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愁猶豫皆乃疲人心之毒


    故憤怒、絕望時而化做甘霖


    止思量,罷憂擾


    躬親棄決判是非,專念複仇大計


    仿如冷冽機關


    然要破絕望,要伏憤怒


    端看人心立意


    因而其取舍非鬼非機關


    正為人之力


    ●


    福島正憲——恐怕他已多年不曾如此——正從嘴裏逸出長長的歎息。


    這事發生在福島家別院裏廳。四周不見他人身影。這是由於正憲想獨處,把人都屏退了。藩主發出既沉且深的歎息模樣,可不能讓藩士們看見。


    「恩仇……嗎?」


    家老長尾和勝,最後咬舌自盡。


    他是長時間侍奉福島家的親信武士。對正憲來說,他是跟自己最無隔閡的人。正憲一直認為自己對和勝的事了若指掌,而對方也對自己一清二楚。


    不過……人心果然深不可測。


    在正憲眼耳不及之處,和勝一直暗中和〈冥陣〉那幫人保有聯係。


    據說那夥人誌在推翻德河政權而齊聚一堂。


    真是癡人說夢。


    事到如今還想顛覆大權,根本不可能。


    和勝理應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既然如此,他會做出那種事,大概出自說之以理亦枉然的強烈衝動。


    恩仇——報恩與複仇。


    正憲確實也是在豐聰家門下謀得官職的。已故的秀吉大人對自己有恩。


    然而要現在的他拋去名下所有,著手勝算渺茫之事——正憲根本做不到。


    是因為對恩仇太過執著,和勝才會失去理智嗎?


    不對——


    「……那才叫作武士吧。」


    正憲嘴邊掠過一抹苦笑。


    沒錯。武士就該像那樣。


    不拘泥於勝算,而是賭上性命馳騁沙場。害怕喪命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參戰。正因有比性命還重要之物,武士才會踏上戰場。這正是武士之所以為武士的根本思想。


    「人一老就不中用了嗎……」


    自嘲的苦笑自正憲嘴角一閃而逝。


    離開戰場後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年了。


    曾因病纏身而一度決定隱居。大阪之陣時也是一樣——他拒絕了豐聰的參戰請求,嫡子甚至還加入幕府方出戰。


    那時,不知和勝心裏是做何感受。


    如今已無人可問了。


    不過——


    「我等都曾經喪心病狂過。」


    就像罹患熱病一樣,因統一天下的夢想起舞,四處征戰。


    戰國武將這種生物——不對,是武士這種存在,或許都有某方麵不太正常。當自己試著過與血腥無緣的生活時,這想法才如大夢初醒般竄進腦海。


    正憲再一次吐出長長的歎息。


    接著——


    「……有人……!」


    家臣的叫喊聲自遠處傳來。


    而蓋過其之聲響是——


    「機關兵……」


    ——是機關兵的驅動音及腳步聲。


    正憲皺著眉頭起身,一把拉開拉門……便看到中庭站立著一具機關甲胄。是前來做客的天部眾朽葉詩織——身邊那名副官所有。


    至於另一具則是——部下前來報告先前脫逃,由鬼青年操縱的黑色機體。


    「怎麽了——」


    「福島大人!」


    兵衛的聲音傳至整個福島宅邸。


    「事態危急,請恕在下無禮!」


    「……」


    正憲已逐漸習慣這天部隊的冒然造訪,但對眼下舉止仍是啞口無言。居然搭著機關甲胄就進到中庭裏來。精心整頓的中庭造景被弄得一團亂。


    這麽說來,這中庭是和勝特意花下心思親手整頓的。


    正憲腦海一角不經意地閃過這個念頭,但——


    「先前提的〈冥陣〉,他們造出不得了的東西!」


    兵衛的叫喊聲激烈得將那份感慨推離。


    「大人旗下兵力,有多少就調多少!並請下令讓江羽港街的居民逃離!不疏散的話所有人都會喪命!」


    「什麽……?」


    危機在突如其來之際當頭劈下,令正憲雙眉顰起。


    瞬間,他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男人究竟在說些什麽啊?


    雖說是豐聰的殘黨,但不過就是躲在離島,暗中坐擁幾具機關甲胄罷了,事到如今別說是推翻幕府,就連拿下其中一個地方領土都是天方夜譚——正憲原先一直是這麽想的。


    莫非這麽想太天真了嗎?


    像在印證他的疑惑般——


    「——主公!」


    與方才想製止兵衛的家臣不同,此時有其他下人震驚萬分地跑了過來。


    「恕屬下無禮——」


    「夠了,什麽事!」


    因驚愕而目瞪口呆的樣子讓人看到就難堪了。


    正憲一麵以憤怒掩飾表情,一麵用帶著怒意的聲音問道。


    瞬間,家臣瑟縮了下脖子——


    「方才,江羽的漁夫們過來提報……!說有個高過一般身長兩倍的巨大異形機關兵正渡海朝這邊過來!」


    家臣伏地叩首並高聲稟報。


    ●


    「這裏很危險!快點逃去別的地方!」


    詩織邊揮動〈升星〉的劍邊大喊著。


    警告福島家、請求行動的任務已經交予兵衛……詩織全神貫注在疏散江羽居民一事。那具異形機關甲胄——乘坐在裏頭的機士反覆稱其「冥皇」——而它釋放出來的「力量」,不論機士或步兵都難以幸免。恐怕進到範圍內就會受其影響。那具機體一旦進到港都江羽,釋放力量後將會帶來什麽後果——想必會比離島的地獄繪圖更加駭人。


    不過……


    「快點!快點啊!快逃!」


    居民們的反應卻相當遲鈍。


    「什麽啊……這武士在說什麽傻話?」


    「我飯都還沒吃呢。」


    「我跟人約好在這兒碰麵,哪有可能離開啊——」


    「要說危險,武士大人的機關甲胄還比較危險呀——」


    會有這種反應乃理所當然——突然跑來,沒有具體威脅擺在眼前,卻喊著要大家「快逃」,居民們不可能因此抱有危機意識。日常一旦深植人心後,將會超乎想像地頑固。要想讓人從那種想法中脫離,必須具備顯而易見、迫在眉梢……令人感受到現實的威脅。


    單憑詩織一人……單憑她和〈升星〉,根本不足以說動。


    盡管大家都感到驚訝,卻沒人在無跡可尋之下聽進詩織的警告。大多數人反倒露出詫異的表情,抬頭仰望〈升星〉。


    旁邊還有曉月的〈紅月〉在,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海麵,沒有任何動靜。


    緊接著——


    「……來了。」


    曉月喃喃自語道。


    同時間——原本隔了段距離,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的那隻怪物,此時卻能看見它現出鮮明的輪廓並朝這邊接近。


    之前那股力量似乎還沒影響到這裏……若接近到足以帶來影響的距離,這市町肯定會掀起一場和離島那時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慘劇。


    「你們快逃啦!」


    詩織焦急地發出叫喊。


    但依舊枉然——


    「還在那裏磨蹭什麽。」


    曉月不耐煩地說道。


    下一刻——〈紅月〉有所行動。


    他握住身上的武器,拔出那把巨大的刀,將刀刃反轉,接著一刀劈進附近的漁夫小屋。機關甲胄施展出的攻擊並沒有拿捏力道


    ,將小屋屋頂狠狠地刨了個大洞。建材碎裂開來,飛了相當一段距離——接著在海麵上掀起好幾道水柱,而後沉入海中。


    簡單明了——再簡單明了不過的威力。


    會將刀刃反轉,是因為比起單純的斬切,這樣更能引發嚴重破壞吧。


    理所當然地——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噫噫噫噫噫噫!」


    居民們先是呆了幾秒——之後便陷入慌亂,爭先恐後地逃離。


    「曉月……你——」


    「現在哪是管他人死活的時候。小心沒命。」


    「……」


    曉月說得不帶半點情麵,但詩織聽了隻是麵露苦笑。


    「你這是站出來扮黑臉吧。」


    「鬼扯什麽?」


    曉月待在〈紅月〉裏看不出臉上表情,語氣、音調都跟平常一樣冷酷。


    「我是鬼。威脅他人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算了。」


    詩織迴道。


    她心想,自己識人的眼光果然沒那麽差。


    雖然他一直假裝自己是壞人,但這個名喚曉月的鬼,其實沒辦法完全狠下心來。


    既然都說現在不是管他人死活的時候了,那曉月又是為什麽留在此處呢。快點逃命不就好了。更沒有必要故意破壞漁夫小屋,在居民頭頂上製造危機。


    他本人大概也沒有自覺吧。說到底,這名年輕的鬼跟他兇狠的外表有所落差,骨子裏應該很善良。先前機關甲胄在江羽港街上作亂時,他還刻意插手並阻止對方——肯定是因為沒辦法見死不救的關係。


