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口巽聽著海濤聲。


    非常令人不安的聲音。


    關口從小就很討厭海藻。不是餐桌上的那種,而是漂流在海裏,糾結、蠢動的那種。當身體浸在海水裏,每當皮膚感受到互相摩擦的感觸,就會無法置信地全身打起寒戰來。那東西細細碎碎,卻又黏黏滑滑的,簡直無法分辨從哪裏到哪裏是一個個體。群集、糾纏、叢生,並非個體,而是整體不知所雲地主張著什麽。


    長大後,聽到群生在海洋中的大海藻的故事,關口害怕得全身寒毛直豎。


    想起來這件事。


    這個,似乎令人懷念,又不安定的聲音,說不定是海藻騷動時的聲音?雖說海洋如母,但若海是萬物根源,那麽那裏也是死的世界。所謂出生於此世的自己,與走完人生後的自己,意義是相同的,不是嗎?


    那麽,前世便是來世。萬物之母的海洋,也是永遠的冥府之海。


    關口看著站在身邊的伊佐間。


    受到海風吹拂,看起來很冷地拱著身體的伊佐間,竟神奇地與海相當親近。


    “小關,”風聲震動著耳朵的鼓膜,聽不太清楚,“所謂那個世界……”


    “啊?”


    “存在嗎?”


    “咦?”


    “嗯……”


    伊佐間微微笑了,就此沉默。關口覺得思考方才的問題很麻煩,隻是望著海平麵的方向。真的好冷。


    京極堂所暗示的事……


    ——看井底。


    是宇多川的小說裏的一節。


    探查宇多川宅水井的作業,現正在進行中。


    石井警部,不,是國家警察神奈川本部及其所管轄的警局,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木場的提案。


    不僅如此。多虧石井警部的盡心盡力,以及木場的同事長門的奔走,幾個搜查本部在昨晚,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宇多川命案”、“逗子灣首級”、“二子山集體自殺”三起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後進入聯合搜查的態勢。因此,本來受到正式協助的邀請,負責搜查的木場,也得以和長門光明正大地進入逗子,現在正監看宇多川宅的搜索工作。


    當然,長門著眼於集體自殺和鴨田酒造、宇多川朱美間關係匪淺,也是聯合搜查得以實現的原因之一。不過,促成這搜索網意識化為強而有力的最大原因,是長期投宿桃囿館男子的存在。


    ——抓住長住桃囿館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


    這隻不過是那位舊書店老板一時興起的想法。再說,現在想想,觸發這想法的,是站在身旁的釣魚池老板的閑話。關口至今仍想不透,京極堂到底是根據什麽聯想到的。


    舊書店老板這單純的想法,通過木場牽動石井警部那位孤立於素質不良轄區警察中,飽受挫折的優秀警官,觸發其對晉升的執著,而獲致全麵搜查的結果。


    桃囿館的逮捕行動,木場自京極堂與石井取得聯絡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已早早進行。


    不過,很不巧地沒抓到那穿戰後返鄉服的男人。男人一得知石井等人的身份後,揍倒一位搜查人員逃走了,顯然並非正常的反應。


    石井警部確認投宿名簿,發現顯然是寫了假名,“東京都曲町區二番町三番地、吉田茂、三十六歲”。如果是平時,石井應該會采取謹慎的態度,先核對地址、姓名,等候結果出來再行動,但不知為何,聽說當時石井突然發火了。就此衝進桃囿館,沒帶搜索令就強行搜查房間。沒考慮到萬一什麽也找不到時的後果,是自暴自棄了吧。


    但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東西。


    矢澤駿六——“逗子灣首級事件”的被害者——繡著這個名字的衣服,和據判斷是矢澤的隨身物品。不,不僅如此。繡著宇多川名字的披風——那天穿的衣服——也在其中。


    桃囿館的戰後返鄉服男人,一下子變成兩期命案的重要關係人。石井一下子得意了起來,也對木場充滿感激。石井緊急決定,進行一開始猶豫不決的宇多川宅搜索工作,確保有充足人手,主張共同搜查的必要性,親自火速前往保護一柳夫婦。


    ——盡快保護一柳夫婦。


    這也隻是舊書店老板外行人的想法,關口無法理解為什麽要保護他們。


    石井應該也不了解,因為將這件事傳達給石井的木場也不了解。但是石井在不理解的情形下,佯裝懂了,登上山道。


    然而,遲了一步,一柳宅空無一人。屋內被翻過了,還有打鬥的痕跡。


    真是出乎意料的戲劇性發展。


    本來無關的事件變成互有關聯的事件,無關的旁觀者一個接著一個變成嫌犯和證人。


    那一天之內——也就是昨天,石井的意見受到采納,正式決定共同搜查。並且這消息經由木場迅速地傳迴京極堂。


    關口很能了解木場的心情,他想要速戰速決吧。事件紛至遝來,知道越多越是覺得心情不快。一知道桃囿館的男人與事件有關,心情就無法暢快。動機和手法全像蒙上了一層霧,完全不得而知。關口深深覺得,所有與事件相關者的意誌,都在事件的龐大意誌下,被忽視了。


    而京極堂難得迅速地作出反應,那似乎是起因於沒有順利保住一柳夫妻。


    然後,關口和伊佐間今天聯袂走訪逗子。


    不過,不能去搜查中的宇多川宅,便像笨蛋似的望著海。


    “在這裏。”伊佐間說,風稍微和緩了一些,所有清楚地聽見了聲音,“朱美小姐像這樣站著。”


    伊佐間前進到浪潮邊緣,停在腳剛好會被打濕的地方。


    “如此,看著日出。”


    伊佐間轉過身體,迴頭看向關口。


    已近傍晚時分。伊佐間的臉,大約與當時的朱美正好相反,形成逆光的感覺,被越過肩頭的強烈光線籠罩,幾乎無法分辨。


    隻有輪廓滲透出橙色,伊佐間變成黑色塊狀的人形。


    影子拉得好長,仿佛爬在沙灘上靠過來。


    背後的海,閃耀著細碎的金黃色,關口不禁眯起眼鏡。


    金色骷髏的金色,是這種顏色嗎?


    “井的……”


    “啊?”


    “井的裏麵有什麽呢?”看不清臉孔的伊佐間說。


    “京極堂說是庭石。”


    “嗯。”


    “會出現沾了血跡的庭石吧,因為那家夥不說沒把握的話,他這麽說的話應該就是了吧。”


    “是誰的血跡呢?”


    “那個……”


    “是死靈的血嗎?”


    “是……吧。死靈、幽靈、怨靈——帶著強烈執念複活的死者。”


    沒有臉的伊佐間轉向海的方向。


    “所謂人的意誌,是那麽堅韌的東西嗎……”


    “啊?”


    “那樣貫徹至死的堅韌意誌是什麽啊?雖然我不是要說至死方休,但死了,沒了身體依然留著的人格,會是很清楚的嗎?”


    “不。”


    人格就像用杯子舀起的海水,杯子一旦破掉,人格和輪廓都不存在了。混雜吞噬,在那兒的,隻是雖然通透卻又不透明,茫茫無限延伸,稱為海的怪物。


    集體性的無意識?不對,不是那種東西。


    ——虛無嗎?不,叫什麽都可以。


    這麽一來,幽靈又是什麽?從海洋——冥府來的生者本身的影子嗎?


    “啊,船。”


    伊佐間後退兩三步,在不會弄濕的地方蹲下來,模仿汽笛聲。


    關口因為海風太冷而豎起外套領子,弓起背縮著頸子。


    啊,這模樣是多麽像自己——關口這麽想,異常地自我認同,腦袋空了。


    “喂


    ——”


    從河川方向傳來聲音,關口迴頭。


    橋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


    穿著皮製短外套的修長男人,輕盈地過橋,往海岸直奔而來。


    “海!終於來到海邊了!喔喔,好冷,怎麽這麽冷!幹嗎要待在這種地方啊,笨蛋,這對老人家的身體很不好,會因為神經痛而死啊!”


    聲音洪亮的麻煩男人出現了。大約,隻有這個男人是死是活,在哪裏變成怎麽樣去到哪裏,都是特例。


    “喂喂,裝傻的老人和睡不醒的小說家湊在一起,兩個天生傻子對話,沒有重點談不下去嗎,看我好好地給你們一點深度。”


    以浩大聲勢登場的偵探,猛力往關口飛奔而來,“啪”一聲打了他的頭。


    “不要發呆啊,關口!你也是,伊佐間。真是名符其實的老人飲冷水,不要做危險的事。”


    “很……很痛,小榎。你來做什麽?你不是說討厭工作嗎?”


