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場修太郎造訪關口巽,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日,下午三點過後。


    在刑警到訪之前,關口家中籠罩在一股不自然的沉默之中。榎木津在睡覺,中禪寺敦子一臉沉重,靜默不語。關口雙頰嚴重凹陷。


    關口至今仍無法相信宇多川已然死去。


    即使看到屍骸,說不定還是無法置信。


    因為見到宇多川先生生前身影的人,除了殺害了宇多川的兇手之外,關口可能是最後一個。


    逝去了的老作家身影,還曆曆在目。那不過才一個星期前,是十二月一日的事。


    依照與宇多川所約定的,關口在隔天便通過自己的精神科醫師,請對方介紹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醫。對關口而言,可以說是電光火石般快速的響應行動。


    並非隻是顧慮宇多川才如此行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關口謹慎態度的表現,但無論如何,宇多川所說的話、宇多川的地位,以及其人品與苦惱的嚴重性,這些都對關口的精神形成莫大的壓力,不消說,其結果便是促使關口快速行動。


    然而,宇多川一直沒有聯絡。在毫無消息的情況下,關口應敦子之請,前往榎木津處,雖非本意,但還是將工作委托給這位超級偵探。幾經爭論之後,榎木津接受委托,關口則如其所擔憂的,被迫同行參加長野探查之行。目前事情發展至此。


    出發應該是前天,卻在臨行前中止了。


    因為早報上刊登了宇多川的訃聞。


    難怪沒有聯絡。宇多川死了,並且是被深愛的妻子親手扼殺——報紙如是記載。據說死後已過多日。


    委托人死了,便無法進行偵探調查。長野之行不得不取消,當時隻顧得慌慌張張地急忙與榎木津聯絡。


    在那之後,驚愕、後悔與不安,接連衝擊而來。而在關口察覺事情的嚴重性時,已然形成騷動。


    漣漪立即擴散開來。


    宇多川既有權威又有資曆,對業界也有非常大的貢獻,其死亡訊息帶給出版界的衝擊,遠大於單純死了一位知名作家。


    小泉和敦子兩人一臉蒼白地造訪關口。可以做什麽?應該做什麽?——雖說被卷入事件,但宇多川與久保不同,完全是一名被害者。但是,即使要舉行葬禮,宇多川也沒有家屬。他唯一的家人是妻子朱美,以殺人罪嫌疑被捕了。當然,遺體仍由警察保管。


    關口他們什麽事也不能做。


    警察應該會來詢問案情,關口一開始隻想到這件事。想想看,宇多川在與他們分手後迴家,立刻就遭到殺害。隻要追溯被害者的行動,馬上會找到關口等人身邊。關口思忖——這會演變成麻煩事,所以,首先要與小泉和敦子商量的是,是否主動向警察說明。


    結論是,不用做到這種地步吧——宇多川確實是在自己家裏被殺害,那麽迴家前人在哪裏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再者,嚴格來說,最後見到被害者的,應該是送宇多川迴家的司機吧,說不定下車後當地也有目擊者。載送宇多川司機的名字稀譚舍已經記下來了,隻要警方提出要求,隨時可以提供協助。


    然而關口對保持沉默有所抗拒。


    當然,隻是由於關口特有的過度憂慮意識所致——知情不報,萬一到後來出了問題,被問罪怎麽辦?但這次這個問題似乎排在第二位,關口更在意的是——根據報道,殺害宇多川的人是其妻子這件事。


    假設如報道所指,其妻子即使兇手的話,那麽她的病症應該已經相當嚴重,在與宇多川會商時,如果關口察覺這點,說不定老作家可以免於一死,而他的妻子或許也不會犯下無須犯下的罪行。


    ——他的妻子真的是兇手嗎?


    關口還抱著一絲懷疑。


    因神經症或精神障礙的病症加劇而殺害他人的事,確實並非無法想像。說不定宇多川的妻子不單隻是神經症,而是精神分裂。不,以關口這個外行人的判斷,可能性相當高。精神分裂病患雖然不一定會有暴力行為,但至少還是有這種案例,隻要可預期其可能性,就應該盡早應對。即使不是這樣,如果考慮到藥物等媒介的存在,也可以猜想到有所謂因幻覺或妄想而引發暴行的案例吧。


    關口在聽宇多川陳述時,就已經預測到與服用藥物有關。


    也就是說,有關這起命案,關口認為自己是處在可察覺、可阻止的立場。因此,關口懷疑並非宇多川妻子犯案,是由於介意自己的立場,也就是一種逃避責任的想法。宇多川如果是被強盜所殺,關口不會有責任。這種情況下,關口隻會驚訝、同情與寂寥感,如果隻有這些,不會溢出關口身上那小小的感情容器。


    ——然而……


    宇多川妻子——朱美經曆幾度殘忍殺戮行為的幻想。一介女流有此幻想,可以說真的是太嚴重了。事到如今迴想,關口還是認為那並非正常的狀態。因此,朱美是兇手,這件事也許是事實。不,既然已經見報了,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就是事實。


    因此,關口的心情很沉重。


    再加上,報道中對於朱美是精神障礙患者一事,隻字未提。即使報社判定並無報道的必要,但難以想象那是因為不合適報道而故意不刊登。報道中寫著殺人動機調查中。


    說不定,警察不知道朱美的病?——這也是關口所擔心的事情之一。


    因為關口認為朱美的狀態無法冷靜地說明自己的病症。遭到逮捕後,應該百分之九十九處於錯亂或忘我狀態。即是所謂的失神狀態才對。然而,以現狀而言,警方並沒有斷定其為連續性症狀的訊息來源。犯下殺人案之後,即使是正常健康的人,陷入不省人事的狀態,一點都不足為奇,反而應該說是理所當然的。那麽朱美也會被認定是在衝動犯案後,一時喪失心智吧。現階段,警察如此認定的可能性很高。如果考慮嫌犯的處境,應該刻不容緩地告知警方相關事實。這至少是關口負起責任的方式吧。


    然而另一方麵,關口覺得這種想法未免太小看警察了。即使沒有如關口這類門外漢的通知,這種事應早在警察掌控之中,不是嗎?他又覺得——沒有報道是因為另有隱情。


    於是,關口隻能像平常一樣陷入思考的泥沼,無法動彈,結果隻能一位沉默。隻是煩悶也沒用,而沉默對關口而言,在精神衛生上比任何狀況都糟,這也是事實。


    因此關口提議交由木場判斷。就算不是親耳所聞,在榎木津的事務所幾乎把來龍去脈都告知木場了。也就是說,有無必要主動出麵說明,交給刑警來判斷。於是——木場來訪了。


    “怎麽了,各位?吃壞肚子了嗎?這麽無精打采。”


    硬漢刑警一開口就是最高音量。


    在睡覺的偵探起床,迴答:“小關照慣例迴溯過往,正苦惱不已。迴顧著沒一件好事的自我人生,簡直就像反芻的牛。做那種事隻是讓自己覺得反胃,因為你跟牛不一樣,隻有一個胃啊。沒用的啦,笨蛋。猴子有的不是反芻胃,而是頰袋!”


    他說得很過分,但關口連反駁的氣力也沒有。敦子也很苦惱,隻有在準備茶點的關口妻子苦笑著。


    “臉頰的袋子,那你不就是粟鼠了嗎?”木場認真聽完批評,坐了下來。


    “刑警真是無知啊,有頰袋的不隻是齧齒動物,日本猴子有頰袋呢!”


    “但是,這家夥怎麽說都算是西洋猴吧,不是狐猿嗎?”


    連發的批評,隻有無聊的知識特別豐富。


    “不管我是狐猿還是猩猩,都無所謂!快點進入主題。”


    “哎呀,別那麽生氣嘛。交往這麽久了,你們的心情我都看透了。”木場說完,喝了口茶。


    “我啊,做不來打通關、探消息這些事,神奈川那邊,那個啊,發生過上次


    那起事件,不太好……”


    “你人麵很廣吧,你不是鼎鼎有名嗎?”榎木津搗亂。


    “很囉嗦呀,閉嘴,你這家夥。我在跟這位三流小說家說話,沒用的偵探退下。”


    “哼。等你們事後覺察我退下後很無聊,到時候,可別再來找我。”榎木津說完,又躺下。這樣話題進行會比較快。


    木場嗤之以鼻,繼續說:“總之,我,那個,不擅長打探消息,但是我也說過,同事中有一位很會做這種事的大叔。我對那大叔全盤說明後,請他去調查。個性瑣碎的大叔,很仔細地為我查證了,根據他的調查呢……”


    是姓長門嗎?關口不太記得。


    “聽好,關口,你的顧慮是杞人憂天。首先,被害者宇多川崇的推定死亡時間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七點到九點。久保的葬禮是在一號晚上,是嗎?所有宇多川被殺的時間,是在與你們分手,過了一天之後。因為我從你們這裏聽到事情是在二號的傍晚,當時宇多川還活著。”


    發現時已經過數日——報紙隻報道了這些。也就是說,所謂一迴家立刻遭到殺害,完全是關口言之過早。因為宇多川一無音訊,所有關口擅自如此認定。根據方才的說明,宇多川迴家後,隔天在家裏待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家裏——那天的晚上才遭到殺害。這段時間,他和朱美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呢?


