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書中曾經讀過,從前在宇宙的某處,有一顆在地表而非地下滿溢著水源的藍色惑星。遠古之前,那顆惑星的資源全都被使用殆盡,結果和這顆星球一樣,變成了盡是荒野與沙漠的幹涸球體。即使人類未來再度找迴飛往宇宙的技術,應該也無法再發現那顆惑星了。


    琦莉心不在焉地聽著遠處嘩啦嘩啦流下的水聲,腦海中思考著這種事情,凍得睜開了眼睛。


    「嗚……」


    身體整個僵硬,她不靈活地坐起上半身,用來代替毛毯披在身上的大衣自肩上滑落。


    變成黑色灰燼的火堆內,餘火徐徐地冒出煙霧。由幾乎沒有一絲暖意殘留看來,自己應該睡了好幾個小時。


    從被衝上來的漂流物中拖出可以燃燒的木塊與木板,利用雖然被浸濕,但點了幾次仍然可以使用的打火機點燃成為火種後,將打火機內剩餘的汽油也拿來使用,總算做成一個可供取暖的火堆。若沒有這個火堆,或許就會一身濕淋淋地被凍死。


    琦莉低頭望著蓋在自己連帽大衣上的另一件男用大衣,沉思了片刻往四周張望。置於地上的隨身手電筒投射出一個朦朧的光影空間,然而光線越來越微弱。


    在燈光能夠照亮的有限範圍內,僅能見到因濕氣與青苔而顯得光滑的灰色牆壁、湖岸,但無法看穿底部的黑色水麵。不安瞬間侵入琦莉的心中。


    (去哪裏了?)


    感覺夾雜在遠處的瀑布聲與身旁的水流聲中,黑暗的那一頭傳來喀鏘喀鏘的微弱聲響。琦莉直盯著聲音的方向,穿起對著火堆倒放烘烤的靴子。盡管靴子內仍然冰冷且潮濕,但滲入的水已經排幹,腳不會再在靴子內濕滑不穩。


    琦莉抓起手電筒將大衣夾在腋下,沿著牆壁往前走。


    末風幹衣物的重量與不適感緊緊貼附著身體,光是走路就比想象中還耗費體力。拾起那重得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骨頭是否變成鉛塊的手,舉起手電筒,眼前出現蹲在牆緣的背影和紅銅色的後腦杓。


    (哈……)


    當琦莉鬆了一口氣正想開口叫喚時,對方早一步察覺而轉過頭。


    或許是燈光刺眼,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單眼難以看清楚的關係,瞪視般的目光投射而來,琦莉忍不住將聲音吞迴去緊閉雙唇。或許是不該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哈維不發一語地挪開視線,繼續進行他的工作。


    怎麽氣氛又變得莫名其妙了。


    他在做什麽呢?琦莉越過哈維的肩頭,小心翼翼地以手電筒采照,眼前的牆壁有個拱形空洞,水流正湧入他們所在的這個方向。那是類似將兩人衝來這裏的支流,幸運的是,這個支流所處的地勢更低。


    隻要能夠穿過這裏,沿著這個支流往上,似乎便可以脫離目前所處的水道底部。問題是,支流的入口處嵌著和多人牢房相同的鐵柵。


    哈維蹲在鐵柵的下方,拿著一把應該是從擱淺在水邊的垃圾堆中找到,生了鏽的折疊刀之類,磨削嵌著柵欄鐵棒的框溝。如果能夠拆掉一兩根鐵棒,身體稍微擠一下應該就可以穿過。


    「……不會很暗嗎?用這個吧。」


    琦莉冷淡地遞出手電筒。


    「不會,我已經習慣了。」


    哈維淡漠迴應。


    琦莉搜尋接下來的台詞,嘴巴開合了數次後,將手電筒和大衣置於哈維斜後方的地麵,後退幾步屈膝而坐。


    她往周圍望了一眼,附在牆壁上的青苔隱約透出略可緩和漆黑的自發性光芒。確實,即使沒有手電筒也不是完全缺乏亮光的漆黑。抬起下巴仰望上方,朦朧的光帶綿延至又遠又高的頂部。


    琦莉移迴視線,眺望哈維手邊的工作。哈維果然隻使用左手,看起來相當不方便的樣子,但這時他卻沒有半句怨言,意外地努力做著精細的工作。


    琦莉躊躇了數秒後開口詢問。


    「你的右手怎麽了?」


    「壞了。」


    哈維頭也沒迴地迴應了重點。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反應對這個人來說,大概是極為普通的一件事。


    提出一個問題有了響應之後,對話似乎可以接續下去。琦莉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怯怯地小聲說道:


    「幫我調查母親的事……先謝謝你。」


    「嗯。」


    「你去過首都了嗎?」


    「嗯。」


    「猶大……的事,查到什麽了嗎?」


    「……嗯。」


    「還活著嗎?我也想見見他——」


    「不,死了。」


    雖然是若無其事的語氣,但迅速響應的哈維似乎想打斷對話,於是琦莉閉上了嘴。一拾起頭,哈維仍麵不改色地繼續工作。琦莉凝視著那張側臉片刻,接著又低下頭。


    「……這樣啊。」


    「嗯。」


    四周自此籠罩著一片靜默。


    琦莉迴想起在現場演奏&酒吧中,將年幼的自己置於膝上的,那名壯碩男子的砂色落腮胡。不知是否是因為悲傷的關係,總覺得內心敞開了一個洞。


    過了一會兒,哈維以握緊拳頭的手腕骨部分猛烈敲擊一根柵欄的鐵棒,砰的一聲,鐵棒從框溝中脫落倒向另一頭,濺起水花。


    哈維凝視著眼前出現的空隙,思考數秒後轉頭對琦莉說:


    「這個空隙足夠讓妳鑽過去。」


    「不要。」


    琦莉旋即迴答。大概是早已預料到,哈維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那麽妳再等一下。」說完又繼續拆除另一根鐵棒。


    能夠當麵提問的話題也沒有了,琦莉尷尬地抱著膝蓋,不僅如此,還得再等上一段時間。


    一旦無事可做,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在滲入體內的寒冷。埋在大衣領口內的下顎微微打顫,牙根發出喀啦喀啦的微弱聲響。


    「披上。」


    突然傳來這句話,琦莉不禁抬起眼。哈維暫時停下手上的工作,將琦莉剛剛放在地上的大衣踢過來。


    「……沒關係,哈維穿吧。」


    琦莉表情僵硬地搖搖頭。看見哈維不悅地小聲咂了一下舌,琦莉後悔自己應該坦率接受。


    過了一會兒,哈維以同樣的方式拆了第二根鐵棒,也用連接手掌的手腕骨猛敲,鐵棒往水麵彈眺、倒向另一側。雖然不是非常寬敞的空隙,但哈維也隻是身材高姚而不是壯碩,這空間似乎已足夠讓兩人穿過。


    「走了。」


    哈維抓起大衣與隨身手電筒站起身,琦莉也打起精神拖起沉重的身軀。


    「不知現在幾點了……」


    「我也不清楚,應該已經天亮了吧?」


    拿著!哈維將手電筒遞了過來,琦莉點頭接下,以習慣的動作將於電筒的提帶往脖子一掛。而哈維笨拙地將左手穿過大衣的衣袖,以嘴巴咬住領口穿起,此時他才發覺似乎少了什麽,疑惑地眨了眨左眼。


    「下士呢?」


    「啊……」


    「還有碧呢?妳們不是在一起嗎?」


    「是在一起……」


    吞吞吐吐的琦莉逃避地移開視線。


    「解釋起來一言難盡。」


    哈維狐疑地蹙緊眉頭,但旋即露出不感興趣的表情,再度望向前方,鑽過柵欄的間隙。感覺被拋下的琦莉張皇地跟在哈維後頭。


    穿過柵欄一踏進支流的通道,腳下濺起了水花。由於水量相當多,連河岸的通道都淹了水,靴子被掩蓋地麵的淺灘浸濕。


    琦莉抬頭望著站在前方的背影。哈維一踏進這裏便停下了腳步,憑借牆上苔類發出的微弱光芒,凝視著上遊的昏暗處。當琦莉站在後方等待時,他轉過頭來。


    「是怎麽一迴事?」


    「什麽?」


    「妳剛剛說的事。」


    琦莉出神想著是否該繼續方才的話題時,哈維早已邁步朝前方走去。


    「妳不是說說來話長嗎?反正到出口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啊,嗯。」


    琦莉濺起水花,小跑步追著前方的背影。


    在旁觀者眼中,一定會認為這是相當生澀的對話節奏,然而琦莉卻感到莫名舒服。並非忘了交談的方式,或許一直以來就是如此。


    §


    天色逐漸亮了。


    貝亞托莉克絲用一隻手遮住光線,凝視眼前一望無際的荒野盡頭。在落下早晨淡砂色陽光的天空下,隱約可望見乳白色的城牆。


    徒步前往時還堅信根本永遠無法抵達,真慶幸有交通工具這種東西。貝亞托莉克絲不禁認同,在人類的發明中,交通工具的進化對於推進時代往前,確實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現在正處於必須先暫時停止引擎的狀態。


