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所製造的惡意和陰謀的風暴姑且不論,自然的風暴吹了一晚,東京的上空在翌晨呈現一片晴朗。


    “但是,這個季節的天空雖然晴朗卻沒深度。看起來好像塗抹上一層藍色的油漆。”


    續如此批評著。終瞪了哥哥一眼,說:


    “……說話別這麽文縐縐的,趕快刷牙好嗎?這裏實在太窄了。”


    竜堂家的盥洗室雖然不小,但是,四個人同時洗臉的話,果真是狹窄了些,何況年長的兩人身高又比一般日本人高,手腳也比較長。


    “喂!餘,牙齒刷幹淨!別以為別人都沒注意,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被始這麽一說,餘迴答“是”之後,縮了縮脖子。動作訪佛惡作劇的小狗一樣。


    相差十歲的哥哥,儼然像是半個父親。況且,他們的父親在十年前亡故,這個長兄又在弟弟們的學校擔任理事和講師,在餘的心境上,就好像是對抗三冠王的新人投手,叛逆這種事,是連想都不會想的。


    然而,次兄續和三弟終都認為“始對餘特別疼愛”。特別是終的感覺更濃厚。


    “我從沒被說教過哪。一開始受到批評的時候,就會自己反省哪裏做錯了呀;怎麽可以說我蠻橫?”


    終有所不平,但是,他即使受到責難也不會做惡,或是做出嚴重,陰險的壞事;所以,對哥哥而言,還不能說是個難以管教的弟弟。而哥哥也不會對他做出不合理的行為,或許因為年輕,家庭戶長意識較強烈,偶而有點過於高傲,但是就竜堂兄弟的境遇來說,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雙親俱亡,祖父母也不在了,而竜堂家的血無論如何也都不是尋常的。


    玄關的鈴聲響了。嘴裏叨著牙刷,身穿睡衣的餘跑去開門。一位身穿牛仔裝、棉布襯衫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頭發的長度介於短發和半長之間,細致的五官使輪廓非常清楚。


    “喲!在女士麵前,這是什麽樣子!趕快去換整齊的衣服。”


    這是姑丈夫婦唯一的女兒鳥羽茉理。


    十八歲,今年進入古祥寺附近的青蘭女子大學就讀。是個比母親多了三分美麗,且七倍於父親明朗活潑的女孩,她深信使表兄弟的生活維持文明是自己的任務,即使在自己考試的前一天,也來幫這四個人做晚飯,喝了酒之後才迴去,並且仍然能夠毫不危險地通過考試。的確不是個平凡的女孩子。


    “是啊,在竜堂家族中,茉理是最傑出的人物了。連始大哥也抬不起頭來呢!”


    續如此評斷,始隻是苦笑也不加以否定,終和餘在她的麵前,也隻有一味地服從了。


    茉理將大紙袋放在玄關大廳,穿上準備好的圍裙,環視這群無意中排列成隊的兄弟。


    “大家應該都還沒吃早飯吧!”


    “還沒有!”


    “臉洗好了吧!那麽,把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將棉被拿到二樓的走廊曬,然後到餐廳來。我來替你們準備早飯。”


    她迅速地指示之後,抱著大紙袋進人廚房。竜堂兄弟中的三人跑上樓去。


    隻有一個人——奇跡似地已經將棉被曬好的始,坐在餐桌旁打開番茄汁罐頭。


    “姑媽好嗎?已經一個月沒見了。”


    “精神很好呢!我的父母打算侵占學院吧!我可是非常清楚。由於貪婪無控而又沒有膽量,甚至命令我不要常出入竜堂家呢!什麽命令哪!他們大概認為如果我很少出入的話,他們就可以加快侵占的速度了。”


    一邊數落著父母親,茉理一邊展現精巧的手藝,烤麵包、煎荷包蛋、煮菠菜麵、蔬菜湯,一道道的可口食物隨之上桌。當其他三兄弟從二樓下來的時候,餐廳裏彌漫著引起食欲的香味。


    “他們大概不知道自己千方百計地想侵占學院,女兒卻與之背道而馳。無法預測未來,卻想要處理現實,夢已經患上糖尿病了。”


    企圖侵占學院的野心家,想要靠女兒是不可能的。


    “哎,與本分不相稱的夢即使暫時能實現,也不見得是幸福。”


    竜堂家的兄弟們聽到這樣的說辭,也不免覺得姑丈有點可憐。


    “雖然如此,你也不要太恨姑丈和姑媽。”


    “是、是。那對夫婦可真是拚命呢!朝向目標努力的樣子真是美極了!”