    無論如何……


    「丨……快退開。」


    曉月說話同時一麵自主後退。


    然而那具怪異的巨型機關甲胄——


    「……嗯?」


    詩織微微眯起雙眼。


    她透過水晶眼的視覺擴張進行確認。


    錯不了。它停下了。


    對方停止走動了。從那具機關甲胄稍微沉下水麵就可以斷定。腳踩以下全都浸泡在水裏,多半已經終止導術結界設的水麵步行機能。看它沒有完全沉下去,那邊大概是淺海吧,也有可能是踩著礁岩之類的東西。


    無論如何……


    「它在打什麽主意?」


    「……搞不好是導術機關出問題。」


    聽到詩織的自言自語後——曉月以對自身說法似乎也不太有把握的語氣,毫無熱誠地如此迴答。


    ●


    〈冥皇>正要登陸江羽港街,卻在最後一刻發生非自發性停擺。


    「唔……?」


    光成原本心情大好地渡著海,此時雙眉緊蹙。


    〈冥皇〉跟一般的機關甲胄不同,職神也有「兩名」。


    不過,為了不讓破心結界術源的蠱毒職神受到壓製,便使用特別調整過的付喪神——拿合成靈體來應付操控功能。若隻采用陷入瘋狂的職神,別說是機體操控了,就連跟機士同步、接軌都有問題。


    「無法出力。是權水的流量調整嗎……還是冷卻方麵出問題。」


    權水會在機關甲胄內循環,裏頭蓄積著力量,會供給至機體各處。這種權水循環係統能製出比人類還要強上數倍的導術結界。權水可以說是機關甲胄的血液。


    不過……權水在釋放蓄積的靈力時會散發熱度。


    若未巧妙調整循環量,將會令各部位劣化,還會讓權水本身急速變質。而調整權水流量正是職神的職責。


    實際上,〈冥皇〉肩膀上會裝著那麽大的裝甲,並非隻是用來虛張聲勢,同時也是權水的冷卻器。這具違反常態的巨大軀體一移動,權水的循環量及產生的熱度就會飆高到不可忽視的地步。


    姑且不論這些——


    「……唔……嗯。」


    光成沉吟。


    隻差一步就能上岸了,可以蹂躪市鎮,盡情破壞。


    幸虧儲備了專門用來操控的職神,就算沒有維修技師在,細部調整還是能交由職神全權處理。如果是內部的細小零件,〈冥皇〉在設計上便能自行更換。


    光成的意識已和〈冥皇〉連結,透過其中一角,可以得知合成出來的職神正根據曆來驅動經驗,探尋最適合的流量調整法。


    看樣子,似乎得花點時間。


    不過——


    「無妨。」


    光成獰笑著,他細瘦的臉孔上露出看來淒慘笑容,說道:


    「公主——請看。」


    「……」


    居於上座的沙霧毫無迴應。


    但光成不以為意地續道:


    「阿藝的領民們正在四處逃竄呢。」


    「……」


    「哈哈。也對,也對。任誰再厲害都無法戰勝這最終兵器〈冥皇〉。就連天部眾都成那副德性了。」


    水晶眼讓視野擴大。


    兩具機關甲胄立於岸邊的身影映入眼簾。


    有先前去至島上的天部眾,還有後來登島,令天部眾免於全滅的黑色機關甲胄。


    不過兩具機體都隻是遠遠地盯住這裏,沒有靠近的意思。


    就因為導術結界夠強才能勉強抵抗得了,相形之下,就更能體會到破心結界的恐怖吧。不是不想靠近,而是無法靠近。兩人明白一旦靠近,就連他們都會陷入瘋狂,會拔刀相向,自相殘殺。


    「德河的軍神?哈哈哈,天部眾能做些什麽!怕這具〈冥皇〉怕到隻能在遠處觀望啊。哈哈哈哈!」


    光成大笑著。


    「等著吧,你就等著吧德河!對德河這鼠輩表態服從的忘恩之徒也給我等著!我會殺光你們!擊潰你們!蹂躪你們!沒什麽好怕的!就沿著街道殺過去,直接攻進江渡!」


    位在鋼鐵魔神體內,光成夢想著自己勾勒出的地獄繪圖——高聲嗤笑。


    ●


    鋼鐵魔神佇立在淺海上。


    那具異形——有個人正自麵臨海岸的小山上眺望著。


    是身穿白衣,顏覆麵具的男人。


    他是名喚帶刀的九十九眾成員。


    身旁還跟著疑似手下的人,不過他的樣子相當普通——打扮就跟隨處可見的老百姓一樣。再拿個網子或釣竿就很像漁夫了,拿鐵鍬、鋤頭的話就變農夫,一身打扮就是如此平凡無奇,毫無特征。


    事實上,提及亂破之流,多半是這樣的外表。


    不引人注目,融入周遭環境,在背地裏施行計謀,不需要什麽派頭跟體麵。就這方麵而言跟好穿華麗鎧甲的武士——跟舉凡大小事都亟欲表現自我的武士們相比,亂破的思考模式恰恰相反。


    「——這樣好嗎?」


    為人爪牙的男人擔憂地詢問道:


    「這樣下去恐怕……」


    「恐怕會因權水熱度過高而停擺。搞不好還會就地作廢。若是有什麽萬一,我會采取行動——在那之前……」


    帶刀用關節明顯的手指撫摸下巴。


    「江羽港街的那具黑色機關甲胄……」


    「莫非是先前那名年輕的鬼武者在操縱?」


    「沒錯。我對那機體實在很掛懷。」


    帶刀轉頭朝背後看去。


    就在那裏,隱身於樹叢間,一具機關甲胄正屈起單邊膝蓋跪地。


    是帶刀的愛機——〈冰影〉。


    白色機體搭載重裝甲及重武裝,其姿態隻有威嚴二字能形容。


    不過——


    「對方的機形跟驅動聲都與我〈冰影〉神似。倘若我等真漏奪那麽一具機體,事情就嚴重了——或許得請到果心大人作主。」


    帶刀在麵具下眯起眼睛說


    著。


    ●


    天空逐漸染得一片赤紅。


    時間已來到黃昏。


    怪異的巨大人形在海麵上投下一道頎長歪影。在光的反射下,裝甲表麵倒映出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細小斑紋——不過,那具機關甲胄依然佇立於淺海上,沒有任何動靜。


    大概是藉著詩織及兵衛先前的經驗抓出約略數字——在估算後推測能破壞人心的力量範圍外側,有好幾具機關甲胄組成扇形隊伍包圍住異形機關甲胄。然而,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才是實情。


