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腳、踏著焦草盲目亂走的我最先遇見的,是鬼火。


    「喔?是人類、是人類,這不是人類嗎!」


    我轉向那尖銳的聲音來源,見到一團眩目的光繞了我好幾圈,不時灑下火星。那是一團浮在空中的蒼白火焰,更驚人的是,聲音似乎就是來自那團火。


    「人類怎麽會跑來這裏呀?」


    「……我是來找人的。」


    我老實迴答並仔細打量會說話的火團。


    被扔進這怪異的夜晚荒野後,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當然我也懷疑過這隻是一場夢,隻是撫過皮膚的焦風、戳刺腳踝的細草、映紅夜空的火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清晰真實,不像是夢。現在遇見了鬼火,終於使我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進入了自己具現化的故事,這都是歌德草稿中魔女之夜的場景。我記得這一幕確實有鬼火存在。


    「那個,你是……鬼火吧?」


    好蠢的問題。鬼火像是生了氣,在黑暗裏畫出了好幾個w字樣。


    「看也知道吧!」


    「啊,嗯。對不起。」我停下腳步搔搔頭。「對了,這裏是哪裏啊?」


    「這裏是哪裏?什麽傻問題啊?你該不會找人找到自己迷路了吧!」


    「看來是那樣沒錯。」


    「你在哈茨山裏啦。你看,那個山頭就是布羅肯峰。」


    鬼火沒手也沒臉,根本不知道他說的「那個」指的到底是哪邊。左右觀望後,發現鬼火說的應該是前方突起的平緩山丘。原來布羅肯峰是這麽矮的山啊,我還以為是遍布陡峻峭壁的岩山呢,大概是名字聽起來很威嚴的關係吧。不過話說迴來,德文在我這個日本人耳裏聽起來,感覺也都很威嚴就是了……


    「才不矮、才不矮呢!」鬼火蹦蹦跳跳地說:「你真的什麽也不知道耶,人類!布羅肯峰那片像嬰孩下腹一樣平緩的山坡,可是怎麽走也走不完啊!」


    「哦……」


    我姑且先朝山丘走去,鬼火在空中畫了幾次s字樣後跟來。


    截至目前,我曾以魔術將故事具現化好幾次,可是規模極為有限,也隻影響我個人。像這樣創造出另一個世界,這還是第一次。


    是為了逃避現實嗎?


    想逃離令人不堪麵對的危急現實而喚出了這場魔女之夜嗎?


    我不知道。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把某個念頭推到意識的角落,卻想不起那是什麽,隻知道自己是為尋找梅菲而來。


    鬼火熊熊燃起問道:


    「人類,你要去布羅肯峰啊?你要找的人在那裏嗎?」


    「……我不知道。不過,今晚是魔女之夜吧?」


    「沒錯!」鬼火高高彈起。「今晚是一年一度的歡慶之夜,地獄和人間交錯,布羅肯峰積雪初融,大夥兒能在新鮮空氣和美麗月色下大醉一場!我們也能補充滿滿的酒精和氧氣,繼續狂燒一整年呢。」


    你沒嘴是要怎麽喝酒啊?我把這問題收進了心底。或許這真的不是夢,但也不是人類能待的領域,任何怪事都有可能發生,疑東疑西隻是徒耗精神。


    「沒記錯的話,布羅肯峰那裏應該有很多魔女聚在一起吧。我想到那裏問問看,說不定有哪個會知道……」


    「哦?你要找的是魔女嗎?」鬼火晃了晃。


    「不是,是惡魔。叫做梅菲斯托費勒斯。」


    鬼火聽了四處亂飛,哈哈大笑著說:


    「梅菲斯托費勒斯!你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嗎?人類!你有什麽事想求那樣尊貴的大人物嗎?」


    「鬼火你知道梅菲在哪裏嗎……多半是不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啊!梅菲斯托費勒斯可是地獄第一怪人,老是在人間跑來跑去呢。」


    她現在已經不在人間了。我將到口的話忍了迴去,繼續前進。


    我的意識有如一副枯骨,硬實但沒生氣;盡管焦躁尚未熄滅,但心底仍結凍得毫無動靜。


    鬼火說的沒錯,無論我怎麽走,眼前的山頭都沒有接近的感覺。由於天色昏暗造成錯覺,讓我以為那是就在附近的低矮山丘,其實真的是距離非常遙遠的高大山峰。


    「所以我就說啦,人類。」


    鬼火對喘不過氣而半途停下的我說:


    「山頂很遠很遠、很高很高,人類是走不上去的喔。你就在這裏倒下、死去、腐爛,冒出一大堆甲烷變成鬼火吧。」


    這鬼火怎麽酸人酸得這麽科學。


    當我再次舉足,一股吵鬧的引擎聲從我背後接近過來。還來不及迴頭,我就被無數低重音給包圍了。


    「哎呀,是人類呢!」「還是個孩子嘛。」「他迷路了嗎?」


    女人的聲音從天而降。我環顧四周,但除了黑暗什麽也沒找著。發現聲音來自上方後抬頭一看,發現一群白色機械接連降落。機械的外觀像是雪車,卻能浮在空中,駕駛的全是年輕女性,穿著綴有大量蕾絲滾邊的黑色洋裝。


    「魔女、魔女,魔女來了!你要被吃掉囉!」鬼火雀躍地說。


    魔女們騎來的七台雪車團團包圍著我著地,離我最近的一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


    「怎麽啦,小朋友。從人間的慶典走丟了嗎?」


    那是個將波浪卷金發紮在腦後,以緞帶和野山楂果實做裝飾的魔女,約二十歲。口氣很和善,但不時從她那鮮豔紅唇間溜出的長舌感覺非常詭異。


    「不、不是,我是自己要來的。」我迴答:「我想找人。」


    「人類要找人?」降落在我背後的另一名魔女疑惑地問:「來魔女之夜找人?」


    「他該不會犯夢遊病了吧?偶爾會有這種人呢。」


    「會不會是其實早就死了,隻是自己沒發現的那種吧?」


    「可是他肉體還好端端的呢。」


    魔女們圍了上來,對我摸摸額頭、拉拉臉頰、扯開下眼瞼仔細觀察我的眼珠子。


    「沒、沒有啦,我沒事。」我縮身退開。「我真的是主動想來這裏的。」


    「人類應該沒辦法自己來到這裏吧……」


    「誰,你要找的是誰呀?」


    「是很重要的人嗎?」


    「你們知道梅菲斯托費勒斯嗎?」


    魔女們聽了眉頭大皺。


    「你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為什麽?」


    「小朋友,你不會是想跟那位麻煩的大人簽約吧?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更劃算的惡魔多的是呢。」


