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場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兩旁墳墓夾道的暈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沒有任何障礙物,刺骨的冷風從坡道上唿嘯而下。風打在兩人的臉頰和額頭上,把外套吹得唿唿作響,直下坡道。


    寒風刺骨的日子。


    木場心中滿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兩人都是一臉疲憊。


    京極堂位在坡道上麵。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讓自己開心享受暗地搜查殺人事件的樂趣,木場懷著這不良企圖,從與石井訂立密約隔天起,說實話,他覺得意氣風發。


    明明前幾天還完全提不起勁,然後不由自主投入確認自殺者身份的無聊工作,就連長門那不機靈的皺紋臉,都覺得朝氣了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當事人,前往逗子,在城裏來迴搜索。


    木場這麽想。


    對木場而言,所謂來迴搜索才是關鍵。要感覺到活著的價值,除了勞動身體別無他法。雖然對石井大言不慚,但木場心中沒有任何計劃,也不是說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隻是心慌,需要競爭力而已。


    而木場最初的絆腳石,還是來自長門。


    老刑警憑著一股執著,持續腳踏實地地搜查,終於打探出謎樣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聽到這件事,木場開始對長門另眼看待。捕風捉影似的謎樣和尚,憑著追蹤記錄和傳聞,終於獲得了“肉身”。雖然不是炫目華麗的事件,對手也不夠兇惡,但一點一滴地調查,並得出若幹結果,這樣的行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嗎?——木場這麽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並不是東京人。因故被托給住在大森附近的親戚撫養,但聽說一畢業就立刻迴故鄉了。他的親戚沒有後代,因此才會不知道消息。長門死纏爛打地探查山田親戚的底細,終於打探出山田的故鄉。


    然而,聽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場著實困惑了。不,可以說是錯亂了。


    山田的故鄉在長野,並且在上田。


    母親生春真的時候死了,那正是將他托親戚照顧的理由,不過,山田的父親還活著,現在仍住在上田。


    父親——山田富吉,目前沒有工作,但本來是釀酒工匠——就是杜氏。並且聽說住在長野縣上田下之鄉的釀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號稱為“鴨田酒造”。


    木場聽到這個名字時,一開始還渾然未覺。然後突然想起和關口他們的對話,才愕然一驚。


    “誰啊,那姓鴨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釀酒屋的老板。”


    鴨田酒造。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循線搜查集體自殺事件,會牽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這種偶然都可能發生,那不是什麽可能性都有了嗎?這世上釀酒屋多如牛毛。伏見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島酒店,隨便哪一個都可以啊,幹嗎非得是下之鄉的鴨田酒造。


    被自己視為無足輕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後退——就像那樣的感覺。


    木場把這個偶然告訴長門。連老刑警看來都很驚訝,思考後如是說:“看來,那酒屋有問題啊。”


    據長門說,鴨田酒造這些年一直處於半休業狀態,到夏天為止好像都還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幾乎完全沒人上門,店便關了。


    “找不到相關的人,也沒有山田的行蹤。”


    剛開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長野本部轄區的行動頗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蹤,取得可確認春雄身份的相關資料。


    “想是各方調查縝密吧。”


    不,不是調查縝密。是因為宇多川朱美的供詞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義命案,山田春雄的父親是關係人,也就是說,因為其他案件已經被調查過了,找起來當然比較快。


    聽說富吉拒絕出麵,固執地進行確認,結果經由其他認識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遺體就是山田春真沒錯。


    聽說富吉對自己兒子的事情,頑固地什麽也不肯說。不僅如此,據說現在幾乎不與他人對話。長野的搜查員和認識富吉的人,都認定那是老人的偏執個性所致,但聽在與關口這類人有交情的木場耳裏,總懷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謂難以與人交往的病。


    “然而……”


    盡管木場悶悶不樂,然而長門卻如魚得水。木場看著長門衰老的矮小身軀,仿佛有什麽源源不斷翻湧而出,覺得有些忌妒。


    長門認為二子山的集體自殺與鴨田酒造間,或許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殺人事件的搜查,對鴨田酒造所有關係人目前的行蹤,,均作了某種程度的調查。


    “查了就會知道。”


    這是木場真誠的感想。


    據說鴨田酒造創業於江戶時期。如今已不見昔日光景,但——因為關門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全盛時期包含打雜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員超過六十個人,連其各自的家庭都算進去的話,關係人隨隨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謂全盛時期指的是從戰前到戰爭時期。戰後工作人員減少,也沒有雇傭新人手。也就是說,佐田申義的事件,是發生在鴨田酒造最景氣的時期,因此需要確認的對象非常多。盡管夾在戰爭的大混亂時期,還能某種程度掌握所有訊息,木場也覺得這真的不簡單。


    調查後,行蹤不明者,隻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緝中的宗像民江。她從昭和十九年事發後,便行蹤不明,直至現在。


    接著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經確認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這兩人,還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賢造。


    不過——賢造隻在戶籍上確認有其人,本人要是沒去過長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牽涉的事件。案發當時,聽說賢造已經到大陸去了。因此,轉而搜尋戰後歸國人員名單,但警方認為他與鴨田酒造沒有直接關係。


    順帶一提,民江的雙親在事件發生後,相繼過世了。


    過了戰敗歸國那段時期後,下落不明的人有鴨田酒造老板鴨田周三的外甥鷺宮邦貴。鷺宮在昭和二十年入營,也被送到大陸,記錄上寫二十三年歸鄉,但似乎沒有迴到鴨田酒造,也可能是記錄有誤。


    這麽一來——在實質上,行蹤不明的鴨田酒造關係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個人。裏麵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戰後立刻辭掉工作,不知所蹤。關於山田春雄,最後的目擊情報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現身於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戰爭結束後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蹤。


    長門首先覺察了人數。


    集體自殺的也是五個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麽剩下的四人會不會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麵也是。自殺的五個女人中,隻有一人確定是今年夏天失蹤的本鄉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兒。剩下的四人,如果確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與鴨田酒造有關,四位行蹤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體自殺者也不奇怪。


    就結論而言,這個靈光乍現的想法正中了紅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鴨田酒造的關係人。


    當然,這是借由照片確認的,也不能說是絕對。但是,並非一個一個單獨指認,而是八個看來很像,或是說都見過,那麽結論又不同了。


    木場認為關於這點,已經可以斷言了。


    二子山集體自殺事件的身份確認工作,就這樣簡單又不過癮地結束了。不僅如此,鴨田酒造關係人的消息,同樣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


    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麽樣呢?


    完全搞不懂,為什麽釀酒屋的工作人員非要在山裏集體自殺不可?並且——還把刻有菊花紋的匕首當做兇器。


    明明不是長門的錯,木場卻激憤地苛責老同事。長門照例邊笑邊說:“好了,接下來是葉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後也不給木場反駁的機會。


    “算式協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總結。


    木場的步調因此全亂了。


    他心裏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覺。


    在這當口,木場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當借口。


    並且還留著不清不楚的抑鬱感。


    ——不是更加混亂了嗎?


    越解決謎團越多。這樣的事件——不,事件群——對身體不好。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時候,心情還比較清爽。


    然後,報告仿佛追討敵人似的來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鑒定結果出爐。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結果,根本不需要鑒定——這就是鑒定結果。朱美沒有任何精神障礙。結論是,宇多川朱美擁有正常的精神與健康的神經,其精神狀態足以擔負社會責任。


    朱美所陳述不可理解的體驗與記憶,全是毫無根據的謊言——這是博學者的見解。話雖如此,離委托鑒定日還不到一周時間,實在是太迅速了。聽說所謂精神鑒定是相當精細的工作,通常不會隨隨便便提出結論,一般是不可能這麽迅速的。這證明了,朱美的謊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說預測到吧——這個結論,開始追究事情的始末。聽說關口和中禪寺敦子再三接受筆錄調查,結果得出的結論是,朱美長期佯裝發瘋,有計劃殺害了丈夫。各家報紙莫不大肆報道此事。


    木場的心情變成仿佛再次被誰丟棄了似的,失去了行動力。


    木場的行動力持續不到三天。


    這段時間,石井警部多次與木場聯絡。石井不愧是個謹慎的人,雖然有些地方似乎太過嚴謹了,很可惜,木場接到石井的聯絡,也隻能有氣無力地迴答。


    最初的報告是有關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據報告,諷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裏並沒有庭石。


    庭院非常亂,似乎有好幾處被挖掘過的痕跡,單到處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過雨,十分泥濘,因此並未發現血跡之類的東西。


    不過,走廊測下方和倉庫裏,好像有類似血跡的痕跡。被仔細地擦拭過了,但到處都有被認定為血液的附著物。雖然鑒定的結果,確認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斷其中有什麽意義。


    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與宇多川崇命案無關——隻有這樣。


    ——這不是教人覺得很不舒服嗎?


