆積在床上的《日本思想大全》高塔搖搖欲墜。


    「啊!」


    兩名女子同時開口叫了出來。篠川小姐望著書,護士則望著輪椅,兩人憂心忡忡地各自確認狀況。


    「……請把這裏的書收一些起來,之前不是也說過了嗎?」


    護士邊幫忙著篠川小姐從輪椅移動到床上,邊嚴厲地提醒著。護士之前果然警告過她了,我也深戚讚同,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是……是的!對不起,我會注意……」


    床上的篠川小姐鄭重地低頭道歉——她是否真會注意實在令人存疑,這個美女是個無可救藥的「書蟲」,看書對她來說就像唿吸般重要。之前提醒她時不也完全無動於衷嗎?事到如今再多提醒應該也無濟於事吧!


    「你也多少注意一下!」


    護士突然把矛頭轉向我。悠哉地看著兩人互動的我,不由得挺直了腰。


    「……我嗎?」


    「是的!來探病就不要拿這麽多的書過來,不能因為是女朋友就這麽寵著她。」


    「咦……」


    我無言以對。護士疊起輪椅後,盡可能地靠放在床邊,又瞄了我一眼後才離開房間。病房裏殘留著尷尬的氣氛。


    「……還真是傷腦筋呢。」


    我以曖昧又婉轉的措辭打破沉默。


    我們當然不是男女朋友——隻不過,也並非單純的店長與店員的關係。想和他人分享書的故事卻無法如願的她,能夠海闊天空地與我暢談:想看書卻無法如願的我,能夠盡情地聆聽書中的故事,這就是我們兩人間互助合作的關係。


    「就……就是說啊,還……還真是傷腦筋。」


    篠川小姐在病床上擠出聲音,連耳根都燒紅了。


    「……對……對五浦先生來說,我要是女……女朋友,會很為難。」


    「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正要附和的我,連忙加以否定:


    「我是說被誤解很傷腦筋,不是我自己感到為難!完全不為難!我反倒覺得很高興……」


    我又是一驚,趕快閉起嘴來。還真是曖昧的發言,怎麽感覺像在告白一樣!


    「啊……我也是……這麽想的。」


    她如此迴答道。到底是哪裏的想法和我一樣呢?還真是令人想追問下去。是「被誤解很傷腦筋」的這部分,還是一直到「我反倒覺得很高興」的這個地方都相同呢——不過,就在我思考著該如何詢問時,最佳的時機就已經溜走了。


    「複……複健進行得如何了?已經可以順利走路了嗎?」


    結果,我很沒用地提起不相幹的話題,剛剛的話題就這麽敷衍過去了。


    「……思……是的,可以……扶著東西稍微走一些……」


    「出院時間決定了嗎?」


    「還沒,好像是……下個月左右吧!」


    「這樣啊!」


    我迴答著。旁人看來這似乎根本不是什麽熱絡的對話,不過和過去相比,這已經算是進步神速了,因為,這個人原本就不擅長談論和書無關的事情。


    差不多該漸漸進入工作的話題了,坐在圓椅上的我,從紙袋中拿出一本文庫本遞給她看。


    「……請鑒定一下這本書。」


    維諾格拉多夫/庫茲明( vinogradov, kuzmin )的《邏輯學入門》,是相當舊的一本書,封麵的邊緣與書的邊角都有磨損,狀態不能說好。


    「啊,這是青木文庫呢!」


    即使書況如此,她還是帶著陽光般的笑臉把書收下。雖然說她的反應一如往常,不過真的就像換了一個人般的變化。就像撫摸小狗的頭般,她輕撫著封麵說道:


    「好久沒看到了!這個文庫現在已經沒有了呢!」


    的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青木文庫。這本書也是絕版文庫吧?


    「是可以賣到好價錢的書嗎?」


    「不是的……並非如此。」


    她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咦?不過,這是很罕見的書吧!」


    「雖然是本好書,不過並不符合舊書市場的需求……而且這本書的狀態也不是很好,大概隻能賣五百圓左右吧!」


    我瞪大雙眼。和之前背取屋誌田拿來的三麗鷗sf文庫相比,價格真是天差地別。


    「青木文庫是在一九五o年代開始,大約在三十年之間所出版的綜合文庫。很多社會科學的邏輯書、過去共產圈的文學作品等,都是出自這個文庫。如同《邏輯學入門》這個書名一樣,這是一本邏輯學的解說書,長期不斷再版,是本長賣書……書主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這個嘛,大約五、六十歲,穿著西裝……」


    說到這裏我就停住了,因為就算迴想起那位客人,也沒辦法三言兩語間就說清楚。


    「……怎麽了嗎?」


    「其實,有些事情想說給妳聽,那個客人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嗎?」


    篠川小姐傾著頭感到不解。


    「嗯,這就說來話長了……」


    時序都已經進入九月中,那個男人卻還穿著整齊筆挺的西裝,領帶還打到喉嚨附近;頭發梳得服服貼貼,胡子也剃得很幹淨,看起來有如地方銀行的分行主管,不過,卻戴了一副深色的太陽眼鏡,戚覺有些突兀。


    男人進入店裏後,沒有左顧右盼直接走到櫃台。他雖然長得高高瘦瘦的,不過,皮膚有點黝黑,看起來很健康。


    「我想請你們買下這本書。」


    對方以低沉響亮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清楚說著,同時將《邏輯學入門》放到櫃台上。我在腦中稍微修正了銀行員的印象,感覺他也很像是資深的播音員或解說員。


    「因為負責人不在,所以書需要先在這裏寄放到明天,這樣可以嗎?」


    我總算能夠不結巴地向客人說明了。經過這三個星期,已經稍微習慣接待舊書店的客人了。


    「沒問題!」


    「謝謝!那請在這裏填上姓名和地址。」


    我將購書單和原子筆放到櫃台上,以手指指向姓名欄和住址欄。男子拿下太陽眼鏡,拿起筆後開始振筆疾書。他名叫圾口昌誌,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住在鐮倉隔壁的逗子市。