    鬼火也是同樣反應。我雖想對梅菲在地獄的評價再多了解一些,但現在不是時候。


    「不是的,我已經是契約者了。可是梅菲她不見了,所以我來找她。」


    魔女們頓時臉色鐵青,議論紛紛。


    「契約者……?」「你……?」「慢著慢著。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yuki……啊,那個,用德文說就是浮士德。」


    「浮士德!」


    不同聲音疊在一起大叫,幾個魔女還驚訝得升起了雪車。


    「他是那個浮士德?」「年紀這麽小?」「騙人的吧?」


    看她們錯愕成這樣,連我也嚇到了。


    「請、請問,你們聽說過我嗎?」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鬼火猛然一閃,害怕得躲到最年輕的魔女背後。


    「我們當然聽說過你呀。」


    將長長黑發係成左右兩邊的較年長魔女聽不下去地說了。


    「那可是這一帶最出名的魔術師呢。」


    「他真的是浮士德嗎?」「啊,對了,聽說他轉生了嘛。」


    「就


    是那個。好像是被某個人召喚過來,外表很年輕。」


    「你說的那個人是歌德吧。」我插嘴道。


    「對對對,就是他。」「所以……」「這個真的是本尊?」


    魔女們麵麵相覷,使我有點不好意思。很抱歉,浮士德其實是我這樣的小鬼。


    「能自己跑來這裏,就能證明他是本尊了吧。」


    金發魔女這麽說之後,同伴們也彼此使使眼色、點點頭,視線全集中到我身上。


    「那麽,浮士德博士,你為什麽要找梅菲斯托費勒斯呢?」


    幾雙魔性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讓我感到她們讀取了我腦中浮現的梅菲身體爆散的瞬間,不禁垂下視線。


    「因為她不在了……就是……被教會那些人打中。」


    她們沒迴我「那不就是死掉了嗎?」令我鬆了口氣。魔女們交錯視線,接著最先對我說話的金發魔女下了雪車向我走來。


    「上車吧,小朋友──不對,浮士德博士。」


    「咦?」


    她指著背後的雪車說:


    「你要去布羅肯峰吧?也許其他同樣是惡魔的大人會知道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的下落。」


    切削金屬般的劇烈風聲、黑暗與光明都以驚人速度在腳底下流逝。雪車踏板狹小,座位也短得不適合兩人共乘,讓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摟著魔女的腰直發抖。往旁邊偷瞄時,發現其他魔女有的單手駕駛,有的甚至兩手都放開來化妝補粉,一派輕鬆。


    一越過峰頭,山穀就隨之張開大嘴。穀底霧靄瘀沉,群樹間到處金光閃爍,似乎是鬼火群大批大批地湧入了森林。架在岩壁上的大型篝火烈焰騰竄,從中折斷、崩落。


    不久,山穀窄縮,森林變得低矮稀疏,平坦的山坡延展開來。看來是到達布羅肯峰底下了。


    恐懼稍微和緩的我為了掩飾牙齒打顫而問道:


    「原來魔女不是騎掃帚飛啊?」


    「我記得,你是從未來被叫過來的對吧?」


    魔女好笑地說。她的金發馬尾在我鼻頭上胡亂拍打。


    「那你思想怎麽這麽老派,以為我們還在騎那種老掉牙的東西啊?有這麽方便的機器,當然要拿來用啊。」


    原來地獄也有技術革新啊。我不禁陷入感慨。既然都是要在天上飛,坐掃帚或雪車都沒差吧。不過我對魔女不太了解,還是選擇閉嘴。


    接近峰頂時,我開始能看清慶典的麵貌。山坡上到處設了舞台,以色彩鮮豔的火焰為照明。手持笛子、吉他、皮鼓的惡魔、獸神和魔女們熱情地大展歌藝,周圍的魔女觀眾們跳著煽情的舞蹈,水煙漫成薄薄的青霧。到現在我才終於看清,之前在火焰間飛舞的具有翅膀的黑影是體型碩大的貓頭鷹。


    這就是sabbath,魔女宴。


    不過怎麽說呢,這種氣氛──就像戶外搖滾演唱會。不對,時序反了,應該是戶外搖滾演唱會像魔女宴一樣。


    「看來大家都玩得正起勁呢。」


    「晚來了一步,希望還有我們的位置。」


    飛在身旁的魔女們遺憾似的交談。貼在我肩上的鬼火,則是興奮地早一步對準底下的舞台跳了下去。


    「我們到主場去吧,要把浮士德博士帶到烏利安大人那裏去才行。」


    「也對。」「主場那邊應該擠爆了吧。」「說他是梅菲斯托費勒斯大人的朋友,應該能通融讓他到側台去等吧?」「好主意,就這麽辦。」


    在寒冷和迎麵強風讓我忙著發抖時,她們就自個兒談妥了。烏利安大人是誰?我來不及問。雪車已朝大地加速猛衝,還以為頭皮會被風給掀了。我們在山頂一座特別大的舞台邊著地,濺起巨浪般的飛雪,但沒有觀眾留意。


    我很快就發現烏利安大人是哪位了。


    「──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台上有個抱著大提琴鬼叫的年輕男子,腳下有一群魔女也不遑多讓地尖聲鼓噪。


    「烏利安大人──!」「烏利安大人!我要暈了!」「烏利安大人看我看我!」


    「烏烏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那男子正甩動一身黑色長毛皮草瘋狂高歌。那應該算歌吧,至少有伴奏。


    「烏啦烏利烏利烏利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興奮到極點時,男子一如我想像的把大提琴往地上猛砸,木片飛濺、弦線迸散。


