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005年11月


    美郎與舊屍體


    ——外麵紛紛謠傳派遣人員腐野花,暗中養了一個性情兇惡的小白臉。


    「是怎樣兇惡?我從沒看過什麽小白臉呢,你知道嗎?」


    「不曉得,因為我完全不認識她。」


    東京丸之內。中午時分的餐廳雖然人潮不少,但由於已事先訂位,我們四個人才得以悠哉地坐在窗邊的大桌談笑。坐在我身旁的男同事說:「謠傳啦,奸像有誰看見一個奇怪的家夥。」對麵的兩位女孩子聞百麵麵相覷,幾乎同時以相似的動作歪著頭。


    「小白臉啊……」


    「可能是她學生時代的戀人辭掉工作後,就一直賴在她家裏吧。如果是這種情形的話倒也不難理解。」


    「嗯,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那種情形。」


    兩人相視而笑,伸手拿起玻璃杯的同時看向我們。她們猶如雙胞胎默契一致的動作,令我不禁微微笑。兩位女孩子純真的笑容於是更加燦爛,男同事納悶地說:


    「可是,會被說成性情兇惡啊?不,算了,反正無關緊要。」


    他最後小聲碎念著,並瞄了一眼手表對我說:「尾崎,時間差不多了。」四人同時起身定向櫃台。女孩子們看著彼此微笑,以極為相似的聲音說:


    「謝謝招待。」


    「很美味喔。」


    聽見這如同小鳥般的合聲,我的音調也變得有些高亢。「不會不會,不用客氣,今天和妳們聊得很開心。」我邊說邊從店員手中接過外套。我和同期進公司的男同事並行,一走出餐廳,便感受到冬天的幹燥寒風在丸之內的商業街唿嘯,「奸冷喔。」女孩子們縮起脖子喊道。


    我們和那兩名女孩揮手道別,準備朝公司走去之時,便已將剛剛在和睦氣氛下結束的午餐聯誼拋在腦後,腦中開始想著下午的工作,不知不覺問便加快了腳步。


    我拉緊外套迅速走著,同期的男同事語氣愉快地問著:「尾崎,今天那兩人你覺得怎麽樣?」


    「還不錯吧,滿可愛的。」


    「真的很可愛耶。」


    「嗯。」


    「話說迴來,不知道養小白臉的女人是怎麽樣的人。」


    「……誰曉得,你還真在意。」


    大樓的外牆上,反射著邁入十一月中旬卻依舊強烈的午後陽光。在刺眼的日曬下,我微低下頭快步定進大樓裏的公司門口,二羊苦了。」坐在接待處的一位長卷發女孩微笑低頭致意,她的聲童壘幾而洪亮。縱然我還不曉得她的名宇,但由於她是一位明豔動人的美女,還會毫不畏懼地用那雙大眼直視對方,我因此記住了她的模樣。我以眼神示意,走過了接待處。


    下午有會議要進行,其實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悠悠哉哉地去和女孩子們用餐,是因為那位同期的男同事說我很受女孩子的青睞,拜托我也一起去,這讓我感覺擅長交際似乎是自己的缺點。由於電梯遲遲沒有下來,我看向手表,不禁開始感覺有些不耐。


    我,尾崎美郎,今年即將年滿二十五歲。從幼兒園開始接受二貝教育直到大學畢業,聽從父親的建議來到這間公司才剛第三年。這間公司是製作遊戲和玩具的知名企業,我參加企劃開發已有一年的時間。


    家族成員有父親、母親,以及一位年紀相差甚遠的哥哥。哥哥已成家獨立在外,家裏隻剩我和母親,以及因公事繁忙經常不在家的父親三人。


    工作逐漸上軌道之後,我學會安排時間。無須著急,隻要掌握要領就能和學生時代一樣,享受在和朋友的來往及自己私人的休閑娛樂中。不至於過度拚命地認真將工作做好,陪朋友共進午餐,晚上和戀人見麵,沉浸在興趣之中。雖然父親斥責我身為一個男人沒有上進心,但我認為無論是太有上進心或是太少,都隻會為生活帶來不便而已。安穩的每一天也充滿不少刺激。大致上,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感到滿足。


    下午開完會,當我定到走廊的時候,「尾崎、尾崎。」同組的前輩如此喊著,並伸出手攬住我的脖子。


    「很痛耶,前輩,拜托不要這樣啦。」


    「我有點事想麻煩你,因為你很好說話嘛。」


    「我才不好說話,我是個危險的男人喔。前輩,你有在聽嗎??」


    安田課長嗤嗤笑著看我被拉到走廊角落。課長的名字叫做安田玲子,比我大七歲,今年三十二。一頭黑色短發更突顯出其漂亮的骨架,高挑的身材,很適合穿貼身的西裝褲。大約是在半年前,我們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對戀人,我想這件事在組裏沒有人知道。


    「你們的感情還真好呢。」


    「課長,我現在是被人欺負,快點救救我。」


    「我才沒有欺負你,是要拜托你,快點過來。」


    我被拉到附近的茶水間,還被逼至牆角。「剛剛說的事項,麻煩在今天以內完成。然後還有那個……」走廊傳來安田課長語速飛快下指令的聲音,輕快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前輩將我壓在牆上說:


    「尾崎,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公司裏的人就免談,很麻煩的。」


    「你知道接待處那個女孩子嗎?」


    「你說的是卷發、有點花俏的那個嗎……我不就說公司的不行嗎?」


    我迴想起剛剛那聲響亮的「辛苦了」,並點了點頭。


    「我試著約她也不肯答應。」


    「那你不是放棄比較奸??」


    「我想你總是比較受歡迎,如果約四個人一起吃飯,她或許就會答應。接待處不是有兩個人嗎?不曉得你是不是也可以找另一個女孩子,幫我說些好話邀請她們……」


    迴絕他似乎反而更麻煩,所以我很幹脆地答應。前輩不成熟地跳起來歡唿的這個舉動,令我相當地錯愕,於是率先走出茶水間。我拿出手機一看,另一位戀人傳來了一封簡訊。對方是從大學時代開始交往,名叫菜穗子的女孩。她問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共進晚餐,「好啊,妳想吃什麽?」


    我迴簡訊如此表示。


    前輩不知何時躲在我後麵探頭窺視,「拜托不要偷看啦。」我這麽一說,前輩便不悅地皺起眉頭。


    「這次你又有什麽事啊?」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句話是假的吧。」


    「你在說些什麽?」


    「尾崎你啊,明明就像是一個貼有安全第一標誌的男人,卻始終有好幾個女朋友,現在有幾個人?」


    「兩個。安全第一是什麽意思?」


    「而且聚會隻要有你在就會很成功。為什麽?是因為你的家世嗎?」


    「……和那個沒有關係啦。」


    「喂,美郎,你幹嘛生氣啊?」


    我背對著前輩快速離去。這個人無論過多久還是不明白,我隻要一被說到家世背景的事就會不高興,因為感覺就像是當成公子哥兒嘲笑一樣。不過,老是生氣也很累,所以我立刻就整理好情緒。一迴到辦公室,我便坐在位子上開始熟練地處理起公事,安田課長的視線不時輕柔地飄上我的側臉,我始終佯裝沒發現。那天晚上接近七點時,我下班準備離開辦公室。安田課長坐在辦公桌前,戴著眼鏡持續埋首工作。「我先定了。」我說,她抬起來頭摘下眼鏡,瞇起眼睛說:


    「啊,尾崎,辛苦了。」


    「安田小姐還不迴去嗎?」


    「是啊,我要先將這些整理好。」


    她淺淺一笑,將視線落在文件上。我不經意地表示:「偶爾也休息一下比較好喔。」她聞言便訝異地抬起視線。


    她露出幾乎要讓我退卻的微笑愉快地說道:


    「說的也是,謝謝。」


    「不會。」


    「尾崎很溫柔呢。」


    「咦?不……我隻是有點擔心而已。」


    「嗯。」


    「那麽,我先走了。」


    當我關上門時,安田課長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我這邊,她那纖細的上半身,如同殘像般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從關上的門扇裏頭,感覺得到她仍癡癡地望向這裏。我不在意地向前走著,口袋裏傳來手機的震動,是菜穗子氣我遲到的簡訊,於是我連忙稍稍加快步伐。當我正要搭乘電梯時,挾著公文包、身穿高雅外套的前輩猛然衝了進來。我歎著氣用銳利的目光看向他,他便諂媚似地笑著:


    「拜托你了,就是之前跟你講的事情。」


    「接待處的女孩子是吧……我知道了啦。」


    來到一樓,我像是被前輩拖若般地定到接待處。接待處隻上班到晚上七點,兩位並坐在一起的櫃台小姐小聲交談著並整理桌麵,看來比白天更忙碌。前號輕推了我一把,我隻好走到接待處。卷發的花俏女孩注意到我們,反射性地露出微笑,一個十分親切的笑容。


