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這個星球上最大、最古老,而且是來自遠方的墓碑吧?


    不僅如此,那一定是在某日突然由空中墜落,瞬間形成的。


    那裏是宇宙飛船的墳墓。


    砂色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南海洛荒野上,到處插著巨大的建造物殘骸。周邊一帶林立著看似剝落的金屬牆、分離的尾翼、和壓扁的燃料桶等物體,每樣都是必須仰頭仔細觀看,否則無法望見頂端的巨大殘骸。一抬起頭,就有如闖入了巨人的墓地而感到束手無策的迷途羔羊一般。


    就現實而言,目前的確是處於走投無路的狀態。


    琦莉抱著雙膝坐在三輪機車旁,若無其事地玩弄著取代收音機掛在脖子上的護目鏡。


    「唉……」


    她對著遠方的天空歎了一口氣。從這裏俯視前方,可以看見荒野盡頭籠罩著薄霧的那方,聳立著灰色的煙囪群,那是建築在鎮上最頂端的廢氣管群。以那些廢氣管群為界,斷層深深凹陷,而煤礦鎮則沿著那些斷層緊緊貼附著。


    琦莉要出鎮時,「帶這個去。」蘇西將護目鏡和機車一起借給了她。那似乎原本是巴茲所使用的護目鏡,琦莉戴上去後連鼻子都整個遮住了,非常不方便。不過誠如蘇西所告誡的,在荒野上奔馳時揚起了驚人的漫天沙塵,若沒有護目鏡,恐怕會很慘吧?方才照了照後照鏡,臉上清楚印著護目鏡的痕跡,痕跡的下方已是一片黑色。琦莉發現三輪機車停放的旁邊有著自來水管,於是用力將臉洗淨後喝了幾口。


    那是在荒野旅行時幾乎早已習慣的,夾雜著鐵鏽和砂土氣味的濁水——對了,或許哈維本人沒有發現,不過琦莉從很早之前便察覺到,他會用肩膀而非袖口擦臉的習慣。


    (哈維,不在這裏嗎……)


    琦莉抱著膝蓋轉過頭,仰望聳立在身後的牆壁。生鏽的金屬牆突然從地麵竄出,就像是世界的終點般阻擋在那裏。琦莉怱然想:或許這個星球事實上並非球體,而是像被高聳牆壁所包圍的房屋一股。


    當然,隔著些許距離仰望,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刺入大地的宇宙飛船船體。


    這裏停著一輛貨車,那就表示應該有人。琦莉試著唿喊,聲音似乎傳不到內部。想進入查看,但她並未發現那個在身高可及之處,宛若艙門的裂縫。


    琦莉在牆的周圍不斷來迴繞著約有一個小時,最後隻好無奈的返迴停放機車的地方。此時,機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人,琦莉頓時嚇了一跳往後退。那個人影一動也不動,對於琦莉也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出神地望著眼前遼闊的瓦礫墓碑。


    就算琦莉想發動機車也無法上前,於是她在不遠處蹲下,又陷入方才束手無策的狀態。


    「請問……」


    她毫無意義地調整著護目鏡的帶子,斜眼仰望著機車上的人影問道:


    「你是這輛車的車主嗎……?」


    人影隻是用不帶一絲表情的眼神凝視著前方的荒野,仿佛未察覺到琦莉的存在,並沒有任何反應。


    對方是一名穿著簡樸米黃色衣服的削瘦男子。男子的袖子上縫著刻有古老文字及數字的金屬牌,臉頰的皮膚上也深深鑲著刻有相同數字的小牌子。


    「……不痛嗎?」


    琦莉若無其事地問。男子那看似惺忪的眼睛就這麽望著前方,低聲迴答:「不痛。」對方終於做出了像反應的響應,琦莉感到些許安心。


    「因為我做了極其惡劣的事情而遭到逮捕,所以被鑲上這個流放宇宙。」


    「你是做了壞事的人嗎?」


    「嗯,因為我殺害了偉大的人類。」


    「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琦莉誠實迴答後,對方第一次將視線轉向琦莉。雖然僅是瞬間,但似乎感到非常意外般眨了眨眼。「……是嗎?」那露出自嘲般苦笑的感覺像極了某位熟悉的人。琦莉不禁垂下眼睛,當她再次拾起頭時,已不見男子的身影。


    「啊……」


    原本不可能坐著任何人的地方,隻有孤獨的三輪機車在荒野之風的吹拂下靜靜佇立著:然而卻有一個小金屬片落在駕駛座下方。琦莉用手指揠著地麵撿起它,雖然生鏽到幾乎無法辨識,不過可以勉強看出正是鑲在男子臉頰上的那個數字牌斷片。


    (真後悔沒有詢問對方進入宇宙飛船內部的方法……)


    當琦莉感到些許後悔,轉身望著背後的宇宙飛船時——


    嘎……


    伴隨著沉重的聲音,原本空無一物的部分牆壁出現了龜裂。「哇……」琦莉愣愣地望著,浮出的牆壁宛如拉門般滑出,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空洞。


    琦莉看見那米黃色的背影往開啟的陰暗空洞深處走去,然而到了中途,那身影就如文字所形容般倏地消失不見。


    眼前出現了自己握著id卡刷過牆壁識別機的手。


    (……?不是我的手。)


    並非哈維所熟悉的手,而是更纖細的少女小手。似乎通過了認證,金屬門因而往一旁滑開。欠身往內窺視,這是一間零散聚集了塞滿數據的櫃子、某種機械材料還有屏幕等物的淩亂房間。此時,她發現在一張幾乎約有一半被資料所占滿的桌子前,有一位個頭矮小的男子背影。


    「哥哥!」


    如此唿喚著的當然也不是哈維的聲音,而是少女的聲音。


    男子轉過身。由於他的臉比哈維所認識的更為年輕,而且沒戴著那副奇妙的單眼眼鏡,因此一瞬問認不出他是誰。不過對方喊「艾麗娜」的聲音,還有那耳熟的某位少女名字,讓記憶之線得以連接。


    「妳、妳來這裏做什麽……」


    男子慌張地壓低音量跑了過來,將少女拉進去後,迅速環視走廊一眼關起門。


    「妳是怎麽進來的?」


    「朋友的哥哥是管線配置工人,他說要到這棟大樓工作,所以請他偷偷帶我進來。還有你看,這是哥哥的備用id卡。」


    「因此妳偷偷潛入這裏——」


    「我帶便當過來。你今天也很忙吧?」


    無視於男子的不安,少女開朗地說著,同時將拿在手中的籃子遞了出去說:「誰叫哥哥很少迴家,你曾答應過早餐和喝茶時間要和妹妹一起共度的。這是什麽東西?」話說到一半,少女望著桌上的終端機。十七吋屏幕上映著凹凸不平的球體立體影像。


    「不要管這個,妳趕快迴去,如果被發現可就糟了。」


    被擋住視線的少女不情願地離開終端機前,轉而詢問其它事情。


    「下一次什麽時候休假?」


    「啊,可能下個星期。」


    「真的嗎?太好了。下個星期三是爸爸和媽媽的忌日哦。」


    「……原來如此,的確是爸媽的忌日。啊,那我一定會休假。」男子的語氣略為和緩——露出了哈維初次見到的笑容,最令人驚訝的是,那是意外與對方相稱的普通好青年笑容。他將接過去的籃子對著哈維,不,是少女,然後掀開說:


    「我們一起吃吧!吃完了就要迴去哦!」


    「嗯,嗯!」


    哈維感受到連續兩次頷首的少女心情,那種被帶來這裏而變得愉悅的心情,讓哈維產生了混淆感。


    興奮的少女被男子催促著,正要坐下時,背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哇!」少女被壓下頭強行塞進桌子底下,男子的雙腳似乎蓄意遮掩似的站在眼前。


    「辛苦了,達尼爾。」


    「不、不會,你也辛苦了。」


    可能是同事進來了,男子用輕鬆的語氣敷衍響應。達尼爾應該就是這男子的名字吧?「如何?複製的設計進行得如何了?」


    「大約可以小型化至一座發電所。」


    還差得很遠啊!兩人一同歎了口氣。


    「真是比想象中還可怕的遺失科技結晶啊。那樣微小的石頭內,究竟是如何蘊藏了如此無窮盡的超高純度能量呢?」


    「細胞修複機能方麵呢?」


    「雖然原理尚未明了,但至少有進行複製的可能。」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能量的控製。」


    聽著身後那些略為棘手的對話,少女往桌子的另一頭爬了出去。房間的一角並列著三台比桌子上更大型的屏幕,屏幕上映著看似同一場所,不同角度的影像。少女就這麽蹲在地上,深感興趣地抬頭仰望屏幕。


    畫麵中塞滿了巨大的機械、配線和纜線,因此乍看之下完全無法明白究竟是什麽東西。不過仔細觀看,雖然幾乎與設備融為一體而無法得知真正的模樣,但可以看出一個人正被埋在那些設備的中央,自身體延伸而出的纜線束配合心髒的脈動跳動著——少女內心所抱持的感想直接傳給了哈維。紛亂的思緒聯想起曾在學校做過的電器迴路實驗和老鼠解剖,由於眼前的景象非常像是一種實驗,因此少女並沒有「那是一個人」的意識,而是以一種不同生物的心情來思考。還活著嗎?痛不痛?在那樣的束縛狀態下心髒跳動著,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此時,垂著頭的人影突然微微地動了動肩膀。對方不可能透過屏幕發現哈維的目光,然而,他卻微抬起頭怒視著這個方向。


    那張臉似曾相識……!


