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是哪個家夥曾用自以為清楚的態度發表,不過,惑星為球體這件事,肯定是騙人的。


    因為不論走到哪裏,盡是綿延不絕的平坦岩石荒野,無法真實感受到一絲絲球體表麵的證據。遙遠的前方橫跨著看似藍色低矮影子的北方山脈,不管怎麽走都隻是感覺距離越來越遠,絕無抵達之時。


    在這片大地上走著,就像是站上朝反方向逆行了與自己步行等距的輸送帶之類,那座討人厭的山脈就這麽泰然躺在世界的盡頭,悠閑地譏諷著永遠無法抵達的旅客。可惡——


    「想一想,等明天早上再搭乘下一班的火車就好啦!為什麽要步行來追她啊……不僅弄髒了衣眼,秀發也受損,連嘴裏都是沙。少女的柔嫩肌膚如果被紫外線曬傷造成幹裂,誰要負責啊?」


    『妳真的是不死人嗎?嘮嘮叨叨說些娘味十足的抱怨……』


    「你簡直是差別待遇,這發言有爭議哦。而且現在又不是處於戰爭時期,這可是非常平和的時代,我順應時代要求有什麽不對嗎?」


    『俺知道,俺知道啦!拜托妳不要再轉了。』


    貝亞托莉克絲一隻手拉著綁著行李箱的拖車,另一隻手則抓住收音機的提帶不停旋轉。已經沿著鐵道步行半天了,不僅是火車,連奔馳在沿著鐵道旁車轍上的卡車影子也沒見著,從砂塵層縫隙灑下的砂色陽光,早已越過正上方朝西方傾斜。


    其實隻要在領悟到無須徒步前往「門之鎮」,選擇等待搭乘明早的火車,在結果上會更具效率且更有可能追上琦莉的當下立即掉頭即可。然而如果真的要往迴走,那個距離也會讓貝亞托莉克絲一肚子氣,於是她賭氣地繼續前進。


    「全都是你不好啦!既然自稱是她的監護人,就應該預測到那孩子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啊!」


    『別說這種不講理的話,俺也沒料到她會一個人出走啊!若要說罪魁禍首,都是因為貝亞托莉克絲一開始沒有讓她看那封信,結果隱瞞的事情不斷累積,事情才會演變成這樣的不是嗎?』


    「而你知道卻默不作聲,不也是共犯嗎?無法讓她看那封信,也是因為信中的內容無關痛癢。對了,一切要怪就要怪那完全欠缺考慮的笨蛋,為什麽我……」


    頓時領悟這一點的貝亞托莉克絲突然閉上嘴,同時也停下腳步。


    自己喋喋不休的聲音和拖車車輪滾動的聲響嘎然而止,彌漫四周的荒野寂靜有種莫名的虛無飄渺。在鐵道上方飛舞的砂塵,揶揄似地撩撥著係腰風衣的衣襬。


    『怎麽了?』


    「我要掉頭。」


    貝亞托莉克絲轉過身,再度拉著拖車開始往來時路走去。收音機的聲音顯得張皇失措:『喂,等一下!妳是說真的嗎?都已經走到這裏了,走迴去會更辛苦啊。邊前進邊期待有車子經過吧,好不好?』


    「為什麽我得去追一個擅自出走的麻煩女啊?管她曝屍哪裏,或是闖進什麽奇怪的地方被抓去賣淫,全都隨便她了。」


    『這種事可不能隨便開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照顧她的程度已經遠超過艾弗朗的請托了!艾弗朗那家夥就算是為我做牛做馬做到死也償還不了,不過,這也得在他還活著的前提之下。」


    貝亞托莉克絲快言快語地怒斥,才急急忙忙走了。一十步左右,又倏地停下來。


    「……」


    『喂,這次又怎麽了?』


    貝亞托莉克絲極端不悅地瞪著地麵,沉默一會兒又一百八十度改變方向,朝北邁開步伐。


    『……貝亞托莉克絲。』


    「什麽事啊?」


    『妳真定意誌不堅啊。』


    「我可是會丟掉你的哦。」


    貝亞托莉克絲真的想丟掉收音機,不過在這荒野中獨自叫嚷步行會顯得更加空虛。因此,就在她下定決心,一到鎮上便馬上賣掉收音機時,早已習慣隻有自己、收音機、行李拖車,還有充斥荒野雜音的聽覺,忽然被一個模糊的異質聲音吸引。


    她停下腳步轉向斜後方,與鐵道平行並且離鐵道不遠的大地車轍上,卷起了漫天砂塵。


    貝亞托莉克絲仔細凝視,隱約可聽見石化燃料的引擎聲逐漸靠近,緊接著就看見一輛掛著車棚的三輪卡車。


    「……太幸運了——」


    貝亞托莉克絲興奮低喃了一聲,當她重新握好拖車的把手,離開鐵道往卡車的方向走去時,卡車也朝著她前進的方向接近。拖車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抵達車轍旁時,卡車也正好在麵前停了下來。


    「太好了,我可是傷透腦筋了呢!能不能載我到『門之鎮』?」、『……真是虛假。』貝亞托莉克絲反手揮動收音機的提帶,讓收音機撞上行李箱的邊角,同時露出百分之百的營業笑容仰望駕駛座。駕駛從蒙上砂塵的車窗探出頭,將手肘置於窗緣上,品頭論足般瞥了貝亞托莉克絲的長相一眼後,馬上露出了笑容。


    「咦——能在這種地方遇上這種美女,我今天真是走運啊!」


    咦?


    貝亞托莉克絲正覺得那個輕薄的搭訕語氣相當耳熟而皺起眉頭時,看見對方的目光停在自己拖拉的行李箱上,然後露出「啊!」的錯愕表情,她終於想起來了。


    對方就是在土魯斯時跟琦莉搭訕的那名年輕男子。由於外表看起來不像朝聖者,原以為隻是一名旅客,現在見到他駕駛著卡車,感覺似乎是一名商人。


    「哇,真是奇遇啊!不是還有另一名小孩跟著妳嗎?」


    「我看還是算了。」


    貝亞托莉克絲往左轉了九十度,正要跨步離去時背後傳來驚慌的聲音:「喂喂,怎麽啦?我載妳一程啊!」


    「妳說『門之鎮』是吧?就算搭車也要再花費一天以上的時間哦,那不是女人的腳力能夠負荷的距離。」


    「用不著你費心。」


    不希望對方拿自己與一般女子相提並論,這和剛剛向收音機抗議的歧視發言存在著些許矛盾之處。貝亞托莉克絲邊想邊半轉過身,此時才發現駕駛座旁坐著其它的同行者。


    兩顆小頭顱越過男子的肩膀,興致盎然地望著自己。其中一名是看起來比琦莉年幼幾歲,說好聽一點是純樸,說難聽一點則是一身庸俗、鄉土味打扮的少女;另一名則是又小上四、五歲的男孩。


    「啊——!」


    男孩頓時一臉興奮地叫出聲。


    「是和魔女姊姊在一起的大姊姊。」


    「伊魯!你這樣很失禮!」


    少女臉色蒼白的將男孩拉了進去。記得當時自己已經變裝了,這男子的觀察還真敏銳。不僅是十六歲的琦莉,男子竟然對如此年幼的小孩也伸出魔爪……


    「妳現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麽一迴事,我隻是好心載他們一程而已。」


    「誰知道。」


    貝亞托莉克絲狐疑的眼神移向駕駛座、瞪著對方,男子的雙手掩飾般地在眼前揮動著。


    「那麽,如果妳也上車,就可以證明我沒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對方露出怎麽看都是別有居心的臉,彷佛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擊掌。


    §


    可以望見位於城牆後的那座北方山脈,由於距離仍然相當遙遠,因此被砂色雲靄籠罩的山脈,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從這裏仔細端詳,視野中已經可以捕捉到位於半山腰,寂靜得讓人有種異樣恐懼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數十或數百個外型迥異,朝著天際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樓城市——看起來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著身體,相互求援糾纏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機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腳步,眺望遠方的都市。


    在寄宿學校見到掛在牆上的照片時,曾經想象那必定是非常莊嚴的景致,然而親眼目睹時卻沒有產生任何讚歎。敬畏在短暫的瞬間如泡沫般湧現又消失,僅是如此罷了。


    琦莉的視線從遠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動,越過住宅區的重重屋頂,眼前聳立著環繞城鎮北側的乳白色城牆。正對麵的南側城牆自戰爭時崩塌後,至今尚未修複,鬧區逐漸綿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廣大的貧民窟。


    雖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經的城市,但令人喪失氣力的漫長爬坡和險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門至山脈的半山腰處靜候著。那些從惑星各地來到這個城鎮,想前往首都卻在此用盡氣力而定居下來的朝聖者也不少。


    羅列著自過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區,以及貧困市民和在這裏定居的朝聖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門之鎮」有著過了車站及教會所在的中城後,南北街道樣式驟變的獨特構造。此外還有另一個特色是,這裏從首都山脈引進地下水,建構成一個綿密廣闊的下水道網。雖是戰前的遺跡,但現今仍保存完好,遍布整個城鎮的地下。