    「啊啊,烏利安大人今年也好棒啊。」


    帶我過來的金發魔女在側台感動地注視著他,然後迴過頭來得意地說:


    「那就是烏利安大人,魔女之夜的主宰者。每年隻有今天晚上才有機會聽到烏利安大人現場演唱喔!」


    其他魔女也眼神陶醉地說:


    「那聲音直接傳到我的子宮裏來了呢!」「好像直接吻在我的鼓膜上一樣!」「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隻想捂起耳朵,可是剛下雪車的我雙腿軟弱無力,手也凍得不聽使喚,光站著就很勉強。


    「烏利!烏利!烏利利利利利利烏烏烏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一波波狂熱浪潮中,烏利安高吼兩三次後結束表演,向鼓掌歡唿的觀眾投以飛吻,然後朝側台──我的方向走來。那副比魔女高上一倍的巨大體格明顯不屬於人類。能主宰魔女之夜,想必是相當有力的惡魔。


    「烏利安大人您辛苦了,我整個人都麻了呢!」


    貌似侍從的女人拿著水瓶跑上前去,烏利安接下就一飲而盡,然後把水瓶摔在地上砸個粉碎。之後他一邊推開湧上前來的魔女一邊四處張望,最後視線停留在佇立於雪車邊的我身上。


    我隻能半笑著點頭示好。


    「人類為何會闖入這場夜宴呢?」


    烏利安以全然不同於歌聲的粗重嗓音問了。他那彷佛抹了白漆的臉、嘴唇上的口紅、以金鎖鏈裝飾的黑色毛皮服裝和鮮紅色的耳環,全都洋溢著視覺係樂團主唱般桀驁不遜的自我陶醉,但眼裏燃燒的紅火沒有一絲虛榮。那就是惡魔的證明。


    他粗魯地推開身邊簇擁的魔女向我走來,我不禁後退,腳跟撞上雪車。


    「烏利安大人,這位是來自人間的魔術師浮士德──」


    烏利安側目一瞪讓載我前來的金發魔女閉嘴後,視線隨即迴到我身上。其威嚴和他「烏利烏利!」地鬼叫時簡直判若兩人。


    「浮士德?哼,我聽說過。」


    烏利安來到我麵前說:


    「聽說你在維也納和各界音樂家都有交情,還用歌德這筆名寫了不少樂評。」


    「……咦?啊,是、是啊。」


    不過樂評都是業餘時間偶爾為之就是了。


    「我的歌怎麽樣?」


    「咦?咦咦咦?」現在是怎樣?我眨了眨眼。


    「人都麻了吧,很感動吧?給我老實說。」


    即使對周圍投以求救的眼神,魔女和樂團裏的獸神也隻是盯著我看,等我發表感想。


    怎麽辦,該用場麵話混過去嗎?可是他叫我老實說,惡魔又能看穿我的心思……


    「……這個,是啊,我是麻了,腦袋裏麵。簡直是音癡。」


    魔女全都張大了嘴,獸神也嚇得毛發直豎,烏利安則是目瞪口呆地愣住不動好一陣子。


    「那、那個──」


    「你說我是音癡──────────────────!」


    烏利安霎時大肆咆哮,衝擊將舞台、篝火、摻雪的土和魔女轟離大地,滿天飛散。狂風掃過急忙趴下的我的後腦杓,無數哀號從背後逐漸遠去。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死命大叫的我等到風勢退去才敢抬頭。


    整個舞台、一旁你推我擠的觀眾和雪車全都不見了,隻剩幾個勉強來得及臥倒的魔女埋在烏利安腳下的雪堆裏,崩散的篝火碎屑也被寥寥夜風一處處吹熄。


    「原、原、原來我……是音癡嗎……」


    對不起。祖父告訴我,對音癡這樣當麵說清楚最有幫助──如果把這話老實告訴他大概會沒命,所以我保持沉默。


    「你們幾個!」


    烏利安一喊,被埋在地麵的魔女們就彈了起來。


    「你、你們是怎麽想的,給我老實說,不說就得死!該、該不會都覺得我是音癡,卻還是忍著聽下去吧!」


    嚇壞了的魔女們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個忐忑地說:


    「……是的……那個,雖然音準差得讓人頭痛欲裂,可是聽久了反而覺得有種魅力,就忍不住聽下去了。」


    烏利安把那些魔女一個也不剩地全都打飛。結果說實話還是要被打啊。


    最後,烏利安坐到原本在舞台底下的石頭上。


    「歌的事就算了。」


    並以周圍空氣彷佛為之帶電的惱怒口氣說:


    「所以,叫浮士德的,你找我這音癡、殘忍又強大的烏利安有什麽事啊……怎麽了,幹嘛不說話隻發抖?」


    還不是你把我嚇成這樣的。


    「人類能憑肉身『接觸』這個魔女之夜,一定是擁有很強的欲望吧?難道你想跟我簽約?」


    我搖搖頭,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切入正題。


    「……不是那樣的……那個,我想找梅菲斯托費勒斯。」


    烏利安眉間一蹙。


    「梅菲斯托費勒斯不是死了嗎?」


    使背脊結凍、龜裂般的打擊侵襲了我。為了掩飾,我縮起脖子假裝是冷得發抖。


    「她才沒死,隻是被聖遺物彈打中而已。」我以顫抖的聲音拚命否定。「你也沒親眼看到她死了吧。」


    「我看到了。」


    我錯愕地迴看烏利安冰冷的雙眼。


    ……他看到了?


    「別小看地獄的大公了。你才是在梅菲斯托費勒斯中槍時被她送走,而沒看到事實發生的經過吧。」


    我想迴答些什麽卻出不了聲。不,我連氣也吐不了,身體忘了該怎麽唿吸,好熱好痛苦。梅菲死了。她死了?那種話想騙誰啊?


