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以怒為糧者


    亦有以恨為食之人


    窮砥鬥誌越漸靡


    長賴怒恨終難舍


    倚負憤怒


    倚負憎恨


    但看己身孰恨孰怒,業已迷悵


    為怒而怒,為恨而恨


    於焉生得此番禽物


    ●


    水麵上——踩踏腳步。


    沉重的鋼鐵腳掌並未沉入水中,海麵亦沒有凹陷下去,就好像行走於冰麵上一般,乘著堅實的反作用力,巨大黑色鎧武者得以獲得支撐。鐵會沉到水裏——就像在嘲笑這番定律般,機關甲胄〈紅月〉在海麵上迅速奔馳。


    隻要調整機關甲胄的導術結界就能步行於海麵。


    特別是像〈紅月〉這類上級機關甲胄,導術結界的效能較高,精密度也優越。就算不靠船隻,隻要距離夠近——譬如近海離島,機關甲胄就能越過海麵,直跨海域。


    昭顯導術結界運作的微光及浪花順著腳步延伸,〈紅月〉正朝詩織等人派隊的離島前進。先前要襲擊運輸船時,曉月曾弄到記有周邊海路的航海圖,所以他大致知道離島的位置。


    「……」


    曉月在〈紅月〉裏頭眯起那雙眼睛。


    說起上級機關甲胄的水晶眼,一般視覺功能自然不在話下,就連聽覺及嗅覺都能掌握,與視覺重疊之後將其顯現在機士眼前。眼下,曉月連海麵飄送過來的「聲響」及「味道」都能「視」得。


    「這是……」


    幾抹訊息自海潮彼端漂來,有怒吼聲,還有鋼鐵互相撞擊的聲響。


    跟機關甲胄的驅動聲相比,那些訊息更加清晰數倍。


    除此之外——


    「聞起來有血的味道呢。」


    琴音語氣愉快地添了這句話。


    不對,錯了。雖然長得跟琴音一模一樣,但——如同曉月先前所提及,她是憑附在〈紅月〉機身裏的另一個職神「丹音」。


    「沒你的事了。去睡吧,換琴音出來。」


    「咦——」


    接獲曉月毫不留情的指示,丹音一張小臉頓時鼓起。


    「曉月好過分——」


    「你太棘手了。」


    曉月朝她迴道:


    「要是等一下你亂殺人,會很麻煩。」


    「曉月自己也會殺人不是嗎?」


    「我不像你用殺人來取樂。為了找樂子殺人會失去控製的。我殺人是為了實現目的的手段。被手段耍得團團轉,搞得目標愈離愈遠,根本是本末倒置。」


    「曉月都欺負人家。」


    丟下一句鬧別扭的話後,一瞬間,丹音的身影搖晃了下。


    接著——


    「——曉月大人。」


    仿佛判若兩人,露出沉著表情的丹音說話了。


    不,現在已經換成琴音了吧。


    「看樣子那邊打起來了。」


    曉月瞪視著那座問題離島這麽說。


    怒吼聲、巨大轟鳴,以及血的味道。


    可以明顯看出島上正展開戰鬥。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靠得愈近,島上的戰鬥景象就越發清晰。


    看得到島嶼外緣的白色沙灘,還有聳立在一旁的山林。


    就在山林跟沙灘的交界處附近,似乎有場混戰正如火如荼展開。


    隻不過……


    「自己人在打自己人?」


    水晶眼裏映照出的光景,隻能用詭異兩字來形容。


    外觀明顯是屬於阿藝藩的機關甲胄,正在襲擊詩織等人的機體。不單如此,就連隨行的步兵也慘遭攻擊,更有阿藝藩的機關甲胄起內哄,甚至天部隊的機關甲胄也在對自己人進行攻擊。