    琦莉從教區的邊境城鎮搭乘火車,搖晃了約一天半的時間,抵達這裏已經是隔天下午了。在車站掌握了若幹的地理位置後,目前她正朝著位於南側的市中心前進。


    這應該也是戰爭的遺跡吧?從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區的路途上,高高立著數層階梯狀的內牆。當時或許是為了抵禦敵人入侵,不過現在卻隻是阻斷了鬧區,造成交通不便。雖說是下水道,但在位處低地的市中心,水道並非全都是建築在地下,立於頭頂上方的內牆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著內壁蜿蜒的z型水泥階梯,朝市中心的貧民窟前進,街上原本幹燥的空氣逐漸帶著濕氣。雖然時間尚早,但小腿卻已堆積著疲憊不堪的倦怠感;相當潮濕的牆壁與地麵,令嗅覺中彌漫著宛如末曬幹衣物散發出來的悶臭。


    走下階梯之後,沿著內牆的底部有一整排猶如窗戶般的拱形洞穴,陰暗的隧道往牆壁內部延伸。過去這附近似乎也作為水道之用,然而現在水位退去,水道遺跡成了朝聖者和流浪者極佳的避難場所。


    朦朧的午後陽光從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內。琦莉跨進隧道,零星躺在隧道兩側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抱著些許畏懼朝深處前進。


    當琦莉猶豫著該詢問誰才好的時候,眼前有一群將桌子搬進隧道內,正專注於玩牌的人們。相較於正午便躺在陰暗角落,隻會拾起陰鬱的目光瞪視,有如半死人的人們,這些中午便一手拿著啤酒散發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談多了。


    「對不起……」


    琦莉在圍成一圈的人群身後開口。然而恰好正逢下注的關鍵時刻,大家都全神貫注在紙牌上,沒人迴應她。琦莉感到傷腦筋時,目光正巧與一名從桌旁微微探出身觀望賭局的人交會。


    那是一名臉上妝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飾的女子。


    「嗨,怎麽了?」


    女子隔著同伴們的頭頂,往琦莉的方向伸長了脖子詢問。聽見有人親切響應的琦莉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旋即察覺一股異樣。盡管感到有些猶豫,但似乎也沒有其它人可以詢問了,於是她走向女子。


    此時遊戲恰巧分出勝負,琦莉在勝負喧嚷聲中的角落,開口詢問女子: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位漢司先生?」


    「唔,叫漢司的人很多。」


    「聽說他是城門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應,琦莉懷抱著一絲期待。然而緊接著——


    「聽說他死了哦。」


    女子隻告知了這麽一句話。


    「死了……?」


    琦莉茫然複誦。「嗯,聽說死了哦。」女子一隻手伸進紮起的發內搔著,又重複說了一次。


    「好像是前幾天吧?他出去工作後就沒有再迴來了,大家都說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運氣好找到他,應該也是一具泡爛的溺死屍體,在水道內失蹤是司空見慣的事哦。」


    由於又開始新一輪的牌局,女子僅說完這些,注意力便又迴到紙牌上。


    琦莉頓時呆立在女子身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以為即使不曉得哈維的消息,但隻要能與見過哈維的人碰麵,至少應該能夠成為決定接下來行動的線索,沒想到期待卻落空了。


    「對了。」


    聽見像是想起什麽而叫喚自己的聲音,琦莉拾起頭,女子又再度伸著脖子向她補充:


    「是有關漢司的事。那家夥之前常脫口說些奇怪的事情,說什麽因為曾撞見亡靈隊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們來迎接。他開始說這種話時還活得好好的,人類的生命真是結束的非常驟然且意外啊!」


    「妳是說亡靈隊伍嗎……」琦莉不僅從未聽聞,連見都沒見過。


    「趕快離開吧,這裏不是妳這種女孩該來的地方哦。」


    像是要驅趕琦莉離去,女子一說完視線又迴到牌桌上。琦莉放棄了能在這裏打探出什麽的想法,小聲對女子致謝後,轉身背對興致高昂圍坐著玩紙牌的人群。


    (該怎麽辦好呢……)


    毅然決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後也毫無頭緒,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她當然沒有認識的人,而身上的錢應該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腦中快想起什麽之際,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傳來騷動。


    可以聽見騷動聲中夾雜著喀鏘喀鏘的金屬碰撞聲響,鏤刻成拱形的砂色陽光中,陸續出現壯碩的黑影。


    此時,琦莉的身後也是一陣騷動。她轉過身,那些原本熱衷於賭局的人們趕緊藏好紙牌,開始收拾桌子。


    「妳快點離開啊!」


    唯獨方才那名女子在傾倒的桌子旁氣定神閑地坐著,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見琦莉仍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女子不禁焦急地說:「這裏禁止賭博,如果妳不想被關進拘留所就快點逃吧!」


    參加牌局的十人張皇失措地想將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時,在出口的那群人走進隧道內,開始揪住發出悲鳴的人們領口。


    與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幾處重要部位以白色裝甲固定,每個人的人手中都握著警棍——那是以監視進入首都必經關卡的朝聖者為主,維持「門之鎮」治安的教會兵。


    連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開始跟著逃竄,關係者與非關係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內迅速陷入混亂的狀態。而教會兵也不管誰是誰了,視線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說。等琦莉迴過神時,才發現自己也被戴著堅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領口。


    「放開我——」


    琦莉粗暴地甩開對方的手,正想逃離時後腦杓遭到衝擊,眼冒金星地撲向人群、倒在地上。


    §


    人類的生命真是結束得非常驟然且意外啊!


    剛剛那名女子所說的部分話語,微妙地殘留耳內,在腦海中不斷反複響起。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根本沒有將它放在心上啊!


    (沒有死……)


    當琦莉快要認同女子的話時,她固執地否定了。沒有死,因為他不是普通的人,絕不可能那麽輕易就死了。


    貼在地麵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動了動身軀,順勢拾起埋在雙膝之間的臉環顧四周。被灰色牆壁包圍的潮濕空間裏擠了約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難民般屈膝坐著。琦莉認出當中有些是圍在賭桌旁的人,不過大部分應該都是當時在水道遺跡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進來的吧?


    「嗨,妳的頭沒事吧?」


    琦莉聽見詢問聲轉過頭去,在水道遺跡時曾經交談過的女子,


    正與她並肩坐在牆壁旁。「沒


    事,因為我的頭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後腦杓,語氣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氣,一部分則夾帶著戲譫。然而似乎並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雙腿、將下巴置於膝蓋上頭,垂眼盯著自己的鞋尖。


    無庸置疑的,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進拘留所。該不會得永遠待在這裏吧?盡管沒有做出會被逮捕的事情(至少這次沒有),但絕望卻緩緩侵入琦莉的內心。這個沉澱著濃厚濕氣與臭味的獨特密閉空間,或許具有讓人意誌消沉的效果。


    「不必擔心,對方並不打算做什麽,妳馬上就會被釋放了。將幾十名窮人關在這裏,隻是免費提供他們食物罷了,這不就和慈善事業沒兩樣了。盡管感謝他們,但沒有人會熱衷這種事,因此相同的事情總是不斷上演,就像是一種例行公事。」


    見到女子解說完之後輕鬆地笑著,琦莉也稍微恢複了精神莞爾響應。她陷入恍惚地推測著,在深受首都影響的北海洛教區,應該較東貝裏住著更多懷抱濃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貧民區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誠的敦徒。


    「找漢司有什麽事嗎?你們好像不認識,而妳看起來也不像朝聖者,妳特地來找漢司嗎?」


    「不……」


    雖然知道對方並無其它意思,應該隻是基於好奇而詢問,但琦莉有點不知該如何迴答。


    「我在找人。因為漢司先生之前可能見過我要尋找的人,所以想來問問他。」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個人是妳的男朋友。」


    「欸?」


    琦莉失聲叫了出來,意外的巨大聲響在簡陋的水泥牆問迴蕩,詫異的眼神從周圍投射而來。「不、不是,不是這樣。」琦莉趕緊壓低聲音加以否認。「啊——是、是。」不知是否真的相信琦莉的否認,女子的語氣中帶著狐疑的揶揄,不過仍然理解地說:


    「雖然我並不清楚,不過希望你們能夠再次重逢。」


    女子說著,那脫了妝的削瘦臉頰露出疲憊但美麗的微笑。


    「謝謝……」


    感到不好意思的琦莉低頭迴答,然後就這麽環抱膝蓋倚著牆壁,目光盯著鞋尖喃念:「不過,或許他已經死了……」低聲說完後,琦莉對於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相當沮喪。明明剛剛還那麽堅決否定,結果不到一會兒功夫又湧現不安。


    「還不確定不是嗎?不妨去找看看吧!」


    「……是,謝謝。」


    或許這隻是安慰的鼓勵,不過卻和那座廢棄車站站長所言隱含同樣的意味,琦莉微笑答謝。尋找才剛開始而已,自己還無意放棄。


    這時,金屬質地的足音逐漸靠近。琦莉抬起頭,鐵柵門外出現監視的教會兵身影,她嚇了一跳全身僵住。然而除了琦莉外,其它的人僅是緩緩地轉過頭。守衛不屑地瞥了一眼牢房內毫無生氣的人們,動手打開門鎖。


    「可以了,你們迴去吧。」


    不知是誰小聲地吹了一聲口哨。「妳真幸運,今天比較早放人呢!平常總會關上一晚的。」身旁的女子低聲慶幸。「應該讓我們吃完晚飯再放我們出去啊!」近處也傳來相反的抱怨聲。


    鐵柵門一開啟,被拘留的人們便傭懶地站起身,走向出口。


    「喂,走嘍!」


    女子的聲音在身後催促著,琦莉也跟在隊伍的後方跨過鐵柵門。當她踏進通道後轉過身,所有的人已經全都走了出來,豐房內空蕩蕩的。


    到處都不見女子的身影。


    「怎麽了,快走啊!」


    聽見守衛的催趕,琦莉在隊伍後方再度邁開步伐,內心對著女子致謝。在盡是陌生人的平房中,對方應該是為了不讓自己感到不安,而在一旁和自己交談的吧?