    「哇……往這裏看了!」


    哈維的心裏正閃過這個念頭時,受到驚嚇的少女就這麽趴著轉過身去,屏幕進入了視野的死角。等一下,別逃!讓我再看一眼!雖然大聲喚著,然而哈維並無法控製少女的行動。「艾麗娜,妳在做什麽——」、「這孩子是誰?是從哪裏偷跑進來的啊!」男子和同事的聲音被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破碎聲所掩蓋,緊接著是有如地震般的搖晃,也不知天花板上的電燈閃了幾次,包括大型屏幕和終端機的顯示器,房間內所有的亮光全都熄滅了。


    過了一秒,逃生燈的綠色燈光從地板附近朦朧地滲透出來,通道那頭傳來一陣騷動。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同事飛奔出去。「艾麗娜,妳待在這裏,知道嗎?」男子對少女叮嚀完畢後,也和同事一樣衝出房間。被留下的少女無力地坐在地上,雖然感到安心,但當她張望整個房間後,也追隨男子奔向走道。


    途中被奔跑而來的某人撞到,腳步踉艙的往牆壁一扶。


    「檢體失去控製……!」


    「是誰啟動的!」


    走廊的盡頭傳來怒吼和慘叫,許多人四處奔逃。然而也有一群人和那些奔竄的人相反,正粗暴地推開混亂的人潮往那個方向走去。少女跟在那群人的身後跑著,她算是一名入侵者,然而此時,沒有人有空去注意她。


    經過了好幾條通道和好幾扇門後,少女在目的地停下了腳步,映入視野的景象讓哈維瞬間產生又看見屏幕影像般的錯覺——這究竟是少女抑或是他自己的感覺呢?一時之間全都混淆在一起而難以區分戶


    擠滿巨大設備的狹長空間內,靠近裏麵的牆壁可見到一名壯漢的身影。他扯斷連接在身體上的纜線,正徒手撞擊周圍的設備。「抓住他!」、「去拿槍來!」、「往這裏來了。」、「逃啊!」、「哇!」、「救命啊!」黑煙與火花竄出,眾人一見到拖著纜線搖搖晃晃走過來的壯漢那異形的模樣,混亂得四處奔逃,交錯著慘叫聲。


    站在陷入恐慌狀態的中央,少女仍不明所以,被一陣胡亂推擠後,終於在人潮的間隙找到了尋找的男子身影。


    「哥哥……!」


    男子聽見聲音轉過頭,突然睜大眼睛叫著:「——艾麗娜,不行!」少女不明白男子究竟是指什麽事情不可以,內心想著:該不會是因為自己跟來而生氣吧?接著循男子視線所指的方向抬起頭。


    電燈和天花板的梁柱同時落下——馬上意識到狀況的可能隻有哈維,因為少女滿頭霧水地呆立著,仿佛事不關己般,抬頭望著變成瓦礫的梁柱和電燈往眼前逼近的景象。


    (笨蛋,快逃啊——)


    少女失去知覺的同時,宛如屏幕的電源突然被切斷般,眼前搖晃的視野瞬間一片漆黑——


    意識驟然迴到了現實。


    「……!」


    本能地想起身,然而身體卻無法做出反應,隻有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頭頂上浮現的是金屬板到處剝落的昏暗天花板,而非電燈掉落後的痕跡,與剛開始的景象完全下同。


    (現在是……?)


    哈維盯著天花板的鐵鏽痕跡安心了十秒鍾左右後,才想起自己的狀況。自己被奇妙的槍枝打中而失去意識——好像隻有意識從身體中抽離而感到輕飄飄毫無知覺。不過幸運的是,頭腦還能直接運作,雖然不太相信自己今天的判斷能力。


    (沒想到「核」有這樣的弱點啊……)


    哈維在心中嘟喃著。可以想象,恐怕那枝槍(?)頓時發出了同等於石化資源地層所產生的——不!是更為強力的磁場,因而麻痹了「核」的運作吧?那種近似穿過東貝裏廢礦坑隧道時所產生的不適感,竄過體內後頓時力氣全失。


    (這比碳化槍更有效啊,真是太恐怖了……)


    哈維如此思考,他可不想再嚐第二次了。


    究竟昏迷了多久?感覺時間應該並不長,不過因為失去了意識而無法掌握時間感。哈維隻用眼睛環視以確認周圍的狀況,他發現自己的背部似乎被粗暴地塞在毀損的機器間隙中,手腳伸了出來,以極為不自然的姿勢仰躺著。


    (哇!這是怎麽一迴事啊……)


    哈維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差點吐了出來。胸口的正中央像是用鑽子挖開般敞開了一個數公分大的洞,那個血淋淋的空洞中則插著活體纜線束。


    知覺已經麻痹因而不感到任何痛楚,不過也正因如此,反倒能夠以冷靜的頭腦觀察。對於自己和普通人明顯不同的構造重新燃起一股厭惡感,我變成這樣還能活嗎?哈維在內心對著自己說,並將目光挪開。印象中,之前似乎也有人曾對自己說過相同的話。


    哈維的視線停在從自己身上延伸而出的纜線前端。剖開此洞的人就這麽用沾滿血液的手處理被血弄髒的纜線束,就像是纏繞在機器殘骸上方的蛇般,往頭頂方向延伸。


    哈維勉強抬起下顎望向頭頂時,位在頭部下方的瓦礫突然崩塌,脖子往後一仰,頭頂上方的景象順勢映入視野;然而景象是卻呈現上下顛倒的狀態。


    不遠處站著一名倒置的男子背影,記得對方的名字是叫達尼爾。


    裏麵的牆壁上似乎埋著什麽東西,對方正緊鎖眉頭凝視著。


    那是一個變形的球體,近似為了丟棄而被壓縮的廢鐵塊;表麵上布滿看似端子的突起物,大量的活體纜線有如樹根般與之相連。他曾經見過類似的東西——不,不可能,這太大了。


    沿著那個奇妙的球體正上方(不,修正上下的方向感),是正下方的牆壁,還並排著更怪異的物體。那是一排約人體大小的圓筒艙——雖然是初次見到,但哈維並沒有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在他的知識庫當中,知道恆星宇宙飛船上具有冷凍睡眠這項技術。過去開拓時代的人們利用此項技術,經過數十年或是數百年的冷凍睡眠以橫渡寬廣的宇宙。教會所講述的聖人故事,「十一聖者和五家族」所搭乘的船跨越了數個世代抵達這個星球,這種事情也極為誇張,感覺上應該是在短暫的睡眠之間抵達約吧?


    或許是那些可供使用的東西被刻意取走了,殘留下來的冷凍艙幾乎失去了原有的樣貌,其中隻有一台雖然變形但已被修複。


    以金屬板拚湊,且穿透力不佳的玻璃內,有一張被冰凍而顯得過於慘白的人臉。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艾麗娜,不行!哈維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方才那名男子悲痛的叫聲。


    幾條細細的生體纜線貫穿少女的手腳,更為粗大的纜線束則從背後伸出。這些纜線全都集中在哈維頭頂上方的球體,而穿入哈維胸口的纜線也連接在同一球體上。


    (原來如此……)


    總算知道個所以然了。


    「哎喲,你醒來啦?」


    傳來一個平板的男聲。哈維一挪開視線,正巧與從斜上方俯視著自己的單眼眼鏡鏡片對個正著,鏡片後方是達尼爾那張顛倒的臉。


    「……喲。」哈維用沙啞的聲音響應。他的聲帶仍無法使力。


    「沒想到你那麽快就可以再啟動啦。感覺如何?」


    「很不舒服。」


    哈維僅拋下這句話,就以兇狠的眼神示意男子的背後,不發一語的要對方好好說明。男子領會到哈維的意思,有如展示般挪開身體,騰出些許空間仰視身後。


    「這是不死人的『核』複製品。」


    「好大啊……」


    哈維越過正自豪說著的對方肩膀,啞然仰望那個物體。他早已猜測到那恐怕就是『核』的複製品,不過那是一個比所謂的複製品更大上十倍的劣質拷貝物。


    「這已經是小型化的極限了。以現在的技術而言,尚無法將『核』的機能簡化成可放進人體內的大小。我在機構時,曾把從不死人身上取下的『核』直接置入其它的屍體內,但因無法控製能量而炸毀了屍體。」