    「魔女之夜不隻是位在布羅肯峰之巔,同時也存在於全世界任何角落,所以人在維也納的你也能『接觸』這裏。同樣道理,我也親眼見證了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


    「你……你騙人。」


    「還嘴硬?那你自己看吧。」


    烏利安神情陰鬱地揚起一手,岩石王座邊霧漸濃、凝結,白色黑暗中激出電流的火花。


    我倒抽了一口氣。


    霧中浮現的是加裝鐵板裝甲的軍用馬車,一群奧地利兵圍著馬車癱成一片,再往外是包圍他們,身穿黑法袍、包頭巾的僧兵。我認得這畫麵,那不過是一天前的事,還能身曆其境地迴想。我甚至在馬車邊發現了自己的背影,魯道夫殿下被小路緊抱在馬車門邊,不知在喊些什麽,手持槍械的僧兵步步逼近。


    阻擋在我和僧兵們之間的是一道黑影,顯露在她衣發間的耳廓和肩頸白得令人心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是烏利安厲喝一聲:「給我看清楚!」我的身體僵住了,閉不了眼。「夠了!」這樣的吶喊由內撕扯我的喉管,但一滴血也沒流,更震動不了現實的空氣。僧兵們的槍接連噴發火光,梅菲的細瘦軀體濺出黑色光粒,在空中擰扭、塌陷。而她腳邊的我──什麽也辦不到的我──被裹覆無數烏鴉羽毛的旋風吞噬、沉入石板地裏。原是梅菲的黑色團塊幾乎就是在我的頭完全消失於黑暗的同時粉碎、飛散。


    僧兵們的法袍劇烈翻飛,幾個人的槍從手中滑脫。那些槍全往梅菲原本在的虛空飛去、摔在地上。馬車也大幅搖晃,要倒向梅菲原本在的位置般傾斜。意義不明的呻吟聲從我唇間一點一滴冒了出來。


    烏利安的聲音接著刺進我耳裏。


    「給我看清楚。你曾親手殺了薩米爾,見識過惡魔的死狀,應該知道發生了和當時同樣的事吧。惡魔這樣巨大的欲望集合體消滅時,就會引起這種氣流,注滿出現在那裏的空洞。」


    我咬住無法停止顫抖的唇不斷搖頭。黑色光粒渦漩、聚集,被吸向原本是梅菲的虛無,攪碎、消失。而我能做的,就隻有旁觀。


    騙人,全是騙人的。


    梅菲怎麽會消失不見,怎麽會離開這個世界?


    浮現霧中的影像逐漸黯淡、消失,我在尚未融盡的雪上跪下,焦風掠過我的耳頰,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熱或痛。


    其實你早就明白了吧。


    有人對我這麽問了。原以為是烏利安的聲音,但那地獄大公隻是蹺著腳坐在岩石王座上沉默無語。


    看來那是我心裏的聲音。


    yuki,其實你自己很清楚梅菲已經死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誰清楚那種事啊。我迴嗆我自己。我才沒接受她的死,絕不接受。你看,我有為她流淚嗎?


    「沒有惡魔陪伴的你,竟然有辦法獨力『接觸』這魔女之夜。」


    烏利安冷笑道。


    「表示你人如傳聞,挺有兩下子的嘛。」


    不是的。我搖頭否認。才不是那樣,我來是因為相信梅菲還在,相信她是負傷逃迴地獄──她出生的故鄉。我隻是單純想見梅菲才喚來這魔女之夜。


    你卻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烏利安溜下岩石王座,向我走來。


    「好表情。難怪能吸引那麽多惡魔。」


    惡魔伸出手,銳爪順著我的下顎滑過,而我隻能迴看他燃燒紅火的雙眼。


    「你有一雙一再失去至愛的眼睛。那樣的絕望和無止境的欲望對我們而言,是難以抗拒的美味啊。」


    我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把烏利安的手指從我臉上撥開。他的眼隨即閃現怒火,粗暴地從後麵抓住我的頭。他的手是那麽巨大,我的頭就像顆蘋果被他整個握在掌中;銳爪刺進我的臉頰,血痕爬出傷口。


    「你已經中了『絕望』這美酒的毒,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滋味很醉人吧?你不願意接受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就是因為你想永永遠遠品嚐耽於悲歎中的自己。」


    「我、我才──」


    「而且隻要沉溺在絕望之中,就能遺忘另一個不得不麵對的痛苦現實。」


    另一個──現實?


    「你躲進了這夜宴,想轉移焦點、想要遺忘……不過,我烏利安慈悲為懷,會讓你仔細看清楚的。」


    烏利安硬生生扭轉我的頭,霧團再次渦漩、凝固、喧噪、蘊含電光,最後顯示影像。我抽了口氣。霧團浮現出的是紅發、因恐懼而混濁的深褐色眼睛、扯得碎爛的衣物,以及陷入外露皮膚的鎖鏈。


    「──小路?」


    我扭動身體,嚐試掙脫烏利安的手。銳爪刺穿我的臉,暖暖的血味在嘴裏漫開。霧中的影像愈趨鮮明。是小路沒錯,我怎麽會忘了她?小路被梵蒂岡抓走,再過兩天就要處死,為什麽我會忘了這麽重要的事?


    因為我逃避,企圖轉移焦點、企圖遺忘……?


    「哼,聖彼得廣場啊。挑這裏也太誇張了吧。」


    能明顯看到捆綁小路的木柱就立在那鋪石大廣場的正中央。圍繞廣場的數百座石柱和聖人像,被橫躺的夕陽拉出直指小路腳下的細長黑影。大量薪柴緊密地堆積在木柱底下,因沾滿油料而濕亮。蠢動的厭惡感慢慢爬上我的咽喉。


    一群手持


    火炬、穿著黑色法袍的男子成列進入廣場,包圍小路。我想轉頭,卻被烏利安的手緊緊鉗住,動不了分毫。銳爪甚至釘住眼皮,就連閉眼也不準。高舉的火炬一支支都拖曳著黑煙。我不要,我不要看這個。對了,我就是不願直視、一秒也想忘掉這件事,才死巴著曾是梅菲的虛無不放,逃進了這場夜宴。


    為何我還得被逼著目睹這一切?