    “完全不需要勞煩你們,已經取得了載送宇多川迴家那位司機的證詞了。司機自己出麵說明的,他好像是從東京繞到了神奈川。那司機,嗯,岡崎交通,姓戶塚,聽說是宇多川的書迷呢。知道載到的是作家宇多川之後,激動得要命。因為是長距離,好像聊了很多話。後來看了報紙大吃一驚,便出麵說明了。聽說宇多川到家時是二號清晨三點左右。”


    “戶塚先生確實把宇多川老師送到住家門前了嗎?”敦子問道。


    “嗯,好像不是住家的正門吧。那個什麽的,叫山道嗎?宇多川的家在那鑿山辟建的山道上麵,車子沒辦法開上去,所以聽說在山道入口的地方讓他下車了。那條路是到宇多川家的唯一道路,宇多川自己說山道入口就等於到家門口了。哎呀,事實上途中有條岔路,好像可以到隔壁鄰居家,但因為無法穿越整條道路,所有就隻能到自己家或鄰居家。”


    “雖然如此……”


    雖然如此,關口的心境並未產生太大的變化。與關口分手後,宇多川直接迴家,然後死了,隻是時間稍稍往後延了一點而已。陰鬱的心情並不會因此而開朗起來。


    木場繼續說:“說到被害者之後的行蹤,下了車的宇多川爬上山道,應該是不會錯的吧。戶塚遇見了平常見不到的作家老師,激動之餘,目送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假設宇多川沒有在戶塚迴家前在中途躲起來,等戶塚走後又迴頭下山,就一定會迴到家吧,因為這麽晚了也不能去鄰居家。還有,直到屍體被發現為止,至今沒有人在二號淩晨後看到宇多川,目前警方似乎判定他沒有出門。”


    “我記得宇多川老師說,拜托鄰居太太注意他的夫人。”


    敦子的不安似乎也無法消除,不像平常一樣伶牙俐齒。


    “啊。鄰居——叫一柳史郎,工作室……什麽?啊,是賣家庭用藥的銷售員。就像福山縣的賣藥商一樣。鄰居太太好像確實受宇多川之托,注意他妻子的狀況。事實上,一日那天聽說待到很晚。等到過了十一點,宇多川一直沒迴來,所以就迴家了,這是鄰居太太的證詞。然後有關被殺害當天的事——這還在調查中,正在做筆錄吧。啊,聽說鄰居太太因為隔壁慘劇的打擊,臥床不起。”


    “那麽……兇手……”


    “是朱美應該錯不了吧。”木場斷言。


    “理由呢?”


    “很多啊,罪證如山。如果有目擊證人就更完美了,沒什麽好懷疑的。”


    “為什麽?”


    關口假裝無法被說服的樣子。當然兇手一定就是朱美,對於這點關口已經放棄了。不過,就這麽說“是的”、“對啊”,也太不近人情了。


    一方麵站在應該指出朱美可能犯罪的狀態,但又無法指責,這樣的關口,不希望朱美是兇手的心情,是對自己的一種辯解。


    “朱美不是兇手的可能性是零嗎?”


    所以關口才先表示不滿的情緒。


    “你很鑽牛角尖。當然不是零,但幾乎是零。不,應該是很難懷疑其他人吧。”


    木場沉默片刻,然後依序舉出被認為是證據的狀況。


    “首先,接獲報案的搜查人員到達時,玄關門轉扭式的鎖從內側鎖著,還細心地扣上門閂的樣子。不管朱美是不是兇手,這個工作應該是朱美或宇多川本人所為。如果是宇多川做的,那兇手就是朱美,如果兇手是外來的侵入者,那就是朱美在兇手作案逃離現場後上的鎖。”


    “無法從玄關以外的地方出入嗎?”


    “好像不行。那房子像這樣,蓋得好像被水溝夾住似的。唉,雖然有庭院,但因為是山道,像斷崖一樣,高度好像很高,所以有點勉強吧。因此,無法從兩側侵入。”


    木場從口袋掏出香煙和火柴盒,放在桌上說明。


    “這是山,這裏好像蓋得像被夾住一樣。”


    “這兩側,從山上侵入呢?”


    敦子用食指摸摸火柴盒背麵。


    “哎,不可能吧。也不是不可能像登山家一樣從斷崖上爬下來。隻是,實際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沒有從山上走到房子那邊的痕跡,也沒有斷崖下來的痕跡。還有,這一邊……”


    木場也用食指指著香煙和火柴盒的間隙。


    “真的是斷崖,下麵是海。要從這一邊上來下去,更困難。”


    沒有玄關以外的出入口,然後玄關……


    ——從內側上鎖?


    “喂,”木場說。“所以隻要是從內側上了鎖,那麽在裏麵的人就是兇手,或是兇手逃了之後,在裏麵的人上了鎖,可能性隻有這兩種。很難想像是後者吧?”


    的確很難想像。丈夫在眼前被殺,或是發現丈夫死掉後,慌慌張張上了鎖,把自己關起來——普通人並不會做這種事,反而是打開鎖逃出去才對吧。因為兇手有可能還留在屋內。然而……


    事實完全相反。如果說受到驚嚇而動彈不得,還能理解,但是轉上鎖,還扣上門閂,如果能采取這般冷靜的行動,正常人應該會報警吧。無法報警至少不會緊閉門窗,不過……


    ——朱美並非處於正常的狀態。


    即使丈夫被某人殺害,如果她無法正常地認知這件事實的話,會怎麽樣呢?


    比如說——


    當時朱美受到所謂死靈造訪的幻覺侵襲。


    為幻覺所苦,恐懼之餘更謹慎地上鎖……


    ——這是有可能的,絕對由此可能。


    關口說出自己的觀點。敦子說“原來如此”,表示同意。


    木場也點頭說:“嗯,對你而言,還真是很不錯的意見呢。”


    木場接著說:“正是如此。鎖的問題就隻是這樣,這並非密室殺人案。裏麵有活著的人,並且那個人有可能做出異常的舉動,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所以,隻能說事情就是這樣。”


    木場抽出一根煙,點上火。


    “所謂‘就是’是?”


    “就是說鎖什麽的,完全無所謂。”


    “無所謂?”


    木場說:“對啊。哎呀,聽我說。抵達現場都還好,但上了鎖進不去,對吧?哎,因此,據說調查人員猛力敲門。沒迴應,就破門而入。叫也沒人出來,於是就進去了。從走廊向前走,逐一確認房間,嗯——麵對庭院的客廳。就在那裏,嗯,中間靠走廊


    側的那個什麽,哎,叫什麽無所謂啦。總之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宇多川和在一旁恍神的朱美。”


    “她在屍體旁恍神嗎?”


    “對……好像是。宇多川像這樣趴倒,斷氣了。聽說調查人員搖晃她,確認是否死亡。確實死了,因為屍體已經開始僵硬,於是立刻認定死後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上。關於這點,與解剖驗屍結果對照,確認是正確的看法。據說搜查人員發現時,應該是死後三十二三個小時。”


    “這麽說,被發現是在四號的清晨——四點或五點左右?”


    敦子的算術很快,關口才正要開始計算而已。


    “嗯嗯。聽說是早上五點二十分左右。從屍斑的狀況判斷,死後屍體並沒有被移動的痕跡。在那種地方,以那種姿勢被殺害了。是有一點點拉扯移動的痕跡,也認定有些微爭執過的跡象。”


    “夫人——朱美小姐呢?”


    “在屍體左側,橫坐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據說搜查人員一問話,她還微微笑了。”


    “笑了?”


    “是啊,搜查人員因此害怕了起來,嚇壞了。他們慌慌張張地尋求支持,再說死者是有名的文藝界人士。”


    ——哪裏不對。


    關口感覺到矛盾之處,無法明確知道是什麽和什麽不吻合。但……


    ——這是不對的。


    他們說朱美笑了。坐在丈夫屍體旁對警官笑,這種行為百分之百是異常的。然而,關口所預測朱美的異常現象,不應以這種形式顯露出來。但是,要問那應該會有什麽反應,關口也說不上來。


    再說關口沒見過朱美。


    “對了,聽說拉門和擋雨門都關著,也沒有開燈。是管線燒掉了還是怎麽了,好像是點不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點不著了。不管怎樣,房間非常暗。”


    “那朱美呢?”


