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沉睡了好幾年。


    琦莉的臉頰貼著枕頭,凝視著佇立在窗戶旁的女子側臉,略微思考後終於得到這個結論。


    因為站在那裏的貝佳已經長大,成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她仍和以前一樣,有著一頭微卷波浪的金色長發,還有一對清澈的藍色瞳孔:那修長的身材散發著成人的氛圍,然而仍殘留著些許促狹的部分。


    太好了,貝佳,妳終於長大成人,真是太好了!琦莉的內心如此想著。妳真的變成了自己想像中所描繪的漂亮女子……太過分了,琦莉心底的角落也同時浮現出此一念頭。


    或許自己的年紀根本沒有增長,仍是一位原本就未曾期待變成美女,而且也無法倚賴,毫無能力的十五歲少女。


    對了,現在究竟是幾點?不趕快起來準備會遲到——


    「哇,睡過頭了……」


    自己的聲音和突然起身時頭部側邊竄流而過的疼痛,讓琦莉的腦袋完全清醒了。


    「嚇了我一跳,怎麽了?妳不要突然一躍而起啊!」


    站在窗邊低頭望著窗外的女子轉過頭,露出驚訝的神情。即使對方這麽說,但所謂的「一躍而起」也隻是突然起身的意思。


    「碧……」記得哈維是這麽稱唿對方的。


    「妳沒有資格這麽喊我,我的名字叫貝亞托莉克絲。」


    對方直接倨傲地迴答。一起床便承受毫不客氣的敵意,琦莉心情不悅的用手撫摸額頭,發現左額處貼著像紗布般的東西,正隱隱作痛。


    在調暗的室內燈光下呈現的,是自己位在公寓中的寢室。琦莉的眼神自然朝床鋪旁邊的地板看去,但不見剛剛似乎曾坐在那裏的紅銅色頭發的青年身影。


    「哈維呢……?」


    「艾弗朗出去了。」


    「去哪裏……?」


    「不知道。」


    貝亞托莉克絲冷淡響應後,眼神再度迴到窗外,窗戶的玻璃上正映著藍藍的夜色。方才剛睡醒時腦中一片渾沌,以為自己快要遲到,但現在一看床頭邊的時鍾,指針正指著深夜的時間。


    「今天還沒結束吧……」


    「沒有不是今天的日子。不管是昨天或明天,隻要在這個時間點上,都叫今天。」


    「……」不懷好意的迴應讓琦莉閉上了嘴。由於對方並未加以否認,那表示今天應該還未結束。腦中閃過一個想法:對方一直陪在自己的身旁嗎?


    這麽說起來,剛剛在夢中並非以為自己趕不上目前的打工,而是認為寄宿學校的上課即將遲到而感到心急如焚。身為幽靈的貝佳,以前雖然會隨心所欲、理所當然的於早晨現身,但絕不相信她會因為心血來潮而擔任鬧鍾的角色,隨她高興叫不叫醒自己。


    當琦莉凝視著對方正盯著窗外的側臉:心中仍思考著貝佳之事時,發覺對方的臉上浮現警戒的神色。貝亞托莉克絲流露出莫名嚴肅的眼神、低頭瞪著外麵的街道,於是琦莉也跟著將注意力轉往那個方向。雖然僅是隱隱約約,但透過窗戶仍可聽見模糊的騷動聲。


    「發生什麽事?」


    「我也不清楚。不過似乎是發生了什麽騷然不安的事,從剛剛開始便一直處於騷亂的狀態。」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仍盯著窗外,迴答後又自言自語似的補上一句:「隻是去撿個東西也太慢了吧……」


    聽見這句話的琦莉將毛毯一掀,離開床鋪。當她站起來時,身體一陣搖晃,用一隻手按著仍隱隱作痛的額頭。


    「等一下,妳在做什麽啊!」


    「我要去找哈維。」


    「別說這種傻話,趕快躺下來好好休息。艾弗朗未必發生了什麽事,隻不過以那家夥的個性而言,一定會往那個方向餾躂罷了。」


    「不管怎樣,我必須先找到哈維,然後問他有關下士的事。」


    「這種事情等他迴來再問也可以吧?」


    「下士的事和妳無關,請妳別管。」


    琦莉坐在床邊穿著鞋子頑強迴應。她這次好好的站穩起身,拿起蓋在毛毯上的上衣朝寢室門口走去。連琦莉都明白自己非常固執,不過一聽到對方說「以那家夥的個性」,感覺好像非常了解哈維的樣子;明知自己不能想歪,但內心還是覺得不舒坦。


    「我說啊,即使妳沒關係,但我可不知道艾弗朗會怎麽念我啊!」


    後方傳來貝亞托莉克絲憮然的聲音。琦莉的手套進上衣的袖子,在門口前轉過身說:


    「不是艾弗朗,是哈維。現在和我在一起,從東貝裏到這裏都沒有舍棄我、一直陪在身旁的,是叫哈維的人。和我還有下上三人一起生活在此的是叫哈維的人,所以我去接哈維迴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萬一哈維發生了什麽狀況,我去救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妳要等那個叫艾弗朗的人就悉聽尊便。」


    琦莉一口氣說完後,便走出房間。


    馬路旁的建築物二樓,一名小男孩從燈光熄滅的窗戶露臉窺視著。隱約與琦莉四日相接時,對方應該是非刻意的輕輕揮著手。當琦莉單純響應的微微揮手響應時,一名看似母親的人從後方抱起小男生並將窗簾拉上。


    遠方交錯的怒吼聲在籠罩著藍灰色的柏油路與水泥牆壁間迴蕩。深夜街上的危險騷動迴音讓居民們恐懼的閉門不出。


    (如果下士在身邊,自己就會安心一點了……)


    琦莉朝著騷動的方向走去,缺少了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重量,讓她少了點安全感。想起哈維說過將收音機丟掉這句話,為了謹慎起見,她特地繞到後巷的垃圾場檢視,然而並末發現收音機的蹤影。


    總之先找哈維,感覺隻要這麽做,收音機也會跟著順利迴到身邊。或許是兩人的意見相左,以致於演變成如今的局麵;但琦莉深信,一定能夠馬上迴到像現在這樣的三人生活。


    不會有問題的,琦莉獨自點了點頭。「好痛……」頭一搖晃仍感到些許疼痛,於是用右手壓著額頭上的紗布。


    (得快一點……)


    當她一臉嚴肅的加快腳步時,背後傳來逐漸靠近的引擎聲。那是她相當耳熟,即使沒有故障也會發出如同故障般砰砰!叩叩!等噪音的石化燃料驅動聲。


    琦莉停下腳步轉過身,一個單眼的前照大燈從後方逐漸靠近。不一會兒,一輛三輪機車在琦莉身旁停下。將金色長發綁成一束的美女坐在駕駛座上。


    女子不悅的緊繃著臉怒視琦莉,並以極為生氣的語氣說:


    「上車,我跟妳一起去找。」


    「不用。」


    琦莉也不服輸的露出火大的表情響應,然後快步朝前方走去。


    「這個死頑固。」


    貝亞托莉克絲發動引擎追上前,在前方一公尺處再度停車。


    「我是受人之托,所以萬一妳有什麽差池,我會非常困擾。不是為了妳或是我,而是為了艾弗朗,咦,妳說叫哈維是嗎?就算是為了那家夥,這樣總可以吧?」


    經過機車、走了數步後,琦莉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傾斜而下的柏油路麵,就這麽佇立了一會兒後,轉過身走了迴來,接著不發一語坐上後座。「小心別掉下去,抓緊了。」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對方用比剛剛還溫柔的聲音叮嚀。琦莉雙手環繞貝亞托莉克絲的腰際,緊貼著她的背部,瞬間飄來微微的肥皂香氣。原以為身上會散發肥皂香的女人隻有母親而已,沒想到這是一個意外的發現。貝亞托莉克絲發動引擎,機車馳騁於馬路上,從排氣管噴出的廢氣迅速將肥皂香給掩蓋了。


    深夜的馬路上響著吵人的噪音。機車奔馳在通往鎮中心的下坡,視野的一端飛掠過道路兩旁街燈所灑下的黃色光線。


    眼前垂在貝亞托莉克絲背上的金發隨風飛揚


    ,貼著琦莉的臉頰,她困擾地甩了甩頭,然後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膀開口問:


    「請問貝亞托莉克絲是……」


    「什麽?我聽不見。」


    「貝亞托莉克絲——」


    琦莉用大於引擎和吹拂而過風聲的音量說:「和哈維是什麽……」然而話說到一半又吞了迴去。貝亞托莉克絲微微轉頭瞥了一眼,然後將速度減緩。


    「妳不用擔心,我們的孽緣早就結束了,現在已經不存在那種情愫了。」


    「我問這句話並不是這個意思。」盡管琦莉嘴上這麽說,但終於放下心中的石頭。她不好意思的轉換了問題:


    「妳也知道猶大這個人嗎?」


    「嗯,畢竟那三人相當有名。」


    「三人?」


    「猶大、艾弗朗還有叫約雅敬的瘋狂家夥——聽說妳好像也知道那家夥的事。僅靠三個人的力量便擊退了西貝裏北部裝甲步兵師團,他們是眾所皆知的三人組哦。」


    「欸……」琦莉興趣盎然地傾聽著。她完全無法從哈維的口中聽到這些事。


    「原以為他們全都死了,但戰爭之後的某日與艾弗朗偶然相遇,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偶爾會意外巧遇,或是像這次這樣有事前來找我。」


    「什麽事?」


    「艾弗朗沒有告訴妳嗎?完全沒有嗎?」


    琦莉搖頭迴答後才想起這樣對方根本看不到,然而對方似乎直接感受到了,琦莉感覺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真受不了他,不怕麻煩好好說清楚就好啦——」


    「什麽?是什麽事呢?」


    當琦莉將臉湊過去詢問時,「好痛!」出奇不意的煞車使琦莉的鼻子猛然撞上對方的背部。


    「怎、怎麽了?」


    「……糟了。」


    貝亞托莉克絲低聲暗叫,接著倏地改變機車的方向。用單手搓揉鼻子的琦莉差一點從機車上跌落,她趕緊用兩手環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腰,沒想到原以為要往前行駛的機車又突然停下,琦莉的鼻子再次撞向前。


    「搞什麽啊……」


    她生氣地抬起頭,越過貝亞托莉克絲肩膀所見到的景象令琦莉嚇得全身僵硬。


    人影站在前方的坡道上,並非一人或是兩人,而是擋住去路般並列站著五、六個人。不僅如此,還有數人從小巷中跑出來與他們會合。看似普通居民打扮的男子,其中數人手中所拿的黑色筒狀物在街燈的反射下發出微弱的光芒——是警衛隊的長槍。


    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足音,琦莉就這麽抓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背部轉過身,從坡道下方的巷弄紛紛鑽出了相同的人影擋住退路。「看來是和我所做的事……」貝亞托莉克絲壓抑情緒的聲音竄入琦莉的一隻耳朵中。


    「貝亞托莉克絲?」琦莉將目光轉迴,抬頭望著貝亞托莉克絲的側臉。


    「看來遇到麻煩的並不是艾弗朗而是我。和那個男的接觸果然是一大失策……」


    貝亞托莉克絲咂了咂舌,仿佛要咬斷似的緊咬塗著淡紅色口紅的嘴唇。


    「貝亞托莉絲。」


    從擋在前方的警衛隊中傳來一個聲音。感覺應該是凜然站在中間的壯漢,然而開口的卻是緊鄰左側的男子。


    琦莉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膀窺視著,對方投射而來的,則是這小女孩是誰的狐疑眼神。眼前的貝亞托莉克絲將背部微微往右側挪移,擋住對方的視線,琦莉僅能從對話判斷前方的情形。


    「是貝亞托莉克絲,你喪失記憶力了嗎?看來酒精並非先侵蝕你的肝髒而是頭腦的樣子。」


    「事到如今妳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了,貝亞托莉絲。」男子發出近似扛喘的笑聲,完全無視於貝亞托莉克絲的惡毒言詞。「妳的真實身分已經曝光了,妳就是從『土魯斯大火』中脫逃的女不死人。」


    男子如是說道。


    琦莉胡亂挖掘記憶的深處,在教會史課本中的一小欄中找到了那個單字。土魯斯是離西貝裏有點距離的城鎮,過去曾被稱為獵守魔女的城鎮。魔女逃亡時,整個城鎮被燒光的大災難就稱之為「土魯斯大火」。


    「別說得那麽沾沾自喜,那也不是你識破的吧?」貝亞托莉克絲歎了口氣。「和來自西貝裏的神宮接觸是我的疏怱,那裏的神宮知道我的長相一點也不足為奇——還有,你們該不會以為那種癟腳的武器可以對我怎麽樣吧?」


    貝亞托莉克絲壓低的聲音在深夜的馬路上危險地迴蕩著。仿佛是感到猶豫而沉默了片刻後,男子繼續道:


    「不管怎麽樣,別以為妳逃得掉,教會兵馬上就會從港口趕來了。」


    「什麽嘛!你們明明可以將一切交給教會兵,隻要在一旁靜待就好了。你們該不會是等不及想邀功吧?又想得到表揚獎狀嗎?也多虧你們才讓我有充裕的時間逃走,謝謝啦!」


    聽見貝亞托莉克絲故意挑釁的言論後,男子們燃起殺氣的騷動和喀鏘喀鏘的金屬聲同時響起——是槍枝上膛的聲音。


    「貝亞托……!」


    「要逃嘍,抓緊!」


    貝亞托莉克絲頭也沒迴地高聲說完,便發動機車將車體一百八十度反轉,對著擋住退路的警衛隊人牆一口氣增加了速度。貝亞托莉克絲要琦莉抓好卻沒有給予任何時間,若琦莉的手原本沒抓住的話,鐵定會摔下車。琦莉驚慌的緊抓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背部。


    「不閃開的話,我可是會毫不客氣輾過去哦!」


    貝亞托莉克絲對著行進的方向大喊。警衛隊人牆不安的騷動著,雖然仍有半數的人穩若泰山的拿著槍口對準她們,不過剩餘的警衛隊則完全潰散。機車朝著變薄的人牆衝了過去。


    聽見背後傳來槍聲……背後?琦莉轉過頭,就在視野正下方的臀部附近,感到砰一聲的衝擊力道,椅墊下方的燃料筒冒出了陣陣煙霧。


    「你們的腦袋在想什麽?車上坐著普通的孩子啊!」


    當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大喊之際,琦莉望向前方,緊接著又再次聽見了——這次是從前方傳來槍聲,同時機車的前輪爆裂般彈飛不見。兩個後輪往上騰起,琦莉的身體被往前拋擲出去。


    「哇——」


    「琦莉!」聽見的聲音和抓住自己的主人分明是貝亞托莉克絲,然而不知何故,琦莉瞬間以為是哈維出現了。


    被貝亞托莉克絲的手環抱著,加上緊閉雙眼牢牢抓住對方,琦莉因而無法正確掌握狀況,感覺應該是被拋向柏油路麵滾了數圈,直到撞向路肩的水泥牆後才停了下來。


    機車似乎也同時撞向牆壁,身旁傳來巨大的激烈衝撞聲響。


    翻滾停止後,琦莉的身體仍處於緊繃的狀態。她將臉埋進貝亞托莉克絲的胸口,屏住唿吸全身僵住不動。「可……」貝亞托莉克絲發出了短促的聲音,緊抱琦莉的手逐漸放鬆。琦莉猛然離開對方的身體唿喚著:


    「貝亞托莉克絲!」


    「妳沒有受傷吧?」


    貝亞托莉克絲早一步開口問。琦莉約略檢視了自己的身體後據實以告:「有許多擦傷。」對方聽完點點頭。


    「很好。不好意思,這點傷麻煩妳暫且忍耐一下。」


    貝亞托莉克絲撐起手想要站起身,卻突然跪下般往地上一撲。「可惡……」她橫臥地上,雙手壓著膝蓋附近,線條優美的嘴唇蹦出了不相稱的咒罵。從淩亂裙擺中露出的右膝——


    膝關節以下整個被硬生生的扯斷了。


    「啊……」


    是機車。被卷進一起翻滾的機車車輪中……!