    「這是鐵錚錚的未來,是一再失去至愛的你躲不掉的命運。」


    火炬同時扔出,點燃油料,小路慘叫的臉因高熱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大飽眼福啊。不愧是梵蒂岡,對於火刑比我們惡魔要了解太多了。為了不讓她昏倒、窒息,盡可能延長痛苦,那火勢控製得多巧妙啊。你看,燒到頭發上了。好美,太美了。她玉潔的肌膚被火侵犯、融化,爆出粉紅色的肉,血和脂肪讓火燒得更旺……」


    「住口──!」


    我使盡力氣大喊,烏利安卻隻是更用力地抓著我的頭大肆訕笑。我就這麽將小路殞命、化為醜陋黑炭的過程從頭到尾,伴著烏利安吟詩般的說明看得清清楚楚。當惡魔的手終於將我釋放,將我丟在雪融光的土上時,我狠狠地吐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我隻能硬撐著等待腑髒翻騰的痛苦結束。抬起沾滿胃液和泥濘的臉時,烏利安正愉悅地從爪子上舔舐我的血。


    「感覺如何啊,浮士德?」


    烏利安翹彎唇角問道:


    「你就是為了確定自己會一再失去至愛才大老遠跑來魔女之夜。怎麽樣,是不是很爽啊?」


    才怪,我才不是為那種事而來的。


    我隻是想見梅菲──


    「逃也沒用。等魔術消解、黎明破曉,火刑的執行時刻將以現實之名而來……咯咯咯咯,不過呢,那紅發女孩的死也會被你變成美酒,喝個酩酊大醉吧。」


    絕望能凍結人心,讓人心乾涸,一絲希望則趁隙而入──我想起了惡魔薩米爾的話。事實正是如此,烏利安的笑聲在我心裏震出了第一道縫隙,傷口豁然擴張,湧出鮮血。


    沒錯,我就接受吧,梅菲的確是死了,可是小路還活著。她是我的一絲希望。


    我──不是來這裏找梅菲的。


    我企圖為挖出一條路通往魔女之夜的欲望另立名目。縱然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但仍能假造、篡改它的意涵。我不是為了梅菲,不是為了尋求死去的她這般毫無意義的目的。我拚命說給自己聽。


    我來到這夜宴,是為了尋求力量。


    「烏利安。」


    一聽到我唿喚名字,惡魔就從臉上拉下笑容。即使我強忍全身痛楚起身,他的臉依然高高在上俯視著我。


    「……和我簽約。」


    「……嗯?」


    盡管烏利安因為我這句話而瞪著我逼近而來,他還是極其意外地挑起一邊眉毛。而我屏住了氣息,繼續說下去:


    「我想要力量,所以來了。」


    「太狡猾了吧,浮士德。你這次是打算利用那個紅發女孩,忽視梅菲斯托費勒斯的死嗎?你還想繼續逃避、繼續掩飾、繼續造假啊?」


    一點也沒錯,那又怎麽樣?你的手已經放開我的頭,釘住我眼皮的爪子也鬆開了不是嗎?轉移焦點又何妨。


    再怎麽說,那實在太痛苦了。


    「簽就簽吧。」烏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麽?」


    「我想救出小路。」


    「沒用的,她死定了。你不是才剛看過未來嗎?」


    「我不管。」


    「你真的認為自己能夠對抗命運?」


    那才不是命遇,隻不過是「預測」而已。如果雨就是要挑明天下,我隻要拚個粉身碎骨,把雨雲全燒光就行了。隻有在抱持信念死命掙紮的時候才能忘卻絕望。


    「少說那麽多廢話,把你的力量、整個魔女之夜都給我。」


    「很貪心嘛,浮士德。」


    惡魔的隱笑有如遠雷。


    「期限就定在那個紅發女孩被放下火刑台或死亡時,代價當然是你的靈魂,沒問題吧?」


    我頷首同意。


    烏利安從自己的雙耳扯下鮮紅色耳環,少許白色血珠隨風散去。隨後兩手伸來,將耳環按在我的耳垂上,一陣炙熱和激痛穿過我的耳朵。


    「這是立契的證明。」


    烏利安說完就放開了手。我忐忑地摸摸耳垂檢查,發現耳環和我的耳朵同化了。


    接著惡魔將爪子刺在我的右眼上。頭還來不及縮、眼還來不及閉,半邊視野已經染紅,但不會痛。相對的,有種腦漿被直接攪弄的惡心感,不知是嘔吐還是暈眩的感覺急湧而上,使我吐舌乾嘔。


    爪子退開後,視野中紅幕依舊。我折腰嘔吐,就連自己伸到眼前的手也像是被染紅了。


    「那是力量的證明。」


    烏利安在我眼前跪下,以爪尖挑起我的下顎。他蒼白的臉上也罩著薄薄的紅霧。


    「你的右眼將從此屬於地獄。現在你的體內混同了現世與地獄──也就是說,你自己已經成為了魔女之夜,這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摻了胃酸的唾液,稍稍點頭。


    「那麽,你就醒來吧。不是沒時間了嗎?」


    烏利安用力推了我胸口一把。


    仰身倒下的我發現腳下地麵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周圍篝火和群星光芒交雜,無從分辨。重力也消失不見,惡魔的身影扭曲變形,拉得細細長長,卷入漩渦。此起彼落的漸遠尖銳聲響是魔女們的歌聲。


    漩渦開始衝走我的意識。布羅肯峰漆黑的群木、稀疏的殘雪都愈轉愈小。


    重力以痛楚的形式急速返迴。全身摩擦作響、發出哀號,在黑暗水流中不斷被向上拉去,手腳彷佛都要被扯斷了。


    光線緊接著刺穿眼皮,使我清醒。


    ?