    “京極那家夥拜托我,推不掉啊。來來,集中精神。在你們發呆之際,這個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轉喔。”


    “大概吧,話雖如此,到底要去哪裏啊?我們跟京極堂有約。傍晚,在寺院……”


    “聖寶院。”伊佐間提供了最簡短的協助。


    “對,說好去那裏。”


    “不論何時,都是猴子頭啊你。時代一刻也不停地持續前進,你們站在這裏的時候,世界正氣勢磅礴地前進著呢。來,快點,當我的隨從吧,我不想提重的東西。”


    “重的東西?”


    “是的,雜工正是神賜予你的天職。不要想東想西,學學木場修。”


    “神?”


    “就是我啊!來吧,就決定用小猴子和河童當隨從了。不要叨念了,跟我來。”


    “河童?是在講我嗎?”


    伊佐間指著自己尖尖的鼻頭,確認這句惡言。榎木津大喊:“對啦,河童。”看來伊佐間終於變成河童了。榎木津大概都會把人名省略得記,如果沒有好的諧音,偶爾會隨便壓縮或加以變形。要是仍找不到適當的,就像這樣,用誇張的=亂來的稱唿作為象征。伊佐間想了一會兒,說:“沒有豬喔,榎先生。”


    那是將自己比喻為《西遊記》一行人了,當關口發覺時,兩人已經走了。


    “等我,要去哪裏?”


    “教會啦,教會。聽說要做什麽神的儀式還是進行什麽魔法的,叫我們快去,京極真的很囉嗦。”


    榎木津看也不看關口。


    風沿著川麵吹過。孫悟空頹然無力地跟在玄奘和沙和尚後麵前進的景象,實在不成體統。


    關口想起京極堂,京極堂常說《西遊記》裏的沙悟淨應該是河童。


    “流沙河裏有河童嗎?”


    “河童的腰間垂了好幾個骷髏嗎?”


    記得京極堂說,沙悟淨吊掛在脖子和腰間的骷髏,是玄奘三藏前世的骷髏。


    關口想起京極堂的解釋。


    ——故事裏的沙悟淨入門為三藏弟子,是繼悟空、悟能後的第三個,但事實上與三藏的淵源最長久,加上悟淨與曆史上實際存在的玄奘有交集。曆史上玄奘的遊擊是有名的《大唐西域記》,但還有另一部作品《慈恩傳》。根據書裏記載,據說玄奘經過一處寸草不生的地方,即塔克拉瑪幹沙漠東部的莫賀延磧——所謂的流沙河——非常艱辛,幾乎到了瀕死邊緣。終於來到鬼門關前的時候,玄奘在心中默念觀音,做了個夢。


    據說出現在夢裏鼓勵玄奘的是毘沙門天,之後其化身為深沙大獎,或稱深沙神——就是玄奘夢中感應到的神,而這深沙正是沙悟淨的前身。據說兩者的共同點便是都戴著骷髏,是兩個、七個,還是九個,雖然數量的說法不一,但都是三藏法師自己的骷髏。


    關口對《義經三歲骷髏》這本書印象深刻,當然,書中情節是捏造的,書中記載,三藏在前世已經好幾次至印度取經,每次都遭魔物吞食,在誌業未竟之前死了。然後不知在第幾次,終於成功製服魔物,收為弟子,取經成功。


    也就是說,三藏所收的弟子,吞食了過去的自己,並佩戴了那個骷髏。


    京極堂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把沙悟淨比喻為河童,講了很久,但關口忘了。說陰陽五行怎麽樣,《易經》怎麽了,也聽不太懂。


    走在前麵的伊佐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比喻為河童。這次,前世和骷髏又在這城市裏亂舞。


    在教會會發生什麽事?


    關口想著降旗這位奇怪的男人,他似乎是到達了關口所無法企及境地的男人。關口是個因為害怕到那裏而閉上眼睛的男人。


    ——那個人能心平氣和真不簡單。


    或許並不平靜。但是,因為活著所以等同於平靜。關口過去隻是“預感”降旗所窺視的那部分,就好幾次想結束生命。而降旗窺視著,並且麵對麵地活著。


    關口不潔的人生觀與過度的自卑感,都發自於那個“預感”。雖然或許麵對就能加以去除,但一想到屆時自己不知將往哪裏去,光是想象也教人害怕,害怕得幾乎想死去。


    關口將永生永世與平穩無緣。


    話雖如此,在危險之外保持均衡的現在,可說是最平穩的姿態吧。因此,如果關口想要維持均衡,就必須塞耳閉眼。然而那邊的誘惑毫不留情地貫穿關口的耳朵,撐開關口的眼瞼,讓他預感其異樣姿態。


    ——狂骨嗎?


    仿若留下骨頭般……


    所謂虛妄的執念,也會永遠留下嗎?


    比如,所謂人格的杯子破了之後,就像海裏的水的密度將有一部分變濃,或者有機物凝固了一般,那個會留著,持續不斷地在海中飄蕩吧。如果是這樣,被濃縮的許多虛妄執念,會在海中緩慢下沉,如溶不掉的沉澱物,沉澱到海底去嗎?所以光線才到不了深海啊。


    關口將這妄想,並非虛妄執念,逐漸擴大,以一徑往前的河童背為目標,踩著步伐。因此周遭的城鎮風景完全沒有進入眼裏。在這裏走散了,一定會迷路。


    因為沒有時間概念,也完全不知道前進了多少距離。


    看見教會了。


    如果不是心想著就是這裏了,根本不會覺得是教會,看不出是間教會的建築物。


    “來吧,兩位,上次木場修帶來那個叫小旗的奇怪家夥在這裏。”榎木津開朗地說,打開門“嘿,小羊來解救迷惘的牧師嘍!”


    禮拜堂——是這樣稱唿嗎?關口不太清楚,但總之,在被打開的門裏,看見降旗和牧師——白丘。


    降旗坐在最靠近門的椅子上。


    牧師在十字架下。


    迴過頭來的降旗,比之前更顯疲憊消瘦。黑色襯衫加上白色長衣,不知何故卷起袖子。露出來的手臂,看起來好冷。後麵跟著兩位隨從的偵探進入堂內。


    外麵天色漸暗,堂內更是昏暗,關口瞬間覺得視野一黑。牧師發出害怕得顫抖的聲音。“降旗……這些人是……”


    “是我小時候的朋友。”


    “叫阿修嗎?”


    把他和木場弄混,榎木津覺得很憤慨。


    “不對!我不是那個四角臉。來吧,沒空拖拖拉拉的,趕快拿出來吧。”


    “拿出來?”


    除了牧師,所有人都丟出問號。


    “小榎,說明……”


    關口說到一半停住,要求榎木津說明是沒用的。不,隻要京極堂不在,沒有任何事需要說明吧。因此,他變更問題:“京極堂再幹嗎?”


    沒有答案。


    “你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榎木津把視線轉向牧師,牧師像時間暫止般地僵住。降旗慢慢站起來


    走向這邊。


    牧師說:“這裏是必須神聖清靜的地方。”


    “是啊,事實上打掃得不夠幹淨。”榎木津如此擺起架子,大搖大擺地靠近牧師,盯著他的臉。


    降旗走進兩人,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說:“這個人對我而言是恩人,請不要太粗暴。”


    “粗暴?你在說什麽啊?小旗,我是來解救他的。”


    “解救?那是……”牧師僵硬的臉顯出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木場修,不會施暴,更何況京極堂說這位牧師先生並沒有做壞事,我怎麽可能對她粗暴呢?隻是聽說他很煩惱,才特意來解救他的。”


    “你說解救?”降旗突然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說,“人……可以救人嗎?為什麽?”


    榎木津呆住了。


    “我用了一生在學習,然後遇見這個人後才確信。”降旗邊說,站在榎木津和白丘之間擋住了去路。不知何故,他變得很激昂。榎木津似乎什麽感覺也沒有。


    “我問為什麽,能夠解救人的……”降旗用斜眼看著白丘,繼續說,“隻有神。”


    降旗決然地說:“人無法裁決人。不,是不可以裁決吧。同樣地,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才製定了法律。但是法律也是人所製定的,即使可以懲罰但無法解救。所以,人需要神。”


    “但是這個人因牧師的習性而煩惱。”


    “對,他很痛苦。所以我身為友人,想解救白丘亮一。然而我可以分析這個人,卻無法解救他。不隻是這個人,我身為精神科醫生,不,身為人,解救不了任何一個人。”


    “降旗……”


    白丘周章狼狽的聲音被榎木津淹沒:“但是希望解決問題的不是小旗你嗎?”