    那名女子是怎麽死的呢?誠如女子自己所說,應該是意外死亡的吧?似乎這樣才符合女子的感覺。


    琦莉穿過並列著多人牢房的走道,登上階梯、走出地麵樓層。有兩名負責監視的教會兵宛如機器人般,麵無表情地站在拘留所出口前方的監控室前,看著被釋放的人離去。


    另外有一名和體格壯碩的士兵相較,身材明顯瘦小的人,正筆挺地站在兩人的斜後方。


    對方身上穿的並不是教會兵的白色神官服,而是高領的黑色長袍——那是比正式神官略微簡樸的神官服,類似琦莉在東貝裏寄宿學校時見過,到學校研習的首都神學生製服。不過,穿著那身服裝的人看起來比神學生的年齡還小,若說是少年也不為過。兩名壯碩的士兵對於身後注視著的少年,均露出畏懼的僵硬表情佇立,那模樣讓琦莉感到難以理解。


    擦身而過時,琦莉不經意地瞄了一眼,自然而然與少年的視線相互交會。


    她直盯著對方往前走,直到迴頭的角度到了極限時才停下腳步。


    頓時莫名凍結的空氣中,琦莉就這麽保持著迴過頭的姿勢與少年相互凝視。


    「……琦莉?」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


    琦莉嚇得眺起來、轉過身,說不出半句話,她抬頭望著對方的臉……抬頭?對方雖然不高,但是卻比自己還高。從斜上方俯視自己的是一對深綠色瞳眸,還有淡褐色的柔軟頭發,端正的眼鼻輪廓——


    「尤利……?」


    琦莉茫然低語了一聲。少年的臉上閃著光輝,表情頓時宛如孩童一般,外表的年齡一口氣減少了兩三歲。


    「果然是琦莉!」


    少年笑容滿麵敞開雙手走過來,當他正要環抱琦莉的肩膀時驟然停下。對於身後訝異得皺緊眉頭的士兵們,少年掩飾了自己的態度,壓低聲調再次低聲說:


    「太棒了,琦莉,真的是妳。」


    「真的是尤利嗎?因為之前……」


    琦莉仍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抬頭仰望少年,和記憶中那兩年前的臉孔相互對照。因為之前的身高並沒有那麽高啊……當時的琦莉比對方略高一些。不僅如此,連聲音也比以前低沉,有種奇怪的感覺。不過說話方式和表情,的確是當時那個調皮的尤利烏斯。


    「琦莉妳變嘍!」


    尤利烏斯有點羞赧地說。他的視線往周圍瞄了一眼,「那麽,等一會兒再好好聊。」說完又板起臉孔(他這麽一做,成熟的模樣與神學生的製服才相稱)。


    尤利烏斯略彎下腰、湊近琦莉的耳際,聲音比剛才壓得更低。、


    「妳是怎麽知道的?」


    「什麽?」


    「見到琦莉茫然迴問,眼前的尤利烏斯也詫異地不斷眨著那對深綠色的眼睛。


    「咦?妳不是知道才到這裏來的嗎?害我白擔心一場。」


    「什麽事?」


    「我是說……那家夥在這裏的事。」


    「……誰?」


    琦莉再次反問後才恍然大悟,尤利烏斯指的是誰。盡管明白了,琦莉剎時之間並沒有任何反應,她直盯著斜上方尤利烏斯的臉,全身僵住無法動彈。


    「傷勢還非常嚴重哦!真的要見他嗎?沒關係嗎?」


    「沒關係,讓我見他。」


    表情嚴肅的琦莉毅然點頭。尤利烏斯以眼神向獨囚房的守衛示意,守衛拿出一長串鑰匙打開門鎖。


    琦莉從多人牢房區的最深處走下極陡的階梯,被尤利烏斯引領至一整排裝設著鐵格子小窗的細長牢房門區域。腳下應該就是下水道,原本就已經寒氣逼人了,但這裏沉澱著更緊貼皮膚的濕氣。而且踏在地麵上的腳步聲也與樓上有著微妙的差異,宛如敲擊著中空的鍾一般,足音微弱地胡亂反射,在走道的牆壁間迴響。


    走道一角放了一張鐵桌和鐵椅。桌子上放著日誌、生鏽的茶壺和簡易的小爐,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個掛著


    深灰色外套的大衣架,那裏應該就是守衛的待命之處。在這種環境下終日僅看守一個人,著實是一件幾乎要令人發狂的差事。


    守衛打開門閂,透過小窗往內探看後緩緩推開門,開啟了可供一人通過的縫隙。接著在尤利烏斯的耳邊說了什麽。「這樣啊。」尤利烏斯隻簡短迴應了一句後轉頭望著琦莉。


    「來得正是時候,他現在的模樣可能沒那麽可怖了,妳再稍微等一下。」


    尤利烏斯見到一頭霧水的琦莉頷首後,獨自走進開啟的門縫內。隔著門傳來小聲的交談。


    琦莉下意識摸索大衣的口袋,然後緊緊握住指尖觸及之物。


    心髒的鼓動越來越急速。琦莉咽了咽口水,將近逼喉頭的悸動抑止下來。


    「琦莉。」


    感覺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事實上應該不到十秒。進來吧!尤利烏斯隻從門縫探出一張臉,以眼神示意。


    琦莉的手就這麽插在口袋中,踩著僵硬的步伐朝門走去。她一跨過門坎便停下腳步,以極度不安的目光徐徐環視房內。


    這是間垂著一盞燈泡,發出微弱光芒朦朧映照的潮濕小房間。


    最初映入琦莉視野的,是一名穿著典雅黑服的中年女性。福態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微微對琦莉打了聲招唿,正收拾著散落在一旁的肮髒衣物、繃帶和水桶等物。


    (……?)


    沒料到會有一名先到的訪客,這讓琦莉原本緊繃的情緒頓時消失。此時,琦莉越過讓出空間往一旁挪動的婦人身軀,看見了另一個人影。


    那是一名虛脫地背倚著粗糙水泥牆壁,癱坐地上的瘦高青年。狹窄的空間擠進了三名外人,對方卻對周圍的狀況毫不關心,低垂的眼睛渙散地凝視著地麵。


    青年似乎剛被換上幹淨的衣物,外表看起來相當幹淨。不過,從沒扣上的襯衫胸口與袖口,到處都可以看見殘留著潰爛的傷痕,而且較之前更加瘦削,鎖骨和手的骨頭清晰可見。


    「喂。」


    聽見尤利烏斯無力的叫喚,青年才露出真是麻煩的表情,抬起剛梳洗完、仍舊濕漉漉的紅銅色頭顱。


    見到對方臉孔的瞬間,琦莉的心髒猛然一震。


    大塊的紗布分別緊密覆蓋住右臉頰和右眼,並且以膠帶固定。混濁的黃色燈泡下,隻有雪白的紗布諷刺似的顯得異常潔淨,更加突顯出殘留在青年臉上的悲慘傷痕和獨囚房的荒涼景象。


    插圖080


    琦莉忍不住移開目光,在口袋中緊緊地握拳。


    「……哈……維……?」


    她顫抖的低喚。那個睽違許久的人就近在咫尺,琦莉竟然僵硬得無法好好唿喚對方的名字。


    青年聽見唿喚,視線慢慢轉向琦莉。可能是看不清楚吧?那隻殘存的紅銅色眼睛像是要仔細端詳般微微瞇起。過了片晌——


    對方直接詫異地蹙緊眉頭。


    「……妳是誰?」


    這是對方首次開口。


    空氣頓時凍結。「……當然是琦莉啊!」尤利烏斯在全身僵住的琦莉身旁重重歎了一口氣,插嘴說道。


    「琦……」


    低語著轉向尤利烏斯的青年,像是要再次仔細確認般凝視著琦莉的臉。過了數秒,他終於認出來了。


    「妳來這裏做……」


    對方的話還來不及說完,琦莉就反射地舉起口袋中緊握的右手,將手中的東西直接往對方的臉部丟擲過去。皺巴巴紙片裹住的打火機打在紗布上,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響,正中右眼。琦莉瞬間感到後悔,但也隻是一點點的後悔而已。


    「什麽做什麽,我、我有多麽……」


    不行,再也無法克製住淚水了……!