    “啊,立刻在當場自白說,是我殺的。”


    “自白……嗎?”


    “是的。一直說殺掉了、殺掉了,之後越來越興奮,聽說還大叫‘快,快點逮捕我吧,判我死刑吧’,來支援的警官和刑警全體合力才終於壓製住,將她帶走。”


    “可是……”


    那種自白可信嗎?那正是喪失心智的狀態,不是嗎?也有可能是自己認定是自己殺的。再怎麽說,朱美患有神經症——不,也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或濫用藥物。


    關口如此極力主張。木場笑了。


    “當然不會就那樣決定罪狀啦,別把警察看扁了。在遺體的脖子上發現了朱美的指紋,非常清楚。這個啊,是目前的關鍵證據吧。”


    “但……但是,也可能是死後再掐屍體的脖子啊。這種事……”


    “如果死後好幾個小時再掐脖子,那是可以判斷出來的。人啊,死後一兩個小時就會出現屍斑。如果屍斑出現後受到壓迫,那部分就會褪色。屍斑全部出現後,屍體便會開始僵硬。過了這個階段,僵硬又會慢慢消失,但接下來就開始腐爛了。所以屍體隨著時間一直在變化,在哪個階段動了什麽手腳,馬上就知道了。如果朱美不是兇手,就是在宇多川死後一秒鍾,仿佛要給他最後致命一擊似的,掐了他的脖子。這再怎麽說也很奇怪吧。”


    “的確很怪。但是,她可能不是處在正常的狀態下啊。不管是做了什麽怪異的舉動,就說那很奇怪也不對啊。”


    木場把細細的眼鏡眯得更細,瞪著關口。


    “是這樣沒錯,宇多川朱美做什麽都不奇怪。我不懂神經症還是精神病的區別,但是,哎呀,病人肯定是在心神喪失狀態吧。但是關口,你的意思是說,那位做了什麽事都不奇怪的女人,隻有犯下殺人罪這件事是奇怪的。這樣根本說不通嘛。”


    的確如此,關口也知道這點。


    這個想法大概已顯露在關口臉上,木場察覺了,於是繼續追問下去:“那個,如果朱美不是兇手——是外來者行兇嗎?有這種可能性嗎?我無法想像,但如果是這樣,要怎麽解釋才對呢?如果可以明確說明,我可以到神奈川去探聽看看。”


    關口不可能作那種說明的。但是,隻覺得——所有事情都留下了朱美不是兇手的可能性。木場似乎也從一開始就知道關口無法迴答。


    “首先,兇手不是從斷崖或海邊來的,事實上也無法從那邊過來,所以是從玄關進入的。也就是說,鎖是開著的,或是宇多川或朱美開的門。然後兇手在客廳扼殺了宇多川,朱美看見了,或是人死了朱美才走過來,立刻再度掐住宇多川的脖子,讓兇手出去,上鎖,扣上門閂後,迴到屍體旁邊,直到被發現為止都呆坐在那兒——事情會變成這樣。哎,朱美如果不是正常的女人,說不定會這麽做,但是這樣以來,變成兇手行徑怪異,不是嗎?這種情況需要另一位‘不正常的兇手’。”


    關口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因此無法提出強力的反駁,但是好像又覺得木場剛剛說的話合情合理。當然,這種情節是異想天開的吧。木場像是再度確認般,轉過頭來看著關口。


    令人意外地,提出反駁的是敦子。


    “這當然隻是臨時想到的,實際上可不可能發生,並且如果可能的話,是否能成功,這一點上還有很大的疑問,但,隻有一點是肯定的,可以作為設定,產生剛剛木場先生所說,超出常識範圍的外來者行兇說的狀況。”


    木場說了:“哦。”


    榎木津也起來了,看來一直在聽。


    “那個……”敦子像是在整理思緒,還是在選擇用字,盯著半空中一會兒後,環顧大家一圈,開始說:“比如說神經障礙或是精神障礙——我不知道如何區分,但是不管哪一種障礙,都有所謂的類型,不是嗎?”


    “你說的類型是?”


    “也就是,患者咋看之下支離破碎的行動,那是因為拿一般常識性的判斷來解讀才覺得異常,隻要能找出患者特有的行動模式,或說類型,隻要遵循理論來解讀,便是擁有整合性的行動——像這樣的事……”


    “不能這麽想嗎,關口老師?”敦子哪個不好選,選擇了問關口。


    關口突然被指名,吃了一驚。


    “如其所說——可以這麽想,事實上正如你所說。對某種‘刺激’的‘反應’與一般不同,便視其為異常,比如給予同樣的數字,卻得出不同解答的話,就是錯誤——異常。不一定就是有精神性的障礙,因人而異,其間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但通常其誤差很小,在一般常識可容許的範圍內。然而,如果出現很離譜的答案,就會認定這家夥不會算術。但可能並非不會算術,而是算錯了而已。比如說應該用加法的地方,用了減法,導致答案的差異很大。每個人的方程式完全不同,但隻要了解該用哪一個算式,就可以得出同樣的解答。也就是說,隻要能掌握那個人的行動原理,就能理解其反應。”


    關口意外地盡全力往假設得以成立的方向迴答。至少站在敦子這邊,也可以說,比榎木津的態度更能增強數萬倍的信心吧。


    木場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保持沉默。敦子繼續說:“謝謝。依據剛剛關口老師的說明來思考,也就是說對什麽樣的刺激,會有什麽樣反應,隻要完全掌握那個方程式,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讀朱美小姐的行動——是這樣嗎?也就是說,如果有人知道朱美小姐患有神經症——不,是熟知這件事的人,那位某人,蓄意使朱美小姐執行那個行動,有這種可能性嗎?”


    “你的意思是,也就是說讓朱美去殺人嗎?”


    木場好像終於理解了。


    “這樣的話,你是說,比如鬥牛看見紅布會興奮地跑過來一樣,有那樣的東西,讓朱美變得兇暴的機關,促使朱美殺害宇多川,是這樣嗎?”


    “不是。”敦子搖頭,“那並非無法想像的事,但在執行時會有很大的問題,所以我想是錯的。這種情況,是兇手必須製造出朱美確實犯下殺人罪行的狀況。也就是說,兇手必須知道引導出所謂殺人這個‘結果’的‘刺激’和‘方程式’。那應該是很困難的吧。這是必須知道,如果給予某種刺激,就一定會得到某種反應的確定方程式,才能成功的犯罪。為了得知這點,實驗是不可或缺的。這樣做的話會大叫或發狂,那樣做的話會站起來等等,這種程度的反應還有可能確認,但是……”


    “原來如此,隻有關於殺人這件事——不可能啊。”


    “對,不可能。”敦子說。


    “因為,無法做有關殺人的實驗,無法確認。再怎麽熟悉朱美小姐的人,也不知道朱美小姐是否一定會犯下殺人的罪行。所以這種情況下,隻有殺人的動作是自己確實執行,之後,讓朱美小姐做剛剛木場先生所說的舉動——這是我的想法。”


    “也就是說——比如朱美有這樣的習性,一旦給予某種暗示,便會害怕得把門鎖上。兇手利用這點,讓她上了鎖;或者是隻要看見橫臥的人,即使不至於殺人,也會去模仿扼殺的動作;或是隻要沒有什麽特別的刺激,就會沉默地坐著等等,讓朱美做了這些事——是這樣嗎?”


    木場似乎稍微振作起了精神了。


    關口認為這種想法雖不夠嚴謹,但也大受吸引。


    的確,作為犯罪事件,這種手法卑劣至極,可以說是最惡劣的犯罪吧。但絕非不可行。給予精神衰弱者某種強烈的暗示,使其幫助犯罪——或是讓他變成兇手——不,如果使用催眠術,應該可以設計出更有技巧的卑劣罪行吧。


    “大爺,那是有可能的,可以想像得到。朱美小姐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被逼到極限了,這聽過宇多川老師所說的話也能確認。所以可說是極易掉進那種陷阱的狀態。如果,如果是這樣的話……”


    是無可原諒的行為嗎?