    男子雖然穿著整齊,不過字卻寫得不怎麽樣。或許


    是想要仔細寫清楚吧—字還超出欄外。


    這時,我不經意發現,圾口右眼眼角下有一道明顯的傷疤,或許帶著太陽眼鏡就是想要遮住這道傷疤。


    那不像是這幾天才受傷的疤,為原本嚴肅的臉龐增添了幾分可怕。如此一看,更產生不同的感覺。穿著整齊的西裝、一口異常低沉的口音、臉上帶著傷疤的男人——整體的印象讓人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從事什麽工作,是怎樣的人。而購書單的職業欄上,隻寫著「公司職員」。


    「這樣可以嗎?」


    「啊,可以!」


    「收購價格多少都無所謂,不過要是賣不出去,我就想要帶迴去。」


    「了解了。」


    「我明天中午會再來這裏一次,希望到時能夠鑒定完畢,如果預定有變的話,到時候會再聯絡。我的話就說到這裏,貴店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我沒有什麽事要補充,甚至沒事到讓我隱約覺得不安。


    「沒有,我們這邊沒什麽特別要補充的。」


    「這樣嗎,那就拜托了!」


    阪口再度戴上太陽眼鏡,抬頭挺胸地邁步走出文現裏亞古書堂。


    「……似乎是個相當有條不紊的人呢。」


    當事情說到這裏告一段落後,篠川小姐開口說道。


    「是啊,非常有條不紊,不過卻有點怪怪的……該怎麽說呢,感覺似乎太過刻意了。」


    圾口的行動並不怪異,但不假思索就立刻迴答的這點卻令人在意。感覺他似乎已經事先模擬好所有對話內容,該怎麽迴答也都想好了。或許,他隻是一個說話極端有條理的人也不一定。


    「您會覺得他很奇怪,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


    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這個人的第六感真的很準。


    「是的,還有下文。」


    我如此說道。沒錯,問題就從這裏開始。


    「圾口先生迴去之後,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左右……」


    我記得當時應該是下午兩點多沒錯。那時我正和出現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的背取屋笠井交談,他表示透過網路收到了舊書收購委托,不過,對舊書不熟的笠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雖然他已經先請誌田幫忙,但是,也想麻煩文現裏亞古書堂看看是否能協助,當然會給予適當的迴報——


    正當我覺得這筆生意應該可以做的時候,店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屢蒙關照非常感激,這裏是文現裏亞古書堂……」


    拿起話筒,才剛自報名號時,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喂喂!舊書店嗎?你們有在收購書對吧?今天有沒有一個叫阪口的人拿文庫本來賣?人高馬大、一張撲克臉,說起話來一板一眼的大叔,名字叫圾口昌誌,阪是土字旁再加上相反的反,出入口的口,雙日昌,然後誌氣的誌,昌誌……」


    張口結舌的我,差不多到了此時才迴過神來。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坺口的妻子……啊……這麽正式跟人家介紹還真是害臊呢,嗬嗬嗬嗬嗬,討厭啦!」


    不知為何,她迴答時還夾雜著笑聲,這個人的情緒到底是怎麽迴事啊?阪口這個男人已經夠怪了,這個自稱他妻子的女人更奇怪。應該說這個人真的是他的親人嗎?輕易告訴她圾口有過來沒問題嗎?


    「怎麽樣?有來過嗎?我家那口子。」


    我揉著眉心開始沉思。既然知道圾口的名字,也知道他過來賣書的事,應該真的是他的妻子吧!或許對方有什麽緊急的事要聯絡。


    「……是的,他有蒞臨敝店!」


    「喔!是嗎,那麽那本文庫本已經收購了嗎?該不會已經賣給其他人了?」


    「沒有,還隻是寄放在我們這裏而已,接下來會請負責人鑒定。」


    「什麽時候會鑒定?」


    「今天傍晚……」


    「那麽,我家那口子還會過去囉,今天嗎?還是明天?」


    「明天。」


    「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謝!你怎麽稱唿?」


    「我叫五浦。」


    「五浦先生嗎?五浦先生,那麽就先這樣,下次見!」


    「咦?」


    我反射性地迴問:「『下次見』是什麽意思?」不過,對方已經掛掉了電話。


    「……還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呢。」


    篠川小姐的迴應還真是保守。這算是精力充沛嗎?應該說是情緒莫名其妙吧!


    「妳覺得如何?這對夫婦,應該有什麽內情吧!」


    篠川小姐將拳頭放在唇邊,沉思了半晌後,提出意想不到的問題:


    「圾口先生的妻子講完電話後有來店裏嗎?」


    「沒有,為什麽妳會這麽認為?」


    「因為她說了下次見,我覺得應該是要來店裏的意思。」


    「咦?」


    這麽一說,也可以認為對方是這個意思沒錯,她也確認了接電話的我的姓名。


    「不過,她來店裏要做什麽?」


    「應該是打算在我們正式收購之前,把書拿迴去……因為她確認了何時會鑒定與丈夫何時會再來店裏。」


    「啊……」


    原來如此,如果把她那滔滔不絕的單方麵發言拿來思索的話,篠川小姐的推測雖還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不過,大致上還說得通。


    「這麽說,那是妻子的書嗎?」


    「為什麽您會這麽認為呢?」


    「她是想阻止我們收購吧,因為自己的書要被賣掉……」


    「我覺得並非如此。」


    篠川小姐搖搖頭表示:


    「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立刻向五浦先生您說明緣由才對……她不像是會壓抑自己感情的人,對吧?」


    「……這樣啊!」


    她完全沒有生丈夫氣的模樣,反倒在自稱妻子時還笑得很開心。如果書被丈夫擅自賣掉,應該會稍微抱怨一下才對。


    「思?不過這樣的話,應該就是那個叫圾口的人打算賣掉自己的書,但他的妻子卻擅自想要阻止囉?」


    「是的,應該就是這樣。」


    「那樣不是很奇怪嗎?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篠川小姐讓我看《邏輯學入門》的封麵,書名底下大大地印著一個半月形的藍色圖案。過去的書就是這樣吧,封麵感覺很不起眼。