    貝亞托莉克絲轉過身,掛著車篷的三輪卡車停在荒野中形成的車轍上。或許是被殘酷地操了一整天而鬧脾氣吧?就在快抵達目的地時,引擎發生過熱現象,因此目前是讓乘客休息兼冷卻引擎的時間。


    『要是從這裏開始步行,距離似乎不遠。』


    「是啊,但我不想這麽做。」


    對於提在手上的收音機低語,貝亞托莉克絲勉勉強強點了點頭。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仍然無法信任那名商人,最好在進城之前趕緊劃清界線。


    『琦莉應該早就抵達鎮上了吧?希望別卷入什麽危險之中啊!』


    「你們太保護她了啦!那孩子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老人家就是愛擔心,真討厭啊!」


    『你們這些不死人明明活了那麽久,心智卻一點都沒有成長。』


    「囉嗦死了!」


    貝亞托莉克絲撇嘴迴應時,載貨台的車篷開啟了一個縫隙。一身簡樸打扮的少女輕輕打著哈欠下了車。早晨的冷冽空氣讓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她留意到貝亞托莉克絲便走了過來。


    「車子好像還沒修複。」


    「妳弟弟呢?」


    「昨晚鬧了一個晚上,所以還在睡。」


    看著視線投向載貨台,露出苦笑的少女,貝亞托莉克絲在內心歎了口氣,這家夥不是老人家卻也是太過保護了。


    少女一站到身旁便瞇起眼睛,不發一語地眺望著出現在視野彼方,那座環著城牆的城鎮。沒有其它聲響卻不可思議的並非無聲,夾雜著微弱雜音的荒野之風一如往常吹亂了兩人的發絲。


    「親感家很富有嗎?」


    「聽說是這樣,不過我家隻是個普通的家庭。雙親在上個月去世了,所以由他們收留我們。」


    「這樣啊。」並不感到意外的貝亞托莉克絲冷淡響應。這種庶民家庭(雖然是偏見,但似乎猜對了)的年幼姊弟,不可能毫無理由兩人獨自旅行,因此早已約略猜到是這麽一迴事了。


    「妳弟弟不知道父母已經死了吧?」


    這也是貝亞托莉克絲自己的判斷,不過似乎又被她猜中了。少女默默低下頭,臉上蒙著一層陰鬱。


    「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


    「這也算是蒙主寵召啊!所以沒什麽好悲傷的,人們原本的願望不也是如此嗎?」


    貝亞托莉克絲有點不懷好意地說完後,覺得自己真是幼稚,於是馬上停止嘲諷。她無意為了生死觀和虔誠的敦徒做無謂的爭辯。接著取而代之說出的是:「如果不介意,就牢記我的話。」貝亞托莉克絲用這句話改變話題。


    「隻要隱瞞一次就會錯失開口的時機哦。妳會認為他還是個孩子而莫名顧忌,其實換個說法是因為不信任對方。」


    「……是。」


    少女茫然若失地抬頭望著貝亞托莉克絲,點了點頭。「莫妮卡——」此時背後傳來一個口齒不清、唿喚著少女名字的聲音。迴過頭,年幼的男孩正揉著眼睛,從載貨台上滑了下來。


    「我要尿尿。」


    「等一下,不能在這裏。」


    少女倉皇地跑向男孩,拉著對方的手帶往卡車的後方。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目送兩人。


    『這是妳的經驗談嗎?』


    由於收音機一副得意的表情,不!是得意洋洋的聲音低語,於是貝亞托莉克絲旋轉著提帶,緩慢朝卡車的方向走迴去。這時,她的目光被駕駛座的人影吸引。剛剛還在座位上躺著假寐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操作著類似小型通訊器般的東西。


    通訊——


    意會到的當下,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滑向前去,她猛然打開駕駛座的門,手中拿著通訊機的商人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在做什麽?」


    「沒、沒什麽。」


    對方明顯露出狼狽的反應。貝亞托莉克絲揚起眉,伸手一把搶下通訊機。她瞪了一眼尖叫縮迴手的商人後仔細一看,那是比設有題不裝置的都市更具有高機能的影像通訊機。


    「你要連絡哪——」


    話還沒說完,商人突然伸出置於背後的手。「!」當貝亞托莉克絲本能跳開閃躲的剎那——


    ——咻——砰!


    談不上懷念,然而那是一種許久未出現在耳中,壓縮的空氣團一口氣解放的沉悶槍聲。完全沒料到一般人會持有這種東西,貝亞托莉克絲的反應頓時慢了半拍,視野一角瞥見疾射而來的槍彈碎片剌入臉頰。


    她用手掩住臉往後退,與對方間隔一段距離,緊瞪著駕駛座商人及手中之物。商人以雙手舉起頗具重量的大口徑槍身,挺直腰擺出射擊的姿勢——是「獵捕不死人部隊」所持有的碳化槍。


    「……那對非專業的人而言可是極危險的玩具哦。」


    「妳將它視為玩具可真是傷腦筋啊。雖是西貝裏製的仿製品,但威力可媲美真品哦。這也是我販賣的商品,最近北海洛的富豪圈流行用它來護身。」


    「哦——護身啊。」需要護什麽身?如果是不死人集體襲擊市民,那還說得過去。


    「哎喲,妳好啊,『土魯斯魔女』。我原本還無法確定,結果西貝裏的情報網送來照片後,果然被我猜中。」


    商人以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邊牽製邊開玩笑地問候,並從駕駛座走下來。


    貝亞托莉克絲無意掩飾,放下遮住臉頰的手。槍彈直接命中臉部,細碎的金屬片刺入太陽穴,滴落的血液遮蔽了視野一角。她的心底湧起一股怒火,並不是因為對方的態度驟變——原本就覺得對方可疑,所以這一點倒是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竟然敢傷了自己的臉!


    『貝亞托莉克絲。』


    收音機低語暗示。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緊盯著敵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還太嫩了。」


    「什麽?」


    商人錯愕地睜大雙眼。「很抱歉,我也有可以發射的武器哦。」收音機周圍的空氣開始膨脹,衝擊波正要從喇叭釋放出來——


    瞬間,貝亞托莉克絲揮轉著收音機,然後丟擲出去。


    一個快速的側投。


    『怎……哇!』


    「啊!」


    收音機迴轉慘叫,漂亮的直球投向正中央。被收音機一角命中臉部的商人發出了慘叫閃躲。


    貝亞托莉克絲抓住這個機會猛然衝到對方麵前,以一隻腳阻擋對方,同時也以那隻腳為軸心轉了半圈,狠狠賞了一記迴旋踢給隱忍著痛苦、發出呻吟的商人。膝蓋內側漂亮地命中對方的脖子,一陣砂塵揚起,商人被踢飛了數公尺。


    (太嫩了——)


    貝亞托莉克絲不容問發跨出腳步,將對方手中的碳化槍踢開,再度麵向對方。


    「等、等一下,開玩笑,我是開玩笑的,別當真——」


    就這麽仰躺的商人現在才如此唐塞,但貝亞托莉克絲不予理會,想折斷對方的膝蓋。「救、救命,饒了我一命……」對方沒出息地求饒,貝亞托莉克絲頓時感到無力。


    當她一停止動作,商人便露出得救的表情。「……」但貝亞托莉克絲還是繼續她的動作,膝蓋踢向了對方的心窩。


    「咳……」


    貝亞托莉克絲低頭望著口吐白沫、暈過去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肋骨應該斷了一兩根吧?不過還太便宜他了。「我就原諒你吧。」不值得花費力氣去殺他。


    『貝亞托莉克絲,妳啊——』


    滾落一旁的收音機叫嚷著。


    『別亂丟,妳這個混蛋女人!』


    「你說誰是混蛋女人?」


    貝亞托莉克絲撿起收音機拾眼望著,平淡地說:「作為發射武器,你可是幫了大忙。」收音機更加不滿地大喊:『所謂的發射武器並不是這樣!俺可是憋了很久,讓俺發泄一下啊!』原來這才是問題的症結。


    貝亞托莉克絲任收音機繼續抱怨的聲音從右耳進左耳出,然後往四周環視,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或許對方已經通報了「門之鎮」的教會兵守衛室,那麽就借用這輛卡車逃走吧——


    「大姊姊,剛剛那是什麽、是什麽……」


    一個十分興奮的聲音讓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從卡車後方奔出的男孩,眼中閃爍著光芒撲了過來。


    「太厲害了!大姊姊好強,太帥了!」


    「啊——謝謝……」


    貝亞托莉克絲傷腦筋地將不知原由,完全陷入興奮狀態的男孩拉開。對了,還有這兩個家夥,她內心咂了咂舌。不能把他們丟在這種地方,獨自駕著卡車逃走。


    男孩的背後站著少女姊姊的身影——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一飄向少女,頓時僵住不動。


    少女的手中拿著自己從商人手中踢走的碳化槍,一副完全生疏的架式,雙手和雙膝不停顫抖著,但手仍緊緊握住扳機,將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