    庭石上如果沒有血跡還好,連庭石本身也不存在,這是什麽意思啊?再加上,發現了他人的血跡,這又是怎麽迴事!


    石井看來受到部屬極大的壓力,總覺得他喘不過氣來。然後,第二次是有關首級事件的進展報告。


    “被害人呢,木場,是風太郎。”石井這麽說。


    首級的身份,終於厘清了。


    頭——被害人聽說叫做矢澤駿六的風太郎。


    木場一時聽不懂,所謂風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聽任海風吹襲度日,所以最近開始被這麽稱唿。哎,雖然稱唿很好聽,但就木場看來,隻不過是不務正業、不正經的家夥。


    矢澤一邊做攤販的生意,浪跡全國居無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橫濱,做起以日計酬的搬運工。不過,不久後可能是厭煩了吧,矢澤最近幾乎不工作,隻是喝酒,說些沒用的醉話。


    然後,不知一時興起了什麽念頭,矢澤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兩三個風太郎來到鐮倉,最後有人看到他的行蹤是在二十七日。他有個同伴看了肖像畫覺得大事不妙,經由聽聞此事的派出所巡邏警員通報,石井警部親自出馬,確認照片後才確定。從痣的位置、缺了犬齒,以及耳朵的形狀,幾乎可以斷定首級就是矢澤的。


    話雖如此——石井又是親自出馬了。


    據矢澤的同伴說,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個“掩麵的詭異男人”來訪,仔細查問了四人後,指名矢澤,把他一個人約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澤被灌了酒,醉醺醺地迴來,非常高興地說獲得了輕鬆賺錢的好工作。然後隔天下午三點,對三位同伴說:“不好意思,這次我交上好運了。”


    留下這句話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男人為什麽要指名矢澤,工作內容如何,完全無法得知。當地警察,現正探查與矢澤交涉工作的詭異男人的特征,並追查其行蹤。


    ——被害者是不知來曆的人啊……


    木場覺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無關了……


    首級事件似乎越來越脫離主線。


    ——這樣沒問題嗎?


    依然找不到遺體的身體部分。


    並且聽說,目前唯一浮上台麵的可疑人物隻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師。


    不過,石井力主懷疑牧師是錯的。那牧師的確形跡可疑,供詞也很曖昧,出麵說明時聽說態度也不太正常,不過再怎麽說,牧師開始出現可疑舉動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後——據說是如此。


    也就是說白丘牧師的可以舉動,並非發現首級的時候,而是發現金色骷髏的時候。如果白丘與事件有關,那也是“金色骷髏事件”,對於堅持“金色骷髏事件”和“首級殺人事件”必須分開來看的石井警部,不論白丘的舉動如何可疑,當然都想將他排除在嫌犯名單之外。那麽早期的異常舉動,根本不值一提。


    木場總覺得不對勁。


    隻有情報不斷地出現也很傷腦筋。木場加以分析也解決不了,在目前的狀態下,隻讓木場更加意誌消沉。木場修太郎是必須親力親為的那種類型。


    最後的關鍵一擊是一個打給木場的電話。


    那個電話接近刑警辦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報紙報道朱美的鑒定結果後的第二天。


    男人自稱降旗,說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場的聯絡方式。


    “你是阿修……吧?”電話那端的男人說。


    被叫阿修,木場頓時不知所措。現在會這麽叫木場的人,隻有長門。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瑣碎地整理文件的皺紋臉,老人不解地擺出恍惚的表情。


    很難聽清楚的陰沉聲音,男人繼續說:“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齒科的……”


    ——哦,那個牙醫的兒子啊。


    想起來了。


    超過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時玩伴,有點怪的小孩。那個怪小孩說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見一麵,聲音很迫切。木場雖然覺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說不定能稍微化解陰鬱的情緒——便接受了對方的要求,還訂了四穀小料理屋的房間。


    然後,飄雪的夜晚,帶著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表情,降旗出現了。


    記憶中的降旗,是個眼鏡圓滾滾的,什麽話也不說的小孩。戰時戰後的消息不得而知,這次好久不見,那種印象完全沒變。體形變大了,但還是個眼鏡圓滾滾,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鏡還布滿血絲。


    降旗一坐下,寒暄後早早談起令人不舒服的噩夢,是沒入海中變成骷髏浮起來的女人的夢。木場吃了一驚,接著懷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狀態。


    “那個怎麽了?你沒事吧?”


    “什麽怎麽了,我就做了那女人變成那副模樣的夢啊。”


    “真是惡心,我不想聽那種故事!”


    木場丟下這句話,現在並不是聽那種故事就會高興的心境。希


    望他適可而止。


    “惡心的故事我從友人小說家那裏聽到爛了,沒有必要特意被叫出來聽你說。已經夠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關口的話,我介紹給你。這類故事是那小男人的專業。那些神經啊,精神啊,是關口拿手的領域。”木場說出那陰沉的小說家名字。


    降旗認識關口。


    “關口?那個小說家關口巽嗎?阿修,你認識啊?”


    “認識?隻是戰友啦。孽緣。”


    “孽緣?東京警視廳的龜刑警和前衛小說家是刎頸之交,這確實是很滑稽的笑話。”


    “我不懂什麽刎頸還是滑稽。本來你說有事商量我才來了。我是說,我不想聽那種女人的夢。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種故事去跟關口說。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紹給你。把他叫來這裏吧,我一叫他就會來。”


    木場一邊抓了醃海鮮小菜一邊說,降旗不迴答,陰沉地看著木場,小聲說:“你還記得我的夢嗎?”


    ——夢?


    木場不懂他是指什麽,以為是將來會成為什麽、想要什麽之類的夢。


    “不……記得,果然。”


    降旗一度悲傷地垂下眼,然後說了全部的事。木場啞然,混亂到達極限。


    他口中夢見惡心的夢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


    也就是說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僅如此,降旗還寄居於“金色骷髏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師的教堂。


    而木場綿延不絕地聽著完全搞不懂的怪異故事,最後終於失去了判斷能力。


    滿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著骷髏的僧侶。被砍掉了頭還數度來訪,侵犯朱美的死人——和關口、敦子說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為關口他們說的是依據宇多川而來的情報,但降旗的話則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種栩栩如生的感覺全然不同。


    並且,說到“金色骷髏事件”嫌犯白丘的惡心故事時,木場的心情真的依據不想聽了。當然,那與宇多川事件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白丘很顯然是被朱美的話所誘發,才變得怪異。並且他到警察局說明後,可疑的舉動更加嚴重,現在已處於精神衰弱狀態——降旗如此說明。


    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責著他,他連自己現在還能夠保持正常都覺得不可思議。


    ——骷髏——骷髏山?


    木場漸漸想起降旗所說的“我的夢”,悚然一驚。


    ——從二十年前開始的?


    令人不悅的偶然巧合,發生在那樣的過往裏。


    白丘的體驗、降旗的夢、朱美的夢。“金色骷髏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與降旗因朱美的夢而方寸大亂。如果朱美發瘋是一場戲,那朱美工作的釀酒屋當真怪誕異常——工作人員集體自殺,其中一人出家了,並且涉嫌誘拐婦女。白丘可能有所牽連的“金色骷髏”,與朱美陳述的謊言一脈相承,但是金色骷髏最後變成首級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幹的流浪漢。誘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頭的神主、複活的死者、前世的記憶、長肉的骸骨,到底什麽東西,彼此如何牽連,絲毫無法理解。當神主、和尚和牧師全員到齊的階段,木場已經完全投降了。


    ——別開玩笑了!