    “我隻是受不了宇多川朱美被陷於不義之罪而已,她與我是同類的。禮二郎!你懂嗎?發現了心底的黑暗,並且不得不去凝視它的人的心情。”


    “不懂。”說完,榎木津又逞強地說:“那種東西怎麽能懂。無法解救是因為不想被解救,這是確定的。因為所謂信者必得救,不是嗎?”


    明明還有其他好方法,偵探卻對牧師和精神科醫生惡言相向。所謂不知自己的斤兩正是如此。暴戾的態度之後,偵探眯起眼睛。


    “討厭的話就算了,我也不是愛做這種麻煩事。隻是,這麽下去的話,那個朱美,是叫朱美嗎?”


    榎木津的話在此中斷,突然看了伊佐間一眼,然後繼續說:“唔。唉,算了。聽說那個叫朱美的人會很麻煩,所以,趕快拿出來。聽說那個小的是朱美的東西。”


    “小的?朱美的……東西?”降旗反問。


    白丘微張著開嘴,後退一步。到底是什麽?剛剛榎木津說了,很重的東西什麽的。


    白丘的樣子變得更怪了。榎木津凝視著他的手邊附近,說:“喔,埋起來了呀。京極堂說藏在某處,要我找,這下可簡單了。來,挖吧。你不挖的話,我可以幫你挖。”


    “挖?”


    “不懂你的意思,禮二郎,不要太過分了,不要在苛責他了,這個人跟朱美小姐的事件無關,你安靜點。”


    “你真的不懂啊。”榎木津聳聳肩。


    “跟阿修商量果然是錯的,很抱歉把你們牽扯進來。禮二郎,你和我住在不同的世界,關口先生,你……”


    降旗瞪著關口,關口有點膽怯。


    “你應該懂我的心情才對,你為什麽能如此平靜?”


    “我,我……”


    那不是剛才關口對降旗所抱持的疑惑嗎?


    關口說不出話,看著榎木津。


    榎木津難得地擺出精明幹練的表情,並且更難得地亂了語氣:“你不要太過分了。從剛剛聽來就一直很不痛快,你說居住的世界不同,這裏是地球,而且不都是在日本嗎?不要說蠢話了。”


    榎木津似乎生氣了。


    “小關呢,雖然有點像猴子,但比你懂得更多。你一副背負著全世界不幸和苦惱的臉,那種東西每個人都背著,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懂什麽心的黑暗還是什麽的,心裏麵有光度和亮度這種東西嗎?能用明亮黑暗來決定好壞的,隻有電燈泡。”


    榎木津敲敲講台。


    “說什麽人不能救人的大話,我連泥鰍都能救。如果小旗不想被救的話,那隨便你,但在那裏的牧師另當別論。你,想被解救吧?想得救就去抓稻草。不過,我不是稻草,是偵探。”


    榎木津的魄力使得牧師和精神科醫生退縮了。


    “如果無論如何都不想給人救的話,這樣想也可以啊。”


    榎木津的聲音響徹聖堂:“我也是神。”


    餘音消退時,牧師癱了。


    榎木津保持著幹練的眼神,笑了。


    降旗說不出話,看著榎木津的臉。然而,似乎無法與那大玻璃珠似的眼眸投出的視線相對,結果低下頭。


    關口忍不住發言:“小榎,這裏是教會,你剛剛的發言再怎麽說也是一種冒瀆。收迴發言比較好,不,道歉吧。”


    “你這隨從再說什麽啊,小關,這不是你可以說三道四的問題把。如果聽了我的發言會生氣的,應該是神吧?要抱怨的話,我直接聽神說。要不然,我下周日來懺悔好了,會有神因為這種玩笑而生氣嗎?”


    “玩笑?小榎懂得虔誠信仰的人的心情嗎?白丘先生堵上一生……”


    “對啊,小榎。很可憐。”因為關口卡住了,伊佐間接下去說。


    “無宗教和多宗教受到的天譴都是應該的,你們兩個在說什麽啊!你也是,如果要相信神,救趕快帶我們到埋的地方去。”


    白丘緩緩挺起腰:“或許如你所說。”


    “亮。”降旗吃驚地看著白丘。


    “沒關係,降旗,真的如那個人所言。拯救,經常不是救人的,而是被救的人的問題。人雖然無法裁決人,但說不定可以解救。如果因此而得救了,也是神的旨意吧。”


    牧師摘掉眼鏡,擦擦冷汗。


    “在我說請救我之前,我自己應該悔改,我差一點就連我努力而來的正心都丟了。我再站在這裏,太辛苦了。站在神聖的神前,我的靈魂未免太汙穢了。那個人好像什麽都看透了,我已經覺悟了。走吧。”


    “亮……”


    “來吧,小旗,你也來。早點解決吧。”


    降旗茫然了。這是當然的吧。就連特意前來此地的關口,都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事,然而第一次見麵的偵探與牧師之間,彼此好像右什麽默契……


    ——到底埋了什麽東西?


    在白丘的前導下,所有人走到屋外。


    穿過們的時候,關口追上榎木津,小聲地問:“小榎,到底埋了什麽東西啊?”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還那麽囂張?”


    “京極堂這麽說了。但是埋的是箱子,箱子。小關喜歡的箱子。”


    白丘繞過建築物旁邊,來到後院。


    看來那裏才是他真正的聖地。


    “降旗,還有各位。雖然我這個樣子,但也還是個基督徒。我拚命地學,拚命地想,努力虔誠地信仰。但是要問為什麽信仰,是因為畏懼內心深處的某個東西。那個,救埋在這裏。”


    牧師說著,站在大汽油罐旁。


    “降旗,那天,我醉倒的那天,我真正像跟你商量的,是這件事。”


    然後指著地麵。


    因白丘的指示,降旗準備了鏟子。降旗始終不發一語,很緊張吧。


    “看,小關,那邊的河童也是,你們在做什麽?到底為了什麽帶你們來?趕快挖啊。”榎木津說。


    明明剛才說了要自己挖


    ,真是任性而為的家夥。但是關口很想看看,將這位誠實聰明的牧師拉往那一側的神聖遺物是什麽,結果鏟子轉到關口手上。


    “挖掘這種工作,不是猴子做的,是狗吧。”


    伊佐間這個笑話,沒有人笑。


    在沒體力的關口差點斷氣前,那東西救已經隱約出現了。看來埋得很淺,好像是用破爛不堪的不包起來的箱子。


    “亮,這是……”


    “是的。”


    白丘從關口手上接過鏟子,自己挖了一下,將鏟子放在旁邊,再用手扒開泥土,將東西拿出地麵,是個一尺五寸左右的方形物體。白丘拍掉布上的土,解開繩結。像是個桐木茶具箱,用紙帶封印著。


    關口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件。


    “這是那個箱子。”


    “那個箱子?”


    “那個神主拿的箱子?”


    “亮,莫非你,這,那時說的……”


    “對,大家好像都知道了。這正是,讓我小時候受到打擊的東西,正是那件東西。”


    白丘撕開封印,拿開蓋子。


    所有人往裏麵看。


    但是裏麵沒有骨頭,隻有很多用紫色絹布包起來的東西。


    “亮,你再怎麽也不該把這種東西……”


    降旗充血的眼睛望向白丘,快哭出來的表情:“為什麽要收著這種東西!”


    白丘的眼鏡後麵,充滿悲傷的雙眼,輕輕地笑了。


    “我受到委托,那時我說了吧?已經可以說了。天譴已經無法降臨於我,因為我已變成要降下天譴那個人的保護者。”


    然後白丘作了說明。


    在曼陀羅堂倒下的男人——從前那些“汙穢神主”的其中一人——白丘救起他時,已經奄奄一息。


    一察覺那男人就是當時的“汙穢神主”,白丘受到非同小可的打擊,即使如此——或者該說,正因如此——他無論如何都想救助這男人。當然,這是白丘的個性或說身為牧師的職業病,不論是誰,最重要的是以人道為重。不,身為想成為虔誠信徒的人,白丘無法見死不救吧。


    然而,男人拒絕了救援之手,他抱著隨身行李,頑固地拒絕了。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下行李,結果,白丘連同行李一起背著,總算搬到這裏——飯島基督教會。


    背著男人的白丘,心中五味雜陳,這是當然的吧。雖然從未說出口,但那是幾乎左右自己人生的重大打擊,而白丘卻背著打下這一擊當事人,和打擊本身。那重量比實際沉重,心髒如擂鼓般響著,眼前幾度變得一片白暈。明明正值寒冬,額頭上卻浮出好大顆的汗珠。再說,他腳傷尚未痊愈。當時,白丘還處於沒有拐杖救難以行走的狀態,事實上,白丘在背著男人時,根本忘了自己的腳傷。拐杖也在途中丟了。