    我在黑暗中驚惶坐起,急亂的心跳和唿吸瘋狂敲打我的肋骨。


    環顧四周,能看見厚重窗簾的縫隙間泄漏微光,淺淺照出床鋪等家具的輪廓。在腳邊摸索的指頭埋在地毯中。


    一發現自己迴到了霍夫堡宮的客房,我就起身跑到窗邊拉開窗簾,眩目的陽光刺進眼裏。一時間,我看不出天上的紅是晚霞還是朝霞,見到太陽高掛才發現兩者皆非,是我右眼的緣故。


    那並不是夢。我觸摸身體四處檢查。臉上沒傷,手腳也不痛;唯有兩處印記──耳環和眼球的紅,不容置疑地證明吞噬我的魔女之夜全是現實。


    整個背猛然一顫。


    「隻有一天的我的主人啊,時間所剩不多囉。」


    吊鍾般低沉冰冷的聲音在耳畔低語。半透明的高大惡魔飄浮在窗口另一側。


    不,錯了。烏利安不是半透明或飄浮,他就在我的右眼、寄宿於我體內的魔女之夜裏。全身血液彷佛都為之降溫。


    我以靈魂為代價和烏利安訂了契約。無論能不能救迴小路,都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是個愚昧的選擇嗎?我不知道。卡爾也曾遭受類似的絕望牽引,接受了惡魔的誘惑。沒辦法,我是被惡魔的甜言蜜語蒙騙、洗腦了──找這樣的藉口是很簡單,但我自己比誰都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這是我自己的抉擇。


    唇甚至被我咬出血絲。無論他人如何看我都無所謂,想後悔等到在地獄被烏利安耍著玩以後想後悔多久都行。自棄的想法反而使我的腦袋更加冷卻,現在我非得全神貫注在小路身上不可。


    我閉起右眼,再次窺探窗外。從陽光的角度來看,現在是上午。我究竟睡了多久?還剩下多少時間?


    我轉向門準備離開客房時,走廊傳來粗魯喧鬧的大量腳步聲,接著門幾乎要炸開


    似的猛然打開,一群看了就悶熱的大漢你推我擠地成堆摔進客房。


    「博士!」「博士您醒啦!」


    「和我們一起殺過去,把小路老師搶迴來!」


    「我要把那群狗屎教士全都抓來當肥料!」「博士一人可抵千軍萬馬啊!」


    薩爾斯堡鬥魂烈士團的大猩猩們每說一句傻話,我就更冷靜幾分。


    「……請問,你們知道小路在哪裏嗎?」


    團員們麵麵相覷。


    「雖然不知道,不過隻要隨便抓個教士過來,把他打到說就行了!」


    「我要把他打到吐!」「我要把他打到說不出話!」「笨蛋,打到說不出話是要怎麽問老師的下落!」「說的也對。」「那把他踢到說不出話就行了吧!」「你好聰明喔!」哪裏聰明啊。


    「不行這樣啦,教會的人不全是壞人啊。」


    「那我們該怎麽辦才好!」


    「小路老師是我們的太陽啊!」


    「你們先冷靜一點再說啦。」


    「我們是要怎麽冷靜啊!」


    「既然這樣,就隻能跟義大利宣戰了!」


    「跟他宣戰!」「打死他們──」


    「呃啊!」「痛啊!」「嗯嘎!」


    將房間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的大漢人牆後頭傳來哀號,接著地板轟隆一響,人牆塌了。


    踢開團員們的碩大身軀踏進客房的,是團長卡爾。他看了我的臉一眼,表情變得凝重,視線投向我雙耳的耳環上。他也有過類似經驗,或許看出了那是惡魔的契約之證吧。


    可是卡爾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教宗被關在薩沃納。」


    他劈頭就這麽說,聲音又小,我一時意會不過來,隻能迴看卡爾。


    「……教宗?」


    「你沒聽說啊,教宗被拿破侖抓走了,現在關在薩沃納的要塞裏,在北義大利。我們終於查到了。」


    還記得維也納總主教也提過這件事。不過我還是聽不出話中關連,愣著眨眨眼,讓卡爾歎氣搔頭。


    「能阻止路德維卡被處刑的就隻有教宗了。這些笨蛋就算了,該不會連你也以為隻要殺進梵蒂岡搶人,事情就解決了吧?」


    我吞了吞口水。真被他說中了。卡爾的第二聲歎息重重落到我的膝邊。


    「如果那樣做,他們隻會派出更大陣仗追捕你們,你想逃到不列顛去啊?那樣也不算安全。再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宗教法庭的做法太強硬了。」


    「呃……這個……感覺是很強硬啦。」


    卡爾「嘖」了一聲說:


    「你沒聽懂我在說什麽吧?罪名太牽強,判決下得太快,刑期也太早了,而且為什麽還要登報?不管怎麽看,原因都不隻是瀆神。」


    其他原因?為了其他原因要殺小路?


    我從沒想過這一點。卡爾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不太對勁,不僅不顧一切後果似的急著處刑,還刻意藉由報紙昭告時間、地點。


    「……他們是想……引出某些人?」我如此嘀咕。


    「說不定就是你。」卡爾說道:「你和我們那群肌肉笨蛋一樣笨,或許他們就是想用報導引你上鉤,在梵蒂岡等你傻傻上門吧。」


    我咬著下唇垂下頭。我的確想做那種蠢事。卡爾腳邊的烈士們也都抱著頭戰戰兢兢地往我們抬眼看來。


    「總之,衝進火刑場劫囚什麽也解決不了。隻有直接找來更大的權力才能根絕問題,讓他們閉嘴。在這個情況下,就是教宗了。」


    一陣虛脫向我襲來,使我不禁後退,坐到床上。


    任何事都如卡爾所說。藉烏利安之力奪迴小路之後該怎麽辦?我已經不在這世界了啊。想到這裏,陣陣寒意順著手臂爬上肩膀。停下來,現在別想那些事,隻想著小路就好。


    要救出教宗,用這人情請他撤銷判決……


    「在薩沃納嗎!」「要殺進薩沃納嗎!」「比梵蒂岡更近耶!」


    「嗚喔喔喔喔喔把法軍殺個片甲不留!」「教宗也一起打!」


    看到大猩猩們又突然爬起來活蹦亂跳地鬼吼鬼叫,卡爾隻好又把他們一個個打趴,讓他們閉上嘴。


    「對於薩沃納基地的構造和駐屯兵力也調查得差不多了。」


    聽卡爾淡淡地這麽說,我又吃了一驚。


    「情報是奧地利軍提供的。他們不能明著行動,隻能做些諜報工作,但還是幫了我們大忙。」卡爾對倒在腳邊的大漢掃視一眼後說:「而這些人笨雖笨,對於動拳腳的事倒是很能幹……之後就得靠我們自己了。」


