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醜男情有獨鍾


    赤朽葉毛球勇猛果敢,如鋼鐵般百折不撓。卻有一個弱點,就是死人。盡管對個性剛烈的毛球而言,戰鬥早已是家常便飯,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敵不過死人。一九七九年,毛球十二歲的那年夏天,女傭真砂落魄而死,而她就是第一個扯毛球後腿的死人。


    自從被流放,安置到分房之後,真砂帶著女兒百夜天天悶著頭遇日子,生活陰鬱晦暗。隻有一個人能為母女倆的生活帶來興奮。也就是大房的長女毛球。真砂當時年地四十五歲,灰白的頭發盤成發髻,平日完全不講究穿著。她口裏常常念念有詞,牽著女兒的手來到坡道上,悶不吭聲望著眼前的風景。百夜那年剛滿十歲,小毛球兩歲,長得和母親很相像,個性陰沉,一頭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胸前。每到傍晚。麵無血色的百夜總是歪著頭和母親一起望向坡道。就為了觀賞黃昏時一定會打這裏經遇的毛球的英姿。


    那年春天,大房的毛球升上村立紅綠村中學。當時青少年間吹起一股幫派的歪風,血氣方鋼,體毛濃密的「丙午女」毛球。盡管隻是一年級新生,已經輕鬆擊敗了學長姐;還沒有駕照,就和狐群狗黨在村裏囂張地狂飆摩托車或腳踏車,按響「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喇叭音樂。毛球有著遺傳自母親的壯碩體格、輪廓分明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美麗的容貌中帶著懾人的氣魄。而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每天陰沉地站在山坡上。望著綁著馬尾、係鮮紅鍛帶的毛球騎著摩托車奔馳而過,百看不厭。


    這時真砂總會搖著女兒的肩膀。嘀咕著說:「那是你姐姐啊,你的姐姐可是赤朽葉大房捧在手心裏嗬護大的寶貝女兒,我們卻被眨到分房。母子倆相依為命,真可悲啊。你真是個可悲的孩子啊。」真砂的話有如詛咒一般。緊緊束縛著百夜。而毛球則什麽也沒聽到。隻顧著繼續上緊油門。讓場起的風帶走一切。


    「為了把你生下來。媽陪著男人睡了幾百個、幾千個夜晚啊,但為什麽你卻這麽可悲。」


    真砂打從心底憎恨著比百夜早兩年出生的毛球,她經常像個幽靈站在坡道上。忿忿地盯著毛球,毛球好幾次注意到真砂。她問分房的親戚:「那個大嬸為什麽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分房的人總是支吾其詞,但毛球口中形容的「一個人」卻令他們困惑不已。因為真砂並不是一個人。每次她都會把百夜帶在身邊。一直要到真砂死後。在一次家庭會議上,才揭開了這個令赤朽葉家成員震驚不已的謎。


    真砂死於毛球中學一年級的那年夏天,那天毛球一如往常囂張地無照騎車,急馳在坡道上,裸身的真砂突然在這時竄了出來,這裏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裸奔。毛球盡管膽大。畢竟還是個孩子,眼前這一幕把她嚇壞了。她為了閃躲真砂。緊急轉彎。一下小心竟連人帶車飛了起來。


    「毛球!」她的同伴嚇得大叫出聲。


    毛球的摩托車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落到地麵,在地上反彈了一下。幸好人沒有大礙。


    真砂見狀趴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那陣子她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幾乎可說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裏。百夜慌慌張張地從分房裏跑出來。陰沉的臉上爬滿淚水。拖著赤身裸體的母親迴家,她的臉因羞愧而漲得發紫。「對不起。毛球姐。」她用蚊子般的細聲道歉。然而毛球看都不看百夜一眼。死瞪著真砂說:「你為什麽不去死。」說完還發出輕蔑的笑聲。「難看死了!要脫衣服就去脫給你的男人看啦。大嬸。」


    當著一票同伴麵前,毛球強忍著不把疼痛表現出來,其實車子撞擊的力道讓她疼得不得了。那之後她脖子上帶著好一陣子可笑的護具。對於一向以馬尾自豪又愛漂亮的毛球而言。實在是苦不堪言,但她也不好說什麽。因為自那天起真砂就高燒不退,口中喃喃吐露著對大房的怨恨。沒多久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分房草草為真砂舉行了葬禮,大房隻來了阿辰一人出席,那天黃昏,鮮紅色的落日暈染著天空,阿辰牽著百夜的手迴到大宅。


    一走進大門。百夜便低下頭,發出竊笑聲。


    多年以後小百夜一歲的鞄迴想起道件事,形容說:「那家夥發出『喀喀喀』的竊笑聲。」目睹這一幕的鞄心裏發毛,心想家裏來了個妖怪小孩。曜司顧慮到萬葉的感受,看都不看一眼這個陰陽怪氣的私生女,阿辰把萬葉叫到麵前。強硬地說:「這孩子由你來撫養。」


    「是……」


    萬葉眼底一如往常,透著落寞,木然地點頭迴應。她將視線從百夜身上移開。轉而落到正打走廊經過的長男淚。注視著他的背影。淚轉身發現母親正看著自己,也眯著眼笑了。時間就這樣悄悄地停留在對望的母子身上;類此情景每天都住大宅裏上演。盡管家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天到晚惹事的毛球身上。少奶奶萬葉的目光卻總是靜靜地跟隨著淚。彼時他正為了考取戰前鳥取縣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開始到補習班上課,製服的立領閃耀著深黑色的光芒。而萬葉則繼續日複一日凝視著兒子的身影。


    當天大宅的人都聚集在大廳裏。孩子們也都坐定。隻有毛球說什麽「隊上有集會」。遲遲還未返家。萬葉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見她牽著百夜的手走進和室,曜司顯得坐立難安。


    萬夜平靜地向眾人宣布。百夜往後就是其中的一員。淚默默點著頭,但心裏為母親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狠狠瞪了佯裝無事的父親一眼;鞄則對這個低著頭,笑容陰沉的女孩,心生畏懼。


    「她似乎很高興能和我們一起住,我甚至覺得,脫不定她的母親是被她詛咒死的。當然這應該不可能啦。」鞄阿姨後來這麽和我說。「總之啊,百夜就是莫名的喜歡毛球姐,明明是姐妹。卻很崇拜毛球姐,總在山坡上偷看她。她母親裸奔時正巧被毛球姐撞到。她一定覺得很丟臉。沒想到最後竟然因此能和毛球姐一起住,我猜她那天一定開心極了。」


    不過有人卻澆了百葉一頭冷水,不是別人,正是赤朽葉毛球。這個因為同伴集會連家庭會議都遲到,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兒迴到家時,除了脖子上可笑的護具。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臉上甚至被人用油性筆畫得亂七八糟。她卻隻說了一句「我贏了!」還一直用手肘頂著縮在一角的麽弟孤獨玩。向他炫耀說「我怎麽可能會輸嘛。」孤獨則嚇得身子越縮越小。


    那時候孤獨還在念幼稚園,個性內向,除了上學之外幾乎足不出戶。他很怕毛球這個怪姐姐。但毛球卻特別中意這個文靜又怕生的弟弟。隻見她又是用手推搡孤獨、搔他癢、追著他玩了好一會兒。才一身破爛的水手服毫不遲疑地快步朝百夜走去。


    全家人都清楚毛球的臭脾氣,無不心驚膽跳地看著事態發展。對曜司來說,盡管真砂的死讓事情變得複雜,百夜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做父親的他這時再也無法坐幌不管。忍不住站起身來。


    然而走上前的毛球看也不看百夜一眼。百夜的臉上此時出現變化,她用出乎意料的甜美聲音喚著:「毛球……姐……」


    毛球就像睢不見似的,對她的招唿沒有迴應,而她的下個舉動,讓全家人都嚇得瞠目結舌。眾人萬萬沒想到她竟轉過身,一屁股就要坐在百夜當時所在的藤椅上。


    百夜像一隻被追趕的貓,突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狼狽地跌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盯著穿著一身破爛的毛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有誰在說話嗎?」毛球一臉狐疑地問母親。


    在場的人頓時背脊發涼,不約而同盯著兩個女孩看。


    身材高大的毛球大搖大擺地靠在椅子上。雖然身上的衣服因為和人打架變得破破爛爛的。依舊不減她女王的風範,美麗的臉龐散發出光輝。而跌落在地的百夜則鐵青著一張臉,就像一隻瘦得皮包骨的骯髒野貓。兩人


    就像天和地、光和影。百夜抬頭看著姐姐。用力咬著下唇。幾乎快滲出血來。大房眾人膽戰心驚地啊注著這一幕。萬葉指著百夜說:「她就在這啊。」但毛球的目光仍在空中巡視。像是什麽也沒看見。


    不可思議的是。赤朽葉毛球似乎看不見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


    家人們想不透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努力迴想著過去。想從幼時的毛球身上找出端倪。卻隻是徒勞。萬葉不解地歪著頭。鞄也茫然不解地想「這是怎麽一迴事……」毛球完全看不見百夜。就連百夜和生前的真砂站在一起時。她也隻看得見真砂。或許是身處光明中的毛球。看不見陰暗處的百夜吧。也可能是她小時候曾被真砂捉弄,受過創傷,才在心裏築起高牆,大房的人雖提出了各種不同的假設。卻沒人知曉真正的原因。此刻隻見毛球坐在藤椅上。一派天真地歪著頭說:「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百夜眯著眼。默默看著這個丙午年生的大房女兒,眼中閃出一道詭譎的光。從那一刻起,百夜對姐姐的仰慕開始扭曲變調,真砂的怨恨就這樣透過百夜,在住後的日子裏繼續糾纏著毛球。


