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炮玫瑰


    時間終於來到了現代。我,赤朽葉瞳子,身為說故事的人,卻沒什麽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連一個也沒有。


    我是萬葉的不肖外孫女。啊啊,不爭氣的我真應該以死謝罪的,可是我還想再活久一點。


    九歲那年媽媽過世後,我變得沉默寡言,外婆萬葉在逐漸蕭條的大宅深處一手將我帶大。爸爸美夫將赤朽葉製鐵的營業內容轉為製造業,並將公司名稱稱變更為「rdeeeadleaf」繼續營運。這艘古老的巨大戰艦,就這樣緩緩地繼續航行在世界大海中。傳奇少女漫畫家媽媽過世之後,她的版稅依然全額轉為公司資金,公司每個月發行的社內刊物裏,都會放一幅媽媽的漫畫,並特注明是社長夫人的作品。盡管工廠逐漸轉為自動化生產,公司的員工人數銳減,但仍然替紅綠村的年輕人提供了寶貴的工作機會。


    赤朽葉大宅日漸老朽,深處的幾個房間幾乎已無人使用,女傭人數也逐漸減少。年老的園丁一一過世,但也沒有遞補缺額,外婆昔日最喜愛的後院,未經修整的楓樹任意生長,每到秋天便化為一片火海,仿佛又迴到從前風箱煉鐵坊還在時的森林樣貌。進入二○〇○年後的頭幾年,我正值青春期,當時大宅裏住了我、外婆萬葉、舅舅孤獨、寄居的黑菱綠和蘇峰共五人。爸爸雖然也住在家裏,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門,直到深夜才迴家,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隨著時間無情的流逝,這棟曾經稱霸山頭的紅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現在不過是棟尋常的山間宅邸罷了。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有時明明沒有風,房子卻會微微震動,後院的火紅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響;那往往都是外婆萬葉出現的時候。外婆多年來為大宅勞心勞力,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無數刻痕,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衰老。當高大的萬葉穿著紅和服,披著銀白色的長發走在長廊上時,後院的森林便晃動不已,大宅仿佛也在一瞬間迴複以往神話時代的奇妙氛圍。萬葉現在尊為大房的「赤朽葉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們的心靈寄托。


    鞄長年在大宅裏過著傳承自父親的「高級遊民」誌向生活,不過在三十歲前夕她嫁給青梅竹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個小孩,每天忙著帶孩子。最近她開始把小孩交給女傭照顧,天氣好的時候就散步迴大房喝茶敘舊。每次見到我,都會跟我說家族以前的故事,一邊啃著紅豆饅頭,一手指著院子,懷念地說:「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櫸上的,結果摔到下麵的池塘,後來逃走了。」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遺書,結果卻一個人死了,不過現在迴想起來,毛球姐在那之後沒多久也死了呢。」


    而擔任毛球替身的菲律賓女孩愛拉,就在媽媽死後不久突然失去蹤影。自此之後,赤朽葉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幾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成員組成了一個奇怪的「虛擬家廳」。


    我從村裏的國中畢業後,進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讀,雖然擁有讓媽媽將我取名為瞳子的一雙大眼睛,卻不像媽媽那麽美麗,也沒有萬葉的超能力。我隻是個普通的女孩。或許因為如此,我才會對外婆和媽媽的故事那麽感興趣,對平凡的我而言,她們倆人輝煌的過去是曆史。也是我的根,隻有想起她們的事跡時,我才能覺得自己還有點價值。


    因為過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萬葉在神壇供香時,總是手忙腳亂。牆上掛著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淚、媽媽毛球、阿姨百夜等人的遺照。外婆喃喃念著所有人的名字,虔誠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魚阿姨黑菱綠口中則是念著自己的雙親、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頭膜拜。線香的細煙就像外婆故事裏出現遇的垂盆草煙束,紫色的煙霧彌漫整座大宅。


    「我走了!」準備上學的我總是被這股紫煙嗆得止不住咳嗽,路過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總是不忘低聲叮哼我:「路上小心。」


    下山途中,經過山坡上那片已經少有住人的破敗宿舍大樓時,線香的味道仿佛還殘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爐依舊黝黑,高聳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於熔爐日漸老朽,公司已經接到行政機關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卻遲遲沒有執行。我知道那是因為爸爸顧慮到外婆,不願在她還在世的時候這麽做。


    「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也就是外婆萬葉。在我二十歲生日後不久離開了人世,那之後爸爸便著手進行熔爐的拆除工程,不過這些要到後頭才會提到,我想先說說外婆過世前,我還在念高中時的一些事。


    那時舅舅孤獨剛滿三十歲,那之前他通過大學聯考,考上當地的大學,不過畢業後仍是本性不改,整天悶在家裏。後來在爸爸的安排下他進入「reddeadleaf」工作,不過態度不大積極,假日都躲在房裏打電玩,他自國中以後,就不愛與人接觸,不過倒很疼愛我這個外甥女。盡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異常低調,在二○○○年鳥取縣西部發生大地震時,他奮不顧身地保護了人在後院的我,結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壓斷了腿,受了重傷。舅舅特別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麵部很照顧我。從小我就和這個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會窩在孤獨的房裏悠閑渡過一天,就像從前的媽媽那樣。


    至於蘇峰有,雖然收留他的漫畫家早已過世,他還是死皮賴臉地繼續住在赤朽葉家,年紀已經四十過半,似乎沒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電視上在介紹「尼特族(注1)」,他看了開懷大笑說:「喔!這不就是在說我嘛。」我不服氣地迴嘴說:「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別人家吧?」他一臉正經點著頭說:「說的也是。」蘇峰依舊是見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個很有趣的叔叔。


    「你知道嗎?瞳子。『love』這個英文單字啊,在明治時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沒有相對應的日文,也就是說,從前在日本根本沒有『戀愛』的概念,現在吵得沸沸揚揚的戀愛風潮,其實都是從歐美國家傳過來的。」


    「這個我知道。」


    「什麽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羅尼西亞島上有個部族的語言裏,沒有『悲傷』這個字嗎?」


    「是嗎?我不知道耶。」


    「最接近『悲傷』的是『fago』這個單字,那是指看到別人痛苦,會心生同情,自己也跟著難受起來的意思。可是他們卻沒有表現自己心中痛楚的單字,因為沒這個必要。你不覺得那是個善良的民族嗎?瞳子,你想想看,他們盡管具有悲傷他人的概念,卻沒有悲傷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裏,我們也一樣,都隻顧著自己不是嗎?」


    「嗯……」


    「還有啊,聽說非洲的某個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結婚。如果想懷孕,她們會找伴侶的近親男性幫忙,懷孕後還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實啊,很多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適用,這麽一想不覺得心情輕鬆多了嗎……」


    長大之後我才發現,蘇蜂知道的雜學其實和他對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關。他長得一表人才,學曆也好,卻在三十五歲時放棄工作,自此遊手好閑無所事事。不過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經濟高峰期」的人們一樣,總是異常的樂觀。他的那些雜學知識,更是證明了他仍堅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抵達那些更舒適、更豐富的國度。而這種樂觀特質正是我這世代的年輕人所沒有,也無法體會的,誰叫我們出生在已經失去一切榮光的時代,也隻能隨波逐流。


    注1/「」,指一些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族群。


    再迴頭說說我的事情吧。


    進高中後,我和國中一樣加入了管樂隊,


    我完全沒有遺傳到外婆和母親的高大體格,身材很嬌小,不過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氣就在體內流竄。縣立紅綠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響,學生人數銳減,不過社圈活動依舊盛行。放學後棒球隊、足球隊和田徑隊的人在操場上奔跑,精神抖擻地叫喊著;而我們管樂隊則在教室勤加練習。風吹動教室裏的白色窗簾,窗外可見遠方蒼繍高聳的中國山脈,綿延不絕的田地,仿佛還聞得到陣陣泥土氣息。管樂隊的練習結束後,我們嘻笑著離開校園,操場上隻剩棒球隊還在練習,夕陽餘暉映照在他們沾滿土的製服上。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樣,沒什麽遠大誌向,班導師為了這件事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說教。說他自己年輕時心中總是滿懷夢想和期許社會改革的正義感,渡過了熱血澎湃的青年時期,但我們則一點都不像年輕人之間的話。但是,年輕到底是什麽?懦弱和憂鬱不正是年輕這種疾病所顯現出的征兆嗎?我們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們就像困在濃霧中的小船,完全摸不著方向;這就是我所認知的青春期。正因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關懷,至少可以開心地渡過每一天。團體的默契很重要,我們得努力融入當場的氣氛,盡可能加入大家的話題,不要讓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鬧。然而和朋友玩樂過後,我卻總是覺得疲累。真正想說的話不能說出口,隻能默默將沉重的心情藏在內心深處。