    連木場也快要瘋掉了。


    於是木場決定陪降旗爬上暈眩坡。怪力亂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經無能為力了。這是那位個性偏執的友人京極堂的領域。


    吹下坡道的風毫不停歇,木場和降旗始終默默地忍耐著,終於爬上了坡道。


    爬上暈眩坡後有竹叢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麵一點的窮酸蕎麥麵店隔壁就是京極堂。


    京極堂是家舊書店,無聊的書堆積如山。木場身為刑警,算是看很多書的人,但與書店主人的喜好可說完全不合。不過,因為隻要說想要哪本,京極堂花半個月也會找出來,所以要說這地方是重要寶庫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場並非因為看重京極堂作為書商的高明手段而來這裏。京極堂的本業是神主,書店反正隻是興趣。不過木場沒有看過他扮神主的模樣,因此木場認為,京極堂作為副業的副業民間陰陽師——驅魔師才是他的正業。


    這起事件,大概是陰陽師的範疇。


    主屋的玄關排了幾雙鞋,好想已經聚集了幾個人。還沒開口夫人便出來了,領兩人進屋裏。


    客廳裏坐著關口和釣魚場伊佐間屋的老板。


    關口依然一臉對不景氣憂慮不已的陰沉表情,伊佐間依舊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術師似的,讓人搞不懂的裝扮,飄飄然的模樣。


    說到主人,背對著和室的壁龕,簡直就像村裏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臉,讀著線裝書。


    “你們這些家夥舉行什麽聚會啊?是在彼此確認這世上沒有一個開朗光明的話題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木場也想加入。


    京極堂的視線沒離開書本,說:“哼。如果你這麽說,就請你偶爾帶點開朗光明的話題登場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會,也不是精神科醫生的診療室。而我不是收音機裏迴答聽眾煩惱問題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廣大的隱居者。連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電話,一迴家就看到鬱悶的關口,還有伊佐間莫名其妙的煩惱,再加上你,大爺。真是煩死人了!”


    說到煩人處,主人終於把臉抬起來。


    依然不變的銳利眼神,和往常一樣叢簡式和服的寬袖子裏,突然伸出手輕搔下巴。木場沒看過這偏執者穿過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個性自己引來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討厭的話就悔改吧。”木場邊說邊在京極堂正對麵的椅墊上一屁股坐下。


    然後催促降旗坐在他旁邊。


    京極堂坐著向降旗點頭示意後,挑起一邊的眉毛看著木場,說:“在說我的個性雲雲之前,請你介紹這位先生吧。我在電話裏聽說了,但是關口和伊佐間什麽也不知道。關口超級怕生,說不定會嚇得哭出來。”


    木場被這麽一說才想到這點,慌忙介紹降旗。雖然有點猶豫,不過最後還是說明是幼時玩伴。然後京極堂自我介紹,接著介紹關口。


    木場仔細地注意兩人彼此問候的態度。木場所認知的關口,和降旗是同類人。雖然沒有什麽依據,但他們在木場心中是同類的。所以他對這兩位同類人的相逢很有興趣。不出所料,降旗對關口似乎別有所感;另一方麵,關口看起來沒有任何感覺。木場認為關口在這一點上,比降旗遲鈍。腦袋裏滿滿地裝著其他的事,沒空觀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銳地看出了關口的個性,半直覺地——找出了與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許就像近親交惡吧,就算是木場,如果和自己同類的人對峙上了,也會心想,你這家夥。


    京極堂接著繼續介紹伊佐間。


    木場對於這裏出現這麽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協調。聯絡時,京極堂已經透露會有同席者,但木場擅自以為一定是偵探——榎木津,或事件記者——中禪寺敦子。沒有釣魚池老板出場的橋段。


    “話說迴來,喂,釣魚的,你為什麽在這裏?”


    “嗯。”伊佐間屋老板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迴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偵探怎麽了?說清楚點。”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極堂補充說明:“事實上,伊佐間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嗎?跟她有一麵之緣。因此無法對這次的結果保持沉默。”


    釣魚池的老板怎麽會和朱美扯上關係啊?降旗一臉僵硬看著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麽迴事?喂,釣魚的,你該不會,說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饒了我吧。”


    如


    果事情弄得更複雜混亂,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間又不知道是肯定還是否定,曖昧地迴答:“那個,嗯。不。”


    說不定真的是那樣。


    “你這家夥……喂,京極。那個裝傻的偵探怎麽了?還有,也沒看到你那滿腦子小聰明的妹妹……”


    “我拜托兩人去調查點事情了。”


    一點也不親切的迴答。


    “你說什麽?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偵探去調查?不像是你會作出的決策啊。”


    “沒關係。別看小榎那樣,他很有用處的。”


    京極堂很不耐煩地解釋後,依序看了木場和關口,又看看降旗後,說:“事情的梗概已經聽這位刑警說了。雖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麽,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麽,不過,光看諸位,我想緣分不淺,如果套用木場刑警的話,那是起因於我的個性吧。”


    “等一下,中禪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極堂第一次笑了。


    “別擔心,我跟你最討厭的超心理學之類的沒緣分,跟超自然靈異毫無關聯,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狽。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極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場所說,你是……神主還是驅魔師什麽的。”


    “神主是家業,本業是書店老板,驅魔師是副業。隻是這樣。所以,本來像這樣沒報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來好像自然走到了這一步,也沒辦法了。再說,我相當在意你所做的夢。”


    “我的……夢嗎?”


    降旗的臉一陣蒼白。木場對降旗的夢,真的隻記得幾個片段。因此應該隻對京極堂說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這位饒舌的偏執男人似乎覺得什麽地方卡住了。


    “你的夢正是關鍵。”


    不習慣京極堂這種叫人期待後續的台詞,一擊就倒了。


    民間陰陽師的慣用手法。


    降旗一方麵對關口異常介意,一方麵低聲陳述了自己的夢境。


    “你,你是說——你把半生都獻給那個夢的‘解析’嗎?”降旗說完的同時,京極堂如此詢問。


    “呃,簡單地說——是的。”


    含糊不清的迴答,京極堂看著關口。


    “關口,你怎麽想?”


    關口一副喪家之犬的表情。“你問我什麽……”


    舊書店老板又重複:“我問你怎麽想?”


    關口有膽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幾次,似乎終於開始意識到降旗。


    “問我怎麽想——聽起來,這是降旗先生的專業吧。問像我這種門外漢……”


    “解釋夢沒有什麽門內門外。要追溯的話,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時寫的《僧用聖文字之夢書》,同時期美索不達米亞也有《亞述的夢書》,這是,喂,漢謨拉比王的時代呢。希臘也有《神托夢解析》,阿拉伯也有解夢師。因為人類有史以來,就一直在與夢打交道。關口你也算是人類,所以有陳述意見的權利。”


    關口更狼狽了:“雖然你這麽說,所謂的夢是……”


    “深層心理嗎?”