    「辛苦了。」


    「謝謝。」


    前輩頻頻從背後催促我。


    「呃……」


    我硬是將目光自花俏女孩那邊移開,旁邊那位櫃台小姐的姿色不差,但由於相貌平凡,即使發型和化妝部有用心整理,整體仍然給人樸素的印象。她小巧耳朵上的鑽石耳環閃耀著光輝。我小心翼翼地對那個女孩子開口,花俏的那位頓時一驚,用手肘頂了頂樸素女孩,臉上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


    「呃,如果可以的話,和我……不,隻有兩個人可能有些奇怪,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嗎?不願意的話也沒關係。」


    「……」


    沒有迴應。眼見女孩似乎不太高興地低下頭,讓我不禁慌了手腳。真是煩躁啊,當我這麽想時,一旁的花俏女孩子出麵解圍。


    「又沒什麽關係,吃個飯而已。這個人是好人吧?而且都會好好向我們打招唿,你是尾崎先生吧?妳剛剛不也說感覺這個人不錯嗎?」


    樸素女孩的臉上倏地泛起淡淡的紅暈,前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後麵探了出來。


    「喂喂,你這樣突然約人家,對方當然不願意。不如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吧,妳、妳,還有我和尾崎,妳們哪一天有空先告訴我們吧。」


    花俏女孩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她用食指把玩著經過細心整理的卷發,輕歎了一口氣。像是被那個歎息推了一把,樸素女孩陡然拾起頭。


    「那好吧。」


    她冷淡地說,並將信箱寫在紙條上遞給我。我收下紙條,朝花俏女孩露出道謝的笑容。瞬間,她迴了一個「沒什麽」的大方笑容。


    定出來到外頭,冬天的空氣寒冷刺骨地籠罩全身。灰色高樓大廈冷冰冰地聳立在旁,簡直就像是被巨大的冰柱從四麵包圍一樣。我仿佛被寒冷推著般加快了腳步,身旁不成熟的前輩則興奮地踏著輕盈的步伐。


    隻不過是約了女人就可以高興成這樣啊,當我打從鼻子對這位年長男性哼出笑意時,前輩轉過身正經地說道:


    「……你剛剛是不是在嘲笑我?」


    「才、才沒有,是你有被害妄想。」


    「有,你有,你絕對有……所以,你現在要去約會嗎?」


    「呃,嗯。」


    「去吧、去吧,邀約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隨時都有空。」


    「那還真是淒慘。」


    「這很正常啊,隻有像你才會有一大堆行程。」


    即便前輩說很正常,眼眶卻莫名地濕了,我想他應該是覺得,我明明這麽寂寞,這個人卻在談戀愛,真討厭啊。我過去也曾認為那位卷發女孩還不錯,但因為覺得麻煩而沒有接近她。好不容易擺脫前輩,我搭上了地下鐵,要二十分鍾左右才會抵達和菜穗子相約見麵的澀穀,所以我就拿出早上在車站書店買的商業書籍來看。書上寫著各種像是縮短工作時間,或是掌握單調工作的訣竅等等。這些內容真不值得參考啊,我如此想著,不過既然都買了,我也就草草翻過。抵達澀穀後,我步出車站走在人潮之中。我和菜穗子是在大學同好會認識的。因為她住在澀穀站沿線附近,從交往開始我們都一直是在這附近約會。盡管不是出社會之後還會想來逛的地方,菜穗子卻沒有改變這個習慣的意思,我也不去堅持無聊的自我,隻是順從她的要求。


    菜穗子悶悶不樂地坐在約好的咖啡廳,她上班到晚上六點,要和我見麵就必須等上一段時間。她在學生時代從不會表現得如此焦躁,現在卻撥著長發玩弄指甲,頻頻對我抱怨。


    「對不起,菜穗子。」


    「……是沒什麽關係,美郎最近很忙嘛。」


    「嗯……」


    見到我有些困惑,菜穗子又像重拾心情似地微微一笑。她的情緒雖然劇烈起伏,但不會生氣太久的直爽個性倒是菜穗子的優點。討論完要吃的東西之後,菜穗子起身去補妝。趁這個空檔,我馬上傅訊息到剛剛從樸素女孩那裏問來的信箱。我總覺得別間隔太久、不要給女孩子們時間考慮,會進行得比較順利。


    因為對她毫無興趣,連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隻好寫個大概。


    我是尾崎,剛剛那麽突然真是抱歉。


    因為前輩鼓勵我拿出勇氣,才會那麽突然提出邀約,幸好妳沒有拒絕。


    請告訴我妳和妳朋友有空的時間,我們這邊會配合。


    還有妳今天戴的耳環很漂亮。在我送出訊息的時候,菜穗子迴來了。她狐疑地看著手機,以開玩笑的口吻問:「啊,寄給誰啊?」


    「連絡公事的啦,不過不要緊。」


    「喔。」


    菜穗子以輕快的腳步走出咖啡廳。因為決定前往熱門的拉麵店,我們也跟著排在滿是學生的冗長隊伍最後。「穿西裝排隊的隻有我一個。」我一如此嘟噥著,就見到菜穗子不知為何露出竊笑。隻是我仍在想,難道她還是有些不高興讓她等那麽久嗎?我湊近望著她的臉龐,她又再度展露愉快的笑容。麵對菜穗子的時候,我常常會覺得真搞不懂女人。菜穗子和其它女孩子比起來,是屬於個性單純、容易應付的類型,所以我才會跟她交往了五年之久,然而有時候又會突然覺得她難以捉摸。盡管我不知道她真正的麵貌,但並不想再深入思考。


    終於輪到我們進去吃拉麵,吃了一半時,菜穗子撒嬌地說:「我們交換吧。」我便將麵碗拿過去與她交換,吃了一口後微笑表示味道也不錯。」


    就如同學生時代,我們信步走入了圓山町的賓館。我心想,這樣一來真的就像還是大學生一樣。和菜穗子在一起,時間仿佛停留在大學同奸會四處遊山玩水的那時候。快樂是快樂,但也覺得像是隨著時間漸漸變重的行李。菜穗子進去洗澡後,我試著撥打安田課長的手機。「妳迴去了嗎?」我問著,「我正離開公司要走去車站。」聽著她說話,踏著柏油路的響亮腳步聲也隨之響起。明明隻有一個人,腳步聲卻有如軍隊行進般威凜。我看向時鍾,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耳邊安田課長的腳步聲,幽暗房間裏菜穗子輕柔的淋浴聲迴蕩,這些聲音聽來可怕而沉重。「要好好睡一覺,消除疲勞。」


    「……謝謝!」


    我簡單的一句話,她迴答的語氣卻高興得令人畏縮。「明天見。」我說,她明明已經三十二歲,卻用著像孩子般不安的語氣說:「嗯,明天見。」我頓時感到一絲恐懼。


    迴家時,為求方便就搭了出租車。在迴到目白台的家之前,我隻是怔怔地望著窗外遠去的街景。手機這時發出震動,於是我從口袋裏拿出來。


    是那位樸素的櫃台小姐的迴複。我往下卷動


    ,看見響應得十分冷淡。說不定她已經看穿我們的企圖,我邊這麽想邊看著訊息。


    尾崎先生,我和朋友談過,下星期四可以。


    耳環是以前父親送給我的寶物。腐野花我下意識地驚唿出聲。


    連忙迴想起那張樸素的臉龐。然而沒什麽印象,隻隱約記得模糊的樣子,戴在小巧耳朵上的耳環閃閃發亮,如同幽靈般沒有輪廓的女人身形浮現在腦海,旋即又飛散開來似地消失。


    怎麽?


    那女孩竟然就是傳言中的腐野花嗎?