    「我想這本書裏一定隱藏著什麽祕密。」


    她如此說著,同時開始翻開內頁。我也伸長身子瞄了一下,不過,和《漱石全集》那時不同,書裏麵並沒有什麽簽名。每一頁都沒有人為的字跡+書的狀態不佳應該是經常翻閱,而不是受到粗魯對待吧。


    「請問,邏輯學到底是什麽?」


    我開口問道,雖然這是個粗淺到極點的問題,不過,篠川小姐似乎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


    「這本書中解說的內容是數理邏輯學,怎麽比喻呢……舉簡單的例子來說,a等於b、b又等於c,所以a就等於c,像這樣……」


    我開始在記憶中搜尋,似乎曾經聽過這個理論。


    「……這是不是叫三段論法?」


    「是的,以數學符號來解釋邏輯理論,就稱為數理邏輯學。這本書是翻譯自俄羅斯……當時還是蘇聯,學校裏所使用的教科書。內容當然是數理邏輯學的入門書,不過,例題中有出現『勞工』、『集體農場的農民』等內容,相當有意思。書中還偶爾會引用史達林的著作。」


    聽到邏輯道理,讓我想起了那個名叫阪口的男人,就是因為喜歡看這本書,所以才會變成說話如此條理分明的人吧!


    「……這是初版呢。


    」


    篠川小姐翻開最後的版權頁如此說道。我再挺直身子看了一下,上麵寫的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初版。


    「圾口昌誌先生好像不是在新書書店中購買這本書的。」


    「為什麽妳會知道呢?」


    篠川小姐將書中我夾入的購書單抽了出來,以食指指著出生年月日欄。阪口昌誌,一九五○年十月二日出生——原來如此。這本書初版時阪口昌誌才五歲而已,這本書不像是幼稚園兒童會買來看的書。


    「那麽,是在舊書店買的嗎?」


    「或者是別人送的……啊!」


    這時候,篠川小姐突然發出一道尖銳的叫聲,之後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一樣,連忙捂住嘴巴。她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還真是罕見。


    「……啊,對不起。」


    她的目光完全沒有離開《邏輯學入門》的最後一頁。像是要遮住新刊介紹一樣,上麵貼了一張類似標簽紙的東西。右側印著「私書閱讀許可證」,上麵有幾欄可以填寫的欄位,「書名」、「持有者」、「許可日」、「房舍」。「書名」欄上寫著八邏輯學入門》,「持有者」欄上寫著「圾口昌誌」。不知為何,名字上麵還寫著二o九」的數字。


    「許可日」是四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年號可能並非西元而是昭和吧!從上個月《漱石全集》的那件事之後,我就學會了如何換算年號。昭和四十七年就是一九七二年,今年是一○一○年,所以這張標簽貼上的時間,應該已是距今四十年前左右。


    「這張標簽到底代表什麽意思呢?」


    標簽紙看來不像是圖書館的借閱卡。「私書」、「房舍」這幾個不常看到的名詞,還挺令人在意的。


    篠川小姐並沒有迴答我的問題,隻是帶著凝重的表情注視著「私書閱讀許可證」。


    「篠川小姐?」


    稍微加大聲量唿喊她之後,篠川小姐總算開口..


    「……我在整理舊書時,偶爾會看到這個許可證。」


    她帶著似乎有點難以殷齒的沉重語氣說道:


    「監獄的圖書館等地方借給受刑人看的書,上麵會寫上『官書』,而受刑人自己帶來的書上麵就會寫上『私書』……這個就是貼上『私書』的許可證。」


    我默默地俯視著「私書閱讀許可證」,注視了片刻之後,才了解這個許可證的意思。而這個許可證上有圾口的名字就表示——


    「他曾在監獄服刑過嗎?」


    「……恐怕是這樣,這個『一○九』應該就是受刑人的號碼。」


    「不會吧,怎麽會……」


    那個男人的確很怪,但看起來卻不像是會作奸犯科的人。不過,我也不曾見過有前科的人就是了。


    「……要不要調查看看他是否真的服過刑?」


    「咦?可以查得到嗎?」


    「有線索的話,或許查得出來。」


    篠川小姐將放在邊桌的筆電拿到自己身前,以我也能看到的角度啟動電腦。原本有點期待能夠看到可愛的桌麵,不過,螢幕上出現的卻是書的封麵,還真是令人失望。書名是《晚年》,篠川小姐真的很喜歡看書呢,驚訝之餘更讓我佩服不已。


    「那……那個,請不要看桌麵……」


    她滿臉通紅地打開瀏覽器。筆電側麵插著無線上網的行動網卡,以便從這間病房也可以連上網路。連上的網站是知名報紙的資料庫,篠川小姐立刻在搜尋欄上輸入「圾口昌誌」。


    「啊!」


    我很快就明白她的企圖。隻要「圾口昌誌」有犯下什麽案件,報紙或許就會報導。我完全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方法來調查。就這樣屏息凝視著搜尋結果。電腦畫麵上出現了幾篇大幅報導,全都是同一起事件。新聞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也是那份許可證發出的前一年。


    「保土之穀銀行搶劫/光天化日下的追逐戰


    八日下午,一名手持獵槍的年輕男子闖入橫濱市的相模野銀行分店,搶走現金四十萬圓後,搭乘停在外麵接應的轎車逃逸。在趕到現場的警方追捕下,搶匪乘坐的車輛猛烈撞上一公裏外的民宅土牆上才停了下來,並以強盜現行犯罪名遭到逮捕。犯人是住在附近的前工人——阪口昌誌(二十歲),現在警方正深入調查中。」


    我嚇得目瞪口呆。那個銀行職員模樣的男人,竟然是銀行搶匪——真是愈來愈令人無法想像,但從報導看來,除了他,也不做第二人想。年齡完全符合,加上電腦上還有另外一篇報導:


    「轎車撞到民宅土牆時,阪口的臉部等處輕微受傷,現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據說,不至於影響事件的調查。」


    我想起了圾口眼角的傷疤,一定就是在這起事件中留下的。


    「那個人……真的有前科嗎?」


    「……是吧!」


    篠川小姐嚴肅地重重點頭說:


    「不過,在這起事件後,『阪口昌誌』這個名字就不曾在新聞中出現過……所以,他犯下的案件應該隻有這一起,現在也已經洗心革麵了。」


    我也想這麽認為。隻是有些擔心他現在是否真的已經改邪歸正了。畢竟明天要接待他的人是我啊!