    驚,這次換降旗有反應。當然壞心眼的舊書店老板是不會錯過的。


    “或者是——被壓抑的無意識欲望的意識化?這是降旗先生的專業,所以你也沒有必要說什麽。因為你已經從那個世界隱退了,隻要誠實說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雖然你這麽說,我也隻能說——莫名其妙地牽扯上這次事件的感覺。我隻覺得,因為我現在處於這種精神狀態,大家才告訴我這些事情,當然隻覺得很無趣,所以對降旗先生的夢的解釋,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說話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擺出相當不悅的臉色。


    “就是這樣,關口,這個夢正是這個意義。”


    京極堂真是毫不猶豫,降旗更為狼狽。


    “你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中禪寺。”


    京極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夢有各式各樣的種類,無法全部都用同一種方法來解釋。在什麽狀態,哪一種睡眠中夢見的,應該作生物學上的區分,當然其性質也會因此而不同,還必須考慮文化背景吧。我認為弗洛伊德或榮格的解析,隻是眾多解釋中的一個例子。如果要看重《夢的解析》或《原欲的變遷與象征》(注:《原欲的變遷與象征》〈wandlungenundsymbolelibido〉,榮格著。)那麽也應該同時把猶太教的《塔木德經》(注:《塔木德經》〈talmud〉,猶太教經典。)裏對夢的解析,和希臘的《夢的象征學》(注:《夢的象征學》〈oneirocritica〉,羅馬占卜師阿提米多羅〈artemldorus〉著,或譯為《夢的解析》、《解夢》,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譯。)或波斯的《玉欄真理之園》(注:《玉欄真理之園》〈thewalledgardenofttuth〉,哈基姆·薩奈〈hakimsanai〉著。)考慮進去。不,不需要追溯那麽久遠,中世紀關於夢的解析的參考書也是多如山高。其他還有《但以理的解夢書》(注:《但以理的解夢書》〈bookofdaniel〉,《聖經·舊約》裏的一卷。)傑曼努斯(注:傑曼努斯〈germanos〉,八世紀君士坦丁堡的總主教。)、尼基弗魯斯(注:尼基弗魯斯〈nikephoros〉,東羅馬帝國君主。)、卡爾塔魯斯(注:卡爾塔魯斯〈cardanus〉,文藝複興時期哲學家。)等人的書。不,也不用執著於西洋理論。住在中南半島南方的西諾伊族(注:西諾伊族〈senoi〉,馬來西亞原住民,習慣每天集體討論自己所做的夢。)是做夢專家,當然東洋也有關於夢的研究書籍。沒有理由無視這些東西。”


    京極堂在說什麽,木場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偷看降旗,結果看到一臉悲愴的表情。


    然後,降旗用陰沉的聲音反駁:“但那不是咒語或咒法之類的東西嗎?那種東西沒有理論也沒有真理。”


    降旗揚著眉看著京極堂。


    京極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視線。


    “非理論就達不到真理,這很奇怪,再者,若說咒語或是咒法是非理論,這是錯誤的想法,隻是不同道而已。隻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標可是一致的,結構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是……”


    “不過,明明沒有差異,但結論可能大相徑庭。比如,同樣內容的夢境,一旦時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釋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事物並非總是以相同的公式來解,也不能說每個國家都一樣。除去這些隔閡的普遍真理——說不定就是我們難以達到的境界。”


    “那樣不就沒意義了嗎?翻閱那聽都沒聽過的古代書,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猶太律師,無法理解這些。”


    京極堂笑了。


    “對,同樣地,你並不是奧地利的猶太人,也不是弗萊堡(注:弗洛伊德出生於奧地利弗萊堡。)毛線商的兒子,是小石川牙醫的兒子。”


    “你……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論者嗎?”


    “沒那迴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學家裏找不到一個。值得尊敬。”


    京極堂從上到下慢慢地端詳降旗。


    “不過,要在性的欲望裏全部還原是不可能的。雖說也有可能的時候,但如果是你,會扭曲吧。”


    “你,你想說什麽?”


    “你要分析我嗎?”


    “什、什麽……”


    “總之不是那個問題。降旗先生,問自己是什麽,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來。因


    為關口很輕易就往那邊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即使想往那邊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難……懂。”


    “是嗎?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驅走,看來很費工夫呢……”


    “附身?”


    木場對舊書店老板和精神科醫生這種意義不明的一來一往,已經相當麻痹,失去知覺了。


    “喂!不要太過分了,京極。這家夥開始夢見骷髏的時候,還是小鬼頭呢。從三十年前開始,跟這次的事件沒關係!”


    “正確地說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極堂如此斷言。


    “你說什麽?”


    “我說開始做夢是二十九年前。”


    京極堂的步調一點也沒有亂掉,木場想起京極堂是個一點也嚇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睜大了眼睛,注視著不為所動的舊書店老板。


    “降旗先生,有兩三件事想請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嗎?”


    降旗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瞬間似乎膽怯了,但總算設法挺住。


    非常簡短地迴答:“沒有。”


    “也不曾在可以學習宗教性教養的環境成長嗎?”


    “母親信奉天主教,但也不過就是那樣,父親好像沒有信仰。”


    “你身邊沒有佛教徒嗎?特別是真言宗的信徒。”


    “我不記得。”


    “這樣啊。還有一點,大正震災時,你人在哪裏?”


    “啊?”


    降旗似乎腦筋變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


    木場忍不住插嘴進來:“喂,京極,你趕快進入正題。我記得這家夥跟我同年,震災時才五六歲。那麽久遠的事……”


    “不,等等,阿修。那是……”


    “你不記得了,不是嗎?”


    “不,沒那迴事。記得是記得,隻是該怎麽說呢?對,很恐怖,很恐怖的記憶。”


    “當時你不在東京,對嗎?”


    “我……對,我記得我當時並不在東京,不,當時……為什麽?想不起來。我,明明擁有很多幼年時期的記憶……”


    “等一下,京極堂。”關口插嘴,“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圖,雖然如此,因為降旗先生是說記得震災很恐怖,所以不會不在東京啊。”


    “大正震災不止東京在搖,神奈川也搖了啊。”


    “你是說降旗先生那時在神奈川嗎?”


    “不對嗎?”


    “啊!”降旗像大吃一驚抬起蒼白的臉。


    “為什麽?喂,對嗎?”


    降旗沒有迴答。


    “你所壓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啊?”


    降旗仿佛進入停止的時間似的,定住了、


    “如果能更早一點察覺那件事,你就不會去挖掘並偷看自己並不想見的深處了。”


    “怎,怎麽這樣……不……”


    “好了吧。喂喂,知道了。”


    京極堂夫人抓好時機端著差和茶點出現了。因為家裏總是聚集了奇怪的人,聽說夫人為了計算端茶時間大傷腦筋。這是有同樣處境的關口夫人說的。


    夫人打開拉門時,貓從縫隙歪歪扭扭地進來。貓咪試著爬上主人膝蓋,被拍了拍頭,一溜煙穿過木場旁邊走了。這兒的貓咪除了主人一點也不親近人。


    京極堂喝了口茶,說:“那麽,我們來開個無聊家夥的意見交換會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別握有隻有自己才知道的情報。為了讓大家擁有共同的認知,首先必須公開這些情報。我在此洗耳恭聽,就從關口開始說吧。叫你不要太主觀,我看也是沒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觀的報告,不過拜托,請盡可能仔細,不要捏造事實。”


    關口用力皺眉,擺出臭臉。然後用一種不安定的說話方式,敘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


    接著是釣魚池老板伊佐間說明與朱美不可思議的相遇,最後降旗報告了朱美在教會陳述的奇怪告白。


    除了伊佐間的故事外,木場都聽過了,但是重新聽過一遍後,覺得好像很通順,又好像哪裏很不協調——奇怪的故事。


    從釣魚池老板伊佐間的話裏,非常仔細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長、結婚,和險些死掉的故事始末。


    與關口說明的宇多川的陳述沒有任何矛盾。


    宇多川將朱美從死亡邊緣救起,之後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可以從關口的說明中清楚得知。並且,其中陳述的瘋狂舉動,與朱美對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錯亂之間,沒有一點矛盾。降旗所陳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說像是佐證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


    然而,在此對照警察的判斷和搜查狀況,又好像無法吻合。木場一邊這麽想,會變成——那血跡是朱美砍掉“複活申義”的頭時所流的。


    依降旗的見解,這是幻覺。


    而帝大教授的見解,則是胡言亂語。


    然而,宇多川看見了。如果他的陳述可信,那麽殺害死靈這件事就不是幻覺也不是胡言亂語。當然,還有死靈是否會流血的最大疑問,但關於這點,宇多川欺騙關口他們也沒什麽好處,並且朱美對降旗陳述仿佛為宇多川佐證的內容,更是毫無意義。


    如果宇多川說謊,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為共謀關係的犯罪……


    ——為了什麽?