    雖然不明白這代表什麽,總之她就是漫天謠傳養了兇惡小白臉的派遣人員,腐野花。關於她的事情,男性員工誰也不清楚真正實情。因為很在意,我隔周便找來之前在午餐聯誼說腐野小姐事情的男同事詢問,然而他隻是不解地說:「不曉得耶……」


    「好像是在歡迎會,還是什麽喝酒的聚會後,有個人送她迴去,結果被毆打了一頓。」


    「被打?是被那個小白臉打嗎?」


    我錯愕地問著,同期的這位男同事則沒什麽興趣地說……「不是吧,我也忘了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快想起來啦。」


    「為什麽啊?那種事情又不重要。」


    說不重要確實不重要,再執意追問下去也很麻煩,我遂而作罷,隻留下滿頭霧水。女性派遣人員總是悄然出現,過一陣子之後再悄然離去。和正式員工不一樣,隨時會離開的人,不太容易知道他們的個人資料。總之,這個沒頭沒尾的謠言所帶來的提醒就是,千萬不能送那個女孩子迴家。當我想到這一點,內心便假想一個體型壯碩的男人,身上淩亂穿著帶光澤的西裝和樣式花俏的領帶。簡直就像流氓般的危險男人站在樸素的腐野小姐旁邊,不過實在難以想象。那一個禮拜我隻要經過接待處前就會看她一眼,因此好不容易才記住她的長相。她依舊是個不起眼,給人感覺不差卻印象薄弱得嚇人的女孩子,在我看來隻覺得她相當普通,反而是旁邊的花悄女孩,比較像是會跟男人牽扯出耐人尋味的謠傳。每當我經過接待處前,花悄女孩總會微笑向我鞠躬,腐野小姐則一副神情茫然的模樣。她好像真的對我不感興趣,不過我也一樣。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那位令人厭煩到不行、欣喜雀躍地跑在走廊上的前輩,將我拉出辦公室。安田課長坐在辦公桌直望著我這邊,我行過禮後才定向走廊。下來到接待處隻看見花俏女孩,據她表示,腐野小姐會晚點才過來。當我們準備前往訂奸的餐廳時,前輩突然間安靜了下來,反常地一副緊張模樣;在顧及前輩麵子的情況下,我們一路上始終和諧地交談著。抵達餐廳就坐後,「不用在意腐野小姐,我們先來幹杯吧。」女孩子說道。


    「這樣好嗎?等她一下比較好吧?」


    我這麽一問,她為難似地歪著頭說……「這麽做反而會讓她更在意,她雖然人滿好的,但不太準時,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過來。」


    「這樣不行吶。」


    前輩表情嚴肅地說道。這個人特別計較那些細節。


    「所以說她是習慣性遲到??」


    「是還不能算習慣性,但早上也經常不會準時到,所以有時候早上接待處隻有我一個人。她是一個很認真的女孩子,隻是沒什麽時間觀念。」


    因此,我們就不客氣地先叫來了啤酒舉杯。前輩大概是因為緊張的緣故,整個人的步調比平常更急,他大口大口地灌著啤酒,然後馬上又叫了一杯。在我忙著製止前輩在初次用餐場合詢問較為私人的問題,並巧妙地將話題轉到我小時候擁有靈異體質等無傷大雅的話題上時,時間已經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鍾左右。其實我小時候每次一看到疑似幽靈的物體總會被嚇得魂飛魄散,如今長大成人卻被我視為提供女孩子娛樂的寶貴話題。


    在我們談笑期間,我猛然感到頸後一涼,握著啤酒杯的手不由得定住。坐在斜前方的女孩子則看向我的背後微笑。


    「小花!妳終於來了。」


    陣陣寒意在我的頸後竄起,身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出現的感覺。我硬是堆起笑容迴過頭,隻見腐野小姐表情呆滯地站在後麵。她穿著淡粉紅色上衣搭配白色窄裙,提袋似乎是現正流行的款式,是時常看見其它女孩子拿的名牌包。垂落於胸前的頭發尾端有著漂亮的卷度,臉色卻顯得極為蒼白,而且沒有任何表情。


    「小花,來坐這邊。妳要喝什麽??」


    「你們喝什麽?」


    她反問,女孩子便迴答雞尾酒,於是腐野小姐也叫了同樣的飲料,然後坐在我對麵的位置。


    「……晚安。」她說著並低頭致意。由於她沒有對自己的遲到做出任何表示,前輩因而看似不悅地沉默不語。


    我們又再次幹杯,之後我偷偷比較坐在麵前的兩位女孩。截至目前為止,每次和兩位女孩見麵時,我總會發現她們之間有奇妙的相似之處;舉凡同樣的發型、化妝,甚至是動作,渾然成為一體。女性好友因為感情要好,彼此之間也會變得越來越相像,但是目前坐在對麵的兩人則又有些許不同。


    因為看起來就像樸素的那方在模仿花俏的那方。像卷發、化妝、服裝等,在在都十分相似。


    腐野小姐的每」處打扮都略偏保守,她的容貌因為這樣而顯得平凡;就像是常見的類型,又再打扮得更樸素一樣。所以腐野小姐的存在常會被忽略,要記住她的長相或許得花上好一段時間。


    她仿佛是小心翼翼,而且神經緊繃地營造出那副模樣。腐野小姐對我拋出的話題也不會馬上迴答,而是若無其事地將話題轉到花俏那方,聽了她的迴答之後,再悄悄地配合。彷佛她沒有自己的個性,給人的印象莫名地淺薄。


    到了上甜點的時間,前輩陡然像是想起腐野小姐的存在似地開口問……「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咦?」


    腐野小姐惴惴不安地抬起頭。


    「妳的名字還滿奇怪的。」


    腐野小姐的臉頰微微泛紅,那位花俏女孩一臉擔心地看著前輩。


    「以妳的姓氏來看,怎麽能取花這個名字。妳的父母真是奇怪,容我說句過分的話沒關係吧。


    對,就是非常過分的父母。」


    前輩已經有些醉意,而且他原本就有點喜歡調侃女性。當我正打算找個適當的時機改變話題之際,腐野小姐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前輩,繼而露出社交性的微笑。


    「的確定會讓人好奇吧,不過我本來的姓氏是另外一個。」


    我不禁脫口詢問:


    「另外一個是什麽?」


    「呃,是叫做竹中。」


    「竹中花,喔,很普通呢。」


    「嗯,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改成現在的姓氏,雖然一開始有些困擾,但我並沒有很在意,也沒有因此遭人欺負。最主要是,我很高興能夠改成這個姓氏。」


    很高興是什麽意思?在我感到納悶的同時,前輩直言問道:


    「哦,那妳是哪裏人?東京?」


    腐野小姐的臉頰不知為何又微微泛紅,然後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


    「是在哪裏?」


    「呃……北方……」


    「北方?」


    「就是在北方,很遠很遠的北方。」


    「……北方啊。」


    北方這個詞聽起來就如同外國一樣遙遠,我不禁又覆述一遞。接著我望向前輩,他已經醉得差不多,眼神看來渙散迷茫。才以為他突然對腐野小姐感興趣,現在卻像是已經厭倦,這次轉而指著我。


    「這家夥一直住在東京。」


    「啊,確實給人那種感覺。」


    花俏女孩微微一笑,腐野小姐也跟著頻頻點


    頭。前輩見狀不可思議地反問……「那種感覺?」


    「要說高雅脫俗呢,還是都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總之尾崎先生給人的印象很好。」


    「哼,因為他是大少爺啊。家住在目白台,坪數聽說不小。從附屬學校一路直升,也不曉得考試的辛酸,所以這家夥身上總淡淡地散發出一股香味。」


    他誇張地擰住鼻子,一臉厭惡地皺起眉頭,兩位女孩子見狀便相視而笑。


    「妳們知道嗎?這家夥的父親定我們總公司的常務董事,雖然氣味香甜好聞,那同時也代表權力的氣息。我對這種啊,可以說是又愛又恨。」


    兩位女孩子的表情倏地認真起來。


    我來迴看著兩張妝容相似的臉龐。因為與人交際,直至方才都仿佛蒙上一層薄紗的臉孔,瞬間產生了變化。而卸下薄麵紗的那張臉,花俏女孩那方是。品頭論足的眼神,那是我所熟悉的女人眼神。我從以前一直就被女孩子們如此打量。


    坐在二芳的樸素女孩臉上,這會兒首次浮現像是表情的神色。先前模仿身旁那名女孩子的一切全消失,她露出屬於她自身的表情。


    腐野小姐不知為何以憐憫般的目光,瞇起眼睛抬頭看著我。一股像是被人抓到偷竊的羞恥感,頓時在全身奔流。


    這個人為什麽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彷佛突然在無預警之下,我被人看出其實過得並不幸福。因為感覺狼狽,我連忙將目光從腐野小姐身上移開,然後手肘頂了頂前輩,「拜托不要做那種奇怪的真情告白。」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小聾說道。


    隻有前輩笑了出來。


    「女人最喜歡安定和權力了,會加以否定的女人其實才是最貪婪的。你會受女人歡迎啊,是因為那道從社會上層吹下的甘甜涼風。」


    「我並不受歡迎啦,前輩。啊,真是的,口水都流下來了。」


    我用濕巾擦拭他的臉,隻見前輩尷尬地垂下頭。我悄悄看向對麵的座位,腐野小姐的眼神仍然帶著憐憫,卻又像是饒富趣味地觀察一樣,始終睜大雙眼望著我。


    我的內心驀然掀起陣陣漣漪。


    為什麽她會對我這麽的感興趣呢?剛剛明明還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要看我,不要露出那種眼神。


    花俏女孩為了緩和氣氛,以親切開朗的聲音表一下。「不過,有這麽一位值得誇耀的父親不是很棒嘛?像我的爸爸,人雖然好,但也隻是一個平凡上班族。吶,小花,妳認為呢?」


    「……我爸爸最差勁了。」


    忽然之間,腐野小姐說出毫無脈絡可循的話。與至今總是小心說話的方式完全不同,這句話像是突然從嘴巴裏進出來一樣。明明說著很差勁,聲音卻聽來夢幻。就連前輩也抬起頭,一臉訝異地直盯著腐野小姐瞧。