    這就是赤朽葉毛球和百夜——這對注定糾纏一輩子的同父異母姐妹——的第一次相遇。


    那時候。赤朽葉製鐵正致力對抗石油危機和公害問題,像一艘航行在時代大海的大船,持續稱霸紅綠村天界。山坡上的大宅裏一如往常過著豪奢氣派的生活,不遠的山下世界卻因為現代化的腳步逼近正急劇變化中。


    在萬葉和曜司年輕的時候,紅綠村車站的一帶是最繁華的商圈。站前的拱廊商店街上,清早賣蔬果和海產的小販聚集,下午則擠滿了購物人潮。商店街的出入口一帶都是餐廳,不論想吃中餐還是西餐都找得到。站前還有一棟五層樓高的百貨公司,對當時的小孩子來說。最奢侈的夢想莫過於在百貨公司頂樓吃兒童套餐。


    然而經過了製鐵業衰退的打擊後,車站前的黃金地段迅速蕭條。年輕夫婦紛紛從鎮上和山上的住家大樓搬出來。選擇在郊區的新興住宅區置產,貸款購買附有庭院的獨棟住宅。對從前的老百姓而言,能搬進住家大樓,擁有號稱「三種神器」的家電是種憧憬,不過對現在希望有朝一日能攤有土地和房子的年輕夫婦來說,住家大樓的生活顯得既過時又窮酸。住郊外就不必擔心製鐵廠帶來的公害汙染,而且隻要有車,上班也很方便。


    隨著在郊外購屋,購車的家庭越來越多,站前的榮景也迅速消逝,商店街有如影像快轉般瞬間黯淡下來,路旁再也不見擺攤的小販,商店也一家接一家結束管業,商家第二代大多不願繼承家業,寧可穿上西裝當個領薪水的上班族。那時還有終身雇用製,退休後可以靠著退休金過著安穩的生活。所以就算要繳上一輩子的貸款,上班族也不至於覺得不踏實。有車的人紛紛轉移陣地到郊外附大型停車場的量販店購物;而總部設在大城市的企業也陸續進駐地方城鎮,無論走到哪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商店,買到相同的商品,就連消費者也漸漸變得麵貌相似。地方城鎮居民的錢,就這樣開始流向大都市的大財圈。


    因為如此,車站前的繁華成了過眼雲煙,徒留褪色的廢墟。天上的赤朽葉家日子風平浪靜。然而下邊的紅綠村裏,時代洶湧的波濤無情地打亂村民平靜的生活。


    而十三歲的丙午女赤朽葉毛球,就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渡過了青春歲月。


    如今形同廢墟的站前商店街,盡管在有些時段簡直就像無人的死城,不過仍有一群貧窮的灰色追隨者,就是那些十來歲的中學生。


    他們就讀的中學和高中,離站前的昔日鬧區很近,交通工具不是公交車就是自行車的他們,沒辦法像成人那樣到郊區活動,雖然商店街擠滿了中學生,但窮學生們對店家的收益卻無法帶來多大貢獻。這一帶仍然難逃凋零的命運。到了八○年代,這條陰暗的拱廊街道就成了小太保小太妹聚集的淵蔽,一般人和好學生都不敢踏進一步,裏麵沒有成人。一般的社會常識和價值也規範不到這裏。事實上,剛升上中學的毛球就是在這裏結交了那群狐群拘黨。


    「毛球,一起去迪斯科吧,管他明天會怎樣。活在當下最重要啊!今晚就到『misschicago』跳到天明吧。」


    中學一年段的暑假。毛球交到了一個死黨。這個少女和她同班。名叫穗積蝶子,也就是工人穗積豐壽的侄女。她出身自全家都投身製鐵廠的穗積家。長得眉清目秀,成績也很好。她的父親曾偷偷地去找過仍是單身的豐壽。拜托他說:「像我這種人居然生得出蝶子這般聰明的孩子,我想讓她去念大學,大哥。請你務必幫我。」


    於是豐壽用蝶子的名義在銀行開了戶頭。為侄女存起教育基金。但這件事情女孩們並不知情。


    穗積蝶子,大家都叫她蝶子,她就坐在毛球隔壁。毛球總是綁著馬尾,係紅緞帶。水手服的裙擺長得幾乎拖地。徹頭徹尾一副不良少女派頭,班上同學都不敢接近毛球,唯獨蝶子不怕,總是逗著她玩。她總愛拉毛球的馬尾,找她聊天。放學後還會邀她出去玩。蝶子剪了時下最流行的鮑伯頭,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眼角略略下垂,纖瘦可愛。她和其它乖乖牌學生不同,總在空空如也的書包貼上了偶像歌手的貼祇,在不良少年之間大受歡迎。是學校的校花。


    那年暑假,蝶子加入了毛球一手建立的暴走族團體「製鐵天使」,成員都是和毛球臭味相投的中學一年級女生。蝶子加入後便成了這個小團體的幸運女神,常常可以看到她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後座,奔馳在沿海的公路上。不過蝶子在校的成績並沒有因此退步。是個有著雙重麵貌的奇特少女。


    暑假裏有一天。蝶子到大宅來邀毛球到宵町巷的「misschicago」跳舞,毛球那時正坐在簷廊上大口吃西瓜,欣賞後院的紅花爭豔。突然。她聽到一個陌生的女聲陰沉地說:「毛球姐,有客人……」出聲的想必是百夜吧,毛球以為是新來的女傭,頭也沒抬便答了一聲「好」。隨手把西瓜扔到後院。玄關傳來蝶子開朗的叫喚:「毛球!」


    「那女人是誰?」那個陰沉的女聲再度響起。


    「蝶子啊。」毛球不耐煩地迴應。


    「蝶子是誰?」


    「我的死黨。」


    「死黨……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原來如此。」陰沉的女聲落寞地迴了話後,就沒再開口了。


    那年暑假,毛球她們去了無數次「misschicago」跳舞。剛接觸不良文化的毛球以為那就是成人的世界、愛情、友情、鬥爭——總而言之充滿了刺激。不管大人們怎麽規勸,都阻擋不了她。


    她走出門口,看到蝶子一身當時年輕人最流行的橫濱學院風裝扮,嘴裏還叼了根煙。兩人在玄關前吱吱喳喳聊著,萬葉和豐壽正巧經過,豐壽撞見侄女在抽煙。正要發作。萬葉搶先伸出結實的手臂,一把抓過蝶子口中的薄荷涼煙,握在手裏。旋即又在瞠目結舌的蝶子前麵攤開手心。


    香煙不見了。


    「哇!好厲害喔!阿姨,你是怎麽辦到的?怎麽變的?」


    看到蝶子興奮地又叫又跳。錯過教訓侄女時機的豐壽也不方便開罵。


    萬葉見狀鬆了口氣,那陣子黑菱綠的佛朗明哥舞已經跳得有模有樣。轉而對魔術產生興趣。萬葉雖然表明了沒興趣,還是被強迫學了幾招。萬葉沒想到這小小把戲在緊要關頭時還挺管用的。


    「女孩子怎麽可以抽煙呢?等你生小孩時就會後悔了。」


    「哼,知道了啦。伯伯也一直在瞪我。」蝶子不耐煩地說。不過萬葉和豐壽前腳剛走,她吐了舌頭。又點了一支煙。


    對當時的青少年來說


    ,抽煙代表一種對純真的反叛姿態。蝶子盡管被煙嗆得眼淚連連,還是堅持叼著煙。含糊地說:「走吧。我們去跳舞。」


    「嗯。」綁著馬尾,身穿鮮紅運動服的毛球點頭附和。兩人走下坡道,途中繞到宿舍大樓去。


    從前坡地上蓋滿了附有小庭院的平房宿舍。到了夜晚家家戶戶就點起眩目的燈籠。現在舉目所見,都已經變成水泥質地的住家大樓。曾幾何時大受歡迎的住家大樓,居民紛紛搬出。現在又隻剩下泛著破敗的灰色,滿是裂縫的水泥牆麵。蝶子家也在這一帶,不過毛球經常出入的反倒是多田家。


    「唷。」毛球熟撚地打了招唿。


    住家大樓的摩托車停車場裏。一個蹲伏在地的黑色塊狀物抬起頭來,原來是佩蓄長發,身材最瘦的二十出頭青年。


    他叫多田忍,曾經是暴走族團體「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領袖,最活躍的時候。勢力甚至擴及整個中國地方。但他在二十歲那年急流勇退,現在在宵町巷一座棕合大樓的一樓店麵。經營起一家名為「赤白椿姬」武器專賣店,店裏賣些用赤朽業製鐵廠生產的鐵打造的武器。紅綠村的小太保們都很尊敬他。


    蝶子見了他總是撒嬌地尖聲喊著「忍大哥好帥!!」而毛球因為心存敬畏。對他說話總是必恭必敬的。


    「你來啦。毛球?你媽最近好嗎?」


    「很好啊,剛才還徒手把香煙捏熄呢。」


    「哈哈哈!那可不簡單。」


    多田忍的父母就是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婦,忍是他們最小的兒子,在萬葉出嫁前,一直都是由她照顧帶大,盡管萬葉當上赤朽葉家的少奶奶後,雙方顧慮到彼此感受而較少碰麵。但這對善良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們,在萬葉心裏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家人。