    「那麽要收購下來嗎?這本書。」


    「與往常一樣收購下來就好了,請告訴他這本書的收購價是一百圓.」


    真的與往常的鑒定一模一樣。就如同她所說,不論對方是誰,以相同標準來收購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要說毫不擔心的話,也是騙人的。


    「隻是,我有個在意的地方。」


    篠川小姐如此說道,同時闔起筆電,把身體轉向我。


    「是什麽呢?」


    「那就是為什麽圾口先生要賣掉書?還有他的妻子為什麽要阻止他賣掉?」


    「咦?不是因為已經不需要了,所以才打算賣掉嗎?」


    「不過,這可是他持有了將近四十年的書吧?他說收購價多少都無所謂,所以也不像是手頭不方便。也不可能因為沒地方放一本文庫本而感到困擾吧……一定有什麽非得把這本書賣掉的原因才對。」


    我將手臂交疊於胸。的確,不可能沒有任何理由,就把長期持有的書隨便賣掉。說不定跟圾口妻子電話中所說的事有什麽關係。


    這時候,安靜無聲的病房外傳來躂躂躂的腳步聲。就在我們迴頭時,門已被用力開殷,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走了進來。


    「午安!店長的病房就是這裏嗎?」


    高亢的聲音真可說震耳欲聾。女子身穿紅色連身洋裝,棕色頭發的發尾燙得卷翹;雙眼皮、渾圓的臉部輪廓,整體戚覺起來很年輕,隻不過下垂的眼角和嘴邊都有一些皺紋。她的年紀大概在三、四十歲上下吧,一臉濃妝讓原本平坦的臉硬是表現出立體的輪廓。


    唯獨手上那副遮陽的長手套,樸素得讓女子的整體戚變得極度不協調。總而言之,看起來就像是上班前的酒店公關小姐。


    她瞇起眼睛看了一下病房四周,說道,,


    「好驚人的數量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書呢。那位戴眼鏡的美女就是店長嗎?都已經九月了,今天卻還是這麽熱。我是從大船站那邊走過來的……真受不了……啊,抱歉。還沒有自我介紹就自顧自地嘰哩呱啦起來。」


    即便沒有自報姓名,我也知道她是誰。她鄭重地深深低頭行禮:


    「我是圾口昌誌的妻子忍,請把那本文庫本還給我!」


    阪口忍笑嘻嘻地說著,同時擅自將圓椅拉到身邊坐下。在這段期間也完全沒有停口,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話。雖然相貌普通,不過她的表情卻十分豐富,感覺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


    「我剛才有先到北鐮


    倉的貴店去了一趟,不過,打工的高中生說,知道這件事的人在醫院,所以我就搭電車到這裏……啊,失禮了。我竟然空手就來醫院!真不好意思呢,店長小姐!」


    突然被對方叫到,篠川小姐立刻滿臉通紅。


    「沒……沒關係,不需要那麽客氣。我……我叫篠川……初次見麵……」


    她怯生生地迴答。剛才她就已經稍微挪動了下身體,像是要躲在我的身後一樣。總之,如果不開始談論和書有關的話題,這個人就會一直緊張不已,無法放鬆。我稍微清了下喉嚨咳了咳:


    「妳說希望我們遺書,是怎麽一迴事?」


    「你……你就是五浦先生嗎?剛才在電話中講話的人?個子真高呢。比我們家的小昌……啊,不對,是比我老公還高大呢。」


    小昌,應該是對阪口昌誌的暱稱吧——先不去深究這個暱稱是否和她的丈夫形象相稱。


    「是您的丈夫想把自己的書賣給我們對吧?」


    「是啊。但絕對有問題!因為突然說要把一直都很珍惜的書賣掉。不管我怎麽問,也不肯說為什麽,要他別賣也不肯聽……所以我就想先把書要迴來,才會來這裏。那個,我家那口子說話非常一板一眼對吧?」


    「咦?……嗯,算是吧……」


    阪口忍常會突然轉變話題,要跟上她的話有些吃力。


    「會那樣說話,也是多虧了《邏輯學入門》這本書的樣子。雖然他年輕時非常不懂事,不過,在寺廟修行的時候,高中時代的老師給了他這本書,說是不斷閱讀之後,就變成能這樣條理分明地跟人說話了。那是本非常了不起,甚至可以讓人改變個性的一本書呢。」


    一瞬間,我和篠川小姐互相對看了一眼——寺廟?


    「……寺廟是怎麽迴事?」


    「啊——抱歉抱歉。我家那口子二十歲出頭就出家了,似乎在某個類似寺廟的地方閉關了五年左右。雖然他不是真心想當和尚,不過,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必須得入寺才行。」


    我勉力保持嚴肅的表情。坺口似乎不曾向太太說明自己有前科,反而還說什麽在寺廟修行。


    「他說,總之那是一個非常艱苦的地方,圍牆很高,既無法到外麵去,即使別人要來會麵,也隻能短暫見上一會兒而已。當他離開修行地之後,看到外麵世界變得截然不同的模樣,讓他大吃一驚。」