    剛才試著擊發數枚權水彈過去,但那些東西沒在異形機關甲胄身上造成任何損傷。這表示它正展開導術結界。


    也就是說莽然靠近的話……十之八九,心靈會遭到破壞。


    「……要我殺了她……嗎?」


    曉月仍坐在〈紅月〉裏頭,透過水晶眼,一直緊盯著那具怪物機關甲胄。


    看樣子那具機體的名字似乎叫〈冥皇〉。肩膀及腰上等數處,能看到裝甲表麵刻著那些文字。


    趁詩織等人忙著協助江羽居民疏散時,曉月從他們身邊離去,來到最初要襲擊運輸船前用來隱身的鬆林。說是埋伏未免太過粗糙,不過來到這裏,〈紅月〉的機體也不會那麽醒目。


    「您是指沙霧大人嗎?」


    此時琴音的聲音突然響起。


    曉月的眼睛和水晶眼同化,所以他看不到琴音的身影——但對方應該就飄在曉月身旁,或是〈紅月〉的側身部位吧。


    死去女子的殘像。


    對方的樣貌一直提醒著曉月「自己當時救不了她」,並讓複仇驅使他。


    最諷刺的是,琴音本人恐怕並不希望曉月雙手沾染血腥——就連有著她生前姿態的職神琴音也一樣,臉上帶著不怎麽讚同曉月複仇的神情。


    「沒辦法過屬於自己的人生……記得她說過這種話。」


    曉月自言自語地說著。


    總是被別人的想法擺弄,就隻是單單活著——人生當中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自行決定。就算想逃離這一切,護法獸也會阻止她自殺。這樣一來,就隻能尋找比護法獸還強的力量來殺掉她了。


    例如機關甲胄。


    就某種意義而言,現在這種狀況,對沙霧來說可算是相當理想。


    若是有辦法打倒那具〈冥皇〉——有辦法打倒的話,沙霧也會跟著陪葬吧。


    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就能如願死去。


    「沙霧大人希望您能殺掉她。」


    琴音斷斷續續地低喃道。


    「……是啊。」


    「她明明……還活著。」


    再當然不過,那句話隻是想點出這樣一個道理而已。


    倘若此話並非出自職神——並非出自幽靈之口。


    「……」


    「您怎麽了嗎?」


    職神特有的淡然語氣——既不冷也不熱,用隻是將事實一五一十地闡述出來的口吻,靜靜地問著。


    「您要殺了她嗎?」


    「再說吧——」


    曉月答得含糊。


    「不過……先前那具白色機關甲胄沒有出現。」


    看樣子那個建造〈冥皇〉並號稱〈冥陣〉的組織,雖八九不離十有得到九十九眾的支援,但似乎不是同夥。證據就是襲擊運輸船時,跟曉月對戰的白衣男——那具白色重裝機關甲胄並沒有現身。


    先前那份血書裏也沒看到疑似九十九眾的名字。


    他要阻擾九十九眾的一切行動——以這點為前提,和〈冥陣〉對戰就是件有意義的事了。不過和〈冥皇〉戰鬥,將其打倒,這樣對九十九眾來說真的算得上是種打擊嗎?


    這點沒有任何保證。


    九十九眾確實在背地裏煽動騷動或戰亂,但曉月不清楚他們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種事。曉月對他們的企圖不感興趣,隻要能揪出九十九眾並殺了他們,這樣就足夠了。


    像現在這樣觀察〈冥皇〉的動靜,就追討九十九眾的意義而言,恐怕也是種浪費時間的行為。


    所以——


    「您打算就此在一旁觀望嗎?」


    「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過——」


    曉月說這句話時,語氣毫無熱度。


    ●


    詩織拿福島家別院當大本營,進行戰術推演。


    福島正憲提供的支援也已經全麵就位。看樣子家老長尾和勝的事情還讓他耿耿於懷,正憲本人仍有些失魂落魄,完全放任詩織等人安排,將指揮家臣的權力釋出,場地方麵還提供了福島家別院。


    不過——


    「對幕府方麵的支援請求已經捎快馬過去了。」


    別院的中庭裏置有一張桌子,兵衛一麵攤開江羽及其周邊地圖,一麵說道。


    天色即將開始變暗,家臣們著手點燃營火。


    「不管對方的機關甲胄有什麽能耐——」


    詩織雙手交疊於胸前,盯著地圖開口:


    「隻要裏頭坐的是人,總會有離開機體的時候。」


    說到底,機關甲胄沒辦法實現全自動化。


    讓機關甲胄運作的是導術結界,為了展開導術結界,起碼要有充當術芯的人類來提供意念才行。就連裏頭無人搭乘的機關獸等類亦同,藉著手握韁繩,才能啟動將導術機關和人類連結在一起的程序。


    換句話說……不管〈冥皇〉有多威猛、多難靠近,為了處理進食及排泄問題,總會有自機體離開的一刻。不,這些方麵能靠〈冥陣〉的同夥接應張羅——但反過來說,隻要包圍〈冥皇〉,設法阻止同夥接近,剩下的就是等〈冥皇〉機士自生自滅了。


    跟攻城的重點一樣。


    不過——問題是這座「城」會用自己的腳行走,還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胡亂散布瘋狂。


    正因機體龐大,隻要在裏頭儲備糧食,待上一星期也不成問題——這推論相當合理。倘若真是如此,在機士未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實在很難算出周遭會蒙受多大規模的傷害。


    此外還得假設若〈冥皇〉腳步快——可能一星期左右就能抵達江渡。事情一旦成真,那具機關甲胄很可能推翻幕府。一想到江渡數十萬子民將互相啃食,自相殘殺——國家體製肯定會在一夕之間瓦解。即使那具機體離開了,隻要受影響的人們沒自狂亂中清醒,日本就有可能舉國陷入瘋狂狀態。


    無論如何,一定要在江羽這裏堵住它。


    一旦讓它離開阿藝藩,就可說等同萬事休矣。


    「……如此一來……」


    詩織舔了舔唇後說道:


    「等待他藩接獲幕府請求,派軍來援的這段時間裏,得朝該怎麽堅守、如何防止災害發生的方向思考才行。」


    「您說得沒錯。」


    兵衛滿意地點點頭。


    兩人的年齡差距雖不若父女來得大,但看到詩織展現優秀的武士風範——看到她有所成長,兵衛肯定相當高興吧。


    「話雖如此,要想爭取更多時間,不能靠近還是很難辦。」


    「是啊。」


    詩織交手於胸前低喃道:


    「說起來,在職神組織的結界守護下,拿槍或大炮攻擊機關甲胄幾乎沒什麽效果。」


    這方麵對詩織等機士而言等同常識——盡管阿藝藩的機關甲胄出於挑釁之意發射了三波權水彈過去,但〈冥皇〉一點損傷也沒有,由此可見一斑。


    並不隻限於〈冥皇〉,舉凡機關甲胄全都有導術結界護體,因此非出於人類意誌的攻擊將全數無效。


    不過——


    「正因為這樣,通常作法都是駕駛有同等結界的機關甲胄撞過去,在極近距離下抵銷導


    術結界並進行戰鬥……」


    「但沒做好規劃就靠近那具甲胄,職神和機士會發狂的……」


    「……對職神也會產生影響,那肯定是某種威力強大的導術結界。不過,要說那麽厲害的導術使,我到目前為止還不曾看過。」


    「沒錯,我也是。」


    詩織以頗有顧忌的語氣說著,接著轉頭看向後方。


    在那個地方——有〈冥皇〉坐鎮。


    它還待在淺海上不肯移動嗎?