    白丘讓男人睡在聖堂裏。


    然後,男人發現了十字架。


    “這裏似乎並非身為異教徒的我該待的地方。”


    “生命的尊嚴不變,不可動搖。現在,吃點什麽……”


    “不,我不能接受貴重的食物。”


    “你在說什麽?這種時候才需要分享。我很健康,不要擔心。”


    “不,我就快要死了。在這種地方,會玷汙了你的神吧。再說,施舍將死之人是沒有用的。”


    “主在所有人麵前是平等的,不是我的神。即使對你……”


    “抱歉,謝謝你的親切,但是我有我的神。”


    “啊……”


    白丘想起來了,自己麵對的男人是神主,而男人帶的行李是……


    男人說:“我不是很懂,但聽說你們的神複活了。”


    “那是……”


    說明是沒有用的,白丘這麽想。並且不論有多大的意義,複活就是複活,在異教徒眼裏看來,不過純為奇跡。


    男人的臉極為痛苦地扭曲著,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說。


    “我死了沒關係,但是誌願未成,就此死了的話,無顏見先我而死的同誌。”


    “你不是異教徒,當然也不是讚成國家神道的人吧。在臨死前,被你所救——說不定這也是種引導——拜托你,拜托。聽我說,我的悲願。”


    “他的悲願是什麽?”關口忍不住問。


    “那是——神的複活。”白丘嚴肅地迴答。


    “你說什麽?亮!你,那麽,你是說有解答了嗎?你是說你的推理——那個西行法師的故事——你猜對了嗎?”


    “對,猜對了,降旗。他們收集了分散在全國各地的骨片,企圖讓他們的神複活。”


    “神有骨頭啊?”


    “因為死靈有血啊。”


    對於榎木津這少根筋的問題,伊佐間的迴答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此時,關口沒有心情談笑。他眼睛緊盯著箱子裏的包裹,耳朵被白丘的話語囚禁了。


    “男人把身後的事托給我之後,死了。”


    “身後的事?”


    “頭,頭一定在這一帶——那男人這麽說。這裏麵除了頭蓋骨,有整副的人骨而不足的部分在逗子……”


    “為什麽?為什麽在這地方。”


    “聽說是循線找來的。本來有頭蓋骨,那男人追著那個來,然後終於來到這裏,用盡氣力。我……”


    牧師蒼白著臉,拿起箱子裏的一個包裹。


    牧師眼神變了——關口覺得。當然四周開始變暗了,加上牧師戴著眼鏡,因此不知道真正的狀況。


    “我,然後我……”


    白丘把男人的遺體和事後處置交給警察,但行李沒有交出去。他苦惱了大約一個星期,便將其埋在庭院裏了。白球說,那一星期簡直是煉獄,不,是地獄。


    他長久以來視為恐懼象征的那件東西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處。


    不是夢也不是幻。對白丘而言,神秘變成擁有實體。普通的東西,就在那裏。


    現實裏的那個,褪色了,似乎不再那麽恐怖。與第一次見到時不同,他對生物學的見識也豐富了。那隻是遺體風化的結果,對長大了的白丘而言,應該已經不是幼時所感受的那種神秘之物了。


    “我呢,為了消除經年累月的不安,確認了裏麵的東西。我一張張打開包裹的布……”


    白丘把布打開。


    “很慎重地……”


    裏麵是茶褐色的塊狀物體。


    “很慎重地,然後確認。這個,是單純的骨頭,不是什麽神秘之物,有六成還是七成的石灰鹽,剩下的是膠質性的有機成分,蛋白質,一點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這是舟狀足跟骨(注:舟狀足跟骨,腳板上的短骨。)。”


    白丘在地上攤開包裹的布,把塊狀物放在上麵。’


    接著取出細長型的包裹。


    “這是左邊的腓骨(注:腓骨,小腿外側的骨頭。)。”


    同樣地,裏麵出現了細長的茶褐色棒子。


    “我很想確認,所謂人體全部什麽的,反正一定是隨便說說的。那些家夥是沒有學識教養的迷信之徒,我如此希望。我想一定也參雜了動物的骨頭——如果是這樣,無論進行什麽秘術也沒用,因此拚命像這樣排起來。但是,看,像這樣……”


    白丘同樣吧腓骨放好,又從箱子拿出了一個細長的包裹。


    “看——又一根腓骨,規規矩矩地左右成對。然後鎖骨、肩胛骨、肱骨、橈骨、尺骨、髖骨、股骨、脛骨、髕骨、距骨、跟骨,各成一對。手掌骨八對兩組,肋骨左右合起來是二十四根。至於尾骨、薦骨、趾骨都有。”


    白丘已經不看箱子。


    “骨、骨、骨骨骨!骨頭……”


    “有……嗎?”


    “有!整套都有!用一百八十塊布小心翼翼地分別包好,除了頭部之外,人體所有骨骼統統都有!”


    白丘幾乎是用叫的,拿著腓骨站起來。


    “我把這些,就像是原本就連接著那樣,整齊地排成人形,然後,然後……”


    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牧師說:“我,被更深的幻覺附身了。”


    “啊……”降旗突然發出像是深深歎息的聲音。


    “我想,那是可以做到的。因我我隻有一個人,無法跟任何人商量,無法給任何人看。在密室裏排骨頭,任誰都會變得怪怪的,但是我當時真的這麽想,想要繼承男人的遺誌,把頭找出來。我當時瘋了。”


    “去找了嗎?”


    關口很想知道,白丘去找頭了嗎?


    找到那個……


    牧師仿佛突然泄氣般虛脫了。


    “我沒有找,慌慌張張地吧所有東西重新包好,放迴箱子裏,收拾好後,我覺得惡心,吐了好幾次。然後,好幾次想把它丟到某處,放到很遠的地方。也想過應該幹脆寄放到某個寺院比較好,但是……”


    “你無法到寺院去,對吧?”降旗很悲傷地說。


    “對,我沒辦法去。”牧師似乎有點害羞地低下頭,自虐地笑了,“不止如此,也無法丟掉……”


    把骨頭拿在手上的牧師,凝視著放骨頭的箱子。


    “所以才埋在這裏。之後的我,是怎麽樣的精神狀態,不必多說明了吧。我明明是新教徒,卻每天每天懺悔,乞求赦免。尋求告解、悔改的聖典。主沒有原諒我任何一點。這是當然的,我什麽也不知道。跪在地上,越是虔誠地澄清,越是看清楚澄清的心底的沉澱物,就是這個箱子。”


    牧師把拿在手上的骨頭包裹放迴箱子裏,拿出來外麵的另一根腓骨和足跟骨也小心地放迴去。


    “我不是專家所以不太懂,但是據降旗說,人,那個本能的欲動嗎?將它推到潛意識的那一邊,壓抑著,還是什麽來著。”


    牧師的肩膀顫抖著,在笑嗎?


    在哭嗎?


    “我,偏偏把那東西,埋在可說是無意識庭院的教會的後院裏。嗬嗬嗬,為了可以隨時挖出來。”


    “亮,你……”


    “降旗,”牧師大聲叫喚前精神科醫生,“戰後的我,雖生猶死。我跟朱美小姐一樣,剛好是八年前,忘了這東西……不,心裏某個角落確實記得,我愚弄自己,誑騙周遭的人,欺騙了神。然後……”


    骷髏——金色骷髏嗎?


    “第九年了,對,今年的九月。”


    消息首次見報是在九月二十三日。但還沒看到報紙,海上飄著金色頭蓋骨的謠傳,似乎已經傳進牧師耳裏。發現的當天,二十二日,牧師走過騷動不已的海岸現場,得知此事。


    “總之,外表鎮靜的喔,體內的幻想朦朧地現形,結成一個神秘之物的果實。結果我這八年,由於沒有頭蓋骨而得以壓抑住自己。因為人骨不是那麽隨手可得的東西。但我卻聽說那東西就在這片海上漂流,耐不住了。我在那天晚上,到海邊去,在黑暗裏尋找骷髏,隔天也從一大早就開始找。隻要有骷髏就齊全了,就可湊齊整副認沽,那是那個,死掉的男人的悲願……”


    骷髏出現了,在三天後的九月二十五日被發現了。但發現的人不是白丘,聽說是住在海岸附近的一名男性。


    “我遠遠地看著嚇壞了的男人,敏感地察覺到是那個東西,於是慌忙靠近他。幸好男人是單獨一人,當他大喊大叫地跑走時,我快速地將它撿起來。民眾聽到聲音,聚集過來。而我迅速逃離現場,邊跑邊想,骨頭終於齊全了。這麽一來,那些人的夢就會實現。齊了,齊了——我一直在心裏這麽想。那個,那個……”


    “那個?”