    我不禁在心裏暗自嘀咕,這不是幾乎把正確答案說出來了嘛。聽到這裏還沒有發現他形容的是監獄,看來阪口忍是那種很容易聽信他人的人呢——


    不,並不隻是這樣而已。她是打從內心深處信任自己的丈夫。


    「總之,我覺得還是不賣比較好。不然將來一定會後侮……吶,放在那裏的那本書,是不是就是我家那口子的?如果還沒收錢的話,應該可以讓我拿迴去吧!」


    圾口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篠川小姐放在膝上的《邏輯學入門》,感覺就像立刻要強行拿走一樣。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阻止時…:


    「非常不好意思,我不能把書交給您。」


    篠川小姐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知何時,她已經不再躲在我的身後,雙眼直視著阪口忍。


    那正是她開口談論書時的模樣。


    遭到強烈拒絕的忍瞪圓了雙眼。


    「咦?這是怎麽迴事?為什麽不行?」


    「這本書的主人是您的丈夫,而您的丈夫希望把書賣掉……身為買賣舊書的人,不能無視客人的意願。如果您想要阻止這樁交易,希望請您直接說服您的丈夫而不是我們。」


    篠川小姐緊緊握著書,深深地低頭行禮。圾口忍像是渾身乏力般,腰一沉,坐到椅子上,突然間陷入沉默,但不久之後,她便無力地向篠川小姐笑道:


    「嗯,說得也是呢……正如店長小姐所說。我不是很擅長思考,還說了些勉強你們的話……非常抱歉。」


    接著,圾口忍歎了一口氣,麵向天花板瞇起眼睛。


    「不過,為什麽打算賣掉呢?絕對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吧……他本人什麽也沒說,不知道有埠有人知道呢?」


    那還真是不太可能呢。連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麽可能會「有人知道」呢——不,這裏就有一個。我迴頭看了篠川小姐一眼,她正是擅長解開這種謎團的人。


    「……您和您的丈夫感情真的很好呢。」


    篠川小姐如此說道,忍帶著羞怯的笑容,大大地點了點頭。


    「嗯!就是啊!雖然結婚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年了,我們現在還是很甜甜甜蜜蜜蜜呢!」


    感情好到要增加一個甜蜜來形容嗎?篠川小姐好像被戳中了笑點,微笑點頭道:


    「請問您跟您的丈夫是怎麽認識的呢?」


    我知道這是在獲取情報。這時忍的表情突然鄭重起來,挺起上半身靠近我們。


    「如果要說起這件事,可能會說很久,可以嗎?」


    看到我們兩人默默點頭後,她就毫不遲疑地開始滔滔不絕:


    「遇到我家那口子,是在我高中畢業的隔年……」


    「那時候我在當酒店小姐……啊,我現在也在朋友開的小酒館幫忙,穿成這樣也是因為等一下要去工作。


    以前我和父母相處得並不好,我的父母都是頭腦很好的人,也都畢業於名門大學。不過,我對念書卻完全不行,從小就一直被罵是笨蛋、笨蛋……所謂重視教育的人就是像這樣吧,不過這實在很令我討厭。


    高中畢業後我馬上就搬出家裏,一開始也是在普通公司做行政工作。不過,因為做事不得要領,公司覺得我沒什麽用,半年之後就把我解僱了。


    因為要生活下去,所以我到處打工,不過,還是一樣老是挨罵……我覺得應該會有適合自己的工作才對,最後就決定到酒店工作。


    最近,酒店很少見了呢。就算在我年輕時也已經很少了,不過,在橫濱車站的西口附近有一家老牌的大酒店,我去麵試之後,很幸運地就先被錄取了。


    你們看,我現在也很聒噪對吧?和那時候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呢。酒店小姐的工作就是要服侍客人,但我卻老是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事……來店裏的客人都是大人,實在很難接受一直聽高中剛畢業的小丫頭說話。雖然我自認工作非常認真,但還是不斷惹客人生氣,上頭說再這樣下去,就要把我辭掉,正當我覺得非常沮喪時,那個人剛好獨自一人來到店裏。


    天氣明明相當熱,他卻穿著整整齊齊的西裝,背也挺得筆直,外表和現在看起來沒什麽兩樣。不過,那時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大叔了……當然,還沒有結婚,他說平常不會到有女孩子坐陪的店裏喝酒,但那天想來放鬆解悶。


    我一開始覺得他很恐怖,都不主動開口說話,講起話來也很一板一眼,感覺跟我的爸爸很像。我猜想他或許是名校畢業,然後在銀行之類的大公司上班吧,因此就緊張了起來……差不多三十分鍾左右我們幾乎都沒講什麽話,隻是一直喝酒而已。


    接著,那個人突然開口了:


    『我不擅長講自己的事,我希望聽妳的事,不管什麽話題都可以,我都想聽。』


    以往隻有被講過不要光講自己的事,像這樣要我隨便講自己的事還是第一次。雖然有點嚇到,但人家已經這樣說了,我也隻能恭敬不如從命。所以,我開始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腦地跟他說,包括昨天晚餐吃了什麽,小時候養的狗等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漸漸地我也放鬆了下來,剛剛不是說過我正麵臨失業的危機而感到沮喪嗎?迴過神來才驚覺,自己好像在接受心理輔導一樣,哭哭啼啼地向對方訴說著自己的悲慘人生。因為太笨了,什麽都做不好,


    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等等……現在迴想起來才意識到,對方真的是很有耐心地傾聽。而我真的都隻是在抱怨而已。


    接下來呢,從這裏開始才是重點!在吐了一番苦水之後,我這麽說:


    『酒店小姐並不適合笨蛋,因為我是笨蛋,所以不適合當酒店小姐。』


    那個人雖然之前都隻是安靜地聆聽,但這時卻突然將酒杯放到桌上。因為聲音很大,所以我嚇了一跳,以為惹他生氣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那個人帶著非常認真的表情說道:


    『妳現在以三段論法比喻了妳自己,笨蛋是不會用三段論法來比喻的……所以妳絕對不是笨蛋。』


    很奇怪吧?說什麽三段論法,誰知道啊?不過,我明白他是要鼓勵我,那份心意已經傳達到了……心髒突然怦通怦通地跳了起來,因為幾乎不曾有人鼓勵過我。


    於是呢,那個人緊緊握住我的雙手這麽說道:


    『比起我年輕的時候,妳的頭腦已經好太多了……現在妳正以這雙手養活自己就是最好的證明。不管別人說了什麽,妳都不需要感到可恥。』


    ……我呢,聽到這句話之後,第一次覺得就算跟這個男人發生關係也無所謂。應該說我自己主動想跟他發生關係……然後也真的這麽做了,最後就順水推舟,像是半強迫一樣和他結了婚。嗬嗬嗬嗬!