    “這是絕對無法原諒的犯罪。利用神經症或精神病患者來犯罪,再加上讓患者變成兇手,不管有什麽原因都不可原諒。隻要有這種可能性,就要徹底地……”


    “我知道了啦,別這麽亢奮嘛。”


    木場挑起兩邊的眉毛。


    “雜司穀事件時也是這樣吧,你一亢奮就沒好事。你想說的我都懂。關於這點,拜托幫我探查的大叔,去跟對方暗示一下。隻是,真是難以想象啊……”


    木場打開記事本,寫了些什麽。


    “木場先生,那個,有關夫人的神經症,警察怎麽說?”因被關口的亢奮打斷下來的敦子,如此詢問。


    “哦。因為關口窮追不舍,我的話前後顛倒了。那個啊,警察也確實了解。朱美,就像你們告訴我的一樣——那個複活了好幾次的死人啦,砍頭啦等的故事,都一一跟問供的警官說了。這樣可不行啊,聽說正在進行正式的精神鑒定。嗯,帝大的精神衛生學研究室的叫什麽的老師……”


    木場說了關口也認識的某教授名字。


    “那個和,嗯,叫什麽臨床心理鑒定的,搞不太懂,去拜托他們了。所以不是像你們這些文人雅士需要擔心的事啦,不需要急急忙忙趕到警局,提供嫌犯是精神病患的消息。哎呀,我一開始就想這麽說了,可是關口……”


    木場的表情有點可怕。


    “喂,這個精神鑒定雖然要花點時間,但是那位偉大的老師聽說早早就得出結論了。根據他的報告,哎呀,這是非正式的,還不是正式的鑒定結果,可是……”


    木場稍微停了一會兒。


    “據說,朱美百分之九十九,是裝瘋。”


    “撞風是什麽東西?”榎木津天外飛來一筆似的問。


    “偵探真是沒常識啊,也就是說,故意假裝發瘋了。”


    “假裝發瘋嗎!那可厲害了。”


    榎木津非常佩服,而關口……


    老實說,愕然了。一點也不想試著懷疑。但想想,那是有可能的。關口隻是相信宇多川的話,並沒有見過朱美。


    敦子問:“如果朱美小姐裝瘋賣傻的話——警察會如何判斷呢?”


    “那很簡單啊,當然判斷那是為了減輕罪行而說的。朱美行為明明那麽異常,卻在警官到達的時候很幹脆地自白了,這是不自然的。也就是說,她殺了人這件事本身,從整個狀況來判斷是清清楚楚的事實,所以難以脫罪。即使逃亡或事後動手腳,都不如就此發瘋比較好,不是嗎?——警察已經開始分析這一條線了。”


    敦子似乎在思考什麽。對於已經放棄思考的關口而言,敦子是最後的依靠。


    “木場先生,比如說……”


    聰明的依靠似乎又想起了什麽。


    “你沒想過說不定——朱美小姐庇護某個共犯嗎?為了庇護兇手,心血來潮設定了精神異常的狀況——上鎖或是脖子上的指紋——準備好這些……”


    “那不行,朱美的狀況並不是因一時的判斷而假裝精神異常的。”


    木場很簡單地就駁迴敦子的假設。


    “啊……對的。如果朱美小姐是裝瘋,那就要從好幾個月前就開始演習了——變成這樣,哦……”


    木場用力地點頭:“對啊,如果說你們的證詞很重要,正是這部分啊。聽好了,精神鑒定的結果,如果朱美真的有什麽精神性的障礙,那另當別論,但是萬一就這樣判定朱美是裝瘋賣傻的話,你們的證詞就會變成證明朱美犯罪行為的證詞了。”


    “證明?”


    “對。如果朱美是正常的,你們的證詞也可信,那麽就會變成朱美從好幾個月前,就開始在宇多川麵前假裝發瘋。這麽一來,這就會變成計劃性犯罪了。朱美長期持續模仿精神病患,一直在等待殺宇多川的機會。隻要宇多川向社會透露自己老婆的行為異常,那麽裝瘋也會變成事實——哎呀,雖然實際上這種事很快就會露出馬腳——但這麽一想,宇多川在跟你們商量後立刻被殺,就不是偶然了。”


    “也就是說,連續好幾個月裝瘋賣傻之後,宇多川老師終於對其他人——我們——說明有關他妻子的異常行為,因此,朱美小姐便殺了老師,是這個意思嗎?”


    “對。並且,拖拖拉拉的話,可能會被帶去看專業醫生。關口,你說會立刻介紹醫生,對吧?”


    關口點頭。他覺得喉嚨有點啞,發不出聲音來。


    “所以宇多川立刻被殺了。”


    “怎麽會這樣……”


    “朱美從幾個月前頭腦便開始不清楚,這件事用不著你們出馬,從鄰居一柳夫婦的證詞也可以作出某種程度的判斷。所以警方認為——朱美是不是假裝得了神經症,有計劃地殺害宇多川,這還不能斷言,但已經從這條線開始調查了。所以你們的證詞,結果變成隻是補強這個想法的證據,沒有其他的效用。可以確定的是,關於這一局,近日內就會來搜查盤問吧,不知道會是從神奈川本部還是葉山警局。哎呀,到時候我會先跟他們說要通過警視廳,所以不會直接來到你們麵前吧。”


    敦子終於沉默下來。


    “不行啦。”榎木津突然開口,“這是,你呀,沒有結果的結局!這種沒品味的結局是你一廂情願的吧。”


    “你說一廂情願的,事情就是這樣也沒辦法啊!”


    “複活的無頭男人要怎麽辦?頭重新再生了!還有,死後的世界要怎麽辦?不像你前世是豆腐還是骰子,那女人前世還是女人。這些都可以無視不管嗎?”


    榎木津說得一副因獲勝而洋洋得意的樣子。


    可是,如果朱美是裝瘋,那幻覺也是捏造的。關口完全放棄了,看著敦子的側臉。同時,俯視了一會兒


    的敦子,又似乎想起什麽似的,把臉抬起來。


    “對了,朱美小姐前夫事件怎麽樣呢?警察調查到什麽關聯性嗎?還是還不知道?”


    對呀,還有這件事。


    “那件事啊。”


    木場皺皺鼻頭,搖晃著身體。


    “不,警察知道。事實上,有關八年前的長野事件,據說朱美自白了。正在向長野本部查詢中——不,數據已經送到了吧。嗯,數據上說——從指紋與其他情報看來,本案疑犯,自稱宇多川朱美的女性,與昭和十九年佐田申義殺人事件的參考證人佐田朱美,確實是同一個人。其他聽說還在調查,總之那邊也在搜查。”


    “朱美小姐果然招供了殺害前夫的事啊?那樣的話,那邊的搜查也會重來。關於那件事,有其他嫌犯正在通緝中,對吧?”


    木場一副臭臉看看記事本,說:“不,好像不是這樣的。當然她是說過——丈夫是規避兵役者,被發現時是具無頭他殺屍體,但是,嗯,目前朱美所招供的是,那個,她殺害了殺死佐田申義而糟通緝中的宗像民江。緊急調查中的應該是這件事吧。”


    宇多川也提過這件事。


    “那麽朱美小姐沒有說任何關於殺害申義的事情嗎?”


    “沒說吧。”


    “那不是很怪嗎?”


    敦子一臉吃驚又尖銳的表情看著木場。


    “什麽?”


    “因為朱美小姐陳述了有關‘複活的申義和殺害他’的事,對吧?但是卻沒說明有關在一開始,或者說造成其原因的八年前的申義命案,這不是很怪嗎?”


    如果是裝瘋賣傻,這一點的確很怪,因為這才是造成朱美發瘋的主因。


    “如果朱美想讓警察相信自己是異常的,我覺得她一定會說這件事才對。”


    “哎呀呀,那雖然很奇怪,但說不定她連這件事也招供了,隻是我沒有聽到而已。但是,那個,有關這件事,她一度洗清罪嫌,警察認定其他人是兇手了,警察賭上麵子也不會承認錯誤吧。或許會發生這種情況。”


    “那種什麽警察的麵子還是敬茶的麵紙的,都無所謂啦!比如執著的憲兵、被灑在庭院的血等等,這些事都無所謂了嗎?木場修,你說的金色骷髏、綁票和尚集團相親什麽的,這些都沒有關聯嗎?如果有關聯的話,可不能如此隨便就結束!”


    榎木津有一種相當不成熟的口吻說,但集體相親應該是集體自殺吧。木場擺出極為厭惡的表情。


    “不要讓我想起那件事。”


    那邊——在二子山發生的集體自殺事件——的搜查也陷入膠著狀態了吧。不,記得木場對那件案子原本就抱著不滿的態度,前幾天應該也大吐苦水才對。


    榎木津不滿的心情未曾稍減,繼續質問:“那種結果上了報大概很無趣,讀者的抗議會排山倒海而來。什麽也沒解決不是嗎?我都決定要特地跑一趟長野還是山梨什麽遙遠的地方了,現在變成這樣,我的決心到底要怎麽辦啊。下了個得不到褒獎的決心,你要怎麽彌補我的不幸!”