    隻有一件事能讓我們熱血澎湃,那就是戀愛。我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隻有戀愛的時候才可以盡情投入,無限量燃燒青春。同學一個個陷入熱戀,失戀後重新尋找下一個目標。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級的那年談了一場再平凡不過的戀愛。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豐。我們就讀不同的國中,高中時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當年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紅綠村派出所擔任警察。豐加入了學校的棒球隊,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每次管樂隊練習結束後穿越操場迴家去時,我就無法將目光自他身上移開。


    豐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學歡迎,三年級的學長退出球隊後,他就成了主力選手,在隊上相當活躍。豐隻要用力揮出球棒,白球便劃過黃昏的天空,飛得好遠、好高。最後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腳步,看著劃過天際的白球,球飛得那麽遠、那麽高,是多麽地耀眼、多麽地令人憧憬啊。盡管我身處一個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同世代裏發光、發熟的人,反而因為這些人擁有特殊的熱情和才能,能夠完成我無法達成的夢想,忍不住發自內心為他們加油。沒有野心的人,是不會嫉妒擁有企圖心的人。


    而豐就是那群揮灑著熱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後,我成為全校女同學羨慕的對象,那時的豐很帥,散發著受人矚目的人特有的光輝。升上三年級後的那個夏天,他為了甲子園預賽奮鬥,我們管樂隊則是每天在酷熱的縣民球場為棒球隊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閃耀著金光。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季,豐連續擊出全壘打,將紅綠高中帶進了甲子園。這難得的頂賽資格炒熱了整個村子,村民甚至還包下遊覽車到甲子園為棒球隊加油,豐成了村裏的英雄。


    「我隻是盡力做好……」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們在車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豐的臉頰曬得很黑,微笑著這麽說。這個陪伴我媽渡過青春歲月、曾經形同廢墟的商店街上,最近開了很多以年輕人為販售對象的小店,慢慢地恢複以往的熱鬧。許多店的老板都是從大都市迴來的,他們年輕時正值泡沫經濟高峰,離鄉背井到都市發展,幾年後他們已不再年輕,又因為經濟不景氣而丟了工作,散盡財產後隻好迴鄉做些小生意。畢竟隻要拉開老家拉下已久的鐵門,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額外支出房租,還能把興趣當成工作。雖然我們沒什麽零用錢,沒辦法常買東西,不過在商店街逛逛飾品店或服裝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熱鬥的約會行程。而太保太妹將這裏當做巢穴的時代,早已是久遠的曆史了。


    「做不到的事,再怎麽努力也辦不到,所以我隻是盡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隻有這樣才能輪到我發光、發熱。」


    「豐好帥氣喔。」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壓力呢。村長會到家裏關心,就連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這麽說的豐臉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們信步走著,許多當地的高中生和國中女生,大家圍著豐不停尖叫,耳邊陸續傳來「你要加油喔!我們會你加油!」的喝采聲,說完他們還斜睨了一旁的我。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不會遭妒,但是英雄旁邊的凡人卻常惹來眾人嫉妒的眼神。從那時候開始,我的鞋櫃裏開始出現怪東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塊,我從沒有因為男友是風雲人物而自命不凡,因為我就是我,我隻是個平凡的女孩,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遊覽車前進東方,跨越縣境一直朝東開去,終於抵達了甲子園。我們耗盡全身力氣為棒球隊加油,管樂隊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為止。大人們也全力加油喝采。紅綠高中在第二場比賽敗退,那時大家都累得呈現虛脫狀態,在迴程的遊覽車上沉沉睡去。醒來後發現太陽已經下山,迴到村裏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們每個人都曬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這麽結束了。


    迴想這些過往時,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麽平凡。我遇見了豐、參加社圈,和朋友渡過快樂的時光。迴到家有外婆等著我。同時,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現象的確一點一滴侵蝕著這個村子。生在現代的我沒有熱情,那或許是從赤朽葉家的風箱煉鐵廠裏的火焰熄滅之後,隨著時間慢慢消退的吧。熔爐的火已滅,那些猛烈的焰火、輝煌的過去,都已經成為曆史。


    高中畢業後,我進了當地的短期大學。書念得馬馬虎虎,平時在車站前的可麗餅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沒做什麽特別的事。十九歲時,我和豐曾經一度為了無聊小事分手,半年後又再度複合。分手的那段時間,我們分別交過新的戀人,最後發現還是彼此最適合自己。兩人剛複合時處得還有一點別扭,慢慢地才又恢複以往的感覺。我一向沒有自信,所以很介意豐和其它女孩交往過後會如何評價我,發現豐的做愛技巧似乎更熟練了,也讓我暗地裏大受打擊。高中畢業後,豐進入當地的企業工作,但在我們分手時他也離職了,而我們複合後又開始到其它公司上班。豐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後的兩房木造平房裏。豐雖然很想搬出來一個人住,但是考慮到自己的收入,隻能在買車或搬出去之間選擇其中一項,最後他選擇了車子。假日時,我們一起去兜風,常去國道旁一家名為「thechateau」的舊賓館約會,每次都選擇那間有圓床的水藍色房間,我甚至開始有住進那裏的錯覺。


    我喜歡豐,不過那並不值得在這裏大書特書,我對他的感情就像每個平凡女孩重視某個男孩的那種感覺。我們常交換戀愛觀,豐也和我有同樣想法。我們都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命中注定的愛情,我們和大家一樣,隻是在湊巧遇到的對象之中,選定比較合適自己的人罷了。這之中如果出現什麽陰錯陽差,或許就會和其它人交往。但是這一點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我們此刻選擇了彼此,也很滿足現狀。


    高二到高三的這一年裏,豐似乎揮霍了他這輩子應得的矚目。退出棒球隊後,他成了一個普通人,他的腦袋雖然清楚這一點,但是心裏似乎還無法釋懷。我根本不介意這種事,我欣賞的是他的人品,不過我也許並沒有讓他清楚感受到這點,如果他隻是普通朋友,或許我能更精確地傳達也說不


    定,一旦成為男女朋友,總是有些話無法輕易說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嗯。應該吧……總有辦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過如果失去你。我一定會死。」


    「你騙人。」


    「嗯,騙你的啦。」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在這間店名不知是英文還是法文的賓館裏唱著卡拉ok、互相報告不能見麵時發生的小事,無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隊,褪去英雄光環之後,豐似乎也失去了身為男人的自覺,每天重複著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時和女友兜風的行程。他沒有外公時而對外婆展現出的男子氣概,個性溫和,似乎離男性特質越來越遠。再加上動作秀氣,感覺和我的女性朋友沒什麽不同。


    除了這些,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了。


    不過就在我和豐剛滿二十歲不久發生了一件事。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飛的男人息息相關,意外地在讓我們倆沉靜的心大大動搖。


    短大畢業後,為了累積社會經驗,我進了當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實在太過無趣,沒多久就辭職了,自此整天在家閑晃。我萬萬沒想到,沒事做的生活也會令人喘不過氣。世人都說泡沫經濟崩盤後,持續低迷的景氣已經慢慢迴升,不過還是有許多人不願意就職,像我就有很多朋友隻打工不找正職,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學、進了好公司,卻做不久就離職;我身邊充斥了許多年輕的「高級遊民」。那種在工作上因專業而自傲、每天賣命奮鬥的人生態度,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終究還是轉了一圈又迴到原點,我們這群人幹脆就一屁股坐在當年綠的哥哥跌下的階梯最底層。


    我既無大誌,也沒有想大把花錢的衝動,對努力掙錢來揮霍這件事也就提不起勁。我不想為了成為社會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為了無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這種成為大人必須經曆的過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應該叫做「自由」,心頭就悶悶的,不愁吃穿、整天遊手好閑的我是自由的嗎?對我們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麽?而身為一個女人,自由又是什麽呢?