    「過來,伊魯,離開那個人的身邊。」


    少女以僵硬的聲音命令一臉茫然的男孩。貝亞托莉克絲一做出將手置於男孩肩膀的舉動時,少女的表情更為僵硬。


    「不要碰我弟弟!」


    「……真有膽識,妳這是打算做什麽?」


    「剛剛的話都是真的嗎?妳是不、不死……嗎……?」


    少女似乎連說出口都嫌汙穢,隻將主題的單字含糊帶過。貝亞托莉克絲並末動怒,傭懶地歎了一口氣。


    「礙手礙腳的,快過去。」


    推著男孩的肩膀要他定向少女。男孩躊躇地不斷迴首望著貝亞托莉克絲,邊朝著與姊姊相隔的中間方向走去。貝亞托莉克絲確認男孩走過去後瞪著少女,以袖口拭去太陽穴流出的血液。


    插圖118


    雖然大量出血,但組織已開始再生,淺淺的撕裂傷口逐漸消失。


    少女感到驚愕且恐怖,睜大了雙眼。


    「那麽妳希望我怎麽做?」


    「我去通知教會兵,請、請妳乖乖接受逮捕。」


    「如果我說不要呢?」


    「如果妳抵抗,我就開槍。」


    少女壓低聲音威嚇。就算她開了槍應該也會因為後座力而倒地,不過應該是真的打算開槍。貝亞托莉克絲直盯著少女。


    「你們違反了自然的法則,不應該存在。不過隻要投降,神也會宅心仁厚地赦免妳,而教會一定也會以誠意對待,所以請妳不要反抗。」


    「……真是蠢斃了。」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第一一口氣。


    「我現在在這裏必須得到誰的許可嗎?我也不想得到誰的赦免,我不認為我是得獲得某人的赦免才能夠存活的生物。」……若硬要說一個人,那就是想對琦莉道歉,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貝亞托莉克絲暫時閉上了雙眼,她並不氣少女,隻是對自己感到厭煩。這就是一時發揮了完全不像自己,假裝爛好人行為的迴報。果然不能對人類濫用感情,有所牽扯。


    貝亞托莉克絲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空曠荒野景致,其中有一名拿著槍口對準自己的人。她當然明白那就是敵人。


    「……妳既然敢拿槍對著我,那就應該有所覺悟了吧?」


    『貝亞托莉克絲,住手,對方是個孩子啊。』


    收音機壓抑感情低聲說。『喂——』貝亞托莉克絲沒有迴應,拿著收音機的手往下一放,鬆開了提帶,腳下傳來收音機滾落地麵的聲音。


    幾乎是同一時間——貝亞托莉克絲跨出了步伐,少女恐怕是因為驚嚇而反射地扣下扳機。接著——


    「莫妮卡,不行!」


    男孩大叫著猛然奔出。


    為何身體會那樣行動呢?貝亞托莉克絲都想對自己咂舌。當她一判斷男孩衝進射程的瞬間,一把抓過男孩擁抱住,然後一轉身。


    肩膀感到衝擊,頓時清楚感受到碳化槍那種讓皮肉凹陷,血液蒸發的獨特不適感。莫妮卡的悲鳴在荒野的平和砂色天空中迴蕩,接著隱沒消失。


    §


    「又做了幼稚的事……」


    聽見哈維無力地這麽評論,琦莉不禁鼓起臉頰,鬧別扭地對著走在前方的修長背影說:「我也知道。」


    一路上斷斷續續說明,將收音機和貝亞托莉克絲丟在教區邊境現場演奏&酒吧的原委。雖然當時是基於不信任兩人,進而演變成獨自出走,但若要歸咎原因,哈維那封少根筋的信也脫離不了關係,因此單方麵指責自己幼稚也太沒道理了。


    琦莉不滿地瞪著眼前的背影。


    「我也給碧添了麻煩,下次一起向她道歉吧?」


    那個背影頭也沒迴直接說道,琦莉頓時停下腳步、眨了眨眼。


    「……嗯。」


    她點了點頭,小跑步追上前。


    下水道中流動的水聲和兩人躍過淺灘步行的足音,在隧道的昏暗之中迴響。掛在琦莉脖子上的隨身手電筒滲出的昏黃光芒已相當微弱,然而在牆壁和拱頂的光苔就像是一條朦朧的光帶,映照著去路。


    琦莉自哈維的斜後方追趕,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抬頭仰視其側臉。雖然僅是些許,但感覺仰望時的角度和以前不同,這應該是琦莉長高的關係。哈維的右眼仍舊貼著紗布,右手並沒有穿進大衣的右袖,空蕩蕩的袖子直接插入口袋中,而大衣下的右手則伸進工作褲的口袋。


    琦莉尚未詢問哈維究竟在首都發生了什麽事。


    根據貝亞托莉克絲所言,哈維似乎潛入教會的秘密機構之類,但究竟在那裏做了什麽,才會有了如此嚴重的傷勢呢?連情報站也非常想得到那個機構的內部消息,想必應該是極為重要的機構。難道哈維去那裏是因為,有比尋找猶大更為重要的目的……?倘若是和不死人有關,那麽哈維潛入那種地方當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會冒險潛入應該就表示猶大在那裏……不過哈維卻又說猶大已經死了。


    仔細思量,哈維所說的死了,究竟是指什麽樣的狀況呢?是發現了遺體嗎?還是兩人曾經見過麵?若是這樣,那是見麵後才死的嗎?


    思考也隻是沒有結論的想象而已,或許該直接詢問哈維本人,不過琦莉莫名確信,即使詢問,他應該也隻是隨意敷衍響應。況且,現在的氣氛也不適合單刀直入地問——並非琦莉多心,她感覺盡管哈維以比平常略為溫和的語氣說話,但反倒隱含著防衛的意味。


    我以為他是一個可怕的人——現在的琦莉稍微能夠體會到,尤利烏斯奶媽這句話的意思了。


    在下水道發現了守衛的屍體。脖子折斷了,是被殺死的——


    琦莉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尤利烏斯的聲音和這句台詞。


    不,當然不可能是哈維做的,絕對不可能!若不是哈維,那麽會是誰做的呢?


    琦莉揮去瞬間浮現於腦中的想法。並不是因為想象的內容讓她感到不寒而栗,而是自己竟然在一瞬間懷疑起哈維!


    走在前方的哈維轉過頭,琦莉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停下了腳步,她趕緊追上前。哈維的表情依舊,那看起來像是帶著幹涸血液顏色的左眼,在昏暗之中瞥了琦莉一眼後又轉向前方。


    「那個……」


    琦莉邊走邊越過深灰色的大衣肩膀,戰戰兢兢地開口。之前一直沒注意到,現在仔細端詳後,發現大衣帽子的邊緣有一個小徽章——象征著十字和槍劍的組合,那是教會治安部的標誌。


    「那件上衣是拘留所守衛的……」


    琦莉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哈維突然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嗚……?」


    「安靜。」


    哈維激動地低語。琦莉就這麽被捂住嘴巴環抱著,臉頰貼在牆壁上。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而感到恐懼,快要陷入混亂時,耳中出現微弱的異樣聲音。


    感覺水道的上遊有人。「關掉手電筒。」聽見耳畔的指示,琦莉摸索著關上隨身手電筒。


    帶著濕氣和黏滑感的冰冷牆壁緊貼臉頰,背後則是哈維的體溫與唿吸。相對於琦莉因緊張而加速的心跳,身後所感受到的心髒鼓動悄悄轉為備戰狀態,也聽不見唿吸聲。


    (是教會兵……)


    琦莉從裝甲板磨擦的金屬聲和相互對談的獨特音調得知。上遊隱約閃爍著手電筒的燈光。


    「琦莉。」


    耳際傳來隻讓琦莉聽見的壓抑低喃。「視情況而定,最糟時隻將妳交給他們,我想尤利烏斯應該能夠馬上保護妳——」


    「嗚——」


    哈維似乎早就料到琦莉想叫嚷,因此牢牢地捂住她的嘴,琦莉隻好以能夠動的有限力氣轉過頭。「笨蛋,妳冷靜,我是說是視情況而定,如果能夠平安躲過就不需這麽做。」、「嗚——」兩人不禁同時提高了音量。這個時候,上遊傳來大聲的叫喚,琦莉嚇得全身僵硬。


    停止唿吸探看上遊的情形。似乎並不是暴露了行蹤,而是一名士兵跑來傳達什麽消息,數個聲音交錯著。


    沒多久,踏過水的腳步聲和手電筒的燈光就往上遊的黑暗處退去。


    「怎麽迴去了?」


    盯著上遊訝異低語的哈維,手仍掩在琦莉的嘴上。修長的手指用力壓住臉頰,琦莉疼得發出呻吟表達痛苦,哈維才終於察覺、鬆開了手。


    琦莉反射地跳開半步,按著仍殘留痛楚的臉頰。


    「抱歉,我一時情急。」


    「是哈維嗎?殺死了拘留所的守衛……」


    如此詢問的聲音中,隱含了連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不信任感。當琦莉說出口的瞬間,連帶自己的內心也一陣刺痛。至今從未以這種語氣對哈維說過話,隻是因為瞬間感到的恐懼——