    腦中一浮現這念頭,琦莉立即一百八十度轉身,奔出獨囚房。


    「等——」


    背後的製止聲突然中止,接著聽見砰的一聲,像是水桶還是什麽東西打翻的聲音;還有某物倒在地上的聲響,以及「好痛!」的叫聲全交織在一起。琦莉一概漠視,也不管站在外麵的守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就直接穿過對方身旁,一口氣奔出走道,全速衝上階梯。


    §


    那一瞬間正想起身追趕,雙腳卻一陣踉艙、踢翻水桶,整個人被絆倒之後也忘了站起來,就這麽趴在地麵,注意力集中於臉頰貼著的潮濕水泥地觸感和隱約聽見的水聲。


    透過貼在臉頰上的紗布,潮濕的冷空氣有如微生物般緩緩滲入傷口。缺了一半的視野中模糊映著的景象是,已經熟悉到連水漬那麽細微的部分都能夠清楚浮現腦海,每天早已看膩了的簡陋水泥牆壁和天花板。


    這時生鏽的鐵門發出嘰的磨擦聲。微微拾起眼睛,僅開啟約三十公分的門縫(這裏的守衛總是非常畏懼地,隻願意開啟這麽大的縫隙。萬一有什麽狀況,他似乎會將前來會麵的人丟在裏麵,旋即關上門的樣子)出現了穿著神官服的少年身影。


    少年追著衝出去的少女,而剩下的兩人也跟著離去:不過似乎隻有少年再度折返。


    「……琦莉呢?」


    哈維仍躺在地上,直盯著少年低聲詢問。


    「盡天我會帶她迴去。」


    「再讓我見她一麵。」


    「今天不行。就算我有多麽大的權勢,這麽頻繁帶麵會者進出,別人也會起疑。」


    「我管你什麽權勢。」


    哈維說完,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這是在遷怒,他咂了一下舌陷入沉默。尤利烏斯歎了一口氣,背倚在身後的門上。


    兩人頓時靜默不語。並非忍受不了沉默,隻是想趕快提出問題、終結如此無聊的氣氛,於是哈維率先開口:


    「是你叫她來的嗎?」


    「怎麽可能,你最後不是沒有說出琦莉在什麽地方嗎?是琦莉自己找到這裏來的。她被卷入貧民窟內的騷動而關進拘留所,身心承受了極大的恐懼。沒想到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反應竟然是那樣?你還記得自己剛剛為什麽說那種話嗎?」


    「……」無法反駁對方,這也讓哈維的內心感到相當不舒坦。為什麽得聽這種小毛頭訓斥?


    「你好好冷靜一下腦袋。」


    「囉嗦死了,我現在很冷靜。」


    哈維不悅地響應,臉撇向一旁,然後將額頭貼在冷冽的地麵上。


    即使如此指責,那也是因為琦莉違反規則啊!不但突然來到這裏,整個人的感覺也有些不同的變化,變得像大人一般,照常理來說怎麽會認得出啊!


    哈維抬頭,斜眼瞪著身穿神宮服站在門口的尤利烏斯。連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都長這麽大了,還可以神氣地說教。所以隻要稍微想象一下,應該就知道琦莉也必定成長了不少啊!哈維自嘲著,隻是自己從未運用過那麽一點點的想象力。


    「那麽,我也要走了。」


    尤利烏斯說著便離開倚著的門,探看小窗對守衛示意,但似乎又想起什麽似的微微轉過身。


    「我看明天約琦莉到處去遊覽吧,畢竟我們兩人睽違那麽久才重逢。從城牆的長廊上可以眺望整個城鎮,夜景相當漂亮哦。」


    聽見尤利烏斯明顯炫耀的語氣,哈維湧上一股真想殺了對方的念頭,他的意圖直接顯露在態度上,惡狠狠地瞪著尤利烏斯。盡管尤利烏斯看起來顯得有些畏縮,但仍不服輸地露出勝利自滿的微笑。


    ……果然還是以前那個小鬼。哈維覺得愚蠢至極,於是移開視線,毫不在意地說:


    「隨便你。」


    「我真的要約琦莉哦,你可別後悔現在所說的話哦。」


    「才不——會。」


    或許是因為哈維差強人意的反應令尤利烏斯也失去了對抗的意識,他隻是不滿地歎


    了一口氣、轉過身。守衛從外打開門閂,依舊將門開啟成僅供一個人通過的縫隙。


    「尤利烏斯。」


    哈維想起什麽似地唿喚正要走出豐房的少年,跨過門坎的尤利烏靳停下腳步、再次迴頭。


    「什麽事啊?」


    「……為什麽要救我?」


    這是上次原本想問,後來說「下次再說」而一直拖到現在的問題。尤利烏斯僅思考了片刻,以認真的表情迴答。


    「因為我一直想和不死人聊聊。」


    「說謊。」隻是這樣?


    「我沒有說謊。」尤利烏斯以斷然的語氣否認,或許是顧忌站在門外的守衛,他壓低音量繼續說:「教會告訴我們:不死人是一種違反天意、不祥的兇暴怪物。但你卻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溝通,和普通人類沒有兩樣;雖然你好像不想和我交談的樣子。我真的無法了解,一發現不死人就得視為猛獸,捉捕殺害的理由。」


    「哈,原來你是個異端分子,你的父母可是會很傷心的哦。」


    「如果我好好和父親溝通,他一定能夠理解的。」


    「你太天真了!倘若隻憑小毛頭的一句話就能改變教會,那麽這個世界就非常,幸福了。」


    剛好可以報方才在言詞上敗陣的仇,哈維輕蔑地說。尤利烏斯一臉失落地緊閉雙唇。


    「……話先說在前麵,即使你的傷勢已經恢複,別以為我就會無條件釋放你。你是我的囚犯,所以你的生命可是操控在我的手中哦。」


    尤利烏斯的態度驟然變得妄尊自大,最後隻丟下一句:「我會再來。」就真的走出了牢房。


    傳來和開門時相同的磨擦聲之後,門關了起來。一如往常栓上門閂,然後對一個不需視為珍貴之物、慎重對待的東西依序上了四道鎖。直到最近,這個上鎖的聲音讓哈維習慣到迴想起住在南海洛的公寓時,大門似乎也有四道鎖的樣子。


    應該是守衛送尤利烏斯離去吧?兩種不同的足音在通道的牆壁問迴蕩著逐漸遠去。一感覺他們離去,懶得唿吸的疲憊感一口氣湧了上來。


    「哈……」


    哈維像是喘氣般唿著氣,半邊臉頰貼在地麵上一動也不動,他將意識集中在體內流動的血液上,追隨著從「核」輸送出去的血液流動。能夠練就如此巧妙的技藝,是在雖擁有意識卻無法行動,隻能躺著無聊度日的這幾個月內習得的事。


    總覺得隻要保持不動,似乎真的就能夠聽見蘊含修複粒子的血液緩緩流遍全身的聲音,身體也舒坦許多。


    為了修複損傷的地方,「核」幾乎傾注入了所有的能量,因而沒有多餘的能源來維持日常的生理活動和身體機能——關於這一點,也是哈維在躺著的這段期間內隱約掌握到的狀況。「核」的機能已經變得如此低下了嗎?如果足以前,這樣的傷勢絕不可能拖到現在還無法複原。


    會造成這種結果,全是在南海洛的宇宙飛船遺跡中,「核」發生了龜裂所致。


    籠罩著昏暗光線的視野前端,可以看見自己伏在地上的雙手。逃離首都時,右手的義肢嚴重損毀,現在完全無法動彈……無法動彈這種說法或許有語病。自從在南海洛事件中被硬生生扯斷後,雖然外表的傷勢已經痊愈,表麵上再度連接,然而並不像從前那樣連神經都融合為一體,當然也無法再依照自己的意識而行動了。


    盡管如此,義肢幾乎可以全盤理解哈維的意思而自主行動,因此沒有任何不便之處,比自己原來的手還更靈巧。


    離開南海洛前往首都的旅途中,它總是以一名(一隻?)同行者的身分無時無刻協助哈維。


    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那個依附在右手上的靈魂了。


    「喂……」


    哈維試著唿喚,扭曲得慘不忍睹的金屬骨架發出微弱的馬達聲,但是沒有任何反應。彷佛原本就是一隻平凡無奇的義肢,從未自主行動過。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混蛋,為什麽隨便就壞掉啊……)


    伴隨著無理的埋怨,哈維內心歎了一口氣將情感壓抑下來,意識從右手移至自身的左手上。


    哈維一使力,稍微間隔了片刻,命令才傳遞至指尖的神經、僵硬地握住拳頭。然而幾乎沒有握力,應該說是忘了使力的方法。


    隻是抓住掉在眼前的打火機和宛如垃圾般的紙片,並且拉向自己的這個動作,就花費了他好此一力氣。


    (這是我的東西嗎……)


    哈維盯著打火機沉思。那是到處隨手可得的量產品,所以不能肯定是自己的東西,但也無法否定說不是自己的東西。然而不管答案為何,那都是個不值得去宣示所有權的物品。


    打開以為是垃圾的紙片後,上麵是相當眼熟的筆跡。那是哈維自己寫的,因此會覺得熟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那是隻花兩秒草草書寫後交給情報站的便箋,他試著重新閱讀一遍,迴憶起當切聽寫的內容。


    (……我在做什麽啊?)