    有一天就在我煩惱著這些問題在家閑晃時,被外婆萬葉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說教了,戰戰兢兢地走進起居室,發現外婆已備好泡泡茶,神態自若地坐在裏麵,盡管她黝黑的肌膚粗厚,爬滿了皺紋,曾經烏黑的長發也轉為一頭銀白,但像這樣端坐著時還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她穿著暗紅色的和服,寬鬆地綁著腰帶,像年輕時那樣披散著一頭長發。我坐到她身邊,端起泡泡茶,萬葉眯起大眼睛,仔細看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


    「最近怎麽樣?」


    「這個……還好。」


    「是嗎?」


    我挑起一顆五色豆送進嘴裏,邊吃邊說。


    「該怎麽說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不對,應該說我連找出自己想做什麽的熱情都沒有,外婆。你懂嗎?」


    「這還真是傷腦筋。」


    不像大多數的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劈頭便罵「天真」或「不懂事」,萬葉不當一迴事地迴答。我喝著茶,迴想起萬葉說過的往事。當黑菱綠取笑她是山裏的野孩子時,她迴答:「我很滿足了。」當時的她家境貧窮,又是個棄兒,而且還不識字,但她卻說自己很滿足。這對內心貧乏的我來說,實在無法不驚訝。


    我清楚自己是「不滿足的」,每天都覺得「完全不夠」,但又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勸誡我說:「這樣就夠了,人生不能過度期待。」我知道,喊著「完全不夠」的是我的心,而勸誡我「這樣就夠了」的,是大時代的聲音。我總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呐喊什麽呢?


    這個日漸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氣,就這麽包覆著我心中的不安與不滿。我已經厭倦了再談這些事,不過待在外婆身邊總是能令我心情平靜下來,我便留下來陪外婆喝茶,這時外婆抬起頭,透過敞開的拉門望向遠方的中國山脈。


    「他們把我忘了嗎?」


    「啊?忘了什麽?」外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我好奇地問。


    「忘了我呀。」萬葉微笑地迴答。


    「誰忘了你?」


    「山裏的人啊……」


    「怎麽會呢,不會有人忘了帶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應,隻能刻意加強語氣這麽說。萬葉的眼神透著寂寞黯淡下來,望著遠山的臉龐也顯得無精打采,籠罩著一層陰影,和平日堅強的她判若兩人。


    「是嗎?」


    「嗯,一定是這樣。」


    「那為什麽我會被丟下呢?」


    我答不出來,外婆也跟我一樣是被丟下的女孩啊。我對年老的外婆頓時湧上一股親密感。我喜歡外婆,我們倆靜靜喝著茶時,綠踏著舞步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邊喝茶一起看著她表演魔術,渡過了悠閑的時光。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時「reddeadleaf」接到政府機關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爐,將工廠所在地轉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為了這件事忙成一團。因為擔心地震時造成危險,政府機關和市民團體紛紛將矛頭指向老舊的熔爐。但是拆除工費時費力,更別提資金了。爸爸和孤獨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迴家。迴到家後,看見穿梭在後院或長廊的外婆那發出銀光的身影。便雙手合十敬拜,萬裏眼夫人始終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時候,悲劇發生了。就在我們喝完茶幾天後,萬葉一個人慌慌張張地打掃起房間,收拾自己的物品。


    那時我剛好經過,停下腳步問她:「外婆,你怎麽了?」


    外婆夢囈般地說;「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趕緊整理一下。」


    發現我在門外愣愣地盯著她,外婆緩緩抬起頭來,火紅的夕陽射進了采光窗,照在她布滿皺紋的黝黑臉龐。明知外婆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我的心還是堅持把這當做玩笑,因為實在無法想象失去外婆是怎麽一迴事,我害怕極了。我笑說:「還早得很呢!大家這麽需要你,外婆怎麽可能死呢?」


    「……明天早上,我就會死了。」


    外婆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夢囈般喃喃說著。我的背脊一陣發涼,終於體認到萬葉說的是事實。那晚我坐立難安,一直往返於自己和外婆的寢室。我想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其它人,大概也隻會惹來一陣訕笑吧。但我實在無法忘記那股背脊發涼的感覺。午夜過後,萬葉房裏的燈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著高掛在院子天空中的藍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嗎?自小失去母親,身為大房的獨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隻有萬葉,可以教導我大房女主人應有的作為,該如何支撐整棟大宅的運作的,也隻有閃耀著銀色光芒的萬葉。我還那麽年幼,什麽都不是,就連自己該怎麽活下去都不知道,隻是個一無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離開,我不禁淚流滿麵,用手背擦去淚水無聲地哽咽著。


    就這樣呆坐了一個小時後,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門上戳出一個小洞,偷看房裏的動靜。萬葉正背對著門坐在梳妝台前,人高馬大的她此時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妝台的鏡子裏,倒映著萬葉皺紋滿布的臉龐。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鏡影,睜大了眼睛像在看著其它的什麽。她又看見未來了嗎?我感到不安起來。一直以來,萬葉看得見未來的影像,而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見的幻影。


    「他不知道……」


    聽到外婆低沉的聲音,我豎起了耳朵。


    「因為太丟臉了……我沒有告訴他。」


    她在和誰說話嗎?這時我驚訝這樣偷看是不對的,便迴到自己房裏,一個鍾頭以後,我還是不安極了,又悄悄迴到外婆房門外。庭院籠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沒有風。一片幹枯的紅圳卻飄落而下,掉在我的腳邊。


    我將眼睛湊上剛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氣。


    萬葉緊閉雙眼,仰躺在被褥上,長達腰際的銀發像把大扇子散了開來,我心想那簡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臉上露出不曾出現過的痛苦表情,我這才驚覺,萬葉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外婆……」


    我推開紙門時,一陣強風吹來,整座後院都開始晃動。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軀,她發出野獸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聲唿喊爸爸。


    爸爸這時剛從公司迴來,正好經過後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趕了過來。住在後麵房間的黑菱發了狂地喊著:「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你不可以死啊!這座赤朽葉家的大宅,還需要萬裏眼夫人的撐持啊。我有種預感。如果萬葉走了,這座大宅將會宛如頹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經濟瓦解時倒閉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樣。我放聲大喊,要外婆快迴來,綠也害怕得高聲尖叫。


    接到孤獨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趕了迴來,家裏瞬間擠進許多分房的家眷。一陣吵雜之中,我獨自縮在房間一角,全身不停顫抖著。


    萬葉是天亮前才斷氣的。一開始擠在外婆房裏的人後來紛紛移動到其它房間,有人為她祈福,也有人不發一語盯著榻榻米。綠顧慮到自己並非親屬,但又不想離萬葉太遠,最後像隻看門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門坎上,低著頭瞪大雙眼,然後就保持這樣的姿勢睡著了。我悄悄上前,將外套蓋在她身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準了時機,就在房裏隻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綠時,突然睜開了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趕緊爬到萬葉身邊,聲音顫抖地問:「外婆,什麽事?」


    「我想看鐵炮玫瑰,瞳子,幫我到院子裏摘一些過來。」


    我連忙跑出房間。穿過長廊,赤著腳跑進一片火紅的後院,摘下一大把鐵炮玫瑰抱在懷中。迴到外婆身邊。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邊的外婆就要走了。盡管已經有了覺悟,內心還是惴惴不安,當我抱著玫瑰跑到房裏時,不小心絆到綠的腳跌了一跤,綠沒有醒來,而我懷中的玫瑰輕飄飄地散落在外婆的銀發周圍,就像紅色的玫瑰包署著一把銀扇。


    萬葉睜開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這裏,外婆什麽事?」


    「謝謝你,瞳子,你真是個好孩子。」


    外婆竟對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這麽說,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著默默爬到外婆身邊。她的臉旁靜靜地躺著一朵鐵炮玫瑰。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萬裏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不是好人啊。」


    「沒這迴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大房隻剩下我一個女人了,我沒辦法像外婆那麽能幹,我好怕。」