    在昏暗的光苔下,琦莉知道哈維臉上的表情頓失。


    「……這是怎麽一迴事?」


    「尤利說發現追捕哈維的守衛……被殺死了,結果上級命令格殺勿論……」


    「我不清楚這件事。」


    哈維好像是初次聽聞這件事並立即否認是自己所為,讓琦莉感到稍微放心。「那麽果然是哪裏弄錯了——」當琦莉興奮說著時,哈維緊接著反問的低喃中,也隱含了與方才琦莉聲音裏相同的氛圍。


    「……妳直接相信了那些話?」


    比琦莉自己述說時沉重、尖銳幾十倍的聲音直刺心髒,讓琦莉無法唿吸。「不……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琦莉想加以掩飾,然而一想起剛剛產生的些許懷疑,於是隻能含混其詞。


    「如果好好向尤利說明,他一定會馬上明白,不會有事……」


    「不。」


    哈維的聲音打斷了琦莉下意識偏離的話語。哈維流露出茫然,也可說是真的感到困惑的表情低聲說:


    「有誰會相信妳懷疑的事?」


    感覺潮濕的地下隧道內,吹過一陣極為幹燥的空氣。


    見到琦莉沒有響應、僵住不動,「啊——算了。」過了片響,哈維歎了一口氣挪開視線。


    「無所謂,現在才背負一個冤罪。」


    「哈維……」


    「總之,先離開這裏再說。」


    哈維獨自結束話題後轉過身,以快速的步伐再度走向淺灘。


    「啊……」


    最後,琦莉失去辯解的機會,急忙從後追趕。


    從剛剛教會兵燈光的位置開始走了一會兒,一路走來的支流自此中止,盡頭有一個約一公尺高的台階。「燈光。」哈維隻說了一個單字,琦莉稍微思考後,從哈維身後以隨身手電筒照亮前方。台階上方橫著另一條與現在的支流相互交錯的水流。這應該是主流,龐大的水流發出了低沉洶湧的水聲,在牆壁與拱頂胡亂反射轟隆作響。


    哈維的左手輕輕置於台階上,率先跳上位在上麵水道的通道,蹲著轉過身伸出手。琦莉抬頭望著沒有開口要她抓住,僅是不發一語、麵無表情等待的哈維,瞬間猶豫了一下,這次乖乖地伸出了手。


    當琦莉被拉上去,將膝蓋置於台階上時,頭頂上方倏地落下一個黑影。


    「——?」


    琦莉抬起頭時,哈維正轉頭望向身後的水道。緊接著,驟然出現一個看似長手般的東西,越過哈維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哈維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就被拖入水道。


    「啊——」


    被鬆開的琦莉失去了平衡從台階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方才支流的淺灘上。同時,台階上方傳來更宏亮的水聲。


    琦莉旋即起身靠著台階,以手電筒照亮橫在眼前的水道。越過水麵的燈光,她看見了在水流中的哈維,但他似乎正和在水麵下揪住他的某物纏鬥著。


    黑色的水流相互撞擊,濺起水花的水麵上隱隱約約可看見「那個東西」的形體。那是一個吸飽了水,異樣膨脹的巨大人影——不知是否能以人影來形容。「那個東西」的確擁有人的形狀,但皮膚的顏色卻像是腐爛般帶著綠色,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活人。


    (……那是什麽……?)


    哈維和那個人影扭打著往下遊流去,琦莉心急如焚地以自己的力量爬上台階,沿著水道跑向河岸。


    「哈維!」


    哈維好不容易擺脫對方,但失去了方向的樣子,隻有頭探出水麵往四周張望。「哈維,這邊!」為了不被隧道中的澎湃水聲掩沒,琦莉大聲叫喚。哈維似乎聽見了琦莉的聲音,以單手劃著水往她的方向遊來。


    琦莉稍微往前跑去,追上哈維後便在河岸跪下、探出身體,拉住哈維大衣的肩膀處,協助他爬上岸。


    「咳……」


    「沒事吧?」


    琦莉拍著馬上在一旁蜷曲,弓著身體不斷咳嗽的哈維背部。


    身旁傳來一個巨大的水聲。視線轉向聲音的方向一看,剛剛的人影攀在稍微下遊之處,正想爬上岸。


    啪答……


    明顯和水道中流動的渾濁河水不同,黏稠的液體貼附在水泥地麵上,河岸上出現了「那個東西」的全貌。


    若要將他稱之為人類,那副模樣也實在太怪異了。如果硬要和人類扯上關係,最接近的應該是腐爛的溺水屍體。


    綠色的皮膚表麵長了凹凸膨脹的水泡,在那半透明的薄膜下,可以看見血管不規則的跳動。全身的水泡破裂滲出了黏稠體液,連臉上的


    皮肉也都大半腐爛剝落,看不出原有的容貌。或許曾經有過的頭發完全掉光,沒有眼臉的眼眶中,眼球幾乎是剝落的狀態。


    從那駝著背,雙手低垂宛如動物般的姿態,還有視線緩緩往四周遊移的模樣判斷,恐怕沒有什麽思考能力。然而令人無法理解的是,身上竟然纏著些類似碎布般的東西,或許過去曾有蔽體的衣物。這麽說來,「那個東西」應該是人類吧?


    (……得趕快逃。)


    琦莉僵住數秒觀察那個異形的生物,本能地迴過神。


    「哈維,趕快。」


    琦莉站起來迴過頭,但哈維仍趴伏著,露出比琦莉更為蒼白的臉色,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個東西」。


    「怎麽了……喂,哈維?」


    琦莉再次叫喚,拉了拉哈維的大衣衣袖。哈維頓時肩膀顫抖了一下,錯愕地凝視著琦莉。


    「啊。」


    哈維發出莫名的聲音,突然抓住琦莉的手,慌張站起轉過身,全速奔向河岸。


    「等,等一……」


    琦莉被完全沒有考慮到雙腳長度差距的速度拉著,跌跌撞撞地死命跟在哈維身後。發現位在前方牆壁的支流入口後,琦莉就這麽被拖進裏麵,踏入淺灘的腳下一滑,「哇」、「欸」琦莉絆到哈維的腳,兩人一起往支流的通道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對不起……」


    「……不,是我不好。」


    哈維這個時候才意識到琦莉的狀況,率先站起身扶起琦莉。他就這麽擁住琦莉,背緊貼著牆壁,屏住唿吸警戒著身後的通道。剛剛看見教會兵時的冷靜心跳,現在卻極不規則地跳動。


    靜候了一會兒,發現剛剛「那個東西」沒有追上來的樣子,斜上方安心吐出的氣息吹動了琦莉的瀏海。


    「剛剛那個是什麽……」琦莉抬頭望著哈維的下顎小聲詢問:「哈維,你曾經見過嗎……?」


    「不知道,我什麽都沒看見。」


    哈維緊盯支流的入口,仍一臉蒼白地說出意思相左的迴答並搖了搖頭。濕漉漉的紅銅色頭發不斷落下水滴,弄濕了琦莉的臉頰。


    「哈維,你好奇怪,還好吧?」


    「……沒什麽,沒事。」


    琦莉再次追問,哈維勉強以平靜的表情掩飾。「殺死守衛的應該就是『那個東西』,趕快離開這裏比較好,快走。」他連珠炮說著並推著琦莉的肩膀,將她帶離時表情突然僵住。


    「……琦莉。」


    哈維的聲調更加低沉。


    「我一示意妳就趕快往前跑,絕對不要迴頭。」


    「為什……」


    琦莉抬頭想詢問,下巴卻不協調地往下,視線落在下方。頭頂上方傳來哈維短暫的歎息,像是說了一句「這個家夥」。


    從站在眼前的哈維側腹——數秒前琦莉緊靠之處,伸出一隻綠色的人手。


    五根有著銳利指甲的手指抓住哈維的部分內髒,自背側扯出來,琦莉反射地撐住哈維那略微傾斜的身體邊拾起頭。明明完全沒發覺身旁有任何異狀,但哈維的背後不知何時卻站著方才的「那個東西」。


    那是一張如腐爛溺水屍體般平板的臉,它正以幾乎從眼眶掉落的突出眼球仔細端詳被手指拖出的肉片,疑惑地傾著頭。


    咯。


    對方從喉頭發出低鳴,以紅色的舌頭舔拭著哈維的肉片。


    琦莉的心髒整個僵凝。


    「琦莉,趕快走。」


    耳際哈維低語的聲音,奇妙地像是從遠方傳進腦中。琦莉的眼睛直盯著「那個東西」,僵硬地搖著頭。


    「趕快走!」


    哈維按住琦莉的肩膀往前一推,「那個東西」的手旋即順勢橫劈,命中哈維的脖子,哈維猛地被打落水道之中。琦莉腳步踉艙,跌跌撞撞的轉過身,「那個東西」也追著哈維正想跳進水道中。哈維並沒有探出水麵,莫非溺水了?