    「很差勁?」


    「嗯,我長大之後才知道,但就算這樣,爸爸還是爸爸。」


    腐野小姐輕輕歎了一口氣,再以輕柔的聲音呢喃:「雖然很差勁,卻又是最棒的。」視線也終於從我身上栘開。


    「那是什麽意思啊……」


    前輩嘟噥著,接著以濕巾擦拭臉孔。


    離開餐廳的時候,「我今晚一直在調侃你吧。喂,尾崎,我有調侃到你吧。」喝得酪酊大醉的前輩整個人已經癱倒,我隻好一邊發著牢驪,然後認命地連同前輩的份一起付清後爬上樓梯。


    走在一旁的腐野小姐比想象中要來得嬌小,低頭一看,可以清楚看見她的頸項,那頸項小巧而可愛。我頓時又迴想起她剛剛說很差勁的那個晦澀聲音。在我凝神注視的時候,腐野小姐抬起了頭,「嗯?」不解地偏著頭。


    「妳脖子的地方很可愛呢。」


    「……尾崎先生真是的,怎麽稱讚那種地方。」


    「呃,我可以再約妳嗎?」


    話說出口的瞬間,就連自己也驚訝地懷疑現在是誰在講話。我下意識地搗住嘴,眼睛眨了好幾下。腐野小姐也跟我差不多,她訝異地抬頭看我,然後又浮現那個奇妙的眼神。


    「我是想說如果可以的話,下次就我們兩個人。」


    「……還真是嚇了一跳。我是可以啊。」


    「為什麽會嚇了一跳?」


    「因為我以為我隻是幌子。早知道,我就更費心打扮一點,不該穿一般的衣服過來的。」


    她這麽說著,憐憫般的目光仍舊末變。我感到心神不寧而靜不下心,於是老實地承認。


    「實際上就像妳所說的,對不起。」


    「……對吧?我果然猜的沒錯。」


    腐野小姐高興地笑了出來,她似乎是單純開心自己看穿了男人的企圖。我無力地迴以笑容。


    接著兩人同時俯視樓梯下方,花俏女孩正攙扶著醉步蹣跚的前輩。麵對此景,我不禁聳了聳肩暗自低喃:「照這樣看是沒希望了。」但腐野小姐卻搖搖頭。


    「不,或許會順利發展。」


    「咦?」


    「因為她其實滿喜歡沒用的男人。女人也是無法抵抗從社會下層吹來的甜美之風吧,因為女人也很脆弱。」


    「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於是開口反問。腐野小姐愕然似地抬頭望著我,再次露出那個眼神,接著搖了搖頭說:「……什麽也沒有。」她這個舉動十分可愛。


    在兩人走上樓梯的同時,我也因為已經被她看穿而坦白地告訴她。


    「如同妳所說,妳一開始隻是幌子,可是我似乎對妳產生了興趣。不介意的話,下次如果能兩個人一起用餐,我想我會很高興的。」


    「……好啊。」


    爬上樓梯來到外頭,幹燥的北風從旁唿嘯吹來。我不禁縮起脖子,將外套衣領豎起。


    星期四的夜晚也有不少來來往往的行人,幾群喝了些酒的人們打從麵前經過。離餐廳入口有些距離的細長路燈,發出藍白的光芒照亮地麵。


    一位高瘦男人倚靠著路燈,像個沒事人兒般地站著燈下。


    那雙長腳彷佛顯得多餘,他交叉著雙腳站立。黑色外套、黑色鞋子,每一樣都顯得老舊,散發出一股與這條街道格格不如的廉價感。他的臉色難看,從鼻子到下顎布滿細密的皺紋。年齡看起來約莫是三十歲後半,或者是更大一些。左手隨意插在外套的口袋裏,右手的細長手指夾著點燃的香煙,懶洋洋地抽著。一縷細細的煙霧在路燈光芒的照耀之下,幻夢似地繚繞飄散。


    丸之內一帶明明是禁煙區,我下意識地感到不耐。對方或許不知道吧,或者是壓根兒不在乎那些社會規範。


    我的目光離開那名男人,突然想到腐野小姐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外套可能會冷,於是打算伸手將圍巾從脖子上拉下來借她,這時腐野小姐在我耳邊喃喃喊了聲:「爸……」


    這道聾音足我活到現在從未聽過的甜膩,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她陡然間加快腳步,有如一道冰冷的風掠過我身旁。


    黑衣男人緩緩抬起頭,臉上毫無表情,和剛來到餐廳時的腐野小姐極為相似。他朝跑過去的腐野小姐點頭示意,然後冷不防地看向我這裏。


    兩顆黑色眼珠空洞而無神。視線對上的剎那,我背後竄起了一陣寒意。男人興趣索然地像是看風景股瞥了我一眼,夾在細長手指問的香煙落聖地麵,他用鞋尖慢慢地、執拗地踩著,火光早已熄滅的香煙被夾在男人的鞋子和路麵之間,像是發出慘叫般被踩爛。宛如內髒外露的小動物屍體,香煙的幹燥褐色煙葉被狠狠地抹在路麵。一陣風吹起,褐色煙葉便飄然隨風起舞。


    男人的鞋尖好不容易離開香煙,隨後視線轉向腐野小姐。他大大地皺起眉頭,表情彷佛在說妳很冷吧,接菩將自己身上的老舊外套脫下。外套下


    僅穿著一件袖子拉得長長的長袖襯衫。單薄的穿著光看就覺得會感冒,男人卻毫不在乎地將外套披在腐野小姐的肩膀上。腐野小姐彷佛將至今我們的對話及聚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忘光,她隻是依偎著男人,頭像是埋在枯瘦的胸膛般慢慢地向前走。我錯愕地目送他們離開,此時男人突然轉過頭,仿佛向我道別似地輕輕揚了揚下顎,我也不明所以地低下頭迴禮。


    晚一步爬上樓梯的前輩伸長脖子看向那兩人,他對著逐漸遠去的背影說:


    「怎樣??那就是傳得沸沸揚揚的小白臉嗎?早知道剛剛也問她這件事就好了,難得我今晚是失禮的醉漢。喂,尾崎,你有沒有被那個人狠扁一頓?」


    「……不,不是那樣的。」


    「咦?什麽?你在說什麽啊?」


    「……那個人好像是她的父親。」


    「什麽?」


    「因為她都說了嘛。」


    「說什麽?」


    「沒事……」


    我納悶地思考著。


    剛才宛如一隻兔子穿過我身旁的時候,腐野小姐那不可思議的甜膩聲音確實是這樣低喃。


    爸……


    怎麽看都像是隻有三十幾歲的年紀,為什麽會叫那個男人爸爸?和我的父親相較之下,簡直是無可比擬的年輕,大概和我們部門的部長差不多年紀吧。不過乍看之下雖然年輕,但像他那種不像上班族、在我周遭較少見的類型,我似乎也難以準確看出年紀。


    話說迴來,怎麽有父親會在餐廳外一直等到女兒眾餐結束呢?在這麽寒冷的天氣下,明明不知道何時會結束,卻仍然在我們歡談期間,始終茫然地抽若煙等待嗎?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最主要是兩人相依偎離去的身影,看來總覺得有股莫名的溫暖,宛如在冥閣之中微微發亮的香煙火光。若伸手碰觸,理所當然是炙燙的。那股溫度究竟是什麽,我完全不明白。想要細細思索,卻隻感到背脊越發冰涼。


    這一晚,我和前輩他們道別並搭出租車迴家後,湊巧在玄關處碰到父親。父親看來剛洗完澡,平常威嚴的父親穿著直條紋睡衣的模樣,顯得有幾分滑稽。我輕聲地表一下。「我迴來了。」


    父親站在走廊看著我,然後皺起了眉頭。他隻要一看到我,便會反射性地念幾句,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


    「又是聚餐啊?看也知道,和因為工作而晚歸的表情不同。」


    「是啊,不過這也是一種交流。」


    「老是一副學生心態,你差不多該有自覺了。」


    「嗯。」


    我帶著笑容點頭稱是。


    同時,冑也感到一陣萎縮。


    根本不管是否努力,一點都沒有想要認同兒子的意思。


    黑暗的情緒充塞胸口,我久久佇立在玄關處。沁人的醉意頃刻間全消,在那個瞬間,耳畔不知為何響起了一道聲音。


    (爸——)一下子又教人迴想起那個甜膩的聲音,以及恍如幻夢的話語。


    (最差勁了——)腐野花帶著憐憫看向我的細長眼瞳也隨之而來,還有披著老舊外套離開的背影,一幕幕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兩個人是父女嗎?是父女嗎……挫敗感緩緩趨近包圍我整個人。互相緊靠的背影,看來曆時甚久而溫暖。父女和父子是截然不同的吧,父女就像是一件陳年的外套。在我周遭的女孩子每次談起父親的時候,總會看似高興地侃侃而談說:「我爸爸真是的。」不過,就算這麽說——