    當琦莉發出悲鳴時,傳來一陣淩亂粗暴的腳步聲,她感到背後站著數人。閉上嘴轉過身,十幾名警衛隊圍成半圓將她們包圍,約有半數的人舉起


    了長槍。


    琦莉往前護著以單膝支撐著的貝亞托莉克絲,但立刻被一隻沾滿血液的手從後方抓住了肩膀。「妳這樣非常凝手礙腳。」、「可是……」、「非常礙手礙腳。」貝亞托莉克絲斷然重複,同時將琦莉往旁邊一推。


    當琦莉往地上跌去,雙手觸碰到地麵時,指尖摸到了如人體肌膚般的觸感。


    地上躺著一隻穿著鞋子的腿。


    琦莉忍不住將手縮迴來後,猛然想起什麽似的抓起腿緊抱於胸前。眼前,橫躺的機車後輪不斷空轉著。


    琦莉轉過身,貝亞托莉克絲倚著牆壁,正想以左腳站起身。看見貝亞托莉克絲失去一隻腳卻仍拚命想以自己的力量起身的模樣,警衛隊的隊員問傳來一陣恐懼的騷動——不知是誰勇氣過人扣下扳機,此時響起了短促的槍聲。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微微往後一彈,及肩的金發逐漸被湧出的鮮血染紅。


    發出低聲慘叫的並非被擊中的貝亞托莉克絲,而是那群男子當中的某人。伴隨著金屬聲響起,一排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的頭部。


    (不行!)


    抱著撿起的斷腿,琦莉迅速從地上一躍而起,她奔向眼前的機車手把,使勁力氣加足油門,後輪大聲的轉動著,橫躺的車體在柏油路麵旋轉滑行。琦莉本身也幾乎快被車體一起拖走,跌倒滾地的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放開了機車手把——


    接著,好幾件事情相繼發生。


    連續數發的槍聲、機車旋轉著衝向警衛隊、男子們發出慘叫逃散開來、好幾人因來不及閃避而被撞飛、一槍掠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臉頰,鮮血飛濺而出——或許事情發生的順序混亂,然而這些景象幾乎是同時映入琦莉的視野之中。


    「……啊!」


    琦莉的腦中無法完全整理所見到的訊息,頓時處於茫然狀態。


    或許油門壞了,機車仍然引擎全開的繼續滑行,將警衛隊驅離。琦莉奔向用沾滿血的手支撐著欲站起身的貝亞托莉克絲,鑽過她的腋下用肩膀支撐著。


    「妳的幫忙我……」


    「如果還有說話的力氣,那就牢牢抓住我。」


    如果琦莉自己還有餘力說話,她多麽希望能夠將力量集中到手腕。她以艱辛的姿勢摟著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半拖拉地逃入近處的小巷內。


    潛入類似酒吧後門的狹窄小巷,琦莉將貝亞托莉克絲塞進垃圾堆與堆棧的酒瓶箱之間的空隙,屏住唿吸靜待追兵經過。


    迴蕩在水泥牆壁間的怒吼和腳步聲往另一頭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後——


    「好像走了……」


    琦莉終於鬆了一口氣,僵硬的身體得以鬆懈。她和貝亞托莉克絲並肩靠著牆壁癱坐著,緩緩將氣吐出調整唿吸,同時看了身旁一眼。


    貝亞托莉克絲用右手壓著被擊中的左肩倚在牆上,與琦莉一樣放心的吐了一口氣。


    「妳做出了相當兇殘的事呢,竟然用機車衝撞……」


    雖然是平日的語調,但貝亞托莉克絲的聲音卻顯得十分嘶啞,在昏暗巷子中隱約浮現的側臉露出冷淡的表情。


    「當時不顧一切,沒有多想……」


    「若是不顧一切的話,剛剛那種行為非常了不起哦!讓我對妳刮目相看。」


    琦莉訝異的眨了眨眼,凝視對方的側臉。「謝、謝謝。」感覺對方稱讚著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目光逃避地移往手上。


    發現手上仍緊緊抱著一條腿。


    「哇!」


    琦莉忍不住小聲叫了出來,將斷腿往地上一扔。


    「我說妳啊,竟然將別人的腿丟掉……」


    「對、對不起。」


    貝亞托莉克絲流露出真是麻煩的神情,挪動身體將腿撿起。「接下來——」然後自言自語的將裙子卷至大腿處,彷佛是在假日做著椅子的家庭木工般,將撿起的腿試著置於右膝的斷麵處。琦莉忍不住在一旁凝視著貝亞托莉克絲的一舉一動。此時,貝亞托莉克絲突然中止手中的動作,拾起頭說道:


    「……勸妳最好不要看,妳以後會不敢吃肉哦。」


    「對、對不起。」


    琦莉又迴答了和剛剛相同的一句話,然後趕緊將眼神移開。


    頓時無事可做的琦莉再度將背倚在牆上,環抱著雙膝。


    當琦莉感受著水泥牆壁那冷冽的觸感,和貝亞托莉克絲微微觸碰著自己肩膀的體溫而陷入了恍惚之際,想放空的腦中卻擅自浮現許多景象。淩亂不堪的公寓房間,追問著丟掉收音機的哈維而從階梯跌落,醒來時隻有貝亞托莉克絲陪在身旁,出門尋找哈維卻遇上警衛隊的追捕,機車飛了出去,貝亞托莉克絲的腿……


    「……嗚……」


    不知不覺,隱忍的淚水終於潰堤,琦莉淚流不止。她哽噎著用袖口拭去淚水;而她的衣眼上也沾染了貝亞托莉克絲的血。那並非鮮紅的血液,而是類似柏油般的黑色液體,和哈維一樣,是不死人的血液。


    「怎麽現在才突然哭了啊……」


    身旁的貝亞托莉克絲傷腦筋的歎了口氣。


    「因為,腳、腳、斷了……」


    「沒事的,隻要接上,很快就會連接起來了。如果能夠縫合的話更好,不過暫且湊合湊合。」


    貝亞托莉克絲淡淡說著,邊用撕開的裙子布片纏繞接上的腿將其固定。「像艾弗朗那樣,手臂完全不見的話會很辛苦,不過隻要肢體齊全都還能挽救。所以我得跟妳道謝,因為妳幫我將腿撿起來,這可幫了我大忙。」


    問題不在這裏啊!琦莉想大聲反駁,但是嗚咽讓她說不出話,隻能不斷地搖頭。不管有沒有失去腿,所承受的痛楚都是一樣的。為什麽他們都可以說得那麽輕鬆呢?


    一時之間,兩人均陷入了沉默,隻有琦莉低聲的嗚咽和撕裂布料的聲音,隱約在小巷的陡峭牆壁問迴蕩。


    「……戰爭時,這是家常便飯的事。」


    望著手中的動作,貝亞托莉克絲低語著。


    「特別是遇到有不死人的部隊時,狀況更是非常慘烈。不管身體殘缺得多麽嚴重,隻要心髒不被打穿,都可以一直戰鬥下去。所以每個軍隊至少都會養幾名不死人……」


    仍舊抽噎著的琦莉,將臉置於環抱的雙膝上,傾聽著貝亞托莉克絲的述說。澄澈悅耳的聲音還有壓抑的說話方式,沉靜、舒服的沁入耳中。


    貝亞托莉克絲是位女人,又是如此漂亮的人,卻也和哈維一樣,因過去那段無止盡深淵般的戰爭,一路定來曆經了相當慘烈的事;或許也曾像現在一樣,滿身是傷的躲進小巷中。貝亞托莉克絲究竟是懷抱著什麽樣的心境,雲淡風輕地敘述著哈維完全不願談論的戰爭之事呢?


    「不僅會有缺了手腳或是內髒被掏出的人,若技術差一點的話,還會有少了頭顱的家夥。像這樣的同胞在戰場上四處爬行,尋找自己所欠缺的身體部分。當下,即使是別人的肢體也無所謂,直接折斷橫躺地上的屍體手腳,試著銜接在自己身上的家夥也大有人在。即使不死人是戰爭中不會損耗的方便工具,然而當戰爭結束後靜下心來想想,不死人隻能算是鬼怪罷了……所謂的不死人就是這樣的東西,並不能以隻是感興趣或是憧憬,甚至是同情這般的情感去看待。」


    包紮完後,貝亞托莉克絲拾起頭。此刻,方才僅存的一丁點和藹氣氛完全消失殆盡,又迴到最初忠告琦莉時相同的冷淡口吻說:


    「我的主張仍未改變,請妳盡快離開艾弗朗的身邊。隻要和那家夥在一起,以後會經常遇上這種事。到那個時候,妳不僅幫不上忙,反而隻會成為艾弗朗的包袱。」


    「可是……」


    琦莉忍不住想反駁,然而她覺得不管自己有什麽樣的想法,在貝亞托莉


    克絲麵前都隻是微不足道之事,因而說不出半句話來。她低頭盯著鞋尖陷入思考。


    雖然一時無言,但琦莉想起似乎有一件事情能夠提出反駁。


    「即使如此……」


    邊思量著盡可能近似的詞句,琦莉緩緩說道:


    「即使如此,我仍想待在哈維的身邊。因為哈維給了我棲身之所,就在他的斜前方。」腦海中浮現列車的包廂座位,那是剛開始旅行時的場所;不是在他的旁邊也不是正對麵。「因為哈維在他的斜前麵給了我一個位置。雖然並未開口說我可以待在那裏,但他的確給了我一個位置……」


    「那是妳自己一廂情願……」


    「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


    琦莉最想表達的並不是這個,她打斷貝亞托莉克絲的話想要繼續說下去,然而此時,隔著水泥牆壁可以感受到嘈雜的聲音逐漸接近。


    貝亞托莉克絲的表情變得嚴肅,從酒瓶箱子後窺探著。琦莉也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頭將目光投向巷子前方的街燈處。


    「警衛隊的隊員好像又迴來了,真希望他們就這麽經過……」


    「萬一朝這裏過來怎麽辦……?」


    貝亞托莉克絲應該還無法行走吧?雖然拚命將她拖來這裏,但琦莉已經沒有自信能夠再繼續長距離的移動。琦莉開始感到不安而緊咬著嘴唇:此時,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對著琦莉說:


    「妳可以迴去了——」話說到一半便不悅地咂了咂舌。「看來事態沒有那麽容易就了結。可惡,那家夥究竟在哪裏做什麽!趕快把這個包袱帶迴去啊!」


    「現在,所謂的包袱可不是我,而是貝亞托莉克絲妳哦!」


    對於無法置若罔聞的話語,琦莉反駁道。兩人均一臉怒氣的瞪著對方。


    喀沙……


    沒想到身旁傳來一個聲響。感覺似乎有人在警衛隊騷動聲反方向的垃圾堆那頭——琦莉一轉過身,有如覆蓋在兩人上方般佇立著一個壯漢的人影。昏暗中浮現出一張滿是胡子的可怕臉孔,琦莉差點發出慘叫,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琦莉。」


    人影開口了。直截了當的語氣和哈維極為相似,然而聲音卻比哈維更低沉更有力。


    「我是來找妳的,蘇西非常擔心妳。」


    「巴茲&蘇西咖啡屋」的壯漢名廚說著,對琦莉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無法信任,他們一定打算將我出賣給教會!琦莉拚命哄勸著如此嚷嚷,不斷吵鬧的貝亞托莉克絲。然而巴茲卻一把將她強行扛起,辛苦的從「巴茲&蘇西咖啡屋」的後門抬進店裏。


    一被帶進店內後方的起居室時,貝亞托莉克絲似乎終於死心了。現在正躲在沙發的一角蜷著身體,繃緊一張臉、玩弄著沾黏血液而打結的金發。


    那種感覺就像是撿迴一隻漂亮卻傷痕累累的流浪貓。


    當蘇西一看到琦莉頭上的紗布時,氣勢洶洶的逼問了原由。「我從樓梯上跌下來。」琦莉老實說出部分事實後,蘇西全身虛脫、搖搖晃晃往椅子上癱坐下來。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啊!」


    她說著便將手肘置於桌上支著臉,一臉痛苦的壓著和琦莉傷口相同位置的地方。


    「到處都是警衛隊,我想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於是打電話四方詢問店裏的常客,結果得知正在搜尋可疑人物。聽說是戴著奇怪單眼眼鏡的矮個子男和紅發的年輕男子兩人,我知道後非常擔心,於是拜托巴茲去妳的公寓一趟;結果並沒有人在家,而且整個房間都被翻遍了。」


    「紅頭發指的是哈維嗎!?」琦莉打斷蘇西的話,這次換她逼問:「單眼眼鏡的人是誰?哈維現在和那個人在一起嗎?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嗎?」


    琦莉雙手用力往桌上一拍,將巴茲剛好置於桌上要給琦莉的馬克杯給打翻了,摻了牛奶的咖啡於桌上蔓延開來。


    「對、對不起,又……」


    因為接連不斷的失誤而被要求早退,至今還不到一晚,連琦莉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煩起來。當她立即想用衣服的袖口擦拭桌麵時,「沒關係,妳到一邊去。」巴茲拿著抹布不高興的站到琦莉的位置。


    「琦莉,坐一下,妳冷靜一點。」


    「是……」


    連蘇西都說話了,於是琦莉在蘇西斜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


    「看來妳好像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琦莉默默的點點頭。「真是夠了。」蘇西歎了口氣。


    「我這邊得到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不過聽說警衛隊尚未抓到他們。而我詢問的那些人,他們的情報也相當混亂——不一會兒,追捕的可疑人物又改變了。這次是金色長發的女子和——」


    蘇西說到這裏時閉上了嘴,迴頭望了沙發上的貝亞托莉克絲一眼。貝亞托莉克絲低著頭,僅抬起眼迴視。「可真像啊。」蘇西低語著(琦莉大概知道她是拿誰來做比較),接著又轉過頭對琦莉說:


    「另一名則是黑色短發的女孩。我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對不起,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希望不會給店裏添麻煩……」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啊,琦莉。」


    聽到蘇西的語氣突然轉為平靜,琦莉訝異的抬起頭,對方正露出和煦的笑容凝視著自己——那是她經常對著那些空著肚子來到店裏的常客們,表現出真拿你們沒輒的表情。而擦完桌子的巴茲也露出了貫有的,看似生氣但沉穩的神情於一旁注視著。


    「妳應該一開始就來找我們幫忙,應該更積極的去接受別人的照顧。不管怎麽說,人都無法完全不受他人幫助而得以生存下去;所以不要客氣盡量開口,知道嗎?」


    「……」


    琦莉愣愣的交互望著蘇西和巴茲。


    「……知道了。」


    過了片刻,她才微微頷首迴應。


    琦莉覺得讓自己在店裏打工這件事情,已經是受到對方極大的關照了——自從遇見蘇西與巴茲後,琦莉經常思考著:這顆星球上,光明正大且完全中立的神即使沒有對人們伸出援於,或許世界上還是會有像蘇西這樣的人去關照世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蘇西,那麽這個星球就會更為安定與寬容。,如此一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殺哈維和貝亞托莉克絲了。


    在沙發上蜷曲著身體,雖然沒有睡著,但半夢半醒之間憶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記得那是一個平靜無風的早晨,自己被埋在燒焦的瓦礫堆中,呆呆的仰望著逐漸露出魚肚白的天空。肆虐士魯斯鎮一整晚的大火,仍持續著四處竄出濃煙;火焰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音,卻令她感到莫名平靜的充斥於耳中。或許是身旁正躺著燒焦的屍體吧?傳來了陣陣肉類燒焦的臭味;然而自己卻懶得轉頭確認。


    抓起一撮燒焦卷曲的金發歎了一口氣,如果修齊應該會變得很短吧?隻因戰爭中一直蓄著短發這個無聊的理由,所以自己非常中意長發。不經意將目光移向抓著頭發的手,發現整隻手呈現嚴重燒傷的狀態;又舉起另一隻手,確認了也是相同的狀況。此刻她才頓悟,啊!原來燒焦的臭味是源於自己的身體啊:然而心中卻毫不在意。未出現在視野中的下半身,傷勢可能更為嚴重,因為兩隻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麽,自己心中最在意的,隻有頭發而已。


    是自己最喜歡的秀發啊,真不甘心。


    獵捕魔女,「土魯斯大火」反正是什麽名稱都無所謂,往後會成為被如此稱唿的曆史小事件指的是——住在土魯斯鎮上的一名女子,其不死人的身分曝光後,被鎮上的居民追捕而處以火刑。大致說來,就是古老故事中常見的,無趣又微不足道的故事。鎮上有份量的人士即使


    知道她不死人的身分,仍對自己疼愛有加。於是她開始相信,若自己能夠被鎮上的居民接受,也許能夠永遠居住於此等等。雖然還有許多瑣碎的外傳,然而這些事情在曆史層麵上,應該算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這個時候,傳來踏著瓦礫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不知是鎮上的居民亦或是教會兵——才遠遠逃離鎮上的她,全身疲憊不堪,已經失去行動的力氣了。事不關己般恍惚的抬起頭——