    琦莉迅速抓住掛在脖子上的隨身手電筒,往「那個東西」突出的眼珠照射。雖然不是會讓視覺喪失的銳利光線,但原本打算從河岸邊緣跳下水道的「那個東西」對光線有了反應,停下動作緩緩轉頭望著琦莉。


    「這……」


    琦莉往後退去邊咽了一口口水。


    「這裏!」


    叫喊的瞬間,「那個東西」對著琦莉猛然撲了過來,琦莉同時轉過身、開始在河岸上奔跑。


    昏暗的下水道中,響著琦莉躍過淺灘奔跑的腳步聲。


    由於不清楚地理位置,根本不知道往何處才是出口,不過憑著直覺選擇了應該有路的方向奔去,隻要避免衝進死路就行了。


    琦莉發現似乎聽不見剛剛那個在後方緊追不舍的另一個腳步聲,於是邊跑邊迴過頭,突然在濕滑的水泥地麵滑了一跤。


    「好痛……」


    雙膝猛然一撞,唿吸頓時停止。琦莉仍趕緊站起身,一路奔跑加上極度的緊張與恐懼,心髒砰砰地跳著。


    這樣至少應該遠離哈維所在的位置了。雖然內心相當在意他沒有浮出水麵,但誠如他本人常說的,如果隻有哈維一個人,一定會有什麽辦法的。


    琦莉就這麽蹲著,但仍保持隨時可以蹬著地麵往前奔跑的姿勢,注視著水道的前方。前方不遠的牆壁出現像是支流出口的拱形空洞,隻有那裏較其它地方明亮一些,或許可以通往外頭。


    琦莉轉向身後窺視動靜,「那個東西」並沒有追來的樣子。


    (去哪裏了呢……)


    琦莉屏住唿吸,集中注意力在周圍的聲音。牽動聽覺的是彌漫在水道內的水聲和夾雜在空氣中的微弱雜音,還有自己越壓抑跳得越快的心髒鼓動。隻要不動就會馬上感到冰冷,然而緊握的手掌卻滲出了汗水。


    (在哪裏……?)


    背後的通道看不見人影,但不知為何卻無法消除身體的緊張感。確實有什麽東西靠近。


    琦莉的視線有如舔舐般緩緩滑過周圍。沿著一路跑來的通道漸漸往前方移動,直到自己蹲著的腳邊——鞋尖剛好靠在河岸的邊緣,前方的黑色水麵反射著朦朧的光芒擺蕩著。


    心跳瞬間加快。


    本能縮迴腳的霎那,水麵猛然隆起,數秒之前琦莉雙腳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隻手。銳利的指甲抓著水泥地,刺耳的尖銳聲響刻印在耳膜內。


    「——!」


    琦莉都忘了要發出尖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再度於河岸上奔跑起來。背後感受到「那個東西」跳上河岸追趕而來的樣子,直角轉進透出光線的支流入口。若是死路,那就萬事休矣。


    前方出現了拱形的砂色光芒。


    (是出口……!)


    非常幸運的,沒有嵌著像在瀑布底的那種鐵柵欄。琦莉內心感謝著好運並加速奔跑,正要一鼓作氣奔出去時——


    砰!


    瞬間,突如其來撲向臉頰的風勢讓琦莉停下腳步。


    「哇——」


    她千鈞一發地攀住出口,視線往腳邊移動,從靠近腳尖處一直到數十公尺以下的水泥路麵為止,是一片垂直的龜裂牆壁。淺灘的水宛如滲入牆壁的裂痕般,自她的鞋子中間緩緩往下流。


    這裏是設在分隔城鎮的內牆,中間部分的出口之一。


    眼下的景色是籠罩著淡淡晨靄,遼闊鬧區內的貧民窟。遠方低矮零星的建築物影子綿延至地平線的盡頭後,被紅褐色的荒野侵蝕。幹燥的疾風自腳下吹拂而過,翻揚起大衣的衣襬。


    琦莉一時之間呆愣地眺望著眼前的景象,接著迴過神轉頭望向水道。


    支流的轉角出現了「那個東西」的身影。對方一度差點跑過頭,轉動眼球發現了琦莉,那雙長手在身體的兩側自然低垂著,動


    作遲緩地變換方向。啪答、啪答令人不舒服的黏稠足音緊緊貼著地麵逐漸靠近。


    琦莉再度轉過頭仰望外麵,上下左右環視垂直聳立的內牆,但並未發現可以脫逃的裂縫或是突起處。


    腳步聲的問隔變得越來越短,對方加快了速度。微微往後一退的腳跟貼在斷崖的邊緣,碎石碰撞著牆壁往下滾落,不一會兒功夫就被吸入腳下的景物之中。


    琦莉嚇得咽了咽口水,但腦中也同時浮現出唯一的辦法。


    (不知行得通嗎……)


    沒有時間害怕,也想不出有其它的選擇。


    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一口氣加快速度,變成啪、啪拍打平板物體般的剌耳噪音。琦莉站在斷崖的邊緣,正麵迎接衝過來的「那個東西」。


    克製著快速的心跳,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希望能夠順利——)


    琦莉祈禱著。並非對神,而是對自己的判斷力與運氣。


    眼前舉起的長手就要抓住琦莉的喉嚨時,她往後退了半步。


    琦莉的身體直接往下墜落。而「那個東西」往空中橫掠的手隻抓到琦莉的數根發絲,就猛然往琦莉的頭頂衝去——


    數秒後,吊在半空中的雙腳下方傳來某物重擊地麵的聲響。


    琦莉的上半身緊貼著斷崖邊緣,以勉強攀附之姿轉頭俯視眼下的水泥路麵。越過自己搖晃的雙腳,那個周圍散落著身體殘骸,橫躺的綠色屍體看起來相當渺小。


    琦莉閉上眼睛背過臉,以全身的力氣爬上原來的水道。


    她癱坐在淺灘上喘著氣,此時雙腳才不停地顫抖。若時間點有分毫之差,沒有成功攀住邊緣,自己現在早已在下麵一片血肉模糊了。


    「好痛……」


    以手按住膝蓋想抑製顫抖,頓時感到剌痛竄過身體。雙膝似乎是受到重擊,浮現紅紫色的瘀青並滲出血絲。是什麽時候跌倒的呢?是剛剛嗎……


    (可以行走……)


    琦莉將疼痛從腦中驅離,手扶著牆壁站起身。或許無法做得像哈維那麽完美,但琦莉略微明白,每個人多少都可以做到漠視疼痛這一件事。


    「哈維……」


    琦莉抬起頭,直盯著眼前的水道盡頭邁步前進。


    得趕快迴到哈維所在之處。


    §


    不知沉在水裏幾分鍾,唿吸越來越困難。雖然無法唿吸也不至於喪命,然而一旦缺乏氧氣,「核」的血液要達到活性似乎會有時間的落差,不會死亡卻會如死般的痛苦。


    在連一絲絲亮光都無法穿透的漆黑濁流中,隻能靠著自上遊推擠而下的水壓控製方向,但應該會流向下遊吧?


    (這個……)


    想甩掉從水底抓住自己腳踝的手猛然一踢,然而就如同預想,在水中根本無法行動。那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就是剛剛的東西。


    自己並非被對方盯上,而是「那個東西」一開始就有兩個。


    或許原本是打算攻擊教會兵的,但剛好那群人離去,自己和琦莉卻代替他們出現,於是自動變更了目標吧?也或許「那個東西」認為與穿著堅固裝甲服的壯漢相比,可以更輕而易舉地打敗兩人。


    哈維焦急起來。如果另一個是在琦莉那裏,那麽連陪這家夥胡鬧一秒的閑工夫都沒有,不過獨手且一隻腳被抓住,加上身處水中,有許多對自己不利的因素。


    (是從「那裏」逃走的家夥嗎?)


    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上——但是若考慮到經由水道移動至此這一點來看,那就毫不奇怪了。這也表示,這裏和首都的地底必定相互連結。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有多少「那個東西」棲息在這,那些家夥似乎相當適應水性。或許是做為捕捉獵物的武器之用,下巴的骨骼與手腳的指甲異常發達,指問也張著利於撥水的半透明薄膜。


    自己的身上也有武器——


    哈維想起後用左手探尋大衣的口袋,手指觸摸到用來磨削柵門,原本打算丟棄卻忘了,因而一直放在口袋內的折疊刀。雖然已經失去了鋒利的程度,但總是了勝於無。哈維握緊刀柄以拇指彈開刀子。


    抓住腳踝的手倏地鬆開。


    乍然從束縛中解脫的哈維,反而被水流翻弄著失去了方向。當他驚覺大事不妙的同時,浮出與哈維相同高度的影子自他的背後揪住。


    (沒想到這家夥如此聰明——)


    哈維千鈞一發地往下滑,從揪住自己的那隻手中掙脫,接著猛然躍起翻身成倒立的姿勢,以折疊刀刺向那個黑影的中心。


    漆黑一片的視野驟然出現了紅色的液體,然後有如煙霧般擴散開來。誠如預料,由於刀刀毫不鋒利,對方並末身負重傷,於是哈維手中的刀子猛然往內一推然後橫切,劃過肌肉的沉甸觸感往手上傳遞,頓時湧上一股異物自胃部竄升、逼近食道的不適。


    不知是被骨頭還是韌帶勾住,無法抽出刀子,於是哈維放開刀柄,往對方的胸口猛踢,藉這個巨作用力終於浮出水麵。


    「咳……」


    臉一浮出水麵的同時,不斷唿吸著快要堵塞的氣息,將氧氣吸迴肺部。


    哈維環視左右,發現水波的彼方露出白色的河岸。腕力早已消耗殆盡,但他仍設法遊到那裏,一攀住河岸拉起上半身,力氣也全數用盡,於是就這麽趴伏著暫時無法動彈。


    原本喪失的感覺一口氣全都迴來了。激烈撞擊的水聲和自己不規則的唿吸;一唿吸就貫穿側腹的疼痛;緊緊貼在身體上的衣服重量,還有水滴從濕透的頭發沿著臉頰滴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渲染成深灰色的水漬。


    微微挪動臉頰斜眼仰望,頭頂上的高處覆蓋著爬滿光苔的弧型拱頂。走到這裏似乎已經沒有去路了。


    哈維喘了一口氣以左手撐起身體,突然看見剛剛爬上岸的地方有個東西。


    (收音機……?)