    哈維現在才想起來對琦莉所說的失禮言詞,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訝異。琦莉無疑是因為這張便箋才找到這裏來,但自己方才思考迴路發生短路,幾乎是脊髓反射地脫口而出。


    「這應該是我的……」


    哈維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左拳開張握拳了好幾次。由於有一段時間完全不動的關係,身體變得相當遲鈍,有種不是自己身體的異樣感。不過稍微動了動之後,感覺逐漸恢複,也找迴使力的方法。為了能夠達到活動的狀態,哈維覺得原本維持的低體溫開始上升了。


    似乎是守衛迴來了,緊閉的門那一頭有了動靜。鐵椅嘎嘎作響,然後是坐在桌子前的一舉一動,這些動作和聲響清楚地映在哈維腦中。


    他就這麽躺在地上瞪著門,這次用力握緊左手。


    或許剛好可以用來練習……


    §


    「請喝。」


    薄陶器的茶杯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放在鋪著色調沉穩桌巾的餐桌上。琦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注視著杯子,七分滿的焦褐色液體適切地注入杯中,溫暖的熱氣和甘甜的氣息冉冉飄升。


    「喝了身體會暖和些哦,還是妳不敢吃巧克力類的東西?」


    「不,我喜歡。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琦莉道謝後以雙手捧起杯子,感受到一股因杯子過於漂亮而擔心打破的壓力。


    「不好意思,承蒙您照顧了,我明天就會離開。」


    「別這麽客氣,妳待在我家一點都無所謂的,因為妳是我們少爺最重要的朋友。」


    雖然是事後才想起,但琦莉對這一位以溫和語氣說話的女性有點印象。對方就是第一次遇見尤利烏斯時,當橫渡「砂之海」的砂船要離開港口,穿著女仆服站在碼頭揮舞手帕送行的婦人。


    婦人過去是尤利烏斯的奶媽,由於擔任的職務已經結束,因此迴到位於「門之鎮」住宅區的老家。尤利烏斯待在「門之鎮」時幾乎都會住在這裏,因此在尤利烏斯的安排下,琦莉今晚得以借住於此。


    「深受尤……尤利烏斯、少爺的幫忙。而哈維的事,也不知該如何、致上最深、的謝意……」


    一見到琦莉不斷用些生澀的用字遣詞,以求助的眼神望著兩手間的杯子,婦人小聲笑說:「妳按照平常的說話方式就可以了哦。」這樣的確比較輕鬆。


    琦莉的唇貼向杯緣,拾眼窺視坐在桌子斜前方正削著水果的婦人。


    婦人在尤利烏斯的指示下,約每周一次前往拘留所照料哈維的日常生活。雖說是丟著不管也死不了的不死人,但據說之前也是以最低程度的身體機能在運作,而且最近情況更加嚴重,幾乎是陷入植物人的狀態,完全無法處理自


    己的事。


    「請問,妳和教會有著深切的關係吧……」


    既然如此,為何會那麽親切地去照料一名不死人呢?琦莉不敢直接了當開口,於是采取迂迴的方式詢問,婦人似乎洞悉了琦莉的意圖,目光盯著握住水果刀的手,微笑地開始說明:


    「我隻是遵從少爺的指示行事而已,不過問其它細節也不多嘴,我認為少爺應該有他自己的考量。雖然他以前相當調皮捂蛋,我總是會念他幾句。」婦人的笑容中帶著些許苦笑,但她說完又恢複那溫柔且有些自豪的笑容。


    「不過,前年冬天他獨自前往南海洛,迴來後突然開始發憤用功,進入神學院的高等部後,就一直擔任主席哦。」


    「真的是相當優秀呢,尤利烏斯、少爺……」


    琦莉又用著有點怪異的語氣響應,同時再次迴憶起傍晚在拘留所與尤利烏斯重逢的事。在船上遇見尤利烏斯時,總是跟在一旁的母親亡靈已經不見了。想必是認為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麵而放心了吧……


    「雖然很優秀,但他似乎都沒有同年齡的朋友,我非常替他擔心哦。有妳這麽可愛的朋友,我總算安心了。」


    「嗚……」


    琦莉不知該如何反應,害羞加上深深的愧疚,讓她的眼神不安地遊移。在南海洛港從尤利烏斯身邊逃離後已近兩年,琦莉幾乎都已經將他還忘了。然而尤利烏斯卻仍將她視為朋友,而且明知萬一事情敗露有可能會受到懲罰,但還是幫忙藏匿哈維。


    這一切實在是感激不盡。


    琦莉喝了一口巧克力,久違的甜味顯得特別可口,讓人心情愉悅。同時她也發現,原來自己最終還是適合甜巧克力,隻是個長不大的小孩這件諷刺的事實。


    不管是母親還活著時、與祖母共同生活時;或是在寄宿學校時、與哈維一起旅行時,還有和收音機及貝亞托莉克絲生活的一年半,自己總是被人守護著。下士就不必說了,貝亞托莉克絲雖然經常將抱怨掛在嘴上,但也一直守在身邊。


    稍微思考一下即可明白,他們是不願讓自己受到傷害才會有所顧忌,但自己竟然因為一時的不信任,就像小孩子一樣鬧起別扭、棄他們兩人不顧。


    他們非常擔心吧?不過,憤怒應當更勝於擔憂。


    哈維應該也很生氣……


    (想必很痛,他當時的臉色難看極了……)


    覆在哈維臉頰上那刺眼的雪白紗布,還有紗布下的傷痕,仍深深烙印在視網膜上。自己竟然狠心地將打火機往傷勢那麽嚴重的臉頰丟去!現在仔細迴想,這好像是第一次對哈維丟擲東西。記得最後看到哈維,是一臉錯愕呆住不動的模樣。


    (可是這全都要怪哈維不對……)


    琦莉在心中夾雜著辯解低喃。因為明明好不容易才重逢,他那個反應實在是太過分了。當自己被告知他有可能已經死亡時,是那麽的擔心。


    ……不過,曆經了千辛萬苦的重逢,還沒有好好地交談,自己卻結束對話衝了出來。


    究竟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的啊?不但丟下大家,還和哈維吵架。


    好像至今為止有所關聯的一切全被驟然斬斷,自己成了孤獨一人,而這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妳累了吧?去泡個澡,早一點上床休息。明天再去他那裏一趟吧!」見到琦莉低著頭沉默不語,婦人停下削水果的手溫柔說道。


    「嗯……」


    琦莉盯著巧克力緊閉雙唇。即使到了明天,自己究竟該用什麽臉去見哈維呢?不僅沒有自信能夠冷靜交談,或許哈維也很生氣。


    「剛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


    「……妳是指哈維嗎?」


    琦莉抬起頭,訝然注視著以清晰且溫和語氣說話的婦人。婦人點點頭,然後皺起眉,流露出些許困擾的表情繼續說:


    「當然,不僅是我原本就認為不死人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更何況他受了那麽嚴重的傷、還失去了一隻眼睛這些因素。剛開始的時候我因為恐懼而不敢正視他。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總用那殘存的一隻眼睛瞪著某處,露出兇狠的表情……」


    這段話令琦莉感到有些意外。在琦莉的印象中,哈維平常幾乎不會散發出恐怖的氛圍,絕大部分都是流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不過,上個星期終於和他稍微交談了一下……那天和往常一樣,幫他處理傷口並換上幹淨的衣物,當我要離去時,他對我說謝謝妳的照顧,雖然聲音非常小。」


    婦人最後莞爾一笑,結束了這個話題。


    琦莉凝視著婦人沉默了數秒,接著突然九十度垂下頭,趁淚水尚未落下時,以最低限度的字句肯定迴應。


    「……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


    §


    獨囚房裏驟然傳來巨大響聲,守衛的心髒和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上彈起五公分。


    守衛送走尤利烏斯少爺後,迴來繼續看守獨囚房,雖然離深夜的交班還有一段時間,但由於無事可做,於是坐在桌子前紀錄交接的日誌。


    雖說是日誌,那也僅是書寫一些可以向上級報告,內容無關緊要的必要形式。隻有少數人知道這個獨囚房內收容囚犯的真實身分——包括囚犯擔保人的尤利烏斯少爺、少爺的女仆、幾名少爺差遣將囚犯運送至此的部下,以及用少爺的零用錢加薪為條件要求保守秘密,在這裏擔任看守職務的守衛,也就是自己。


    與其說是負責看守不讓囚犯逃走,倒不如說是注意不讓其它人隨便進出的意味來得更重。


    (怎麽一迴事……?)