    “在這裏。”


    白丘用鏟子敲了敲箱子埋放處右邊的泥土,將它鏟鬆。立刻出現一個圓箱子形狀的東西,看來是埋在旁邊。


    “亮,你!”


    “是的,降旗。警察懷疑我是把金色骷髏丟到海裏的兇手,對吧?不是的,完全不對。我是撿了金色骷髏據為己有的大笨蛋。”


    白丘吧那個箱子——看來好像是帽盒——從土裏挖出來,準備打開蓋子。那隻手迅速被榎木津阻止了。


    “你,做了嗎?”


    “做什麽?”


    “我問你是不是進行了複活術?”


    “啊……”


    白丘抱著帽盒,思考了一會兒,迴答:“沒有做……”


    “什麽嘛,沒做啊!”榎木津似乎非常失望,“這樣什麽意義也沒有啊,隻是沒用的煩惱,完全不行。什麽魔法嘛,京極這個說謊的家夥。”


    榎木津說著沒頭腦的話,一味地數落白丘。說了那麽多解救、我救你的話,這下子又像是要將他推下地獄。


    白丘很珍惜地抱著帽盒。


    然後說:“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那種說話方式似乎是覺得非常可恥,關口感到背脊一陣寒戰。覺得說這話的白丘著實可怕,因為不懂他為何覺得丟臉。那種舉止,比任何告白都更直接地刺進關口糊爛了的神經裏。


    ——這……


    白丘的確說出了秘密,凝聚其黑暗麵的神聖遺物也見了光。然而,能解救因此而煩惱的牧師嗎?總覺得像演技很差的即興劇。再說,這個……"


    ——這和朱美的事件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對,隱瞞的事實確實是曝光了。但是明白了被隱藏的東西後,並未對事件有所影響。要說可確認的事,隻有仿佛想象畫中才會出現的“汙穢神主”是實際存在的,還有古人的骨頭,真的有齊全的一整副。然而在此浮現的,隻是牧師赤裸裸的苦惱經曆罷了。


    再怎麽覺得不舒服,再怎麽出現骷髏,這都隻不過是樁“以白丘為主角”的“獨立的故事”,不是嗎?難以想象是以朱美為主軸的“一連串的事件”。


    然而京極堂說是互相連貫的,如果有關聯的話……


    ——還是骷髏嗎?


    如果那個帽盒裏真有骷髏,至少可以說是消去了一個幻覺。


    骷髏長了肉,變成活生生首級的幻覺。


    最開始的骷髏在這裏,最後的首級在警察手中。至少右兩顆頭,這樣便可以確定“金色骷髏”和“逗子灣首級”是完全不同的事件。然而這個結論在確定之前,大概已被如此預測了,在確定後也沒有進展。與其說是幻覺,不如說隻是一個巷弄裏的謠傳消失罷了。‘


    消失一個謠傳,等於增加一具屍骸。不,如果這帽盒裏麵的東西也是古人的骨頭的話,那就沒有問題吧。應該立即委托警方鑒定,交給警方……


    ——真的是金色的嗎?


    有這種事嗎?


    太陽完全西沉了。


    “嘿,看誰來了。”


    伊佐間發出傻乎乎的聲音,打斷了關口站著幾乎要暈眩了的感覺。就像貫穿縫隙般,飛進熟悉的刺耳人聲。


    “喂,在這裏啊,各位,事態嚴重了!”


    是木場,身後跟著兩名警官。


    “看,牧師先生,這粗野的男人才是阿修,不應該會弄錯的四角笨蛋臉!”


    榎木津照例用開朗的聲音說,看了木場那邊一眼後,說:“幹嗎啊你,很惡心。”


    “什麽東西很惡心,你這呆茄子!在這昏暗的地方,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偷偷摸摸的,你才叫人覺得很惡心。別說這了,這邊發生大事了。”


    木場像是將話吐出來似的說:“真的是莫名其妙,警察亂成一團。”


    “什麽!給我說清楚點,大爺……”


    到底還能有什麽事啊。


    “井,井底。”


    “石頭?”伊佐間簡短地問。


    “石頭?啊,是有塊石頭。在最上麵,黏糊糊地沾了血啊,像蓋子一樣蓋住了,所以才沒有立刻察覺。”


    “最上麵?那下麵呢?”


    木場嚴厲的表情更加僵硬,簡直像鬼麵一樣,盯著大家。


    “喂,關口,伊佐間,還有降旗,你們的推理全都錯了。聽好嘍。”


    “出現了死靈的屍體。”


    “啊?”


    “井底,出現了三具穿著戰後返鄉服的無頭屍體。”


    “無頭?”


    “無頭屍體?”


    空氣一陣騷動,如海濤聲般的東西貫穿了關口的身體。然後,過了一會兒,就像被澆了冷水一樣,一陣寒戰突然向他襲來。


    “啊——”


    雖說如此,關口尚未確實掌握木場所說的話的意義,在正確認知其意義前,還需要點事件。他隻是覺得害怕。


    最先反應的人是降旗:“蠢!沒有那種蠢事,你說是朱美的幻覺實體化了嗎?還是,朱美真的……”


    降旗走向木場身邊求證:“她真的殺人,犯下殺人……這,這怎麽……”


    穿著白色長衣的前精神科醫生,嘴無力地微張著,踉蹌地後退兩三步,靠在教會的牆上。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這樣的話,我……”


    關口聽了這句話,終於明白意思了。


    “再說一次,大爺。你是說,井底被棄置了屍體,並且有三具,是嗎?”


    “我剛剛不是就這麽說了嗎?關口,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但不知道耳朵也不行。好,要說幾次都行,你清清耳朵好好地聽。井底,沒有頭的士兵像疊羅漢,死了三個。懂了嗎?笨家夥。”


    “不……不……”


    砍掉頭後將屍體棄置在井底——這是朱美對降旗所作的告白。


    隻是過程實在是太匪夷所思,因此沒有人當真。


    也就是說,那並非是朱美的幻覺嗎?那麽,朱美所陳述的事情全都是事實。這麽一來……


    也就是說,朱美原原本本地陳述了自己的體驗嘍?


    八年前丈夫被砍掉頭死去。


    複活。來訪。陳述。侵犯。


    然後殺掉。


    再度砍頭,再砍,再砍……


    太愚蠢了,這麽愚蠢的事。如果這是事實……


    那麽帝大教授的診斷,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因為這樣意味著朱美本身是正常的,而圍繞著她的世界才是異常的。


    “朱美不是神經病,沒有神經病,也沒有管用藥物,並且也不是裝瘋賣傻嗎?那麽……”


    “死靈嗎?笨蛋。死靈會每次複活都長新的身體出來啊!如果是輕飄飄地冒出來還能理解,但是慢慢地長出活生生的身體,抽煙抱女人,再附贈被殺啊?然後複活時冒出別的身體嗎?死靈是害蟲啊!”


    ——那不就是三藏法師的骷髏嗎?


    榎木津說得興高采烈:“所以我說是四胞胎嘛!嘿,看過嗎?榎木津無所不知。”


    “該死的是你。喂,釣魚的,你把這家夥殺了,後續讓警察來處理。”


    “呃。”伊佐間擺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迴答,“聽說我長得像申義。”


    之前他說過這種話。


    伊佐間抓抓自己的臉,拉拉胡子,說:“不……那麽大爺,接下來要怎麽辦?”


    “我是來接你們的。要去寺院吧?那個叫什麽來著?”


    事態演變成這樣,京極堂的解密之術仍然有效嗎?關口想也沒想到會從井底冒出屍骸,還是說……


    ——他全看透了呢?


    “京極堂呢?”


    “那家夥可得意了,開出條件。在桃囿館集合。”


    “集合?什麽,警察也一起嗎?”


    “當然嘍,是事件就有兇手,右兇手就有警察。舊書店那家夥,真是的……”


    “什麽條件?”伊佐間問。


    “他說,把宇多川朱美帶來。我說,朱美?你啊,她可是嫌犯,並且是確定的。主張無罪的不是舊書店老板嗎?他竟說,沒錯,我的工作是驅魔,必須把附在朱美小姐身上的妖魔鏟除。”


    “然後呢?”


