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子的!


    心潮翻動間,山林中忽地傳來一聲虎嘯。


    鄒吾和紅竊脂兩人放下瑣事,心頭猛地一震:這是小卓!


    那吼聲很兇,且延綿不絕,他們倆當即以為是卓吾有難,騰地站起,毫不遲疑地就往虎嘯聲方向疾奔,可是等他們一路追到,卻發現小卓四腳朝地地站在一塊空地上,地上甩著他們的布袋子,周圍沒有追兵,隻是他在玩命地朝著天空亂吼。


    “怎麽了?”


    聽到鄒吾聲音,卓吾立刻化形迴人身,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哥!辛鸞飛走了!”


    鄒吾像是被雷劈到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弟弟幺蛾子多,但是這話實在讓他有不好的聯想,他嘴唇發顫,問,“什麽意思?說清楚,什麽飛走了?”


    卓吾大概也覺得自己話裏有歧義,一臉急躁地吼不說,還手舞足蹈地往天上比劃,“就是!……飛走了啊!剛他拿了這個兜子,說要看看,然後還給我說他照身貼就拿走了,他先走一步,說以後不同行了!”


    ·


    熊山向西的高空之上,辛鸞淩空起身,直逼雲霄,隻見熊山在他眼底驟然縮小,不遠處的村落人家如同老天黑白色的落子,蜿蜒著點綴在故陵溪的四周,攜著溪水鬱鬱蓊蓊地叢林中韜光養晦地流出,而那閃著銀光的白練,就迅速地於遠方展開、擴寬,在另一座山巒的邊際處合流、交匯。


    辛鸞從沒有飛得這樣高過。


    強風在他身邊唿嘯,飛鳥與他同行,那感覺就好像天地中的大好山河突然乖巧,一軸地圖般倏忽在他腳下展開,山脈似群鯨,河流似銀練,魚鱗綠瓦般送到他的眼前,而他毫不費力地飛縱其間,越過一座,之後又森森榮榮地看到另一個遠方。


    陡然遼闊的天地中,辛鸞整個人的胸臆都跟著一蕩,他壓下遲疑,留戀地繞著熊山的高空兜了三大圈,聽著不絕如縷的虎嘯聲,最終還是斜斜地一轉翅膀,任由羽翼劃出一道巨大的金紅色的弧線,義無反顧地轉入向北的方向。


    ·


    沒有人知道,其實辛鸞想離開,已經想很久了。


    久在從紅竊脂把他推下懸崖那時候開始,久在他從紅槲樹種脫困開始,久在他從南陽走來的一日一日……不是因為想要成人之美的胸襟,說實話,他沒有那個胸襟,但紅竊脂對他說的話,他不敢忘。“夫鄒吾騰蛇之身,假做侍衛之臣,妄殺先帝於溫室殿內,挾恨帝子於神京城外,悖逆不軌,恣行兇忒,汙國害民,毒施人鬼……此誠存亡之際,天衍一夫奮臂,舉國同聲,誓奮兩代之餘烈,誅夷逆暴。梟懸以示眾,孥妻滅子,方能熄此眾怒,以安先帝英靈。”


    當時紅竊脂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問他,你讓鄒吾受你該受的苦,讓他背你該背的孽,看著他為你操心勞碌,你就不知羞愧嗎?就不覺汗顏嗎?


    那些話,一字一句都是刀,一刀一刀全都插在他的心上。


    這些……他怎麽敢忘。


    四十餘日……


    本來他早就該走了。


    他在心裏下了一遍又一遍的決心,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再留一天,我明日就走,可到了“明日”,又覺得這一日過得倉促潦草了,配不上他們的離別,他就隻能再說服自己一遍,說再留一日好不好……他一遍一遍地練武,等著把這份不舍洗刷掉,等著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從來不知道,他等不到這一天,這個分別,隻因一天挨著一天,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下不出決斷。


    直到昨天,鄒吾說以後大概要去西南打鐵。


    那個時候他才倉皇地意識到,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啊。他怎麽還不知羞愧呢?怎麽還不覺得汗顏呢?怎麽還想綁著他呢?


    鄒吾當日為了取信於他,曾對他說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誘我,明日他人也可以用名利誘我,今日我不會因功名利祿轉移,明日自然也不會因為這些倒戈。他信了他的話,逃亡的路上,他接受了一切的變化莫測,接受前一日還能躲避的白屋,第二日就能成為不懷好意的泥淖,接受前一日還悠然而居的山野,第二日就能化做毀天滅地的火海,他如一葦身不由己的飄蓬,接受所有變化的一切,唯獨心裏堅信鄒吾這個人是定的,是不變的,隻有他不會轉移,不會變節,不會倒戈,不會來傷害他。


    可是他很害怕。


    他這些天甚至希望他圖他點什麽就好了,圖什麽都好,為名為利,為權為勢,為情為身,隻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給。至少這樣,他可以不害怕辜負他,不害怕耽誤他,理所當然地就留在他身邊。


    可是他什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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