    除此之外——


    「有人,在吃人……?」


    琴音一臉吃驚地發出低喃。


    沒錯。步兵正在襲擊同為步兵之人,似乎那樣還不滿足——他們甚至吃起死去同袍的肉,啃食對方的內髒。那些臉被血液染紅,嘴裏發出不明所以的哮吼聲,一群人就這樣持續地啃噬彼此。


    那已經不是混戰了。


    根本是地獄繪圖。


    再加上——


    「……是那玩意兒嗎?」


    在這片慘狀的另一方——


    他看到機體明顯宏偉——比尋常機關甲胄還大上數倍的異形機關甲胄就站在那兒。它緩緩地步行前進,朝在沙灘上步步後退的詩織機隊逼近。


    「讓開!」


    自海麵來到沙灘上,曉月一鼓作氣前衝,口裏爆出怒吼。


    瘋狂的血宴正進行到一半,理智尚存的喝斥聲似乎特別響亮,看得到詩織及兵衛的機關甲胄紛紛轉往這邊。但曉月無視兩人反應,自顧自地從他們中間衝過,朝明顯出現異常舉止的機關甲胄直奔過去。


    「斬擊強化!」


    「遵命。」


    就在曉月叫喊的同時,琴音調整<紅月〉的權水循環量及分配比例。無視大半防禦機能,將突進做最大限度的利用,針對瞬身劈去的一擊進行強化。


    吃下橫砍而來的刀斬,三具機關甲胄接一一連三地失去平衡。〈紅月〉奔馳越過,緊接著它們的上半身就跟下半身分家,滑落下來。


    〈紅月〉蹴起沙塵,改變行進方向。


    又接連斬了另外兩具機關甲胄後,曉月將機體駛迴詩織等人所在處。


    「曉月……!你怎麽在這——」


    「這到底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了!」


    曉月直接打斷詩織的話語,轉而詢問道。


    或許是覺得眼下不適合在那追根究柢,兵衛用有些憔悴的聲音插口道:


    「不清楚!突然之間,大夥兒全都瘋了——」


    「瘋了?」


    他們看起來確實不像精神狀態正常的樣子。


    難道他們全都同時一起發瘋嗎?


    不過——這是為什麽?而且,隻有兵衛及詩織的神智清醒又是為何?


    「瘋了……」


    發瘋的機士跟——機關甲胄。


    由此想起的,是在江羽大街上大鬧的那具機關甲胄。


    「該不會跟那家夥一樣吧?這麽說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沒辦法掌握透徹。


    不過——


    「論原因,八成……是那個吧。」


    曉月透過水晶眼望去。


    陷入一片瘋狂的沙灘上,那具巨大機關甲胄正不為所動地、帶著王者氣息走來。


    ●


    如今隻剩絕望一昧自頭頂灌下。


    一分天下的大戰——於隻原合戰敗北,之後展開逃亡,已經十日了。


    別說是機關甲胄了,連馬匹都不剩,要說還剩下多少兵力,就隻有拚死從合戰場逃出、苟延殘喘的十幾名部下……他們也一樣,如同主子一般身軀負傷,筋疲力盡之餘連帶使得動作遲緩。


    一行人已脫去沉重的鎧甲,也把醒目的長槍給扔了。


    狩獵戰敗武士的人並不一定局限於敵方武士,其中還會有農民組成的集團前來襲擊。原本,麵對成長過程中經曆武藝鍛煉的武士,區區農民是不可能在對戰中得勝的,但戰敗武士大多都相當疲勞且負傷,若對方殺過來的人數比他們多出好幾倍,最後武士方仍將會以敗戰收場。


    「可惡……」


    石田光成臉上覆蓋著布,帶著憎恨的聲音自縫隙間溢出。


    布已吸了不少來自他身上的血,染上一塊又一塊的深色黑斑。


    從合戰場逃出時——最後關頭遭背叛者小早河的手下砍傷,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極大的傷口。若沒有屬下們架著他逃離,自己的首