    另一方麵,多田忍也因為「某個原因」,對萬葉的女兒毛球另眼相看。不良少年品評一個人的標準有二:其一是會不會打架,再來是對方有沒有男子氣概。丙午年出生的毛球不像一般女生柔弱,不但打架了得,對同伴也很講義氣。或許出生在製鐵世家也有關係,毛球使起鐵製的武器特別厲害,即使麵對越來越多的不良少女上門挑戰,打架時也從沒嚐過敗績。


    和毛球同學年的女孩大多都在丙午年出生,個個性格剛烈,一旦被招惹就暴眺如雷,漸漸地,她們都聚集到毛球的身邊,同時期在其它縣市裏。這類風格剽悍的女孩子紛紛崛起,在未來即將點燃一波「少女暴走族」風潮,不過那是她們上高中之後的事了。在這一年裏,這群丙午年出生的中學一年級女生,順從她們血液裏的衝動因子。發出不亞於男孩的高聲呐喊,震撼各鄉鎮。而紅綠村裏最強悍的女孩,則非萬葉的女兒毛球莫屬,這也讓多田忍欽佩不已。


    「你的摩托車修好了。」


    「謝謝你,大哥。」


    「改天到我店裏玩。」


    「好!」


    見毛球規矩地低著頭迴話。蝶子笑嬉嬉地輕推著毛球,取笑她對忍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樣。


    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車後座。兩人順坡道奔馳而下。


    「好開心喔,毛球。」


    「是嗎?」


    「嗯!」蝶子貼著毛球的身體,開心地笑了出來。毛球也笑了。「隻要現在開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無所謂。這就是青春啊!」


    穗積蝶子在校成績優秀名列前茅,也是男孩們眼中最可愛的女孩,操餘時間的她,則搖身一變成暴走族的幸運女神,在國道上狂飆。她巧妙地悠遊在這兩種角色之間,有時會覺得她能夠就此長命百歲,有時卻不免擔心下一秒她可能就慘死輪下。蝶子就是這麽一個不可思議的少女。


    毛球載著蝶子奔馳在紅綠村裏。


    「好開心哩,毛球。」


    「那是因為跟你在一起啊。」


    「又說這種好聽話了。」


    兩人在宵町巷停好車。走進這條街唯一的舞廳。


    帥氣的男孩子在舞池裏隨著音樂不斷變換舞步,饑腸轆轆的兩人大口吃著無限量供應的炒麵和幹燒蝦仁,盡管食物已經又幹又涼仍不以為意。吃完後蝶子點起一根煙,吞霧吐露起來。兩人受到劇烈的音樂節奏和閃爍的燈光誘惑,忍不住滑進舞池,盡情地跳到渾身是汗。大概是剛吃飽就下場院舞的緣故,兩人側腹突然一陣劇痛。


    「我的肚子好痛喔。」


    「我也是,毛球。」


    「怎麽會這樣。兩個人一起痛。」


    「哈哈,我們兩個好像笨蛋。」


    南人一邊跳舞,一邊狂笑不已。「misschicago」裏聚集的都是些輕佻的少年少女,少有像毛球這麽強硬剽悍的,這裏沒有暴走族吵架啊事,大家隻是聚在一起狂歡,很少碰到火爆場麵。可愛的蝶子很適合頹廢的「misschicago」.


    跳了一整晚後,兩人才踏出舞廳,就有一群輕浮的高中男生趨前搭訕。他們摟著蝶子的肩膀,強要帶她去兜風,毛球氣得緊握鐵拳一陣猛打,這些男生禁不住打,個個用手壓著胸口,痛苦地趴在地上狂吐。


    「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對『製鐵天使』的幸運女神毛手毛腳!也不迴家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性,一群土包子!!」


    蝶子開心地坐上毛球的摩托車。穿過宵町巷和國道迴到宿舍區,一路上蝶子像發作似地狂笑不止。


    「啊,真開心。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說什麽傻話,你要活到一百歲喔。蝶子,我們要一直玩下去。」


    「哈哈。真的好青春啊。毛球。」


    兩人「叭啦哩啦、叭啦哩啦」地按著音樂喇叭,騎著摩托車一路蛇行上山。


    正當毛球盡情歌脈青春時,萬葉則忙著帶小孩,跟隨阿辰學習大房裏的規矩,過著忙碌的少奶奶生活。


    蓄積在萬葉眼底的苦惱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天天加深,她的目光成日追隨著長男淚的蹤影,就連最近和萬葉分房,甚少在家的曜司也注意到妻子的反常,喃喃說道:「你看著淚的眼神,就像熱戀中的少女。」


    「是嗎?」


    「你從來沒有……」盡管曜司吞吞吐吐地沒把話說完,萬葉隱約猜得到他要說的應該是「你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萬葉訝異地看著丈夫,而曜司則是愣愣地迴望著萬葉。


    他們夫婦之間開始出現了外人不易察知的空洞。盡管他們彼此信賴,但有某種虛空漸漸地在兩人之間滋生。


    萬葉就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下,繼續苦悶地凝視著長子淚,同時也饒富興味地觀察女兒毛球的成長,鞄阿姨說,外婆常和她聊到毛球一些令人吃驚或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行動。雖然萬葉不免擔心女兒變壞,個性越發剽悍,不過更令她納悶的是毛球看男人的眼光。


    從那時起,萬葉便常常歪著頭喃喃地說:「那孩子的眼光之差,還真是改不過來。」


    或許這就是漂亮女孩的宿命吧。無一例外的,毛球選擇的男人外型條件一向都很差,她特別喜歡長相奇醜的男孩。一生之中愛上的淨是一些嘴歪眼斜,滿臉麵包,倒三角臉型配上眯眯眼這類一般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醜男。


    毛球這種專愛醜男的癖好。從幼時的她就可看出端倪,那時她每次到製鐵廠玩,總是喜歡粘著那些因為作業意外導致顏麵傷殘的男人。她升上中學後,自認已經長大了,開始起戀愛,而她交往的第一個男友野島武。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醜男,不過那少年倒是很不簡單。


    野島武是個小太保,而且還是紅綠中學的「頭目」。


    在毛球中學時期的80年代前後。經過「虛構故事」所塑造的「強者」征服了紅綠村的年輕人。想當年,他們的父母拚命追求「男人中的男人」、「富有中的富有」;而


    到了他們這一代,卻因為「虛構故事」改變了理想中的英雄樣貌,以一種古怪的形態存在於流行文化中。當時的中學生,會在學校推舉出一個「無敵王者」,那人就是校園的「頭目」。盡管當選的少年不見得真正無敵,但在其它學生無意識的推波助瀾下,漸漸營造出這樣的神話。這是那群冷漠的青少年為了熬過貧乏的日常生活衍生出的一種共犯意識。


    這股風潮其實是起自當時本國的「頭目」——田中角榮慘遭滑鐵盧的「洛克希德事件」(注1)。當時不管是在電視或報紙上。每天都能看到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因為收賄最終失勢的追蹤報導,村裏的大人心中自然百味雜陣,孩子們則無視這一切,熱衷於努力寫下屬於自己的傳說。


    孩子們表麵上看似見誼了彼此的熱血和淚水,卻與真正的友情失之交臂。他們在學校裏崇拜頭目。迴家後埋首於棒球、拳擊等主題的熱血青春漫畫,或沉浸在小太保勇於對抗社會的故事裏。


    紅綠中學的校地除了灰白破敗的舊校舍外。還有一棟因就學生人數遽增而增建的粉紅色新校舍,以及連接兩根深蒂固的三樓走廊。體育館和一個小操場。舊校舍的玻璃窗上隨處可見裂縫,舉行開學典禮的體育館外牆上,被人用紅色噴漆寫上「夜露死苦」(注2)「特攻紅蓮隊」等詭異漢字。漸漸地,孩子們打造的「虛構世界」開始入侵「現實世界」,校內暴力事件隱然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逞兇鬥狠的熱血青少年故事給社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每年春天,剛升上來的三年級生會推舉出新的「頭目」,他們在走廊上排成一列舉行加冕儀式,並宣示忠誠;這年篩選出來的新頭目正是野島武。他的個頭不像去年的頭目那般高大。不過身材更量結實,身手更敏捷。如果去年的頭目是相撲還手,那麽野島就是眼神銳利的拳擊手。他在深夜進行的浴血戰中騰出。參加「試膽機車」時也是一臉無所謂地迎接死亡。毫不猶豫地衝向懸崖下漆黑的日本海,直到最後關頭才踩下煞車。不隻旁觀的少年對他欽佩萬分,他的身影也深而毛球的初戀。就是這個醜陋無比、勇敢異常的少年野島武。


    注1/美國洛克希德公司以五億日圓向當時任日本首相的田中角榮及其它重要政客行賄,田中後來於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下台,隨後入監服刑。


    注2/日文「よろしく(請多指教)」的漢字表記方法,為暴走族獨有用語。刻烙印在那些縮在男友懷裏觀賞這一幕的不良少女們心上。少女雖然偏愛外貌姣好的少年,對野島武並不抱有屬於異性的憧憬,但經過這件事,他醜陋的外表反倒激起了少女的敬畏之情。大家都說今年的頭目還真是還對人了。