    還是說……


    「啊啊,到底該怎麽辦啊!起碼派個機關甲胄迎戰也好,但隻會白白增加受害者——要是發狂的機關甲胄到處肆虐,搞不好還落個增加敵人的下場。」


    「您說得是。」


    「這機關甲胄還真麻煩。光憑單機,以目前啟動中的機關甲胄而言,那大概也是最強等級的怪物了。」


    聽詩織的語氣,裏頭似乎參雜些許懊惱之情——八成是天部眾的尊嚴作祟。承認對手是最強的,反過來講就等同承認自己敗北。


    話雖如此……


    「您有想到什麽好點子嗎?」


    兵衛注意到了,詩織臉上的神情仍舊充滿鬥誌。


    她還沒有放棄。還不打算豁出性命。


    詩織仍有意戰鬥——也就是說她還握有一個備案。


    「……是有一計。」


    詩織將視線挪到地圖上說:


    「不過那是最後手段。」


    「最後的……手段嗎?」


    兵衛問話時,聲音透著些許不安。


    詩織會用這種方式說話,想必兵衛也猜到那不是什麽正經手法吧。


    「用炮彈或權水彈之類的武器隻是『沒什麽效果』。若用高出處理容量的威力攻擊,導術結界就會被逼到出現破綻。」


    「那是……」


    確實是那樣沒錯。


    然而一般而言,要集中至足以讓導術結界露出破綻的威力是件難事,再者,想準確射中〈冥皇〉,必須先絆住它的行動。


    「將它引誘到海上。」


    詩織說道。


    「海上——莫非……」


    兵衛聽完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想利用鎖國境——」


    「沒錯。如果是鎖國境的廣域結界,應該就能對那具機體的結界造成幹涉,進而阻止它行動。」


    目前,日本進行鎖國,隻允許少部分的外國商人進入。


    為的是排除海外思想及危險物品,防堵偽裝成傳教士或正當貿易商的外來偵察兵、奴隸商人。


    而為了這項鎖國政策,幕府展開稱之為鎖國境的廣域結界。


    那是包圍住日本列島的強力之物,由職名「鎮守司」的幕府導術師輪職以維持結界。誠如前述,人類的意誌若沒有和導術機關相係,導術就不會生效。


    「但那歸幕府直轄——」


    「我也是將軍直屬的啊。」


    詩織不以為意地笑了。


    「……」


    兵衛歎出一口氣。


    事到如今,想必無法讓詩織打消念頭了吧。再者,其實也沒有其他能打倒〈冥皇〉的上策了。


    隻不過……


    「可是,詩織大人。」


    「怎麽了?」


    「被擄走的陽炎沙霧,似乎遭人扣在〈冥皇〉那具機體頸邊。」


    沙霧對曉月出聲叫喚——她大叫的那句「殺了自己」,也傳進了詩織等人耳裏。


    「讓它停下腳步,用超乎結界負荷的強大威力進行猛攻。像炮彈或權水彈之類的武器,自然是不可能即時停下。若如此考量,她最後一定會……」


    「會死吧。」


    詩織歎了口氣後說:


    「那樣或許正合她意也說不定。」


    「詩織大人……」


    「她不是要人殺掉自己嗎?這樣就能被殺啦。雖然我並非曉月就是了。」


    「……」


    兵衛露出苦澀的表情低吟。


    他明白,情況允許的話,詩織肯定想救沙霧。但要確實打倒〈冥皇〉,實在沒餘力顧及她的安危。


    被罵無情也好,批判冷血也罷,目前是該將她的安危擺一邊,好好實行作戰計劃才對。


    詩織正是如此判斷。


    「不然還有其他方法嗎?」


    「……」


    詩織這麽一問,兵衛能做的隻有搖頭。


    ●


    等待並不是件痛苦的事。


    時逢人生中的重要局麵,石田光成已經被迫考驗忍功,忍過好幾迴了。正因他早就明白自己並非一統天下的料,身為戰國武將的石田光成的理想,便是在能實現這番事業的霸者底下做事。而在某人底下做事又有另一層含意,那就是他不會親自做下足以影響大局的判斷,而是像條狗一樣,除了等待主人的命令外還是等待。


    對光成而言,能具體實現其理想的人就是豐聰秀吉,事實上,已經有九成實現了。雖然沒辦法當上征夷大將軍——因此也沒能組織幕府,但秀吉已經實現全日本的實質統一,不僅如此,甚至還具備進軍他國的實力。


    然而強者如他,終究還是沒能戰勝衰老。


    在那之後——石田光成按照九十九眾的指引,在這阿藝藩的離島上修築藏身處,一麵組裝以散件形式運入的〈冥皇〉,靜待東山再起之時。到最後,由於天部眾出麵的緣故,原定計劃提早了些許,但他從不覺得臥薪嚐膽的日子是段痛苦歲月。


    他一心銘記德河帶來的恨及苦痛,就這樣度過將近二十年的歲月。


    接著——


    「……」


    光成睜開雙眼。


    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先前,他一一審視著職神傳至腦部的情報。


    權水流量的調整作業已大致完成。冷卻問題也導入海水解決了,〈冥皇〉已經可以全力運作。若要執行對戰之類的劇烈動作,或許會再次讓權水的溫度上升,不過,根本就沒有機關甲胄可以靠近〈冥皇〉。就連上級機關甲胄也無可幸免,一旦進到攻擊範圍內就無法全身而退。


    首先就來征服這阿藝藩吧。


    之後再朝江渡挺進。


    「公主殿下,冷卻工作似乎已經結束了。」


    「……」


    出聲搭話還是得不到沙霧迴應。


    但光成並不在意,他自顧自地點點頭,再次讓〈冥皇〉邁開步伐。


    ●


    日本自豐聰時代以來就持續鎖國。


    從前曾有基督教傳教士兼做奴隸買賣,以及刺探以軍船為首的兵器及國內情報,企圖將這些攜至國外之人,於是太閣秀吉便斷言「外來客多有害」,日本這個國家便對外國采取固守姿態。


    這項政策直至德河統治時期仍無變更,反倒更為加強。


    德河幕府會持續鎖國的原因,似乎同時亦有使幕府獨占貿易利益,維持中央集權的單一支配體製這番並行考量。


    無論如何,德河為了讓鎖國體製更加穩定,進一步采用加載導術機關的裝置。


    那便是稱為「鎖國境」的海上導術機關。


    這些裝置是裝載在專用船隻上的大型導術機關——大多時候,船會放下船錨並維持不動。串連這些配置在海上各處的導術機關後,將日本列島完整包圍住的鎖國「線」就完成了。


    這些「線」平常以肉眼無法看見,但確實存在於該處,一旦有船隻碰觸到鎖國線,就會發揮出強大的威力。將會從互相以「線」串連的數個導術機關集成一氣並釋出力量,碰上木造船隻會放出火焰燒毀,碰到鋼鐵裝甲船則放出強力閃電擊斃裏頭的人。


    機關甲胄也無從


    幸免。


    一般認為,換成帶有導術結界的機關甲胄,應該能對這「鎖國境」的「線」做出某種程度的抵抗。雖然無法越過——導術機關的規模有著根本不同,機數、權水量更存在差距——且會立即遭到破壞,但當中的機士不會死亡。這是因為導術結界朝保護機體及機士的方向運作,試圖將「鎖國境」的威力無效化。


    詩織想的計策便是引〈冥皇〉去衝撞「鎖國境」,讓它的導術結界機能麻痹。


    「鎖國境」的鎮守船配有間隔,比〈冥皇〉的結界半徑還大——重點是兩百多艘船隻圍繞住整個日本——隻要有技巧地將〈冥皇〉逼至「鎖國境」,就能在不受〈冥皇〉破壞心靈的結界影響下,令該結界無效化。


    但要把即將登陸的〈冥皇〉再次引迴海域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基於上述考量,想些辦法引〈冥皇〉至外海的同時,也要讓鎮守船駛近江羽港街才行——詩織如此盤算著。


    為此——


    「不行。沒有幕府的諭令不能擅自妄動。」


    ——在鎮守船上。


    詩織大動作繞過〈冥皇〉的結界,進入停泊在江羽外海的鎮守船,直接和鎮守司的導術師進行談判。


    不過……鎮守司歸幕府直屬管轄。


    各地都配有鎮守司,要是被地方諸侯一懷柔就輕易解除「鎖國境」,鎮守司的配置就淪為虛有。為防範這點,深受幕府信任的直屬導術師才會被派至各地赴任。


    可想而知,他們相當固執。堅守崗位,默默地維持結界開展就是他們存在於此的理由。就算詩織出麵拜托,身負鎮守職責的導術師隻是麵露難色,搖了搖頭。


    「我隻是要你在這方麵放行一下啊。」


    詩織強逼著居於鎮守船甲板中央,坐在「鎖國境」導術機關的操縱座上,半點起身意思都沒有的鎮守司。


    幕府內部也有些毒舌人士,用「即身佛」(注:指佛教僧侶在持續冥想的過程就那麽成為木乃伊)這類說法稱唿他們——值勤時間漫長,他們不曾懈怠半刻,總是默默地盡忠職守,多半坐在操縱座上入定,就直接在那吃飯或如廁。座位也事先針對這部分進行設計,船上大抵都有替他們淨身的輪班人員同乘。