    級八成已在該處被人取去。


    那張神經質的細瘦臉孔,如今,已然浮現出兇神惡煞的表情。


    對德河的千愁萬恨支撐著現在的他,成為他的動力。


    可是——


    「……」


    腳被樹木根部給絆倒。


    連伸手去抓樣東西的餘力都沒有,光成就這樣倒在地上。


    他——還有他的心腹們,大夥兒正橫越草木茂盛的森林。


    老實說,像這樣跌倒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為了不讓敵人發現,他們特地選擇走獸道一般的路線,幾乎都在大半夜裏進行移動——他已經被石頭和樹根絆了一次又一次,一路上跌跌撞撞。


    每迴,光成都被臣子們扶起,接著站起身,繼續走下去。


    不過——


    「……」


    光成的臉在布下方劇烈扭曲。


    所謂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如今……他們該往何處去才好?


    好壞姑且不論,光成並不愚鈍。他相當清楚先前那場隻原合戰會讓戰國時代劃下句點,已經沒有任何勢力能與德河抗衡了。正因如此,反德河的武將們才會聚集在光成底下。他們打算打著豐聰的旗幟,藉此組成足以和德河匹敵的力量。


    然而,最後仍以戰敗告終。


    勝者終將支配整個日本,構築下一個時代。而那個新時代不會有敗者的容身之處。光成一心隻想逃離戰場,但這趟路究竟要往哪裏去,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主公。」


    臣子們也因光成跌倒而停下腳步。


    他們幾個伸出手來——不過,光成卻沒有過去攀扶,就這樣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就連抓住他人援手讓自己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


    臣子們個個麵麵相窺。


    現在隻是絆倒的人湊巧是光成,對他們而言,狀況其實大同小異。現在在這裏倒下,能不能擠出那股力量重新站起,著實令人存疑。


    「主公——」


    其中一名臣子用非常認真的目光凝視光成,單膝跪地說道:


    「大勢已去。事到如今已無須苟延殘喘了。」


    「……」


    光成沒有迴答。


    就算不問其他人,他也清楚明白臣子想說些什麽。


    至今,他們隻是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從隻原來到這裏的路上,絕望時時刻刻跟在他們背後施壓,等著超出負荷的一瞬間暴發。而那一刻,隻是剛好就是現在。


    「請做好覺悟……」


    如此說道的臣子,伸手握住腰間的配刀。


    光成維持著倒在地上的姿態,低聲呢喃:


    「就連遵從主上遺言,從旁輔佐秀賴大人直至成為獨當一麵的君主都辦不到……如今我就要……在這種地方殞命了嗎……」


    「……」


    臣子們沉默以對。


    不過他們似乎也已經做好覺悟,甚至有人席地而坐,進行切腹的準備。


    就在那時……


    「——莫非您想在這種地方放棄?」


    某個人語氣淡然地拋出疑問。


    「……?」


    臣子們麵麵相覷。


    那並非臣子們所問,當然,也不是出自光成之口,那聲音是從何而來的呢?


    飽含不安與緊張的視線忽左忽右地梭巡——


    「——!」


    絆住光成腳的樹根——延著樹幹看上去,有名男子站在一枝特別粗壯的樹枝上。


    白色裝束在夜色映襯下越發醒目,不過,光成等人怎麽會到這一刻都沒有察覺來人呢。莫非對方是亂破之流,抑或是導術師。他腰上插著一大一小的刀,臉的上半部為白色麵具所遮去。


    看上去確實是人類沒錯,卻令人摸不著底細。


    有如一道白影。


    先不論這些——


    「……來者何人?」


    光成沉聲問道。


    「九十九眾。」


    白衣人給出答覆,接著挪動手甲,將刺在上頭的墨黑色「白」一文字刺青展示眾人。


    「百」減去一便為「九十九」……那刺青確實跟報上的名諱有所唿應。但那樣東西是否能立即證實身分就有待商榷了。


    「九十九眾……」


    光成於口中咀嚼這個字眼。


    印象中曾聽過這個名號好幾次。


    有人稱該武裝集團為亂破集團,也有人說他們是傭兵集團。但他們卻跟同為傭兵的雜賀眾有所不同,不曾躍登至台麵上,不如說講到這群人,給人的印象還比較接近狐狸或妖怪之類。雖聽過這個名字,但實際遇上自稱是其中一員之人,對光成來說乃頭一遭。