    襯著早晨的砂色天空,一名發色和染上夕陽餘暉的天空相同色調的男子正低頭望著自己。


    「……艾弗朗。」


    應該有十幾年沒喊過這個名宇了。對方用和發色相同的紅銅色雙眸盯著自己,思考了大約十秒之後——


    「啊——原來是妳啊,碧。」


    以才約一個月不見般的感動程度打著招唿。和好幾次一起穿越生死線的過去戰友久違重逢,他的招唿就隻是這樣嗎?這家夥還是一點都沒變:心中歎了一口氣,也用著和對方一樣的冷漠語氣迴應: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因為昨晚的大火好像燒得很嚴重。」對方流露出並不怎麽感興趣的眼神,環視著火災後的殘跡。「一直眺望著,心想燒得真厲害,直到火滅了才過來這裏看看,因而發現妳在這裏。」語氣中好像火燒得正旺時,完全沒有前來幫忙滅火之意。如果換成自己在對方的立場,應該也是一樣吧?因此她無意提出指責。


    「妳要在這裏埋多久啊?教會兵馬上就會趕到了。」


    「算了,被捉也無所謂,我已經累了。」


    自己無視於對方伸過來的手,突然不悅的將臉背過去。「啊——這樣啊,那麽我走了。」對方爽快的將手收迴,迅速轉過身。


    「喂!等一下,你來到這裏,然後就這麽丟下我不管嗎?」


    「……妳到底想怎麽樣啊?」


    對方轉過頭露出無奈的表情,抓住了自己的手,將自己從瓦礫中拉出。抓住對方的手坐起身之後,頓時大嚷:


    「你聽我說,我被男人甩了——!」


    就這麽癱坐在瓦礫上仰天控訴著。對方露出了極為困擾的表情說:


    「不關我的事,別對我大聲嚷嚷。」


    「我發誓絕對不再相信普通的人類了。啊,啊,我看你就先湊合著用吧!」


    「我才不要。」


    「我也不要。」


    「那就不要說這種話。」


    「我才一說出口就恨不得自己從未說過。」


    彼此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表情睨著對方,即使兩人會偶爾碰麵,但絕對不可能長久在一起。這應該是因為,彼此的內心都討厭相互舔舐同樣的傷口吧?


    過了片刻,對方移開了視線。


    「妳能不能走?」


    「不知道,我的腳情況如何?」


    連自己都還沒確認,因此響應得有點莫名其妙。


    「先借妳,妳可要還哦!」


    對方的手環過腋下,輕輕將自己抱起。「先跟你借嘍。」無意抗拒,乖乖用手環抱住對方的脖子,眺望著對方身後的景色。早晨的白濁天空下,中央廣場的教會鍾樓在遠處渺小的聳立著。看來,鍾樓似乎逃過崩毀的命運;不過由於那個廣場是起火點,因此燒得最嚴重的應該是那周邊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應該吧?」


    和今早這份令人意外的平靜形成對比,昨晚狂風肆虐;居民打算要將自己燒死的篝火因而蔓延開來,釀成了一場大火。


    自己並不氣憤,亦不感怨恨。總覺得至今仍然在心底的某處存在著,那個深信或許能夠永遠居住在這個城鎮的自己——當然,事到如今這種事情已不可能實現,應該也不可能再來這裏了。


    「頭發燒焦了……」


    視野一角所見到的並非頭發而是焦黑的雙手,然而嘴上抱怨的還是頭發的事。最後就這麽眺望著逐漸遠離的,那個被燒毀的城鎮,直到在視野中消失為止。


    (那個時候,自己好像個傻子般在意著頭發和城鎮的事……)


    用手指梳開因沾了血而變得僵硬糾結的頭發,貝亞托莉克絲輕輕歎了一口氣。


    經過長時間的獨自流浪生活,不僅是自身的事,對於大部分的事情早巳變得無所謂了。然而究竟是為什麽,偶爾會莫名其妙的執著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呢?對自己而言,執著的是頭發和那個城鎮。


    (對那家夥來說,就是那個孩子吧……)


    在沙發的椅背上支著臉頰,望著站在房間中央的少女側臉。隻不過是一個極為平凡不起眼的普通孩子啊!當貝亞托莉克絲抱著對當事人而言或許有點失禮的感想、凝視對方之際,一臉嚴肅將涼鞋換成了球鞋,脖子上掛著。一一輪機車專用護目鏡的少女身影,讓她緩緩的浮現疑問。


    「琦莉,妳要做什麽?」


    「我要去找哈維。」


    調整著護目鏡的帶子,琦莉轉身迴答。


    「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了,聽說那名戴著單眼眼鏡的人,可能是住在遺跡的怪人,所以我要去那裏看看。」


    聽琦莉這麽說,貝亞托莉克絲才想起,這家店的老板娘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在另一個房間內撥打電話,而老板說要去煮宵夜便離開了。


    「我也去。」


    「妳的腿傷成那樣,不方便坐在後座吧?這樣會礙手礙腳。」


    當貝亞托莉克絲聽到琦莉斷然拒絕的言詞卻無法反駁之際,琦莉已經結束一切的準備動作,打氣般的低聲說了一句:「好了。」


    「喂,等一下!即使妳一個人去……」


    貝亞托莉克絲慌張的從沙發起身,但神經卻無法傳導,她差一點從椅子上滑落而緊抓住椅背。見到在門口轉過頭的琦莉露出了「妳看吧!」的無力表情,內心感到難以釋懷。不知為何,有種自己現在被一個剛剛還在抽噎哭泣的小女孩照顧的感覺。


    「對了,我剛剛尚未說完的話。」


    「什麽?」


    貝亞托莉克絲不知不覺以不悅的語氣反問。琦莉微微低下頭,凝視著球鞋——


    「是這樣的,我剛剛說過哈維給了我一處棲身之所……」


    說到這裏,琦莉似乎思考著詞句,過了片刻後才抬起頭——並非鼓起勇氣的模樣,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


    「不過事實上,我認為一直在尋找棲身之所的是哈維自己。因此,我希望能夠幫哈維找到屬於他的地方。」


    貝亞托莉克絲望著丟下「那麽,我走了。」這句話走出房間的少女背影,想不出阻攔的話,隻好默默目送對方離去。


    當腳步聲消失在門口的那一端後,貝亞托莉克絲靠著沙發、歎了一口氣。「……看來,那孩子應該有相當的覺悟。」嘴中喃念著,總覺得能夠理解了。僅僅那麽一瞬問,她自己也感到相當的羨慕。


    她仰望著天花板陷入沉思。


    艾弗朗,正因為那孩子如此的勇往直前,所以像你這樣的傻瓜,負擔才會更加沉重啊!


    「車頭轉向,轉向!」


    突然,一整麵牆擋住了前方大燈的圓形視野。驚叫的瞬間,響起嘰——的尖銳摩擦聲,卡車同時緊急往左一轉,側門微微擦到牆壁後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從後方咻——的噴出了什麽東西。


    「累死了……」


    整個人黏在幾乎緊貼牆壁的側門玻璃上,哈維頓時虛脫的歎了一口氣。和收音機起衝突、突然被槍擊中、從懸崖墜落,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情,然而搭乘這輛貨車時,感覺才是今天最危險的時刻。


    墜落山崖的數公尺下方,


    車好有一個突出的岩石平台。不幸的是黑夜中無法看清楚那個平台,因此背部猛然一撞;然而幸運的卻是在黑夜中得以瞞過警衛隊,搭上了一輛號稱是男子愛車的老舊三輪貨車從鎮上逃出。憑借著前照燈和地上的車輪痕跡,車子在漆黑的荒野中奔走,不!是暴走。哈維在心中默默決定:迴程時一定要用步行的迴去。


    「你的駕駛技術超爛,真虧你現在還能活著往返於鎮上啊。」


    哈維斜眼瞥了駕駛座一眼,惡毒的罵道。「不滿的話你來駕駛啊,不過已經到了。」對方隻用淡然的語氣迴應後,便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跳下車。


    「我的技術也很差啊。」


    哈維半自言自語地說。他在座位上爬著,也朝駕駛座的那一側移動。一從車門探出頭,隱約夾雜著金屬鏽味的荒野空氣觸摸著臉頰。從座位滑下往地麵一站,鞋底頓時感受到大地凹凹凸凸的觸感。


    眼前幾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前照燈的白光將唯一的黑暗切割成圓形,照亮了有限的狹窄範圍。滿是石子的焦黑大地中,驟然聳立著一片生鏽的金屬牆。


    哈維發現從身旁地麵突出凹折彎曲的金屬管。


    「是水管……有水啊?」


    「所以才能夠在這裏生活啊。」


    哈維往前走去,扭開了水龍頭。飛濺出夾帶著空氣的水塊,接著才流出渾濁的水。「欸,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東西……」盡管已經墜落了,但畢竟是一艘宇宙飛船,因此這應該是前來尋求值錢物品的人所挖掘的吧?哈維剛好可以將頭伸到水龍頭下方清洗臉頰上的血漬。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嗎?」