    炸毀?這群人究竟在做什麽?哈維對於露出淡淡笑容解說的男子,還有男子過去曾經待過的機構,湧上了一股作嘔的厭惡感。同時,一想起自己的身體內埋著如此危險的東西,背脊竄升起一陣涼意。


    「隻要一點點就夠了。從你的『核』分一些能量給複製品,如此一來艾麗娜就可以複活了。」


    「你頭腦壞了嗎……」


    目前的哈維沒有說話的力氣,因此語氣顯得相當疲憊。不過即使是在平常的狀態下,或許也會是相同的口吻吧?「縱使一切進行得極為順利,但那並非是真正的複活,隻是會動罷了。連接著奇妙的機器,有如機器人般動著而已……」哈維斷斷續續說了一長串,連他自己也不禁開始懷疑起自我來。或許,自己本身也沒有自我這種東西。


    「如果魂魄迴到了能夠行動的肉體,艾麗娜不就可以複活了嗎?這當中有什麽問題嗎?」


    達尼爾以理所當然,抑或是有如自動應答的空虛聲音反駁。


    「艾麗娜,過來,妳馬上就可以迴到自己的身體嘍。」


    男子唿喚著少女的名字,單眼眼鏡的視線往上空環視。視野內不見少女的靈魂,男子的目光環視一圈後停駐在冷凍艙前,接著以有如發著高燒時的不穩步伐走了過去,將臉貼在玻璃上望著少女的屍體。


    「再忍耐一下,艾麗娜。妳複活後我們一起喝茶、一起吃飯,我們早已做了約定,讓妳等了八年真抱歉……」若哈維剛剛見到的景象是八年前的事,那麽這名難以判斷年齡的男子就應該不是老人的年紀。隻不過八年——不,對普通的人類而言或許是很漫長的時間,然而這名男子是在這八年間才變成這副模樣的吧?


    「今後我們就能夠永遠在一起,因為妳永遠不會死了……」


    哈維凝視著倚在冷凍艙旁低語的男子背影,瞬間思考著什麽。然而他迅速止住思緒,感覺自己想起了不願去思考的事。


    他將視線移向男子身後空無一物的上空。


    少女的靈魂不知何時出現在半空中。她從男子身後盯著被裝在冷凍艙內的屍體,那具環繞著纜線,有如實驗的動物般,與少女有著同一張臉孔的屍體。


    ……以這樣的方式複活妳會高興嗎?哈維於心中詢問。少女的靈魂緩緩轉過頭,那陰鬱寂寞的眼神,似乎想訴說什麽似的凝視著哈維。仔細迴想,從最初來到這裏時起,少女好像一直都未曾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原來如此。對不起,我沒有立即察覺……)


    哈維歎了一口氣微微垂下眼睛。妳想要製止是吧?我知道了。


    他睜開眼睛望了周圍一圈,確認了收音機仍然躺在上下錯置的視野那一頭。看來隻要微微移動身體,伸手就可以構得著了,然而哈維現在連這一點點的力氣都沒有。


    (……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夠和我同調啊!你應該已經能夠動了吧?)


    哈維在心中低喃著等待了數秒。右手的指尖有了些微的反應,從手肘附近隱約傳來馬達轉動的聲音。或許是最近完全與神經融合的關係,右手和無法動彈的自己呈現同一步調,似乎也停止了其機能的運作。這家夥明明就能單獨行動,在這個重要的關頭卻和自己一樣恍神,到底在搞什麽啊!真是的……


    金屬骨架的五根手指有如甲殼蟲的腳般,攀拉著機器的殘骸爬向收音機。用手指構住垂在地上的收音機提帶,將收音機拉了過來。


    (哇!別對著這裏,太恐怖了。是對麵,對麵!)


    調整好喇叭的方向。


    (……嗯,好了。)


    開啟電源。


    剎那換,從喇叭冒出噪聲粒子的下士模樣。


    『——你這家夥!』


    下上狂吼的同時,衝擊波變成了宛如可劈開空氣般的轟然聲響朝正麵擊去。「什麽東西……」衝擊波掠過轉過身的達尼爾頭頂,直接擊中比「核」還要巨大的鐵塊。


    不知是爆炸還是牆壁崩落先發生,化成瓦礫的金屬牆與火紅的圓形鐵塊往達尼爾崩落。哈維用眼角望著眼前的景象,咬著牙打算起身之際——


    (——?)


    穿過胸膛的纜線就像要扯出心髒般——他感受到一股像是心髒還是內髒完全被抽離般的強烈引力。


    視覺和聽覺瞬間變成一片空白,哈維被囚禁在無我的世界中。


    啪……


    哈維聽見自己的體內發出了某種東西龜裂的聲音。


    緊接著,身旁的聲音全都迴來了。地下那有如喃念般的低沉聲音和震動聲在身旁迴蕩,並迅速傳向牆壁和天花板,整個房間被震動所包圍。不對,是宇宙飛船本身在震動?


    之後,傳來如同大型挖土機挖掘大地般喀啦喀啦的激烈轟響。「哇——」猶如往上方彈頂般的衝擊,讓哈維從地麵上彈跳了一公尺。當下一秒撞向地麵的同時,變得脆弱不堪的地板發出了巨大聲響往下墜落。


    (啊……!)


    連自己都不曉得口中想喊什麽,總之也沒有發出聲音的時間,周圍的瓦礫和地板全卷入背部底下,往下方的空間墜落。


    這個方向應該沒錯吧?琦莉不安地在昏暗的通道上前進,突然周圍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幸運的是,沿著通道的牆上設有扶手,因此當大量瓦礫從傾斜的通道上方滑落掠過身旁,還有身體瞬間騰空,以及之後產生激烈衝擊時,琦莉都死命地抓住扶手而得以躲過災難。宇宙飛船應該不可能會突然發生像此時這樣,因衝擊而騰空的情形,但為何通道上會設有扶手呢?不管怎麽說,這可幫了琦莉大忙。


    劇烈的震動和轟響仍然持續著。琦莉抓住扶手忍耐著搖晃,邊將臉靠向牆壁上的裂縫觀察外麵的情形。


    「在、在奔馳……」


    她忍不住發出了驚慌失措的聲音。


    理應插進大地的宇宙飛船,船體的底部卻摩擦著地麵,揚起砂塵往前急速奔走。宇宙飛船在地上奔走的話,那應該就不叫宇宙飛船了吧?現在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艘宇宙飛船明明是早已無法運轉的遺跡啊……!


    「現在是什麽情形……?」


    琦莉困惑地左右張望,隱隱約約的雜音傳入耳內,她嚇了一跳搜尋著聲音的方向。方才滑落的瓦礫堆積在通道的後方(那裏是不久前呈現傾斜的通道下方,當宇宙飛船恢複水平開始奔馳後,現在則成了通道的後方),形成一座阻擋通道的瓦礫小山。


    琦莉發現從那堆瓦礫的空隙中傳出模糊的雜音。「……」她想跑上前卻因震動使得腳被絆了一下而跌倒。她憑借著扶手站起身,然後就這麽拉住扶手迴到通道的後方。


    琦莉抱著救援的心情,跪在瓦礫堆前開始挖了起來。她死命舉起像是牆壁殘骸的厚金屬板並推向一旁,挖開堆積在裏麵的細小金屬碎片時,出現了一台埋在瓦礫中的小型收音機。


    琦莉拉出收音機並以雙手舉起。


    「下上,下士!」


    她禁不住不停地搖晃唿喚著。『……晃什麽晃啊!』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噪聲,喇叭發出了惡狠狠的聲音。


    『……啊?這不是琦莉嗎?』


    「下士……太好了,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琦莉抱著收音機癱坐下來。她將額頭貼在喇叭上,聽見這熟悉的微弱雜音,讓她安心的快要掉下眼淚。


    『發生了什麽事?這裏是哪裏?』


    「哈維呢?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雙方一同開口問了搭不在一起的疑問,又同時閉上嘴。『……』、「……」一陣沉默後——


    『發生了什麽事?』


    「哈維呢?」


    雙方又同時開口。然而這次琦莉的聲音占了上風,收音機倏地發出怒吼:『俺哪知道!』


    『這次俺真的不再相信他了!妳知道那家夥是怎麽說妳的事嗎?從今以後,絕對不能再把妳交給那家夥了——』


    「下士,好好迴答我的問題啊!」


    琦莉用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尖銳聲音打斷對方的話,並用雙手抓住收音機,直視對方問著:


    「哈維怎麽了?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俺說過不知道,妳不需要原諒那家夥……』


    「下士。」


    『……』喇叭像是被琦莉的氣勢所嚇到,噤口不語。


    「哪,停止吧,我討厭這樣,現在所有的事都變得很奇怪,我們趕快迴到以前吧!下士不是也說過嗎?你不是說過相信哈維的嗎?我是為了找你們才來到這裏的,我是來找哈維和下上你們的啊!」


    『琦莉……』


    「一起迴去吧!三人一起迴家吧!」


    迴家吧!