    萬葉慢慢轉過頭來,露出既像吃驚又像傷腦筋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話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張開幹裂的雙唇,我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瞳子,你沒問題的。」


    「我不行啊……」


    「你真愛操心。不過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外婆,你不要這麽說……」


    「我隻告訴你一個。」


    萬葉慢慢閉上眼睛,努力擠出一句話。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沒人知道這件事。」


    「啊?」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這是萬葉的最後一句話。


    一滴眼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流了下來,她吸了一口氣,但沒再吐出來。萬葉放棄了生命。


    我的外婆是個棄兒,後來嫁入赤朽葉家,最後還成了這棟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葉萬葉,她鮮紅的魂魄就這麽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嚇壞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裏,我靜靜坐在外婆身邊,就這樣過了五分鍾、十分鍾。房內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終於能出聲了,我叫著爸爸,不過聲音微弱得連我自己都意外。


    「……爸爸,爸爸。」


    沒有人聽見,於是我漸漸放大音量喊著:「爸爸!快來!」


    緣突地睜開雙眼,看見外婆後放聲大叫,眼淚從凸出的眼球流下。


    爸爸美夫從走廊另一端跑了過來,醫生替外婆把脈後,表示外婆已經過世了。我嚇得站不起來,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將我帶出房外。萬葉的臉上被蓋上白,。分房父輩的老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大家來到外婆麵前說:「萬裏眼夫人,你終於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了。謝謝您為赤朽葉家的付出,辛苦了,萬葉夫人。」然後雙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遺體。房內瞬時傳來此起彼落的育經聲,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親戚們看到我鐵青著一張臉,都以為是從小被萬葉帶大的我,受到的打擊太大。分房女眷紛紛安慰我說:「你要振作一點。」「你是被外婆帶大的,一定很難過吧,不過外婆可是善終,你要替她高興才是。」這當然也是原因,不過這時我的腦中也不斷迴蕩著萬葉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


    ——沒人知道這件事。


    我依然嚇得癱軟在地,就這麽慢慢地退出走廊,漸漸遠離我一直以來敬愛的外婆。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我在走廊上坐了兩個小時,不知不覺中天亮了,我起身跑了出去,大人們忙著準備守靈的事宜,沒人留意到我的離開。黑菱綠點燃了一大把線香,燃起陣陣紫煙,口中喃喃自語著。我就在紫煙當中跌跌撞撞地跑出赤朽葉家的大門。站在山坡上,看著那片已經如同廢墟的宿舍大樓,我拿出手機,哭著打給豐。


    豐像是正在用早飯,講起話來口齒不清。


    「瞳子啊,怎麽這麽早?尼特族都這麽早起的嗎?」


    「外婆死了。」


    「什麽?」


    「她殺了人。」


    「啊?到底是哪一個?」


    「兩個都是,我不知道,怎麽辦……」


    說完我開始哽咽,靠在老舊的石門上,我的聲音顫抖個不停。


    「沒人知道這件事,隻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經殺過人。」


    「殺過人?殺了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不停發著抖,轉頭看向大宅,失去「萬裏眼夫人」的赤朽葉大宅似乎顯得有些傾斜、老舊,有如風箱裏的火焰般的紅葉就像一把大火,從後院開始延燒到大宅去。


    我哽咽著。我以往熟知的那個世界開始瓦解,發出陣陣破碎聲,從腳邊開始崩壞。淚水溢滿我的雙眼,身體也不由自主震顫。


    ——外婆竟是個殺入犯。


    whomdidshemurder?


    沒多久,多田豐就開著他的二代caro趕來。朝陽之中,那輛水藍色的汽車開上人煙稀少的坡道,緊急煞事後停在正抱頭痛哭的我麵前。豐搖下駕駛座車窗,露出那張已粳褪去昔日日曬痕跡、日趨成熟的臉。


    「瞳子……?」


    豐說他是上班前先趕過來看我,無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斷續訴說


    著黎明前發生的事,身穿西裝的豐聽著我的敘述,連看了好幾次手表,說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會馬上迴來,旋即開車離開了。


    我迴到家,茫然地看著大人們忙進忙出,準備守靈事宜。道時手機麘了。鞄阿姨迴過頭說:「這種時候還和朋友講電話?還不快關機。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


    我趕緊跑到走廊上接起電話,是豐,他說已經進公司打過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鍾就對主管說要外出拜訪客戶,順利溜了出來。我走到大門前,車子就停在剛才的地方,豐脫下西裝外套,掛在後座的衣架上。「上車吧。」我繞到副駕駛座,眼淚這時總算止住了。


    正打算開車門時,我注意到身後有動靜,迴頭一看,原來是舅舅孤獨正站在後院裏,望著地麵發呆。我和孤獨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說些話,不過唯獨這件事是不能告訴他的。對孤獨來說,萬葉是最重要的母親,他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五歲了,但是心智年齡卻遠遠落後實際年齡,心思異常地稚氣、敏感。就連我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孩」,都覺得自己比他成熟許多。盡管我很愛孤獨舅舅,內心深處卻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總覺得他「靠不住」。


    上車後,車子緩緩前進,豐還給我一瓶冰過的罐裝咖啡。


    「喝吧。」


    「嗯……謝謝。」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載著女友,那就糟了。我們到海邊去吧。」


    「嗯。」


    車子緩緩在國道上行駛,從人跡罕至的日本海沿岸產桑道路,一路開進海邊一條布滿海砂的道路,大片鬆樹林在道路兩旁延伸著。時值淡季,海邊少有遊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複拍打著岸邊。


    我們下車,並肩坐在冰冷的沙灘上。極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霧蒙蒙一片。


    「你還好嗎?」


    「嗯……不太好。」我搖搖頭。


    我的心裏亂透了,一時還無法接受外婆已經過世的事實。仿佛自己身體裏某部份已隨著外婆死去,被帶到黃泉,痛苦和恐懼始終揮之不去。


    外婆!我在心裏喊著。外婆!外婆!還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心中的不安和悲傷讓我混亂不已。


    然而此時不祥的聲音又迴蕩在腦中。


    ——我曾殺過一個人。


    我猛力搖著頭,心想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迴想記憶中外婆的模樣,但底莊浮現的全是那個為了赤朽葉家而活、溫柔又穩重的「萬裏眼夫人」。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外婆到底在什麽時候段了什麽人?


    許多家族裏逝去的麵孔紛紛浮現,混亂地盤據在我的腦海裏。淚、阿辰、曜司、百夜還有毛球……。這些人都不可能是萬葉殺死的。但此刻他們卻仿佛含恨望著我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不停地控訴「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我擦幹眼淚,望著身旁的豐,他正一臉擔心地守護著我。


    豐似乎努力想找話安慰我,卻不知該對我說些什麽。平常我們很少會聊到嚴肅的話題,談話中絕少觸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許就連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們逃離了社會和諸多糾紛,懵懵懂懂地成長,結果長成了一個沒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該對豐說些什麽,他看著我的眼神裏充滿哀戚,這時我突然想到「fago」這個字眼,那是米克羅尼西亞島上民族的語言,是一種眼見別人悲傷,自己也感到難過的同理情感。豐不就正虛在「fago」的情緒之中。從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種溫柔。


    「豐,我不相信外婆會殺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麽苦衷。」


    「嗯……。或許是吧。」豐點點頭。


    「外婆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盡管她很與眾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則,一向隻做她自己認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殺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會殺了那個人……我不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麽,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麽時候殺了什麽人才行……」


    「嗯,這點很困難。」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默默地看著大海。


    霧茫茫的大海中,偶爾出現幾個浪頭。豐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說得迴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豐也幫了忙。


    我打量著身旁的豐。


    他還不適合西裝。西裝穿在他身上還有些別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剛脫下高中製服未久。他身型偏瘦,開始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氣息。現在的我也比高中時期瘦一些,外形也越來越成熟,適合的服裝也開始改變。我們倆都朝著成人世界邁進,但心裏卻有種雙腳懸在半空中的不踏實感。