    「……主公!」


    臣子們擺出備戰姿勢並出聲喚道。


    不曉得是何時現身於該處的,光成一行人被十幾名白衣人團團包圍。他們恐怕也是九十九眾吧。


    話雖如此……


    「看來這位便是治部少輔——石田光成大人。」


    站在樹上的白衣人開口朝他說道:


    「若您還存有不容德河一統天下的氣概,我等便有意出手相助。就讓我領各位至安全場所,為各位略盡棉薄之力。」


    語畢,樹上的白衣人縱身躍下,落於光成身旁。


    然而此番舉動亦有如魅影般悄無聲息,對方雖立於伸手便可構得的咫尺處,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氣息。若他不是幽靈之類,必定是個身手相當了得的高手。


    「……」


    光成盯著朝自己伸來的手。


    最後——


    「…………萬事拜托了。」


    他伸手握住白衣人的手,這個舉動就發生在不久之後。


    ……


    ……


    「九十九眾……」


    坐在巨型機關甲胄〈冥皇〉的駕驗座上——光成輕聲道:


    「經由他們的指引,我等在阿藝國的離島上駐紮,苦等時機到來。九十九眾沒有食言,提供我等金錢與技術。雖然我不清楚他們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但我孑然一身,已經沒什麽東西好失去的了,亦無所畏懼……」


    這話不像在對沙霧訴說,倒像在迴顧過往。


    「隻不過,還來不及東山再起,我便聽到豐聰家滅亡的消息。我身上隻剩替豐聰——替主上一展夙願、報仇雪恨的執意,這時九十九眾來到我身邊,替我帶來豐聰家的守護甲胄〈天帝〉,並傳授知識予我,將其改造得更強。」


    豐聰家的守護甲胄〈天帝〉——不知是沒將天皇放在眼裏,猖狂地造出自號帝王的機體,或是有其他理由存在,總之那具機體被隱密藏起,於各地都隻進行一部分的組件製造。九十九眾將這些組件收集起來,運往阿藝國的離島——運至光成身旁。


    這舉動就像在對他訴說利用該機關甲胄遂行複仇大業。


    於是——


    「事到如今,已沒什麽好猶豫的了。」


    光成緊握著駕駛座的扶手,以充滿怨恨的語氣說: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啊,德河。竟敢忘卻主上——忘卻豐聰的大恩及威嚴,那番作為……那番作為……!」


    「……」


    在光成正上方,被迫坐於另一個位子上的沙霧,此時已連半句抗議都沒有。不知是否完全放棄掙紮了,隻剩近乎喘息的吐氣聲零零落落地灑下。


    然而,光成依舊對那些反應置之不理——他透過水晶眼緊盯著海岸,口裏說道:


    「我要毀掉他們。滅九族,斷子絕孫。隻要有〈冥皇〉就能辦到!」


    光成自駕驗座上探出身體——如此咆哮著。


    ●


    對方的手法尚不得其解。


    不過——看到阿藝藩的機關甲胄及詩織部下們的那番慘況,即可確信一並破壞機關甲胄的機士和職神的,就是那具異形般的巨型機關甲胄。


    曉月相當篤定。


    「事前沒有什麽征兆嗎?」


    曉月跟詩織他們一同後退,出聲詢問。


    然而他們背後——是海。


    機關甲胄確實能在海上步行,但若要全力進行戰鬥,不須動用導術發動水麵步行的地麵自然是首選。撇除能破壞人類意識的不明攻擊手法,單看身形的巨大程度便可推知一二,異形機關甲胄的威力肯定不容小覷。