    “因為目前他的預言全部命中,很快就安排好了。石井那家夥可得意了,好像賭上前途區交涉的。哼哼,驕傲天狗別折了鼻子就好。總之,這地方好冷,不行了,趕快上車吧。”


    降旗渾身虛脫,像個廢人一樣,伊佐間便把肩膀借給他靠。榎木津快步地走了,白丘寶貝似的抱著帽盒,沒辦法,關口隻好拿著骨箱。總不能拜托警察吧。


    比想象的更重。有車子來接,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街道已完全籠罩在夜色中。


    桃囿館前的空地停了兩部警車,關口等人分乘三部過來,共有五部,此外,還停了好幾部車。


    木場一開門,從裏麵像滾出來般,跳出一位穿著圍裙的女性。


    “哎呀,各位辛苦了。好多人哪,是大案件吧。”


    她擺出討好的態度,然後發現伊佐間,連忙靠到他身邊,說:“哎呀,客人是刑警先生啊!難怪我就覺得奇怪,討厭,真是的。跟我說一聲,我什麽都會做啊,真是壞心腸。”


    伊佐間再三環顧附近,迴答:“嗯。”


    警察似乎為了請桃囿館協助搜查,而整個包下來了,當然是免費服務吧。


    女人接著又靠近關口。她福相的臉垂著鼓脹的肉,眼角算得上可愛。


    “果然投宿的那個男人是兇手嗎?好恐怖啊,幸好沒開口跟他說話。那個箱子是什麽?我幫你拿吧。”


    “啊,這是骨頭。”


    女人“啊——”大叫,跌到了。


    玄關大廳站著兩名警官,加上開車過來的三個人,看來穿警察製服的小組在那裏待命。


    館內最大的房間——雖說最大,也隻有八張榻榻米大——老婆婆領眾人進去。老婆婆從出來迎接到抵達房間,嘴巴始終微微張開,一句話也沒說。看來是嚇壞了。對她的人生而言,這是太平洋戰爭以來最大的事件了吧。


    伊佐間解釋,老婆婆多年來除了固定的待客用語外,沒說過半句話,事先付款的係統被破壞了,因此無法應對。


    室內有暖桌爐,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穿著外套在取暖。


    “喲,阿修,這些是你快活的夥伴嗎?”


    “別胡說,一個也不快活。而且全是無益於社會、無益於人類的家夥。”


    老人站起來說:“大家好,我是長門。”然後勸大家到暖桌爐旁就座,但當然坐不下。木場和榎木津、伊佐間圍著暖爐桌,白丘抱著帽盒坐在入口處。


    關口同樣拿著箱子,卻猶豫著要站還是要坐,便偷窺降旗的動向。降旗這麽冷依然卷著袖子,並且眼睛似乎有些失焦。前精神病科醫生的表情不變,無言地坐在白丘旁邊。結果關口隻能拿著箱子站在入口處,不知所措。大家身旁都坐不下了。


    “喂,小關,你真是隻不安穩的猴子啊,趕快找個地方坐下來就好了啊。把箱子放下吧,拿著骨頭晃來晃去的猴子很稀奇耶。”


    “骨頭?”


    長門露出奇怪的表情,這是理所當然的。


    關口害怕話題又停滯,就此屈身放下箱子,坐下。白丘異常執拗的視線掃過來。


    但是這沉重的氣氛是怎麽迴事?簡直是大規模行動。


    警察會因為這種不清不楚的情報采取行動嗎?


    關口問木場,長門迴答:“哎呀,這個啊,不是監視,也不是準備搜索屋宅。是因為你們的同伴,中禪寺先生嗎?是他的


    要求。”


    “什麽樣的要求?”


    “他很小心謹慎呢,作了以防萬一的準備。”


    “不,不僅如此,聽說有非法逮捕監禁的嫌疑。”


    “非法逮捕監禁?”


    “我是這麽聽說的。剛才跟阿修分手後,接到了電話。剛巧我迴到葉山警局那裏。”


    “唔。”


    木場好像也不知道這個消息。


    “關於各查詢事項。我這邊都調查過了,於是全部告訴他了。”


    “那個,省了我的事是不錯啦,但這樣好嗎?哎呀,也不是不能信賴那家夥,但是對方是老百姓。這樣毫無保留……大叔跟我不同,有自己的立場吧。發生了什麽事,我可無法負責。”


    “沒問題的,因為他不是妨礙搜查,而是協助搜查。調查內容也是中禪寺先生提議的吧,沒關係。再說石井警部也異常地投入。真的會帶嫌犯過來。”


    “要怎麽帶來?沒有那種硬拉出來的方法吧,更何況在這大半夜裏。”


    “不知道,說是現場勘驗還是什麽吧,不過鎖定首級的被害者,發現嫌犯,在宇多川宅發現屍體,到目前為止,這些全是他的功勞,所以在上層和轄區方麵好像都很受矚目,搜查人員也會聽取他的意見。”


    長門皺著一張臉,笑了。


    然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關口想重新試著想想看。


    像現在這樣,隻覺得鬱鬱不快,什麽也不知道,亂七八糟。應該有什麽頭緒才對。


    京極堂說這件事件全部都有關聯。


    關口所謂的全部是什麽和什麽也不知道,所以心情很鬱悶。


    首先是宇多川崇命案。


    有一名叫宇多川崇的被害者,有一名叫宇多川朱美的加害者,已經完結了,這應該是單純的事件。但京極堂的前提是朱美“不是兇手”。再加上,現況是連同宇多川,總共有四具屍體。


    朱美是妄想、幻覺,抑或是捏造,無論如何,她都陳述了惡心且非現實的故事,那些一一成為了現實。隻是,一旦出現了屍體,這已經不能用神經質或謊言來解決了。


    目前,與朱美有過接觸的伊佐間,判斷她是正常的。然而另一方麵,同樣與朱美有過接觸的降旗,則診斷她有重度精神障礙。伊佐間是外行人,降旗是內行人。


    ——應該采納內行人的意見吧。


    然而說到內行人,內行人中的內行人,帝大教授則判斷朱美是裝瘋賣傻。這是說正常人假裝發瘋的意思。與伊佐間的判斷有微妙的差異,而與降旗的診斷明顯相違背。


    話雖如此。


    ——屍骸出現後,兩個說法都一樣了。


    然後是首級事件。


    這個事件的被害者是從橫濱漂來的風太郎。乍看之下毫無關聯,但嫌犯是逗留在這間桃囿館,穿著戰後返鄉服的男人,男人還藏了宇多川的披風,因此強烈地暗示了此案與宇多川事件有關。


    再者,這個首級與宇多川宅井底的身體出自同一人的可能性說不定很高。一邊隻有頭,一邊沒有頭,這與朱美的供詞一致,不是嗎?但是這麽一來,就變成嫌犯和被害者都是戰後返鄉服男人了。造訪朱美的死靈,和從井底出現的屍體,都是戰後返鄉服男人。首級事件的嫌犯也是戰後返鄉服男人。


    ——果然有太多戰後返鄉服男人。


    如京極堂所言,如果去年、今年都沒有返鄉軍人的話,在一起事件中,同在一處登場的頻率可說異常地高吧。


    然後是“金色骷髏事件”。


    關口認為這應該完全不相關。


    不過,現在這件事並非單純的謠傳了。不知道是誰的骷髏,也還沒確認顏色,但那顆骷髏由關係人白丘藏了起來……


    現在,就在關口的眼前。


    但他仍然覺得這是不相幹的。


    隻是白丘偶然撿到了。白丘隻能說與嫌犯見過麵,關係淺薄的關係人罷了。牽連了白丘半生的那件事,也與本案無關吧。


    在白丘幼時體驗中登場的“汙穢神主”,根據白丘的話來推測,四人都已經死了,況且地緣關係也很薄弱。有個想進行返魂術而走遍全國的瘋狂信徒團體還是什麽的。白丘牧師不幸地兩次遇到那些人,隻是如此吧。這不幸的接觸讓一個認真的男人的人生有點亂了,並且……


    ——他在想什麽呢?


    關口看看白丘,從表情完全讀不出牧師現在的心境。但是看他抱著帽盒的手,似乎使勁得連指頭都變白了,甚至微微地顫抖。由此推測,一定感受到相當大的壓力。


    但是關口覺得白丘在這裏很奇怪,覺得他是不相幹的。


    再加上,關口在心情上非常同情這位稍稍開始往那裏去的牧師。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甚至覺得有點可惜。這個箱子和那個帽盒,就那樣埋在庭院裏,不對任何人提起,如此度過一生,這樣會對他比較好吧。至少關口認為那樣的人生比較有吸引力。


    靈魂深處仍被眾人窺視,踩亂了心裏的秘密花園……


    ——為什麽會覺得很丟臉呢?


    還是無法理解。


    還有其他事件——“二子山集體自殺事件”。


    關口認為這也毫不相幹,但牽扯方式令人討厭。最初隻是因為地點接近,實際上,隻看地圖,二子山似乎就在桃囿館的旁邊。但是因為十位自殺者中有八人與朱美工作的地方有牽連,使得事件複雜了起來。隻是在這一點上,本來也沒有人將它聯想在一起,因為如果十人都有關聯,也無法判別身份。


    ——有人提到菊紋匕首。


    是瘋狂的極右團體還是什麽嗎?不,這種時期沒有人會做那種沒有用的行動,不像是什麽抗議行動,沒有聲明文,也感覺不到有何政治主張。這麽一來,是某宗教的瘋狂信徒嗎?