    雖然有一半是為了開茉理的玩笑而說的,但也不完全是說謊。即使是快被理事會驅逐的始,也不會憎恨姑丈,說清楚一點,雖不至於喜歡,但是要說到憎恨,姑丈還不夠格呢!續對姑丈的苛刻,有一半以上是意識上的惡作劇。


    “談談別的。茉理,聽說前些日子受到初次見麵不知哪來的學生求婚,是真的嗎!”


    在如此詢問的續麵前,茉理一邊做沙拉,一邊點點頭。


    “在聯合晚會的第一天,自稱是那家夥母親的人來過電話。希望我和他的兒子交往,然後走向結婚之路。我就說啦,我可沒有和連求婚也無法自己說出口的男人結婚的興趣。”


    “現在這種孝順母親的人很罕見呢!”始說。


    “是啊!連離婚的時候也要母親來說羅!一定是!”


    茉理的聲音充滿不愉快的氣息。


    “我敢斷言,日本一定是從年輕的男人開始滅亡的。今天,無法信賴的墮落家夥實在大多了。”


    “我也是年輕的男人呢!”


    “啊、始是例外。你即使在核戰以後的地球,也能生存的很好。”


    “……覺得好像在要求你誇獎似的。就算是有點勉強。”


    “當然是誇獎你啦!”


    茉理望著始的臉的眼中,充滿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爸正在進行的壞事。始,要你擔任一個小小的學校法人理事,確實不合適。與其和爸爸相爭,不如勝任更大的事業,我倒希望你能培養自己的正氣。”


    “所謂更大的事業是指什麽!”


    嘴裏塞著第三片吐司的終問,結果沒有人迴答,餘津津有味的問道:


    “始哥哥,你被免去理事職了嗎!”


    “大概是吧!”


    “那麽,從下個月開始要怎麽活下去呢?”


    “大概要送報紙、送牛奶吧!續哥到俱樂部工作,始哥因為健康不佳而患了病。”


    終說完之後,餘非常高興地接下去:


    “所以,一麵咳嗽一麵這麽說吧!抱歉給你們大家添麻煩了。然後我們就迴答說,哥哥,不用多說什麽……。”


    兩個人同時噴飯,餘還把剩下一點番茄汁的杯子碰倒了。


    “缺乏危機意識,你們真是的!”


    續像是吃驚地看著弟弟們,把毛巾丟到餘的頭上。


    成為弟弟們笑柄的始,目光銳利地用斜眼瞪一瞪他們,倒也沒有怎麽生氣,隻是對著茉理聳聳肩:


    “啊!算了。我是日本至今最年輕的學校法人理事,順理成章地也就成為日本最年輕的解職理事吧!既然得到茉理的允許,倒不如暫時培養正氣,好做長遠的打算。”


    “這是由上頭所決定的,但是在理事會中,事態難道沒有轉責的希望嗎!大哥。”


    “沒有。想想昨天晚上的情況吧;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你認為姑丈可能宣戰嗎!”


    這時候,終插嘴問道。


    “這次的理事會還要出席嗎?”


    “當然,在被解職之前仍然是理事啊。領了薪水啊。”


    “啊、領了薪水嗎?”


    “當然羅!如果不出席的話,你們剛才的笑話不就無法成立了?”


    “話是沒錯,可是,出席的話你一定會很生氣喔!”


    “每次我給你零用錢的時候也很生氣。為了我的精神健康著想,不妨


    取消給你的零用錢吧?”