    「還有……為什麽隻有你們安然無恙?是因為搭乘機關將嗎?」


    「不清楚,但——」


    兵衛迴應道:


    「剛才有一瞬間,就好像……五感全都亂了一樣,有種奇怪的感覺。在那之後,隨行的士兵和阿藝藩的藩士們便陷入瘋狂……一共有兩波。而第二波過來後,本隊的機士們也受到影響。」


    「感覺亂掉……?」


    「用言語很難確實形容。」


    詩織接在後頭續道。


    她一直給人不若女子的膽大印象,但如今聲音也因緊張而顯得緊繃。


    「那種五感亂掉的感覺——若是那感覺再強烈一些,我們兩個八成也岌岌可危。我們會沒事,大概是因為和它有段距離,再加上導術結界比較強吧……」


    「也就是說——」


    曉月瞪視著異形機關甲胄,開口說道:


    「那家夥破壞心靈的攻擊……也是一種導術嗎……?」


    對方手法或許是先展開某種特殊的導術結界,一旦有人碰到或被納入結界範圍內,身心就會遭瘋狂所支配。


    既然如此……


    「真棘手啊……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靠近嗎!」


    曉月發出呻吟。


    基本上,機關甲胄的戰鬥多半是互相砍殺,也就是所謂的近距離格鬥。當然,也有像權水彈那樣可以進行遠距離攻擊的武器……但敵人是機關甲胄的話,威力不安定的權水彈會受導術結界的幹涉力阻擾,幾乎沒辦法期待會有什麽效果。權水彈到底還是對人或是對設施用的武器。


    然而,根本沒辦法靠近那具異形機關甲胄。


    事情演變至此……實際上,已經沒有打倒它的方法了。


    那樣的巨體,說起來也是為了拉出距離——或該說是為了擴大導術結界的施展範圍,最後才會造成那樣吧。一切端看權水的搭載量與循環流量而定,最重要的是導術結界範圍取決於機體大小。對手的攻擊還沒碰到機體,它就會自內側將接近而來的敵人——機士的心給破壞掉。


    這應該就是那具異形機關甲胄的基本戰法吧。


    「到底是用了什麽方法才造出那玩意兒的。」


    「誰知道呢。總之——用尋常方式決勝負的話,肯定是我方吃敗仗。」


    當初——阿藝藩的機關甲胄就是正麵舉刀攻擊,結果短短一瞬間機士的心就被侵蝕了。隻要心靈夠堅強就能挺得過之類的,應該沒那種好事。


    然而……


    「——!」


    突如其來地,異形機關甲胄加快移動速度。


    還沒到跑的程度,不過朝這方接近的腳步飛快。


    理所當然——


    「閃開!」


    曉月朝詩織及兵衛吼出這句話,接著拔出刀劍。


    「等等——曉月!」


    「你們兩個很礙事,退下!」


    因為剛才和阿藝藩的機關甲胄,及部下駕驗的機關甲胄進行過一場亂鬥,〈升星〉及〈月輪〉都受到損傷。盡管對手是較次等的中級機關甲胄,但對方數量眾多,此外,跟上一秒還是同伴的家夥對戰也令兩人難以下手吧。


    有因就有果,權水勢必會在激戰過程中變質。就算導術結界的強度因此減弱亦屬當然,而一旦那具異形機關甲胄再次發動攻擊,遭受人與職神都會發狂的攻擊後,實在不能保證他們倆這次能挺得住。


    要是這兩人和那兩具上級機關甲胄都發狂了,事情就會變得更難收拾。


    (不過,如果是〈紅月〉的話……)


    依詩織等人能夠平安無事來看,上級機關甲胄或許有辦法挺住,搞不好機身還能逼至刀砍得到的範圍。至於導術結界的效果,隻要將導術結界展開至最大強度,或許就能在某種程度上互相抵銷也說不定。