    好像聽見某人的聲音,也或許隻是自言自語。


    「咳……」


    哈維推開壓在背上的鐵架從瓦礫下爬出,弓著身體咳了兩、三聲。知覺多少已經恢複,但仍然不到可以真正行動自如的狀態。內心不禁感到一陣焦急,於是用右手撐起身體,深入胸膛的纜線束出現在眼前。


    (啊——還連接著啊……)


    他咂著舌,以左手抓住纜線,沒有小心翼翼的充裕時間,因此粗暴的一把扯去,作嘔的激烈痛楚頓時竄升,哈維最後又撲倒在瓦礫中。「倒、楣透了……」方才那種強烈的掏空感:心髒彷佛被吸走般的感覺仍微妙地殘留著。緊接著,哈維聽見了某處龜裂的聲音,不會吧……


    (開玩笑的吧……)


    不想確認自己身體內部的他,就這麽將額頭貼在瓦礫上,抓住敞開的襯衫將之合起。


    被困在崩落的金屬板和鐵架中,視野所及隻有狹小的範圍,不過哈維感覺自己似乎和地板一起跌落到宇宙飛船船體的下層。從瓦礫下方依舊傳來激烈的震動還有低鳴般的動力聲——宇宙飛船的遺跡正在移動。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麽情形,然而隻能肯定此一事實。


    「艾麗娜……妳在哪裏?艾麗娜……」


    越過瓦礫聽見了唿喊聲。哈維凝視著變形的鐵架縫隙,單眼眼鏡的男子——達尼爾正爬過瓦礫堆挖著牆壁的殘骸。


    「喂,你啊……嗚!」


    哈維想站起身,但雙腳無力的往地上一跌,於是隻好以雙手的力量翻越鐵架,往男子的方向爬去並質問著。


    「宇宙飛船為什麽會動啊?你不是說過無法產生讓宇宙飛船運轉的動力嗎……」


    「我沒有說那是以目前所殘存的資源狀態下嗎?可能是因為複製品爆炸的關係,使得你的『核』能量產生逆流,流入了動力部。臨時改造的動力機關不可能駕馭如此高的能量,這全都是因為所謂的不死人——」


    達尼爾並未停止用手撥開瓦礫,仍以淡然的語氣繼續說明。然而說著說著,突然提高音調變成了不一樣的尖聲:「所謂的不死人果真是一個無限的能源塊啊!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出生於戰前,那麽失去的技術豈不是近在咫尺,我一想到便感到相當惋惜!」


    「滔滔不絕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哈維說到一半,發現對方的模樣相當不尋常。


    達尼爾的背後突出一根染血的鐵棒。那應該是連接駕駛艙的梯子殘骸,折成一半的鐵架從男子側腹剌入並往背部貫穿。單眼眼鏡的鏡片也已破裂,看不出具有任何功能。


    「喂……」


    「艾麗娜,艾麗娜……」


    然而,達尼爾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狀況,像被附身般低語著繼續挖掘瓦礫堆。終於在冷凍艙的殘骸下方尋獲少女的屍體,他挖出屍體後憐愛地擁抱著。「啊,艾麗娜,原來妳在這裏啊……」離開冷凍狀態的慘白少女屍體垂掛在男子的肩膀上。


    眼前瘋狂的景象讓哈維目瞪口呆,但不知何故,視線就是難以從兩人——一個人和一具屍體的身上挪開。


    蹲下,危險……


    耳際傳來一聲低語。哈維一轉過頭,那張幾乎緊貼著自己臉頰的少女臉龐倏地消失不見,緊接著——


    砰!竄流而過的轟響撼動著空氣。眼前以達尼爾的腳下為中心,成堆的瓦礫往下墜落。包括達尼爾和刺入他腹部的梯子,還有少女的屍體都一同卷入崩落的瓦礫中。


    哈維並未本能地蹲下,反而還往前探出身體。他並非因為清楚的意識到而發出了指示,然而右手卻做出了反應,抓住墜落的梯子。


    「嗚……」


    兩個人的體重和梯子本身的重量,再加上夾雜著的瓦礫,幾乎要扯斷哈維的肩膀。從極近的某處傳來莫名的聲音,好像是從手還是肩膀亦或是腦中所發出來的聲音。


    崩落的瓦礫似乎穿透了宇宙飛船的外殼。因激烈的震動而晃動的視野中,眼下所及是高速疾走的荒野、卷起的砂塵,還有鏟著大地前進的宇宙飛船船腹。哈維頓時感到一陣暈眩,但又馬上振作起精神。


    「喂,你如果能動的話就自己爬上來!」


    他對著下方喊道。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總之,被變形鐵架穿刺的達尼爾掛在梯子中間。隻要伸出一隻手似乎就可以勉強抓到對方的衣角,然而哈維也是自身難保,光是為了避免滑落而死命抓住外壁的裂縫,就已經讓他感到非常吃力了。


    不知對方是否聽見了,然而達尼爾仿佛就像是耳聾般,拚命對著掛在數段階梯下方的少女屍體伸出手。


    「艾麗娜!艾麗娜,抓好,艾麗娜!……」


    「你是笨蛋嗎!」那個是屍體啊!哈維著急的在心中大喊。「爬上來,快一點!」哈維已經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了,右手從剛剛早已發出奇怪的聲響——


    「……嗚!」


    義肢接合處的肉和皮膚撕裂開來,金屬骨骼從上臂的中央剝離。哈維吞下忍不住發出的慘叫,咬著牙抑製住痛覺。盡管如此,仍無法完全壓抑撕裂的激烈疼痛。右手的纜線連續被扯斷,隻憑借著勉強殘存的


    數條纜線支撐著,然而伴隨著尖銳的高音,那些纜線也出現了裂痕。


    不好意思。已經夠了,放手吧……


    少女的靈魂再度出現眼前,她靠向哈維的臉低聲要求。「不要——」不知為何自己會出現如此想法,竟然還脫口拒絕。少女微笑地搖搖頭。


    謝謝——


    少女留下這麽一句話就輕飄飄地轉過身,順著梯子往下滑。她的身影在中途融入風中消失了——同時,抱起屍體的達尼爾也自梯子上往下墜落。


    「哇——」


    哈維不禁發出了愕然之聲。


    宛如被狠狠丟擲出去的洋娃娃般,纏繞的兩具身軀重重跌向鐵架和瓦礫,接著被卷入底下的荒野。遙遠的下方卷起了砂塵,那兩人被迅速地還留在疾走的景色那一頭。


    「衣服換好了嗎?要不要喝杯咖啡?」


    爽朗的聲音詢問著,起居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名嬌小的女子。對方凝視著坐在沙發上的貝亞托莉克絲後,露出了哇的嘴形,並微笑地說:


    「整理幹淨後還真是漂亮啊……」


    「……是啊。」


    貝亞托莉克絲的手往後重新將頭發綁好,以乖僻的語氣坦率地肯定迴答。


    這名女子自己都拄著拐杖,但從昨晚開始,卻讓人心情煩躁的不斷來迴照顧著自己。「這樣會不舒服吧?」對方說完便拿來熱水,半強迫的要貝亞托莉克絲清洗被血弄髒的臉和頭發,連換洗的衣服也硬塞給她。最後,她現在正用木頭固定住自己的右膝,並以繃帶牢牢捆綁。由於不可能讓女子做縫合斷麵這種異常的事,因而斷然拒絕了對方。


    「在警衛隊或教會兵抵達之前,妳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嗎?」


    「什麽?」


    貝亞托莉克絲冷冷地望了女子身後的門一眼。女子的眼睛眨了兩、三下後,露出了十分遺憾的神情。貝亞托莉克絲以為對方要哭了,有點嚇了一跳。


    「……我是開玩笑的。」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靠向沙發的椅背。「倒是妳若要通報,現在正是好機會哦!因為我目前根本逃不了。」貝亞托莉克絲冷淡的補上這麽一句。膝蓋以下毫無知覺,然而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自動連接起來,達到至少能夠走路的程度。


    然而不管是否能走,她平常是不可能在不知可否信賴的人家中,悠閑的接受照顧與咖啡的款待,實在是今天已經決定豁出去了。


    (好疲憊啊……)


    貝亞托莉克絲坐在沙發上環抱著完好的那隻腿,並將下巴置於膝蓋上頭。不但適合居住而且還住了那麽久,現在不得不離開此鎮了吧?這全都歸咎於艾弗朗那莫名其妙的請托,現在的貝亞托莉克絲不禁怨恨起哈維。今後要去哪裏呢?反正是獨自一人,而且也沒有目的地,去哪裏都無所謂……


    「妳不覺得很像嗎?」


    將咖啡杯組擺在桌上,女子突然開口。貝亞托莉克絲嚇了一跳,凝視著對方的側臉後:


    「……是很像。」


    貝亞托莉克絲將膝蓋上方的眼睛挪開視線,繃著臉迴答。她非常明白自己在說什麽,所以更加感到不悅。


    她總覺得仿佛就像在照鏡子一樣感到心情煩躁,所以才會偶爾對那男人說些囉嗦的事。不死人的同類,每個人的根本終究還是相同的吧?