    野島武有一段悲慘的童年。他的母親過世後。父親整天喝酒麻痹自己。在他升上中學沒多久時,父親娶了一個在宵町巷晃蕩的女人。那時的宵町巷裏有許多自都會地區流落至此的男男女女,這個女人就是其中之一。這些人大多為了逃債躲進紅綠村裏,因此這個臨海的小村落裏常見得到許多操著大阪口音的皮條客和酒女。因為這個緣故,野島武帶著母親的牌位,離家跑去投靠最尊敬的大哥——前「紅白椿王」的頭目多田忍。多田忍看著眼前這個梳著飛機頭,身穿皮夾克,抱著母親牌位的少年深更半夜站在自家門口,驀地升起一股憐憐之情,明知這麽做會給自己招惹麻煩,還是收留了武。從此野島武就跟著多田忍學習打鐵、製作武器。白天常在外頭打架鬧事,晚上就睡在武器行二樓一間一坪半的小房間裏。


    而毛球卻愛上了那樣的武,隻要和他四目相對,就全身顫抖不已。死黨蝶子知道後,取笑她說:「你居然會愛上男人?你真是個無趣的女人耶。」


    「哪,哪會啊!」


    「我才不會愛上男人,我要讓男人愛上我。然後再朝他扮鬼臉。」


    兩個十三歲的少女就這樣互相扮著鬼臉,玩啊著將近一小時,之後毛球幾次到「赤白椿姬」,和武有機會進一步認識。不久,兩人便開始正式交往。


    除了那群和他們一起混的小太保小太妹,很多同學都覺得其貌不揚的野島武和美貌的毛球並不相配,萬萬沒想到那兩人站在一起竟意外地登對。


    他們就像兩頭受傷的野獸,渴求著鮮血。身負著「虛構世界」的氣息。這是這世代少年少女的宿命。時代選上了他們而不得不上演一出出青春焦慮的戲碼。特別是毛球和武在一起時,這種氛圍益發強烈。身為武的監護人,忍大哥調侃他們說:「本來我絕不會讓武和女人胡來,但既然是毛球,我也無話可說。你們兩個幹脆努力朝稱霸中國地方的目標邁進吧,世界可是大得很唷!」


    忍大哥這句玩笑話激起了十三歲的毛球的雄心壯誌,她希望自己領軍的少女暴走族「製鐵天使」能逐步擴展成縣內最大團體。進而稱霸整個中國地方。對於出生在中國山脈山腳下的毛球而言,中國地方就是她所認知的世界。「世界第一」這個遠大的目標令她向往不已,她興致勃勃地和男友分享這個夢想。


    「武,我想要當霸主,讓我們的名號傳遍整個中國地方吧!」


    然而長毛球兩歲的武,雖然以鐵漢形象打響名號,其實在他的心底深處,卻有著溫柔浪漫的另一麵。他喜歡美的事物,像是鋒利的武器、遍野的紅花和女人柔亮的黑發。盡管毛球向來講話大刺刺的,絕少女人味。言行舉止散發出一種江湖氣質。但武隻看得見她輪廓深邃,猶如雕像般的美麗臉龐,聽在他耳裏,毛球的話語不再有意義。而隻是悅耳的音樂。其貌不揚的少年就這樣懷抱著對美麗事物的敬畏,凝視著這個比自己年少的少女的美麗容顏,看著看著,夏天走了,秋天來了,赤紅的楓葉紛紛從天而降。


    正當武日複一日奔走於永不止息的鬥爭時,毛球則領著成員與日俱增的「製鐵天使」在國道上奔馳,她的後座一如往常坐著勝利女神穗積蝶子。蝶子總是大笑著說:「毛球快點,再快一點!快到迴不來這個世界也無所謂!」蝶子高亢的笑聲蓋過摩托牽引擎的咆哮聲。傳進毛球耳裏。


    隻不過,脾氣剛烈的毛球其實也有害羞的一麵,像是她從不會主動對親友提及自己的戀情。頂多隻會告訴蝶子。不過就在她不良威名日盛的中學二年級秋天,她曾和哥哥淚聊過這一類的事。


    彼時淚就讀縣內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總是身穿立領製服,手上拿著幾本教科書,五官端正,戴著學生帽的他,從裏到外都和毛球天差地遠。很長一段時間裏,兩人就算在大宅裏擦身而過也都無話可說。看到還在念小學的妹妹鞄成天粘著淚撒嬌,總讓毛球羨募不已。


    一天放學,毛球和武親熱地穿過商店街後,在站前和淚不期而遇。那天他脫掉了製服上衣,隻穿著一件t恤。頭發淩亂,手上難得沒帶著課本,和他在家裏的模樣實在判若兩人。而他的同伴也脫去了製服。懶懶地走在路上。對方身材高挑,俊俏的長相想必能令許多女學生尖叫。


    發現毛球時,淚一度嚇得停下腳步,不過隨即又露出笑容。毛球鬆了一口氣,也向哥哥打招唿。


    「哥。」


    「嗨,毛球。約會嗎?」


    「嗯。」


    毛球穿著長長的水手服。馬尾上係著紅鍛帶。拿著裝了鐵板的扁書包,十足不良少女派頭。而跟她挽著手的武則身穿寬版打褶褲,梳著飛機頭。毛球心想,模範生哥哥一定不喜歡我這種小太妹吧,想不到淚毫不猶豫地向朋友介紹說:「這是我妹妹。」


    「不蠻可愛的嘛。」


    「謝謝,我也這麽覺得。」


    淚和他的朋友揮了揮手,向毛球告別。自那天之後,毛球便常常在村裏見到淚和他朋友的身影。


    「他叫三城,我們約好要上同一所大學。平常都在一起念書。」淚說。自從


    那天在街上巧遇後,毛球便卸下心防,在家中也開始找淚說話。


    「哥,你在談戀愛嗎?」


    那年秋天,一天吃早飯時毛球冷不防這麽一問,一旁的鞄聽見了,嚇得噴了一身蛤蜊湯,萬葉忙拿來抹布,幫她擦幹淨手臉。


    用完早飯的淚和毛球一起離開飯廳,這時他才開口說:「……對啊。」


    「嗬,我也是。」


    毛球開心地和哥哥邊走邊聊。一個不見形體的女子偷偷地跟在她身後。明明不見任何人的蹤影,腳步聲卻緊跟在後。淚想那應該是妹妹百夜吧。百夜對淚不感興趣。而淚也顧及母親的心情,始終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保持一定距離。


    「就是上次那個男孩嗎?」


    「嗯。他叫武。」


    「他的眼睛很漂亮。」


    「你也注意到了嗎?」


    「對啊,而且他的長相還真誇張。」


    「就是這點好啊。」


    一陣風吹來,將庭院樹上的紅葉嘩啦啦地吹落在地。


    走在長廊上的淚望著妹妹的臉,而他自己的臉則置渺、慘白。一點都不像十六歲的少年。


    「毛球,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戀情的未來?」


    「未來?我沒想過。」


    「是嗎?對你來說可能早了點。畢竟你的人生和戀愛才剛開始啊。」


    毛球聽了心想:原來哥哥也會說這種裝模作樣的話啊。不好好聊聊還真不知道呢。這時淚停下了事步,對毛球說;「人隻要談了戀愛,總是希望明天不要來,希望時間能就此停在那一刻。」


    「什麽意思?」


    「沒什麽。是秘密。」


    說完,淚便不再說話。這時毛球突然感覺到視線,轉過頭去。發現萬葉就在長廊的另一端看著這裏。


    毛球也留意到,母親的目光是落在哥哥身上。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總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哥哥。這天早上的赤朽葉大宅就和平時一樣,百夜緊盯著毛球。而萬葉凝視著淚。淚這時也注意到萬葉,轉過頭來給了母親一個微笑。


    毛球在中學二年級的某一天,和淚聊起了彼此的戀情,不過也僅次一次。在那之後淚對戀情始終守口如瓶,毛球雖然對哥哥的戀情很好奇。一半是出自不好意思,一半是因為年輕。很多事立刻就拋到腦後,也就沒再問過這件事。


    直到多年之後,毛球才深深後悔當初沒有追問下去。


    virginpink


    毛球的中學時代就在和同伴騎著摩托車的吶喊聲和喇叭音樂聲中,轉眼便結束了。冬天路麵積雪無法飆車,毛球率領的那夥少女暴走族便抓緊暑假和春假期間,騎車越過了中國山脈,像戰國武將一樣。把廣島和岡山的少女暴走族趕下山,成功地擴展自己的勢力範圍。


    流言在孩子之間傳播的速度快得令大人無法想象。當時不良少女毛球的名聲傳遠中國地方。沒聽過毛球名號的中學生會被同伴取笑沒見過世麵。而且男友武的剽悍善戰,幸運女神蝶子的可愛也因此聲名遠播。放學後他們便在紅綠村的國道上唿嘯而過,放假時就橫跨高山,遠征他處,氣勢無人能擋。


    毛球常被警察輔導,停學或在家禁閉的懲戒更是家常便飯,隻要毛球一惹事,曜司就暴跳如雷,責怪萬葉沒有把女兒教好,萬葉隻能向丈夫和婆婆阿辰低頭賠罪。再到紅綠村警察局將毛球領迴。毛球長及腰際的馬尾倒豎,在警察局裏大吵大啊。就連柔道好手的警察也因顧慮對方是女孩不敢使出全力,壓製不住她,然而隻要萬葉大吼一聲:「鬧夠了沒!」毛球立刻就服服貼貼了。


    她隻要挨高大的母親罵,總像被灑了鹽的青菜般蔫了,抬不起頭來。萬葉戳著女兒的頭,猛拍她的背,扯著她的耳朵離開紅綠警察局,一路上毛球痛得哇哇大叫。


    萬葉不懂,為什麽女兒會這麽粗暴,她想起自己這個年紀時,整天在山坡上的宿舍裏忙著照顧弟妹。為什麽女兒的心裏卻潛藏著仿佛受傷野獸一般的衝動呢?