    原來如此,說穿了,榎木津是對此不滿。


    但是,先不管死人複活,朱美如果是裝瘋,那灑在庭院的大量血液,要如何解釋呢?難道說是朱美自己灑的嗎?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自己家的庭院灑血,除了嚇壞家人之外沒有其他效果,不管嚇到了誰,都無法證明朱美發瘋了。事實上,隻有宇多川看見,隻讓他心情有點混亂罷了。


    對,庭院的血,隻能證明那是不是幻覺。所謂是不是幻覺,是指在那裏是否實際發生了殺人行為,或是死靈真的出現了。這種狀況,會變成朱美並非真的發狂,但也並非裝瘋。


    ——她會做這種事嗎?


    即使清楚明白那是刻意為之,仍難以想像是位了證明自己發瘋而作的行為。特意製造出若非超自然現象則無法說明的狀況,這對於把裝瘋這件事假裝沒有裝瘋,一點貢獻也沒有。反而會有反效果。


    關口針對這點質問木場。


    “庭院的血?沒有啊,報告書裏完全沒有提到這點。現場一定會進行勘驗的,所以如果有血跡,應該有人會發現吧——什麽也沒寫的話,代表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東西,不是嗎?”


    難道是——謊言。


    難道說看到幻覺的不是朱美,而是宇多川嗎?


    敦子很顯然感到困惑。關口也是,因為是直接從宇多川那裏聽來的,覺得疑惑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宇多川老師說看到了。老師說,那並不是朱美指出,而是他自己發現的。還說,清也清不掉之類的,說得很具體。那種事,說謊也沒什麽好處啊,對吧?”


    “如果這個證詞可信,那就奇怪了。但是,庭院是地麵吧?血到底是怎麽樣呢?地麵的話會滲透進土裏,也無法清掃啊。要怎麽清掃啊?”


    “血是沾附在庭石上的,地麵還有像血泊般的東西。所以我想,所謂的打掃,應該是擦拭庭石之類的。至少我是如此認為……”


    敦子說完瞄了關口一眼:“是吧,老師?”


    “啊,嗯啊。”


    關口慌忙迴答,但那是內心尚未確實掌握問題所作的迴應。因為關口沒有那麽具體地想像到石頭、地麵等情況。聽到庭院裏灑了血的時候,隻是全盤聽進去了。所以,迴答之後,他想著——原來如此,如果是地麵會滲透進去啊。


    “庭石?對哦,那的確是無法理解。如果經過洗刷也不會掉,那下雨之類的也不會掉才對……”


    一見木場有點猶疑,榎木津立刻見縫插針:“嘿嘿,看吧,小敦真厲害。這位便當盒似的男人正因為無法迴答大傷腦筋呢,活該。”


    “什麽嘛,那種口氣。被像你這種失敗者攻擊,我可不服氣。我剛剛說的,可是神奈川本部的判斷,是社會一般人的判斷,不是我個人的意見。”


    原本半眯著眼鏡的榎木津又張大眼睛,像是取笑木場似的瞪迴去。


    木場擺出一臉又不是我願意的表情。


    木場大概有他自己的理由。從他的口氣判斷,木場的見解一定是與神奈川的警察或是社會一般意見多少有些出入。關口認為,以木場刑警的哲學,不一定會偏向體製那一方。不如說出他的理想,似乎是在與所謂警察機構的框架錯開的位置上。


    ——這麽說……


    關口發現了木場不服氣的態度。


    “大爺——有什麽意見,是嗎?”


    “哼。”刑警鼻子發出聲音,“是沒意見啦,可是有疑問。因為那些家夥有時候隻要大方向能通,細節這些就隨隨便便讓它過去了。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忽略掉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


    “像什麽呢?”


    果然木場從關口、敦子不同的角度來看,感到有些蹊蹺。與那粗枝大葉的外觀不相符的纖細神經,這位刑警到底注意到了什麽?


    木場果然說了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嗯……我最在意的,首先是宇多川胃裏的東西。”


    “啊?”


    “被害者所吃的東西。沒有人在意這件事,但我覺得百分之百有問題。聽好,宇多川最後所吃的東西,是鬥雞鍋。”


    “鬥雞鍋——跟我們一起吃的?”


    “中野那家的嗎?”


    “對。所以宇多川迴家後整整一天,什麽都沒吃。跟你們在中野吃過的火鍋,是他最後的一餐。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在外麵的話,應該會吃點什麽吧,在家裏的話,更是會吃東西才對。跟老婆吵架了嗎?吵架就不吃東西嗎?睡了一整天嗎?我總覺得很可疑。”


    要說奇怪確實是很奇怪,但這是很大的問題嗎?關口不太懂。不過敦子


    好像想到了什麽。


    “這件事,在神奈川警方眼中,不是問題嗎?我也覺得如你所說,是不太自然——可是,該如何解釋呢?”


    偵探代替刑警迴答了:“很簡單,小敦。一般人所能想像的程度很容易懂,他們可能是這麽看真相的——被害者‘沒有食欲’,就是這樣。”榎木津虛張聲勢地說。


    刑警很失望地垂下肩膀,說:“正是如此,禮二郎。非常可惜的,就這件事,的確如你所說,他們認為宇多川沒有食欲。真是的……”


    在木場看來,就像教育部長被幼童追問錯誤的心情吧。不過,在關口看來,隻有與那些警察的判斷相近的感想,他至今未能看出更多的意義,這也沒辦法。要說關口的感想,知道自己是宇多川的最後晚餐的同席者,總不免有些感慨,隻有這樣而已。


    “然後還有一點,有個事實,真的很奇怪。”


    木場把關口擱在一旁,繼續說。


    “到底是誰報的警?”


    “你是說,有報案人?”


    關口的疑問百分之八十是無意義的。他這麽想,木場也是這麽想吧,用一種好似生氣的口吻說:“當然,沒有的話就不會知道啊。”


    然後他翻開記事本,繼續說:“這一點怎麽都無法厘清。”


    “聽好,最初的報案,聽說其實是三號早晨八點。”


    “三號的早上……”


    那是關口和敦子到榎木津事務所,與木場碰麵的隔天早上。


    “然後呢?”


    這代表什麽意義呢?


    “發現屍體是四號的早上,對吧?為什麽隔得這麽久呢?”


    敦子質問。她的疑問和關口不同,百分之九十會正中紅心——關口這麽想。木場大大地縮起肩膀無禮地迴答。


    “被認為是惡作劇。報案的內容是——說了宇多川的地址,發生了分屍案,請過去看看——因為隻有這樣而已。接到報案的好像是葉山警局,但那邊現在設置了‘金色骷髏’,啊不是,是‘逗子灣首級殺人事件’的搜查本部,所以很忙。事實上,也有不少惡作劇報案,說什麽這次頭在空中飛等等的,聽說大家都煩得受不了了。然後,同樣在三號傍晚,這次是神奈川本部接到了相同的報案電話。即使如此……”


    “還是沒去嗎?”


    “沒去。隻聯絡了派出所,指示他們去調查一下而已。而接到指示的派出所,聽說因為時間晚了,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但是這迴,連那派出所也接到同樣的報案電話。聽說因此才覺得不對勁,一大早就去了,不過話說迴來,虧他們選在日出前趕過去,是有不好的預感吧。聽說去了兩位巡邏警員,發現案發現場,才大動作地向本部和轄區請求支持。也就是說,報案電話總共有三部。非常堅持,不斷地報案,報案者很希望警察出動吧,但是,報案者是誰?完全不知道。”


    “是女人嗎?”


    “男人。到底是誰?是誰得知夾在山道裏上了鎖屋子中的客廳裏,發生了慘案呢?並且,第一次報案是在事件發生的隔天一大早,簡直就像等著警察局裏有人來了之後,再打電話進來。”


    “不是隔壁的一柳先生嗎?”


    對了,宇多川說過,雖然和鄰居來來去去很麻煩,但隻要稍微留意一下,並非不能窺見狀況。但是,刑警幹脆地否定了:“不是。”


    “不是嗎?”


    “聽說不是。有誰,不是警方的人,知道事情始末。他如何得知的?為什麽這沒有成為問題的焦點,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阿修,那很簡單。你自己剛剛不是說了嗎?一定是想保住警察麵子的家夥。接到電話卻整整放了一天不管,如果這件事曝光了會很麻煩,所以就絕口不提。反應遲鈍又害怕見光死。”


    榎木津邊笑邊說,從木場手上奪過香煙,抽出一根銜在嘴裏。


    “誰是阿修?但是啊,令人可恨的是,說不定就是這樣。如果因此無法確認嫌犯的話,鎖定報案者便是很大的問題,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朱美在現場,有自白,又有罪證——善意的第三者被排到後麵去也是沒辦法的事,也有可能就這樣含糊不清地被帶過去。可是,我想不通。報案的家夥,難道是用比如說千裏眼、讀心術得知事件始末的嗎?”