    置於膝上的下顎感受到些微的震動,同時,桌子上的咖啡杯組也開始喀啦喀啦地晃動起來。


    透過客廳的窗戶可以隱約聽見騷動聲。貝亞托莉克絲本能地提高警戒,將目光轉到那個方向。看似三輪機車的車影和引擎聲相繼經過緊閉的窗簾那頭。


    (怎麽一迴事?)


    貝亞托莉克絲在沙發上做好心理準備,下意識環視整個房間,腦海中開始思考著以不波及這個家為原則的脫身方法。這個時候,一個壯漢的人影緩緩地出現在門口。「——!」貝亞托莉克絲一翻身,然而因尚無法站起,結果隻起身一下後便又坐了下來。


    幸運的是,出現的隻是這家的主人;對方是一名怎麽看都讓人害怕得想逃走的恐怖壯漢。女子不安地迴頭望著男子問:


    「巴茲,外麵發生什麽事了?」


    「遺跡往這個方向衝過來了。」


    男子唐突的話語,讓貝亞托莉克絲和女子同時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又一同驚訝地問:「……什麽?」男子一臉認真地說明:


    「聽說宇宙飛船的遺跡在荒野上奔馳,如果直接朝這個方向過來的話,一定會從斷層上方衝向鎮裏,因此大家現在都在逃命。」


    「什麽意思?完全聽不懂。你所說的遺跡不就是琦莉去的那個地方嗎?」


    對於女子的提問,男子似乎也不清楚答案,搖了搖頭。


    貝亞托莉克絲透過窗簾的縫隙窺探屋外的情形。最初出現在眼前的,是置物台上塞滿了有如小山般行李的三輪卡車,接著是抱著大件行李的人們和擠滿礦工的三輪機車——他們全都往坡道下方前進。


    雖然是很荒謬的事,但不得不承認確實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麽巨大建造物若從斷層上方衝下坡道,不僅是位在坡道上的礦山區,連下方的鎮中心全都會遭受相當大的災害吧?貝亞托莉克絲於內心痛苦地咂著舌。他們究竟做了什麽事啊……


    「我有個不情之請,若還有空車的話,能不能借我?」


    貝亞托莉克絲的視線從窗戶離開,對著壯漢請求。「妳打算去看看嗎?」女子即刻理解貝亞托莉克絲的意圖。


    「妳的腳這樣根本無法駕駛,我跟妳一起去。」


    「妳的腰在荒野那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奔馳才更是不智之舉。隻要是人類就會有所損耗,因此得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別管我的事,你們趕快去避難吧。」


    貝亞托莉克絲撐著沙發的扶手,用左腳站起身,當伸出右腳而身體一陣踉艙之際,男子那粗壯的手伸了過來,從腋下支撐著貝亞托莉克絲。


    「我來駕駛吧。」


    「我說啊,你可真是多管閑事。」


    「我是要去接琦莉才和妳一起去的,妳有什麽意見嗎?」


    貝亞托莉克絲被低沉的聲音和眼前那恫嚇的恐怖表情所震懾,不禁感到畏怯。壯漢不讓她有說話的餘地,一把將她往肩上扛起。


    (不行了,連一步都不想走了。)


    加油,還差一點,再忍耐一下。


    (什麽加油,加油,你們自己已經不需努力所以才說得那麽輕鬆……)


    小心,右邊要崩塌了。


    「!」


    一聽見警告的聲音,哈維的身體微微往左邊閃躲,天花板的鋼骨發出了聲響,往接近右側的地方崩落。


    他瞥了一眼厚厚的鋼骨堆,背脊感到一陣寒意,沒辦法隻好又踏出踉艙的步伐。這裏是被瓦礫阻隔的船體下層通道,至少得再爬上一層的船艙,否則繼續待在這裏的話,馬上就會被活埋。


    雖然是以自己的雙腳站著,但哈維幾乎是扶著牆壁和瓦礫,藉由拖拉的力量讓身體往前移動。就這麽吊著纜線往下垂掛的右手,偶爾會勾到腳邊的瓦礫,它隻好困擾的以一己之力除去障礙物跟著哈維前進。哈維沒有阻斷痛覺的時間,因此從剛剛開始便感到手部疼痛萬分,然而他連反應疼痛的力氣也失去了,他隻是在意識的一角平淡地想著:真痛啊!胸口上被剖開的傷口應該已經開始愈合了,但他並不願去看,因此不予理會。體內的某些部分一直殘留著鈍痛——他感受到一陣龜裂。


    雖說宇宙飛船隻是在地上奔馳而已,不過自己瞬間被吸走足以讓如此龐大的宇宙飛船移動的動力,體內會有一兩處龜裂也不足為奇(假若是足以飛向宇宙的能量,那麽實在難以想象後果)。


    這


    對於自己將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這種事我哪知道啊!)


    也可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心態,哈維將此問題強製從腦中驅離,取而代之的是思考起墜落的那名男子。


    為何當時自己會瞬間抓住梯子,為何拚命想幫助對方爬上來,現在總算知道理由了。想讓死去的人以不死人之姿複活(而且還是那麽不完全的外貌),那實在太過荒謬了,因此既沒有無力感也不覺得同情,內心沒有湧上任何的情感。明明自己差一點被害死卻一點也不氣憤。


    然而總有一天,自己一定也會和那名男子一樣。如果琦莉——


    「……」


    哈維的手往牆壁一捶,瓦礫紛紛墜落。


    (啊——隻要一疲倦就無法好好思考事情……)


    他甩了甩頭將堆積在頭上的細微碎片揮去,順便甩掉無謂的思考,專注於走路。


    哈維的感覺表層接收到從地板下方傳來的震動和模糊的動力聲,還有牆壁和天花板斷斷續續崩落的聲音,以及自己那與其說是步行倒不如以拖拉來形容比較貼切的腳步聲。另外還有,當右手偶爾被夾在瓦礫中拚命掙紮時,手部感到疼痛萬分等事,默默往前行進。


    好啦,終於到了。你很努力呢!


    哈維被耳膜內震蕩的聲音引導著拾起眼睛,崩落的天花板空隙問射入了微弱的光線。金屬板和鋼骨高高堆積著形成一個不平穩的站立之處,看來似乎可以爬上去。


    「……謝謝你們為我指引方向。」


    哈維小聲答謝。


    有兩個人影穿過天花板的空隙飄向光亮之中。是兩名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男子,後方的那個人轉過頭,浮現安心的笑容並豎起大拇指;前麵的男子隻是冷淡地瞥了一眼低聲說道:


    未來還很長,好好加油。


    說完身影便消失在亮光之中。不是和我簡略的內容一樣嗎?同伴吐槽著追隨對方緩緩消失。「加油哦!」最後再度留下一句打氣聲——


    (……所以我才會說,說得輕鬆但努力是很辛苦的。)


    哈維低下頭發出夾雜著歎息的苦笑。這個時候——


    「哈維。」


    對於他所聽見的聲音,哈維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聽覺。


    他就這麽望著下方,一動也不動的經過數秒後,僵硬地抬起頭。


    「哈維,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少女從連身服男子們消失的天花板裂縫間探出頭,收音機在垂掛於脖子上的提帶前端不斷搖晃著。


    「……妳,為什麽?」


    哈維呆立著,以沙啞的聲音問了這麽一句。在頭頂上方射入的微弱光線下,刺眼地浮現出貼在琦莉額頭上的紗布,原本心髒所感受到的悶痛突然像是針紮般剌痛。


    「我是來找你的。你有沒有受傷?」


    受傷的是琦莉自己,她卻毫不在意、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將手伸向哈維。「你爬得上來嗎?要不要抓你?」當她探出身時,脆弱的裂痕擴大,部分的天花板隨即崩落。


    「啊!」


    少女和瓦礫一起從天花板上滑落。「啊……」已經無法行走也不想走的哈維反射地移動身體,滾向瓦礫所形成的立腳處,以左手接住琦莉的身體。當他就這麽抱住琦莉的頭時,瓦礫打在他的肩膀上,緊接著天花板的碎片也一股腦地往頭上落下。


    瓦礫打在背部、肩膀和身體的多處,哈維停止了唿吸。


    「好、痛……我說妳啊……」


    過了一會兒,他恢複唿吸後小聲低語。「對、對不起。」當哈維左手的力量一放鬆,琦莉便躍起身,哈維瞬間抓住她的手將她拉迴。


    由於並非是刻意行動,因此哈維隻是抓著手一動也不動。


    「哈維……?」


    琦莉一臉疑惑,而哈維就這麽將臉貼在瓦礫上,不發一語地緊握住琦莉的手。和自己的手相較之下,琦莉的手顯得格外瘦弱嬌小。為了自己,總是死命遞過來的這雙手……那個時候竟然揮開了它。


    「……超。」


    哈維在口中喃念。


    「……對不起,我……」


    「迴家吧,哈維。」


    琦莉打斷了哈維的低喃,用另一隻手輕撫哈維的脖子。一定是多慮了,哈維感覺琦莉手掌那冰冷舒服的觸感,稍微舒緩了自己體內原本的疼痛。


    他的耳邊傳來平靜,夾雜著些許泫然欲泣的聲音……


    「我是來接你的,我們迴去吧!嗯?」


    拜托,就讓我先暫時埋在瓦礫中一會兒吧!哈維在心中祈求著,但並非是對著某人祈求。他無法將頭抬起,現在的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呢?