    走迴車子途中,豐說傍晚下班前會再和我聯絡,我點點頭坐進副駕駛座,搖下車窗。車子起動後,陣陣涼爽的秋風吹動著發絲。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盡管讓我擔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賴我,怎麽說我都是男人……雖然有時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豐的聲音有些憂鬱,我轉過頭望著他。他的表情平穩一如往常,那是張年輕、痛苦卻又溫柔的臉。每一天他心中那個漸漸失去自信、褪去光環的平凡人,都和另一個緬懷地往榮光的自己交戰,他的心情也因此搖搖不已。


    「我一直很依賴你。」


    「真的嗎?」


    「嗯,真的。」


    「早上兩次和你講電話時,聽到你在電話那頭哭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在你身後支持你,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間?」


    「嗯,不過現在還有一點那種感覺。」


    「是嗎?」


    coro的車速越來越快,早上的產業道路上沒什麽車,隻有一部載滿裝著魚貨的塑膠箱的大卡車。這時卡車加速超越了我們,而豐突然猛踩油門,像是想超車,兩部車前後僵持拉鋸。我不禁連聲高唿,太危險了。豐很少這麽街動,他的反常令我訝異不已。


    迴到家後,守靈的準備尚未結束。很多村民自動聚集到家裏,友人在廚房幫忙,男人進進出出張羅著。一個手持海螺的年輕男子從我身邊走過,一旁的大叔叮囑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給山風吹走了,年輕男子緊抱著海螺,嚴肅地點了點頭。大廳裏聚集許多村裏的長輩,談論著萬裏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於言表,眾人的盛情邀約下,多田夫婦的子孫坐上首位,接過眾人奉上的酒喝,訴說著從父母那裏聽來的許多萬葉婚前的軼事。男人們坐在繪有在日本海悠遊的大紅鯛魚的拉門前喝酒,漲紅的臉跟大紅鯛魚一樣紅通通的。


    萬葉並非病故,而是在為赤朽葉家鞠躬盡瘁後,在平靜中過世,所以守靈夜和隔天的喪禮上氣氛都不至太過哀傷。大家圍著我問萬葉遇世前一天就開始收拾房間的事,年紀大點的親戚欽佩得說:「真不愧是萬裏眼,連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著又說起其它往事,討論過去種種萬葉預知未來的事跡。


    人群裏隻有黑菱綠顯得悶悶不樂,躲在房裏點著線香默默獨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兒女的攙扶之下前來,多田老先生兩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歲的多田老太太身子還很硬朗,剛從水產研究所退休的長男肇站在她身邊,兩人雙手合十,向靈堂致意。禮畢,我見到老太太和兒女分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聽到她低聲喃喃自語。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這麽多年我常在山下為你祈禱啊……」


    老太太柔聲低語著,仿佛一頭銀發、身形高大


    的萬葉就坐在她身旁。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聽到我的腳步聲,迴頭對著我微笑,滿臉皺紋全擠在一起。我朝她點頭致意,在她身邊拘謹地坐下,聽她訴說著萬葉兒時的點點滴滴。


    隔天的喪禮,天氣非常晴朗,暗紅色的朽葉如燃燒的火焰般在枝頭顫動著。秋風吹落了朽葉,裝著萬葉靈柩的喪轎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動的落葉中離開家門。我睜大雙眼看著這一幕。一旦走出家門,外婆鮮紅色的魂魄就再也無法迴到赤朽葉家了。就像過去她坐在新娘花轎裏搖搖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樣,這一天。萬葉乘著喪轎,永遠的離開了這棟紅色大宅。


    再見了,萬葉。


    大宅被風吹得嘎嘎作響有如咆哮一般,送走這個撐持著赤朽葉家的繁榮直到最後的媳婦。被秋風吹得漫天飛舞的紅色朽葉,宛如大宅的淚水般掉落滿地。喪轎就在朽葉漫天飛舞之中,緩緩下山。


    一群古裝打扮的樂手開始吹奏海螺、甩動鈴當、敲打銅鑼,繞著轎子跳起舞來。這是一個無風的早晨,海螺沒有被風吹走,笛子也沒有被風吹斷,一切都那麽順利平靜,萬葉的喪轎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達山腳。親族的隊伍就跟在轎子後方,行進間大家的緊張漸漸消退,又紛紛聊起萬葉的過去。我走在孤獨和爸爸美夫中間,來到山下時,仿佛聽到有人在叫我,我迴過頭去。


    遠方山頂上,紅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紅楓葉意在不過短短數小時內,幾乎全數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紅。坡道上也鋪滿朽葉,綿延而下的路麵就像煉鐵廠流出的火紅鐵漿。我不禁「啊」地低聲驚唿,赤朽葉大宅在這一刻終於將要劃下句點,繼承自上一代,由萬葉全心守護至今的這個家,在她過世後,沒有人可以繼承這股支撐整個家族的無形力量,終要斷了氣息。


    我驚惶地緊握父親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問「怎麽了?」順著我的視線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沒看出異狀,隻是低聲地說:「這棟大宅還是一樣壯觀啊。」我顫然地點點頭。是啊,這棟宅邸是多麽宏偉啊,一如從前。至少肉眼可見的部份總是如此。


    我心裏惶恐的是,身為家族的繼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媽媽後,我必須獨自承擔起那股守護家族的鮮紅力量,但對此我卻無能為力。過去,許多先人守護著這個家,延續家族血脈,而今後,這一切將傳承到我身上。身為最後一任繼承人的我,非但無法將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傳承至今的重要事物還可能全毀在我手裏。我該不會就是那個一手摧毀赤朽葉家輝煌曆史的不肖子孫吧?我不希望這樣啊。


    我抬頭望著白晝下顯得黯淡的紅色大宅,心裏戒慎恐懼。


    喪禮一直持續到天黑,在海螺的樂聲和合唱般的誦經聲伴奏下,村民踩著舞步歡送外婆。等一切終於結束時,夜已經深了。我害怕迴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著不肯迴家。迴程和家人同搭一輛車上山,到了家門口也遲遲不肯下車,爸爸和舅舅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好不容易下了車。我在大門前低聲說著:「我會努力振作,請讓我進去……」


    ——振作?振作什麽?


    我仿佛聽到大宅這麽問我。


    「我會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顫抖地說出這句話。


    這一次大宅沒有迴話。我低著頭,心虛地穿過大門。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迴頭看我,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麽呀?快進來,累了吧?」爸爸說。


    難道爸爸和舅舅什麽都沒看到,都沒感覺到嗎?我納悶不已。在這棟由女人一手撐起的宅院深處,到底發生過什麽事?萬裏眼夫人究竟殺了什麽人?當我走向玄關時,明明沒有風,院子裏那些猶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禿樹枝突然搖晃起來。輕撫過我的臉頰。他們是在為我打氣?還是在嘲笑我呢?


    我連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臉疲憊的兩人之間。


    「外婆已經不在了,感覺好寂寞喔。」我交替看著兩人的臉說。


    「是啊。」


    「嗯,是啊。」


    兩人點頭迴答,身後那些骨骸般的樹枝則不斷發出「卡卡卡」的碰撞聲。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裏,反複想著外婆和媽媽的人生。我喝著泡泡茶,打開筆記本隨手寫下一點東西。


    外婆和媽媽曾經對我說過很多她們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時候看見在空中飛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賓愴打死的保安隊員,還是凸眼金魚黑菱綠用力扯下她頭發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親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過,仿佛就連外婆當時的疼痛和恐懼我都親身體驗過一般。媽媽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個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斷愛上醜男。也知道她渡過了怎麽樣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畫家身分奮鬥的一生。這些情節都像電影畫麵般在我麵前一幕幕播放著。然而隨著一百個夜晚結束了,一千個日子過去了,許多人和這棟大宅產生了關連,那些人大多都已經謝世,而且多是死因離奇。這之中,外婆究竟殺了誰?又為了什麽殺人呢?