    路過房子前麵——這是不可能的。聽到可疑的聲音——這也很難想像。如果報案者可以這麽早就知道事件發生,隻能想到他在現場。不管是不是兇手,隻要有第三者在現場,事件的狀況就會全然改變,不是嗎?


    或者,並不會發生這種事?


    敦子說:“如果,報案者以某種方式與這起事件有所牽連,可能性便是剛剛說的教唆殺人,不,應該是教唆事後共犯嗎?——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專用名詞,就是這類的——不過如果是朱美裝瘋賣傻有計劃地殺人,那就不可能了。可是這麽一來,比如說,真正的共犯——這也是很奇怪的說法。那個,也就是有共犯了,對不對?”


    “那共犯可能會這樣子背叛嗎?隻要朱美被逮捕了,他也自身難保啊,會打那麽多次電話給警察嗎?然後,朱美還拚命地護著這位出賣她的共犯嗎?”


    真的很奇怪。表麵上沒有什麽可疑之處,事件等於已經解決了,但是卻無法說明任何一個細節。散步在細縫裏的矛盾與不合理,多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一旦要總結起來理解,不知不覺就會設想其中介入了不可思議的力量,這麽一來,又覺得複活的屍骸或是轉世的記憶,全都統括為事實,太不可思議了。


    關口一下子變得非常不安。


    如果全部是真的,就不覺得不可思議了。


    這件事不屬於這世界。是與前世、複活者有關的,彼岸的事件。


    榎木津說:“我知道了,報案者是無頭屍體。無頭屍體為了再次被殺,而長出頭來造訪朱美,但那女人竟殺了別的男人。於是他一氣之下就打電話給警察了,因為不甘心。”


    “你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我要罵人啦,你這笨蛋。我一想到跟你這種笨蛋交往了二十幾年,就覺得很對不起社會,很想切腹自殺。再說這種愚不可及的話,看我把你逮捕扣留拷問,起訴後立即判刑。”


    “一個謎團也解不開的無能刑警,說什麽自以為是的話啊。你們一調查,隻會增加謎團,不是嗎?抓到一個也不確定是不是兇手的人,就以為很厲害啊,隻是把謎團變成眾多謎團而已嘛。請痛痛快快地解決所有謎團,如果做不到這種瀟灑風流的做法,說什麽都隻叫人覺得惡心!”榎木津提高音量說道,然後點燃銜在嘴裏的香煙。


    “總之,把無頭怪物放著不管並不是好事。小關,京極那家夥怎麽了?”


    關口照慣例吞吞吐吐時,敦子迴答了:“我想哥哥就快迴來了,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大概說明了事件經過。”


    “他說了什麽嗎?”


    想聽聽京極堂的意見。


    “啊,說是沒什麽好說的。”


    “啊。”


    京極堂是個討厭說錯話的男人。也就是說,不說有犯錯之虞的話。現況是,他並沒有得到足以發表意見的情報吧,因此什麽也不想說。就關口等人來看,這與其說是慎重,不如說是膽怯。


    “不過,哥哥說他很在意那個憲兵現在的狀況,以及,那個,宇多川老師的房子。”


    “房子有什麽好在意的?”


    “不知道。房子本身相鄰卻無法立即到鄰居家去——這是宇多川老師所形容的——他好像是在意這一點,但是又怎麽樣呢?哎呀,光聽木場先生的話,知道主要原因好像是蓋在山道上,如果是那樣,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還有,對了。他說有必要調查一下鴨田周三。”


    “


    誰啊,那姓鴨田的?”


    關口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誰啊,不知道。


    “啊,前一陣子說的,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釀酒屋的老板。”


    在關口胡思亂想前,敦子簡單明了地說明了。這麽說,好像是這個名字沒錯。因為關口幾乎忘了,所以應該也沒有告訴木場才對。


    但那種事不必說吧,他一點也不認為有什麽關聯。


    “雖然哥哥很在意,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敦子也這麽說。


    木場皺皺眉,用手掌摩擦鼻頭。


    “這次,總算那個有怪癖的家夥好像無法大放厥詞。有長頸鹿的視野也沒用。”


    “什麽東西啊,長頸鹿的視野?”


    “小說家真沒常識啊。長長的視野,就是常識。哎呀,笨蛋偵探和小說家再怎麽努力,對這件事也一籌莫展了。”木場挑起兩邊的眉毛,這麽說。


    關口腳有點麻了,放鬆了姿勢。


    “那個……”敦子趁機發言,“如果朱美小姐是裝瘋賣傻,也就是說是個假裝神經症或精神病的正常人,那所謂的動機——警方作了什麽推測嗎?”


    “哎呀,那種事一定是作了連狗也想像得到的推測啊。感情的糾葛,或是奪去財產。”


    “那就等於什麽也沒有嘛。”


    “目前是的。”


    在關口的腳麻消失之前,對話已經中斷了。


    就在此時。


    門口傳來聲響。關口看看手表,剛過下午五點。


    往玄關方向看,門開了,關口的妻子雪繪一臉驚訝地站在那裏。


    “那個,有警方人員來了。”


    “警方人員?要找警察的話,我在這裏。”


    木場一臉疑惑。


    “聽說是神奈川的警察。”


    “神奈川?為什麽?明明說了要來之前先通知我一聲的。”


    木場站起來。關口想——應該接受通知的本人在這裏偷懶,所以才直接過來吧。木場先出去有點怪,關口想先出去迎接,但因為腳麻而晚了一步。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你才為什麽來這裏?這裏是東京,不是你的島吧。”


    “我在搜……搜查。”


    “搜查?金色骷髏嗎?還是又被踢成搜查小組了?”


    “你在說什麽啊?你真……真是,哼。”


    突然來訪的自稱神奈川警察的男人,嘴角往下撇,微微喘氣。緊握的拳頭顫抖著。


    “我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這裏是東京都中野地區。況且,我和這人從戰爭時期就開始交往了。我們躲過槍林彈雨,是同吃一個番薯的好兄弟。我在這裏,用不著不同轄區的你來管。我在這裏吃飯還是拉屎,都跟你無關!”


    木場用大嗓門氣勢磅礴地一口氣說完,神奈川刑警仿佛耳朵痛一般,神經質地扭曲了臉。這麽說來……


    ——這個人……


    關口見過。


    ——對了。當時和木場刑警在爭論的……


    石井警部嗎?


    在關口卷入上次事件時,那值得紀念的日子裏,這男人和木場發生了口角。


    那麽這人可不是被木場害得降職的,姓石井的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嘛。


    “你給我安分點,木場。你攪局的話,這次可沒那麽容易了事。我是為了公務而來,你這是妨礙公務。”


    “知道了知道了,趕快辦公吧。嗯,關口,你的客人。”


    木場用力推了關口的肩膀。


    “啊,那個,是關口先生嗎?”


    “是,我認識你。前幾個月,八月三十日也見過一次麵吧。”


    “教人無法忘記的日子呢。”


    木場攪局,石井瞪他。


    “我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的石井。”


    石井打開記事本給關口看。


    “事實上,想請教您一些事。關口先生,您最近去逗子那邊了嗎?”


    “啊,沒有。”


    因為上次的事件去了神奈川,但沒去過逗子。


    “這樣啊。”


    石井神經質兮兮地從將視線從關口臉上移開。


    “什麽啊,石井先生,你有點怪喔。我可是不遺餘力協助搜查,你就說來聽聽吧。”木場說。


    石井的表情變得很複雜。


    “首先,國警的警部大人單獨一人出來搜查,就很異常,不是嗎?再說,這算出差吧?一定有什麽理由。”


    “這個人啊,被排擠在外所以不爽啦!”不知何時跑出來查看狀況的榎木津,簡直就像算命師傳遞神諭似的宣告,“年輕人都用輕蔑的眼光看這個人呢。”


    石井警部吃驚又狼狽。


    “你……你說什……什麽?”


    “原來如此。你被排除在升官大道之位,變得怪裏怪氣,被抓到弱點,是這樣啊,跟轄區的同伴不好嗎?”