    “那、那豈不是惡性虐待又不人道嗎!”終憤憤不平地說。


    茉理將自己的吐司對折送進口中。


    “爸的確深信自己有勝算,或許是誰促使他有信心的吧!他還很偉大地表示,自己絕不會隻擔任第二任院長而已。似乎在驅逐始之後,漸漸會有什麽改革讓他出頭的樣子。”


    姑丈平常就主張:


    “單隻有人文學部和經濟學部的小規模學校,將來是沒什麽發展的。待轉移到八王子的廣大校園之後,再新設國際關係學部、情報學部、經營管理學部。技術科學部等等,學生數目並增加三倍。”——雲雲。


    小規模學校是祖父的理念之一,但是,時代漸漸改變了。校園的轉移和規模的擴大,倘若是應現代的需求而改變,那也是不得已的。不過,伴隨轉移事業而來的權力鬥爭,肉食獸群的暗地活躍,卻令始感到不快。


    始非常清楚一件事,在姑父的背後有惡名昭彰的國會議員古田重平撐腰。為了威脅理事會,姑父不隻一次抬出他的名字,古田本身也曾經開著黑色賓士車驅校本部。始認為,不論怎麽看,最後被吃掉的應該還是姑丈吧!


    即使如此,靖一郎仍然非常熱衷於排除前任院長的影響。


    三萬坪的校園,擁有兩個學部的大學,還包含了女子短期大學、高等科、中等科、幼稚園等用地,確實狹小了些;不過,距離新宿新都心卻很近。賣掉的話,能獲得巨額利益是無庸置疑的。


    “在八王子北方的確保有五十萬坪土地,可以轉移整個校園。”


    這是院長鳥羽靖一郎的構想。


    共和學院理事會是由院長、常任理事兩名、理事九名、監事兩名等共十四名組成。反對院長這個構想的,包含始隻有三名。七名讚成,四名中立采旁觀者的形態。始認為如此正顯示出那四人的無能。


    依他所見,形勢既已決定,是不太可能逆轉的。倘若沒有理想,又不能靠誌氣固執地反對到底,倒不如趕快順應大勢的好。不過,或許是打算高價賣出自己的一票吧。


    以前掛在院長室的“自由奔放”匾額被拆下來,換上現任文部大臣所致贈的“勤勉、至誠、努力”匾額時,始對於姑父卑屈的精神,隻感到更加的悲衰。他曾經向姑父要求拿迴匾額。


    最初,靖一郎拒絕了外甥的要求,後來發覺如此似乎在表示自己的氣量狹小時,才把匾額交給始帶迴去。始帶迴家之後,就用來裝飾二樓客房和室的牆壁。


    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個代替始,重新被選任的理事班底,毫無疑問的全都是仰仗古田議員鼻息的人,究竟到最後是否會站在靖一郎姑丈這邊,還是個未知數呢?


    “例如,古田議員下迴再將姑丈驅逐,就可以完全侵占學院了。屆時所采用的某一手段,就是把大哥叫迴去作為操縱的木偶,古田也就可以掌握實權了。”


    續如此的表示,不像是個十九歲末成年的男孩所說的話,而始卻覺得古田或許會采取更不相同的手段。既然始都被驅逐出來了,再煩惱肇事人靖一郎姑丈的將來,也未免大白癡了。


    姑丈在昨夜離開竜堂家以前,就已經不斷地向理事們遊說:


    “這個說法對始而言是非常殘酷,但是,僅因為他是創校者的孫子,就讓這個不論身為教育者或學校經營者都還缺乏經驗和知識的人物,成為理事的一員,不管對學校或他本人都是不好的。所以,不如以將來複職為前提,暫時免去他的理事職,好讓他多累積一些經驗!”


    真是太厲害的偽裝了,始這麽想,表麵裝得一點異議都沒有。


    想辭的話就辭吧!目前侵占應該也不困難,始雖然這麽想,但那卻又會成為“因為有父母留下的遺產可依靠,才敢這麽說吧。”這種壞話的根源。的確是事實,然而,提到遺產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東西。隻有這幢房子、土地、幾張有價證券、人壽保險金,以及以四個人名義投保的簡易保險而已,兩年沒有工作的話,也是會立刻坐吃山空的。


    始從以前就覺得,自己和兄弟們在這個時代總像是異端的存在。兄弟們所擁有的超越常識的能力,配合出生的時間和空間,不由得令人感覺不對勁。傷佛在中國神話中常見的“從天上被下放到人間的放逐者”。正如同茉理所言的,或許還有其他更大的、應該做的事業為始他們準備著。當然,這也可能隻是妄想罷了。


    “吃完早飯後,把盤子和杯子拿到廚房去放著,然後趕快出去,在午飯前都不準迴來!別在這礙手礙腳地打擾我打掃和洗衣服!”