    這事暫且不論——


    「我等乃不動鎮守司。被拜托個兩句就輕易改變國境,如此將有失國體。」


    「就跟你說了,這次的危機足以動搖國體,要我說幾次——」


    「那就請您先行打點,請幕府頒布直屬諭令吧。」


    「就說沒那種閑工夫了!」


    詩織焦急地大叫道。


    看樣子這個被稱為鎮守司的家夥根本不通情理。


    而且似乎格外對幕府直屬——對直接聽令於將軍一事相當自負,對於同樣直屬將軍的天部眾懷有強烈比較心態。恐怕會如此無法溝通,多半是在找麻煩吧。


    「唉,真是……這家夥有什麽毛病啊。」


    詩織呻吟般地說著。


    老實說,她壓根兒沒料到對方會頑固成這樣。


    或許就某部分而言,詩織太過於相信天部眾的權勢也說不定。


    該怎麽辦才好。


    這念頭在腦海中盤旋——就在那時……


    「——詩織大人!」


    乘坐於〈月輪〉上的兵衛叫道。


    「什麽事?」


    「快看那個——」


    〈月輪〉的鋼鐵手指指向某處。


    而在該處,出現和尋常海浪不同的浪濤。


    有道影子正激起浪花疾馳。


    是機關甲胄。


    還是黑色的——


    「——曉月!」


    詩織趕忙滑進單膝跪在甲板上的〈升星〉,接著用水晶眼進行確認。


    沒錯,確實是曉月的〈紅月〉。


    其前方是——


    「——!」


    目前正打算啟動,手腳都在震動的巨大異形機關甲胄。


    是要去找那家夥戰鬥嗎?


    還是用——近身格鬥的方式。


    「快停下來!別衝動——」


    萬一〈紅月〉跟裏頭的機士一起發瘋又大鬧,根本應付不來。光〈冥皇〉這具機體就讓他們忙得焦頭爛額了,再加上一具發狂的上級機關甲胄來攪局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不試試怎麽知道。」


    詩織聽見曉月自言自語的聲音。


    不——是看見。


    由於雙方都開著可以靈視的水晶眼,隻要焦點對上,遠距離的細微聲響也能設法捕捉。


    「雙重結界可不是他一人獨享的專利。」


    「雙重結界?」


    這話是說能夠展開雙重導術結界嗎?


    的確,這樣一來或許能承受〈冥皇〉的力量並砍殺過去。


    不過——該怎麽展開才好?


    ●


    〈冥皇〉的怪異機體離自己愈來愈近。


    與之相應,像要吞噬敵人般,那身影愈來愈龐大。曉月瞪視著對方吼道:


    「起床了,丹音!」


    「……曉月你真的很任性。」


    隨著這句話出現,瞬間,琴音的表情發生改變。


    原本散發著沉靜氛圍、如夢似幻的女子,馬上轉換成天真無邪的女孩模樣。那是機關甲胄〈紅月〉的另一職神——丹音。


    她嘟起嘴,鬧別扭似地說著。


    「一下子叫人家睡、一下子又叫人家起來。」


    「——我準你殺人。」


    曉月露出猙獰的笑容,拋出這句話迴應。


    「就讓你……喝喝鮮血。」


    「咦,真的嗎?」


    話者表情瞬間開朗起來,琴音這麽說……不,是丹音這麽說才對。


    「當然是真的。」


    「是嗎?好,我會加油。」


    丹音揚起笑容,如是宣言——


    「那我也來展開導術結界囉?」


    「交給你了。」


    曉月頷首道,同一刹那,〈紅月〉四周的光景發生扭曲。


    那是因為導術結界展開兩層,彼此爭奪先後順序時產生幹涉的結果,而知曉這點的就隻有曉月和丹音。不過相互幹涉的扭曲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在〈紅月〉四周出現淡淡的磷光飛舞。


    「——好了。」


    透過水晶眼的畫麵可以看到,〈冥皇〉的詭譎機體急遽增大,曉月定定地看著它,嘴裏說道:


    「我要殺了你。雖然九十九眾以外的人不是目標,但殺了可以妨礙九十九眾的計劃,當殺不論!」


    ●


    與此同時——沙霧也透過水晶眼所映出的視野看到朝這接近的〈紅月〉。


    「……曉月。」


    沙霧露出憔悴的表情,喃喃低語:


    「……你願意……殺了我嗎……?」


    她早就沒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了,畢竟是豐聰的直係公主。


    沒有人過問她的個人意願。沒有人允許她擁有那些。


    隻有流淌於其身之血任何人都能看出價值,又或是厭惡走避,然而對沙霧本人卻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體內還有沙霧這顆人心存在,卻從來沒有人注意過。


    所以……


    「隻剩死去……」


    這是唯一的抵抗。


    這是唯一的自由。


    也是她唯一的意誌。


    「……隻要活在世上……我就會一直遭人利用……這是唯一的……是我以自己意誌決定的……唯一一件事……」


    但她卻連死亡都無法自主。


    既然如此,就隻能將希望寄托於殺得了自己的人身上。


    「……曉月……!」


    沙霧聲音裏帶著哽咽,開口唿喚那個名字。


    ●


    刀刃劃破海風淩舞。


    機身全速疾馳於海麵,奔走之勢加諸刀身,劈出斬擊。那揮砍不僅乘載利鋒,突進的威力更貫注於刃尖,策出獰猛無比的攻擊。


    「——!」


    〈冥皇〉有所反應——但遲去一瞬。


    話雖如此,它仍以手中的頎長錫杖架住長刀斬擊,能成功主要是它的巨軀帶出相應的守備範圍,結界半徑又很大的緣故。


    鋼鐵敲擊時撞出火花,導術結界相克而生的光芒朝四周散開,〈冥皇〉的巨大機身在瞬間遭到壓製,往後退了半步。


    黑色機關甲胄用力揮砍過來,腳不停歇地自〈冥皇〉左側橫越而過——在海上譜出半圓軌跡並迴轉,再次與〈冥皇〉針鋒相對。


    「……怎麽可能!」


    乘坐在〈冥皇〉裏的光成吼道。


    反應會慢是其來有自,畢竟〈冥皇〉已經結束權水流量及導術結界的調整,理所當然,破心結界也展開完成。隻要靠近,不論對方是血肉之軀的人類也好,乘坐在機關甲胄上的機士也罷,肯定都會被奪去心魂,再也無法正常戰鬥。


    然而,那具黑色機關甲胄卻不以為然地砍殺而來。


    且結束砍擊後又再次擺出對峙姿態——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是何方神聖!……慢著,剛才公主殿下口中低喃的名字……你就是曉月嗎!」


    「隨你怎麽叫。」


    黑色機關甲胄——〈紅月〉裏的曉月迴應。


    「我不清楚你的真實身分,但我們兩個不會交集太久。」


    「為什麽?破心結界怎麽會失效!」


    光成的聲音明顯帶有焦躁之色。


    會有此等反應實屬正常——破心結界可謂〈冥皇〉的最強武器,就是因為有了這樣東西,他才會稱這具巨型機關甲胄為「推翻德河幕府的殺手鐧」。任誰都無法靠近,所以無法打倒。有這些籌碼——所以無敵。