    那幾年,全國各地的校園暴力事件和少年幫派現象,成了社會問題開始受到世人注目。萬葉在警局遇見來領蝶子迴家的穗積家人,忍不住抱怨了幾句。男子看對方是赤朽葉家的少奶奶,不敢造次,隻能低頭附和著說:「夫人說的是。」隔天豐壽像往常一樣晃到後院來,朝走廊上的萬葉揮揮手。


    「阿豐。」


    「聽說昨天又出事了?」


    「是啊。你願意聽我說說嗎?阿豐。」


    萬葉在簷廊上準備好泡泡茶,招待豐壽坐下。這時的萬葉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覺得女兒的行徑有趣,開始打從心底擔心起來:而豐壽因為孤家寡人,一直默默地把蝶子當成女兒疼愛,兩人此刻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焦慮。


    豐壽一屁股坐下說:「真奇怪啊,阿萬,我實在不懂年輕人。」


    「就是啊,阿豐。」


    「阿萬,你還記得嗎?之前多田肇鬧得轟轟烈烈的那次,那時我也在想,那群年輕人到底在幹什麽啊,雖然當時我和他們差不多大,卻一點也不懂他們。」


    「對啊。那陣子的確鬧得很厲害。」


    當時赤朽葉製鐵的公害問題和有如野火般蔓延的學生運動鬧得沸沸揚揚,萬葉想到那時的事,點了點頭。


    那個瞳眸比黑煙更晦暗的多田肇,後來一度休學,帶著一把小喇叭到美國闖蕩過一陣子,迴國後他繼續學業,總算順利畢業,現在在島根縣的水產研究所上班,已經成家生子。當青春的焦慮過去後,多田肇仿佛返老還童似的,氣色比從前好多了,現在的他隻是個為孩子煩惱的尋常中年男子,不過還是戴著他那頂招牌白色貝雷帽。


    「那時候的肇真的很叛逆啊。」萬葉挑起一顆五色豆說。


    「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和當年的肇又不太一樣,真搞不懂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麽?」


    當時的年輕人以改善社會為己任,對政治狂熱,甚至不惜引發暴動,然而那樣的時代也已走入曆史,現在的年輕人隻是一群內心空洞的小孩。


    毛球他們沒有想法,更不在乎社會。他們對現實社會視而不見,轉而投入打造屬於他們的「虛構世界」。好遮蔽眼前的現實。而「幫派文化」就是這些年輕人營造出的幻想世界,在那個世界裏,盡管有些「稱霸天下」、「打架第一」等等籠統口號,但他們究竟為何而戰,為誰奔馳。卻沒人知道答案,他們的世界隻是個空殼子,或許就是因為裏頭一無所有,他們隻能更加狂熱。


    然而這對成人而言,這樣的心理轉折卻是永遠無法理解的謎團。萬葉和豐壽一想到孩子可能因此受傷,臉色也益發凝重起來,無視於兩人的煩憂,今天山下依舊傳來「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虛無喇叭音樂聲。


    毛球在中學三年級時一畢征服了廣島和岡山,這幾年丙午女孩群起在各地撒野,不過在山脈的這一頭,還沒有人勝得過毛球。她留下了島根和山口當做課題,告別了中學生活。


    就在那時候,毛球那個看不見的妹妹百夜也進入紅綠中學就讀,她總是綁著辮子,穿著規定的製服。一點也不起眼,學校裏也沒什麽人當她是毛球的妹妹。


    而百夜就在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用身體擒走毛球的男人,承襲自母親的私通手段,成了百夜生存的目標,正當毛球熱衷於南征北時時,百夜兩眼閃著陰沉的光。悄悄接近了野島武。


    武雖重視兄弟道義,在女色這方麵卻沒什麽定力。有天夜裏,武叼著煙走在田間小路上。走著走著他注意到一個中學女生似乎一直跟著他,轉頭一看,這女孩的眼底閃過一絲惡作劇的光芒,像在誘惑他似的。他試探性地拉起女孩的手,對方竟露出了邪邪的笑容,武就這樣掉進百夜布下的陷阱,和她交纏身子


    跌進蛤蜍高鳴的田裏。


    那之後。百夜每次都在武快把她遺忘了的時候突然現身,一臉邪笑地跟在他後頭,剛開始武隻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沒想到卻漸漸被這女孩的晦暗氣息吸引,那是大刺刺的毛球身上所沒有的,一種陰濕的女人味。


    有天晚上,武和默不吭聲的百夜親昵地勾著手走在路上,不巧竟和打從「赤白椿姬」出來的毛球碰個正著。武嚇得跳了起來,不過毛球竟若無其事般場起手朝他打了聲招唿:「嗨!武。」然後什麽都沒說就走開了。武一來不知道百夜是毛球的妹妹,也不知道毛球看不見百夜。他大吃一驚的同時,心裏不免有點受傷。


    毛球中學畢業後,武升上了高三,心裏正盤算著要退出不良少年的行列。那個小圈圈裏的少年少女一向早熟,大部分人過了十八歲就會選擇退出,踏進社會。如果過了這個年紀還自認年輕,死賴在隊上不走,是會被瞧不起的。於是武也開始和毛球保持距離,同時他對美麗事物的憧憬也隨著年歲增長漸漸衝淡。


    那時候毛球的妹妹鞄即將升上中學,每天沉迷於電視上的歌唱節目,也開始注重起自身打扮。


    電視上出現了一個個可愛的偶像歌手。他們穿著華服,情歌一首接著一首,鞄牢記每首歌配合的舞蹈,反複練習,還強拉著弟弟孤獨當觀眾表演給他看。當「soutcarvan」(注1)選秀比賽巡迴到鎮上時,她也順利通過預賽審核,鞄瞞著家人拍了些照片,報名參加還秀比賽。盡管鞄的容貌不如姐姐毛球出眾,但她有一雙迷人的大眼睛,也算是個可愛女孩母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小,鞄常常在書麵審核階段就被刷下來,不過她並不放棄,仍然繼續報名。若有機會參加預賽,她便瞞著父母,拎著大包包偷溜出門,每每總是在預賽會場就被萬葉派去的手下逮個正著。


    「媽真是笨蛋!為什麽要阻止我?」


    鞄雖不至於像毛球那般剛烈,脾氣也不小,每次被拖迴家前都在會場入口揮舞著大包包,抵抗上好一陣子。萬葉冷靜地和她講道理。


    注1/日本知名綜藝經紀公司「hopripro」舉行的選秀比賽。


    「你隻是小學生,等你再大一點。可以自己負責了,到時候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懂嗎?」


    鞄眼中含淚怒視著母親,對這時期的她而言,外貌就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常在心裏埋怨母親沒把她生得像姐姐那麽漂亮,害她不能一圓星夢。


    比起姐姐毛球。鞄更親近個性溫和的蝶子,她總愛稱讚蝶子漂亮,對毛球則是常常沒大沒小地批評:「女暴君!熊五郎!」每次都惹來毛球高喊「你說什麽!」繼之飽以老拳。


    長男淚今年即將升上高三,成為準考生。淚連平日在家時都戴著學生帽,製服立領緊扣著,手拿教科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毛球常常看著優秀的兄長出神,但卻也忘不了他在外頭和朋友談天說笑時,脫掉外衣、頭發淩亂的自在輕樺模樣,毛球百思不解,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哥哥呢?每次和妹妹四目相交時。淚總是溫柔地對她微笑,表情卻又總是格外地悲戚而慘白。


    當小太保小太妹們在校園裏掀起一陣暴力旋風時,一般的學生則置身於名為「升學考試」的殘酷戰爭中;而那些在戰後一肩扛起經濟複興大任的勞工們,也漸漸在生活感到一種空虛感,他們貸款在郊區買下獨棟住宅,渴望安定和永恆不變的價值,並期許自己的兒女能在學曆社會中出人頭地。


    在紅綠村的升學戰役裏,補習班是主要戰場;中學生在二、三年級的這段期間紛紛到補習班報到,大人則告誡孩子們說:隔壁座位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孩子們成日背書、考度、考完則依成績高下分班,他們的價值是由考試分數來決定。車站前的綜合大樓裏開了好幾家補習班,每到黃昏孩子們就像士兵一樣,整齊地遇進大樓裏。


    某天毛球又和夥伴們騎著車在路上閑晃,途中他們半開玩笑地攀掛在補習班窗外,偷看裏頭的上課情形,沒想到竟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那是幸運女神蝶子,她的臉上不施脂粉,總是吹整仔細的鮑伯頭上帶著發箍。正專注地抄著筆記。


    毛球嚇得鬆開了手,跌到地上,引來夥伴一障驚唿。蝶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歪著頭咯咯笑了起來。


    「毛球,我們都十五歲了,時間過得好快呀。」迴家的路上。升學戰士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事後座低聲這麽說。