    四個兄弟可是老老實實地聽從茉理的命令。這種時候,對於他們這具有軍事司令官風格的表姐妹,也隻有服從了。


    首先,對她的善意和對家事處理能力發出的不平之鳴的話,就會受到處罰了。


    就這樣,九點三十分,兄弟四人各自服裝整齊站在玄關大廳。


    “終哥哥,去哪兒!”


    “這個嘛……新宿正在上映懷舊的科幻動畫大會豪華無節操六大作,去那裏打發打發時間好了。”


    續前往區立圖書館,始則到高出馬場那家他常去的舊書店露露臉。


    茉理開始打掃廣大的房子。


    ※※※


    這時候,被茉理批評成“貪得無厭”的父親,被邀請到了古田議員的家,正進入玄關內。


    古田議員在東京的住所,位於千代田區四番町。這個男人的資產幾乎都是不勞而獲的,連種滿大樁樹的三百坪宅邸,據說也是利用令法律和常識蹙眉的作法,而落到他的手中。至於否定這個謠言的根據,並不在鳥羽靖一郎的身上。


    那麽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古田的第一秘書奧島健三,也已經決定接替始就任共和學院的理事。他比主人古田具有更紳士的外表,說話的語調也比古田穩重。若要作為腹語術的玩偶,簡直是最適合的人選,古田的意思也多半透過他來加以反映的。


    到底他還想要求什麽呢?鳥羽靖一郎按捺不往滿腹的不安和不滿。


    丈人的財產共和學院,是否隻經過他的雙手,就直接飛人古田的懷裏呢!如果真的變到那種地步,可就無法忍受了。


    在會客室頂著碩大身軀的古田,僅用下巴無禮的打個招唿後,便坐在完美卻不合適的路易王朝式椅子中,從高爾夫球裝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意大利大理石製的茶幾上。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的正麵照。


    “怎麽樣!”


    “啊……!”


    “照片中的男子,你覺得如何?”


    靖一郎聽他這麽一問,重新又審視了一下照片中的人。二十歲出頭,予人暴力而非有力的印象,與其說是目光銳利,倒不如說是目光兇狠,鼻子和下巴的連線剛毅有力,厚唇,皮厚油光光的,短發。


    “是古田先生的兒子嗎?”


    “是的。今年二十三歲,興國大學商學部四年級。”


    和父親一樣是個粗俗的人吧——靖一郎不懷好意地想。當然,他沒有表現出來。這時候,傳來古田的聲音。


    “聽說你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


    “是、是的。”


    “讓他們成為夫婦的話,應該是不錯的配對吧!怎麽樣呢?”


    靖一郎的神經突然轟擊起來,這真是有如晴天霹靂的奇襲攻擊。讓自己的女兒和古田的兒子結婚,這簡直如同一場惡夢!他好不容易才發出僵硬的聲音。


    “這顯然是很寶貴的提議,但是,古田先生,我的女兒才剛升上大學,尚未到達結婚的階段呢!”


    “我知道。我的兒子也還沒就業,尚一事無成。”


    靖一郎才安下心來,卻一瞬間


    又被打碎了。


    “……所以我們麵對麵談好婚約就好了。結婚的事,等我的兒子就業,你的女兒大學畢業之後再說吧!”


    “就、就業的地方決定了嗎……!”