    「美郎,你也別想太多。」


    「沒那迴事,爸爸。」


    我用開朗的聲音迴答。背對父親坐在玄關,我一麵脫鞋子一麵迴想久遠以前的記憶。雖然我和父親在我長大之後就變成那樣,但在孩童時期,我們的感情絕不會不好:非但如此,小時候很膽小的我還隻要待在父親身旁,就能感覺到一股深深的安心感,像是隨時被一名強壯的成年男人保護。不過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要求我也要成為一名強壯的男人,這對我而言相當痛苦,我對父親的不滿也越來越強烈,父子之間的羈絆在不知不覺之中終告消失。


    我背對父親,聽他逐漸遠離走廊的腳步聲。當天晚上,我感覺夜空的顏色比以往更為深濃。我變得異常的感傷,然後傳了封簡訊給腐野花,裏頭寫著今晚過得很快樂,這絕不是客套,是我的真心話。我心想她不曉得會不會馬上迴複,便抱著手機睡眼朦朧地等待著,卻是在隔天早晨才終於等到她的迴複,內容依舊十分冷淡,隻寫著尾崎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她冷淡的迴複雖然讓我沮喪,但仔細一想,在我的人生中被人說奇怪也算是相當稀奇,讓我不禁想問她自己是怎麽個奇怪法。和腐野花約定好下次見麵時間時會感覺鬆了口氣,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


    在小花背後,不知為何有股暴風雨的氣息。我像是聽到台風預報的小學生,還沒來嗎、還沒來嗎?似的興奮又不安。


    下次的見麵約在十天後,季節在這期間邁入十二月,氣候變得更為寒冷。我豎起外套衣領快步走至外頭,自己的唿吸亦不時被染白。大街小巷裝點著聖誕燈飾,各個店家傳來陣陣輕快活潑的音樂。


    和腐野花約定的日子格外地寒冷。


    我站在有樂町戲院的大時鍾下等待,不禁心想她到底是什麽意思,因為她已經遲到了將近兩小時。我忍耐著酷寒,撥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雖然有打通卻沒有人接聽。正當我已經錯愕不耐之時,她終於在快要九點的時候悠哉現身。她穿著款式時尚卻顯單調的大衣和靴子,褐色長發發尾微微卷曲。右肩背著名牌包包,左手提著一隻印著百貨標誌的紙袋,裏頭裝有剛買的洋裝。


    「我忘了我們有約。」


    「這樣啊。」我失望地說道。她依舊是那張印象淡漠、不太有特征的臉。「肚子餓了呢。」小花說完便低下頭,頸項依舊是那麽可愛。


    每一間店都已接近最後點餐時間,我迴想起附近的一間西班牙料理餐廳,於是提議去那問店。和其它的女孩子不一樣,小花一臉無所謂地點頭附和,感受不到想要吃什麽、想要怎麽做的欲求或是興奮。女孩子所擁有的雀躍欲望,她像是完全沒有。


    我叫了一瓶葡萄酒,兩人舉杯互敬,斷斷績續地交談著。今晚的腐野花不再模仿身旁的女孩子,看來比她二十一歲的年紀更顯稚氣。她看似坐立不安,視線也望著下方遊栘,而且舉止有些不雅。單隻手肘靠在餐桌上,直用叉子戳著黏在西班牙海鮮燉飯平底鍋裏的黃色飯粒,一副就是對鍋子的興趣更甚於我的態度。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試著找出會讓她有所反應的話題。


    「上次來接妳的男人就是之前說的爸爸嗎?」


    她那瘦小的肩膀陡然一個輕顫。成功了嗎??正當我如此想時,小花一臉畏懼地瞇起雙眼向上望著我。


    「之前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和預期中的反應不一樣,讓我有些慌張。但定,究竟有什麽事情會讓她感到害怕?


    「不,不是妳自己說過的嗎?妳說爸爸最差勁了。不過我有稍微看了一眼,妳爸爸看起來好像很年輕……」


    「……喔。」


    小花不知為何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什麽嘛,原來是那個意思。」


    「嗯?」


    「因為淳悟才三十七歲。可是,看起來年輕嗎?」


    三十七歲?咦……所以妳是他十六歲時生的孩子嗎?」


    迴憶起那晚相互緊靠、像是摟在一起行走的父女,我於是開口問道。隻見小花露出竊笑似的奇怪笑容。


    「嗬嗬,如果是父女的話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說過本來姓竹中吧,原本有直正的父母親


    在,因為他們在北方去世,我才成為他的養女,淳悟本來是我的親戚。」


    「喔……」


    什麽啊,原來是這樣子,我邊想邊頻頻點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能理解她為什麽是直接稱唿他為淳悟了。可是為什麽明明看起來那麽開心,卻說自己的爸爸最差勁呢?


    我緩緩將紅酒含入口中,同時思考起自己和父親的事。頓時間,疑問被推開,一股近似挫敗的感覺開始在內心浮現。


    「我問妳,不是真正的親子也能像那樣互相喜歡嗎?」


    「……尾崎先生的爸爸呢?」


    被她這麽問,我一時為之語塞。我察覺到小花露出那個眼神,整個人都靜不下來。「不曉得耶。」我如此呢喃著,小花的視線重新拉迴到海鮮燉飯的鍋子。看見她握住叉子,我又連忙說道:


    「我的父親啊……」


    「嗯?」


    她抬起頭,我又看見那個眼神,真不舒服。可是話已經出口,那就不得不說些什麽。明明隻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拋出的話題,一開口說起卻不知為何無法收止。小花還是一樣,她的眼神憐憫般地注視著我。


    「我的父親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人,在工作時有時會碰到那種類型的人,認為自己辦得到的事情,其它人也同樣辦得到,因而作出不合理的要求。我的父親就是那種人。如果是頂頭上司,會產生一股想要追隨對方的動力,若是父親就完全無法有那種動力。為什麽呢?」


    「因為你恨他吧?」


    小花歪著頭插話進來,長發垂散在胸前。這個女孩也因為什麽事情而憎恨著父親嗎?對於她那句過於直接下定論的話,我感到不可思議。


    「是這樣嗎?」


    「不,我也不曉得。」


    「……理論上來說,父親是講出正確的話語,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也就是說,我感受不到溫情,不過這些想法我都一直藏在心裏。」


    「嗯……」


    「上大學之後,我想要成為和父親不一樣的男人,想要過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幾經思考之下,我打算過著平衡的生活。」


    是父親沒有的平衡生活,我如此心想。像是工作與閑暇時間,自己單獨的時間以及與異性的交往,身為社會人士的人。叩和一定程度的品味……男人這種生物似乎認為,不用去追求這些平衡,隻是一股腦兒地埋頭工作這樣就足夠了。所以我想要找尋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即使如此,也曾在家裏和母親於走廊擦身而過時被說:「哎呀,我還以為是爸爸,果然是很像呢。」而讓我深感震撼。


    麵對沉默不語的我,小花的注意力還是轉到了海鮮燉飯的平底鍋上,又動手戳著飯粒。店內的客人已經離開不少,四周冷清而寂靜。


    「可以不去在意那些事情的,尾崎先生,因為你和爸爸血緣相係。」


    「什麽意思?」


    「因為親子比誰都還要重視對方,所以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喔。」


    我又迴想起總是生硬保持一定距離互相瞪視的自己與父親。不想再繼續去思考,於是我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


    「妳的爸爸呢?呃,正確來說應該是親戚吧。」


    「嗯……」


    小花沒有抬起頭,隻是一徑地注視著鍋裏呢喃,聲音不帶有抑揚頓挫。


    「我的爸爸最差勁了,但也是最棒的。我們感情一直很要好,因為從我九歲的時候開始,已經在一起相處十二年了。他比誰都還要重視我,我比誰都還要喜歡爸爸,可是……我已經長大成人了,雖然還想一直陪伴著他,但說不定我其實是想要離開他的。我不曉得是哪一種心情,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逃離。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逃離爸爸身邊!可是,會是什麽樣的機會呢……?時間已經過得太久,也不能怎麽樣了。」


    小花百無聊賴地將叉子擱在一旁,接著緩緩拾起頭。


    「爸爸也是從很久以前,就在海上和陸上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媽媽。我們是一對孤兒父女。」


    對我來說,她的眼神看來深不可測,既像迷個又像憎恨,莫名的黏膩。此時,她從年少的樸素女孩子,搖身一變成為習於應付年老男人的年老女人,湧現一股奇怪的撩人魅力。我心想是自己的錯覺,連忙移開目光。鍋底的飯粒被戳得不成樣,濕軟癱爛的黃顏色淩亂滿布。