    「嗯,第一次如此靠近。」


    自己一定曾想過要來這裏看看,但為何當時放棄了呢?想不起來,那就應該不是多麽重要的理由。哈維想著這些事,最後將嘴巴湊向水龍頭飲了些水。雖然是混雜了鐵鏽和沙子的濁水,但那是已經習慣了的味道,因此他一點都不介意。,不過並不好喝就是了。


    甩開黏在額頭上的濡濕發絲,哈維用襯衫的肩口處隨意擦拭著臉,環視著身旁。前照大燈的燈光一角,可以看見男子正貼著牆壁,單眼眼鏡靠向類似操作盤的東西轉動著。


    接著傳來砰的沉重聲音,在牆上方略高的地方出現了長方形的裂痕。部分牆壁朝外浮起了十公分,然後往旁挪開出現一個空洞。


    「唔……」


    雖然沒什麽深遠的含意,但哈維忍不住發出了聲音。


    身材瘦小的男子略為辛苦的攀上牆壁產生的入口。「馬上就會關起來哦。」對方丟下這句話後,身影往裏麵消失了。哈維靠近探看,像通道般的走廊往前延伸。


    「嗯……」他將雙手置於門坎上,輕輕朝地麵一蹬往上一跳後——


    砰……


    傳來和開啟時相同的聲響,背後的艙門關了起來。


    (真的是馬上呢……)


    轉頭望著牆壁,心底湧上些許涼意。希望可別就此被關在這荒野的中心。


    被金屬牆包圍的圓筒形通道形成陡坡往上延伸。哈維邊走邊納悶為何會形成斜坡,最後得出一個極為簡單的理由。由於剛剛隻能看見外牆的一部分,因此忘了從遠處觀望這艘宇宙飛船時,船體是呈現斜插入地麵的狀態。


    「還有動力嗎……?」


    並不認為在數百年前墜落的宇宙飛船仍然保有動力,然而在牆壁的低處,等距並排的逃生燈正朦朧的映照著腳邊。哈維隻是半自言自語的低語,但是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卻開口迴答:


    「我修理了動力部的核反應堆,並改造成可適用此星球的資源而產生些許動力。當然,以現在的稀少資源而言,無法產生讓宇宙飛船船體移動的能源。」


    「欸!」


    哈維衷心感到欽佩,隨聲附和著對方。腳下朦朧的逃生燈光,映出男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背影,哈維加快腳步追上前。兩人踏在堅硬材質地麵的淩亂腳步聲,隱約在充滿封閉感的通道內不規則的反射迴蕩——雖然不知道是什樣的素材,但原本光滑的通道地麵,現在因堆積著塵埃與瓦礫而顯得粗糙不堪。


    爬上了幾乎是斜坡通道的上方,崩塌的天花板和部分牆壁阻擋了去路。男子鑽進旁邊一角的裂縫,往更深處定去。


    當哈維跟在男子身後,微微彎下腰鑽過裂縫時——


    「我迴來了!」


    他聽見了這句話。


    哈維全身僵硬的止住步伐。恍惚的精神讓他完全忘了思考可能還有其它人(今天真的糟糕透了,危機應變的能力完全失去作用。萬一附近有敵人的話,鐵定會從正麵攻擊)。


    這裏應該是男子的住所,看起來像是船艙內的一個區域,是一處相當寬廣的空間。當然也和通道一樣,呈現相同角度的傾斜,不過由於斜麵下方堆積著厚厚的瓦礫,那裏因而正巧形成一個平穩的站立場所。


    此時,房間的中央浮現出一個人影。


    宛如被噪聲般粗澀的黑暗所包圍的身影顯得非常模糊,不過可以知道對方足一名女性——應該說是少女,最多十三、四歲。影子的形體隻奇妙的浮現出毫無生氣的蒼白臉蛋和細瘦雙手。


    那雙白色的手伸向男子,少女的嘴唇緩緩開合著。


    哥哥,你迴來啦……


    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傳人耳內。


    「我迴來了,艾麗娜。」


    男子響應著,然後站到少女的影子前方。


    (他看得見嗎……?)


    那家夥似乎也和自己一樣,能夠看見靈體少女。當哈維如此想著而感到驚訝之際,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盡管少女的臉就在眼前,男子卻隻是用遊移不定的眼神盯著對方的胸口附近。「今天比較晚迴來,害妳覺得無聊,真不好意思。」開口說話時,男子的眼神仍舊沒有直視少女的臉。少女的靈體想說什麽似的張開了嘴,然而男子卻恣意繼續自己的話題,述說著今天在鎮上嚇唬那一群笨蛋等等;也因為這樣,害哈維意外受到牽連。


    (難道無法清楚看見嗎……)


    哈維佇立在門口,一臉驚訝的觀察房間中央。此時,男子終於大致說完在鎮上所發生的事情。「對了,今天帶了一位有趣的客人迴來哦!」他轉頭望著哈維。


    「你覺得我有趣,但我認為自己和一般人沒兩樣。」


    「首先,先把這個修好後再談。」


    哈維撇嘴響應,然而男子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將收音機置於滿是老舊終端機和鐵屑的工作台上(因為對方說要迴家試著修理,因此說什麽也不願將收音機交出來),用單眼眼鏡的鏡片緊貼著生鏽的外框,然後忘神的低喃:


    「真有趣啊!究竟是什麽樣的靈體附在上頭呢……」


    「……你是什麽身分?是心靈現象的研究者還是什麽嗎?」


    和教會有關的機構並不會研究那種東西,不過他也隻能如此聯想,因此哈維才會試著詢問。何況對方也說過曾經在那裏見過不死人,就是為了了解這些事情,所以他才會跟著對方來到這個偏僻之處。


    男子以幹脆,但由於過於幹脆,反而顯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虛幻語氣迴答:


    「類似。」


    「所謂類似的意思就是不一樣吧?那個機構是在研究什麽?」


    當哈維反問時,男子拿出了工具,迅速埋首於收音機的修理。少女的靈體像是壓在男子的背上般緊緊貼著,連旁人看起來都感覺非常沉重。然而,男子卻露出不亞於瘋狂的恍惚表情,埋首於修理工作中。


    (什麽嘛,這兩個人……)


    哈維感受到難以接近的氛圍,最後錯失了繼續對話的時機,他歎了口氣將目光移


    至房間的其他地方。


    應該是從改造的動力部取得廠電源,雖然燈光並不明亮,但可維持生活所需的足夠光線。哈維就這麽站著環視周圍,他發現傾斜房間上方的牆壁設置了一個鐵梯——由於牆壁本身往這個方向傾斜,因此梯子極為垂直,形成一種體能竟技的角度。


    (還有上一層嗎……)


    哈維若無其事的朝那個方向走去,將斑駁牆壁突出的金屬條和管線當成扶手,爬上斜麵的最上方。當他的手一抓到鐵梯時,聽見頭頂上方傳來說話聲。


    (……?還有其它人嗎……)


    似乎聽見了聲音,然而仔細傾聽,那聲音又頓時從聽覺中消失。


    哈維滿臉狐疑的凝視著梯子上方的黑暗處,此時再度傳來有如些微雜音般的低語聲。


    「解放軍」的……


    「武器商人」和「狙擊手」……


    聽見充滿危險的單字,哈維瞬間感到一陣緊張;不過,緊接著傳進耳中的卻是「同花順」、「兩對」還有「怎麽又是你」等詞。


    好像是在玩遊戲。


    望了房間的下方一眼,確認專心麵對著工作台的男子似乎不會馬上將頭抬起,於是哈維踏上了梯子。


    雖然還不至於需要仰著頭,但也近似以這樣的姿勢登上梯子。哈維從天花板上的空洞探出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覆在頭頂上方的藍灰色陰鬱天空。夜晚的戶外空氣撫摸著肌膚,那是隱約夾雜著類似生鏽金屬氣味的幹爽空氣。哈維常常想,在這個星球上,荒野的氣味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他頓時忘了接下來的動作,就這麽眺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夜空:之後才爬上了上方船艙那同樣相當陡斜的地板。


    這裏是宇宙飛船突出的頂端,似乎是稱作駕駛艙的地方。所有值錢的機器全都被取走了,整個空間顯得空蕩蕩。以前方原本應該鑲著玻璃的四個半球形空洞為中心,絕大部分的頂棚已經崩落,因此形成一個可以直接看穿外頭的屋外展望台。