    那當然是為了減輕朱美的罪。


    ——不對,根本就是相反。並不會變成那樣。


    更何況事實上連庭石也沒有。


    “我不懂。隻有一點,要解決這個謎,就是申義真的複活,誑騙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麽事也解決不了。比如像四穀怪談(注:四穀怪談,以東京四穀為舞台的怪談故事。伊右衛門為了和小梅在一起,謀害妻子小岩,卻在與小梅的婚禮上看到小岩的幽靈,砍下才知竟殺了小梅。)一樣,大喊,喂,小岩,還猶豫什麽!一斬才知道對手是伊藤梅,像這樣的橋段……”


    “對啊。”


    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一直在看書的京極堂頭也不抬地如此迴應。木場用手比畫刀砍小梅的樣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態畢露的民穀伊右衛門。


    “你說,對啊——是什麽意思啊?你這家夥,老糊塗啦?”


    京極堂是個非常討厭靈異故事的男人,舊書商隻挑起單邊眉毛。


    “好了,好像還有後續。”


    “後續?已經沒有了,這就是全部。”


    “真傷腦筋啊,明明還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還有寄居教會的牧師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間也是,那個什麽,應該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後的事情吧。大爺也是,石井先生負責的‘金色骷髏’,加上你負責的‘集體自殺事件’,什麽也沒報告,不是嗎?”


    “那個沒關係吧。你不是常說,不要把什麽東西全攪和在一起嗎?”


    不一定因為類似就是一樣的,這是上次事件的教訓。這次別說類似了,隻是覺得有點在意的程度罷了。


    “有沒有關係,不聽怎麽會知道。大爺和關口,也覺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嗎?”


    關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


    “雖然如此,但是京極堂,那牧師的事情怎麽了?不就是小時候的迴憶嘛。那個……沒關係吧?”


    “你依舊很愚蠢啊,關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髏事件’的嫌犯,對吧?‘金色骷髏’也是造成你情緒惡劣的最大因素,最好還是聽一下吧。”


    京極堂用一種極為冷淡的口吻說。木場總覺得這位舊書店老板和那位偵探,平常對這位小說家的態度過於冷淡。然而,明明這麽想,也常常發覺自己一開口就罵起小說家。看來關口天生就是那種與褒獎無緣的人。


    話說迴來,京極堂說的算是命中目標。沒辦法,木場隻好說明“二子山集體自殺事件”和“金色骷髏·逗子灣首級事件”的細節。然後,降旗說明白丘牧師的告白,伊佐間接著飄然說明朱美被捕的現場狀況。


    木場並不知道逮捕時的細節,因此興致高昂地聽著伊佐間說話,但是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緊張感和迫切感。不論說什麽話都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但又不到讓人覺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頂多就是搔到癢處的感覺。因此木場完全不明了伊佐間到底對朱美多在意。


    京極堂毫無抑揚頓挫地說:“降旗先生,我確認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汙穢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鍵取明神,是嗎?”


    “他是這麽說的。”


    “在神主對話中出現的神社,是信濃的善光寺、生島足島社、越後的知賢大人,還有東北的諏訪社,是吧?”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是這樣的。”


    京極堂緊抿住嘴巴,把手從衣襟口裏伸出來,抓抓頭發。


    “有這種事嗎?”


    “有吧,他本人是這麽說的。難道是,京極,你該不會是要說,白丘牧師也看到幻覺了吧,那個,什麽東西來著,關口,嗯……”


    “假想現實嗎?”


    “對,那個。你不會要說是那個吧,歪理太多了。”


    木場已經不想聽那類事情了。


    京極堂無視於木場的反應。


    “降旗先生,你夢裏出現的咒語,是重複‘唵摩訶伽羅耶莎訶’,是嗎?”


    “啊?不……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起頭。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還是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沒有段落。”


    “我知道,但是反複的是這些元素吧。”


    “那……有什麽關係嗎?”


    “嗯。那可成為一條線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種來曆的人,大約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吧……”


    京極堂好像找到什麽頭緒了。


    “還有那個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義嗎?那位申義的父親的病症,到底是什麽?”


    迴答問題的是伊佐間:“朱美說是麻風病。”


    “癲病嗎?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京極堂點了兩三次頭。


    木場看過描寫麻風病患者生活的電影,記得片名是《小島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說,治療和看護是如可辛苦,木場是從電影裏才得知的。不過,同時感受到揮之不去的是社會的偏見、歧視的眼光。盡管醫學知識與醫療技術進步,那已經變得並非不治之症了——該說逐漸變成才正確嗎,醫學知識很貧乏的木場無法判斷。


    這麽說,朱美嫁到有麻風病患的家裏,還真有勇氣。雖然是很愚蠢的事,但聽說連麻風病患整個家族都會被視為禁忌,遭到厭惡。朱美對麻風病相當理解嗎?還是……


    仿佛讀出了木場的心思,關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說:“癲病依然,那個,就像妖魔附身般,還有這種偏見吧,特別是在鄉下地方。聽說視情況,也有受到嚴重歧視的殘酷故事。不,就連被成為知識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強烈偏見的人還很多,不是嗎?朱美毫無反抗地嫁到佐田家,還真有勇氣。她是很特別的人嗎?”


    關口對於那種歧視,比常人加倍敏銳。京極堂雙手抱胸,讚同地響應“對啊”,又繼續說:“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嫁過去的。因為佐田家直到申義逃避服役之前,似乎並沒有受到歧視迫害。嗯,雖然關於這點沒有進行調查,但說不定對外隱瞞了父親的病。這種可能性很高。”


    關口看來心情極為沉重地把京極堂的話聽進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很危險。癲病是傳染病,雖不是借由空氣或黏膜傳染,但如果患者的膿接觸到傷口,就會被感染。過度的歧視當然是問題,但至少在與接觸患者這點上,必須具備基本知識。隱瞞實情的話,也無法好好治療吧……”


    “我想大概沒有好好治療。對病情有偏見,對醫療也很無知吧。這隻是想像而已,不過有沒有給醫生看,都令人懷疑。”


    “那是什麽情況呢?”


    “民間療法,申義自己治療吧。大概。”


    京極堂這麽說,然後沉思了一會兒。


    “這樣的話——鴨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關重大了。話說迴來,那叫申義的人一定非常孝順。”


    “相當異常地孝順。”伊佐間加入迴答,“朱美小姐說相當異常地孝順。”


    “所謂異常是?”


    “一直跟不能開口的病人講話,規避兵役逃亡期間還特地為了喂藥而迴來。”


    “就是這裏,這是相反的吧。”京極堂自言自語說道。


    “相反?”


    關口耳朵靈敏地聽見了,加以反問,但京極堂沒有迴答。一個人脫隊的舊書店老板,再次質問釣魚池老板。代替了迴答。


    “對了,伊佐間。轉個話題,可以說說有關朱美小姐家的狀況給我聽嗎?你睡覺的地方,我記得你說是佛堂吧。我想確認一下那裏的唐木佛壇。”


    “嗯,看起來很貴的佛壇。黑檀木吧。”


    “喂,京極!你是問自己感興趣的嗎?雖然我知道你喜歡佛壇、佛具之類的……”


    “這地方很重要。關於在哪一側,隻有伊佐間的話裏有線索。伊佐間,你沒有到庭院去吧?”


    “可以看見庭院嗎?”


    “我不是打開拉門看見的,而是從拉門正中間的地方——像這樣開著,是叫冇間拉門嗎?那個是開著的,雖然鑲了玻璃,但我是透過玻璃看見了。”


    “哦——佛壇是空的,沒有牌位,但是你說有鈴?”


    “對,鈴閃閃發亮。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下午嘍,也就是說鈴反射了西曬的陽光。鈴放在佛壇前麵嗎?”


    “該說是前麵嗎?還是中間?”