    我們轉移陣地小酌幾杯,在十二點多離開了店家。小花已經醉得差不多,我攔了輛出租車讓她坐上,但看她滿臉通紅地在後座縮成一團,不禁擔心她能否順利迴到家。想起送她迴家會被不知是父親還是親戚,或是小白臉毆打的傳聞,內心不禁頓時有些猶豫,最後我還是因為擔心而決定坐上車。我搖著小花問道……「妳家在哪裏?」


    「河川的另一頭,北幹住。」


    「……河川是?」


    「荒川的另一端。」


    「是在哪一帶?」


    「不是有拘留所嗎?那附近。」


    駕駛應了一聲,總之先上路再說。東京拘留所確實是在荒川附近,是每次有名人被逮捕的時候,新聞播放直升機空拍畫麵的地方。我迴憶起那在電視上看過,給人荒涼之感、不像東京都內的灰色景象,於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妳住哪裏?」


    「沒關係,我會在拘留所正門前下車。」


    「不會很危險嗎?這種大半夜的。」


    那裏和東京都中心不一樣,在這種時段沒有路人行經是很容易遭遇危險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小花在座位縮成一團嗤嗤地笑著。華麗的燈飾在窗外熠熠閃爍,隨著車子行駛,景色逐漸變得冷寂,夜晚的黑暗愈發強烈。我心想是什麽東西亮著白色光芒,原來是雪花。幹燥的細小雪花飄散而下,因為風勢強大,雪花在擋風玻璃前旋轉翻飛,看似帶有極高的黏性附著在玻璃上。


    駕駛啟動了雨刷。


    接著傳出低沉的聲音。


    「……不會危險喔。」


    小花突然問說道。


    「一點也不會危險。」


    「是嗎?」


    「因為有爸爸在啊。」


    小花發出陣陣竊笑,之後就不再開口,或許是睡著了。出租車終於經過彷佛被潑上一層墨般漆黑的夜晚荒川,在雪花紛舞中前進,然後來到東京拘留所正門前,安靜無聲地停下。我環顧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四周圍,隱約可見類似民家的形影,以及亮著點點燈火的老舊公寓。


    我付了錢,走下出租車。


    (那個在躲藏中度日——)耳邊冷不防傳來仿佛在水中的朦朧聲音,是一個男人的渾厚聲音。我全身頓時緊繃,隨即撞見一位穿著西裝,有著結實體魄的五十歲男人走過我眼前。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慢慢地迴過頭,並睜開看似良善的垂墜眼睛注視著我,額頭稍微偏右的地方有一顆大大的黑痣。男人麵無表情,像是疲倦不堪的冰冷,隻見他歪起頭,再度自言自語。


    「那個在躲藏中度日,就在這附近_」


    「咦?」


    男人旋即轉過身,加快腳步離去。我一臉驚嚇地目送他走遠,男人壯碩的背影像是與夜晚的幽闇融為一體般,轉眼便消失不見。


    我環視著四周,雪花點點降下。稀疏路燈發出微弱的白光,照耀拘留所的灰色牆壁,以及古老柏油路左右沿路叢生的雜草。我仰望夜空,雪勢陡然加大,化成像是受光線照耀閃爍著藍白色的漫天飛雪。我連忙上前攙扶走下出租車的小花,關上出租車的門後,出租車便迅速駛離。


    我問小花往哪裏定,她指著剛剛男人消失的反方向。我扶著腳步不穩的小花前進,剛剛那個奇怪的黑痣男不知為何又折返迴來,踩著踉嗆的步伐越過我們。我注視著那個背影,


    一道曾經看過的身影逐漸浮現在一盞路燈下。


    不知道是沒有發覺經過的黑痣男,抑或是不感興趣,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隻是注視著慢慢定近的我和小花……不,是隻注視著小花一人。


    老舊的黑色大衣前麵沒有扣上扣子,看得出裏頭同樣隻有穿著單薄衣物。快要長至肩頭的頭發應該不是趕流行,而隻是任其生長吧。滿臉胡渣,視線銳利,不帶血色的薄唇銜著香煙。煙霧冉冉升起,夾雜著紛飛雪花,在路燈的照耀下形成白茫一片。


    飛舞的雪片擋在我們之間。他是腐野花傳言中的爸爸。倚靠在拘留所灰色牆麵的身影看來疲累,是那個年紀無從想象的頹喪。他銜著香煙跨大步地走向我們。我感覺到一股被灼熱手掌揪住心髒的恐懼戚,下意識地想轉身逃跑。但是放開小花的話,她應該會摔倒,這樣反而更加難堪。謠傳中,就是有人在這種情況下被那個男人突然毒打吧。一走近我們,男人的臉龐顯得極為令人戰栗,盡管沒有表情……


    或者是他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導致我無可分辨也說不定。因為銜著香煙,臉部的肌肉微微從右向佐拉扯般地扭曲。目光宛如寒冰般森冷,雪花飄落在香煙前端,稍稍沾濕了煙頭,閃出濡濕的光澤。被小花稱為淳悟的這個男人站在我們麵前,他跨開細長的雙腳,以其高挑的身材俯視我。


    我依舊感到恐懼,不光是覺得自己會被毆打,麵對自己從未碰過的男人類型,腦海中還頻頻發出激烈的警訊。他現在在想什麽、接下來打算做什麽,我完全無法預測,隻能以顫抖的聲音,彬彬有禮地表示:


    「很抱歉,讓她這麽晚迴來。」


    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門名稱,深深地低下頭。男人銜著香煙,瞄了我一眼後,不以為意地探看著小花疲累低垂的臉龐。


    我正欲再度開口之際,男人便伸出手拍打小花的臉頰。盡管動作輕柔,卻發出了響亮的聲音。我大感驚愕,忍不住默默地抬頭望向男人。


    小花緩緩睜開雙眼,絲毫不驚訝自己被打了臉頰。


    「啊……」


    她這麽開口。


    「我迴來了。」


    「……雪。」


    男人隻說了這一句話,小花眨了眨眼睛仰望夜空。我被態勢漸增的風雪凍得直哆嗦,小花則是微微一笑。


    「真的呢。」


    「……什麽?」


    「在東京下雪很稀奇呢。」


    「迴家吧。」


    「嗯!」


    男人又再次脫下大衣,披上小花肩膀。他就這樣一身光看就覺得要凍僵的單薄穿著,若無其事地銜起第一一根香煙。為了避免因為沾上雪花而熄滅,他用枯瘦的大手罩著香煙和打火機。小花帶著醉意顛來倒去地伸出雙手,溫柔地包覆在男人的手掌心上。男人眉宇間擠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俯視小花,小花一臉高興地微笑著。打火機這時突然綻放出明亮的火焰,點燃了香煙。在暴風雪之中,橙色的小小火光閃耀,這是冰冷的光亮,但伸手碰觸的話,勢必相當灼人吧。


    那位男人—淳悟先生以抱著小花般的姿態邁步離開,我怔怔地在原地目送他們,定了四、五步後又像是想起似地迴過頭看我。


    「你不迴去嗎?」


    低沉的聲音彷佛疲倦而沙啞。


    看見我默不作聲,他瞇起了雙眼,眼下泛起幾道皺紋,他似乎在笑。


    「攔不到出租車喔,在這附近、這種時間,又是這種天氣。」


    「咦……」


    看我頓時啞口無言,在暴風雪之中,香煙的火光動了一下。他用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隨著嘴巴張口說話上下晃動。


    「你到我們家等第一班電車吧,這麽冷會凍死的。」


    「這麽冷……」


    被穿著如此單薄的男人一說,我不禁感覺奇怪。而且雖然我覺得隻要硬是去找,或許可以攔到出租車,但要拒絕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卻讓我一時有些害怕,同時內心也產生了些許好奇。


    我默默地跑到淳悟先生旁邊,三人並排行走。


    我們不發一語地定了一會兒,彎過轉角,在殘破的住宅區內向右、向左,然後再往右走。在這種降雪的深夜裏,不知為何有很多隻貓出現,好幾隻肮髒的野貓看見淳悟先生出現,便發出高興的叫聲。


    淳悟瞄了我一眼,我抬頭看見他似乎在笑。


    「……你為什麽要怕我?」


    「啊,不……」


    我連忙搖搖頭。


    「那個,我是想說,你不揍人嗎?」


    淳悟噗哧笑了出來,肩膀上下顫動。


    「那個啊,那是因為當時小花討厭對方,所以我才揍他啦。她不討厭你吧,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才沒有揍你,這種反應很正常啊。」


    「啊,原來如此……」


    「不好意思啊。小花,我不是要讓男人不敢接近妳,誰知道老爸出麵揍人的事情會傳出去。」


    他嗤嗤笑的時候,喉嚨會隨之抖動。脖子上擠出幾道皺紋,略微下方處則堆起多餘的皮膚。


    他那不可思議的側麵笑臉,帶著一股會讓對方胸口感覺痛楚的悲傷。盡管我始終感到恐懼,卻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個古怪男人。