    妳在思考該怎麽迴去嗎?一聽到哈維的詢問,琦莉轉頭望著牆壁裂縫外,凝視著急速奔走的景象,「嗯——」然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傾著頭。哈維並沒有望著宇宙飛船外,而是凝視著琦莉的臉露出愉快的淺笑。


    「你知道我無法迴答,所以才故意問的吧?」


    「嗯,沒錯。」


    「怪脾氣。」


    琦莉不高興的嘟著嘴抱怨,腦中的一角想著:如果哈維在平常露出這種笑容,就表示心情很好,自己也會樂於見到,不過現在總覺得他隻是在強打精神。


    因為現在並非處於那種輕鬆的狀態。哈維右邊的義肢僅以纜線銜接垂掛著,雖然可以自己行動,但似乎並未和神經相連;義肢上方被撕裂的胳臂和襯衫的胸口處也沾滿了血漬,哈維正滿身創傷地倚牆坐著。


    還有一件令琦莉感到擔憂的事,那就是哈維偶爾會出現揪住心口襯衫的動作。


    「哈維,真的沒關係嗎……?」


    琦莉坐在哈維的斜前方望著他的臉。「沒事!啊——有點難過。」沒想到哈維竟坦率迴答,並用手環過琦莉的頭將她拉了過去,讓她的額頭輕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略為虛脫的聲音說:


    「我這樣會比較舒服……」


    琦莉的脖子感受著隱約的唿吸和紅銅色頭發的觸感,保持這個姿勢正襟危坐著。兩人脖子的下方傳來收音機斷斷續續的雜音。下上似乎尚未氣消,發現哈維時還曾突然發出怒吼,然而一見到他的臉時『……你那是什麽模樣啊,真是的。』低聲丟下這一句後便陷入沉默。


    「好久沒這樣好好說話了,大概有一個星期左右。」


    「嗯。」


    聽見耳畔的聲音,琦莉讚同地點點頭。經過稍微思考後訂正說:「……兩天而已哦。」而哈維隻是答案是什麽都無所謂般響應:「是嗎?」


    在賭場見到哈維和貝亞托莉克絲,然後哈維沒有迴家是前天晚上的事。隻不過經過兩天而已,總覺得早已遠離的熟悉香煙氣味現在就近在咫尺,感到放心的同時,夾雜其中的濃厚血腥味也讓琦莉湧現不安。


    「……琦莉,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


    「咦,嗯,什麽事?」


    哈維的字典中有「商量」這麽正經的詞匯嗎?因為哈維大量出血,讓琦莉非常擔心地詢問發生何事,哈維頓時躊躇的陷入一陣沉默後——


    「我暫時……」


    哈維的聲音被打斷,兩人所坐的地板突然猛烈震動。


    琦莉的肩膀微微撞向哈維的額頭,「好痛,咬到舌頭了……」哈維捂著嘴巴發著牢騷抬起頭,他驚訝得張大眼睛凝視著琦莉的身後。


    琦莉追隨哈維的目光轉過身的同時,伴隨著啪啦啪啦的毀壞聲響,外壁的龜裂逐漸擴大,部分牆壁剝落。厚重的金屬牆宛如紙屑般隨風飄著,不久就迅速吹向後方。


    「哇……」


    空無一物的牆壁那頭是遼闊的疾走景色,風聲和船底鏟過大地的轟然聲直接傳人耳中。


    「視野變得遼闊了呢。」


    哈維不在乎地說著爬向外壁(原來是外壁的地方),「好像會逐漸崩毀,看來我們不能好整以暇的等待宇宙飛船自然停止……」狂風吹亂了哈維的發絲,他探看著外麵的狀況,將目光投向行進的方向,表情瞬間凝結。


    「糟了……」


    「……怎麽了?」


    琦莉以雙手在持續震動的地板上爬向哈維的身旁並采出頭。「啊——!」林立在前方荒野的灰色煙囪群映入了視野——此時,在強風的狂吹下,琦莉的上半身差一點和收音機一同被吹走。


    「笨蛋,身體別探出去啊。」


    哈維趕緊用手抱緊琦莉,兩個人翻滾著逃向牆角。「妳做事前要謹慎考慮啊!這樣我會很擔心,決定……」哈維在琦莉的頭頂上方略帶不耐煩地歎了口氣。


    「……直接朝鎮上的方向去了。」


    他說到一半話鋒突然一轉,背貼在牆上注視著前方的荒野。


    「若從那個斷層滾落下去,我們也無法平安無事……」


    「我們不重要!倒是鎮上可就糟啦!要是被如此龐大的宇宙飛船衝撞的話……」


    琦莉倏地抬起頭,忍不住用苛責的語氣說著。哈維轉頭望著琦莉眨了眨眼。


    「……啊,對哦!」


    他隻是流露出一副毫不關心的態度點了點頭,接著又將目光移至宇宙飛船外。琦莉不知該說什麽,於是緊咬著唇:「——我去想點辦法。」總之不能坐以待斃,當她一轉身站起之際——


    「琦莉!」


    一聽見製止,琦莉便以那個姿勢迴過頭。哈維用貫有的冷漠眼神望著前方,以一如往常的淡然語氣問道:


    「妳喜歡這個城鎮嗎?」


    「……嗯,很喜歡。」


    琦莉依稀記得哈維之前已問過相同的問題,於是訝異地點點頭。哈維嘴裏小聲念著:「操作係統全被拿走了,所以沒辦法煞車與轉換方向,看來隻能切斷動力……」他將視線轉向琦莉。


    「不,不行。」


    突然垂下頭歎了口氣。


    「如果妳不在的話……」


    「什麽意思?」


    哈維低聲說著琦莉難以理解的話語,接著閉上了嘴一動也不動。然而過了片刻,倏地想起什麽似的拾起頭,從宇宙飛船的外壁探出身子盯著行進的方向。


    「……?」琦莉也從哈維的背後迎風窺視著外麵。斜前方有一團小砂塵逐漸靠近。由於宇宙飛船也以高速疾行,因此很快的縮短了兩者之間的距離,終於能夠確認砂塵的原貌。


    是一輛有著車篷的小型三輪卡車。


    「巴茲!」


    琦莉忍不住叫出聲。擠在駕駛座拘束地握著方向盤的,是一名滿臉胡子的壯漢,而另一個人影從駕駛座旁的窗戶探出頭,往後紮起的金色長發隨風飛揚著;對方仔細看著這個方向,接著轉身對駕駛座大喊了什麽。


    卡車卷起砂塵,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並行在琦莉他們探出頭的宇宙飛船外壁旁。


    貝亞托莉克絲從駕駛座旁探出身子喊著。雖然被周圍的轟然聲所掩蓋以致於幾乎聽不清楚,不過應該是說:「你們在做什麽啊?為什麽總是要麻煩別人啊?」


    「碧,妳真是太棒了!來得正是時候!」


    哈維也從外壁探出身,一點也不在意貝亞托莉克絲的怨言,反倒迴以讚美的言詞。他那難得的開朗語氣讓琦莉嚇了一跳。


    「這家夥就拜托妳了!」


    琦莉的肩膀被哈維抱著往前一推,驚訝得轉過頭。


    「哈維,怎麽一迴事?你在說什麽?」


    「我要在衝撞城鎮之前阻止宇宙飛船的暴走,所以妳先下去。」


    「不要,這是什麽意思……」


    「別擔心,可以跳過去的,我會幫妳,相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琦莉用盡全力大叫,打斷哈維的話。恐懼似地緊緊摟住後退的哈維脖子,「這次我絕對不要。」先前也曾發生過相同的事,那是在教會兵的列車上,從約雅敬手中逃走時的事。逃走後有兩個星期見不到哈維——琦莉絕對不要再發生那樣的事了。


    「琦莉,妳聽我說。」


    「我不要聽,不管你說什麽,不行就是不行!」


    聽見耳旁傳來的說服聲,琦莉激動地搖著頭,緊緊箍住哈維的手。


    「琦莉,拜托,聽我說。」


    耐著性子重複勸說的哈維,其唿吸輕輕拂過琦莉的耳際。一如往常的壓抑語氣,還有帶著些許雜音感的低沉聲音。


    「我經過百般思考,自己對於這個城鎮毫無依戀,它會如何我也不在意,甚至認為恰可藉此機會摧毀警衛隊的團員。這是我個人的想法……不過,妳喜歡這個城鎮,這裏還有照顧妳的人,如果妳想這麽做,那麽我也想保護這個城鎮。我是打從心底這麽想的,所以……」