    這真是多管閑事,不過,會把奇怪偵探和硬漢刑警當做對手,互相拉扯角力,這個叫石井的男人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人物。來到這裏,真是他畢生的失策吧。關口非常了解石井的心情,在發射強烈波長的奇人麵前,隻能發射微弱波長的平凡人,隻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份。看到他太陽穴微微跳動,教人不得不感到同情。


    石井進了客廳,一坐下,木場立刻對石井低下頭。關口對這意外的發展感到驚訝。


    “上次給你添麻煩了,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哎呀,我不懂得怎麽好好道歉。”


    “事……事件就那樣了,哎,也沒辦法。隻是我對於你那種做法啊……”


    很討厭吧,關口較能輕易地認同石井警部。雖然身邊少有這種類型的人,但倒是比較能輕鬆地感同身受。


    “我現在是逗子灣首級殺人事件搜查本部的負責人,今天為了別的事情來東京,所以順便,那個,多少……”


    “可以一個人搶功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木場雖然道歉了,卻一點也沒有認同他的意思。


    “不是這樣的!在搜查會議上……”


    石井警部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環顧所有人一周。是語言不通,單槍匹馬卷入異鄉的異鄉人心情吧。


    “哎呀,算了。總之,可以先讓我確認一下嗎?嗯,關口先生,事實上,大前天又有人報案說,在逗子灣的田越川河口附近浮現首級。實際去看了,結果真的有東西浮著……”


    “你自己去看的嗎?”


    “對啊,那無所謂吧,你很煩呀。然後,打撈起來發現不是頭。”


    石井從皮包裏拿出相片。


    “是這個東西。關口先生,你見過嗎?”


    照片上映著像石頭的東西,還有攤開的男性和服、內衣、繡了家徽的和式外套、腰帶和長褲。


    “為什麽給我看這個?”


    “你沒印象嗎?看不出顏色,但是,哎呀,差不了多少。那顏色很深。”


    “不知道……”


    石井警部很遺憾地歪著頭,“那麽這個怎麽樣?”


    這次照片上的是紙片,紙片上寫了什麽又髒又亂的字。


    ——這是……


    這個就知道了。


    因為上麵寫著關口的名字和地址、電話號碼,亂七八糟的字像蚯蚓在爬,確實是關口本人的筆跡。


    “這是我的字。”少根筋的迴答。


    “這樣啊!”


    石井的表情稍微開朗了起來。


    “事實上,這顆石頭被這些衣服包成一團,用繩子綁得緊緊的,在河口漂浮。石頭如果再大一點,可能會沉下去吧,因為包裹的是男性和服嘛,大概是空氣跑進去形成浮力,載浮載沉的。剛好,比頭大一點,但


    是看起來也很像頭。唉,總之裏麵放了這張紙片,紙片上寫了這裏的地址。雖然不知道有無直接關聯,因為沒有其他線索,便前來拜訪了……”


    石井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說明。


    看到那照片的敦子,立刻有所反應:“關口老師!這個……”


    關口慌忙看仔細。


    “這是……這是那天……”


    石井吃驚得把臉抬起來。


    “這和服是宇多川老師所傳的衣服啊!”


    “宇多川?那個遭到殺害的宇多川崇嗎?”


    石井往後仰,發出異於平時的尖聲。


    石井似乎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啊,對了,這是我寫給老師的聯絡地址的字條!”


    關口終於想起來了。


    木場的強硬態度更趨於激烈,質問石井:“石井先生,你跟宇多川事件的搜查沒關係吧?”


    石井警部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別……別說有關係了,拜那起事件之賜,首級事件的搜查人員被抽走了三分之一,又因為在同一地區,打亂了搜查行動,真的是很淒慘……不管這些,莫非你們跟宇多川崇事件有牽連?木……木場,如果你這次又妨礙搜查的話……”


    木場雙手抱胸:“石井先生,你說我們,應該說這位關口和這位小姐——姓中禪寺,你知道嗎?宇多川崇先生在生前和他們有過接觸,可是和被害者共進最後晚餐的人。但是,等了好久警察也不來叫人,於是就想主動出麵協助,正在商量這件事呢。我們剛剛說了很多和這次事件有關的事。喂,這照片上的和服是宇多川穿的衣服沒錯嗎?”


    木場輪流看著關口和敦子。


    老實說,關口的記憶很曖昧。他記得自己寫的字條,但要是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圖紋,他覺得和服看起來都一樣。


    “沒錯吧,那和服。”為什麽是榎木津迴答。


    “你又沒看到!”


    “就是這樣,真相是不會扭曲的!”


    “這是什麽意思啊?”


    敦子阻止了毫無意義的爭論:“為什麽宇多川老師的衣服會在海上漂流?老師下車後,應該穿著這身衣服爬上山道才對。這種季節,不會在途中脫下來丟掉吧,這麽說來,老師的確是手上拿著這件短上衣,然後套上披風迴家的,對吧?這樣的話,是誰把這些東西從老師家裏拿出來了呢?”


    謎團又增加了。


    然後,關口終於想起那天宇多川的裝扮。的確,宇多川穿著照片上的衣服,套上披風離去。


    石井有一段時間似乎完全無法理解而顯得極為不安,但終於發出驚嚇過度的聲音:“啊,看到名字和地址時,我就有不詳的預感。又來了,我又……”


    石井抱著頭,像是做了噩夢似的。


    “喂,警部。”


    木場放低姿態,以對敵人毫無防範的表情,看著石井。


    “沒必要那麽沮喪吧,石井先生,隻有你掌握這個訊息。這說不定是洗刷汙名、挽迴名譽的好機會,不是嗎?”


    “你在說什麽蠢話啊,木場,那件事已經逮捕到兇手,也招供了,事到如今,知道這個訊息……不,這本來就沒有什麽意義,根本無關嘛。”


    “所以說——你不行嘛。”


    木場好像想到什麽妙招了,用一種小孩子般的視線投向關口。關口不知道他有何企圖,但總之先擺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木場說:“石井先生,難得我們在這裏見了麵,要不要聽我說一下?實在還有太多我們無法理解的地方。隻不過我是落單又升不了官的刑警,也不在轄區,還有,那個,他們都是老百姓,無法插手。相較之下,你是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大有可為。”


    原來如此,看來木場是打算把石井拖下水。


    順利的話,可能得到事半功倍的結果。


    有魄力的木場和善於說明的敦子,高明地整理出所有疑點告知石井警部。


    很幸運地,多虧攪局元兇榎木津在一旁翻雜誌、看報紙,提高了說明解釋的效率。


    看來偵探對石井不感興趣。


    石井始終皺著眉頭。


    然後,他說了一段連關口都感到驚訝,極為符合常識的解釋。


    “聽好了,兇手宇多川朱美自白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再加上遇害當天,被害者的行動完全不清不楚,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麽事,沒人知道。不如說,他預感自己會遭到殺害,於是對某個友人說了這件事,那會怎麽樣?然後試想那位友人報了案,就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了。如果宇多川感覺妻子的殺意,大概會沒胃口吧。連我也會因為胃痛而一兩天不吃東西。把衣服卷起來丟掉——雖然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是一種求救訊號。對這位關口先生——雖然有點怪,但是——不,因為他家好像沒電話。人被逼到極限的話,真的不知道會使出什麽奇怪手段。”


    “庭院的血跡怎麽解釋?”


    “你啊,那是朱美精神錯亂——不,精神錯亂是演戲吧,是惡作劇。但即使是惡作劇,庭院裏如果留下血跡也應該會知道,那可以問問看……”


    “最好問一下。然後,朱美所陳述的幻覺……”


    “啊,那是胡言亂語吧,非常支離破碎。沒必要問了。”


    “但讓人覺得跟金色骷髏有所關聯,不是嗎?”


    “不,所以啊,那個證詞是反過來,從金色骷髏所得到的靈感吧。我剛開始聽你們說就這麽覺得。聽說了骷髏的謠傳,再從那裏想到砍頭,是這樣吧。前世雲雲,是根本無須介意的胡言亂語吧。”


    “那八年前的事件呢?”


    “那件事就如自供的那樣,殺掉前夫逃亡的女人,被朱美殺害了。因為抓不到真兇才顯得撲朔迷離。那是昭和十九年的年終吧?過完年就是戰敗年了,不是嗎?正是戰況最激烈的時候。隻有混入戰爭受難者中,一個人離奇死亡是不會有人注意的。警察再怎麽抓也沒抓到,不是嗎?這是有可能的。”


    隻剩下庭院的血跡,其他幾乎都解決了。


    “嗯,不愧是警部大人啊。快刀斬亂麻的明快判斷,真是失敬。”


    木場的客套話。不,不是客套話,很顯然是在嘲弄他。隻是表麵上衷心佩服,聽起來像是稱讚。木場的說話方式,聽的人腦筋轉還是不轉,意思也會一百八十度轉彎。石井似乎當真接受了。


    “話說迴來,石井先生,那個,你負責的金色骷髏那邊,有進展嗎?”


    “有進展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裏了。真是的,從本部那邊過來勘察現場的隻有我,其他都是葉山警局的年輕小夥子,沒教養又粗魯,完全無法溝通。覺得奇怪的人馬上列為參考證人,以外隻要施加暴力,證人就會招供。真是敗給他們了。”


    “你真的是被徹底厭惡耶,因為你頭屑很多的關係嗎?”榎木津大聲說。


    好不容易逐漸找迴威嚴的石井警部,又因突然攪局的無禮男人的無禮發言,再度手足無措。


    “木……木場,這個怪人到底是誰?為什麽淨說些無禮的話?”