    雖然周圍很多人都指指點點地說,年紀差太多啦、個性太古怪啦,我對那些話根本毫不在意。在那之後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但是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很幸福。那個人看起來很可怕對吧?其實他是很溫柔的人,可能因為年輕時吃過苦吧!像他這麽好的人,這個世界上已經很難找到了,是配我都嫌浪費的好人!」


    之後,圾口忍也繼續稱讚自己的丈夫好一陣子,然後挺起胸膛說道:


    「如何?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對吧!」


    聽著聽著,我的心情便沉重起來,內心對圾口感到非常同情。對於一直以來如此信任自己的妻子,怎麽有辦法說出自己有前科呢。也能體會他為什麽會扯出出家這種彌天大謊了。


    「最近,您的丈夫有沒有出現什麽奇怪的舉動呢?」


    篠川小姐問道。這時忍的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大約一個月前左右,他的樣子稍微有點古怪,不但比以前更沉默,也都不笑,甚至也不正眼看我……啊……還有那副太陽眼鏡!那是之前買的,品味實在很差!那副眼鏡最奇怪。」


    那不是最無關緊要的地方嗎?篠川小姐將《邏輯學入門》的封麵給忍看了一下,問道:


    「阪口太太您有讀過這本書嗎?」


    「嗯!沒有耶!」


    她大力地搖了搖頭說道:


    「那是我家那口子很珍惜的書,我又看不懂……啊,不過,之前打掃時曾經翻了一下。雖然放在起居室的邊櫃上,不過堆滿了灰塵,所以我就稍微清了一下。那時啪啪啪地翻了一下。」


    如此說的同時,她手上還做出翻書的動作。篠川小姐的臉色明顯出現變化——和發現《漱石全集》真相時的表情一樣。


    「……那時候您丈夫在附近嗎?」


    「當時是怎樣呢?我想想……啊,思,好像有,我說要打掃,請我家那口子到緣廊去,他在緣廊上聽收音機。最近他很喜歡聽收音機……」


    「這樣啊……」


    篠川小姐輕聲低喃起來。我也稍微有點了解真相了——貼在這本書上的「私書閱讀許可證」與阪口昌誌的前科有所關聯。如果被發現,婚姻生活可能就此發生危機,這麽想的阪口為了稍微避開危險,想把書賣掉也可想而知。


    「吶,那本書可以借我一下嗎?我想稍微看看。」


    忍的話讓我睜大了雙眼,篠川小姐也一臉為難的樣子。


    「我不會再說要拿迴去了,隻是想看看這本書到底在寫些什麽。迴想起來,我好像還不曾仔細讀過,好啦,隻是稍微看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她帶著笑嘻嘻的笑容,天真地伸出手來。等發覺時我已經開口說話了:


    「那個,每個人都有著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東西……」


    「五浦先生!」


    篠川小姐出聲提醒,我才迴過神來。糟糕,一不小心就多嘴說了不該說的話——不過,篠川小姐卻搖搖頭說道: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咦?」


    「不是的」到底是怎麽迴事?我有說錯什麽嗎?


    不管是阪口服刑的事、他持有的《邏輯學入門》上貼著「私書閱讀許可證」顯示出服刑的事、最近看到他的妻子接觸那本書之後,就來我們店裏打算把書賣掉——從這種種跡象來看,得到的結論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想要隱瞞前科。難道還有其他不同的答案嗎?


    「怎麽迴事?你們在講什麽?」


    忍輪流望向我和篠川小姐後,將目光停在《邏輯學入門》上。


    「這本書裏有什麽祕密嗎?」


    篠川小姐並沒有迴答。病房裏變得鴉雀無聲——我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懊悔不已。現在如果把書給她看,或許她就會知道我們倉皇失措的原因是出在「私書閱讀許可證」上;可是,如果不讓她看,又顯得更可疑。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時,一道敲門聲傳來。我鬆了口氣輕撫了一下胸口。


    「……請進!」


    篠川小姐迴應後,房門被輕輕開啟。身穿西裝、眼戴太陽眼鏡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看起來像是在趕路,肩膀上下震動地喘著氣。


    「啊,小昌!」


    忍高興地揮了揮手。


    出現的人是圾口昌誌。


    「來坐這裏,這裏這裏!」


    圾口忍再拉了一張圓椅放到自己旁邊。圾口昌誌隻是默默坐下。兩人坐在一起的模樣,雖然看起來感情和睦,不過與其說是夫婦,更像是久違歸鄉的女兒和父親。


    「小昌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因為明天行程有變,就打了電話給舊書店,對方說妳去醫院了,於是我就過來了。」


    阪口麵無笑容地說道,接著再以同樣的表情補了一句:


    「不要在其他人麵前叫我『小昌』,以前也提醒過妳了。」


    「啊,對不起,那個,小……昌誌!不要把書賣掉嘛!」


    立刻就直搗核心嗎?坺口緊閉起嘴角。


    「不好意思,這件事我心意已決,因為不想要了,所以決定賣掉。」


    「怎麽可能不想要!你不是一直都很寶貝那本書嗎?」


    忍如此說著,手指向《邏輯學入門》。


    「明明追我的時候也是靠那本書!上麵不是寫著三段論法嗎?對我來說,那也是很值得紀念的一本書!」


    「……當時,我並不是想靠那本書來追妳。」


    「可是我因為這樣被你追到了,所以都一樣啦—之後跟你告白了,你不是也吻了我嗎?」


    圾口偷偷瞄了我們一眼,雖然表情還是不變,但脖子上卻冒出大顆的汗珠。圾口還真是可憐呢,如果一直讓這個女人說下去,夫婦間的隱私就要公諸於世了吧。


    「至少告訴我為什麽要把書賣掉嘛!你最近好奇怪,都不怎麽說話,也很沒精神,還有那副太陽眼鏡!總之就是奇怪到家了。」


    看來她非常在意這副太陽眼鏡呢。不過,聽到她這句話之後,圾口的眼神開始遊移了起來,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有人會因為太陽眼鏡而驚慌失措嗎?