    倘若那機能崩解,光成絕不可能無動於衷。


    「在〈冥皇〉的『領域』裏,為什麽你還能保持正常?」


    「破心結界——是吧。」


    〈紅月〉在海麵上蕩出波紋並向前踏去。


    手裏長刀揮出斬擊,這次是由下而上掃向〈冥皇〉。對方身形巨大,能輕易擋住來自上方的斬擊,但若改從下方攻擊,它的身型反而顯得礙手礙腳,來不及應對。正因有著人類的外形,這部分才會成為頑不可解的弱點。


    「唔!」


    〈冥皇〉再次用錫杖接下砍擊。


    不過,角度卻很淺。〈紅月〉的刀在錫杖上滑動,從斬擊切換成突刺。


    導術結界摩擦後放出的光芒更強了,〈紅月〉的刀刃尖端有些許陷進〈冥皇〉的機身裝甲裏。


    〈冥皇〉揮動長長的左手,企圖抓住〈紅月〉。


    然而〈紅月〉卻下沉——如文字所述——自〈冥皇〉的巨腕下俐落逃開。這是因為〈紅月〉瞬間解除導術結界的對海斥力。


    「——!」


    「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紅月〉再次於〈冥皇〉背後浮起,伴隨曉月一言:


    「雙重導術結界可不是隻有你們會使。」


    「——你這家夥!」


    「你那叫破心結界還什麽的,其實是展開雙重結界的複合導術。」


    機關甲胄會藉導術之力展開結界,其效果可用於機體操控,還能分配至攻擊及防禦。


    導術結界會反映導術師的意念,在極近距離下重疊兩個導術結界時,個別術師——機關甲胄則是個別機士——雙方意念都會進入顯現階段,其結果會互相排斥,互相抵銷。


    機關甲胄交戰時,將依自身導術結界的固有強度、分配量的調整手法來定勝負。每個導術結界都有處理容量,該如何劃分使用,就是職神的工作了。


    那麽展開兩個以上的結界會如何呢?


    這跟交戰是一樣的道理——個別結界會爭著對事象進行幹涉,機關甲胄的機能反而會下降。若讓兩個結界都執行相同工作就未必如此,但與其那麽做,直接調整權水流量,提升單一結界的效能就行了。


    也就是說,展開雙重導術結界根本是多此一舉——本應如此。


    不過——


    「某個隱世村落的技師,成功地讓單體機關甲胄原本應該要互相排斥的兩個結界重複啟動。」


    「你的機體上有那種裝置?」


    〈冥皇〉向後退去,和〈紅月〉拉開距離,並重新架好錫杖。


    〈紅月〉追著它的動作,更加向前逼進。


    「你的機體應該也裝了。所謂的破心結界,其實就是那麽一迴事吧?」


    「——!」


    雙重導術結界。


    那是種重複啟動機能相異導術結界的技術。


    不過——要讓機關甲胄行動隻需一個導術結界就夠了。再讓另一個結界擔負相同機能,刻意叫出兩個就失去意義了。因此,另行待機的導術結界通常具有某些特殊效果。


    單純用於提升機體強度,或強化海麵步行之類的特殊效果。還能在抵銷敵方導術結界上強化機能,讓對手進入毫無防備的狀態,再行攻擊——


    至於〈冥皇〉的破心結界,其實就是利用第二層導術結界,搭載藉蠱毒法熬製恨意及饑餓的職神,並將那瘋狂釋放出來。


    「特別是一般的機關甲胄,隻要在近身戰時抵銷掉那一層結界,對方就會在不受保護的情況下受第二層結界影響。再抓準時機,利用會讓人發瘋、有類似詛咒效果的結界破壞毫無防備的職神及機士——我說得沒錯吧?」


    〈曉月〉接二連三地揮砍過來。


    〈冥皇〉接下第一擊,第二擊,第三擊。


    姑且不論好壞,那巨大身軀不擅長快速行動,一旦遭人一下左一下右地連發猛攻,隻能被迫一麵倒地頻頻防守。這機體原本是造來給豐聰總司令用的,挺進最前線廝殺的用意薄弱,主要是為了對士兵們產生鼓舞效果,才會造得那麽巨大——但如今,這項特點反而令人憎恨。


    「唔……!」


    光成嘴裏溢出呻吟。


    「不過區區一層結界,是想用那個來抵銷破心結界嗎?話說那具機關甲胄——你是怎麽弄到的?到底為何……」


    導術結界都需要人來充當「術芯」。


    要展開兩層結界就需要兩個人。


    〈冥皇>有光成跟沙霧來充當雙結界的一-「芯」。看到沙霧的護法獸就能明白其中道理,「芯」的意念未必跟導術本身有關。譬如讓受術者成為「芯」後,施術者離去或死去亦能持續作用的「咒術」便為其典型。


    姑且不論這些——


    「你的機體也有雙駕駛……?」


    「想知道詳細情形,就去問在地獄等你的人吧!」


    曉月沒有迴答光成的疑問,砍得越發兇猛。


    「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石田光成一副被逼急的樣子狂吼著。


    〈紅月〉猛地揮來一記攻擊,〈冥皇〉拿錫杖接下,瞬間凝聚全身力道彈開對方的刀。〈冥皇〉藉著反作用力在海麵上滑行一陣並向後退去,跟〈紅月〉拉開一段距離。


    「破心結界失效也無妨——如此一來,不過是迴歸尋常的機關甲胄對戰罷了!」


    光成重新讓〈冥皇〉拿穩錫杖。


    和附有刀刃的長刀及槍類一比,錫杖用來當作武器確實是威力不彰……但擁有鋼鐵裝甲的機關甲胄彼此對戰時,實體刀刃的鋒利程度卻非


    唯一決勝因素。


    隻要善用導術結界,本身不附有刀刃的鐵塊也能砍殺對手。


    錫杖亦相同。


    換句話說——


    「來吧,不過是隻蟲子!」


    「空有塊頭的廢物少在那亂叫!」


    曉月出聲朝對方迴堵並突擊過去。


    〈紅月〉再次疾馳於海麵,不過——


    「——!」


    轟的一聲,大氣為之震吼。


    以猛烈之勢揮轉的錫杖抉開海麵,造出怒濤之壁。


    瞬間,〈冥皇〉的身影自水晶眼視野中消失無蹤,〈紅月〉見狀放緩突進速度。錫杖則瞄準來人,在下一刻——突破怒濤水壁刺殺過來。


    「——!」


    〈紅月〉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攻擊。


    正當它身勢不穩時,自突刺位置迴旋而來的錫杖趁機釋出猛擊。


    ——鏗!


    鋼鐵與鋼鐵互擊的的沉重低鳴在海麵上迴蕩開來。


    〈紅月〉機警地用長刀接下這一擊,卻無法完全排除〈冥皇〉的攻擊威力,〈紅月〉膝蓋以下皆沒入海中,並被大力掃向後方。


    「嘖——」


    曉月啐了聲。


    那巨型機體似乎不是造好看的。


    蓄積在裏頭的權水量多得驚人。撇除對變質的顧忌,進行高速循環,隻要在打擊瞬間強化攻擊,就能讓機身威力達到倍增效果。


    權水搭載量明顯低人一截的〈紅月〉無法模仿那種戰鬥方式。


    「區區小蟲子,不過是隻螻蟻!少在那耀武揚威!」


    〈冥皇〉的攻擊不給人喘息空間、接二連三逼來。


    這一切全拜錫杖攻擊距離長,以及活用大量權水流量之賜。〈紅月〉沒辦法切進〈冥皇〉的守備範圍,隻能在〈冥皇〉旁邊繞圈,化解攻擊。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沒有破心結界,我等〈冥皇〉依舊無敵!無敵!所向披靡————!不過是隻螻蟻、螻蟻、螻蟻——————少自以為是了!膽敢妨礙我等複仇,無論你是何等角色,我都不會手下留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複仇。」