    視野的不遠處躺著一個灰色小箱般的物體,是一台隨身收音機。


    目光緩緩往更前方移動,在光苔的昏暗光線下,朦朧浮現各種被打上岸的物體輪廓。


    或許也可說是被拉上岸的。


    是一堆溺死的人類屍體。恐怕是那些在水道中迷路而溺死的人——大部分都被吃剩一半,人體的殘骸就像是中途玩膩而被丟棄的玩具般,散得到處都是。


    (是巢穴……)


    哈維壓抑住湧至喉嚨的惡心感。那是一種類似動物的行為;動物會為了生存而去襲擊其它的動物。然而,那些家夥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做出那樣的舉動,隻是去襲擊出現在眼前會動的東西,然後啃噬罷了。


    背後傳來濺起水花的聲音。


    (糟了——)


    哈維迴過神,抬起仍浸在水中的一隻腳,但此時水中伸出的手卻抓住了他的腳踝,結果變成將「那個東西」拉上了河岸。


    伴隨著黏稠不舒服的水聲,「那個東西」單手攀住河岸爬了上來。讓人懷疑該不會是從身體內溢出的汙水宛如瀑布般流下,在腳邊形成一灘泥沼。


    「那個東西」的胸口,從剛剛被折疊刀割開的傷痕往上下裂開,可以隱約看見半壞死、幾乎失去機能的深黑色內髒。由那個胸口的中心略往左移,就在肋骨的後方埋著意料中的物體。


    那是一個纏繞著活體線路,微弱閃爍著朦朧琥珀色光芒的橢圓形黑色石頭。


    顫栗在哈維的體內竄流。


    「——放手!」


    他想甩動被抓住的腳踝,「那個東西」反而慢慢環住哈維的下半身,貼在腿部的黏性皮膚觸感讓他的背脊竄起一股惡寒。


    艾弗朗——


    (什——)


    突然在腦中唿喚的幻聽,讓哈維


    自己也嚇了一跳。


    貼上來的「那個東西」,其腐爛得看不出原形的臉上,重疊著另一張自己認識的臉。是一名隻有藍灰色的瞳孔勉強稱得上特征,令人印象不深的男子。對方像是求助似的對哈維伸出手,半溶化臉上的半溶化嘴歪斜著——


    插圖131


    喂,艾弗朗,是我……


    「別過來!」


    哈維叫嚷著揮去幻覺,同時以鞋底往對方胸口的裂痕踢去,以直接踢中裸露內髒的殘暴舉動將對方踢飛。或許是此舉奏效,「那個東西」發出如幼犬般的哀嚎滾向河岸旁。


    (為什麽你會出現啊……)


    哈維癱坐在地上喘著氣,愕然凝視著那個蹲踞在昏暗中的影子,對著自己的幻覺咒罵:再次的背叛,我也不在乎了。管你現在倒在何處,成為蟲的食物被分解成無害的物質都好,就是別出現在我的麵前。罩子放亮一點,我可學乖了!每次隻要和那家夥扯上關係,就不會有好事——


    咕……


    或許傷勢很快就複原了,「那個東西」發出低鳴緩緩站起身。哈維將雜亂的思緒置於一旁,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敵人。


    似乎隻有再生能力異常的高,要殺死對方果然得瞄準心髒。


    「!」


    「那個東西」突然從趴伏的狀態往地麵一蹬。哈維雖然有所警戒,但是卻忘了有任何的預備動作,反應慢了半拍。


    若問對方的行動類似什麽樣的動物,以巨大的甲殼蟲來形容較四足動物來得更為貼切。對方四肢喀嚓喀嚓蠢動著一口氣直逼而來,異樣的舉動讓哈維感到毛骨悚然。他想往一旁閃躲,但左手被對方從難以置信角度伸過來的手抓起來,身體往橫一倒。反射地想以右手撐住,然而右手當然毫無動作,肩膀直接朝地麵撞去。被推倒之際,一個重量壓在側腹上。「嗚——」哈維吞下悲鳴,壓抑住痛覺。


    或許是難以忘懷人肉的滋味,「那個東西」大大地張開撕裂的嘴巴,對準哈維的喉頭咬來。被按住的左手根本不能動彈。


    無法防禦——!


    鏗!響起硬物相互撞擊的尖銳聲。


    眼前發生的景象讓哈維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視覺。「什……」早已損壞無法行動的右手,正巧在喉嚨處擋住「那個東西」的牙齒。被異常發達的上下顎夾住,金屬骨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盡管如此,右手似乎仍想頑強抵抗,伴隨著馬達發出的低鳴,裸露的纜線蹦出了火花。


    「住手,不要逞強——」


    緊接著,再也無法承受的前臂像是被重力壓毀般,啪地一聲壓扁。即使如此,仍繼續發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喀、喀聲,淒慘地被咬得粉碎。


    哈維的思考迴路一片空白,接下來幾乎是無意識地以左手刺進「那個東西」胸口的裂縫,他敲斷肋骨、抓住心髒部分的黑色石頭。溫度比想象中還要高,手掌的皮膚有種灼燙的觸感。哈維不予理會,以腳頂住對方的胸口當成使力的支點,將連接石頭與身體內部的活體線路扯斷。


    「那個東西」恐怕不知道哈維要對他做什麽,隻是本能感受到危險,開始激烈扭動身體抵抗。


    住手,艾弗朗!拜托——


    男子的臉再度重疊其上,哀求地伸出了手。仿佛是有人洞悉哈維的心理,在一旁操控著幻覺,這次出現和剛剛不同的臉。那是一張相當熟悉的臉孔,有著砂色的短發和落腮胡——


    (猶……)


    明知是幻覺,哈維仍忍不住減緩力量。就在這個瞬間,銳利的指甲掠過了臉龐,右眼的紗布和部分皮膚一起被抓了下來。


    「可……」


    再度施以全身的力氣,這次毫不猶豫一口氣扯斷活體線路,將抓住的石頭拉出來。


    哈維的手從內髒之間滑出,反作用力讓他背部著地倒臥地上,虛脫的龐大身軀從上壓下。


    即使被拔掉了動力來源,短時間內神經似乎仍殘留著接收到的指令,四肢不停掙紮。最後有如發條鬆了般,動作逐漸趨緩,沒多久就一動也不動。


    哈維懶得從巨大的身軀下爬出,隻是暫時聆聽著自己的唿吸聲,臉頰貼在潮濕的水泥地上躺著。在左手中散發著高溫的石頭,接觸到外麵的空氣後逐漸冷卻。雖然已經未使力緊握,但仍黏貼在被燙傷的手掌上無法剝離。


    焦油狀的黑色血液自手肘往下纏繞,似乎衝洗後,內髒與血液的觸感仍會殘留一陣子。


    「真討厭……」


    哈維低聲抱怨。


    不想再做出同樣的事了——這種類似殘殺同族之事。


    哈維終於恢複了些許行動的力氣,他用手肘的力量拉出身體,緩緩從重壓在身上的屍體下方爬出,目光移向被丟擲在地上、仍被壓在屍體下的右手。


    「喂……」


    哈維試著唿喚,義肢卻沒有反應。他將黏在左手上的石頭與潰爛皮膚剝離,然後抓住右手將它拖出。


    金屬骨架被壓得失去原有的模樣,因高溫而溶化的纜線之間冒出了微弱的火星。


    「喂,迴應啊,剛剛不是動了嗎?再一次……」


    哈維發現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且越來越小聲。


    如果是以前,隻要拿到技術好的零件店鋪或許還可以幫忙修複,不過都傷成這種程度了,應該足束手無策了吧?