    「『才』十五歲。」


    聽到毛球這麽迴嘴。蝶子生氣地大喊:「是『已經』十五歲了!」


    「……是嗎?」


    「我決定隻混到中學,接下來我想要過好日子,想試試自己的能耐,看看能走到哪一步。」


    「走?走哪裏啊?」


    「就是這個無聊的社會啊,毛球。」


    穗逼蝶子是紅綠中學的秀才,照理說她根本不需要補習,老師們也對她希望很高,然而蝶子的誌向其實遠遠超出了老師的想象。


    「所以我要跟你們說再見了,毛球。」


    「再見?為什麽?雖然我們的成績相差十萬八千裏,不可能上同一所高中。不過我們還是可以一起玩啊,我們才十五歲。」


    「是已經十五歲了。我決定不良少女就隻當到今年,升上高中後我要用功讀書,當個一般男生喜歡的女孩,然後考上最高學府,當個外交官。長大以後,我隻會在晚上當不良少女,白天就好好過日子,我要長命百歲。所以,也差不多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蝶子的這番話深深傷了毛球的心,她在住家大樓讓蝶子下了車。「那就拜拜囉!」蝶子說。毛球看著蝶子走上樓梯,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為止。迴家後,她跑進弟弟孤獨的房間,從背後緊緊抱住正在看漫畫的弟弟,孤獨像是被熊偷襲的獵人,嚇得全身抖個不停,毛球從不讓家人看到自己沮喪的樣子,不過自從那一天起,每當她一有心事就會注孤獨房裏跑。


    「孤獨,陪姐姐玩嘛。」


    「不要,我要看漫畫。」


    毛球不管縮在角落裏的孤獨,也從書架上取出漫畫,看了起來。


    那是一本畫麵充斥著鮮花和蕾絲、歌頌愛情與友情的少女漫畫。裏頭出現的角色和毛球簡直是天差地別。孤獨不喜歡暴力血腥的故事,比較愛看這類少女漫畫。平時他幾乎把零用錢都花在充實自己的藏書上,毛球也常到他房間看漫畫。「哼,都是些甜得膩人的故事。」雖然嘴巴上抱怨連連,卻不時聽得見她吸著鼻子的聲音,姐弟兩人待在同一間房裏也不說話,自顧自地看漫畫,實在不知道他們的感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事看到這對姐弟竟處得這麽好,家人們都有些不可思議。


    就這樣,毛球最後的國中生活就在帶點感傷的氣氛中度過。高中聯招後,她考上吊車尾的公立學校,即使在嬰兒潮時代,這所學校的錄取率也高達七成,就連毛球都考得上,可說是小太保小太妹的大本管,她的同伴也幾乎都考進這裏;蝶子則以前幾名的優異成績,輕鬆考取淚以前就讀的升學高中。她在畢典禮後舉行的「製鐵天使」集會上,正式宣布卸下幸運女神的任務。


    「再見了,各位。我決定不混了,我要念東大,當外交官,等我長大了,晚上再化身豹女,玩弄男人們的心。」


    小太妹們聽完這番話後哈哈大笑,紛紛激勵蝶子。「加油喔,蝶子。」「再見了,要保重喔!」「你當不成豹女吧,女狸還差不多,嘻嘻。」這些女孩平時雖然裝得兇神惡煞,其實都很重情義,大家抱著蝶子,耳鬢廝磨一番向她告別,隻有毛球一個人臭著一張臉背對蝶子。


    「你愛去哪就去哪吧,我才不管你。」


    「毛球……」


    蝶子察覺到毛球特製的水手服底下的身軀顫抖不已,便縮


    迴了已經伸出去一半的手。


    「大家再見!跟你們在一起的日子很開心,我不會忘記和大家一起奔馳的時光,因為這就是青春啊!」


    蝶子緩緩轉身背對著「製鐵天使」眾人。昂首闊步走去,櫻花散散落了一地。


    從頭到尾背對著大家的毛球,豆大的淚水滴落腳邊。


    「製鐵天使」失去幸運女神之後,依舊囂張,到處狂飆,在這個一去不複返的十五歲春天裏,赤朽葉毛騎著少了一個人而變輕的摩托車奔馳在國道上,路旁的櫻花紛紛掉落,飛散在天空中。


    「哥哥好像說過……」毛球突然想起淚說過的話,記起他當時一臉悲戚地脫:真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如果時間就此停止,我就可以永遠和死黨一起狂飆下去了。然而就是因為一去不複返。青春才美麗。那年春假,毛球跟著夥伴飆車,也常一個人騎上摩托車,任著體內的衝動像一陣紅色狂風橫掃鳥取縣;到了晚上,她就躲進弟弟房間,耽讀那些感傷的少女漫畫。


    不知不覺之中,她和男友武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不知道是個性過於粗枝大葉,還是對自己的美貌太有信心,她從沒懷疑過對方可能劈腿變心。


    接著,高中的入學典禮即將來到,對做母親的萬葉來說,這可說是一個令人饒透腦筋,風波不斷的入學典禮。


    毛球和野島武念的是同一所高中,武升上三年級後,又當上該校不良少年的頭目。這所高中堪稱小太保和輕浮學生的大本管,此刻男男女女都為毛球的入學惶惶不安;對學長而言,是頭目的女友人校;對學姐來說。進來的可是一個目中無人的昔日中學生頭目。


    毛球把武器藏在書包裏,製服裏塞了鐵片用來保護後背,指間還藏著刀片。全副武裝前去參加入學典禮。她撂倒了等在校門的學姐,無視在典禮途中放鞭炮的學長,又和埋伏在旁的人打了一架。


    男學生們叼著煙冷眼旁觀這一幕女人的戰爭,一旁的喉糖空罐裏塞滿了煙屁股,其中一個男學生對武說:「你的女人真強啊。」


    「啊……」武漫不經心應了一聲。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武已經被當時中學二年級的百夜深深吸引,對毛球的感情日漸淡薄。連結他和毛球的就隻剩下「幫派文化」,然而武的心也早已和這個圈子漸行漸遠。


    對十八歲的武而言,他已經到了即將踏入社會的關卡,一直過著打架鬧事生活的他,最近結識一個拳擊社的朋友,一頭栽進拳擊運動裏,天天到村裏唯一的拳館報到,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職業拳手。然而這個屬於現實世界的夢想,和小太保們所在的「虛構世界」實在格格不入。就連毛球,他也從沒向她提過這個夢想。


    就這樣,毛球的初戀便在男方刻意疏遠下,漸漸畫下了句點。


    毛球上了高中後,繼續未完的遠征壯誌,高一那年暑假,成功征服了島根。然而那時期的她心情特別惡劣,粗暴行徑更勝以往,盡管日複一日不要命地騎機車狂飆,卻奇跡似的從沒出過車禍。


    和穗積蝶子在畢典禮那天分手後,毛球曾在路上遇過她一次。


    那天毛球難得沒有騎車,一個人走在櫻樹夾道的路上,這時一群女高中生說說笑笑地朝她走來,她們的笑聲宛如鈴聲般悅耳,烏黑的頭發映衫出一臉清純。每個人裙擺都長及膝蓋,一看即知是好女孩。女孩們看到迎麵走來的毛球,竊竊私語說著:「好討厭喔,是太妹耶。」她們不敢直視毛球。挨著路邊的櫻花巨木,刻意避道給毛球,毛球不屑地「哼」了一聲。


    就在和女孩們擦身而過時,毛球瞥了對方一眼。發現右邊數來第二個黑發女學生有雙眼尾下垂的大眼睛,正歪著頭優雅地笑著;那不是穗積蝶子嗎,蝶子身穿清鈍的西式製服,素著一張臉,粉嫩的臉頰紅通通的,令人眩目。


    蝶子看也不看係著紅鍛帶,穿著拖地水手服的毛球,脫胎換骨的她徑自走遠。


    「東大、外交官、隻有晚上變豹女。」


    毛球把這幾個字編成順口溜,邊唱邊衝向前去,那群女學生嚇得停下腳步,麵麵相覷說:「好討厭,她在幹嘛啊。」


    毛球迴到家時,鞄正在簷廊練習偶像歌手的舞蹈動作。她問鞄說:「青春什麽時候才算結束?」


    「姐。幹嘛說話像個歐巴桑啊。」鞄刻意冷冷地迴答。


    毛球歎了一口氣,把書包扔到後院去。裝了鐵板的書包重重地落在院子沙地上,毛球索性跟著妹妹一起練起舞來。


    「不是這樣啦。唱『好想』時這雙手要伸出去。唱『見你』的時候再把手往頭後麵擺,另一隻手要拿麥可風,跳得不錯嘛,姐。」


    這對外貌相似的姐妹並肩跳舞的畫麵仿佛一幅美麗的圖畫,人在後院的萬葉出神地望著兩姐妹的身影。外婆後來對我說:「當時那孩子看起來就跟普通女孩子沒兩樣,不過那樣的她我也隻看過那一次。」


    那時的鞄如願升上了中學,愛漂亮的她一直很厭惡小學生的後背書包和黃帽子,當她拿到水手服、皮鞋和白襪的中學製服後,簡直是欣喜若狂,鞄夢想著上了中學以後,要盡情打扮自己,結交誌同道合的朋友,受到男孩子愛摹追求。興高采烈地去參加開學典禮,萬萬沒想到因為姐姐毛球的關係。讓她跌進了地獄深淵。


    由於鞄和毛球長得太相像,紅綠中學的小太保們不可能不作表示,今年新上任的頭目還特地頂著發際泛青的平頭。跑到一年級教室打招唿;鞄走在校迴時,不時有陌生的小混混向她行注目禮,還主動替她拿書包。因為這個關係,鞄雖然長得可愛,卻一點也不受男同學歡迎,誰叫她的背景實在太嚇人了。


    入學第三天,同父異母的姐姐百夜突然出現在鞄的教室門口。看到綁著辮子,穿著學校規定製服的百夜。鞄來不及安心。就被她一把拉出教室。百夜說:「姐姐來帶你認識校園。」接著她扯開嗓門一一介紹:「這裏是體育館後麵,毛球姐曾蹲在那塊空地上抽煙喔,我看到了。」「這個大洞,可是姐姐踢破的喔。我看到了。」「這片草地啊……」結果這麽一來,鞄是毛球妹妹的事更是鬧得全校皆知了。