    突然間——與現場氣氛迥異,沉靜的呢喃聲自曉月唇間逸出。


    「複仇嗎?」


    「去死吧,螻蟻!」


    曉月自言自語時,〈紅月〉的動作也跟著放緩下來——似乎看準這一點,〈冥皇〉探出大上一圏的身軀,抄起錫杖發動攻擊。


    興頭上的光成沒有注意到某件事。


    曉月的低喃、〈紅月〉放緩動作,其實都是為了誘對方破綻大出。


    因此——


    「——!」


    對付〈紅月〉時居上風而顯得驕矜自滿,光成的〈冥皇〉老是在重複簡陋動作,所以〈紅月〉瞬間改變動向時就應付不來。


    〈紅月〉就像滑倒一般,麵朝上地躺倒下去。


    不過,它卻趁著這一滑一口氣滑過海麵,朝〈冥皇〉逼近,當對手進入刀的攻擊範圍時,〈紅月〉便伸出左手敲擊水麵,迅速起身。


    「什麽?」


    「自稱無敵,依我看,還差強人意——呐。」


    此話一出,長刀便跟著縱放。


    導術結界摩擦時激發光芒,〈紅月〉這一擊將〈冥皇〉的左腕——手肘以下全卸了。


    「咕——唔,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光成在機身裏發狂的樣子盡顯於外,〈冥皇〉激烈地晃著頭並揮轉錫杖。但它已經失去一隻手了,機身的平衡頓時瓦解,自身行為更令機體跟著晃動,無法站穩。


    「這點程度的攻擊,不過是些皮肉傷,我等複仇之路豈會——」


    「所謂的複仇啊。」


    與之相較,曉月的語氣異常冷酷。


    「不管用什麽手段,一定要對方以死償命,讓對方好看,是種堅定又冷酷的執念。過度曲解恨意,到最後迷失了方向,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麽,這種人別輕易說出複仇兩個字。」


    「住口!我等可是——」


    〈冥皇〉激聲叫嚷之餘更大力揮動錫杖。


    然而它卻被自己的行動絆住,搖搖晃晃的身形無法穩住,巨大的異形機關甲胄就這樣跪倒在水麵上。


    「一個人想複仇——就是自喻為複仇者,並自認在替天行道,鎖定目標,隻殺憎恨對象。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通,未免太沒原則了。」


    「臭小子——」


    〈冥皇〉拿起錫杖擋下〈紅月〉的飛身攻擊。


    然而它的導術結界已失去均衡,以機體目前的姿勢來看,不可能完美破除上級機關甲胄的斬擊。


    「你不過是隻喪家犬罷了。」


    話聲剛至,錫杖便遭人從中截斷,就連持錫杖的右腕也不放過,刀切至手肘的一半,朝左右一分為二。


    ●


    兩具機關甲胄在海麵上激起大浪,正在進行交戰。


    而那對戰身姿——盡收於遠眺的詩織等人眼底。


    「朽葉大人!」


    就在詩織一行人身畔,有自江羽港街外趕來支援的阿藝藩機關甲胄,機士們正焦急萬分地嚷嚷著。


    「您在這做什麽啊?我等應該一起過去討伐那具機關甲胄才對!」


    「那具黑色機關甲胄也沒好到哪兒去,都是些違反廢機令的機體——得一並討伐!」


    他們是阿藝藩的機士,隻不過剛從江羽町外被緊急召迴,所以沒親眼見識過〈紅月〉的力量、操縱者曉月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就連〈冥皇〉的力量都沒目睹過。事情的來龍去脈應該多少有耳聞一些,不過和實際上曾見識過其威力的人一比,兩者的警戒心自然會有天壤之別。


    因此——


    「可惡,實在忍無可忍!」


    僅僅兩具的機關甲胄自詩織等人身側衝出。


    其他幾具機體更打算緊追在後出動。


    不過——


    「那邊那兩具機關甲胄,我等——」


    阿藝藩的機關甲胄踏著海麵奔馳,然而那身形卻突然間瓦解。


    不僅如此——


    「啊?嘎、嘎——啊啊啊啊啊?」


    機關甲胄就好像在抽搐一般,四肢不停抖動。


    是破心結界。


    那〈冥皇〉身上搭載著——「靠近就會破壞其心神的結界」。


    「……」


    詩織的〈升星〉及兵衛的〈月輪〉挺身上前,抓住那兩具渾身抽搐的機關甲胄機首——並將它們拉迴。為求安全起見,詩織及兵衛瞄準機關甲胄的要害,拿劍刺進權水循環器裏,讓它的機能停擺。雖然不確定破心結界是否會在一瞬間連同裏頭機士一並毀掉,但若機關甲胄在這發狂,就會變得相當棘手。


    「真亂來。」


    詩織說話時語氣裏夾雜著歎息。


    「不想送死就別靠過去。那玩意兒——那裏是普通人、尋常機關甲胄沒辦法靠近的領域。」


    「怎……怎麽會有這種事——」


    其他的阿藝藩機士接連呻吟出聲。


    「照你這麽說,那兩具機體究竟是何方神聖!」


    順著詩織等人的視線看過去,〈紅月〉和〈冥皇〉正在交戰。


    待在一靠近就會發狂的境域裏,兩具機關甲胄持續廝殺。


    那是鋼鐵鍛造的——怪物。


    「——鬼神,應該這麽說才對。」


    詩織這句話語,不像在迴應阿藝藩機士……反倒像自問自答一般,化為輕喃,融於夕暮之中。


    ●


    「混混混混混混混混帳帳帳帳帳帳帳帳帳帳帳!」


    光成的啦


    哮聲明顯帶著狂亂氣息。


    一般人光聽到這聲音就不敢靠近了吧。任誰都知道他已經發瘋了。憤怒與憎恨交融,連他自己都無法壓抑,滿腹情感徹底爆發出來。


    然而事實上,光成他——〈冥皇〉身上已經不剩什麽像樣的戰力了。


    那雙手已經不堪使用,再加上破心結界對〈紅月〉又起不了效力。光成的怒吼連威脅都稱不上,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啦哮罷了。


    〈冥皇〉揮動派不上用場的左右殘肢。


    〈紅月〉則避開這些——朝它的懷裏衝過去。


    「混帳、混帳、混帳——」


    「吵死了。我要找的不是你。」


    說這句話的同時,〈紅月〉大力揮刀。


    導術結界相擦出光芒,刀刃隨之沒入〈冥皇〉的膝蓋裏,方才是雙腕,接著是右腳——從膝蓋開始進行破壞。巨型機關甲胄就此頹然崩落。


    緊接著——


    「——喂。」


    無力再站,〈冥皇〉的臉垂落之下方。


    不——曉月視線看的是頸根處,他不改目光所向並出聲問道:


    「你叫我殺你是吧?」


    他透過水晶眼凝視,穿透那細小的裝甲縫隙看過去。


    而在縫隙彼端——在徒有駕驗座虛名的座位上,可以看到沙霧坐在上頭。


    「你似乎不想活了嘛。」


    「曉月……」


    「現在還想死嗎?要我殺你嗎?」


    「……」


    沙霧開啟唇瓣——然而,從那兒發出的不是話語,僅有輕輕的嗚咽聲。


    美麗的臉龐因激動而扭曲,淚水濕了那張臉,沙霧隻能不斷喘息著。「曉月、曉月,殺了她沒關係吧?可以吧?可以嗎?」


    大概是看到她這副模樣吧——丹音愉快地問著。


    但曉月沒有迴答。


    沙霧亦未表達想法。


    當下隻剩一對格外有神的眼,默默凝視著那對淚濕雙眸。


    就在那時——


    「事到……如今……」


    光成用既絕望又狂亂的聲音嘶吼。


    下一秒,〈紅月〉的水晶眼探測到〈冥皇〉內部出現異常反應。


    是權水循環器運作異常。那高速循環已然超越上限,權水失控——意味著裏頭蓄積的力量將無關他人意誌釋放。換句話說,隻要機士有那個打算,機關甲胄就能化身為大型權水彈,逕行爆炸。