    哈維將額頭貼在變成一堆令人慘不忍睹的金屬殘骸前臂上,仍可聽見手肘附近勉強發出微弱的馬達聲。


    嘰!最後殘留的微弱低鳴迅速消失。


    必須站起來,然而濕透的衣服貼在地麵上,身體無法動彈。不趕快迴去不行,隻有內心感到焦急,卻想不起為何得趕快迴去。


    (咦……)


    彌漫在水道內的水聲中,混雜著一個耳熟的雜音。雖然伴隨著嚴重的雜音而難以聽清楚,不過,他知道那是快板的弦樂聲。


    受到那個感到莫名懷念的雜音催促,也可說像是被人打了一記屁股;你這家夥怎麽還有時間在這裏休息般的感覺,哈維驟然想起來了——得趕快迴到琦莉的身邊。


    「哇!」


    一睜開眼睛,一個蹲著低頭凝視自己的人影大叫並跳開來。哈維並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麽,可能是清掃之類,手中拿著掃帚和馬口鐵畚箕,是一名陌生的男子。男子的腰帶上掛著一個隨身收音機,雖然認為這種地方應該收不到電波,但雜音的確是從那裏發出。


    男子畏懼地從不遠處探看哈維的情形,臉上緊繃的表情馬上鬆懈下來,露出善意的笑容。


    「啊,果然沒錯,我還以為又是一具屍體。」


    「……?」


    哈維疑惑地仰望對方的臉,思考了片刻。拿著打掃工具和收音機的男子——「啊——」雖然精神狀態恍惚,但當時的事模模糊糊地殘留在印象之中。許久未聽到那個遊擊電台的節目,莫名有種安心感。


    「錢還來。」


    看見哈維瞇著眼說,男子倉皇地揮著手。


    「啊,那個早就花光了。」


    「我騙你的啦,沒關係。」


    哈維的嘴角露出微笑,隻說了這幾句話便感到些許疲憊而閉上了眼睛。經過一段猶豫的沉默之後,男子夾雜著錯愕與無力的苦笑說:


    「你又是一副淒慘的模樣,還活著嗎?」


    「……慶幸還活著。」


    哈維點了點頭搖晃著站起身,以肩頭拭去右眼的血液,他俯視著側腹的空洞。好像還能夠行走,應該可以吧?


    對於迴答「慶幸還活著」的自己有種奇妙的感覺。印象之中,過去從未有過「慶幸還活著」這樣的思考迴路。


    慶幸還可以再迴到琦莉的身邊。


    §


    突然從鎮外傳來逮捕不死


    人(未遂)和發射仿製碳化槍騷動的通報,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尤利烏斯陷入混亂,和搜索隊的士兵們一起從水道撤離,直奔鬧區的入口。


    在教會兵黑色卡車的包圍下,停著一輛普通百姓駕駛的小型卡車。卡車前方有一名看似商人的年輕男子正以誇張的動作對著士兵述說:都是因為你們沒有盡速趕到,所以才會讓她逃掉。說完便按著腹部嚷著:「擔架、擔架。」


    尤利烏斯抓住身旁的士兵詢問,原來沒逮捕到的不死人是指女不死人。


    (女的?)


    尤利烏斯感到疑惑,對方似乎不是自己所搜索的男不死人。


    他走向騷動的一角,看見兩名瑟縮的小孩——雖說是小孩,但自己兩年前也差不多是那個樣子。看起來是姊弟,一名約十歲的姊姊和年幼的弟弟。


    眼前的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孩小心翼翼抱在懷中的老舊小收音機。在這顆星球上,絕不可能會有另一組帶著看起來老舊得像是破銅爛鐵,生鏽且多處凹陷的收音機四方走動的旅客。


    「聽說是那名少女開的槍,不過對方沒有受到致命傷而脫逃了。」


    「是那名小孩開的槍?」


    聽了士兵的說明,尤利烏斯感到意外地遠遠眺望看起來相當溫順的少女。他離開士兵走向前去,注意到尤利烏斯而恐懼地瑟縮著身體的少女,即使近看也是相當溫和的樣子。


    「神宮大人。」


    被一群壯碩的士兵包圍應該感到非常恐懼,尤利烏斯見到對方求援的眼神,感到些許迷惘。對方已經如此害怕了,要是再讓她陷入混亂那也會很困擾,因此他並未加以否認。在一般市民的眼中,神學生和正規的神官並沒有什麽差別。


    「妳家在這個鎮上嗎?」


    「是的,要去親戚家……」


    「我知道了,就送你們過去吧。之後或許還會再詢問你們一些事情,今天就先迴去。」


    尤利烏斯努力用聽起來像是神官的成熟語氣。少女快掉下眼淚般鬆了一口氣,深深低頭致意。對於自己的微妙立場,尤利烏斯在內心苦笑著。原本沒有擅自釋放少女他們的職權,也沒有出現在這裏的職權,隻是因為事情和自己有深切的關係罷了。然而,即使他沒有職權也有權力。


    「對了,那個收音機是在哪裏撿到的?」


    尤利烏斯的目光落在男孩手中的收音機,將話鋒一轉。「這是姊姊的東西。」總覺得男孩相當得意地強調「這是姊姊的東西」這個部分。男孩可能是不清楚所處的狀況,毫無畏懼的模樣與少女大不相同。


    「能不能交給我?」


    「是,當然可以。」


    少女開口響應,並以手肘撞了撞男孩,男孩似乎不願放手般,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收音機。


    電源沒有開啟。尤利烏斯接過來仔細觀察,看起來果然像是那台收音機。可以肯定那個逃走的不死人與琦莉他們有關。


    「神官大人……」


    尤利烏斯翻轉著收音機目不轉睛地凝視時,傳來少女細微的聲音。尤利烏斯這次打算糾正對方自己還是一名神學生,然而一見到少女的模樣,開啟的嘴又閉了起來。少女的雙手環抱胸前,嘴唇顫抖著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


    「神官大人,我原本是要做正確的事。教會告訴我們,那些人是和神不同路,必須遠離的對象,我也一直如此認為……可是……或許這麽說是一種罪過……我真的做對了嗎……」


    「……」


    尤利烏斯無法馬上迴答,不發一語地看著眼神中流露出某種期待的少女。倘若迴答:妳這麽做相當正確,所以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少女應該會感到安心。


    然而,尤利烏斯過了片晌說出口的隻是——


    「……我不是神官。」


    所以沒有講道的職權。隻有在這個時候,對於怯懦規避責任的自己感到相當沮喪。少女或許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尤利烏斯並沒有看對方的反應便轉身離開當場。


    他指示身旁的士兵用卡車送兩姊弟一程,「我迴去了,因為還要繼續搜索水道。」說完便朝自己剛剛搭乘的卡車走去。當他要跳上駕駛座旁的座位時,駕駛座的通訊機正好響起。


    坐在駕駛座上待命的士兵接收了訊息,而其它的卡車似乎也同時接收到訊息的樣子,周圍立刻陷入騷動。


    「發生什麽事了?」


    尤利烏斯皺著眉望了望四周詢問駕駛座的士兵,士兵也露出不太清楚狀況的表情說:聽說從水道掉下了一具屍體。


    §


    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在發出昏暗光芒的苔蘚彼方所傳出的微弱雜音引導下,琦莉自然而然加快腳步。她忍著膝蓋的疼痛,快速躍過通道上的淺灘。


    水道前方出現一個人影。微微低垂的右肩頂在牆壁上倚靠著,像是拖著濕透的修長身軀步行。琦莉一停下腳步,對方也發現了她而跟著停下來。對方迴頭對著斜後方的昏暗處說了一句什麽,收音機的聲音就靜靜地消失了——像是完成任務而感到放心的樣子。


    對方又再次望向琦莉,表情微微一變。


    「……妳沒事吧?」開口的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這句話應該問你自己吧?」


    琦莉感到有些無力,皺著眉如此迴答。


    她再次邁開腳步,當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靠近時,「……欽。」就在快要交會之處,哈維踉艙地往前倒,琦莉伸出手想攙扶,結果兩人一同跪在淺灘上。


    「嗬嗬,被我拖下水了。」


    耳邊傳來嘶啞但帶著惡作劇般的聲音,哈維就這麽將手環在琦莉的肩膀上。一陣茫然後,琦莉才發現哈維那虛弱的搖晃似乎是演技,不禁感到些許懊惱。


    琦莉的臉貼在眼前的胸膛上,雙手環向對方的身後。即使透過大衣,手心仍可感受到堅硬的肩胛骨。


    「……你瘦了。」


    「是嗎?應該沒變吧?」


    「瘦了,因為我記得非常清楚。」


    不管是那隻擁著自己肩膀的骨感大手、身上的溫度,還是那個喉嚨附近發出略微咕嚕咕嚕般雜音的聲音,以及說話時的習慣或是該在何時換氣等等,現在全都迴想起來了。


    琦莉微微抬起頭,仰望緊閉的右眼和右臉頰上的傷痕,緊咬著雙唇。


    「為什麽我隻要稍微一不注意,你總是一副快要死的模樣,你是笨蛋嗎……」


    她再次低下頭以責備的語氣抱怨。「啊——嗯……」哈維不好意思地迴應。


    「突然消失且完全沒有音訊,你知道你做了多麽任性的事嗎?」


    「嗯……」


    「知道我是什麽樣的心情嗎?」


    「嗯。」


    「說謊,你明明從未想過。」


    「……嗯。」


    「下士和貝亞托莉克絲也都非常擔心你,你有好好地反省嗎?」


    「嗯。」


    「不要隻迴答思,說點什麽啊——」


    「嗯。」


    過了一秒——


    「對不起。」


    聽見如此簡短笨拙但真誠的道歉,琦莉緊抿著雙唇、瞪著對方的鎖骨處。不久,還是克製不住湧上的淚水和嗚咽,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宛如洪水潰堤般無法停止哭泣,琦莉撲進眼前的胸膛,像小孩般放聲大哭。