    曉月如此估算,沒有退卻,而是往前踏出。


    「琴音,操縱導術結界,強化防禦。」


    「遵命——」


    琴音迴應後,調節權水流量及速度。


    感覺得到〈紅月〉以他為術芯展開導術結界,厚度比剛才更厚了。


    接著——


    「——!」


    視野突然間扭曲變形。


    映照在水晶眼裏的景象全都開始走樣。痛苦及不適感持續煎熬著,心靈跟肉體一分為二,進入一種不協調狀態——這些感覺竄於曉月全身上下。


    「——唔。」


    曉月死命緊咬牙關忍耐。


    不過——


    「這……玩意兒……是……!」


    他知道瘋狂的感覺正逐漸透過全身皮膚滲進體內。


    曉月命令導術結界進行防禦強化,他知道導術結界正在與之力抗,然而,卻沒辦法完全抵擋住。就好像被人猛潑冷水,還妄想拿布去抵擋一般。狂亂的感覺自縫隙間滲透進來,逐漸侵蝕曉月的心靈。


    全身皮膚有如被火炎灼燒般刺痛不已,坐立難安的搔癢感遊走著。


    不對。那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在皮膚底下仿佛有蟲或其他生物鑽動著,然後逐漸演變成令人作嘔的感受。同時,曉月的五髒六腑大發警訊,喉嚨莫名幹渴,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全都像——怪物一樣。


    (這是……饑餓跟……敵意……不對……是恐懼嗎……?)


    令渾身汗毛倒豎的恐懼襲來。


    肚子餓得就像身體中央開了個洞。


    這些感受擴散至四肢百骸。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野獸就不用說了,人類也一樣,肚子餓就會變得沉不住氣,還會出現攻擊性。


    也就是說,生物為求生存,得吃掉其他生命果腹,這是基於此種事實所產生的理所當然結果。肉食草食或是雜食都不例外,要活下去就得確立一定範圍的「地盤」,再從該處獲取糧食。


    正因如此,一旦有東西入侵自己的「地盤」,就等同間接威脅自身生命的「敵人」。當然,要想存活下來就必須排除「敵人」——亦即殺掉對方。


    饑餓跟敵意是直接連係在一起的。


    (……可……可惡……)


    身體裏冒出愈來愈多不分敵我的敵意,曉月發出呻吟。


    是敵人。


    是敵人。


    所有人全都是敵人。


    自己以外的都是敵人。


    一定要殺掉。


    勢必得殺掉。


    得把這些家夥全殺了。


    得殺了他們撕扯開來吃掉。


    不這麽做就完了。


    不這麽做就完了。


    自己就會被敵人殺掉。


    被人殺掉被人吃掉變成一堆白骨。


    殺吧。殺吧。殺吧。殺吧。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唔……」


    不管碰到什麽都當成敵人,仿佛憎恨整個世界一樣,怨念自曉月體內沒完沒了地湧現。還不隻這樣……


    「曉、月、


    大……大……大大大……人人人人人——」


    就連琴音的反應都跟著失序了。


    大事不妙。職神一毀壞,機關甲胄的導術結界也會跟著消失。若事情演變成那樣,曉月就等同以一介血肉之軀立於對手麵前。


    「該死……!」


    曉月操縱〈紅月〉朝地麵蹬去。


    他知道詩織跟兵衛已經退到海岸邊了。


    既然如此——


    (隻好暫時撤退。)