    ——那就是神道了吧?


    領著菊紋尋死,隻能想到這個吧,以關口的常識來看是這樣的。戴著菊紋的人隻有位居神道頂點的人士。


    ——那麽,是瘋狂信仰的神職者嗎?


    於是關口想到,說不定自殺者是白丘所遇到的“汙穢神主”的餘黨?這樣的話與白丘事件也有關聯。但是……


    ——為什麽要現在死?


    不懂。那件事發生在金色骷髏漂浮海上的幾天前,如果他們是信仰白丘手上骨頭的神主和巫女……


    ——不對,山田春真是真言宗的僧侶。


    自殺者之一山田並非神職者是可以確定的。但是關口記得京極堂說過,有神道與真言宗淵源頗深,記得叫二部神道吧?


    ——一般認為二部神道是空海所創,其實不然。的確,空海在開創真言宗時,接受高野的土地神丹生明神的神旨,奉命鎮守丹生都比賣神社,但最終統合教義是在鐮倉時代以後。此為和尚所創的神道,所以當然是基於神佛習合加上本地垂跡(注:神佛習合,神道與佛教融合之意。佛、菩薩為了救濟人類而以神道之神的形態降臨,佛、菩薩為本地,神道之神則為垂跡。),將天神地祇加以密宗性的解釋,但也多少受到反本地垂跡的伊勢神道影響。所謂二部是指金剛界(注:中國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金剛頂經)傳承的教法修行。唐朝時由南印度金剛智傳入中國,再東傳日本和韓國。)和胎藏界(注:中國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傳承的教法修行,主要是修習菩提心和大悲心。唐朝時由中印度無畏傳入中國,再東傳日本和韓國。)兩界。曼荼羅(注:曼荼羅〈梵名:mand,藏名:dkyil-hkhor〉,古代印度指國家的領土和祭祀的祭壇,但現在一般是指將佛菩薩等尊像,或種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


    的圖樣。又譯作曼陀羅、滿荼羅等。意譯為輪圓具足、壇城、中圍、聚集等。)有兩種吧?“熊野曼荼羅”,“春日曼荼羅”等等,看過這類神道曼荼羅嗎?


    京極堂好像說過這些話。


    那二部神道沒有關聯嗎?


    但是接下來的,關口就不太懂了。腦袋裏隻浮現僧侶和神主相處融洽的不搭調畫麵,說不定不相幹。


    而且,總覺得神道裏不該有骷髏。


    ——說到骷髏……


    在關口的知識裏,說到骷髏就想起印度教。雖然不是很清楚,但關口記得看過畫了骷髏圖樣的原色宗教畫。


    ——等等。


    骷髏、密宗,還少了一個什麽?再加上一個變成三題落語的話……


    ——降旗。對了,降旗的什麽……


    不行,話明明已經到喉嚨了,但就是想不起來。三題落語不就和狂骨一樣嗎?京極堂的台詞一個一個卡進來,說什麽祈禱驅魔的,下咒語的該不會就是那男人吧?


    關口最近這麽想過。


    還有其他事件。


    佐田申義命案。


    關於這點……


    門開了。


    是京極堂。


    “太慢了!等得無聊極了,我正準備睡覺呢。”榎木津大叫。


    “有很難調查的事情,想要萬事齊備,但終究還是無法確認。”


    京極堂用斜眼觀察白丘和降旗,又向長門打招唿:“這次真是勞煩您了,我是中禪寺,托您的福省了很多麻煩。”


    長門對他的態度似乎有點吃驚,但非常親切地說:“哪裏哪裏。”


    京極堂一身驅魔的裝扮,黑色簡式和服加黑色手背套、黑色足袋。依照慣例一身黑,但不知為何隻有手上拿著的黑色木屐上的帶子是紅色的。離上次的事件還不到兩個半月。


    “嘿,人數眾多呢。關口,你不用吧。”榎木津說。


    現在才在說什麽啊?


    “什麽東西不用?”


    “啊,對了,不要這麽生氣嘛。因為我討厭‘全部集合起來調查’嘛,更何況真正的偵探就在那裏。”


    接著有個聲音說:“那個偵探就是我。”


    木場一副看到髒東西的眼神,瞄了一眼那個偵探之後轉迴來看京極堂。


    “沒關係。你就是愛拖拖拉拉的嘛,但也隻能大家耐心等你了。雖然每次你一出場,事件就解決,讓人覺得心情很差,不過碰到這種超越常識的問題也沒轍。事情全交給你了,趕快開始吧。”


    京極堂挑起單邊眉毛說:“這次可不便宜。”


    見狀,除了長門以外,所有人都站起來。


    屋外沒有風,隻是冷得很。


    京極堂在黑暗中快速前進,黑衣融入黑暗裏,幾乎看不見身影。關口不知為何變成了骨箱負責人,有一點踉蹌地跟在最後麵。因為猶豫著這古人的骨頭和接下來要進行的事情有沒有關係,在猶豫之際變成最後一個了。就像抽到了下下簽。


    聖寶院文殊寺——伊佐間闖入的寺院。


    毫無整體感的一行人零散地進入寺內,一致對寬廣的占地感到吃驚。


    白丘甫一進入門內便停下腳步。


    他害怕寺院吧。


    京極堂發出聲音:“白丘先生,這裏沒有般若之鍾。”


    白丘膽怯地重新把帽盒抱正:“啊,但是我……”


    是想說,沒關係吧。他吐露了痛苦的隱情,應該已經可以被解放了。不,京極堂沒有聽到白丘的告白。他本來就知道嗎?


    “不請你把箱子拿來,無法開始啊。”


    不知何時,京極堂來到白丘的斜後方。


    關口一直到聽見聲音,都沒發現黑衣男人在移動。


    “這裏的地比新教會更適合那個。確實如你所說,這種地方,才是適合那個東西的地方。”


    雖然像自言自語的聲音,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好響亮。


    “你,你……”


    關口完全不懂牧師的反應。


    “沒關係,如心所向。你反正沒有悔恨,又何必堅守節儀呢?現在不是已經可以看見,在最後的審判時會下地獄。事到如今又由於什麽呢?”


    簡直就是惡魔。


    果然下詛咒的就是這個男人。


    關口這麽想,黑衣男子突然指著關口:“你看,身體已經走到那麽裏麵了,頭遲到了很可憐哪。”


    拿著身體的關口。


    被惡魔的甜言蜜語所誑騙的牧師,搖搖晃晃步履踉蹌,終於迷走異教徒聖境。


    “這裏啊,在送過來的數據上顯示,並非寺院,土地也為個人所有。因此建築物必須視為一般屋舍。”京極堂說。


    “不是寺院啊?”


    自然地,提問也變得很小聲。


    “對。但那隻是官方數據上如此顯示,但在某種意義上,比起附近的糟寺院,這可是很正派的寺院呢。不舉行葬禮,也不圖利。”


    有塔,是三重塔,相輪(注:相輪,佛塔尖端的金屬部分。)的珠寶上掛著月輪。習慣了夜晚的光線,關口往上看,月光亮得刺眼,滲入景色。


    “這裏啊,是學習的地方。”


    “學什麽?”


    “當然是教義,並且也是僧侶修行的道場。恩,原來如此,剛剛沒仔細看,確實是個奇怪的寺院呢。金堂已經燒毀了嗎?似乎用講堂代替金堂。如果是這樣,就是四天王寺級(注:四天王寺的寺院建築,南大門、中門、塔、講堂、金堂呈現南北一直線的配置。)的寺院。雖然沒有迴廊,但有點像,經過不斷重建,似乎已失去剛創立時的風貌了。”


    不知道是在說明,還是自言自語。


    正麵,所有人零零落落地站在被視為講堂的巨大堂宇前。


    京極堂毫不畏縮地登上階梯,徑自從走廊往右移動,沒發出聲音。關口隻能追隨他。右手邊有建築物,是伊佐間說的陣屋吧。


    “燈籠……”伊佐間簡短地說。


    建築物圍籬的門那邊,點了兩盞燈籠。


    ——菊……紋嗎?