    我一口飲盡泡泡茶,手握著原子筆,在筆記本上隨意寫下任何有關外婆的記憶片段。天亮前。寫完了外婆嫁進赤朽葉家的那一段,便停筆鑽進被窩裏睡了一會兒。反正我還年輕,又沒上班,多的是時間和體力。起床後我繼續寫下,整個星期關在房裏持續寫著外婆的故事,結束後又繼續寫媽媽的故事。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憑著自己的記憶,在所知範圍內列出一張和外婆有關的死者名單。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上「殺人犯」三個字,不過因為不那麽確定,我又在後麵加上一個問號「?」,問號後寫下萬葉的名字:「赤朽葉萬葉」、「山窩」、「萬裏眼」。


    接著。我又寫下「死者」二字,盡可能依著先後次係列出目前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殺人犯?


    赤朽葉萬葉——山窩、萬裏跟


    死者


    一九五三年前後?


    萬葉十歲


    扛卡賓槍者槍枝走火預視


    一九六○年萬葉十七歲


    黑菱綠的兄長跳火車自殺預視


    一九七四年萬葉三十一歲


    赤朽葉康幸(公公)病逝預視


    一九七九年萬葉三十六歲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婦)病逝


    一九八四年萬葉四十一歲


    穗積蝶子(女兒毛球的朋友)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萬葉四十三歲


    赤朽葉淚(長男)失足墜崖?預視


    一九八九年萬葉四十六歲


    赤朽葉辰(婆婆)老死


    一九九二年萬葉四十九歲


    赤朽葉曜司(丈夫)火車事故預視


    一九九八年萬葉五十五歲


    赤朽葉百夜(真砂的女兒)殉情


    一九九八年萬葉五十五歲


    赤朽葉毛球(女兒)過勞?


    我顫抖地寫下這些名單。扛卡竇槍的人看來並非他殺;而綠的哥哥和女傭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淚、我的舅舅、因為他死了,媽媽隻得招婿入贅,我才會誕生。越到後來,和我有關連的死者也越來越多,如果真的發生過命案,我很可能也認識受害者。百夜的喪禮,我還記憶猶新;寫下名單上最後的「赤朽葉毛球」時,我的手抖個不停。媽媽的死不可能是他殺,我全身發冷地想。當時發現媽媽屍體的就是我,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晚,媽媽低聲說了句「我要走了」便走進後麵的房間,拉上紙鬥。等到我趕忙推開紙門街進去時,她已經倒在被褥上斷氣了。我立刻大聲唿救,但還是晚了一步,她還那麽年輕便過勞而死。


    越接近現在我越深刻體會到,那些關於外婆和媽媽的,曾經被我當做傳說看待的往事,其實都不是傳說,而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事。一想到這,我的心激動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是個不爭氣的繼承人。將來也得招婿入贅延續香火,都二十二歲了,還沒有正當職業,大家都在上班的時候我在家晃蕩,前途茫茫,心裏滿是不安。就像時下那些對任何事都與趣缺缺的年輕人。


    我自認也有身為大家族繼承人的骨氣,有時卻又沒有自信,正當我下定決心要挖掘出赤朽葉家的秘密時,手機響了。鈴聲讓我分了心,我打開收到的簡訊,是豐,他似乎很擔心我。我和他約好周末見麵後,丟下筆記本躺到床上。對、對,我就是個沒毅力又沒鬥誌的女孩,怠惰和焦慮一點一滴侵入了我這顆年輕失業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著了,睡得很淺,半夢半醒間我夢到了萬葉。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紅鐵漿般的鮮血,手上揮舞著鐵斧,在地板光可鑒人的長廊上來迴奔跑,和服下擺發出拍打聲,一頭長發在身後飛舞。不……這不是萬葉,是毛球啊,這是那次毛球追趕著百夜並詛咒她的景象。睡夢中的我翻了個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卻獨自一個人死去。在我記憶中的這些女人,個個都一樣傻,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在哭。這楝大宅裏,曾經下過好幾塌女人的血雨,從支搏著整棟宅院的女人們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隻剩下我這個可悲又一無是處的赤朽葉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趕忙爬出被窩梳洗,更衣化妝準衝出門,今天我和豐約好了見麵。走進佛堂時,黑菱綠正點著線香,房裏彌漫的紫煙嗆得我咳個不停。


    我坐在綠的身邊,佛堂牆上掛著的遺照全部低頭看著我,仿佛用一種活人聽不見的細語在談論我,我想一定沒什麽好話,不禁縮起脖子。這時黑菱綠啞著嗓子訓誡我說:「你也該振作一點了,整天這麽遊手好閑,萬葉會擔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亂地敷衍了幾句。閉上眼睛,期間綠似乎離開了,等我睜開眼睛,自己獨自被留住煙霧彌漫的佛堂裏。我一一望著牆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來氣質最好,儀表堂堂的舅舅淚;而和自己長得最像的,則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張瓜子臉,堪稱清秀,但也不特別出眾。毛球和百夜的照片親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著眼珠,像在盯著左邊的毛球,而毛球則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正視著前方。


    我隨手打開佛壇的抽屈,發現擺線香的那個大抽屜深處,有一個紙包。我打開一看,發現裏頭有一隻信封,上頭用工整的字跡寫著「給萬葉」。是封信,可是外婆為什麽要把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間呢?我偷偷地打開了信封。


    打開信紙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大叫出聲。信紙應聲掉到地上。我的頸椎一陣冰涼,彷佛拿著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斷一般恐怖。


    信紙隻有一張,上頭隻寫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遺書。一個陪人睡了一百夜後,相約殉情不成、獨自離開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遺書會被收在這裏,我抬頭看著牆上的遺照,一臉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著,突然從簷廊吹進來一陣風,把緊鄰著的毛球的照片給吹歪了。


    我把信紙放進信封,收迴原來的位置。許多往事在這一刻全都蘇醒,有關死者的記憶再度恢複脈動,漸漸地,我的腦海裏隻容得下萬葉和毛球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體試圖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線香氣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這時手機響了。是豐打來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關,途中和孤獨擦身而過,他眯著眼看了一眼說:「去約會啊。」


    「可是,你難道不會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嗎?」


    「啊?」


    開著車在海邊兜風時,我和豐聊起外婆和媽媽的事。聽到我在筆記本寫下死者名單後,豐單手握著方向盤,眯起眼睛狐疑地這麽說。


    「我的外婆雖然怪,卻是個正直的人,她絕不會說謊。」


    「這點我知道。」


    車子沿著國道的風景線開,過了海岸便沿著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風景很美,然而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我們幾乎視而不見。車子緩慢地在熟悉的國道上奔駛,豐歪著脖子說:「我總覺得像在做夢,總覺得這一切隻是故事。我是說,等到我老了之後,跟孫子說起往事時,我也會刻意把故事說得有趣一點吧。像是說到甲子園和你的事,我一定會刻意說得比較誇張。所以我才這麽想。」


    「隻有你會這樣吧。」


    「怎麽這麽說啊?我想,我們得先確定萬葉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實性,譬如說黑菱家的繼承人被火車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覺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氣嘛,我隻是試著從不同觀點提出意見罷了。」


    豐將車子停進海邊餐廳的停車場,我們坐在靠窗的座位,豐點了雞肉焗烤飯,我點海鮮意大利麵。我拿出提包裏的筆記本還給他,他一臉嚴肅地翻看著。


    上餐之後,豐一邊吃一邊發出「嗯嗯」的迴答聲。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證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來嗎?說不定病曆早就不在了,再怎麽說都過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麵,點頭迴答。「不過就算病曆不在了,當時的醫生可能還在世。」


    「是嗎?說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閑。」


    「嗯,還有,像黑菱家繼承人被載貨火車碾過的事,也許可以鼓起勇氣問問綠。」


    「嗯,這確實需要勇氣。」


    離開餐廳後我們又開車閑晃了一會兒,豐和我都覺得最好避開晚餐時間,便提早啟程迴家,決定先去見黑菱綠。綠去跳佛朗明哥舞還沒迴來,我們便坐在後院的簷廊上等她。季節才剛入秋,今年的楓葉卻全都掉光了,豐見了大吃一驚。一棵棵樹木有如骨骸般光禿禿的,在我們頭頂上,樹枝在風中不停搖擺著。