    「你不冷嗎?」


    我一問,男人又笑得更開懷。他仿佛將豎起大衣衣領、圍著圍巾的我當成怕冷的孩子,他看著我說:


    「因為我曾住在北方。」


    「咦?」


    「那邊更冷,我和這家夥都是在那邊長大的。」


    他挪挪下顎,指向猶如抱行李般拖行的小花腦袋。小花將臉埋在淳悟先生削瘦的胸膛,宛若不具意識的人偶般垂著頭走路。有著漂亮卷度的頭發散亂成一團,小花看起來卻十分幸福,令我有些詫異。


    「是青森之類的地方嗎?」


    「不是,還要更遠。」


    「喔……」


    「是像你這種時髦男人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淳悟先生用沒有拿香煙的另一隻手搔弄著抱在懷裏的小花。像是在撫摸動物般的奇怪動作。


    從這裏雖然看不清楚,但他撫摸著她的臉,把玩著耳朵,用修長的手指搔弄肩膀或身體,動作看似粗魯卻又熟練。小花毫不抗拒,臉依舊埋在淳悟先生的胸前。


    與其說人類,更像是在逗弄貓的動作。話說迴來,我在小時候也曾被父親像這樣如幼貓般抱起,撫摸著頭。不過,那也是僅限於孩童時期的記憶……令人懷念又做惡的複雜情緒打亂了內心,我不禁低下頭。


    我迴想起她梢早前的呢喃。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逃離爸爸身邊。)那個時候,海鮮燉飯的黃色飯粒在平底鍋裏弄得到處都是。小花也莫名飄散出一股年老女人般的凋零氣息。


    (可是,會是什麽樣的機會呢……?時間已經過得太久……)夾雜雪片的強風從幽暗中襲來,冰冷地撫上我的臉。我們繼續向前走著。


    「……這裏。」


    不一會兒,淳悟先生的手指夾著香煙,以煙頭不經意地指向某棟建築物。我們沒有停下腳步,直接就走上公寓外的樓梯,我連忙跟在後頭。


    這是我從未住過,甚王從未踏進過的傾斜老舊公寓。一樓與二樓有四道用油漆塗上奇怪顏色的門扇,水泥走道下有幾處裂痕,破舊的洗衣機宛如被丟棄的大型垃圾般放置在二芳。


    淳悟先生用夾若香煙的手隨意打開二樓最前方的門,令人不敢想象的是,他居然沒有鎖上門就離開。我感到啞口無言,而他就隻是招手要我進去。一進到裏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問幾乎沒有會遭竊物品的房間。在正前方的廚房放著一台髒汙


    的小型冰箱,六帖和室內有一台像撿迴來的真空管電視,上頭的天線像玩具般歪一邊。類似茶桌的物體擺在角落,桌麵有香煙盒、煙灰缸,以及皺巴巴地裝著數個小圓麵包的塑料袋。


    仿佛警告這裏是危險場所般,一股奇妙的氣味竄進了鼻腔。像是堆放著腐敗的垃圾,灰塵味中帶著絲絲酸味,味道十分怪異。雖然是我從未聞過的氣味,但是等到鼻子習慣,那股氣味便也隨之消散。


    淳悟先生將小花像行李般扔在榻榻米上,接著在煙灰缸撚熄香煙,然後到廚房猛烈轉開自來水並用杯子盛滿,自己喝完一杯之後,再次裝滿水,粗魯地放在茶桌上。


    「小花,水。」


    「……好。」


    小花應了一聲。淳悟先生背對窗戶坐在窗沿上,小花慢條斯理地起爬起來喝水。小花也將水一口飲盡,毫不在意水滴沿著下顎流淌至白皙的脖子,隻是把頭枕在淳悟先生的膝上。


    在那之後,一切宛如一幅畫般頓時靜止了。坐在窗沿的男人,以及將頭枕在那個男人膝上的沉睡女人。窗外的暴風雪發出凜冽的聲音。北方,我再念了一遍從兩人口中說出的詞。北方,從北方過來的兩人,一對古怪的父女。


    淳悟先生緊盯著小花枕在膝頭的腦袋,我無所適從地坐到房間對向角落。我從未看過如此寒酸的房間,甚王彌漫著酸苦味,我不明白為什麽那兩個人能夠如此無動於衷。定睛一看,裏麵還有一間房間,從微微開啟的拉門中望去,有張床鋪著花紋顯得女孩子氣的床單,還有衣櫃、玩偶等等,看來是小花的房間。


    然而,話又說迴來……


    坐在公司接待處的腐野花雖然樸素,卻是一位給人認真印象的女孩子。從她在公司時的模樣,令人完全想象不出她住在這麽寂寥的房間度過每一天。這時我想起自己曾經認為,引發男人好奇心的那個奇怪傳聞還比較符合她身旁花俏女孩的事。淳悟先生打開電燈,在這間令人窒息的房間仔細端詳,他確實比一開始的印象更為衰老。比起三十七歲的年齡,他的眼神或是舉止更像年輕人,但是皮膚幹粗,每一處都鬆弛黝黑。該怎麽說呢,全身上下仿佛傷痕累累。


    「請問……」


    感覺氣氛實在教人窒息,我便試著開口聊聊。而他的視線突然射向我,讓我不禁打了冷顫。


    笑的時候還能令人感覺親切,一旦他收起笑容,眼神便會變得異常冰冷。他的眼神真的宛如寒冰,是我從未看過的樣子,這讓我又湧起恐懼。我為什麽會跟著來到這種地方,就連自己也一頭霧水。我平時個性機靈,明明隻要隨便編造幾句就能逃開,今晚的我到底是怎麽了?


    「怎樣?」


    「呃,剛剛你在拘留所那裏等她迴來,請問每次都是那樣嗎?」


    「是啊。」


    「你不曉得她迴來的時間吧,是憑直覺嗎?」


    「不是。」


    淳悟先生叼起香煙點燃,然後抬頭仰望天花板。他那兩隻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著煙霧。


    「因為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迴來,所以才過去等。」


    「一直?」


    「是啊。」


    窗外的風雪更形猛烈,敲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彷佛是被無數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我試著想象倚靠在拘留所的外牆,抽著香煙等待好幾個小時的身影,卻無法想象出那副情景。淳悟見我沉默不語,眼下驀地泛起皺紋,他是在笑。


    「你想要嗎?」


    「咦?」


    他用煙頭指向小花的腦袋。我害怕他香煙的火苗會不會燒到小花的頭發,背部因而一陣緊繃。(……想要)我如此心想,一股莫名的感覺油然而生。


    淳悟先生瞇起眼睛,假意地笑著看我。雖然在笑,其實卻又沒有在笑,冰冷、仿佛又帶著一股強烈的怒氣。他叼著香煙大大地吸了一口,接著宛如歎息般緩慢而綿長地吐出灰色煙霧。


    「拿去啊,隨時都可以。」


    「……」


    「畢竟,親子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嘛。」


    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沒有拿著香煙的手,輕輕地把玩著小花的頭發。動作雖然越來越粗魯,但或許是因為知道拿捏輕重,那個熟練的動作並沒有吵醒小花。因為原本就是親戚,兩人側臉的骨骼有些神似,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異常安心的景像。


    淳悟先生幹瘦交盤的膝蓋,曾幾何時已被小花緊緊抓著。兩人交纏的身體因貧窮而消瘦,互相散發出疲倦的晦暗氣息。我迴想起在學生時代,和戀人菜穗子去參觀畫展時曾經看過這樣的畫像。兩棵各自生長在盆栽裏的貧弱樹木,因為放得太近,導致到中段開始相互糾結,變成像是一棵樹般往上延伸。也沒有經過修剪,甚至由於過多的枝葉、花朵及果實而失去生氣,兩棵樹木都變得幹癟瘦瘠,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撐哪方,互相覺得困擾嗎?互相需要彼此嗎?那是多麽怪誕的姿勢。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畫好在哪裏,但是菜穗子很喜歡,站在畫前久久不離。


    我凝望著麵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緊密的身影,開口問了一個在意的問題。


    「淳悟先生,有在從事什麽工作嗎?」


    「什麽也沒有。」


    「咦?」


    聽我的響應,淳悟先生感覺滑稽似地笑了出來。我的驚訝似乎很奇怪,他拿著香煙的手也在發抖,煙灰看起來隨時會掉在榻榻米上。淳悟先生微微抖動著肩膀說:


    「以前待在北方的時候,我是做像公務員的工作。」


    「咦?」


    「你的人生還真是常有驚奇呢,一直咦個沒完,咦、咦。」


    他模仿著我,兀自抖動著肩膀。不過他似乎隻要沒有惡意地笑,便會異常地令人感覺親切,擁有消泯恐懼的魅力。


    「公務員啊?」


    「是啊啊,來到這裏之後,我從事比較簡單的工作領日薪,在這家夥短大畢業之前的開銷都不少,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