    “這家夥是偵探。”


    “啊!我讀過報告書,上次財團委托的偵探就是這男人啊。哼,早早嗅到事件的味道靠過來啊。”


    “你在說什麽啊?我是偵探不是獵犬。如果鼻子像狗一樣靈敏的話,也許還可以當專門尋找失物的獵犬風偵探,但很不湊巧,我鼻子不太好呢。不,鼻子那麽好的話,也可以當品酒師了。”


    石井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果然,榎木津偵探遠遠超越了保守的警部可忍受的範圍。木場用眯眯眼牽製榎木津,然後重新煽動石井。


    “不要理那個笨蛋。石


    井先生,為了我們這些後進,請一定要說明一下你對‘金色骷髏’的見解。那起事件對我們這種平凡人而言,也隻能認為是不不可思議的故事啊……”


    光靠木場獲得的消息情報來判斷,“金色骷髏事件”也是一起毫無常識、荒唐無稽的事件。因此,這個戴著常識的眼鏡,明哲保身的警部,到底會下什麽樣具常識性、保守性的判斷呢——關口非常有興趣。認真來說,關口是屬於連普通事物都用超越常識的方法來思考的個性,他想利用這機會,學學所謂普通的判斷。


    “那個,還沒鎖定首級的身份嗎?”木場重複詢問。


    看來石井還擁有容易上鉤的個性。輕易地搭上木場的話,盡可能留意不堪榎木津那邊,開始陳述。


    “先聲明一點,我搜查的是‘逗子灣首級殺人事件’,不是‘金色骷髏事件’。金色骷髏隻是流言蜚語,不是警察搜查的對象。大約在六天前打撈上來,被砍掉的部分遺體幾乎尚未腐化,所以怎麽看都不像會跟頭蓋骨弄混看錯。再加上金色骷髏那邊的騷動最早是九月二十二日,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而遺體打撈上來是十二月一日,分析死後數天到十數天左右。”


    “推測的死亡日期——是難以鎖定吧?”敦子質問。


    輕易地對一般民眾泄露搜查情報,在某個層麵是很嚴重的問題吧,但現在石井警部除了榎木津,其他人的發問,都會樂意地迴答吧。


    “是很難鎖定,在水中,對吧。而且水溫相當低,所以不會腐爛。加上隻有頭而已。像宇多川崇那樣,有胃還好一點,但隻有頭無法正確判斷。不過,在水中久了之後,屍骸會屍蠟化。尤其眼珠的屍蠟化現象特別快。如果在水裏超過一個月,已經堿化也不稀奇。因此,我提議金色骷髏,至少和在九月中被目擊的那一次,必須完全分開來思考。但是轄區的同事似乎因為一直在找金色骷髏,好不容易找到了首級,都說一定有關聯,不理會我的看法。我想縮小搜查範圍的時期和地區,但其他搜查人員都持另一種意見,我也莫可奈何。即使在搜查會議上決定了方針,也沒人要順從。到底會變得如何呢?在這種情況下……”


    石井神經兮兮的動作碰到了關口的手背。


    “石井先生,你是正確的。”木場如此斷言。


    “我沒想到,你……你會讚成我。”


    石井警部老實地露出意外的表情。


    “為什麽?為什麽那種表情?喂,我跟你人格特質不同,身為刑警的方法論也不一樣,但即使如此,真相隻有一個。金的骷髏變成普通的骷髏,普通的骷髏變成帶肉的骷髏,帶肉的骷髏變成活生生的首級,都是不可能的。”


    “對,不可能。”石井強調,“打撈到的隻有首級而已,其餘很有可能是看錯了。不如說利用既有的傳聞,為了擾亂搜查,故意棄置在逗子,這種可能性比較大,不是嗎?如果不砍掉就沒辦法。”


    “原來如此,石井先生啊,你的論點是正確的。即使那既有的傳聞是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砍掉。上次也是因為把所有東西想在一起,才導致失敗。”


    木場從幾次事件中學到了這一點。


    關口對此也有痛苦的迴憶。


    敦子發言:“即使目擊證詞都是正確的,那麽被害者就有四個人。然後這可能是連續殺人事件,也可能是非連續殺人事件,是這樣嗎?”


    “是的。”


    石井很高興地點頭,說不定他個性真的很單純。


    “不過,現在可以確認的隻有最後一個而已。這是因為發現了被砍掉的部分遺體,即使不是殺人事件,總之可以先確定是刑事案件。因此如果也出現其他的骷髏,那麽連同關聯性在內,就必須同時搜查不可,無論我怎麽對轄區的同事說明,他們就是聽不懂。連我做筆錄的人,也都是傳聞的目擊者或是嫌犯,根本成不了事。我認為應該要先尋找屍體的身體部分。”


    單純的石井警部,顯露出生氣的情緒。


    單看這態度,關口覺得說不定榎木津不全然是錯的。


    甚至從關口眼裏看來,似乎都能想見石井警部在案發現場的摩擦、與同事不和、情緒惡劣的樣子。就連一個人前來這裏,說他是順道什麽的,還是令人覺得可疑。說不定是叫不動任何一個轄區的搜查人員,在搜查會議上,或許被視為與本案無關而被否決掉了。無論如何,這是身為負責人的麵子徹底粉碎的證據,加上如果還沒找到解決的線索,更是焦急吧。現況是一旦石井警部被孤立了,如果不一個人解決,就無法重新贏迴麵子了。


    木場說:“石井先生,我現在被迫協助搜查二子山的集體自殺事件。”


    “啊,那真是不幸的事件。起於大事件,在毫無頭緒的狀況下,事件又接二連三地發生,導致無法給予機動警力。現在,叫什麽來著的?葉山警局裏最年長的一位刑警和另一個人——應該隻有這兩位在負責,咦?你在幫忙嗎?”


    石井異常愉快地說。關口等人想也想不到,刑警們因處理的案件而彼此較勁。


    “哎呀,很不起眼的工作,從以往的失蹤者中鎖定自殺者。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兩名。而且除了其中一人外,還不到可斷定的程度。隻不過,因此我大半時間都很閑,也有出差到逗子的正當借口。”


    木場向石井投出銳利的視線,隻有嘴角笑了。


    “你想說……什麽?”


    “就是說,順便為上次贖罪,我願意協助你。上次演變成彼此衝突的結果,但這次,至少比起葉山警局那些家夥,我想我比較說得通。”


    石井似乎嚇了一跳。關口看著平常看慣的木場的臉,也覺得他是認真的。


    “但……但是木場,沒有正式的協助請求,越區搜查也是個問題,如果那個……”


    “不用擔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自有分寸。但是如果知道了什麽,一定會私下通知你。所以,你也告知我搜查狀況如何,怎麽樣?”


    總覺得今天的木場仿佛帶有饑餓野獸的氣息。


    “沒……沒有什麽內情吧?你不是要陷……陷害我……”


    “相信我,警部。我不是會玩弄心機的男人,這你知道吧?”


    “但是……如果因此破案了,你沒榮譽也沒獎賞,什麽都沒有……”


    “我不要那種東西,我隻要能搜查就好了。”


    “搜查……啊。”


    石井在誘惑之蛇前陷入苦惱,結果好像決定要吃禁果了。


    “木場,你因為身為公仆,在社會正義之名下,基於不允許或許會導出錯誤結論的錯誤方針的搜查,所以才協助我……呃,我可以這樣解讀嗎?”


    “好像有些不同……哎,你那樣說也行。”


    兩人想破案的目的大概是南轅北轍吧。關口想——社會正義是什麽東西,木場這輩子大概一次也沒想過吧。


    榎木津若有所思,看著石井警部無比認真的側臉,像是嘲弄般擺出不懷好意的表情。之後,石井警部說,這一兩天可能會因為宇多川事件請大家做筆錄,屆時還請多多協助,便離開了。


    木場目送他離開後,說:“有關宇多川事件,我想,隻剩下瑣碎的疑問要怎麽解決的問題,大方向應該是不會動了。”


    看在關口眼裏,木場似乎恢複了點精神。


    木場打道迴府,關口家的客廳隻剩下三名老百姓。


    當場迴到一開始那種不自然的沉默狀態。


    “我……”


    並不是想說什麽。兩位刑警在場時片刻的高昂士氣,隻是單純的幻想。結果木場和石井所說的話,並無法紓解關口陰鬱的心情。不論是胡言亂語或是謠傳,是幻覺還是謊言,對關口而言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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