    令人費解的是。不隻毛球看不見百夜,就連學校的小太保們也對她視而不見,但他們倒是很「關照」和毛球相像的鞄。雖然他們是出於一片好意,卻令鞄視上學為畏途。百夜則不時會拉著她逛校園,不斷說著毛球的事。


    「她無時不刻都在觀察毛球姐,真的很嚇人!」鞄阿姨一臉嚴肅地迴憶說。「她躲在柱子後麵,三樓的穿廊上,甚至還躲在書桌下麵。每天都躲在暗慮觀察毛球姐,根本就是她的粉絲嘛。做妹妹的對姐姐抱著這種心態,真的很詭異。」


    兩人熟撚起來後,百夜和鞄分享了她的秘密,她用一貫陰沉的語氣說:


    「我和野島學長睡過了喔,睡過一百遍呢。」


    「你……毛球姐會殺了你的。」


    「才不會。」


    那一年暑假結束後,毛球換了男朋友,這次同樣是長得其貌不揚的小太保,人稱「惡魔山中」。結果那年秋天,百夜又在操場的樹下對鞄說出另一個秘密。


    「我和山中學長睡過了喔。」


    「毛球姐會殺了你的……」


    「不會的,不過呀。我已經和學長睡過一百遍了呢。」


    從那時起,鞄便不知道該怎麽和百夜相處。


    「她這人實在陰沉得不得了,雖然是姐妹。我實在搞不懂她,而且還開口閉口就提和男人睡覺的事,她應該和毛球姐兩人混合起來,再分成二個人。」


    中學前兩年,盡管鞄白天在學校吃盡苦頭,迴家以後還是努力練唱、練舞,毫不懈怠,希望有朝一日成為偶像歌手,她每晚都緊盯著電視,不錯過任何一個歌唱節


    目,把音樂錄成卡帶。反覆練唱,還用錄像帶錄下舞蹈動作,瞪大雙眼牢記每個動作。她從不曾漏掉任何偶像選秀的報名,一頭栽進自己的星夢裏。


    而老麽孤獨年紀還小,隻對孩童間的話題有興趣。就連毛球和鞄也不知道,當時推出了電視遊樂器這種新遊戲,每個小學生都為之風靡。孤獨央求祖母阿辰買了一台電視遊樂器給他,每天在家打電玩,到了學校則和同學交換電玩情報。


    阿辰依然是大宅裏受人敬畏的赤朽葉夫人,她對長孫淚很嚴格。不過卻很溺愛內向的老麽孤獨。就這樣,毛球有她的幫派,鞄懷抱著星夢,而孤獨則沉浸在電玩世界裏,渾然忘卻他們所在的那個貧瘠的現實世界。然而這正是那個「虛構」當道的時代中孩子們的寫照。除了電玩風行外。小學生之間還掀起了一波探時神秘現象的熟潮,各地的孩子口耳相傳著各種荒誕不經的神怪傳說。例如「咧嘴女」、「廁所的花子」、「狐狗狸大仙」(注1)。學生天天熱中於談論「喜馬拉雅雪男」、「尼斯湖水怪」、「納斯卡(nazca)圖騰」等話題。電視上也常播放發現不明飛行物體或宇宙人的特別報導,孤獨有一次為了看節目,竟然鼓起勇氣和鞄搶電視看,鞄氣得破口大罵:「不要太過分了!」把他整個人扔到院子去,為此事後還被阿辰狠狠教訓了一番。


    注1/類似於錢仙。


    孤獨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對這個世界死了心。當時諾斯特拉達姆士(nostradamus)大預言在孩子之間流傳著,這個中世紀預言家指出一九九九年七月世界將會滅亡。有人說會有隕石墜落,有人說造成恐龍滅絕的冰河時期即將再度來臨,或是會爆發核子戰爭等等,眾說紛雲。孩子們熱烈討論著種種可能,說著說著孤獨開始信以為真。他算出世界滅亡的那一年自己才二十四歲,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就會失去一切,他對什麽事都提不起勁了。連功課都懶得寫,就算挨罵。也隻是迴嘴:「反正我二十四歲就要死了,還寫什麽功課?」結果惹來父親曜司一個巴掌。


    孤獨一個人生著悶氣,嘴裏吹著不成調的口哨,踢著小石子走在坡道上。嘴裏念著「這世界真是無聊死了。」年紀輕輕就對未來死了心。在那張了無生氣的小臉旁,暗紅色的紅葉一片片飄落。這時毛球正好轟隆隆地騎著摩托車唿嘯而至,她喊了一聲「喲,孤獨!」把他攔腰抱起,載著他在坡道上狂飆。孤獨發出尖細的驚叫聲,口中不斷唿喊著祖母阿辰。


    那之後,淚順利升上了高三,他的成績優異,老師一致認為他可以輕易考取任何一所國立大學,但是身為赤朽葉家的嫡長子。淚是不可能離開鳥取的,這個紅綠村天界的赤朽葉家繼承人,於是專心致誌地全心準備鳥取大學的入學考試。


    晚餐時毛球問起這件事,淚隻是溫柔地笑了笑。說:


    「我朋友也考鳥取大,還是留在家鄉比較好。」


    「嗯。這樣啊……」


    兄妹兩談話期間,萬葉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淚,黝黑的雙瞳裏刻畫著多年的悲苦和哀傷。淚察覺到萬葉的視線,溫柔地給了母親一個微笑。


    少女a


    這一年後來的日子一切相安無事,順利落幕,毛球升上了高中二年級,淚輕鬆考取了鳥取大學,就此脫下立領製服,換上襯衫和牛仔褲,開始過起大學生活。


    淚身為赤朽葉家的長男,相當受到短大女生的歡迎。常有許多打扮入時的女生到大宅找淚。淚嫌麻煩不想應門,大部分都是毛球負責出麵,兇神惡煞般嚇唬她們說:「大姐姐,找我哥有事嗎?」短大女生嚇得作鳥獸散,可是沒過多久又不死心找上門來。


    淚上大學後,加入了正經的登山旅行社。每逢假日便和同好一起到中國山脈旅行。阿辰把女傭做好的便當交給淚,送他出門。站在門口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為止。


    「真是個認真的好孩子,沒聽過半點他的流言蜚語。」


    阿辰或許是拿淚和兒子曜司同年紀時相比吧,阿辰這時仍是以「赤朽葉大房夫人」之姿掌控大宅裏的一切。不過漸漸的也開始下放一些權限給媳婦萬葉,像是指揮傭人的工作現在就由萬葉負責。有時萬葉忙不過來,阿辰還會替她招待偶爾來訪的黑菱綠,看她變魔術或是說相聲,笑得人仰馬翻。綠仍是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她和阿辰一邊捧腹大笑,一邊側眼看著偶爾從房門外走過的萬葉。「她好像很忙啊。」綠說。「是啊。畢竟哪天我不在了,就輪到她當家了啊。」阿辰點頭迴答說。不過那時候的阿辰臉色很好,身材依舊圓潤。看來短時間內還不會離開人世。


    百夜依舊死性不改繼續和別人的男人上床。高中聯考前,萬葉叫來百夜,和她討論升學的事。隻見百夜用一貫陰沉的聲音說她想早點工作。萬葉問她:「你不想上大學嗎?」她悶不吭聲搖了搖頭。萬葉事後迴想起這件事時。歎息著說:「或許她是因為自己的出身而有所顧忌吧。」百夜堅決地表示想念當地的職校。萬葉找曜司商量,卻總是得到「我很忙,一切都由你決定」這樣的答複。讓萬葉非常苦惱。百夜終究還是沒有改變心意,隻報考了一所職校。


    時代的風向此時又開始微微改變。此時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女」們在國內各地撒野,飆車,那群暴走族女孩被稱做dies」。甚至還有以她們為目標讀者的專門雜誌創刊。毛球身為中國地方的風雲人物,每個月都會出現在雜誌上,不是手握鐵管揮舞的雄姿,就是揮舞著旗幟在田邊小徑飆車的畫麵。隨著人數增多,彼此的鬥爭也越發激烈;而另一方麵,校園裏則無視這股浪潮,開始進入下一個時代。


    一般學生正身處日益激烈的升學戰爭之中。他們從小被灌輸著「坐在隔壁的不是朋友,而是要想辦辦法踩落的敵人」的觀念。一心認為隻要成績優秀,就能成為學曆社會中的強者,貸款買下獨棟住宅的父母們紛紛砸下大把金錢在孩子的教育費上。不隻是男孩子,女孩子們也勤奮向學。這些年,政府通過了「男女履用機會均等法」;數年後,國會裏的在野女議員人數也逐年激增,引發一股政壇的「巾幗風潮」。雖然一切還在起步階段,世人開始逐漸體認到,女性隻要在升學戰爭中勝出,擁有高學厲,同樣能躍升成為社會中堅。每當感受到這股新潮流時,毛球就會想起那個已經遠去的昔日死黨穗積蝶子。


    那個想當外文官、以最高學府為目標的才女蝶子;那個曾經誇下海口要過好日子的可愛的蝶子。然而毛球隻要想起她,就會想到她說話當時的眼神,那裏頭沒有一絲驕傲或希望的光芒。而是流露著看透一切的世故,冰冷又寂寞的情感。