    哈維說到此,一度停了下來。似乎是說累了,休息了一會兒後又繼續道:「所以,我絕對會讓宇宙飛船停下來,妳先下去。我隻能想出粗暴的手段,因此會產生極大的衝擊。現在我都自顧不暇了,沒有信心可以保護妳,所以拜托妳,乖乖聽我的話。」


    「……不要,可是哈維你……」


    「我沒關係,我一個人會有辦法的。好嗎?」


    「……不要……」


    「琦莉!」


    「……」


    琦莉緊抿著唇低著頭,緊箍的手略為放鬆,微微離開哈維的身邊。頓時像是怒視般凝視著眼前哈維的頸子,那被血和灰塵弄髒的脖子滲出了汗水。


    琦莉緩緩地鬆開了手。


    「謝了,去吧!」


    耳邊傳來哈維放心的聲音與歎息。琦莉的肩膀被往前推,她再次轉過頭仰望哈維,然而哈維的眼神早已望向他處。


    「艾弗朗……!」


    從並行的卡車上隱約傳來貝亞托莉克絲的聲音。


    「再靠過來一點!我要讓她下去!」


    不知道貝亞托莉克絲是否聽得見,哈維於是也輔以揮動雙手示意。巴茲將方向盤一轉,卡車往宇宙飛船的外壁貼近。駕駛座旁的車門敞開著,貝亞托莉克絲似乎喊著你是認真的嗎?還是什麽的,探出了身體。


    哈維那垂著纜線的右手有如救生繩般從後方抓住琦莉的腰際,而琦莉也扶著哈維的左手踩向外壁邊緣。此時——


    『哈維。』


    收音機驟然發出聲音。


    『俺留下來陪你。』


    收音機隻淡淡地說了這一句。琦莉驚訝得低頭俯視收音機,然後不解地轉頭望著哈維。


    哈維一臉訝然僵了數秒。


    「……太好了。」


    他的表情略微緩和,從琦莉的脖子上拿起收音機的提帶,將提帶繞在左手上,再度支撐著琦莉的背部問:「可以吧?」、「嗯。」琦莉俯視著眼下飛掠而過的地麵,緊張地點點頭。


    「隻要用力一蹬,跳過去就可以了。貝亞托莉克絲值得信任,我可以做擔保。」


    「嗯,貝亞托莉克絲值得信任。」


    「很好,太棒了。」


    哈維從後方將琦莉推出,琦莉順勢朝地上用力一蹬,哈維的左手觸感逐漸遠離。貝亞托莉克絲極盡所能探出身並伸出了手,當琦莉的指尖一觸碰到那雙手時,哈維那有如救生繩的右手離開了琦莉的身體——此時,從前方吹來一陣強風,琦莉的身體被吹向後方。


    「琦莉!」


    貝亞托莉克絲及時抓住了琦莉的手腕,將她拉進助手席。


    琦莉撞向貝亞托莉克絲的胸口,兩人同時滾向駕駛座。壯漢巴茲恰巧形成一個軟墊,


    適時吸收了衝擊力道。「咳……」盡管如此,琦莉還是旋即從痛苦得不斷咳嗽的貝亞托莉克絲身上跳起喊道:


    「哈維——」


    琦莉貼在助手席的車門仰望著並行的宇宙飛船。哈維蹲在外壁的邊緣,以左手將被風吹起的右手纜線拉迴。僅一瞬間,他的目光望著琦莉露出微笑。


    砰!


    後方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卡車好像被什麽拉住似的突然減速,他們很快就被疾行的宇宙飛船遠遠拋在後方。


    大地劇烈地震動著,最後從卡車旁邊掠過的是截至方才還被埋在地下,斷了尾翼的宇宙飛船後半部。琦莉愕然地目送著從裸露的噴射口吐出濃厚黑煙,在荒野上往前直衝的圓筒形船體,那仿佛就像是一輛脫軌的列車。


    「下士。」


    『哈維。』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一陣沉默之後——


    「對不起。」


    『不好意思。』


    兩人又同時開口,接著又陷入沉默。


    「我早一步開口道歉,所以我贏了。」


    『你啊——』


    「你能夠釋放一發巨大的衝擊波嗎?」


    『如果是要將你撞飛的力量,俺早就充分保留下來了。』


    「現在的我隻需輕輕一推就可以輕鬆打倒。」


    『……你又死不了。真的能這麽做嗎?』


    「或許。」


    哈維苦笑迴應。他說話說得有點疲憊,於是閉上嘴默默走著。


    好不容易才爬了出來,最後又得再迴到下層的通道。哈維抓著瓦礫、踩著不穩的腳步朝船體的後方走去。原本連一步都走不了,沒想到強打起精神,似乎還能再走上一陣子。


    在持續震動著,偶爾還有瓦礫坍塌的通道中,穿著米黃色囚服的模糊亡靈們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在空中盤旋著。看起來好像隻是單純地四處亂竄,然而一到了分叉處,卻全都一起鑽進同一方向,好歹也算是一種道路指引。


    『琦莉真堅強啊。你不覺得為了窮極無聊之事吵架的咱們像笨蛋一樣?』


    「嗯。」


    『她是個堅強、勇往直前且努力的孩子。真是的,跟你在一起真是糟蹋啊!』


    「嗯,跟我在一起的確是糟蹋了。」


    哈維並非隨口響應,然而,他的語氣聽起來卻像是機械般的應答。『……喂。』收音機過了片刻才開口:


    『你是不是在盤算什麽?』


    『……沒什麽。」


    『說啊。』


    哈維被那低沉的聲音所震懾,沉默了數秒後凝視著腳下。每一個步伐都極端沉重,隻要稍一鬆懈便無法前進。他使用八成的精神再次跨出步伐,然後以剩餘的兩成精神將所思考的事情轉換成語言。


    「……我認為不要像現在這樣和琦莉拖拖拉拉下去比較好。」


    『那孩子希望維持現況,所以這不是問題吧?』


    「問題不在琦莉,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啊。我糟蹋了琦莉剛起步的人生,我沒有自信認為這無所謂,也沒有人生可以重新開始這種覺悟。」


    『你還真有點笨、孩子氣、少根筋。』、「囉嗦死了。」別和貝亞托莉克絲說相同的話。『不管怎麽樣,那孩子是因為相信你,所以才跟著你的吧?因此那孩子的內心非常堅定。』


    「正因為琦莉如此,所以我更覺得自己不該再繼續用不成熟的想法依賴琦莉。我想先暫時獨自好好想一想。」


    『為什麽你隻有在這種奇怪的事情上不知變通啊?』


    「不好意思。」


    『真是的。』


    以為會惹來一陣怒吼,然而喇叭隻傳出死心的歎息。雖然收音機不可能真的歎氣,但哈維總有這種感覺。


    『……反正你那麻煩的個性,現在也無藥可救了。』


    收音機蹦出這句話後便噤口不語。


    前方的天花板崩落,眼前的通道形成一個狹窄的隧道狀。亡靈在半空中飄浮,然後相繼消失在通道深處。哈維追著他們向前爬行。當他往深處前進之際,熱氣和老舊油料般的臭味越來越濃烈。身旁的牆壁和天花板偶爾因震動而剝落,細碎的瓦礫往哈維的頭頂落下。


    動力聲越來越靠近,轉變成在腦中砰砰敲打的低沉轟響時,哈維已經穿出隧道,抵達一處稍微寬廣的地方。


    粗大的配線管密密麻麻地爬滿大半金屬板剝落的牆壁和天花板,而且全往位在最裏麵的動力機集中。而在此錯綜複雜的動力機後方,隱約綻放著琥珀色的光芒——那應該是屬於心髒部分的反應爐吧?頓時難以相信,利用此星球的資源竟然能夠驅動來自遙遠母星的恆星宇宙飛船,看來那時注入的「核」能量,非常不湊巧的發揮了它的效能。


    「幸虧有你陪在我身邊。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什麽方法。」


    『要俺將那個摧毀嗎?可是萬一有什麽閃失,我們也會受到波及哦。』


    「總之,盡快逃離。」


    『真是不智之舉……』


    收音機發出無力的抱怨,但立即改變語氣說:


    『當俺一擊中,你要盡量全力衝刺離開這裏,躲進能夠掩護的場所。』


    「知道了。」


    哈維蹲下身將收音機置於前方,喇叭對準反應爐。當他在腦中開始倒數時——


    『你會迴來吧?』


    收音機忽然提及其它的事。哈維霎時無法立即做出迴答。吵雜的動力聲侵蝕著思考迴路,讓他難以思考過於深入的事。


    過了半響,哈維低聲說話了。聲音沒入周圍的噪音之中,不知對方是否聽到了。


    「……我會迴來。」


    喇叭釋放出強大的衝擊波,音速之風呈一直線衝向反應爐的中心。半秒後,哈維的視野被白光所包圍——


    僅僅一瞬問,從噴射口進出有如弓箭般的白光,宇宙飛船的後半部脫落,宛如火球般滾走;而後半部被切斷的宇宙飛船船體金屬牆則散落四周。不僅如此,船體本身在大地上彈跳著往前衝撞,轉了一圈半後船腹朝上停了下來。