    “共和學院院長的秘書。從事三、四年的學校經營之後,在結婚前再擔任理事,就不會被旁人看輕了。”


    靖一郎自覺自己似乎陷入半失神狀態,最壞的想像一一實現了。


    而且使用的是極為多彩的化妝。現在在他麵前做然端坐的男人,不僅猛惡兇狠,而且無止盡的貪得無厭。宛如披著華麗西服的肉食性恐龍。


    靖一郎的地位,資產,甚至連女兒都想要強奪。恐懼和後悔如潮水般地充滿靖一郎的全身,他感到唿吸非常困難。


    “非常感謝。但是,我必須確認女兒的意思,單憑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能決定的。無奈她是個個性強悍、不輕易順從長輩意思的孩子。”


    對於靖一郎的借口,古田嗤之以鼻。


    “你難道沒有管教自己的女兒嗎?順從長輩是日本女性的婦德,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如果是我的女兒,一定非常高興,感謝雙親賜予良緣呢!”


    說完過於完美的台詞之後,古田的雙眼露出疑惑的目光。


    “或者,你的女兒已經有心上人了吧?”


    這真是意外的想法。


    才十八歲的女兒,即使有男朋友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靖一郎決定利用古田的疑惑。縱使是虛構的故事,為了阻止古田父子邪惡的婚姻,也不得不製造個障礙出來。


    “啊、不是非常確定。”


    “……難道是竜堂家的兄弟之一?”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這是老實話。這時候,靖一郎為了保護獨生女兒以免受到古田父子這對肉食獸的侵害,不得不決心讓外甥們來擔任牧羊犬的任務。然而,一想到牧羊犬也可能會有被肉食獸吃掉的危險,他的確有點動搖。


    “古田先生,你不會對我的外甥們做什麽吧……?”


    “嘿,怕什麽。不管是卸任的理事也好,學生也好,被卷人吵架或事故的可能性都會存在的啊!”


    古田露出粗暴的表情,不高興地將變溫的茶送到嘴裏。靖一郎雖然感到口渴,卻一點想喝茶的意願都沒有。不論是始也好,他的弟弟們也好,即使他不喜歡他們,也沒想過要殺害或傷害他們。能夠占領學院就行,倘若發生流血事件就不太好了。


    靖一郎自有打算,女兒茉理對他而言,是非常寶貴的人力資源,一定要有效運用至最大限度。當然,身為一位父親,心中必然希望女兒幸福,然而,在與之同等以上的比重下,也必須滿足雙親的需求。


    他的心目中已經有三個適當的候選人,正確他說,是候補親家的關係。


    一位是二度擔任文部大臣的保守黨參議院議員,一位是擔任東京都教育委員的銀行副總裁,另外一位是東京近縣的國立大學校長兼工學博士。為了強化自己及共和學院在教育界的地位,他們可以說是最有希望的人選。


    但是,古田議員的兒子?興國大學不論是在社會輿論的評價上,或是學力方麵,都遠遜於共和學院。二十三歲的年紀仍然是那兒的學生,可見大概是重考生或留級生吧!若是就讀東大也就罷了,興國大學——靖一郎不得不蔑視他。


    不過,那種蔑視卻是由恐怖、絕望、黑暗三位一體形成的。如何才能拒絕古田毫無道理的要求呢?好不容易才將始驅除,又從後門侵入一個更惡毒的家夥。


    古田議員的長男,已經和父親選舉區內首屈一指的素封家的女兒結婚,不論是以其財力或政冶勢力為背景,都準備繼承父親的地位,畢業於一流私立大學的經濟學係,在大規模的石油公司工作,不久就要登上股長的位子。