    孤獨在走廊上碰到我們,對我們笑了一下,他笑的樣子很像臉頰抽筋,看起來有點恐怖。但豐已經看慣了,笑著跟他迴禮。孤獨話說得很快,就在他對豐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豐緊張得胡亂迴答時,蘇峰出現了,他趨前不知跟孤獨說了什麽,兩人並肩走了,他們的談話聲越行越遠,終至完全不可聽聞。這時候綠也迴來了,她身上穿著金色刺繡的黑紗舞衣,心情似乎不錯,嘴裏還哼著歌。


    或許是豐在身旁的關係,此刻我能用更客觀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家。我心想,這還真是個奇怪的家,家裏的人大多成天無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懶做的我;除了幾個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還有好幾個原本毫不相幹的人,真是一群詭異的組合。每個人都各自行動,仔細想想,大家圍坐在餐桌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時間地點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裏不像家,反倒像個無需顧慮彼此的宿舍。這算一種進化嗎?不,一定不是,或許「家」正是這麽開始瓦解的。


    「哎呀,是多田豐來了。」


    一直來到我們身邊綠才注意到豐。甲子園比賽時,綠卯足了勁為球隊加油,雖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閃閃的誇張裝扮,在當時還引起不小騷動,這讓豐有點怕她,不過他還是必恭必敬對她點頭致意。豐當年還是高校棒球少年時,綠是他的忠實球迷,經常追著他的比賽到處跑,現在綠的臉上也是堆滿笑意。綠從口袋掏出好幾張千圓紙鈔,豐趕忙拒絕:「我已經長大了,不能收。」兩人你來我往推辭了好一會,最後豐還是收下兩


    千圓。我在一旁忍笑看著這一幕。


    「綠,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聽到我這麽說,綠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好啊,什麽事?要跟我商量戀愛的煩惱嗎?」


    「怎麽可能!才不是啦。」


    綠的眼睛瞪得更大,低頭看著我。我感到寒氣逼人,全身顫抖著。


    三人前後走到大宅最深處綠的房門口,她的房間有二十張榻榻米大,房裏盡是金光閃閃的舞衣,舞者的海報、鑲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澤飽滿的原色,讓人看得頭暈目眩。豐定下心後找塊東西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我們有些事情想請教你,是這樣的,以前瞳子常聽萬葉外婆說起往事。」豐問。


    「喔,這麽說來,萬葉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孫女畢竟和女兒不一樣,她對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話呢。」


    綠的話聽在耳裏有點不舒服,但我還是隱忍未發。


    「我聽過瞳子的描述後,對令兄的事特別感到好奇,聽說令兄當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亞,本來他應該是黑菱造船廠的繼承人,我們想問有關他……」


    黑菱緣的臉上刹時笑容盡斂,變得寂寞而陰鬱,一顆眼淚從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豐一陣手忙腳亂趕緊找手帕遞麵紙給她。


    「萬葉是怎麽說的?」綠點點頭說。


    「是,那個……聽說他被火車碾過。」


    「嗯,沒錯,確實如此。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綠說完後站起身,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出一張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張泛黃,模糊的黑白照片,不過依稀還是看得出照片裏的男子長相俊美,身形瘦削。


    「哥哥真的長得很漂亮,他從西伯利亞迴來時,全家人都很高興,沒想到他的腦袋已經不正常了,始終沒有好轉。結果一天晚上,他又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就當著我的麵衝向火車,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綠,發生這樣的事。你家的人……」


    「不,我爸媽都知道喔,我們沒讓外人知道哥哥歸來的事,他離家的隔天,一早大家就聽說國鐵的載貨火車撞死人的消息,引起很大的騷動。而我哥哥自那時起,就再也沒迴家,我想我爸媽應該猜到八九分了。火車上沾有血跡,確實留有撞到人的痕跡,但卻一直找不到屍首,當時新聞炒得沸沸揚揚的呢。從頭到尾我都保持沉默,萬葉也一直守口如瓶,沒人會想到屍體居然是兩個女孩處理掉的,這個案子就成了懸案。啊,好懷念啊。」


    綠眯著眼睛,歎了一口氣。


    「啊啊,我就是那時和萬葉變成好友的呀。」


    我和豐麵麵相覷。


    走出綠的房間後,我在走廊上輕輕用手肘碰了碰豐。


    「外婆說的都是實話吧。」


    「嗯,對啊。」


    「你懷疑我,快跟我道歉。」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


    我突然害噪起來,漲紅了臉。推了推豐的背。


    「不用說到這種話啦。」


    「哈哈!不過呀。」豐歪著頭。一臉納悶地說:「萬葉外婆也許說的全是實話,不過你從沒聽過有關殺人的事吧。也就是說,如果她沒說謊,就表示她對你隱瞞了一些事。像是她雖然告訴你綠的哥哥被撞死的事,為什麽卻跳過媒體喧騰一時這一段。」


    「這個嘛……」


    說到一半,我決定不要說下去。外婆不識字,自然也看不懂報紙,如果身邊很多人談論這件事,她應該會聽說,但她婚前幾乎沒有朋友,人際關係很單純。


    我想到萬葉麵對某些人時,會刻意隱瞞自己不識字的事,像是她對丈夫曜司直言無隱,卻刻意沒對工人豐壽提起。身為她的孫女,我無法斷定這件事該不該讓豐知道,所以我選擇了沉默。


    豐絲毫沒察覺到我的沉默,滔滔不絕繼續說著:「所以呀,萬葉外婆對可愛的孫女提起從前的事時,可能會刻意省略某一部分,或許她想隱瞞殺過人的事,或許她自己也想忘了這件事。」


    「嗯……」


    「就拿綠的哥哥來說,也有可能他不是意外身亡,其實是被萬葉外婆所殺,隻是外婆故意不和你說道一段。」


    「應該不可能吧……畢竟綠的哥哥和外婆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事發時外婆正在家睡覺。是綠親眼看見她哥哥被撞死的。」


    「也對,這隻是我的假設。對不起哩,我愛你。」


    豐說完淺淺地笑了。


    我們開車去了圖書館,正好在閉館前趕到。馬上請管理員讓我們查閱舊報紙。管理員比我們年紀稍長,約莫三十歲左右,外型頗豔麗。


    一聽到我們要找從前的交通事故的新聞,管理員頗感興趣,幫著我們在書庫裏來迴不停翻找。


    「嗬嗬。你們倆真像一對刑警搭檔呢,雖然年輕了點。」


    「我聽我外婆提過這起車禍,想知道的更詳細一點。」


    「是喔……我懂,我也很喜歡聽祖父母話當年哦,說來真的很不可思議,明明是在這塊土地上真實發生過的事。聽起來卻像傳說一樣,到底為什麽呢……啊,找到了!」


    我湊上前去。讀著報紙的報導。一股老舊紙張的氣味摸鼻而來。


    報紙上確實大篇幅刊登了一九六○年國鐵載貨火車碾到的屍體離奇失蹤的事件,當時似乎很轟動,我們同時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島根縣發生的保安隊卡賓槍走火意外,當時一名十九歲的年輕隊員中彈身亡。


    「你認為老人家口中的往事可信度有多少?」豐間管理員。


    「這個嘛。」管理員歪著頭沉吟了一會兒。「我想可能多少有點誇張,記憶裏也可能混進了一些後來加進去的想象,我沒認真想過。」


    管理員說話時恍如身在夢境般眼瞳濕潤,視線落在遠方。


    離開前,她說有任何需要隨時都可以過來,給了我們名片,豐接過名片放進皮夾。


    「這兩個人應該都不是萬葉殺死的。」迴程在車上我對豐說。


    「是啊。」豐點頭附和說。


    他送我上山,我在門前下了事,朝他揮了揮手說「拜拜」。也對我揮揮手。


    迴到房裏換了衣服,我打開筆記本,拿起筆將死者列表最前麵的兩名:「扛卡寶槍者」和「黑菱綠的兄長」用力劃掉。


    還剩下八個人。


    隔周星期一,天才剛亮,外頭就傳來吵嘈聲。我睡眼惺忪望著後院,手裏拿著一杯牛奶在屋內晃蕩,居然遇見難得在家的爸爸。他穿著西裝,正慌忙地住玄關走去。


    「爸,早安。」


    「……是瞳子啊,你還是那麽悠閑。啊!對了,瞳子。」爸爸在玄關穿鞋時。迴過頭叫住我。


    我瞥見敞開的大門外停著一輛轎車,司機已經在門外等侯。看來爸爸還是一樣忙碌不已。


    「政府單位一直要求我們變更工廠的土地地目,最近資金總算有著落,工程緊接著就要開始,家裏接下來有段時間會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裏,可能會吵得你受不了,出門去避避噪音好了。」