    「……阪口先生!」


    篠川小姐緩緩地開口說道:


    「總有一天,周圍的人選是會知道,這並非可以隱瞞到底的事……和其他的事不


    同。」


    她隻在最後的一句話用力說道。果然有點奇怪,這句話很明顯是在指除了前科之外還有其他祕密。我迴想起「不是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事遲早會被周圍的人知道呢?


    「唔……」


    阪口臉色鐵青,似乎已經發現篠川小姐在講前科的事。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來


    迴注視著我們。


    「看來你們好像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差一點我就要舉起手來——不,我並不知道內情,請不要打我。除了四十年前的事件外,還


    有什麽祕密?篠川小姐又是怎麽發現的呢?她知道的事情,我應該也全都知道才對啊?


    「我知道你不擅長說自己的事。」


    這時忍開口道:


    「不過,如果有什麽煩惱請告訴我,求求你!」


    圾口緩緩摘下太陽眼鏡,花了很長的時間注視著妻子的臉之後,一道平靜的聲音輕輕響起:


    「……即使靠得這麽近,我也沒辦法再看清楚妳的臉了。甚至連現在自己是閉著眼睛,還是睜開眼睛都不清楚。」


    「咦……」


    他的妻子發出震驚的聲音。


    「我患了眼疾,一種眼睛積水的疾病。遺憾的是目前無法醫治,我運氣不好,年輕時受了傷,似乎因此令病情惡化得很快……所以才想要賣那本書,因為我已經沒辦法再讀了。」


    病房瞬間鴉雀無聲。阪口轉向我們。


    「你們為什麽會發現呢?我應該已經掩飾得很好了才對。」


    這點我也想要知道——到底之前的對話中有出現什麽線索呢?轉頭看向病床後,篠川小姐從容地說道:


    「……線索就是這個。」


    她拿出夾在《邏輯學入門》裏麵的購書單。阪口探出身子,注視著她手上的購書單。


    「這是圾口先生您在我們店裏寫的,不過,文字卻超出欄外——一絲不苟的人會寫成這樣就有點奇怪了。」


    「……我甚至連寫字超出欄外部沒發現。」


    阪口帶著自嘲的口氣低喃,.


    「現在連自己寫的字都看不到……隻是因為這點小地方就發現了嗎?」


    「不是,我剛剛從尊夫人口中聽到您最近的舉動後才發現的。喜歡聽收音機是因為很難再閱讀報紙了,對吧!戴太陽眼鏡是為了保護眼睛避免遭到陽光直射,書會堆積灰塵也是因為不再看書了……這些全都可以聯想成視力退化後的舉動。」


    我又啞口無言了。這麽一說,事情就如篠川小姐說的一樣。


    話說迴來,篠川小姐甚至沒跟阪口說過話,隻靠聽說就看穿了對方一直隱瞞著妻子的祕密。


    「……但是,為什麽不告訴你太太呢?」


    我詢問阪口。一般而言,應該會第一個跟家人說才對。圾口突然垂下目光。


    「我可能會失明,今後若想要生活下去,就必須藉助他人的力量才行。目前的公司再過不久就可以退休,不過,今後已經沒有希望再繼續工作了。將來的經濟狀況也可能會變得很困苦……嫁給年紀相差這麽多的我,已經讓她受了不少苦。在向她開誠布公之前,我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圾口抬頭看著我。我這才第一次發現到,彼此目光無法交會在一起,這應該是他沒辦法看清楚的關係吧!


    「有些事正因為對方是家人,才更不容易說出口。或許這世上有很多人不這麽認為,但像我這樣的人不一樣。」


    連我都知道他是在說自己的前科。圾口原本就是一個帶著祕密生活的人,或許因此才更不願說出事實吧!


    二直瞞著妳,很抱歉!」


    他向妻子低頭道歉。圾口忍皺起眉頭,抱起手臂。可能是因為娃娃臉的緣故,她和愁容很不配,過了不久,她帶著一如往常的高亢聲音說道:


    「小昌,我不知道。」


    又迴到了之前的稱唿。這次圾口並沒有反駁。


    「……不知道什麽?」


    「結果,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才要把書賣掉呢?」


    「剛才也解釋過了,我已經無法閱讀。書就是為了讓人閱讀才存在的,與其丟掉,還不如轉手給其他人比較好……」


    「我來讀不就好了?我讀出聲音來。」


    她若無其事地說道,麵對著啞口無言的阪口,她接著說:


    「那是對小昌你來說很重要的書對吧!我每天讀給你聽。因為沒有朗讀過,一定會唸得很差勁,不過,這樣就可以不用賣書了吧!」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道:


    「就算有什麽難以殷齒的事都無所謂啦。不管你的眼睛看不看得見,我一定都會陪在你的身邊……如果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話,我就會在聽得見你聲音的地方……因為,那樣絕對會比較開心。」


    阪口像雕像般沉默不語,不久,嘴角終於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我知道了,謝謝妳!」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往篠川小姐的身邊靠近。


    「對不起,我不打算賣那本書了。可以還給我嗎?」


    篠川小姐深深地點了點頭,將《邏輯學入門》交到圾口的手上。


    「當然可以,這就還給你,請收下!」


    拿到文庫本的阪口迴到妻子的身邊說道:


    「在妳上班前還有時間嗎?我想找個地方談一下今後的事。」


    「思,沒問題喔!」


    如此迴答後,阪口忍站了起來。我在內心鬆了一口氣,似乎在泄漏圾口的前科之前,事惰就圓滿解決了。打從注意到阪口的視力開始,篠川小姐的心裏一定就盤算著要把事情引導成這樣的結果吧。


    是否要將過去的事情全盤托出,就由圾口自己今後慢慢花時間去決定吧!