    當這些景象陸續在眼前發生後,隻能冒著黑煙緩緩前進的三輪卡車終於趕到了現場。琦莉從助手席探出身,焦急不安地注視著前方。


    「盡做些毫無意義的事,笨蛋……」


    一起擠在助手席的貝亞托莉克絲放心地低語。然而琦莉卻感受到貝亞托莉克絲那副快受不了的聲音中夾雜著苛責的意味,於是就這麽凝視著前方緊咬住下唇。


    來到散落在宇宙飛船周圍的殘骸外緣,卡車正猶豫是否要停下時,琦莉早已按耐不住跳下車。


    「哈維!」


    她對著左右兩側大喊著闖進瓦礫堆中。由於船體先與動力部分離,因此非常幸運並未引燃大火。彌漫的濃厚粉塵覆蓋在琦莉的臉上,她心裏祈禱著環顧四周。


    「哈維,迴答我!哈維!」


    「琦莉。」


    身後傳來一個粗厚的聲音。琦莉一轉過身,將卡車停妥的巴茲踏過瓦礫追上前來,中途好幾次試著舉起金屬牆,最後大步定到琦莉身旁。「要從這當中找出一個人並不容易,需要人手幫忙。」巴茲還憾地垂下眼搖了搖頭。


    「隻要有耐心去挖就可以了吧?因為不管埋多少年,他都不會死。」


    現在才拖著一隻腳走過來的貝亞托莉克絲從容不迫地說著。一看見琦莉氣憤地瞪著自己,她縮了縮哮子:


    「知道啦,我是開玩笑的。」


    歎了口氣,逃避似的將眼神挪開。她眺望著附近一帶的瓦礫,抿著那漂亮的嘴唇。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她突然低喃並靜止不


    動,略為歪著頭仔細傾聽。琦莉眨了眨眼迴望貝亞托莉克絲,接著也跟著集中聽覺神經。


    傳進耳中的,是吹過荒野的風聲和偶爾崩落的瓦礫聲音,還有在更遠處的動力部殘骸正蹦著火花的爆音。


    在那些聲音中,的確可以隱約聽見別的聲音。斷斷續續無法聽得很清楚——是混雜著噪聲的弦樂聲。


    琦莉倏地拾起頭轉向聲音來源處。是在脫落的宇宙飛船船體最後方——當她一閃過此念頭時便迅速跑了過去,中途被瓦礫絆倒的她沒有多餘的時間起身,於是用爬的越過瓦礫,搜尋著傳出聲音的地方。隻憑隱約聽見的斷續噪聲,並無法確認其方位。


    琦莉幾乎快哭了出來,拚命望著周圍。


    「下上,你在哪裏……」


    喀……


    就在她臉部下方的附近,傳來瓦礫摩擦的聲音。


    當琦莉的眼神移往下方時,從她趴在瓦礫堆上的雙手之間,驟然伸出一隻手。琦莉忍不住發出悲鳴遠離當場,結果一屁股跌坐在另一頭。她仔細一看,金屬骨架的右手正掙紮著從瓦礫縫中爬出。


    「……!」


    琦莉慌慌張張爬了過去,幫右手撥開瓦礫。巴茲也上前將金屬牆搬開,原本模糊的微弱噪聲立刻清晰可聞,在巴茲最後所舉起的金屬牆下方,露出蒙上粉塵而染成白色的紅銅色頭發。


    「……哈維!」


    被埋在瓦礫中的哈維宛如斷了氣般垂著頭,隻有左手像是保護著收音機似的緊抱著。勉強以纜線連接著的右手為了求援而獨自爬出。


    「哈維,你沒事吧?……」


    琦莉叫喚著,等了片刻沒有反應。


    她鑽進瓦礫縫隙間窺視哈維的臉。「你還活著吧?喂……」戰戰兢兢地伸手撥開哈維額頭上的發絲,這時終於有了些微的反應。哈維緩緩睜開眼睛,略微安心地眨了眨眼,接著緩緩將目光移向畸莉。


    「……我成功了嗎?」


    「……!」


    一開口差一點放聲大哭,於是琦莉默默地點頭迴應。


    哈維的嘴角浮現出小小的,隻有在心情好時才會露出的會心笑容。「……嘿嘿,太好了。」一說完,似乎相當疲憊的再度閉上眼睛。


    見到警衛隊的卡車從鎮上朝這裏接近,於是一行人趕緊離開現場。


    所有的事情演變成一團混亂,應該無法再迴到鎮上了。雖然一直嚷著「我們迴家吧!」然而卻已經失去迴歸之所了。


    雖然感到惋惜,但不知何故又有種迴到原點的感覺。


    琦莉低頭望著久未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獨自露出微笑。迴頭望著停在不遠處的三輪卡車,哈維正靠在敞開車篷的載貨台側邊呆坐著。脫落的右手先暫時粗略的以布與上臂連接固定,並置於工作褲的口袋中。不僅是哈維,貝亞托莉克絲也是如此,琦莉希望不死人能更謹慎對待自己的身體。


    「琦莉上車,要出發了。」


    貝亞托莉克絲從駕駛座采出頭,綁起的金發垂在肩膀上。


    借來的小型三輪卡車是停放在原本宇宙飛船遺跡旁的卡車。根據哈維所言,現在可以毫無顧慮使用這輛車了。


    「我馬上去——」


    琦莉先響應對方後再度轉向前,拚命抬起頭仰望眼前的壯漢。


    「多謝關照,能不能也幫我向蘇西轉達謝意?」


    「嗯。」


    「還有,請你轉告她,沒有當麵道別就離開,非常抱歉。」


    「嗯,我會幫妳轉達。」


    對於依然冷酷的巴茲所表現出來的反應,琦莉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低頭道謝:「真的很謝謝你。」當她抬起頭時,巨大的手從琦莉的腋下一把將她抱起。


    「哇!」


    巴茲將琦莉的臉壓向他那強壯的脖子,緊緊地擁抱著。琦莉的臉貼在沾了灰塵、汗水,還有散發出牛奶與奶油氣味的脖子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保重。」


    直率的道別後,巴茲放下了琦莉。


    「琦莉,要丟下妳不管嘍!」


    一聽見焦急的催促,「來了!」琦莉慌張轉過身(貝亞托莉克絲那個人真的會丟下她不管),跑向卡車,當她正要爬上載貨台之際,卡車發出了震動,真的開走了。


    「哇,真過分……」


    當琦莉快被丟下而感到心急時,哈維的左手抓住了她,總算千鈞一發的將她拉了起來。琦莉坐在載貨台的邊緣,放心地拾起頭,哈維並沒有特別說什麽,又靠著牆凝視車外。


    後方的排氣管噴出煙霧,卡車很快地加速前進,巴茲的卡車及站在一旁目送的巴茲身影與荒野景色一同漸行漸遠。琦莉從載貨台上采出身,揮著手,巴茲立刻點頭響應,接著似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由於已經相距甚遠,所以這或許隻是琦莉的錯覺。


    琦莉從載貨台邊緣垂下腳坐好,聽著卡車的引擎聲和奔馳在荒野上的輪胎聲,目送著周圍的景致。她瞥了身旁的哈維一眼,哈維靠著側壁,視線並非凝視著什麽,隻是飄向半空中。


    「哈維。」


    琦莉客氣地唿喚。一秒後,哈唯輕輕眨了眨眼望著她。


    「……啊——不好意思,我沒聽見。」


    「我還沒說什麽。」


    「是嗎?什麽事?」


    「嗯……」


    琦莉對於哈維那少根筋的響應感到詫異,但並沒有說什麽,視線又迴到車外的景色。


    逐漸遠離的荒野盡頭,幾縷像是被吸入砂色天空般的黑煙緩緩升起;那裏正是宇宙飛船動力燃燒的地方。


    「遺跡消失了……」


    「隻不過是形體和場所改變而已。」


    「……也對。」


    哈維直接的響應,讓琦莉感到莫名認同。


    原本立於大地的宇宙飛船變成了橫躺在地麵的宇宙飛船殘骸,而場所也略微改變,比昨天更接近城鎮。盡管如此,大致上和昨天之前並沒有多大的差異。從今天開始,那個地方應該將成為南海洛的宇宙飛船遺跡——若幾年之後還有機會再度造訪那裏,相信就算是幾百年後,也會像是早已存在於那裏般,與大地化為一體靜靜存在著。


    希望有一天能夠再度來到此處,來到這個巴茲和蘇西所居住的城鎮。盡管時間並不長,但是對琦莉而言,這是一個有著迴歸之所的城鎮,也是哈維說過想要保護的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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