    “這麽一來就等敦子了……”京極堂喃喃自語。


    木場因不順心而生氣,又敲桌子:“喂,別太過份了。”


    簡直是禪問。


    木場努力想找出什麽關聯性,但終究徒勞無功。


    “喂,京極。”木場敲桌子,“不要淨問些聽不懂的問題,說說你的意見啊。”


    明知恐嚇沒用還是大聲地說。京極堂把木場的焦躁當做哪裏吹來的風一樣,一副清涼的表情,說:“我想先問問各位是怎麽想的?現在大家所擁有的情報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無法理解……”


    當然無法理解。


    怎麽連接或切斷,翻過來或敲打,奇怪的東西還是很奇怪。


    越聽迷霧越深重。一個接著一個可判明的事實,彼此各自毫無關係地出現。而超越常識的地方竟還牢牢地相連。事件已經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見事件的全貌。很朦朧,有破綻。


    假使京極堂到達可解決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


    隻有這次,是不可能毫無破綻地解決吧。


    木場用很惡毒的口吻說:“我覺得不對勁。如果以朱美是殺害宇多川的兇手為前提來思考,首先無法理解,在朱美裝瘋賣傻狀況下庭石血跡的問題。庭石到哪兒去了?報案者也有問題。的確,即使宇多川對誰泄露了,也無法得出明確的結論。這麽一來,就會變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見了麵。那是誰?如果向人尋求救援的話,為什麽會毫無防備地迴家遭到殺害?再者,寫了關口地址的紙條,用衣服包著放流到川裏,這表示什麽?如果跟某人見麵了,托給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給他人,如果都能夠來到川邊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嗎?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


    天斷食。雖然感覺沒什麽問題,但也很怪不是嗎?然後,剩下的根本不用說明了,鴨田酒造的集體自殺和‘金色骷髏事件’當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覺得很不舒服。”


    木場一口氣說完,但對這些事的猶豫感,很難用言語表達。不是單純的矛盾,一旦說出口,又異常地條理分明,一個個謎團好像變成了不需要堅持的瑣碎小事。


    京極堂繼續尋求降旗的意見。


    “降旗先生,你的確說過——對現在木場刑警陳述的,所謂警方的見解有異議,對吧?”


    降旗又蒼白著臉,無力地迴答:“我——無法理解的,與其說是警察的見解,不如說是精神鑒定的結果。我不認為宇多川朱美是裝瘋賣傻,她的確沒有瘋,但精神確實病了。”


    京極堂說:“你是說,如果是你,會如此鑒定,是嗎?”


    “我不是鑒定者。”


    “那麽我重說好了。你是說,你如此分析嗎?”


    降旗猶豫了片刻,迴答:“是的。因為我直接與她麵對麵談話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沒有裝瘋。負責鑒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個優秀的人才,但為什麽會得出那樣的鑒定結果,我無法理解。”


    “你是說誤診嗎?”


    “該說是誤診嗎?哎,我國的精神神經醫學現狀或許如此也說不定。想認真學習精神分析的人,無論哪個國家,都隻有屈指可數的數量而已。就連我上的大學,即使理解了,但終究無法在學校裏學習。心理學不是醫學,而被認為是文學的領域。”


    降旗這麽說,斜眼看著關口。


    本來就不是你的領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諷的眼神,映在木場的眼底。木場追著視線,看到了關口。對這條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說家,像是在思考什麽似的,隻是鬱鬱不樂地聽著。的確,如果從降旗的角度來看,強烈受到心理學影響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許隻覺得礙眼也說不定。


    “你的主治醫生也一樣。”降旗清楚明白地對著關口這麽說。


    關口吞吞吐吐的,終於冒出一句:“你認識他嗎?”


    “這個世界很小的。那個人確實是有點知識,但他隻把精神分析當興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說過幾次話,他似乎沒有要在臨床上加以運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隻是對此有認知就很不錯了。這社會上怎麽說,都還是令人傷腦筋的醫生比較多,動不動就判定為精神分裂,監禁起來,以為用電療就能治愈了。這樣的話跟妖魔附身沒什麽兩樣啊。這麽一想,判斷其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見解算是正確的吧。她沒有精神病,可是……”


    京極堂說“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發言。


    “原來如此。那麽有關朱美小姐的行為,你怎麽想?如果不是裝瘋,那是病症發作嗎?”


    “是這樣的吧。宇多川朱美殺了丈夫,大概是事實吧。”降旗很幹脆地斷言。


    “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細節,但隻有一點,她絕對不是能夠有計劃地佯裝發瘋,執行冷酷無比犯罪的人——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應該如你所說,是一時衝動的結果。當然,當時她處於心神衰弱狀態,這就不用說了。她的幻覺不像是捏造出來的內容,是規規矩矩地遵循某個法則顯露出來的。”


    “那依據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殺害了前夫申義,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頭,而造成心靈創傷,因此帶來神經障礙——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認自己心中潛藏著快樂殺人的特質。因此,將它推得遠遠的,蓋上蓋子,再放上重重的石頭,嚴密地壓抑隱藏,辛苦地活過來了。即使這麽想還是無法認同。如果佯裝精神異常,假使曝光了,應該有更簡單的做法才對。所謂裝瘋賣傻,很理所當然地,一般就是假裝精神異常。但是我所接觸的她非常地正經。正因為很正經,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變成骷髏浮起來的夢,白天不停地迴放淫樂、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記憶,還有為了多次被斬首而造訪的死靈幻覺——這些如果不用靈異或異常來說明,就隻能如此思考了。裝瘋賣傻的計劃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


    降旗說完之後全身顫抖。


    很憤慨吧。


    京極堂雙手抱胸,隻把臉轉過去,不久後又挑起單邊眉毛,說:“唔。”


    木場認為這是在暗示,這下可麻煩了。


    “伊佐間覺得怎麽樣?”


    “嗯。”


    京極堂把問題丟向伊佐間。


    說實話,木場也想問問少根筋男人的意見。這個怪人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麽想?他會說什麽呢?


    “我嗎?中禪寺,我覺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間說了與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見。


    “並且,我覺得那女人也沒有罹患神經質。”


    完完全全相反的意見,木場挺起身子。


    “如果做了什麽就該有什麽理由。”伊佐間又說。


    “所謂理由是?”


    “對。報複,或是為了包庇誰。”


    果然如預期說了奇怪的答案。有什麽根據——木場以一名刑警的身份,洗耳恭聽。


    “那個,因為我不是專業,所以不懂,但是比如說,殺掉事實上是現任丈夫的前天,或者其實前任丈夫還活著——這種情況的話,會變成朱美在八年前的供述中說了謊,現在因為某種理由,前任丈夫出現,想殺了現任丈夫,於是包庇他——私底下發生了這類的糾葛,而裝瘋賣傻是為了隱瞞這些事情的作業之一——哎呀,我的意見隻是隨行而至啦。不過,那女人並不相信什麽死後的世界。”


    “是這樣嗎?”


    “絕對不會錯的,因此也不用想轉世這條線吧?我並不這麽認為。再加上,那女人對前任丈夫,依然……有情。”


    不知道為什麽,伊佐間一副很害羞的樣子。


    是因為這種情色話題不適合他的個性吧。


    “原來如此。關口呢?”


    京極堂用一種被說服的語氣,轉向關口。關口一直擺出很不爭氣的表情,吃壞肚子似的,有點駝背地坐著,一被詢問到意見,背更彎了。


    “很可惜地,我一點也沒有像意見的意見,京極堂。我投降了。我缺乏這種所謂健全的判斷力或是見解,你不是最清楚嗎?我隻是背安排的一個角色,擔任宇多川老師最後晚餐的同伴角色,非常困惑罷了。再說,我從宇多川老師那裏聽到朱美小姐的事情時,立刻就想到精神分裂症或因藥物所造成的智識障礙、但是,那個……”


    關口戰戰兢兢,介意著降旗。


    降旗說:“那很正常啊。關口先生並沒有見到宇多川朱美本人,用僅有的情報來推測的話,那是很正常的判斷。”


    關口發出啊啊還是唔唔之類,難以聽懂的聲音。


    “我並沒有要叫你作精神分析,關口。”京極堂冷淡地說。


    小說家垂下眼角說:“所以才說投降了啊。不過,如果你那麽期待我說什麽的話,我就直說,對我而言,承認靈異現象——神秘力量的存在,會比較輕鬆。”


    “隻要搬出神秘,就能解決嗎?”