    守衛放下紀錄日誌的筆,僵硬地轉過頭,望著發出聲音的那扇門。隻傳來一聲巨響,之後又恢複往常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靜。


    去看看是怎麽一迴事吧?守衛從椅子上站起身,但維持著那個姿勢遲疑著。


    對方剛送到這裏時,還是一具隱約發出腐敗氣味,慘不忍睹的半死屍。除了少爺那每星期一次來這裏照料對方的女仆外,隻供給飲水。可是對方不但沒有死亡還逐漸康複,現在的狀態何時會逞兇都不足為奇。那根本不是人類!


    不過,深受尤利烏斯少爺的信賴而被委派看守,萬一囚犯發生了什麽事情,自己也無顏麵對少爺……


    雖然也有一部分的同事認為,少年隻是因為家世的庇蔭而感到不以為然,但包括自己在內,大多數的同事並不是那麽討厭那名少年。對方的確是首都超級特權階級家族的子弟,也活用這個特權在此藏匿不可曝光的囚犯,然而他並不會因此擾亂守衛們的工作。一般權貴者的名門子弟,大部分應該都是擁有難以管束的暴君資質的小孩。或許這種形容相當怪異,但那名少年算是一位極富良心的暴君。


    (啊——可惡,這全是為了少爺……)


    守衛在內心祈禱著可別發生什麽事,無奈地有了覺悟。


    他的視線直盯著門,用手探尋一陣後拔起掛在腰際的警棍,然後弓著身體、小心翼翼不發出半點腳步聲走向門。他的右手舉起警棍,臉湊近小窗的鐵欄偷偷往內采看——


    鏘!


    瞬間,從鐵欄的間隙驟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守衛的手腕。


    「哇——」


    他轉身逃離,卻被那隻手勾住脖子拉了迴去。對方的手和自己被抓住的手不自然地交纏在一起,呈現緊箍喉嚨的姿勢。


    「放、放……」


    「別出聲。」


    壓在小窗上的腦袋後方傳來低沉的聲音。「嗚,呃……」守衛想開口說話,但喉頭被手臂緊緊扣住,隻能斷斷續續地唿吸。


    「開門。」


    相當清楚的命令語氣。吐向後腦杓的唿吸聲聽起來宛如犬隻的低鳴。


    守衛


    的內心因為不知何時會被啃咬的恐懼而顫抖著,但仍竭盡勇氣,勉強將被固定住的脖子往旁邊一撇,表現出抵抗的意圖。雖然握住警棍的右手腕被抓住,但另一隻手可以自由活動,而對方卻隻有一隻手。


    試著用可以自由活動的那隻手將對方的手剝離,卻出乎意外地一動也不動。


    自己的體格明顯占了上風,腕力絕不可能輸給那隻骨頭和血管清晰可見,瘦得可以鑽過鐵欄間隙的手。然而不管如何使盡力氣,對方的手仍然緊緊箍住。


    「呃……」


    「開門,我可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殺了你。」


    隨著再次響起的命令聲,對方箍住喉嚨的手更加使力。啪!守衛聽見對方的手發出了奇妙的聲響,但內心早已被恐懼占滿、無法深入思考,他慌慌張張地用左手搜尋掛在腰際的鑰匙,然後反手打開門鎖。


    因為手在探尋鑰匙孔的位置時顫抖著,使得鑰匙一直難以插入鑰匙孔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喉嚨上的手更加緊箍、唿吸越發困難;猶如狂犬在身後壓抑住低鳴般的沉重肅殺之氣,構成了另一股無形的壓力。


    會被咬死……!


    守衛祈求著神的庇佑,拚命繼續手中的動作。就在快要達到頸骨被折斷或是窒息的臨界前,終於成功將四個鎖開啟(為什麽設了四個鎖,真是添麻煩),拉開門閂墜落地上。


    環住頸部的腕力頓時減弱,當守衛正感到得救而鬆了一口氣時,對方再度使力將他的後腦杓朝小窗的鐵欄猛烈一撞。


    守衛一陣暈眩之際,被他從開啟的門口處拖進獨囚房,朝內一丟;而犯人隨即從門縫鑽出,在外栓起門閂。


    「糟了……」


    搖著隱隱刺痛的頭部,守衛匆忙站起身,臉貼在小窗上隔著鐵欄的間隙仔細端詳。「咦?」沒有聽見遠離的腳步聲,走道上卻不見犯人的身影。


    「瞬間還以為對方化為狐狸了,視線往下一看,原來隻是趴在門的正下方。不過對方迅速爬起,腳步略微踉艙地往階梯走去,中途抓起掛在牆壁上的外套。


    「等、等一下!」


    一股涼意頓時衝向腦門。「喂,來人啊!趕快來人啊!」守衛雙手抓住小窗的鐵欄,嘎啦嘎拉搖晃著牢房門唿救,聲音可以傳達到的範圍內當然沒有其它人。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尤利烏斯少爺才會判斷和其它充滿隱憂的場所比起來,這裏才是藏匿那個犯人最安全的地方。


    怎、怎、怎麽辦?可能會被減薪,視情況也有可能被解雇,最嚴重或許會被教會放逐——


    「來人啊……」


    絕望的心情讓他胡亂搖晃著牢房門。就在此時,他感覺門閂的橫杆似乎微微挪動了。對方可能也相當心急,因此門閂僅栓上一半,並沒有牢牢固定。


    守衛趕緊更激烈地搖晃著門;穿過左右門栓的橫杆,數公分數公分地慢慢移動。不一會兒,橫杆從一側的門栓脫落,砰地一聲斜斜墜落地麵。


    守衛不容間發地撞開門,朝走道飛奔而出,他不加思索奔至牆上的警報器前按下警鈴。在刺耳狂鳴的鈴聲為背景音樂下,一把抓起電話,從上方監控室傳來同事那不疾不徐的聲音。


    『啊——怎麽了?我正在吃飯——』


    「現在不是悠哉吃飯的時候!他脫逃了!脫逃了!還有,我一直告訴過你,要先將飯送到這裏來啊!」


    守衛焦急地怒吼完,便將話筒往牆壁一摔,抓起隨身手電筒,前往追捕犯人。


    他穿過走道抵達通往多人牢房區的階梯,怱然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階梯上方的黑暗。在階梯轉角平台的牆壁上方,有一扇映著正方形藍灰色夜空的采光用窗戶。以那名囚犯的身材來說,似乎剛好可以穿過。,然而以常識判斷,不可能爬上那麽高的地方。


    視線往腳邊看去,在燈泡散發出的昏暗光線照耀下,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滲透在地麵上。眼睛搜尋著地麵,階梯正前方有一個作為排水用,約四、五十公分見方的排水口,欄狀的鐵蓋呈現微妙的歪斜。


    後悔應該和同事會合後再一起來,但已經太遲了。守衛拿著隨身手電筒,以圓形燈光戒慎恐懼地照亮前方,在漆黑的下水道中快步前進。每踏出一步,鞋底就像是被吸附在潮濕的地麵般,不但有夾帶著濕氣的冷冽空氣,還有緩慢的水流聲,這裏完全集結了所有恐怖的狀況。


    不僅如此,那名有如野犬般的犯人也不知何時會從黑暗中奔出,緊咬自己的喉頭。


    (啊——事情怎麽會演變成這樣?神啊,我到底是做了什麽……)


    守衛對著上天感歎陷入悲慘狀態的不聿。


    除了讓囚犯脫逃,突然按下警鈴也是一大失策。萬一事情鬧大,暴露了那名囚犯的真正身分,不僅會讓尤利烏斯少爺的立場難為,連自己都有可能被解雇,也有可能真的被砍頭……啊,要不是被特別津貼誘惑,就不會多事接下這份工作。人類果然不能有過多的貪念,隻要喜樂虔誠地懷抱信仰過活就好。沒錯!