    「……其實我還有一件事要說。」


    當阪口突然開口時,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戚慨之中。他的妻子抬頭注視著丈夫問道:


    「什麽事?」


    「我有前科。」


    「咦!」


    發出驚叫聲的人並非圾口忍,而是我和篠川小姐,好不容易沒有讓前科的事曝光,為什麽要自己抖出來呢?


    「出家的事並非事實,我二十歲的時候被工作的工廠解僱,連明天是否有飯吃都成問題……那時我開始想著隻要能獲得一大筆錢,讓生活不愁吃穿,不管什麽事我都會不擇手段去做,因此就從朋友家中偷走汽車和獵槍,搶劫了附近的銀行。當然馬上就被逮捕了。」


    就像報導新聞一樣,阪口若無其事地淡淡道出自己的前科。忍則是張開嘴巴注視著自己的丈夫。接著,圾口指著自己的眼角傷痕說:


    「這個傷痕就是當時留下的……一直瞞著妳、欺騙妳,我很抱歉。」


    阪口深深地低下頭。雖然不知他的表情為何,不過,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背在顫抖著。連在一旁的我們都緊張到手心冒汗,這是一段重達二十年的深情告解。


    他的妻子歎了一口氣,由下往上注視著丈夫的臉。最後,打破漫長沉默的人是圾口忍。


    「真討厭,突然一本正經了起來……我還以為要說什麽事呢。」


    接著,她挽起了丈夫的手臂。


    「我早就知道了啊,那件事。」


    「咦?」


    我和篠川小姐又再度驚叫出聲,從剮才開始就不斷被這對夫妻嚇到。


    「妳早就知道了嗎……?」


    阪口抬起眼詢問。


    「思,隻要不是笨蛋就會知道啊!」


    她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對丈夫一笑:


    「我不是笨蛋吧?所以啊,我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啊,這也是三段論法?」


    「啊,是的……就是如此。」


    他們兩人轉向我們點了個頭,然後手挽手離開了病房。


    「……和妳結婚真是正確的選擇。」


    最後隻聽見阪口口中傳來這句低喃,房門再度關了起來。


    圾口夫婦離開後,感覺病房變得異常寬廣,就像暴風雨過後一樣。


    「……不知道阪口太太是從何時知道的呢?」


    我喃喃問道。或許一起生活之後就知道了也說不定,不過,應該是有什麽契機才發現的吧。但此時篠川小姐卻搖了搖頭說:


    「不,她之前應該不知道。」


    「咦?可是她說早就知道了啊!」


    「如果真的早就知道,就不會隨便跟我們談論她丈夫的過去,談論時也會很小心留意,不讓我們發現到祕密才對。」


    我開始迴想起圾口忍說的話。的確,如果早就發現丈夫有前科,就不會這麽隨便談論關於「出家」的事了。


    「可是,她為什麽要說謊呢……」


    「如果她說不知道的話,就等於丈夫欺騙了妻子二十年啊。雖然這是事實,不過,圾口先生連生病的事都沒有說,自己一個人煩惱著。所以圾口太太應該是不希望丈夫變得更加自卑……我想這就是說謊的理由,應該沒有其他解釋了。」


    「啊——……」


    我不由得感歎。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麽當聽到丈夫荒唐的過去時,可以完全不露驚慌之色還笑容以對的她,就等於在說謊。真的如同阪口所說,她不可能是笨蛋。


    「我認為阪口先生也知道妻子在說謊,從邏輯角度來思考,妻子的言行舉止並不一致……不過,揭開這個謊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就當成丈夫接受了妻子的體貼心意吧。」


    還是老樣子,這個人真是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感覺好像隻要和舊書有關的事,不管什麽謎團她都能解開。


    我凝視著篠川小姐的側臉。這三個星期間她說了很多關於書的事情,但我對她本身的事卻知道得不多。隻知道她喜歡舊書,喜歡說和舊書有關的事,僅此而已。不隻是圾口昌誌,她自己也是個不擅長坦白心事的人吧。


    即使如此也沒有關係,像現在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那麽,我差不多該迴店裏了。」


    一直讓篠川小姐的妹妹代為看店,如果不趕快迴去,應該會挨罵吧!


    挺直腰打算離開圓椅時,我停下了動作。篠川小姐白皙的手指緊緊扭著襯衫下襬,露出猶豫不決的深思眼神。


    「……怎麽了嗎?」


    突然覺得全身發熱,我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又坐迴了椅子上。


    「如果和剛才的圾口先生一樣,我也有隱藏的祕密,您會怎麽辦?」


    「咦……」


    「您想要聽嗎?」


    篠川小姐似乎已經看穿了我剛才在想什麽。我感到有些困惑,她到底要說些什麽呢?


    「……我想聽。」


    雖然腦袋還有些混亂,不過我還是清楚地答道。她確認了門已經關好後,以細微的聲音娓娓道來:


    「之前,您曾經問過我……為什麽會受傷吧?」


    「啊,是的。」


    「兩個月前,我前往住在附近的父親朋友家,他們家位於山坡上,在途中我從陡峭的石階上跌落下來……因為那天下著大雨……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我是這樣向大家解釋的。」


    沉默籠罩,我慢慢地吞了口口水問道:


    「……其實並不是這樣嗎?」


    她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距離已經近到額頭都要靠到一起了。


    「這件事我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講過……不過,我希望能說給五浦先生您聽。可以嗎?」


    「……可以!」


    我迴答著,心跳跟著加速,戚覺會聽到相當驚人的事情。


    「我是被人從石階上推下來的。這兩個月裏,我一直在尋找那個犯人。」


    篠川小姐與我目光相交。那是蘊藏著強烈意誌的眼神——是解決書籍謎團時的那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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