    是位令人毫無怨言的青年。


    次男義國,簡直是父親的翻版,麵且不論從那兒看,都是惡劣的翻版。暴力和權力,對父親來說,勉勉強強算是政冶性的武器;對兒子來說,就單單隻是兇器了。


    在暖昧的迴答之下,靖一郎從古田家出來,他的頭上是一片虛無的青空。


    ※※※


    在竜堂家的頂樓,有一間十二榻榻米大,附氣窗和天窗的木板隔間。


    這是幺弟餘的房間。至去年為止是終的房間,在弟弟升上中學的時候,才交換房間的所有權。


    終也是在升上中學的時候,從續那兒“接收”了這個房間。大概因為沒有一個小孩會討厭“頂樓房間”的緣故,為了公平起見而有這種安排。


    現在,終的房間位於餘房間的正下方。在二樓的東南角。二樓還有兩個哥哥的房間,以及供客宿的八個和六個榻榻米大的相連和室。


    表麵上過了幾天平和的日子,但四月以後即將成為高一學生的終,多少一定要注重讀書。在芝麻大小事都要責備的長兄麵前,能夠敷衍了事就罷了,但這卻不容易。


    身為世界史教師的始——或者說,即使是——也是破格型的教師。


    在考試之前,必定將試題告訴學生。全部是記述式的問題,也可以攜帶自己的筆記。


    雖然,終很想選擇按傳統方式授課的日本史,但是,始和續都決定終要選擇世界史。


    “想知道年代的話,可以查年表。要曉得單字的話,也可以查字典。


    重要的是一定要更努力研究自己的主題和方法,為了分數而死命背誦數字或名詞,這樣的人生沒有什麽意義。重要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筆記。


    話是沒錯。但是反過來說,不就是無法在考前一個晚上猜題了。對中學時代以猜題名人而名聲大噪的終來說,這豈不是世界未日了?


    “試述中國史上長江的作用,試述古希臘的都市國家……這種問題可不是簡單一、兩行就可以寫完的那!”終慨歎不已,沒關係,不用著急。本來就不像哥哥們,想在大學專攻曆史。隻要修學分就可以了。說不定始在辭去理事職之後,接著也不擔任講師了。打開窗戶,終吸入夜裏的空氣。白天的雨換成霧氣,大氣濕潤的手撫觸著終的臉。這種天氣讓人連想出去玩的心情都沒有,身體和情緒的狀況都不對勁,不如先預習功課。


    終竟然產生這種奇怪的想法。


    突然俯瞰下麵,庭院裏出現一個人影。終立刻發現那是穿著睡衣的餘。


    “啊、餘的病又發作了。”


    終一邊眨眨眼,一邊喃喃自語。


    隻有哥哥們和茉理知道,餘有夢遊症的傾向。上小學之前,常出現在走廊的情形一點都不稀奇。也曾經從樓梯上滾下來,把祖父壓在下麵。至今已經兩年沒再發生,難道又複發了?


    長兄始一直都要餘把夢的內容詳細說明,然後記錄在筆記上。


    終想向他借來看的時候,卻總是以“繳交訂閱費”說法拒絕。終認為當然沒辦法了。


    數天前,雖然救了被綁架的餘,在哥哥們看來,亦仍然隻是未成年的做法。


    總之,對待餘總是有各種特殊待遇,去世的祖父母也是最在乎最小的孫子。


    不管怎樣,總不能放著因為夢遊症而在半夜亂走的弟弟不管。有了這個停止讀書的大義借口,終飛奔出去了。


    時針已經超過十一點,四月六日也所剩不多了。他踱著腳尖下到一樓,穿著運動鞋小聲走出玄關,餘已經出門走到馬路上了。


    “去哲學堂嗎?真糟糕,這家夥真是的。”


    並非哲學堂糟糕。而是從竜堂家到那裏,中途一定要通過新青梅街道,這條路晚上常有大卡車經過。


    如果大卡車撞上餘而全毀的話,豈不是不妙了?


    這種擔心,除了竜堂家的人以


    外都不知道。在各種角度上,自己兄弟們與一般的人們相異,終和哥哥們也都知道。最乖巧的是老麽的餘,事實上,最危險的也是個性穩靜的幺弟。


    哲學堂公園的麵積超過一萬五千坪。在這個季節,夜間賞櫻花的人也很多,但是,遇到這個夾雜著雨霧的夜晚,卻一個人影也沒有。林木叢立,門和建築物複雜地交錯,隻見黑影幢幢。


    幸好沒遇上卡車,餘和終進入了公園,終看到密林中有一對熱戀的男女纏在一起。


    “春天來了!”終一邊感慨著,一邊追弟弟。


    終本身並沒有夢遊的經驗,無意中聽到過哥哥們的談話,似乎餘的夢遊與普通的夢遊症有些微不同,又無法斷定,所幸餘的步伐不那麽危險。讀書在這時候也沒那麽重要了,終覺得任何人都會這麽想吧。