    曉月打定主意後轉身,準備離去——事情就在那時發生。


    ●


    誠如前述——〈冥皇〉的水晶眼也會讓沙霧看到一切。


    在所謂的破心結界肆虐下,好幾個人失去理智,砍殺彼此,同類相食。


    就算閉上眼睛也沒用,那些景象會直接注入沙霧的腦海。將視線轉開仍舊於事無補,別開的雙眼前方仍是地獄血景。盡管她想搗住耳朵,怒吼及哀嚎卻會直接灌入頭蓋骨中。


    毫無辦法。」


    會發生這一切……全都是因為自己這個人存在於世上。


    她沒辦法再繼續忍耐下去了。


    幹脆咬舌自盡吧……心裏雖有這層打算,但護法獸恐怕不會讓她如願。


    沙霧就連自盡的權利都沒有。


    不過……


    「…………曉……月……?」


    眼前出現一具眼熟的黑色機關甲胄。


    是那名年輕鬼武者所駕馭的機體——機關將。


    那具機體就站在〈冥皇〉前方。


    刀已出鞘。


    擺出迎敵架式。


    簡直像是要迎戰——


    「……」


    迎戰?對抗這具會破壞所有接近者心靈的瘋狂機關甲胄?


    打算跟豐聰怨念催生出的大規模殺戮兵器戰鬥?


    那種事情——


    「……曉月……」


    沙霧喘著聲唿喚那個名字。


    唿喚那名不把沙霧視為豐聰的公主,亦不看做護法獸加身的可怕女子,僅僅隻視她為森羅萬象中的一個人類——願意這麽看待她的鬼青年。


    確實,就身為鬼的他來看,區區一個沙霧,或許在他心中不過是個平凡人類罷了。人類社會、人類的價值觀,正因為他處在這些紛擾外,曉月才沒有將沙霧視作特別的存在。


    就隻有他。


    所以——


    「曉月……!」


    這唿喚宛如祈禱。


    這唿喚有如誓約。


    發自內心,不由自主——受體內湧出的衝動驅使,沙霧不停叫喚:


    「曉月!曉月!曉月!」


    沙霧不知道自己的唿喊能不能傳達給對方。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相信他會聽到——全憑這一絲毫無根據的堅信。


    接著……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請你把我、把我——」


    曉月一定能辦到……


    「——把我給殺了!」


    他一定能將這些愚昧且無聊透頂、難熬又令人痛苦的一切,將糾纏著陽炎沙霧——不對,將糾纏著豐聰公主的東西全都消滅掉。


    ●


    「曉月……!」


    稱之為奇跡顯得太過微弱,但想稱其為必然,卻又過於罕有。


    「曉月!曉月!曉月!」


    有人在唿喚他。


    理智逐漸被瘋狂吞噬,曉月拚命抵抗那種感覺——同時循著那道聲音看去。


    就在那具異形機關甲胄的頸畔。


    透過那層厚重裝甲的細微縫隙。


    在那看到的是——


    「……!」


    水晶眼捕捉到畫麵,那光景順從曉月的意思延伸開來。


    擴大後投影至他意識裏的景象——是那名女孩的臉龐。


    陽炎沙霧。


    她——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請你把我、把我——」


    正在哀求。


    臉上淌著淚水哭喊著。


    是那名老是一臉厭倦,能稱作七情六欲的情感全都深埋於倦容之下,毫無喜怒哀樂的女孩,她正露出拚命的表情,聲嘶力竭地訴說著。


    「——把我給殺了!」


    ——她如此說著。


    「……」


    曉月一麵瞪視那具異形機關甲胄,一麵後退。


    〈紅月〉的腳踏至海灘與海水交界處時激起水花,蹴起沙塵,當機體來到海水足以埋沒膝頭的深度時——琴音總算跟著恢複理智了。


    「曉月、大人——」


    「……琴音。」


    曉月感覺到侵蝕自己的狂亂正迅速消退。


    應該已經脫離對手的攻擊範圍了。看樣子那具機關甲胄因為龐大身軀使然,動作似乎異常遲緩。最起碼〈紅月〉在移動速度上快過它。


    隻要盡全力後退,應該就不會被追上。


    不過——


    「剛才的聲音……是……」


    「……」


    曉月沒有迴應語帶擔憂的琴音,他繼續退往更後方,持續瞪視著那具異形機關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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