    關口迴答:“那是當然的。申義複活了,簡直就像救世主般複活了。怨恨太太至極的申義首級,從遙遠的利根川流到好幾裏之外的逗子海邊,因怨恨而發出閃閃金光,長了肉,生了發,貼了皮,變成活生生的一顆人頭,然後長出身體複活,去拜訪太太,然後被殺了。即使如此,複活的死者總計被殺掉了四次。這些都是為了附身於太太身上,殺掉宇多川老師的序曲。結果朱美小姐被死靈附身,失去了正常意識,扼殺了最愛的丈夫……”


    關口上


    次說是無頭屍體長了首級,但曾幾何時,似乎改弦易轍,成了頭長出了身體。光用想像的,變更後的狀況更怪誕滑稽。


    不擅長說話的小說家,不知是喘不過氣還是口渴,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這麽一想,其實真的很輕鬆。如果有幽靈,就有那個世界,有那個世界,就有轉世。太太轉世那在海邊長大的女人,變成骷髏的夢是死後世界的景象。庭院的血是靈異現象,所以出現又消失了。怎麽樣?這麽想的話,什麽可能性都有吧。”


    關口說完,終於像是解除義務似的,一臉放下重擔的表情。


    並且有種終於還是提及靈異的感覺。


    當然木場也想過好幾次,這樣的確比較輕鬆。


    關口似乎想早點樂得輕鬆。


    但是……


    “但是,關口,你搬出傳家之寶的靈異現象,並沒有解決被包成一團丟棄的和服之謎。幽靈會把和服用繩子綁起來,丟到川裏嗎?並且,集體自殺也不能用靈異現象解決吧。鴨田酒造的員工因為受到申義的怨恨,而在八年後被詛咒而亡嗎?如果可以殺掉十個人的話,應該直接先殺掉朱美吧。說不通啊,為什麽要把殺人事件弄得如此迂迴?”


    木場氣勢淩人地一口氣說完,關口又像壓著肚子似的,變成彎腰駝背的姿勢。


    ——怎麽能讓你一個人輕鬆。


    木場這麽想。


    正如木場所想的,關口比開始時氣勢更弱。


    “那個……嗯,哎,不可思議。”


    “對吧?出現幽靈也不行啦。很奇怪啊,不是精神病、神經質,也不是裝瘋賣傻,不論假設有共犯,或是另一個兇手,都還有地方怪怪的。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不可思議的點。”


    京極堂誇張地笑了。


    然後這麽說道:


    “世界上啊,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對吧,關口。”


    ——這家夥。


    “喂,京極。你知道了什麽吧?知道就快說!”


    “知道事件的大結構了。如果我的預測正確——這是個短路事件。不,演變成這樣,被害者實在很可憐哪。”


    “我說,你知道的話就快說啦!這次沒有人被任何東西附身,所以你沒必要裝模作樣啦!”木場輕敲桌緣。


    “不,不,必須除掉各式各樣的附身物呢。刑警、小說家和釣魚池老板,還有前精神神經科醫生和牧師、和尚。不過,最先非得要把它從朱美小姐身上除掉不行——在那之前,必須確認一下。朱美小姐移送檢方了嗎?”


    “那個……大概還沒,沒聽說。”


    “這樣的話……嗯,再等一下比較能確定。”


    “等什麽?”


    “敦子和小榎。”


    木場的焦躁已膨脹至爆裂前倒數計時階段:“你啊,我們並非要在此解決事件,隻要放鬆心情就好了。所以要是有什麽已知的事,就快點說啦。這不就是你的責任嗎?”


    “喂,大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刑警,我隻知道驅魔儀式。驅魔有各種方法,比如也有這種情況:一點一滴階段性的解開後,原本可去除的變得去除不了。有時候,所謂‘戲劇性的正心’更為有效。”


    還錢因為京極的話而產生了動搖。不知何故,降旗從震災的問題開始,便一直搖搖晃晃的。說不定被什麽東西附身了,那是木場等人所不知道的,但京極堂說不定可以解決。降旗覺得害怕極了。


    “喂,真的是搞不懂的家夥。你說到底是什麽附身了?”


    “嗯,這種情況是很特殊的案例。”


    京極堂從放在壁龕上的幾本線裝書中抽出一本,啪啦啪啦地翻開,放在桌上。


    “這次是這家夥——井中白骨。”


    奇異的畫。


    像布頭般的東西伸出木桶。


    布頭般東西的前端……


    ——連著骷髏頭。


    沒有表情的骷髏,隻留著頭發,胸部可見類似胸骨的東西。


    像是有些戲謔,又像是世上幽靈經常擺出的表達怨恨的姿勢,雖然兩手無力垂下,但手的前端也像破布塊飄然不定的樣子。


    木桶裏插了竹竿,竹竿被綁成棒狀,所以這是汲取井水的撥釣瓶。


    那個的下麵則是井。


    骷髏搭上撥釣瓶的上升力量,從井底上來了吧。


    不恐怖,很奇怪的姿勢。


    滑稽的骸骨。


    “為什麽長這樣子,沒見過。”


    “應該沒看過吧,這個妖怪的知名度很低。”


    “叫做狂骨嗎?”


    “對名字大概是石燕(注:鳥山石燕〈一七一二~一七八八〉,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因作《畫圖百鬼夜行》而成為著名的妖怪畫家。)所創的吧。根基石燕的說明,這是抱著強烈怨恨的井中白骨。同樣的圖好像也有銅版腐蝕畫,但那個名為‘釣瓶女’。這種情況常有。形狀、名稱和屬性,全混在一起或是互相掉換,使得傳承錯綜複雜而變得不知原貌的妖怪很多。這個妖怪即屬於此類。我想這本來應該是由於撥釣瓶的奇特運動性而衍生,叫做釣瓶落、釣瓶卸或釣瓶火等‘上下來去的妖怪’之一。不過,在井底的話,就叫人聯想到數盤子,那是盤子屋舍阿菊的故事,但也難以排除跟這邊的‘井中怨妖’的關聯。”


    “阿菊是幽靈吧?番町皿屋敷(注:“皿屋敷”為江戶時期流傳的怪談。因各地均有流傳,故加上地名,而有“番町皿屋敷”、“播州皿屋敷”等不同名稱。)裏麵登場的。”關口質問。


    “不是,《江戶砂子》(注:《江戶砂子》,記錄江戶的地理或寺院、名勝由來的書。一七三二年出版,作者為菊岡沾涼。)裏的記載是牛込的故事。不是有播州皿屋敷嗎?也有雲州皿屋敷呢。不,宮城的亙理郡、高知的幡多郡、長崎的福江、福岡的嘉穗郡也是,就連京都也有同樣的傳說。所謂打破了盤子被丟到井底,這是那麽普通的事情嗎?同樣遭到不測的女傭,大家都變成幽靈在全國各地數盤子了啊?再說,大部分的名字都是阿菊呢。所以,這不是幽靈談,而是妖怪談。至於為什麽是‘阿菊’,說明起來要花很長時間。總之,所謂皿屋敷是蓋在更地上的屋舍,更地是沒有用途的土地,也就是土質不好的地方,大概都是排水不良的土地。所以水井很重要。”


    “盤子。”


    伊佐間拿起茶點的盤子發呆。


    “說到盤子,嗯,也是一種品味呢。”


    “哎呀,是啊。水井是進出死後世界的出入口,阿菊從那裏發出聲音伸出頭,訴說心中哀怨。”


    “所以井很重要。”京極堂意味深長地說。


    “那麽,所謂狂骨,是從那個世界往這個世界,像撥釣瓶般飛出來,上下來去吐露怨言的妖怪嗎?”關口問。


    木場想像著——如果從井底飛出骸骨是什麽情景?不久便放棄不想了。


    “不過……”


    京極堂並沒有直接承認。


    “不過,這家夥也是‘骸骨妖怪’,這邊才是複雜的源頭。骸骨係列妖怪,從煩惱中被解放出來,本來就有活蹦亂跳的另一麵個性。假名草子(注:假名草子,流行於江戶時期,以婦女及小孩為主要讀者的小說。)《二人比丘尼》裏出現的骸骨,也會讓骨頭發出聲音,唱歌跳舞,對於人世間的無常,一笑置之地說,擺脫了腐敗部分的自己,才是人的真正本質。歌德的《浮士德》裏登場的死靈也是骸骨,也在安息日裏跳舞,不是嗎?”