    這時,鞋尖觸碰到冷冽的水。拿起手電筒照亮一看,黑色的水麵正在往前跨出的鞋尖處緩緩蠢動著。


    河岸的通道在中途突然中止,垂直往下陷落。


    「哇,真是危險啊……」


    他心中一驚趕緊收迴腳,擦拭著湧出的冷汗。


    咕……


    背後傳來像是喉嚨鼓動般的低鳴——


    守衛轉過頭的剎那,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修長身影伸出了長手。還來不及發出悲鳴,那張開的五指就掐住廠喉頭,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體驗到,聽見自己脖子被折斷的稀有聲音。


    §


    「『教堂』同花,如何!」


    「」巡洋艦』和『武器』的葫蘆。」


    哇啊!尤利烏斯歎了一聲,往桌上丟去紙牌,仰天倒下似地背部重重往沙發一靠。


    「又輸了,真沒想到琦莉那麽擅長玩牌。」


    琦莉坐在斜前方的沙發,帶著不知如何迴應的苦笑集中紙牌:「沒有你說的那麽擅長啦。」


    琦莉接受了婦人的好意,借用浴室盥洗後,全身一暖和便湧上了睡意。當她打算就寢時,尤利烏斯正巧返家,於是兩人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玩著紙牌,閑聊過往。


    琦莉也提及兩人自南海洛港口分開後所發生的事情。包括煤礦鎮的「巴茲&蘇西咖啡屋」,還有住在南海洛東部時的事,在可以說的範圍下全都告訴了尤利烏斯。不過除了收音機下士以及哈維之外,另一名不死人貝亞托莉克絲是無法啟齒的事。


    至於尤利烏斯,他在南海洛待了一陣子後迴到首都,目前就讀於神學院的高等科。


    最令琦莉驚訝的是,原本以為自己至少較尤利烏斯年長兩三歲,閑聊之下才知道兩人僅相差一個年級。此外,尤利烏斯的家世也超乎想象的顯赫。


    尤利烏斯的祖父是教會最高機構長老教會的重要人物,父親也是教會治安部的副領導者——亦即統帥整個星球教會兵支部組織的副首領。說誇張一點,尤利烏斯以父親的威名為後盾,就可以在整個惑星的教會兵支部自由進出、恣意行動。


    長老會是由被稱為聖人子孫的十一位高階聖職者組成,其下有管轄教會兵的治安部和統領神宮的講道部等各種組織。是否真的存在「十一聖者」,琦莉感到存疑,但無論如何,尤利烏斯的家族是列入整個星球前十一名的望族,那麽尤利烏斯未來也有可能成為長老會的一員。


    當琦莉聽到這些話時,以仿佛見到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神情,凝視著尤利烏斯的臉。「尤利就像是一名貴族王子呢。」琦莉這麽一說(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個星球都從未有過貴族,貴族的故事應該是遠古時從母星傳來的)尤利烏斯不禁一臉喜孜孜。


    「如果成為我的新娘,那就是貴族的公主嘍!」


    「那一定是位非常漂亮的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到琦莉一臉茫然,尤利烏斯不知何故笑得有點僵,他歎了一口氣說:「算了……」


    尤利烏斯要求再一分高下,雖然濃濃的睡意侵襲著琦莉,但她仍將紙牌聚集起來開始洗牌。就在這個時候,起居室的門口出現婦人的身影。


    「啊,你們好像玩得很開心。」


    婦人看著兩人微微一笑,然後以眼神對著尤利烏斯示意。


    「少爺,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守衛室打電話來。」


    「這個時候?」


    尤利烏斯皺著眉從沙發站起,說了一聲:「我馬上迴來。」後便定出起居室。


    婦人也跟著尤利烏斯一同離去,留下琦莉獨自一人。琦莉毫無意義的繼續洗著牌,隨意瀏覽整個房間。


    房間內擺設的沙發、窗簾、矮桌還有櫃子等,雖不華麗但每件看起來都是質量極佳的家具。或許無法與尤利烏斯家相比,不過這個家應該也屬於上流階級家族。據說很多住在「門之鎮」住宅區內的人,都是首都望族的旁係或代代於首都擔任仆役的家族。雖然是毫無幫助的事情,但琦莉仍不禁思考:同是擁有一樣信仰的人,那些淪落為難民的朝聖者卻棲身在貧民窟的下水道遺跡內,為何雙方在生活上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呢?


    琦莉屈膝坐在沙發上,環抱著雙膝。


    明天該怎麽辦……


    「琦莉!」


    當琦莉的情緒鬆懈時,尤利烏斯突然返迴。她趕緊放下雙腿,端正姿勢後轉過頭,尤利烏斯一臉慘白地站在門口。


    「發生什麽事了?」


    「聽說那家夥逃走了……」


    插圖094


    「欽?」琦莉眨著眼凝視尤利烏斯,尤利烏斯也流露出半茫然若失的表情佇立不動。「……欵?」琦莉又重複低喃一聲,過了片晌才猛然從沙發上跳起。


    「這是怎麽一迴事?逃去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啊,聽說是逃進下水道的樣子……總之,我現在先迴守衛室。」


    「我也一起去!」


    「不行。」


    琦莉幹勁十足地開口,沒想到卻被嚴厲拒絕了。她感到些許錯愕的將話吞了迴去,但仍以懇求的眼神注視尤利烏斯那對深綠色的瞳眸。「……我知道啦。」尤利烏斯投降地歎了口氣說:


    「去拿件外衣,外麵很冷。」


    「我馬上去拿。」


    琦莉點點頭跑出起居室,朝充當自己寢室的二樓客房前進。


    (脫逃了——)


    哈維在做什麽啊,那樣的傷勢……琦莉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不隻是因為一口氣奔上階梯的關係。


    對於自己剛剛瞬間奔出拘留所的莽撞,現在才打從心底感到懊悔不已。都還沒仔細看清楚哈維的臉,也還來不及交談。琦莉心底的某處想:下次過去的時候,隻要重修舊好就沒事了。情緒這才逐漸和緩下來。然而完全無法保證有下次見麵的機會。


    琦莉一奔入寢室,連打開電燈的時間都覺得浪費,於是憑借著窗外射入的微弱街燈一把抓起連帽大衣。當她的手穿進袖子,迅速轉身想離開房間時,啪的一聲,房門被關起。


    接著傳來上鎖的聲音。


    「這……」


    琦莉無法會意事情的狀況,茫然地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接著才迴過神抓住門把,但門把隻是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完全無法轉動。


    「對不起,琦莉。」


    尤利烏斯的聲音隔著房門傳來。琦莉麵無表情的放開阻斷去路的羊形雕刻門把,然後雙手貼在門上拍打著。


    「尤利?怎麽一迴事,開門啊!」


    「對不起,我迴來之前麻煩妳先待在這裏。」


    「不要,帶我一起去啊!為什麽……」


    「現在的事態不太妙,隨著事情的演變,我再怎麽樣也無法繼續包庇那家夥了。不過,無論情況再怎麽糟,我都絕對能夠確保琦莉的安全,所以麻煩妳乖乖聽話。」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這是怎麽一迴事?對哈維做了什麽嗎?」


    「正好相反。」


    琦莉將臉貼在門上質問。迴應她的卻是一點都不適合尤利烏斯,像是要劃清界線般的冷淡聲音。也許是因為尤利烏斯感到不耐煩,亦或是近似絕望。


    「尤利……?」


    「在下水道發現了前去追捕的守衛屍體。他的頸骨折斷了,是被殺死的。」


    「被殺——」


    「現在搜索隊正前往水道,已經下令一發現目標,若有抵抗就格殺勿論。如此一來,不死人的身分敗露也是遲早的問題了。」


    尤利烏斯隻用壓抑住情感的聲音說了這些,帶著說明結束的意味不再出聲。琦莉不禁感到愕然,尤利烏斯似乎對婦人指示了一兩句話後便離開房門前。


    「等……等一下!不會的,不是哈維殺的。」


    琦莉張皇地隔著房門唿喊,自走廊上離去的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來。


    「等一下尤利,喂,讓我一起去!我要去找他問清楚,一定是弄錯了!拜托帶我一起去!」


    琦莉的雙拳捶著房門不斷唿喊,腳步聲卻沒有返迴。「非常抱歉,我待會兒再過來……」或許夾雜了若幹顫抖,婦人留下微弱的聲音,足音也跟著遠離。


    「等……」


    即使走廊似乎已經沒有人了,琦莉仍然緊貼在門上。一會兒,她聽見背後傳來模糊的交談聲。她蹦起身轉過去,往反方向的窗戶奔去。


    隔著玻璃探看外麵,彷佛融入黑夜之中的漆黑卡車正從屋前的馬路駛離。是教會兵的卡車,應該是來接尤利烏斯的。


    琦莉的視線自窗戶挪開,環視整個房間,除了上鎖的房門外,似乎沒有其它可供出入的地方。她再度麵對窗戶,臉貼著玻璃看了看四周的牆壁。下方是一樓的窗簷,雖然有點距離,但隻要攀著窗緣應該可以躍下去。


    打開鎖,一敞開窗戶,北海洛秋天的夜風吹亂了琦莉的發絲。她對尤利烏斯懷抱著深深的歉意,爬上了窗緣。


    恐怕是沒有受到良好的管教,沒有人教她一定得從房門進出房間。


    §


    由於右手無法動彈,於是利用嘴巴打開剛剛購買的煙盒封口,就這麽以嘴唇銜住一根香煙抽出,然後以左手將香煙盒放進口袋中並掏出了打火機。隻有在點煙時才暫時停下了腳步。


    (真的沒有印象呀……)