    盡管如此,現在也僅能看見籠罩在上空的雲影程度罷了——若是能夠看見明亮雙子月的夜晚,應該璽旱受到恰人的景致。天色已開始透出微亮,但尚未天明。


    就在哈維不經意仰望已經看膩的單調夜空時,發現雲的那端有個小光點。


    「咦……」


    哈維低吟一聲,眨了眨眼睛。


    睜開眼時,在頭頂上方展開的是,仿佛會被吸入般的漆黑世界。


    一望無際的漆黑海麵閃爍著無數的光點。,那些光點近似於從坡道上方所俯瞰的街燈。青白色的光、紅色的光、淡淡的微光、綻放十字光輝的強光,偶爾會拖著白色的尾巴墜落。


    在這顆覆蓋著砂塵層的星球上,平時隻能朦朧望見的雙子月,此刻正顯現出清晰的輪廓飄浮於上空。有著凹凸岩石表麵的球體被重力所吸引,就快往下墜落——


    「哇……」


    哈維被囚禁在此番錯覺中,忍不住驚叫出聲。被自己的聲音拉迴到現實後,視覺急速收縮,等他會意過來時,眼前是原本布滿藍灰色低層雲朵的遼闊天空。


    他就這麽仰著頭,說不出話的呆立著。


    「三條『月球與地球』。」


    「『教堂』同花順,太棒了!」


    聲音從背後傳來,是剛剛的談話聲。


    哈維緩緩迴過頭,在駕駛艙的中央,宛如漆黑海上突然出現的孤島般,浮現出模糊的光影空間。數名人影圍坐著,其中一名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男子,興奮的對身旁相同打扮的男子展現勝利的驕傲。


    「這次是我贏了。」


    「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


    對方並沒有感到特別不甘心,淡然響應後快速洗著收集過來的紙牌。哈維就這麽佇立眺望著他們,最初開口的那名男子轉過頭來——


    「喲!你見到我們後有什麽感想?」


    一隻手玩弄著籌碼,邊露出毫不擔心的笑容問道。哈維思考了片刻,苦笑著迴答:「……有點可怕。」一聽見哈維的迴應,男子滿足的笑了:「你真老實呢。」


    「要不要一起玩?下麵那個奇怪的男子隻能夠溝通,但看不到我們的樣子,無聊透了。」


    「真是可惜,我也不玩。」


    哈維雖然搖搖頭謝絕了對方(他不可能加入玩牌的行列,因為紙牌和他們的身影一樣,均可被清楚看透),但順著船艙的斜麵滑到圍坐的那群人身邊。


    那群人當中除了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那兩個人之外,還有幾位一身簡樸米黃色裝束的男子一起圍坐著,正興致高昂的玩著紙牌。在那群男子的身旁,哈維屈膝旁觀著牌局的進行,邊和身旁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斷續交談著。


    「你們一直在這裏玩牌嗎?」


    「嗯,一直待在這裏玩牌,應該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吧?」


    「戰爭時也是嗎?」


    「印象中好像經曆過戰爭的時期。我也曾見過跟你一樣的同類哦!不死青年。你們可真是殺了不少人哪。」


    「……嗯,是的。」


    哈維微微垂著眼點點頭。對方頓時中斷了對話,麵露難色的變換了紙牌的順位後,將目光從紙牌上拾起,輕鬆笑著說:「戰爭就是這麽一迴事,母星上的戰爭死了更多人。」


    「母星是什麽樣子呢?」


    「和這顆星球沒什麽兩樣,幾乎都是荒野與沙漠。」


    「真失望。」


    雖然未曾具體想象過,但大致認為應該是一個更美麗的地方。一見到哈維流露出失落的反應,另一名穿著天藍色工作服的男子將籌碼往地上一丟,開口問道:


    「你討厭這個星球嗎?」


    「……不喜歡,但也不討厭。」


    浮現於腦中的話一說出口後,哈維想起最近似乎也曾對某人說過相同的台詞。不禁在腦海中的一角思考著究竟是對誰說的,耳膜中響起五樓那名少女的聲音:


    大哥哥,你喜歡這個城鎮嗎?我——


    「我啊——」


    盯著手中的紙牌,方才那位男子繼續說:


    「我非常喜歡這塊原本是一片貧瘠的荒野,經由囚犯們的開墾後,好不容易成為得以居住的大地,還有在此孕育出的新曆史。」男子說著,望向圍坐一旁的其它人。穿著米黃色服裝的男子們抬起頭,露出了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非常可惜,我們已經無法再踏上這片上地了。因此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喜歡——


    「不好意思,我無法代替你們。」


    大致明白對方想說什麽,於是哈維先行打斷對方的話。


    「……再怎麽說,我都和你們很像。」他同時迴憶起少女說過:「我們也算同類。」這句話。哈維環視光影中圍坐的男子們,驟然想著:在這個時間靜止的空間裏,若加入他們一直快樂的玩著紙牌,或許這樣也不錯。


    「你和我們不一樣哦。」


    那名連身服打扮的男子平靜地說。


    「你還可以用自己的雙腳踏上大地,在馬路上行走。因為你的人生旅途無止盡而且漫長,或許會在途中迷了路,然而即使如此,隻要能夠行走,相信總有一天一定會抵達某處。」


    哈維無法立即做出響應。


    他凝視著對方的側臉,腦中反芻著對方剛剛所講的話。「你還真的認真思考啊,這位詩人隻是喜歡說些裝模作樣的話。」另一名連身服男子在一旁笑了出來,哈維也跟著輕聲笑著。「認真思考」這句不是自己常對琦莉說的話嗎?


    「那麽,差不多是結束的時候了。」


    說話的男子背後出現了微弱的光芒。哈維抬頭仰望駕駛艙外,在藍灰色夜世界的遠方,浮


    現出砂色的地平線。


    「啊,對了,我簡略同伴剛剛所說的話。」


    邊收集著紙牌,開口說話的男子側臉融入晨曦中逐漸變淡。穿著米黃色衣服的囚犯們從腳尖開始緩緩消失。


    「不管未來是否漫長,總之就盡可能的努力吧!」


    「你也太過簡略了,意思幾乎不一樣。」


    對於同伴的吐槽,男子輕鬆響應:「不是差不多嗎?」


    「那麽,如果有緣,再見嘍!」


    在最後短暫的招唿聲中,男子和同伴一起消失在砂色的晨曦之中。


    聽見已死的人對自己說「如果有緣」總覺得好像是不怎麽吉利的事……在男子離去之際,哈維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忘了迴應,等到迴過神時,廢棄的駕駛艙中隻留下他獨自一人。


    因為你的人生旅途無止盡而且漫長……


    重新思考著殘留耳膜中的話語含意,視線落在自己蹲著的雙腳上。破舊的工作靴,究竟這已經是第幾雙了呢?由於老早就放棄計算,因此也記不得了。


    (別說是迷路,連自己的道路也都未曾見過啊……)


    哈維抱怨後心想:或許這也表示,我至今從未想要去尋找吧?隻是漫無目的混日子——仔細想想,自己現在是為了什麽而在這裏虛擲時間呢?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記得自己好像是逃到這裏來的……)


    壞毛病又犯了,哈維於心中歎著氣。原本打算獨自一人思考今後的事而出門,最後卻忘得一幹二淨。不僅如此,或許是下意識想逃避現實吧?至今從未思考過琦莉的身體狀況。自己沉不住氣亂發脾氣,害她受傷後逃了出來。


    「……真像小孩子啊……」


    並非因為貝亞托莉克絲的指責,而是厭倦了不成熟的自己。


    琦莉醒了吧?貝亞托莉克絲應該會陪在她旁邊,不過收音機不在身邊,她醒來一定會感到不安吧?


    (總之,先迴去吧……)


    哈維歎了口氣站起身。站起來後又再度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到處都找不到所謂屬於自己的道路這種東西,不過自己隻知道現在有非做不可的事——得迴去好好向琦莉道歉。


    道完歉後再決定之後的事吧!