    〈冥皇〉全身散發著鈍色亮光。


    宛如螢火的點點光芒開始密密麻麻交錯,飛舞於機身四周。光芒的數量、亮度在眨眼間增高,〈冥皇〉那怪異身軀在忽明忽滅的光影中震動。


    任誰都能看出,那能量高到隨時都會爆裂。


    「——!」


    曉月操縱〈紅月〉將〈冥皇〉踢開。


    推測是不想讓爆炸波及到自己。


    不過——


    「想自爆就自己去。」


    下一刻,〈紅月〉重新舉刀,並朝海麵蹬去。


    「——喔喔!」


    出刀勢如破竹——向前突刺過去。


    〈冥皇〉已經失控,〈紅月〉的刀輕而易舉貫穿機能幾乎停擺的導術結界,將敵機中樞——駕駛座及其背後的權水循環器給破壞掉。


    「咕啊!」


    光成被超越人刀數倍的大刀貫穿腹部,自嘴裏吐出鮮血。


    〈紅月〉側鋒一轉——坐在駕駛座上、前豐聰家重臣的身體上下分家,胸部以上掉落至地麵。


    「啊哈——」


    一道愉悅的聲音出自丹音之口。


    同時——〈紅月〉的刀刃上,光成的血就像被吸收似地滑過刃鋒,這不知是否為錯覺。


    無論如何……


    「……」


    權水循環器不再低鳴。


    〈冥皇〉的動作在瞬間停擺,接著腳步踉蹌——那巨大機身激起大量水花,朝海麵頹倒下去。


    而在它頸邊,沙霧坐的駕駛座上正擱著黑色鋼指。


    那自然是〈紅月〉的手指。


    「曉月……為什……麽……」


    「我討厭主動尋死的家夥彳」


    曉月迴道。


    「理由是什麽都好,我才懶得管那種人的請求。」


    「……」


    沙霧愣愣地凝望著〈紅月〉。


    就在那時——


    「曉月!」


    丹音的尖聲叫喚瞬時間迸發。


    「——!」


    〈紅月〉錯愕地朝背後看去。


    就在它眼前——有權水彈飛至,這事就發生在下一秒。


    曉月當下決定要讓攻擊失效。但權水彈似乎一開始就不是射來破壞〈紅月〉——當然,也不可能辦到——權水彈正要被〈紅月〉的導術幹涉時,彈身就先行炸裂了。


    「唔——」


    破裂的權水彈噴出陣陣白煙。


    那些霧蒙蒙的煙遮蔽了〈紅月〉的視線。一般而言,論水晶眼的靈視機能,就算隻憑聲音反射也能生成約略影像,看樣子權水彈似乎一開始就想製造煙幕,推測白煙裏混有霧狀權水。四周散布了大量靈力,就連水晶眼都難以對焦。


    「被擺了一道……」


    〈紅月〉像在庇護〈冥皇〉——不,像在庇護裏頭的沙霧般聳立。


    而在它正前方,就在下一刻……一具人型物體搖晃現身。


    不對,那是具機關甲胄。


    身處在白煙之中卻仍相當醒目的一身雪白。


    是白色重裝甲——


    「——九十九眾!」


    曉月叫喊道。


    〈紅月〉以猛烈之勢揮刀橫劈過去,但——


    「——!」


    沒有砍中白色機關甲胄的感覺,刀刃隻斬到空氣和煙霧。


    莫非那是在白煙裏投影虛像的幻術?


    還是亂破常用的金蟬脫殼術?


    白色機關甲胄的身影有如融進半空般消失,下一秒又在〈紅月〉背後出現。但它看起來似乎對〈紅月〉沒有多大興趣,白色機關甲胄貼著〈冥皇〉的機體蹲下,打算從破損部位裏拉出什麽東西來。


    「我得迴收禦杖代機匠製造的導術操控盤。這東西用了日緋色金。」


    「你這混帳——」


    曉月發出怒吼:


    「毀滅禦杖代村的人就是——」


    「嗯?」


    白色機關甲胄一麵起身,一麵帶著笑意說道:


    「哦,居然知道禦杖代這個名字,也就是說,你那具機體也是禦杖代村民所打造的吧。」


    跟飽含怒意、憎恨的曉月發言形成對比,白色機關甲胄機士的聲音顯得格外沉著。


    「是的話,不連你那具機體一起迴收可不行。不過,眼下要先處理這具。」


    白色機關甲胄咻的一聲便拉開距離。


    純白機影融入白煙之中,輪廓漸漸消失——


    「石田光成。原以為你可以多撐一陣子。到頭來,敗將終歸是敗將。」


    「……果然,會有〈冥陣〉出現,就是你們暗中牽線的吧!」


    「閣下在含血噴人呐。」


    該名九十九眾男成員語帶嘲諷地說道:


    「我等不過是實現光成大人的願望罷了。傭兵這種東西,原先就是因應需求而生。」


    「少在那鬼扯!」


    曉月發出怒吼,〈紅月〉同時朝白色機關甲胄舉刀砍去。


    刀的劈擊將煙霧一刀兩斷,從中吹散——然而正如同方才,前方已不見白色機關甲胄的蹤影。


    〈紅月〉錯愕地扭頭看向右斜後方。


    白色


    機關甲胄已經移動到那裏去了。不對。或許他一開始就在那兒也說不定,八成沒有移動。搞不好從頭到尾都是曉月一人被詭異的把戲所迷惑。


    不論真相為何——


    「無所謂。你們的陰謀已經化為泡影。接下來要死的就是你了。你想立刻上西天,還是要抖出同夥再死,挑一個吧,九十九眾!」


    「哦,挺有精神的嘛。」


    九十九眾男成員狀似愉悅地應道。


    「不過我等在這的目的已經實現了。」


    「什麽……?」


    「雖然比原先預計的還要早就是了,也罷,石田光成算是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樣就夠了。」


    這句話究竟是何含意。


    想歸想,九十九眾當然不會再透露更多——


    「往後應該還有機會對上,現在就先告辭了。」


    「別想逃!」


    〈紅月〉順著迴首姿態再次持刀橫掃過去。


    然而,刀尖卻隻有微微擦過跳向後方的白色機關甲胄裝甲,威力完全沒有發揮。〈紅月〉更加深入地突進並揮出斬擊,不過——


    「——!」


    就在下一刻,白色機關甲胄分裂開來。


    不對,不是分裂。是它打開機身上所有的裝甲,從中射出隱藏在底下的大批權水彈。而追著白色機關甲胄、往前踏出的〈紅月〉正好衝進靶心。


    「嘖!」


    權水彈對機關甲胄起不了效用,是因為威力被導術結界抵銷了。但這並不表示抵銷額度無上限。一旦對方放出超越導術結界事象幹涉容量的破壞力,最後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丹音,強化防禦……!」


    曉月在危急時刻高聲下令。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


    隻要能報仇雪恨,死也甘願——自己說得煞有其事,那又為何不選擇斬殺九十九眾,反倒優先保護自身安危呢。


    難道說是為了——


    ——轟然巨響襲來。


    白色閃光朝〈紅月〉及〈冥皇〉籠罩過去。


    權水循環器遭人破壞,〈冥皇〉已無法展開導術結界,被大量的權水彈炸得四分五裂身首異處。


    最後……


    「……」


    爆炸威力緩和下來——就在那時……


    曉月眼前已遍尋不著白色機關甲胄的蹤跡。


    「嘖……」


    他啐了聲。


    後來有段時間,曉月一直透過水晶眼瞪視那片虛空——


    「…………為什麽……」


    直到聽見沙霧的詢問,曉月才迴頭看去。


    「剛才都說了,我沒興趣成全你。」


    「……不是那樣的……」


    對方如此迴應。


    看來似乎察覺了什麽,沙霧眨眨那對雙眸。


    ……剛才那番舉動的可能性。


    或許是因為背後有沙霧在,曉月才選擇用導術結界擋下權水彈的威力吧。


    「……」


    曉月沉默不語。


    不過,〈紅月〉的動作似乎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它扯開〈冥皇〉的裝甲板,從中救出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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