    在關口看來是這樣,但因為很遠,所以不太清楚。


    現在的狀況也不可能前去確認。


    榎木津追在京極堂身後,跳著上階梯,伊佐間和木場在後,關口搜尋著降旗,情緒不穩定的前精神神經科醫生,該不會已經逃了吧。不過不需要擔心,降旗和白丘一起,已經登上階梯上方了。


    好響的聲音,因為京極堂打開了板門。


    “抱歉。”


    關口慌慌張張,追過伊佐間,跟在後麵。


    一身漆黑的男人消失在一團漆黑之中。


    堂內感覺非常寬廣,而且很冷。覺得室溫比氣溫低。


    黑漆漆的,完全看不見天花板。不過,如夜空一般黑地喬裝著無限空間,事實上卻是實實在在的有限空間。朦朧可見類似虹梁(注:虹梁,寺院建築裏如彩虹般彎曲的橫梁。)的東西,但位置極高,天花板恐怕很高吧。因此麵積很寬廣,容積也很大。關口覺得好像能理解空間恐懼症的心理了。伸手之處有牆壁,登上座台便能觸碰到天花板的尺寸,讓人覺得輕鬆多了。


    緊接著,關口立刻頓悟,這壓迫感不單隻是大小的問題而已。


    堂內的空氣凝結了,與緊迫感不同,是密度極高的感覺。


    連唿吸都很困難的濃密,也可以說是空間不斷地膨脹。


    關口呆立原地。


    ——明明溫度這麽低。


    卻沒有一點凜然的清淨感。


    “老和尚,在修行嗎?”


    傳來了京極堂的聲音,他在哪裏?


    “不是


    。”別的聲音迴答了。


    仿佛空間自己相應似的感覺,是適於堂內濃密空氣傳遞的頻率吧。


    再度聽見京極堂的聲音:“聽說您是文覺長者。”


    “名字是這樣沒錯,但不是什麽長者,是凡僧在家信眾之輩。你認識我嗎?”


    “我叫中禪寺。想暫借講堂,請求您的許可。”


    “做什麽用呢?”


    “一點左道邪術。”


    “左道,那可有趣,怎麽樣的左道?”


    不知不覺間,所有人都進入了堂內。


    眼睛漸漸習慣了。


    中央後麵有個像壇一樣的東西,眼前浮現一個漆黑的人形,似乎是京極堂的背影。因為京極堂遮住完全看不見,但再過去便是聲音的主人。


    燈泡似的虛弱光點,是蠟燭吧。


    “因思念同厭憂世能辨花月情之友(注:《撰集抄》裏的一段,西行執行返魂術的理由。)……”


    “大法房(注:大法房,西行出家後的稱號之一。)嗎?那種事真的可成?”


    “不做不知。”


    “有趣,觀之。”


    “那麽……”


    京極堂似乎轉向這邊,黑漆漆的,分不出正反麵了。


    “取得同意了,開始吧。你們,去坐在那裏。”


    沒有任何人發出一字一句,全依京極堂的指示往空氣濃密的堂內移動,圍成圓圈坐下。關口分不清誰是誰,隔壁是伊佐間還是降旗?坐下之後都成塊狀物了。


    所謂彼者為誰——無法辨識對手的狀況,那種恐懼正是如此吧。


    異常。像與不安麵對麵似的,最糟的心情。左右的人,麵對麵的人,全是自己的影子。京極堂在這種狀況下要做什麽呢?解開事件之謎,不,驅魔嗎?


    ——左道邪術?


    京極堂的確說了左道邪術。左道邪術是指不正的邪惡之術。


    關口突然緊張了起來。


    “來吧,關口。你要抱那東西到什麽時候?”


    “啊。”


    被京極堂嚴厲的口吻責備,關口重新察覺到自己拿著什麽東西,發出小小的悲鳴,將它放在地上。然後,推向圓圈的中央。這個,裏麵是……


    ——這是,骨頭。


    “哇!”


    關口坐著,身體卻癱了。為什麽?為什麽剛才能夠如此平靜地拿著?骨箱發出聲音,在地板上滑了一下。


    “不要亂來!”


    “啊,啊啊。”


    耳後的血管咚咚地搏動,心髒幾乎要跳出嘴巴來了。直到脈搏的震動和緩為止,關口的聽力顯著低下,就像暈眩一般。


    “白丘先生,首先是你。你想做的事,就請你在此進行,這是來此地的目的。”


    “想做的事——是什麽?”


    “是什麽事?”白丘的聲音再一次想起,顫抖著。


    “裝傻救麻煩了,那麽我幫你把。”


    “你想說什……什麽?”


    “因為你希望死者複活,我才如此嚴陣以待。你應該擁有充分的認知才對吧?”


    在說什麽啊?這男人。不覺得他是認真的。該不會,真的要進行返魂術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可不是正常的行為。


    關口拉迴逐漸遠去的意識,質問京極堂的意圖。


    “喂,等一下,京極堂。你今天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吧,這位白丘先生隻是沒有丟掉骨頭而已,並不是真心想做那件事。”


    牧師接著說:“對啊,我……我是神的仆人,那種,冒瀆的事情……”


    “那麽,為什麽要如此寶貝地抱著那種冒瀆的東西?”


    “啊?”


    當然,看不到表情,隻能感受動靜和聲音。但可感覺到牧師亂了陣腳的顫抖迫切地傳來。


    “京極堂,你頭殼壞了啊。你應該知道這個人有精神性創傷吧?白丘先生長久以來與它對戰,在即將克服的現在仍苦惱著。應該站在救人立場的你,麵對痛苦的人,卻往彼岸架橋,到底要做什麽?”


    “關口,我不救人,我隻是驅魔。”漆黑的一團說。


    ——對,這家夥不是牧師也不是神父,是驅魔師。


    “好了,沒什麽時間了。過了深夜,這地方就不能用了。”


    聲音移動了,靠近白丘身邊了嗎?牧師極為狼狽驚慌。


    “但是……但是我……”


    ——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對了。


    剛剛,白丘很可恥似的如此告白了。


    “喂,京極堂,白丘先生說……”


    “不可能不知道吧,這個人三十年來一直追求著這個,當然應該知道。來吧,你的夢即將實現!”


    “夢……”白丘沒有否定。


    “會……會成功嗎?”


    “當然。”


    “真,真的……會成功嗎?”


    “但是,你必須要有那個心。”


    “但……但是,砒……”


    “砒霜,我有。”


    “有……有嗎?”


    “亮!”是降旗的聲音,“不要失去理性,這個人在試探你。”


    “試探?”


    “對啊。在我看來,這位中禪寺先生不是會相信那種超越常識事物的人,所以這是惡意的實驗。你的信仰是否真的虔誠,你是否正心——這個人隻是在試探你。”


    “但是……如果是這樣,如果這樣我……”


    白丘的聲音幾乎要消失了。


    “亮,你很努力,沒有什麽好丟臉的。中禪寺先生!”


    降旗一邊喊著京極堂的名字,一邊似乎轉了好幾次身體的方向。對方沒有動靜,所以不知道在哪裏吧,他四處喊叫。


    “拜托你,不要再欺負他了。他已經十分痛苦,也充分理解了。”


    “降旗,沒關係……”白丘發出痙攣的聲音,“沒關係。”


    “有關係。亮,你是說,你花了這麽長的時間建築起來的東西,在這種地方被毀掉了也無所謂嗎?不要聽信惡魔的甜言蜜語,你收齊了全部的骨頭,但至今什麽也沒做。那是為什麽?”


    “那,那是做法……”


    “你應該知道做法。”降旗斷言,“對,亮,你知道做法,但沒有做,對吧?”


    知道?白丘果真知道嗎?


    ——當時那不自然的反應,那是……


    降旗用快哭出來的聲音,繼續說:“明明知道卻沒有去執行,是因為你有身為虔誠忠仆的信仰之心吧。或許的確沒有所謂的戲劇性的正心,但是努力而得來的堅毅樸實的正心,在你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形成了。”


    “降旗先生。”


    阻止激昂的前精神神經科醫生餘音的,是很響亮的陰陽師的聲音。


    “放棄那一時的安慰吧,這位白丘先生無法正心,降旗先生,你應該最清楚才對。”


    降旗沉默了。


    “白丘先生並不是因為持有虔誠的信仰才不進行返魂術的。這個人沒有去做,是因為擁有身為一般現代人的科學素養。隻是因為擁有常識,認定那種非科學的事實不可能的。然後還有一點……”


    “還有……一點?”


    “材料不足。”


    “但是,骨,骨頭全收齊了……”


    “隻有骨頭是不行的,”陰陽師說,“說實話,是因為拿不到砒霜,對吧,白丘先生?”


    白丘沒有迴答。


    “如降旗先生所說,勤奮加學院派的你,要說不知道方法,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都能夠找到西行了,要說沒找到方法,很奇怪。但是知道了卻做不到。首先,沒有頭蓋骨。再加上身為牧師的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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