    「……這麽一點事就哭了。」腦後傳來束手無策的聲音。「才覺得妳看起來成熟一點,原來內心完全沒有改變。」


    「囉嗦死了,因為我一直都沒有哭……」


    反駁得不具任何說服力,不過她的確是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因為早就下定決心,沒聽見


    哈維的道歉絕不哭泣。


    「對不起……」


    哈維的手粗魯地撥弄著琦莉的頭發,在她的背後又重複說了一次,然後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著:


    我迴來了。


    §


    「好大的騷動啊……」


    一抵達現場,聚集了異常眾多的看熱鬧人群。尤利烏斯詫異地想著,邊抬頭仰望聳立在人牆那一端的內牆。就在那龜裂牆壁的極上方處,拱型的空洞張著黑色的嘴並排著滴下潺潺的水流。推開由鬧區居民組成的圍觀民眾直闖中心,士兵們聚集在沿著內牆橫在眼前的幹涸遺跡處。


    那個倒臥在圍著圓圈士兵中央的人影,應該就是那具掉落的屍體。


    當尤利烏斯越過人牆,看到那具連訓練有素的教會兵也皺著眉頭不敢接近,隻從遠處眺望的屍體時,驚訝得張大了雙眼,一秒半後挪開了視線。


    即使是因為從頭上的水道出口掉落,理所當然成為一具慘不忍睹的墜落屍體(雖然那是根本不想看的東西),但那個應該是早在墜落前就已經死亡的屍體吧?……就像是被水泡得浮腫的溺水屍體,也像是每寸皮膚都被燒溶的焦屍——


    「那是什麽啊……」


    尤利烏斯吞了一口口水壓抑惡心感,正打算開口詢問同行的士兵時,對方轉身吐了出來。


    此時收到將看熱鬧的人驅離,搬走屍體的命令。當士兵一副不願靠近但仍開始準備搬運屍體時,一旁傳來石化燃料的沉重引擎聲。


    見到越過崩塌的水泥河堤,現在才進入水道遺跡中的卡車,尤利烏斯皺緊眉頭。那是塗了黑漆的教會卡車,相當厚重的裝甲在周圍散發出恫嚇的威壓感。


    士兵們畏怯地讓開,從卡車走下來的,是一群身上穿著顯然比鎮上士兵更高階,與漆黑的車輛形成對比的雪白全罩式裝甲服士兵。


    是獵捕不死人軍團——


    感到驚愕之際,那群人已經理所當然將鎮上的士兵推向一旁,準備將屍體運往他們的卡車。


    「喂,突然出現怎麽隨便——」


    「不行,尤利烏斯少爺。」


    正打算上前發出不滿時,被其它的士兵小聲製止,尤利烏斯不甘心地咬著下唇。獵捕不死人軍團是長老會的直屬部隊,即使擁有父親的光環庇蔭,唯有對這個部隊無法插手。


    不僅是尤利烏斯,其它的士兵們也都無法隱忍不滿,憤怒地目送那群沒有任何說明,平靜運走恐怖屍體的全罩裝甲服。對方毫不在意地完成迴收怪異屍體的工作,接著似乎又打算態意進入水道內調查,開始準備搜索部隊。


    「……找到從我們這裏脫逃的犯人了嗎?」尤利烏斯小聲詢問身旁的士兵。


    「還沒有,被剛剛的騷動中斷……看那個態勢,恐怕不會讓我們搜索了。」


    「借我。」


    借了士兵所拿的剌槍,應該說幾乎是搶過來,尤利烏斯轉過身。


    「欸,啊,您要去哪裏?」


    「我想起還有點事,不用跟過來。」


    聽見背後張皇追問的聲音,尤利烏斯頭也沒迴就丟下這一句,推開看熱鬧的人群,走向原來的卡車。


    §


    「我可以自己走。」


    「沒關係,我想背妳。」


    好幾次琦莉想下來時,哈維都如此迴答。於是在走向水道出口的這段路上,琦莉心懷感謝地伏在哈維背上,臉頰貼著大衣的肩膀處。


    插圖141


    在這之前,琦莉經過一段時間的哭泣後,抽噎著向哈維道歉。哈維剛開始並不明白琦莉為何跟自己道歉,經過琦莉戰戰兢兢補充說明,是指那名被殺死守衛的事後,他隻是略微不高興地低聲說:「……沒什麽。無關緊要的家夥要怎麽看待我都無所謂,唯獨妳……」他說到這裏便不再多說。琦莉總覺得話沒有說完,然而這個話題並沒有再繼續。


    琦莉再次堅信:倘若全世界的人都與哈維為敵,隻有自己絕對、絕對不會背叛哈維。


    之後,兩人開始在水道上步行。她沿途在哈維的背上敘述著這一年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住在南海洛東部鎮上的事;還有寄宿打工的事;貝亞托莉克絲將下士打包送到社福機構的事件;以及和貝亞托莉克絲變裝潛入港鎮的海上宴會等等。


    當琦莉述說浮現於腦海中的點點迴憶時,哈維並沒有隨聲附和,隻是沉默地往前步行。就在琦莉認為對方似乎沒在聆聽、正打算住口之際,「這樣啊,然後呢?」哈維就會催促著她繼續說下去。著實難以判斷他是否真的有在聽。


    話中自然而然多次提及貝亞托莉克絲的名字,琦莉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和貝亞托莉克絲相處了一年半。


    「貝亞托莉克絲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呢。任性、自以為是,又非常專斷,沒想到卻相當照顧人,又擁有強烈的責任感。」


    琦莉想起金發女子那桀傲不遜的臉露出苦笑。「我之前沒有說過嗎?貝亞托莉克絲是值得信任的一個人。」聽見哈維以「怎麽現在才知道」的口吻響應,琦莉才想起,之前的確曾聽哈維說過。那個聽起來像是因為在急迫的狀況下為了讓琦莉安心而脫口而出的台詞,原來是發自內心的話啊。


    琦莉羨慕起被哈維如此形容的貝亞托莉克絲,心想:今後應該可以比以前更加自在地,將她視為普通的女性友人好好相處。她不禁感到些許期待,希望貝亞托莉克絲能成為像貝佳那樣的好朋友。


    不過在這之前,貝亞托莉克絲應該會為了這次的事情相當生氣……


    迴去後好好賠罪吧。


    琦莉輕輕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倚靠的脖子散發出淡淡的香煙氣息。哈維應該有一陣子沒有抽煙才對,但煙味卻像是體味般滲進身體了吧?好久沒有聞到這個熟悉的味道。


    從拱頂稀稀落落地降下如霧般細微的水滴,耳中彌漫著舒服的雨聲。那水滴宛如是生長在拱頂的發光苔蘚所降下的光雨,帶著不可思議的微溫,舒服地撫觸著臉頰。


    由於哈維隻用一隻左手支撐著自己的臀部,琦莉為了免於滑落,再次摟緊哈維的脖子,目光順勢投向前方。悠長綿延的水道前端,射入了細微的砂色光芒。沿著牆壁有一座通往位在拱頂正方形空洞的梯子;那是位在住宅區外,琦莉最初下來水道時使用的排水口。


    哈維驟然停下腳步。


    有如平靜無波的水般沉靜,但滴水不露的警戒心卻滲入空氣中。


    「果然在這裏。」


    聲音沿著水道的牆壁迴響。是一個既非孩童也不完全像大人的少年聲音。


    前方的亮光中降下一個人影。他從梯子的中途躍下,長袍的衣角頂著風翻揚飛舞,跳下地麵的同時,衣角也輕輕沿著雙腳平靜止歇。


    琦莉凝視從頂端射入的柔和砂色逆光,確認了那個身穿黑色神官服人影的身分後,不禁鬆了一口氣。


    「聽說琦莉也前往下水道,因此我就猜測,應該是從這裏下來的。」


    「對不起,尤利……」


    琦莉縮著頭躲在哈維的背後,此時有一種異樣感。她感受到眼前背影散發出來的警戒心一點也沒有鬆懈,正感到詫異之時,傳來喀鏘的微弱金屬聲。


    琦莉的目光迴到前方,尤利烏斯不發一語地拿著刺槍擺好姿勢。


    「尤刊……?」


    琦莉趕緊從哈維的背上滑下,盡管腳一踏到淺灘時,雙膝的傷口一陣疼痛,她仍不在乎地向前走,卻被哈維的左手擋下趕到身後。越過哈維的肩頭仰望,哈維的神情毫不驚訝,以冷淡的目光望著前方的尤利烏斯。


    「你應該知道用那種東西殺不了我吧?」


    「……」


    反倒是尤利烏斯流露出被逼得走投無路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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