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吾沒有說話,他心裏總盤旋著昨夜歌謠的調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邸報,想找那個布兜子裝進去,卻沒有找到,他隻好暫時將那紙頁提在手中,漫不經心般地朝著遠處看。


    幾步外的辛鸞輕輕伏身,起步的瞬間猛衝,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蹬腳上樹。


    那認真的勁頭無視了所有的人存在,鄒吾隻能見他迅速地隱蔽身形,又在瞬間巧妙地從樹枝上倒掛而下,手中匕首迅疾地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緊接著再翻身隱蔽,整個過程就像是一把把柔韌的皮鞭掛在了樹上,以手抻之,它則柔媚剛韌地迅速飛卷。幾天前這些的招式他還做不到這樣,鄒吾看了好幾百次他從樹上跌下來,栽個幾翻摔進地裏,砰地發出巨響,再之後他的身手就越來越輕,從砰砰地撞樹聲,變成嗡嗡地鳴震,後來枝丫搖晃的劈啪聲,到現在的樹葉輕抖,幾無聲息。


    紅竊脂困惑地看向鄒吾,問,“你在聽我說話嗎?怎麽在走神?”


    鄒吾手指輕輕一蜷,咳了一聲,“在聽,你繼續說。”


    辛鸞握著匕首,且奔且走,蒼鬱的樹林掩映,他已經看不到人了。


    紅竊脂慢慢接上前言。她剛才說到了齊嵩與北君之事,“……這種消息出來,想來南君會立刻不服罷?墨麒麟桀驁不馴可不是什麽好拿捏的人,他那駢頭更是一頂一的難纏角色,濟賓王想要穩住局麵,這次也真是走了險棋了。”


    鄒吾偏頭沉吟,聲音沉黯道,“向繇不會鬧事。天衍帝對他倆有大恩,有當年的’宗祠案’,他就是再不滿濟賓王,也會給先帝的喪儀一個麵子。”


    天衍二年的“宗祠案”震動天下,幾乎可與天衍三年的“大禮教”相提並論。


    說來這兩樁都是逼婚,可南境宗室臣子當年“逼婚”手段可溫和多了,結果申睦和向繇厭惡被人挾製,居然破釜沉舟當著祖宗和神佛的麵前弄出一樁駭人的醜聞出來,此事一出,滿城風雨,當年多少人揚言要殺了向繇,以祭祖廟,以安神佛。


    “對,也是……”


    紅竊脂忽地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他們欠著天衍帝恩情,這恩情太大了,若不是當初天衍帝力排眾議,申睦就算軍功等身,照樣坐不穩南境。”


    鄒吾不喜紅竊脂如此戲謔,忽地嘴角一撇,眉頭緊鎖。


    紅竊脂卻不動聲色地看他,淡淡道,“不過有些事情其實早也能預料,他向繇也是一方人物,當年若不是相中名將墨麒麟,誰管他晚上抱著男人睡還是女人睡,可是南君位高權重,沾了這個邊,背的就是一輩子的險,不僅他名聲掃地,申睦也要被受牽累。”


    紅竊脂話裏話外意有所指。


    她覷著鄒吾的神色,希冀能看出些許端倪,可是她什麽都沒看出來,心中隻有盤算著鄒吾最好是聽不懂,聽得懂了,反倒是讓她心慌。


    紅竊脂把皮壺裏的水澆在刀上,伸手摸拭,“不過你也不必擔心,辛鸞就算將來要迴去奪位,憑借著他父親四方的恩情,以他外祖父西君為靠,南境如何都不會坐視不理……濟賓王理虧,名不正言不順,隻要辛鸞耐得住時日,等個一二三十年,天下未必不是他的。”


    說著她瀟瀟灑灑地迴身拿出一張紙頁來,擦拭起刀身。


    鄒吾瞧著她動作,忽地問,“這一頁是卓吾的話本不是?怎麽扯下來了?”


    “喂!”紅竊脂笑著乜了他一眼,“以為我欺負孩子啊?這是小卓給我的,說不愛看了,留給我擦刀的。”她眉目坦然,托著著刀背在陽光下仔細地看,漫不經心道,“孩子嘛,心性不定,總是一天新鮮,一天不新鮮,再喜歡的話本子,也有想扔掉的時候。”


    她話音剛落,忽聽咯吱一聲輕響。


    紅竊脂眉目一跳,垂眸一看,發現鄒吾手裏的邸報書脊竟然被他拗折了。


    第64章 南陰墟(7)


    可是鄒吾根本沒有留意這種小事,他無意中折斷書脊,隻是覺得心緒難安,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情。


    他本能一樣,嘩啦嘩啦地翻到邸報固定的某頁,他扯下那一張,在手心裏揉爛,煩躁地扔開,緊接著四顧一圈,道,“布袋子呢?誰又順跑了嗎?!”


    他少有這樣急躁的樣子。


    紅竊脂看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劃她的喉管,劃得她鮮血淋漓,漲痛無言。


    其實鄒吾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他是舒展的,不急不躁的,巋然不動的,她從小看他到大,知道他的冷靜、固執、無堅不摧,永遠有餘力,永遠有後招,她也一直很習慣他淡然和收斂。但是這段時間她總覺得自己要不認識他了,他比以前暴躁、遲疑、不穩定,眼裏時不時會出現很動搖的神情,甚至還會頻頻地失神、沮喪,那感覺就像他整個人在安靜中燃成了一團靜怒的火,一頭躁動又戒備的野獸,一點風吹草動就讓他渾身弓緊、開始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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