    「呃,嗯。」


    「短大一畢業,這家夥就自以為是地開始出去工作,所以我們就交接了。」


    「交接?」


    我張大雙眼反問,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轉著。


    「對,交接工作。因為我已經累了,已經累到不行了。」


    「怎麽會,她是女孩子耶。」


    「交接、交接……」


    淳悟先生喃喃自語著,睡著的小花扭動著身體想要抱得更緊,於是伸出了手環抱住淳悟先生的膝蓋。


    「小花會買麵包迴來放,然後也會在這裏留一張千圓鈔票當作香煙錢之類的。」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錢似乎是夾在下麵。


    (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喔……)小花梢早前的低語,再次浮現在我心底。


    (因為親子比誰都還要重視對方……)不安的情緒頓時充塞整個胸口,我小聲地問:


    「那麽你每天都在做些什麽?」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再次轉動眼珠並叼起香煙,視線突然變得遊栘不定。


    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身後,我發現他是在看我從剛剛一直靠著的褪色壁櫥拉門。


    眼神相當空洞。


    「……每天都在後悔。」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然後奮力地吸了一口香煙。他闔上雙眼,小口地吐出夾雜歎息的長長灰色煙霧。


    暴風雪擠壓窗戶玻璃,看起來好像要朝房間打進一個大凹洞一樣。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時值半夜,在電燈關掉之後,由於沒有地方可睡,我隻好在地板上縮成一團閉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機,確認第一


    班車的時間。因為看見菜穗子傳了簡訊過來,於是我便如同往常迴以問候。


    突然問想起來,於是我便補充上妳還記得在那次畫展看到的奇怪畫像嗎?這樣的問題。


    我蓋上手機,閉起眼睛打算睡覺,又感覺到有什麽在黑暗中亮著,原來是淳悟先生的香煙。伸手觸碰便會感到熾熱,遙遠又微小的燒灼……我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我察覺到房間的怪味更濃了,這讓我心神不寧。做了好幾次不愉快的夢,我因而驚醒過來。感覺似乎聽見小花甜膩的笑聲,一睜開眼睛,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處貼近彼此的臉,小聲笑著交談些什麽。我看見她高興地露出微笑的側臉,內心閃過一股陰暗的興奮。片刻過後,房間再次恢複安靜,我超身想要定去廁所,伸手打開拉門,但我似乎搞錯方向,誤將壁櫥的拉門拉開。正苦笑著打算關上拉門之際,黑暗中卻發現視線對上了什麽東西。


    我是在睡夢中吧。


    因為有人在那種地方很奇陸……


    我想我看見的,是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定下出租車時,與我擦身而過、額頭上有顆黑痣的男人。那個穿著西裝約五十歲的壯碩男人,坐在壁櫥內瞪大雙眼,臉因苦悶而扭曲。他全身彷佛淋過水般閃著光芒,瞪大的雙眼像是在看著我,但他應該不是在看我,而是無神地仰望虛空。我仿佛被蠱惑而伸出手,明明應該是摸到西裝的領子,觸感卻是滑溜冰涼,我這會兒才發現,這個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濕,而是被類似塑料的東西罩住全身。


    氣味再度稍稍增強,腐敗又滿布塵埃、酸臭的詭異氣味……


    (那個在躲藏中度日——)我憶起那個詭異的自言自語。


    我悄悄關上拉門,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剛剛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過的男子,現在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家的壁櫥裏。而且在我謹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談時,房間裏也沒有其它人的氣息。


    這肯定是夢,我還繼續做著可怕的夢。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不知不覺之中便睡著了。


    終於,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塊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漸明亮。我一打開眼睛,兩人仍然不雅地在窗邊交纏著身體沉睡,我想要打開壁櫥確認破曉時自己看見的那幕究竟是不是夢,不知為何卻沒有勇氣那麽做,於是將伸出的手放了下來。玄關沒有上鎖。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我撐著不時感覺疼痛的身體走出吊詭的公寓。清晨的空氣冷冽又幹燥,我不禁打了幾個噴嚏。一隻稚嫩野貓在斑駁的柏油路上舔梳著毛。我平常不會這麽做,現在卻一時興起停下了腳步,野貓則沒什麽興致地看著我。


    我輕輕伸出右手,野貓卻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衝進巷子裏,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姑且不論女人,我的體質似乎不受動物歡迎。心情頓時沮喪,我再度邁步前進。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好不容易才抵達車站,搭上第一班車。乘客隻有早上才迴家的學生,以及數名職業不詳的邋遢男女,車廂內空蕩蕩一片。暖氣將我包圍起來。


    我坐在位子上,正輕輕歎出一口氣時,剛睡醒的菜穗子傳來了一封簡訊,我看了簡訊不禁低喃出聲。


    那幅畫著兩棵樹木糾結的畫名,似乎就叫做囚犯。意味被鐵鏈拴在一起的囚犯。因為彼此被拴在一起,誰都無法逃離對方,隻能互相交纏,枯瘦而精疲力盡。,但即使如此,依然貪婪地伸展枝幹。第一班車開始駛動,漸漸遠離拘留所的灰色牆壁。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淺眠,這次沒有再做夢了。


    這是在十二月初,下著暴風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經曆。之後,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飯幾次。小花還是一樣不會準時赴約,總讓我在寒冷的天氣中等很久,但時間從一小時半、一小時這樣在慢慢縮短。因為她就是這種女孩,我已經不怎麽在意了。每個人都有缺點,要是都一一計較的話,就無法和女孩子快樂地交往了。


    我試著詢問她聖誕節的安排,她隻有簡短地說要迴家。我點頭應和一聲,同時湧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雖然很在意小花,但是時間和菜穗子及課長安田鈐子有所衝突,實際上要再排出空檔非常困難。


    我和安田小姐在離聖誕夜尚早的時間用餐,她離開公司之後似乎會換一副妝容,唇辦宛如成熟水果般紅潤。她坐在餐桌對麵,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尾崎實在不像年紀比我小,因為可以向你撒嬌嘛。是因為你為人寬厚嗎??」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


    「沒有那迴事的。」我不假思索地說著,隨即搖了搖頭。


    在公司見到的安田課長頭腦清晰、個性冷靜,總是有些逞強。明明做到這樣已經足夠了,她卻會再加把勁繼續努力,這個人的口頭禪就是我們一起做到最好吧。我們這些下屬反複聽著那句話,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極為相似的口氣。


    真是不懂得訣竅的人,我打從心底如此認為。在適當時機抽身不就奸了,明明可以過得更輕鬆的,工作並不是人生的全部。換言之,安田小姐是不夠平衡的工作狂,就像我父親一樣。


    其實我不太喜歡她這點,但是任何人都會有缺點。


    「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因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堅強。」


    「……哎呀,我總是在逞強啦。」


    「那也是妳的優點吧。」


    我適切地迴應。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會如此受器重,我感覺到自己對她的興趣正在逐漸轉淡。麵對年長的堅強女人,我第一次懷抱這種夾雜不滿和尊敬的複雜情緒;每次一看見她的脆弱,便會漸漸感覺興致索然。


    我提早結束和安田小姐的約會,急忙趕往和菜穗子相約的地點。


    隻是,在和菜穗子見麵的這段期間,我的心早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緒,小花現在正在做什麽?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她最近總是這樣。


    「和你去參觀畫展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是嗎?」


    「嗯……我很喜歡《囚犯》那幅畫,但我還滿意外美郎居然會記得。」


    「因為我看妳好像很喜歡。」


    「那時候真的很開心呢。」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著。我沒有迴話,隻是恍神地眺望著窗外的燈飾。我總是同時有幾個戀人正在交往,其中,菜穗子是我交往過最久的正牌女朋友。不過出社會之後,如果不每天努力維持重視她的那股心情,便會難以繼續保持下去。我打算努力維持,輪廓卻日漸模糊,隻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著臉頰,低頭望向空盤。


    「美郎,我看見那幅畫的時候心想,要是能像這樣和某個人相互扶持度日,真的是很美好。因為那時我還年輕,對許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該怎麽說呢,我所憧憬的是那種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覺。」


    「哦……」


    「我大概誤以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媽媽常常叮嚀我女人要自立,可是我以前也曾有過不想要自立的念頭。想要和某個人一直在一起,過著無奈的生活……」


    菜穗子始終用手撐著臉,無趣地如此低語。她的話讓我感覺意外,雖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幾年,卻從來不曾談起這類的話題。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定不會有這種特別的遭遇吧,無論是奸的或壞的。」


    「難道我不是嗎?」


    我沒怎麽多想便問出口。菜穗子聞言抬起頭,兩眼圓睜地盯著我,而後瞇起眼睛,一臉宛如弱者般的笑容。


    「因為美郎……是一位優秀的人,美郎會過著無奈的日子才奇怪。」


    「那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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