    在雨霧浸濕的土裏行走真是辛苦,即使是身輕如燕的終,每走一步也會在地麵上留下靴跡。終突然注意到,隻有他的後方有殘留的腳印,前方並沒有留下任何足跡。終將視線集中在弟弟的雙腳。隻穿著襪子的餘,雙腳並沒有著地。腳和地麵之間,約有三指長左右的距離。


    “空中飄浮……”


    終吞了一口氣。這現象對他來說並不稀奇,但若是別人看到,恐怕就糟了。


    他看看周圍,發現並沒有其他人在看。可是,也不能如此悠閑啊!如果不將弟弟強行帶迴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但是,有個夢遊症而在空中飛的弟弟,在東京恐怕也隻有我們兄弟了。”


    別說是東京,就連日本或全世界,有這種狀況的大概也隻有竜堂家的兄弟了。不能在電視上演出而自豪,真是非常遺憾。


    ……突然傳來一陣怒吼。一名男子從樹叢中站起來,一麵拉起褲子,一麵破口大罵打擾他樂趣的少年。


    餘通過樹叢旁的時候,好像碰到了男子的腳。


    男子看起來不像學生,也不像是工人,可能是有組織的自由業者吧!他從花俏顏色的休閑衫胸前口袋,雖然在晚上還是掏出太陽眼鏡戴上,說不定基本上倒是個老實的男人。似乎也傳來女人製止的聲音,但這卻反而令男子更好戰似的,開始粗野地推著餘的胸口。


    “要嚐嚐看嗎?小鬼!”


    終的耳邊傳來怒吼的聲音。


    終正想跑出去,肩膀都不知被誰輕輕接住。在完全沒有感到警戒的情況下,他知道手的主人是誰了。


    “啊、續哥……”


    “先稍微看一下情況。現在出去的話,說不定反而麻煩。”


    續的一隻手提著餘的背包和涼鞋。這些小疏忽正是終比不上哥哥的理由。


    男子抓著餘的衣領,打算將他拉到公園的深處,對這個不順眼,沒有抵抗能力的對手徹底加以製裁。忽然,他注意到某件事情。


    “什、什麽;這小鬼……浮在空中啊!”男子發現餘的腳飄離地麵約五公分。


    接著一瞬間,男子的手揮向餘的臉頰。真是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便一概采取暴力解決的類型呀!


    或許他貧乏的知識,令他以為這是用了什麽奇術吧!想再揮第二拳的時候,手突然停往了。


    珍珠色的光點,逐漸出現在餘的臉頰上。


    對竜堂家的兄弟而言,這是表示危險的信號。終踏出了一步,續又接往他的肩膀。


    男子更加狼狽了。被他恐嚇的對方,所現出的反應多少可以歸納成幾個類型,可是,跟前的少年的表現卻不符合任何一個類型。他一定感到有些可怕了。


    恐慌的氣息布滿男子的全身,口中喃喃自語,開始大量流著不符合這個季節的大汗,拚命想動著停住的手。


    但是,男子的表情和動作突然完全凍結了。這是在見到餘的雙眼的那一瞬間,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餘開著的眼睛張開了,金黃色的瞳孔從正麵瞪著男子。男子大概感到自己失禁了吧?在續和終趕過去的刹那間,餘已經開始動了。右手伸向男子的方向。


    餘的一隻手才輕輕地伸出去,男子便飛離約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好像是從餘的掌心又出現一隻看不到的巨掌,將男子推開似的。男子的頭栽進種滿黃楊樹的樹叢中,應該算他幸運,居然能就這樣失去神智了。


    終跳到仍然飄浮在空中,繼續往前進的弟弟前麵。


    轉眼間,終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彈到空中。好像在彈簧床上跳躍,或是搭乘雲霄飛車呈無重力狀態,也許是介於此兩者之間的感覺。在跟前,出現了樹梢,終迅速地伸出手抓住樹梢,兩腳勾住,好不容易才避免被丟到更遠的地方。


    “餘,夠了,往手吧!”


    在地麵上,續壓住餘的雙手。由於從前方太危險,隻好改繞到後麵。當弟弟臉頰上的珍珠色點狀消失,傳到續手掌上的微妙波動停止以後,餘越過肩膀迴頭看著哥哥。


    “……啊、續哥哥?”有點不放心地搖搖頭。


    “做夢了嗎?餘?”