    這時許多用功的孩子承受不住升學壓力的重荷,精神狀態逐漸崩解,原本乖巧的小孩突然發狂似地拿起球棒對著父母一陣猛打。想不開跳樓自殺的消息也時有所聞;在孩子們的世界裏,一股沒有出口的壓力正逐漸蔓延開來。


    學校裏的氣氛也大有轉變。以往顯性的校迴暴力已不複見,取而代之的是隱性而陰晦的淩霸時代。孩子們不再挑戰成年人,傳而攻擊比自己弱小的個體,毀滅彼此靈魂,展開一場黑暗遊戲。


    就從那時期開始,麽子孤獨開始拒絕上學。他每天假裝出門上學,再偷偷折返迴來,躲在自己房間裏,阿辰發現後氣得一陣痛罵,萬葉也大聲斥責,然而挨了罵的孤獨隻是鐵青著一張臉,不出聲地哭著。


    阿辰和萬葉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就連哥哥淚出麵,他也緊閉雙唇,一個字也不肯說。那天晚上,毛球揮舞著沾血的鐵鏈迴家後,從母親那聽說了這件事,便一腳踹破了孤獨緊閉的房門,強行進入。孤獨無助地蜷縮在壁櫥裏,黑暗中的雙眼像貓一樣閃閃發光,瞪著毛球。


    「孤獨,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毛球放下鐵鏈,對著被


    櫥裏說。


    「嗯……」


    「老師知道嗎?」


    「老……老……」孤獨哽咽地說。「老師說,被欺負的人也有不對。」說完。他忍不住緊緊抱住衣服染血、個頭高大的姐姐,覺得好像抱著一隻毛茸茸的大狗,讓他感覺好安心。


    毛球抱著弟弟,咬牙切齒地說:「哪有這種事!這隻是大人的借口,說這種話的老師簡直是人渣!」


    「真……真的嗎?姐姐。」


    「當然是真的!姐姐才不會說謊,孤獨,我們要瞧不起這種大人。啐!老師都一樣,全是些靠不住的老頭子!」


    從毛球那聽到原委的阿辰和萬葉,剛開始還摸不著頭緒,覺得事情沒有這麽嚴重。萬葉想起自己小時候被黑菱綠和她的手下欺負的痛苦迴憶,不過後來經過一些波折,她們反而成了好友。毛球怕被孤獨聽到,小聲地說:「媽,你敢舔小便池嗎?你能當著同學的麵脫掉內褲嗎?教室裏還有女生在唷!」萬葉這才知道嚴重性,而最疼愛孤獨的阿辰更是流淚痛哭。阿辰一向剛毅,這還是萬葉第一次看到婆婆流下眼淚。赤朽葉家的老夫人畢竟也上了年紀,淚隙也脆弱起來,這股襲擊寶貝孫子的惡意,深深傷害了阿辰。


    看到阿辰的眼淚,萬葉堅強起來,她梳整好頭發。穿上紅和服,係上黑腰帶到學校去了。孤獨的班導師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孩,對於赤朽葉家的少奶奶親自來訪,顯得誠惶誠恐,她請校長、學年主任一同出席,向萬葉說明這次的事純粹是誤會,不過是學生吵架罷了,校方基本上不會插手。萬葉聽得出三人話中自保開脫的意圖,她像毛球那樣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說:


    「你們敢舔便池嗎?敢在這裏脫下內褲嗎?不要以為這隻是小孩子的事,請你們迴想一下小時候,對當時的你們而言這應該不隻是小事吧?」


    盡管校方後來做了一些努力,但這股襲擊校園的黑暗浪潮,其影響力早已遠遠超過成人們的想象。


    孤獨從此不再上學,成天窩在大宅裏打電玩,看漫畫,晚上一個人無聲的哭泣著。每次孤獨哭。毛球就會突然冒出來,躺在他身邊看漫畫。


    幾年後話不多的狐獨舅舅曾和我提過這件事,他說:「那就像有隻大狗陪在身邊,感覺很安心。」


    那年歲末,天空飄起點點細雪,一個少年穿過後院來找孤獨。「喂……」他用貓頭鷹般的聲音,小聲地唿喚著孤獨。原來他是孤獨以前的同學,到今年為止一直同班。他也很愛打電玩,同班時兩人常聊天。於是,就這樣,越來越多的同好開始聚集在大宅裏。


    孤獨雖然失去了學校,卻沒有失去朋友,每到黃昏,幾個和孤獨氣質相近的內向少年會來找他,開心地一起打電玩。於是毛球也不再露臉,不過常會晃到他房門外,把自己在伯青哥贏來的零食從拉門的縫隙裏扔進去。少年們一開始都被胡亂扔進房裏的紙袋嚇得「哇!」「好痛!」一陣鬼叫,等到習慣之後,後來隻要毛球來得太晚。大家還會說:「你姐姐的恐怖零食炸彈怎麽還沒出現?」


    對日漸崩壞的孩子們來說,這是個孤獨、焦燥的時代。這時還有一個人,同樣也被卷進了這股黑暗潮流之中。那就是毛球久未聯絡的老友穗積蝶子。


    武器行「赤白椿姬」的店長鄉田忍派人來找毛球。是在那個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當時高二的毛球已經是少女暴走族界的名人,總是用著長及腰際的馬尾,像陣風似的橫掃整個中國地方,崇拜者眾多,甚至還有女孩放話願意為她而死。


    想到忍大哥那麽久沒消息,這次突然被他叫去,毛球心中有點害怕。兩年前忍讓一個從暴走族引退,在宵町巷一家糯米丸子店工作的女孩懷了孕,後來他負起責任娶了對方。現在他常會幫忙帶孩子,讓小孩留起長發、穿上紅色連身工作服,關店時就放小孩在店裏玩。


    毛球很怕這個小孩,漸漸地也就鮮少到店裏露臉。她忐忑不安地騎著摩托車來到宵町巷,沒想到居然看見前男友野島武一臉壓抑、速度飛快地在公寓前麵跳繩。原本健美的身材更顯結實,嘰肉線條有如雕刻一般,毛球看得出神。武抬起那張醜臉看見毛球,一邊跳一邊打招唿說:「好久不見。」


    「你在做什麽?」


    「……跳繩。」武簡短地迴答。


    不知道他想當職業拳手的毛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低聲說了句「喔,那就加油囉。」走進了武器行。


    一定進到處垂掛著鐵製武器的店內,忍的孩子立刻爬到毛球身上,毛球一邊喊痛。一邊尋找忍的蹤跡。


    忍大哥就坐在店深處的收銀台前,身形比從前豐腴一些。但視線依舊銳利,和他四目相交,彷佛自己的眼球會被斬成兩半似的。毛球後背升起一陣寒意,必恭必敬地說:「好久不見了。」


    「喔。好久不見,我聽說你的英勇事跡了。」


    「那沒什麽……」


    流著口水的小孩直往毛球的身上爬,看到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多田忍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大哥。怎麽會突然找我。有什麽事嗎?出了什麽問題嗎?」


    「嗯。毛球,話說這幾年生活真是越來越方便了啊。連『電話留言』這種玩意都出現了。」


    「電話留言?」毛球反問。


    那幾年室內電話已從轉盤式的黑色話機,更換成具備留言功能的按健式新機種。「電電公社」(注1)民營化後改稱「ntt」,大幅增進各項電信服務。那之後不久,「電話交友」服務大為風行;另外還有「留言專機」的服務,隻要撥打特定號碼,在語音信箱留言,就可以和陌生人互動或是交換訊息,此類服務大受好評。隨後「留言專線」又進化為「q2專線」。將服務對象擴及到唿叫器的使用者;電腦網絡通訊的服務也開始起步。靠著這些服務。開創出前所有的聯係.管道,在串連起陌生特定族群的同時。使用者可以不必透露自己真實身份。而這一連串服務,或許可說全是從「電話留言」服務衍生出來的。


    注1/全名為「日本電信電話公社」。日本的國營電信公司。


    不過毛球對流行一向陌生,隻好側著頭附和地說:「嗯。生活的確方便多了。」


    忍的表情嚴肅異常,繼續說:「對這類新事物,小孩總是趨之若騖,如果成人、小孩各玩各的,那一點問題也沒有。」


    「是。」


    「偏偏最近卻出現了一個讓小孩和成人搭上線的傻瓜。」


    「是……」


    「你真是遲鈍啊,毛球……我說的是賣春。」


    毛球嘴上的煙掉了,她瞠目結舌地瞪著忍,忍則是一臉嚴肅地迴望她。


    「啊?賣春……?怎麽可能?你該不會是說dies』的人吧,大哥,這一帶都歸我管,我們是絕不碰賣春和強力膠的,我隊上一向管得很嚴!」


    「我清楚你們隻是飆飆車、打打架,頂多有些不懂事的混帳偶爾順手牽羊,毛球,你聽我說,時代在變,很多事都不能用過去的常理來判斷了,時代已經追地我們了,小太保、小太妹逞兇鬥狠的時代即將成為曆史,你看看武,他變得這麽認真……」


    「大哥。我不懂。」


    「差不多從去年開始,到我店裏看武器的已經不再隻有那些太保太妹,還多了很多看似乖巧的小孩,而且會在自己房間接上專線,利用留言功能賣春的。也不是那些家庭複雜的小太妹。」


    「那麽是誰?」


    忍嘴角扭曲,欲言又止,然後他痛苦地說出一所高中的名字。毛球從喉嚨發出怪聲,向後退了一步。那是哥哥淚之前就讀,縣內排名第一的名門高中。


    毛球迴想起自己剛上高中時,曾在路樹下錯身而過的那群女學生。她們的臉頰紅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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