    卡爾冷冰冰的視線迴到我身上。


    「你也要來嗎……你應該弄到了點什麽吧?」


    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耳環。我用手按著右眼暫做思考。


    感覺我們隻剩這條路可行。就算攻進法軍基地,也不是要殲滅或占領,隻是帶走一名囚徒而已。鬥魂烈士團人數雖少,不過全是精銳;況且又有卡爾在,應該有勝算。


    但是──我不禁想。


    做出那麽大的舉動,肯定會引起宗教法庭的注意。薩沃納基地既然囚禁著教宗,當然會受到嚴密看守,或許會因為察覺這邊的動靜而提早處刑。


    「喂,浮士德,你怎麽說?再不決定,我們就先走了。我們已經跟軍方借了飛行戰艦,現在出發的話晚上就會到薩沃納了。」


    「等、等等,先聽我說啊!」


    我跳下床跑到卡爾身邊說出我的顧慮,他也沉下臉來。


    「這不是不可能……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將拳頭用力按在嘴上深切尋思。腳邊的猩猩們你看我、我看你,交頭接耳起來。


    「喂,現在是怎麽迴事啊?」「博士和代理師父的對話太高尚了,聽不懂啊。」「好想趕快打過去喔。」


    攻打基地會引起注意,那麽該怎麽辦才好呢?


    瞬間達成目的,向梵蒂岡傳達教宗的中止命令就行了。


    於是我抬起頭問:


    「你知道拿破侖現在在哪裏嗎?」


    卡爾聽了眉頭大皺。


    「現在應該在艾福特參加萊茵邦聯的諸侯會議吧。」


    艾福特。我聽過這城市,在威瑪和耶拿附近。從維也納出發,半天就能到。


    我閉上眼整理思緒。這本來就是一場惡劣的賭局,但我非賭不可。


    「薩沃納那邊,就請卡爾你們先去吧。」


    聽我這麽一說,卡爾還沒迴答,烈士團員就全跳了起來。


    「遵命!」「我們一定會殺進去的!」「一定會把他們揍得慘兮兮!」


    「請你們不要直接行動,在基地附近等我聯絡。我現在就去艾福特直接和拿破侖談判,看他肯不肯釋放教宗。」


    卡爾睜大雙眼,團員們則是更為亢奮。


    「好厲害喔!」「不愧是博士!」「連魔王也不怕!」


    「你……是認真的嗎?」卡爾歎了口氣。


    隻要請拿破侖聯絡薩沃納釋放教宗,再讓教宗立即向梵蒂岡下令,就能避過宗教法庭的耳目中止處刑了。


    「你要拿什麽和他談判?」


    我吞了吞口水逞強地說:


    「我自有方法。」


    這幾乎是假話。就算一跟拿破侖打照麵就被他殺了也不奇怪,仍有一試的價值。我的手指摸上左耳耳環,用力扯下。在卡爾和團員們青臉瞪眼的注視下,血液沾滿指間。


    然後我強忍劇痛,將耳環按進卡爾手裏。


    「這就是我的連絡方式。一旦確定無法說服拿破侖──就請你們攻進基地。」


    ?


    迴到公寓自己的房間時


    ,已經快下午了。


    蓋住右眼的紅膜使窗外多瑙運河水麵的眩目反光有如夕陽輝映,我跟著關上窗、拉起窗簾。


    再看看散著未完原稿的桌麵。


    接著視線移到書櫃。抽屜裏藏著我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書包和課本。


    我已經迴不了這間房了,一定要處理掉它們才行。即使這麽想,身體卻不為所動。我坐到床上放鬆了一會兒。


    對於自己再過一天就必然會墜入地獄,感覺還不太實際。


    「能有實際感覺的,也不會和我們簽約。」


    映在窗簾上的烏利安邪笑著說。跟了人的惡魔,每個都能看穿主人的心思嗎?


    「用毒品來比喻,也許比較好懂吧。」


    「……我沒吸過毒,不過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話說浮士德,你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你的心靈脆弱到能夠毫不猶豫地接受『和惡魔簽約』這最大最毒的毒品,同時也兼具甚至讓人覺得怪異的強韌。」


    烏利安向我的左耳伸出手,血已止住的撕裂傷隱隱作痛。


    「我實在沒想到你會把契約的證明扯下來。你應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讓契約效果減半,或是把你該付的一半義務推給那個叫卡爾的身上吧。」


    「我才沒想過那種事。」


    我撥開烏利安的手。


    「所以你說要用耳環當連絡方式是真的囉?那不過是要時時提醒你有契約在身,讓你難受的裝飾品。就算沒有耳環,我隨時都能替你向那個男的傳話,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想讓他直接接受我的要求,不要多問。」


    我老實迴答:


    「我不希望他問那麽多『要怎麽說服拿破侖』之類麻煩的問題,想說流一點血,或許就能讓他乖乖照我的話去做。」


    另外,也是為了麻痹自己因為想救小路的私願,讓卡爾等人奔赴死地的罪惡感。總之,那是需要流點血的場麵。


    烏利安咯咯笑了起來。


    「有趣,真是有趣。所以世界上任何美食都無法與人類的靈魂相比。擁有這般強韌和冷靜的你,現在卻因為無法銷毀這些紙張而發呆的事實,也非常有趣。」惡魔掃視散亂的書桌。


    那也沒辦法,我實在下不了手。若是做了將原稿整理串冊塞進抽屜,或是燒毀課本不讓人看見之類的處置,就等於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再也不會迴到這房間的事實。盡管承不承認,我都一樣迴不來了。


    我拿起寫到一半的原稿。那是《浮士德》,文章斷在少女被關在教會的情景,下一幕就是我不知如何起筆而向梅菲尋求靈感的魔女之夜。那家夥當時是怎麽說的?好像是我並非真心希望參加那場夜宴,所以不能帶我去之類的。真是一點也沒錯。太諷刺了,失去梅菲後,我才終於能如願見識地獄,也決定了我無法寫完《浮士德》。如果小路知道不會有完結的一天,一定會很難過吧。她一直很期待我完成這部作品,隻要我寫了新段落都會拿去看呢。