    哈維將火焰往香煙的前端靠近,邊盯著打火機,內心感到狐疑。那是琦莉丟給他的打火機,縱使再度細看,也沒有印象是自己的東西。


    由於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打火機上,於是他並沒有多想便習慣性地吸了一口煙。但吸到一半時,肺部卻一陣翻騰,猛烈咳了起來。


    哈維待在地下時,理所當然地被迫長期禁煙。如今細想,肺部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吸入煙霧了。或許是頓時氧氣不足,他感到一陣暈眩、全身微微搖晃。


    (糟了……)


    路過的行人紛紛投以詫異的眼神,哈維再度深深低頭將臉藏進大衣的帽子下,快步離開。


    當時瞬間抓起眼前的大衣,連哈維自己都覺得是絕佳的判斷。由於大衣口袋內放著一些零錢,於是便心懷感謝地拿去買了香煙,然後混入夜晚街道的黑暗和人群中,朝住宅區前進。追兵似乎沒有往這個方向追來,老實說,他一點都不期待可以用那麽簡單的手法誘騙成功。然而非常幸運的,那些人似乎正如哈維所希望,誤以為他逃往下水道了。


    或


    許是身體被強迫動作,「核」能量的運作開始從修複傷口轉為日常的活動,因此他一逃出囚房便馬上癱坐著,不過異樣感逐漸消失,現在已經可以正常行動了。


    哈維以帽子遮掩隱隱剌痛的右眼和貼在右臉頰上的醒目紗布,依舊莫名固執地吸了一口毫不美味的香煙,然後又狂咳著快步穿過夜晚街道的一隅。


    順便一提,剛剛因為使用了蠻力,左手的筋肉開始隱隱作痛。


    在過去的戰爭中,不死人會被視為最強壯的士兵是因為,無論在多麽惡劣的狀態下都能迅速再生,因而得以無視肉體的極限勇敢行動,並非原本就擁有超乎常人的身體機能。曾聽過製造不死人時,會盡可能挑選優良屍體這種不難理解的傳言,然而即便屬實,這終究是以常人水平的優劣為論點。


    (可惡,真慢……)


    隻要一使力,疼痛仍從手肘竄流過肩膀。哈維再度領悟到,若未經深思熟慮胡亂行動,再生的速度會進行得相當緩慢。


    現在想想,因破裂的眼球碎片不斷滾動而感到礙事,於是就自行挖出的舉動似乎太莽撞了。以目前的身體狀況,眼球得花上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完全再生。哈維在無法確切掌握住遠近感、習慣以單眼的視野行走之前,一路上曾數度碰撞路過的行人。


    由於之前曾和那名婦人聊過,所以知道大致的地點,因此很快就找到尋找的房子。那是在幽靜的住宅區一角,具備高尚品味卻不會引人反感的屋子。在這附近一帶屬於小而整潔的房子有著白色的牆壁,佇立在藍灰色的夜空下。


    太好了,和想象中的感覺一樣,哈維不禁感到安心,然而他卻做出和這種輕鬆心情完全矛盾的行徑。哈維微微瞄了馬路的左右一眼,確認沒有人後跨上了門往上攀爬。


    他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朝下一躍,落在屋子的前庭。


    「接下來……」


    截至目前都是完全不假思索地行動,但是當他一抵達玄關時,由於並末具體思考過接下來的事,因而停下來。


    如果除了尤利烏斯或那位被他稱為奶媽的婦人外,屋內尚有其它家人,應該不方便直接打照麵吧?況且不管從何處潛入,都無法確切掌握屋內的狀況。縱使這些問題都迎刀而解,順利見到了琦莉——


    (我要對她說什麽……)


    哈維思考了數秒,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之先找到可以潛入之處再說。當他環視四周時,玄關的門突然打開了。


    被切割成長方形的屋內燈光照亮了前院。正想閃躲的哈維卻絆倒了從玄關飛奔而出的女影,當對方快跌倒在地時,他伸手扶住了對方。


    「啊——」


    見到一頭撞進懷裏的婦人抬起頭,認出了自己的臉而想張嘴發出慘叫,哈維倉皇地用左手捂住對方的口。「我沒有要做什麽,琦莉……聽說傍晚來看我的那孩子在這裏。」哈維靠近婦人的耳際,很快地低聲說完。


    婦人僵硬地微微頷首,但馬上睜大雙眼激動地搖著頭。哈維察覺事態有異而將手挪開,對方反倒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抓住他的手。


    「真的非常抱歉,她從房間內消失了!」


    「消失了?」


    「一定是為了找你而前往下水道了。我才離開她的身旁一下而已,該怎麽向尤利烏斯少爺賠罪才好……不,和這個比起來,萬一重要的客人有什麽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得趕快去找她,快一點……」


    「等……我知道了,妳先冷靜。」


    哈維感到棘手地將把妝都哭花,對著自己大喊的婦人拉開。


    「她離開多久?去哪裏了?」


    「應該沒有很久……我不清楚她往哪個方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離開她身旁一下而已,該怎麽向尤利烏斯少爺賠罪才好……」


    「我都說我知道了啊。」對方剛剛已經說過相同的話。「好了,妳趕快進屋裏,我會去找她,不會有事的。」哈維將手置於女子肩膀上,盡可能滿懷誠意地說著,同時在腦海中描繪出街道的地圖,找到了通往下水道的入口。如果琦莉剛離開不久,那麽應該追得上。


    或許情緒多少冷靜下來了,婦人以緊握的手帕擦拭淚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抱歉,我亂了方寸……」


    「沒關係。」


    哈維放開置於婦人肩上的手,輕輕地低頭致意。


    「我才是,給妳添了許多麻煩。」


    哈維說完轉過身,正想離去時感覺背後投射過來的目光,因而又轉過頭,站在玄關前的婦人用那哭腫的臉愣愣望著他。當兩人四目相交,婦人張皇地垂下眼說:「唔,是這樣的,沒想到你和普通人沒兩樣……啊——」哈維不知道那一聲「啊」是什麽意思,對方畏縮地自此沉默不語。


    真不好意思喔,沒想到自己那麽普通。


    哈維困惑的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就這麽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


    「伊魯,已經很晚了,趕快睡。」


    「我還不想睡。」


    男孩以開朗的聲音響應少女。


    貝亞托莉克絲隔著前座後方的小窗瞄了一眼載貨台,悄悄歎了一口氣。少女在載貨台上成堆的貨物之間攤開毛毯作為床鋪,而男孩則興奮地在上頭不斷喧鬧翻滾。


    真是無憂無慮。


    「我說要送那對可憐的年幼姊弟到他們北海洛的親感家,純粹是基於好心才載他們。如果他們落入壞人手中,被奪去身上的財產,然後賣給人口販子,我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吧?」


    「是是,我已經聽膩了。」


    貝亞托莉克絲瞥了一眼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不斷嘮叨的男子,馬虎響應對方。應該所言不假吧?但也有可能是算計著,對方的親感可能是和教會有關的富豪人家,要強迫對方答謝護送兩人的恩情拿點謝禮。或是幸運一點,還可以拉點生意關係,反正自己沒有義務去擔心這種事。


    男子似乎是販賣稀有品和狂熱分子收藏的物品為主,在西貝裏和北海洛之間往來的商人。原來如此,西貝裏或是北海洛的確有許多擁有閑錢購買這種物品的有錢人,然而這種人終究不多。


    他在中途順道去了土魯斯,偶然在紙牌賭場看見坐在同桌,一臉冷靜又相當厲害的黑發女子,因而追上前去搭訕,事情的始末大概就是之前發生的那些事。


    「不過真令人驚訝啊!以那麽怪異,不,是奇特的裝扮遮住臉孔,我還以為是長得多麽醜陋的女人,沒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美女,早知道當時就約妳了。」


    「如果你直一的那麽做,就不隻是用行李箱壓扁你這麽簡單了喔。當時我是有苦衷的。」怪異和奇特,不管怎麽改口不都是相似的意味嗎?


    「什麽苦衷?」


    「這和你無關吧?」


    「大姊姊,為什麽魔女姊姊先走了呢?」


    當貝亞托莉克絲冷淡將臉撇向一旁時,後方蹦出這麽一句天真的聲音。一轉過頭,年幼的男孩從載貨台的小窗探出頭,堆著滿臉笑意。貝亞托莉克絲雖然不喜歡也不討厭,但非常不擅長應付小孩。當她一臉不悅吞吞吐吐之際,身為姊姊的少女從弟弟的腋下一把抱住「伊魯啊!」,將他從小窗旁拉開。


    「我不是說過不能談論那個話題嗎!」


    「就是啊,伊魯。」


    不知為何連商人也以一副兄長的姿態點點頭,透過後照鏡對著小窗,開始煞有其事地講解:


    「形容『土魯斯魔女』有著一頭黑發穿著黑服的女子,那是聚集在當地的土產店商人以目擊鍾樓有幽靈出沒的傳說為藍本,捏造出來的虛構故事。根據更可靠的情報,聽說真正的魔女是金發碧眼的美女。」商人瞄了貝亞托莉克絲一眼。難以推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琦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壁井有可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壁井有可子並收藏琦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