    即使京極堂征求他的同意,木場也不懂。


    “本來所謂骸骨就是那樣的東西。被丟棄了也不忘繼續怨恨,但卻不會陰險地詛咒任何人。”


    “落語(注:日本一種表演藝術


    ,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啊。”


    伊佐間又在發呆。


    “對啊,被丟去的骷髏又笑又唱。在原業平在奧州八十嶼遇到小野小町的骷髏頭,也是死了還作詩,還有很多唱歌骷髏頭的街頭表演。就像《扶桑拾葉集》裏,歌人僧侶慶運法師在和歌裏所寫的,骸骨是逃離現世執著的真正形態。石燕也在其他骸骨的項目裏引用了這一段:‘慶運曰,迴頭看啊,我心為何物,縱使見色聽聲……’”


    京極堂看看降旗。木場跟著看向旁邊。降旗一臉佩服的表情。


    “狂骨是‘上下來去的妖怪’、‘井中怨妖’的三題落語(注:三題落語,由觀眾提出三個題目,當場編成一個單口相聲。)。這也是最令人討厭的地方。事實上與這次的事件剛好相吻合。”


    “這次的事件也是三題落語嗎?”


    ——什麽意思?


    “哎……是的。不過,這次的骷髏似乎沒有那麽活蹦亂跳。”


    降旗每次聽到骷髏,眼皮就微微顫動。


    京極堂從寬袖裏拿出一根香煙點燃。


    這男人到底是如何有所理解?


    “好了,如果如我所猜測,這是個愚蠢也該有個程度之分的事件——隻不過,一旦迴溯說明,又是一件不勝枚舉的事件。”


    依這口吻,這家夥至少已經看透了什麽。


    “說實話,我因為上次的事件已經很累了。”京極堂岔開話題,“唉,就等等敦子和小榎吧。”


    這麽一說完,舊書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煙。


    話說迴來,這次木場周圍的確環繞著骷髏。說是怨恨,根基又似乎很深。總覺得有超越個人糾葛範疇之處,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這樣的東西。


    如果要說是有什麽附身,木場本身可以說被附身了。


    不過,到底京極堂拜托榎木津什麽事?木場非常在意。


    “喂,京極,你托那笨偵探……”


    木場才說到一半,走廊側的拉門便被誇張地大開。


    “你才是笨蛋!你這個暖桌腳男!你真是方便的木場修啊。死了被丟在野外,因為骸骨呈四角形,所以馬上就能查出身份!”


    是榎木津。


    木場被毀謗也沒氣生了,隻是感到極度厭煩。事情變得亂七八糟的,本來想在這怪人來之前先問問,即使隻是結論的起頭部分也好。


    榎木津發現降旗,又提高聲量:“喔!這個男人不是小旗嗎?”


    “小……小旗?”


    “不是嗎?是小旗吧!什麽嘛,你還活著啊!依舊被骸骨附身嗎?還長了胡子啊。”


    “你,你是……”


    現在降旗的腦袋裏,肯定像震災後的帝都那般大混亂吧。降旗並沒有胡子,是榎木津那種莫名其妙的說話方式比較稀奇。


    “對,榎木津禮二郎在此,好久不見啦,小旗。你啊,從前是個令人很不舒服的小孩呢!我都還記得了,所以一定是相當怪異嘍。”


    “沒有人比你更怪異啦,你這個吵鬧的家夥。好了,坐下。降旗在發抖了。”


    降旗真的臉色發白。


    “不用你說我也會坐下。喔!伊佐間,你也在啊。依舊一副老成的樣子啊。總之你先移開,那是我的座位。關口你順便也挪一點空間,有猴子在小敦坐不下啊。”


    被這麽一說,木場才發現。


    在榎木津身後,敦子一臉可憐兮兮無聊地站著。


    榎木津雖然引起騷動,但京極堂根本不看這旁若無人的偵探,轉向聰慧的妹妹詢問事情的進展。


    “築地的老師心情怎麽樣呢?”


    “很好啊。隻是心情太好,前前後後花了三個小時。下次哥哥自己去吧。”


    敦子說完,拿出來什麽文件數據給哥哥。


    “笨蛋,因為我去要花更多時間才拜托你啊。那位老師平常也很忙的,特地撥出寶貴的時間給你,還得賜高論,要感謝人家。”京極堂邊說邊看文件。


    關口問:“所謂築地的老師,是你偶爾提到的那位明石老師嗎?你常常稱讚那個人,到底他是做什麽的?”


    “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明明見過好幾次麵。”


    “見麵就會知道嗎?不過,如果問他這世界上的事,他沒有不知道的。”


    “是哪號人物?又是偵探嗎?算命師?”


    木場有些介意。難道京極堂委托偵探調查嗎?


    “不是那種下流的生意。那個人是築地第一的好男兒,日本第一的博學者。”


    “脖子有那麽長嗎?”


    “不,那位老師啊,非常清晨地知道哪裏記載了什麽,誰知道什麽。因此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也是博學者。所謂真正的知識分子,就是在說這種人。好了,會怎麽出來……”


    京極堂約略看過資料,笑了。


    “嘿嘿嘿,連圖都到手了。太完美了。”


    看來對調查的內容極為滿意。


    “我想請你把我介紹給那個人。”關口像是在偷看數據般,胡說八道起來。


    於是,京極堂又挑起單邊眉毛,說:“你很笨耶。如果是你啊,即使成功地見了麵,也會被整整說教三天。想被罵的話,我可以幫你寫介紹函。”


    聽到這句話,伊佐間裝糊塗地下了個結論:“小關,你不喜歡被罵吧。”


    京極堂趁此時環顧大家,將那張圖在桌上攤開。


    “這是什麽啊。”木場問。


    京極堂是在等這張圖吧。


    “這是大正初期,某風流雅士所蓋的屋舍,聽說名為‘腦髓屋舍’。蓋屋舍的人是位醫生兼俳句詩人,叫椿金丈。你們應該不知道吧,我也不太清楚。說到大正時代,當時逗子一帶作為休閑度假區,尚未如現今受注目吧。那麽,隻能說詭異至極。”


    好像是房子的平麵圖。


    “喂,京極。你說得高來高去的,完全聽不懂。這張圖是什麽?”


    “這個啊,大爺。是宇多川崇的家。”


    ——宇多川的,在山道的家嗎?


    “你說什麽!喂,這麽說來你在京都時,好像很介意宇多川的屋子,難道,該不會那屋子有機關吧。你這樣犯規了,應該一開始就跟我們說。是有通道嗎?隱藏的房間?還是有隧道跟鄰居相連——這是機關住宅殺人事件啊?”


    “沒有那種東西,大爺。”京極堂難得地笑著說,“這是一個興趣詭異的男人所蓋的怪異房子——隻是這樣而已。仔細看這兩間,與現在的宇多川邸和一柳邸,是完全相同格局的建築物。並且有兩條路把山切開,蓋得好像嵌進這縫隙裏似的。正中間的山的部分,幾乎薄得像牆壁一樣,但還是把山留著。很奇怪吧。如果把正中間這條棱線去掉,那就方便多了。占地會變寬,日照也會變好。你們想,為什麽要弄成這麽奇怪的樣子?”


    “那是,比如說,嗯,我知道了,土地不是自己的。”


    “錯了,聽說這整座山都是椿先生所有。因此,如果要在這種地方蓋房子,不要做山道,把山的頂端鏟平,工程說不定比較簡單。”


    “會不會是住在那建築物裏的鄰居吵架?”伊佐間說。


    “非常接近正確答案。”


    “很接近嗎?”伊佐間自己響應,又一臉意外的表情。


    “這位椿先生聽說過著破戒享樂的人生。特別是女性關係,越到晚年越是需求旺盛,據說這屋舍也是為了要隱瞞什麽而蓋的。這兩間屋舍,其中一間是妾宅。他用左邊屋舍關住正室,用右邊關住小老婆。”


    “真是討厭的家夥。”


    伊佐間的口氣聽起來並沒有那麽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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