    我無可自拔地深陷迴憶之中。小路和梅菲在床上排排坐,拿走我寫到一半的原稿搶著看的光景。那是我已經失去的,和我即將失去的事物。湧現的熱灼燒我的咽喉深處。不可以,想這些幹什麽。可是迴憶停不下來,各種聲光泉湧而出。變成黑狗的梅菲和黑白貓咪們在窗邊陽光下窩在一起打盹,我望著運河上來往的細長舟影推敲韻腳;小路進房裏來,將電子鋼琴接上發電機和擴大器,彈起輕快的d大調鋼琴奏鳴曲。即使旋律、催人睡意的低音同音連奏、引水人的船歌、貓咪們的鼻息都猶然在耳,這一切都已經迴不來了。


    我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看著被染紅的空蕩房間。沒有音樂或生命的氣息,就連鋼琴也沒了。


    鋼琴。


    小路買來以後擅自擺在我房間的電子鋼琴。


    它上哪兒去了?對,小路請娜奈特保管,以免遭到僧兵破壞。現在放在哪裏呢……當然是娜奈特的工坊吧。搬走鋼琴時,她說了什麽話?真奇怪,為什麽事到如今,我還對電子鋼琴的事耿耿於懷?


    當時──


    針在血管裏流動般的戰栗感覺刺進腦中。


    我下意識地閉起左眼,在一片紅的視野中搜尋烏利安的身影。他不在我所見範圍內,但一定就在附近。


    不能讓他看透我的心思,但我也不能不重組思緒。


    我坐到書桌前拿起筆,接著我未完的《浮士德》寫下我親眼所見的魔女之夜實境,想以此為掩飾,不讓烏利安看穿我真正的用意。我躲在琢磨情境敘述和韻腳的表層思考下,將湧出記憶縫隙的片段搜集、篩選,接合成一套完整故事。「你是認真的嗎?」的自問企圖冷卻那股熱意,腦的轉速卻不減反增。我激動得雙眼刺痛,就連簡單的語詞也一再寫錯。這行嗎?這麽荒唐的理由真的行得通嗎?


    當然可以。我自問自答。


    命運算什麽,失去了又怎麽樣?


    我可是浮士德──敘說真實掩蓋事實的魔術師啊。


    寫到我帶著鬼火走向布羅肯峰的平緩坡麵時,我放下了筆。右眼深處有種烏利安微微晃動的感覺。瞞過他了嗎?我不知道,總之現在必須放手一搏。


    於是我奔出公寓,跳上了計程馬車。


    我無視史特萊夏鋼琴工坊門口貼的歇業字條直接進門,穿過滿坑滿穀的各式鋼琴間,跑進後頭的木工廠。


    娜奈特趴在工作台上,大白天就渾身酒臭。向下一看,三支空酒瓶倒在她腳邊,旁邊是刊載小路處刑消息的報紙,沾滿了灑出的紅酒。


    「……嗚嗚……路德維卡……我可愛的路德維卡……」


    娜奈特搖頭晃腦地呻吟著,哭腫的眼在酒精催化下紅得誇張,沒注意到我擅闖進去。


    「娜奈特!是我,歌德啊!」


    我跑上前搖搖她的肩,她才稍微抬頭。視線在我的臉周圍飄晃了一會兒,眼睛才終於對焦。


    「歌德老師?」


    猛然站起的她身體大幅傾倒,緊攀住上前攙扶的我。


    「歌德老師!路德維卡、路德維卡她有老師陪著,怎麽還要上火刑台?我的、嗚嗚嗚、我的路德維卡……」


    娜奈特大概是想揪起我的衣領吧,但爛醉的她手腳不聽使喚,怎麽看都是整個人抱著我。


    「娜奈特小姐,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我用雙手捧住她沁透濃濃酒精味的臉說:


    「小路請你保管的鋼琴在哪裏?」


    「路德維卡!路德維卡……我不要這樣,路德維卡……」


    「拜托你清醒一點,聽我說啊!小路那架電子鋼琴你放在哪裏?」


    「嗚嗚嗚,嗯呃、唿嗚嗚嗚嗚……路德維卡……鋼琴……我再也聽不到那些可愛的手指彈鋼琴了……」


    我死了心,把娜奈特放迴椅子上,自個兒來到更後麵的倉庫。


    我很快就發現了電子鋼琴,擴大器擺在琴腳邊。我跑過去,旋開擴大器背板螺絲。


    卸下背板時,我心中充滿了祈禱,即使我不信奉任何神祇。


    裏頭有四支橢圓形的玻璃真空管直立並排,我小心翼翼地拆下其中一支。


    「……怎、怎麽了……老師拿那種東西要做什麽?」


    我向聲音來源轉頭,隻見娜奈特軟趴趴地靠在倉庫門邊。看她戴上了眼鏡,應該是醉意消了一點吧。


    「抱歉,我自己動手了。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不過──」


    我用布裹住真空管塞進口袋並起身,然後走到娜奈特麵前,用雙手按著她的肩說:


    「我絕對會救迴小路。」


    眼鏡鏡片另一頭堆在眼中的淚水應聲晃蕩。


    「


    你拿那個幹什麽?」


    離開工坊時,烏利安微微出現在我的視野右端,看著塞了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問。知道他沒發覺我的用意,讓我放了點心。


    ……不行,還很難說。他是個惡魔,或許早就看穿我的企圖,隻是裝做不知情,打算事後嘲笑我無謂的努力。


    盡管如此,我還是得繼續裝下去。


    「我需要這個來救小路,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哦?」


    烏利安的聲音裏明顯充滿好奇。


    我的掩飾不僅是為了「不想讓惡魔發現」這麽一個簡單的理由,也是為了另一個模糊的不安──害怕一旦說出口,我的計畫可能就會因此失敗,化為泡影。


    「那好吧,我就不追究了。」烏利安隱笑著說:「你是第一個讓我這麽愉快的契約者。一想到你的靈魂就要成為我永遠的玩物,我就好期待明天的到來啊。」


    我用掌底用力壓住右眼皮,讓烏利安閉上嘴。祈求明天別來這種事對我而言,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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