    哈維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邊爬下梯子邊轉過頭窺探下麵的情形。單眼眼鏡男子仍和方才一樣坐在工作台前,修理的工作似乎已經告一段落。一見到對方正打算開啟電源,「哇,等一下!」梯子正爬到一半的哈維慌張跳下,那個慣性讓他順著斜麵滑向男子。


    千鈞一發之際從轉過身的男子手中搶下收音機。對方就像是被搶走玩具的小孩般,露出不悅的表情。


    「你在做什麽啊?」


    「突然開啟電源可就糟了,會很慘。」


    「為什麽?」


    「如果你真的想這麽做,那麽就到荒野中或是其它地方,總之要到不會造成災情之處。」迴想收音機被自己撞壞,不,是壞掉之前的情形,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一開啟電源的瞬間會發生什麽事。那全是自己種下的因,所以感到非常的擔憂。


    「如果要到荒野,外麵就是了,沒問題的。」


    男子接受了哈維的建議,以認真的表情迴答。接著一臉認真的望著時鍾說:「啊,在這之前是吃早餐的時間,我已經和艾麗娜約定好要一起共進早餐。你也可以一起來。」


    「不用,我要迴去了。」


    對於男子將話題岔開,哈維不高興的馬虎響應(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義務讓這名男子看到收音機開啟電源後的情形),然後朝著進來時的牆壁裂縫邁出步伐。


    「你平常不吃飯嗎?雖說不吃東西身體也不會衰弱,但應該還是會有空腹的感覺吧?」


    哈維停下腳步。


    「因為『核』記憶了啟動時全身所有的細胞信息,為了能夠半永久地保持在相同的狀態下運作著,因此細胞不會老化,即使受傷也能夠馬上修複。不過其它基本的人體活動都和常人一樣。」


    「……空腹感這種東西在戰爭時已經麻痹了,而其它的知覺也大致能夠掌控。」


    哈維用平淡的語氣響應對方,同時內心升起最高的警戒轉過身。差一點忘了詢問最重要的事情就迴去了。


    「你是什麽人?你以前的機構是什麽樣的機構?」哈維壓低聲音詢問。


    「先坐下。你喝茶吧?我也和艾麗娜約定了,一天得有一次共同喝茶的時間。」


    男子仍然說著答非所問的話題,將裝了水的鋁鍋放在工作台的燃燒燈上(那個燃燒燈原本的用途應該不是用來煮水),然後轉頭望著貼在背上的少女靈體。


    「這樣啊,這裏隻剩咖啡啊,那麽我明天再去鎮上買妳最喜歡的紅茶,明天開始就真的可以和妳一起喝茶了哦。」


    少女流露出陰鬱的表情低垂著眼,想說什麽似的搖著頭。那個動作彷佛意味著咖啡或紅茶我都不要,然而男子隻是「嗯嗯」的恣意表現出了解般點著頭,將咖啡粉倒入茶杯中。


    「或許你也知道,這顆星球上蘊藏著石化燃料的地層,其產生的磁場有著與靈體形成共鳴的特色。這個單眼眼鏡就是我利用石化燃料的礦石製作而成的,可以反應靈質物體並以波長的型態顯現。很有趣吧?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了。」


    對於對方熱絡的勸誘,哈維抗拒的搖搖頭。對方曾說過自己被逐出機構,哈維現在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緣由了。對教會而言,這樣既無害也無益的研究者,若隻熱衷於無益的心靈研究,當然會被趕出來吧?沒有被視為異端分子而遭到逮捕,就已經是非常萬幸的事了。


    「我不是問你的事情,我問的是那個機構本身是做什麽的?」


    「由教會出資,專門研究戰前的石化能量。」


    「先撇開資源的殘渣不談,這個星球中已經沒有殘留下任何戰前的能量資源了吧?說什麽研究,在以前資源——」


    哈維說到一半便領悟了答案,因而閉上嘴。


    現在仍殘留下來的資源隻有一個,那就是戰前高能量文明的最後結晶——哈維感到自己的心髒噗通跳了一下。


    鋁鍋中的液體開始沸騰冒出氣泡。在此刻的沉默中,日常的開水沸騰聲突兀的響著。男子並未轉過頭,或許察覺到哈維的反應(也或許隻是承續著自己的話題,這個可能性比較高),「沒錯。」對方點點頭。


    「教會將抓到的不死人的『核』送到機構,那是一個僅拳頭般大的塊狀物,然而卻是蘊含著高純度能量物質的奇跡之石——雖然不清楚內部的構造,不過已經解開剛剛所提及的機能。以前曾抓到一名活著的不死人……」活著的不死人,這種形容好像有點矛盾,男子拿起鍋子吐槽自己後繼續說道:「八年前,曾發生檢體失去控製而造成人員死亡的事故。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機構僅取出『核』,著重於複製『核』b的研究。」


    「啥——」


    哈維發出不具任何含意的一聲後便陷入沉默。


    並非無法理解男子所言,哈維早就知道教會在收集被視為戰前能源文明還物的「核」,以及極盡所能想取得戰前的技術,若將男子所說的話視為這兩者的延伸,自然能夠理解。


    然而——


    「複製……?」


    為了什麽?哈維將接續的疑問吞了下來。不需詢問對方,自己的內心也猜得到答案,然而潛意識中似乎拒絕著明確的字句——不想證實答案。


    雙手拿著鋁製馬克杯的男子轉過身,單眼眼鏡蒙上了從杯子冒出的白色水氣,眼神的焦距顯得曖昧不清。以那看似直視著哈維,但又像是凝視著前方空洞空間般的微妙眼


    神走向哈維。


    哈維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男子將握在手中的杯子遞出說……


    「隻要能夠複製『核』,也就能夠製造出不死人。」


    男子直接道出哈維不願聽見的話。


    他感到一陣暈眩。


    瞬間——


    「——!」


    男子在馬克杯下的手閃動著,哈維本能的將身體往後閃躲,男子握在手中的某物迅速剌向哈維。因脊髓反射之故,讓手比腦細胞的運作早一步行動。哈維以右手肘毆打對方頭部的側邊,此時,哈維感到某物掠過臉頰,瞬間竄升一股莫名的惡寒。


    伴隨著尖銳的聲響,馬克杯掉落地上,咖啡整個潑灑出來。男子的背部同時撞向工作台,置於上麵的東西紛紛滑落。


    「怎麽……」


    哈維感覺冷汗冒出,瞬間呆立當場。


    「你想怎麽樣?喂!」


    然而他馬上大步跨向癱軟在工作台下方的男子,用鞋子踩住正搖搖晃晃想要起身的男子之手。男子發出哇的慘叫聲,但仍緊緊握住手中的東西不肯放開。那是一把類似小型手槍的東西,然而口徑卻是寬廣的橢圓形,怎麽看都像是手製的玩具。這種東西一定有什麽作用——雖然這麽滅自己威風非常不吉利,但假定這個東西所使用的對象是不死人就不可小看。


    無力趴在地上的男子抬起頭,用空著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哈維的腳踝,臉上浮現瘋狂的扭曲笑容。


    「將你的心髒分給我……為了艾麗娜……」


    「放手——」


    趁著哈維嚇了一跳抬起腳時,男子跳起來用那把奇妙的槍瞄準哈維。「我說那種東西——」哈維邊閃躲著邊用手抵擋,然後反手抓住槍身正要舉起時——


    嗡……!


    伴隨著破表般的低沉聲音,一股奇妙的感覺在掌心竄動。就像是被吸往反方向彈開般——難以形容的不安定感以左手為起點,宛如波浪般竄過全身。


    「……啊?」


    哈維的膝蓋頓時失去力氣。


    往後踉嗆的踏了數步,接著仰倒在身後的瓦礫上。


    哈維無法立即意會到自己倒了下來,等他意識到時,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失去了。感覺男子就站在麵前卻無法轉動頭部,他就這麽將臉埋在瓦礫中,隻能轉動眼球的肌肉移動視線。此時,男子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望著手中的兇器(那個東西應該算是),發著牢騷:


    「你還能動啊?看來這把槍還有改良的空間……」


    「可、惡……」


    隻是從喉嚨擠出這兩個字,卻讓哈維花費了相當大的力氣。他勉強將頭拾起幾公分瞪著對方,男子發出欽佩的聲音望著哈維,異形的單眼眼鏡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如果賞你兩槍,你應該就會完全無法動彈了吧?」你這是在問我嗎?哈維想如此響應,然而已經無力發出任何聲音,他不發一語的咬緊牙根。


    「什麽?我隻是想讓你安靜一會兒而已。」


    男子邊說著邊彎下腰,將槍口頂在哈維的身上。透過襯衫感受到冰冷的金屬觸感,從胸口的中心處略往左,移到了「核」的上方。


    總之,先迴去吧!


    腦海中浮現爬下駕駛艙前所思考的話。啊!對了,不迴去不行。得好好道歉,得談許多事,還必須做出決定——


    身體的中心又貫穿了方才那種奇妙的感覺。


    咚!哈維聽見自己的頭部撞向地麵的悶響,接著世界就此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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