    「啊,總算要動工了嗎?」我喝了一口牛奶,點著頭說。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門了,索性找個工作吧。」


    「我不要。」


    「那相親也可以。」


    「才,不,要!」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關,我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霧蒙蒙的天空。


    我們之間出現一陣沉默。


    「爸……熔爐的事你一直對外婆開不了口吧。」


    「是啊,差不多也到極限了。」爸爸點頭說。「光靠製鐵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東西隻要不用,很快就


    會生鏽,如果放任這些老舊設備不管,萬一發生意外那就嚴重了。放任熔爐不管的話,很可能會坍塌,也可能會引來罪犯聚集對治安產生威脅,鄉公所那邊也是一直針對建築老舊和防範犯罪這兩點,一直催促我們行動。鳥取縣西部地震時熔爐沒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拆除熔爐好像很費事喔。」


    「當然,但是跟當初興建相比。也就隻是一瞬間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說道。「任何事都一樣,開創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說完走向轎車,司機恭敬地打開後車門,爸爸對我揮揮手坐進車。


    那星期我勤奮地跑遍紅綠村四處打聽,希望有人知道從大學附屬醫院退休的醫生或護士的消息。紅綠村實在太小,馬上就從許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說他呀。」這樣的迴答,很快就探聽到相關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會,那裏難得有年輕人造訪,我立刻成為眾老人注目的焦點。


    「你是說大房的康幸嗎?」


    擔任過護士的老太太拿出點心招待我,不勝懷念地說:「我記得很清楚啊。當時他病得很重,已經無藥可救了。不過他真的很拚命,臨死前還常常把兒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討論公事呢。」


    「是嗎……」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應該比較清楚吧,有沒有?就是那個愛裸奔的女傭啊。」


    一旁的老太太推著輪椅靠過來,咯咯笑了起來。


    「你說真砂呀?她可是個有趣的人,不過死得很淒慘就是,她是發瘋死的。」


    「是這樣嗎?」


    「她什麽話都悶在心裏,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覬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裏的公主嫁進門來,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進來的隻是個工人女兒,而且聽說還是個棄兒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擊,幾年後身子漸漸衰弱,最後好像得了肺炎還是什麽,發燒一陣後就暴斃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還臂成這樣。」老太太說完兩手的手指臂成鉤子的形狀。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來很猙獰,我嚇壞了,她的手勢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兒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樣,難道這對母女死前都這樣蜷曲著手嗎?


    「請問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啊,阿辰夫人是壽終正寢啊。」一旁的老太太聽到後湊地來點著頭說。


    迴家的公車上,我想了很多煩惱不已。我拿出筆記本,把「赤朽葉康幸」和「赤朽葉辰」兩個名字從名單上劃掉,卻不知道該不該翻掉「真砂」。


    真砂確實是死於肺炎,但依照剛剛那個老太太的說法,她是因為承受不住萬葉嫁到赤朽葉家的打擊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說不定萬葉是為此感到內疚,覺得真砂就像自己殺的。很多事外婆就是這麽死心眼。


    在這個小村子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切不斷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離世也不奇怪。在這種事上,「命不好」和「殺人」之間的分際究竟在哪裏?我覺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錯,外婆應該也清楚吧……


    最後,我把真砂的名字輕輕劃掉。這麽一來名單上已經劃掉五人,還剩五個人。


    迴家後收到朋友傳來的簡訊,我已經懶得再想外婆的事,決定先把筆記本拋到腦後,和朋友們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轉換一下心情才行。


    就在那個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後我一如往常地站在簷廊上邊喝牛奶邊望著後院。樹葉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換上冬天景致,寒冷而寬闊的院子無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馬上就要和熔爐說再見,我的心裏有點不舍,便走出後院,來到即將要拆除的工廠前。


    削山建成的廣大工廠裏沒有半個人,看起來灰沉沉的;柏油路麵皸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聳在中央的熔爐外表呈現幹涸的鐵褐色,抬頭仰望時,我的心裏不可思議地升起虔誠的敬意。


    走近熔爐,我的內心澎湃不已,湧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爐破舊受損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這使我想起可能發生的風險。熔爐已經老朽不堪,如果再來一次大地震就危險了。我站在它麵前,輕輕地觸摸它。


    在遙遠的過去,這座鐵褐色的熔爐曾經噴發出障障黑煙,而黑煙就環繞著剛嫁進門的萬葉。它摸起來有一種潮濕的觸感,還帶有一股鮮血般的鐵鏽味。


    熔爐和澡堂的煙囪一樣,外圍附有一道階梯可供攀爬。我一時心血來潮,雙手抓緊樓梯底部開始往上爬,爬了兩公尺左右後,不經意迴頭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嚇了一跳,立刻頭暈目眩起來,我趕緊停下腳步。那一刻,地麵看起來像是歪斜的。


    「喂!瞳子!」


    聽到有人叫我,我抬起頭來。看見弧獨穿著西裝從遠方走來。他不停揮舞著雙手,示意我趕緊下來,我連忙爬下階梯。孤獨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麵前,敲著我的頭說:「這樣很危險,看看你的手,髒死了。」


    「對不起……你是來工作的嗎?」


    「嗯,我們在討論拆除工程的事,不過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動工,隻要下雪我們就沒軋了。」


    孤獨和同事一邊討論一邊在廠區四處走動。我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好一陣子。


    工廠已經關閉將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帶著原始的風箱技術渡海而來,在這塊土地上蓋起了風箱煉鐵坊,落地生根。爾後不管是技術改善,減產或增量,一直未曾離開這塊土地,一生都與鋼鐵為伍。


    我想起那個曾被視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記得他的長相了,隻記得他叫做豐壽;他活躍於老式的風箱煉鐵坊轉型為西式製鐵廠的那個時代,因為經手全新的技術而驕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經管下,接受現代化洗禮。成了全新的製鐵業。而外公曜司接手經管後引進了自動化技術,這麽做不僅是為了因應瞬息萬變的經濟情勢,進行的一場永不休止的抗爭,更是麵對那個集自己父親關注於一身的無名工人的、一場捍衛身分的聖戰。到了招贅的女婿——我爸爸這一代。他是工人的兒子,因為洞悉時代趨勢,毅然放棄了製鐵業,轉而投入製造業,帶領這艘企業巨艦駛離了老舊的熔爐。


    美夫熄滅了風箱裏的火焰,不再燃燒的熔爐讓工人豐壽徹底死了心,從此不知去向。而豐壽的父親,從前也因為固守風箱煉鐵坊而抗拒熔爐的出現。在不同時代裏,不同的男人操持著各自堅持的製鐵技街,而他們背後還有一群堅韌的女性,與他們一同渡過煉鐵廠熊熊燃燒的動蕩歲月。


    我仰望著熔爐。想著這些往事,耳邊孤獨的說恬聲乘著秋風而來。孤獨似乎是執行拆除工程的負責人,總覺得這個任務很適合身為麽子的他。一想到這,我又沒來由的寂寞起來,便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慢慢走迴家去。


    走在前麵的男人


    下個周末,我和豐見了麵。他照例傳來簡訊和我約定時間,我們見麵後一邊開車兜風,一邊討論當天的行程。季節仿佛在一瞬間變換,周末的天氣很冷,吹著入冬才有的濕潤冷風,我們決定幹脆去看場電影,散場後則到車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時我們隻能走路或騎腳踏車,活動地點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約會或約朋友在這附近晃蕩。那時候這一帶有不少以學生為主要消費族群的便宜飾品店、服裝店和咖啡廳,而這幾年這類的店又開得更多了。像這樣聚集著許多少女風格的可愛店鋪,實在看不出當年這一帶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營。我們逛了幾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媽媽同世代、經曆過泡沫經濟年代的中年人,他們衣著時髦,身上還殘留些許都會氣息,賣的多是本地少見的進口家具或飾品。我們走進其中一家店,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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