    續的話不是在發問,而是在確認。


    直到餘點頭承認之前,有一段時間。當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拋到樹上的終,喃喃地邊叫不平,邊像京劇中的演員以輕柔的身段下來時,餘傷佛大夢初醒的表情,穿起續帶來的涼鞋。


    ※※※


    續敲敲哥哥的房門。由於哥哥一旦專心讀書,多少會聽不到響聲,於是他再次用力地敲門,終於有迴答了。


    始的房間很寬敞,空氣有點幹冷。厚重的裏木書桌上攤著漢文的書籍。


    “正在念書嗎?”


    “嗯,稍微看一下八犬傳的藍本。”


    “水滸傳嗎?”


    “不,是新五代史。記述一隻名叫盤瓢的犬,為了飼主前去取得敵將的首級,依約娶飼主的女兒為妻的故事。”


    “不就是八房和伏姬嘛!”


    “但這裏是以喜劇收場……餘怎麽啦?”


    闔上書本,始向後跨過椅子。續也在沙發上坐下來。續花了三分鍾說完整件事的大概。


    “……原來如此。不過,總算沒造成什麽大事。隻是打倒了一個無賴,以及終險些被樹枝擦傷,有點糟而已。”始用指尖敲敲椅背。


    “餘入中學以來,類似的事情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再發生了!”


    “連富士山也是一百年才噴火一次吧!今晚的事,說不定以後也很少發生。”


    始的身體一動,椅子仿佛抗議似地嘎吱嘎吱響著。


    “覺醒漸漸接近了!去世的祖父這麽說過。”


    “覺醒?那是不是說餘會發覺,到底是至今所看到的是夢,或是醒來以後的事情才是夢呢……”始用手指抓著下巴。


    “莊子。究竟是我夢蝴蝶,抑或是蝴蝶夢我……?漢民族真是了不起。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內部宇宙與實存的關係,就已經在哲學中升華了。”


    他的視線投注到書架上。祖父生前所收集的洋書漢籍,散發出的獨特味道流入兄弟的嗅覺。


    “即使如此,總是放不下心。陰謀綁架餘的家夥們,究竟為了什麽目的呢?”


    “為了防止餘的覺醒吧!”


    始略微歪頭思索。


    “我也想過。但是,思考這種事嘛,不見得都是照平常既定的方向而來的。”


    “所以,為了促使餘的覺醒,才要加害他的羅?”坐在沙發上,續重新盤起長腿。


    “但是,那樣做會變成怎樣呢,況且……”


    “況且?”


    “覺醒後會變成怎樣,事實上誰也不知道。我們也是。或者敵人知道吧!”


    陰謀綁架餘的一幫人,雖然不能立即判斷是敵人,但在此時也沒別的稱唿方式了。


    “敵人有所行


    動,我們便加以對應。在這種情況下,也別無他法。我們的立場,以打棒球來比喻的話,就好像打擊者一樣,投手不投球的話,什麽都不能進行了。”


    “投手啊……”


    “控球技術差,而且又老愛投壞球的投手呢!”


    “教練是誰呢!”


    “教練嗎……?”


    “這種時候,在敵方應該存在著一位了解任何情況,掌握操縱大局的大人物吧!關越汽車公路的事件一直沒出現在媒體上,可見是一個相當有勢力的家夥。”


    始突然靈機一動。或許靖一郎姑丈和古田議員的策動,來源都與之有關吧?續用手指撥撥前額的劉海。


    “但是,那家夥究竟是為了什麽利益呢!”


    “沒有人是為了私利私欲而做壞事的。像希特勒殺害了四幹多萬個猶太人和斯拉夫人,也是為了在地球上建立日耳曼民族的千年王國。因為世界上連一個壞人也沒有,到處充滿了正義的夥伴,所以才形成這個美麗的世界。綁架餘的一幫人,大概也是燃燒著滿膛的正義感吧!”


    始對未現形的敵人一陣咒罵。而他本人並不知道,他的結論大體上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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