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的啦!」希實子淡然地告訴對方:


    「我隻是過去看看情況,請別擔心。我可沒笨到會被卷入戰鬥,做出礙手礙腳的事來。」


    在護一行人前往小屋不久後,他們不時聽見爆炸聲、槍聲、怒吼聲傳來。不必擔心,也不禁有點在意。「你也真頑固!」摩耶注視著她的表情,認命地迴答:


    「就算我阻止你也沒用。我知道了,那我也——」


    「我是無所謂……」


    希實子打斷他的話頭,嫣然微笑:


    「但你不必顧著汽艇嗎?鷹棲正樹先生不是要你守在船上,以防萬一嗎?」


    「……希實子。」


    他搖搖汽艇的鑰匙,露出苦笑:


    「你還真是壞心眼。」


    「常有人這麽說我,謝謝。」


    「壞心眼是讚美嗎?」


    摩耶再度笑笑,忽然麵露認真之色。原來如此。看到他真摯的表情,希實子意會地想。周藤摩耶,在她入學前擔任過東比大附屬高中的學生會長。據說,也是他拉著絢子加入學生會。這也是理所當然,他想必是非常關照周遭事物的那類人。


    在那個學生會裏,他應該操了不少心。希實子有點同情地想,向摩耶點點頭。


    「你要小心——真的不要緊嗎?」


    「嗯,遇到危險我會躲起來。別看我這樣,過去我可是號稱捉迷藏天王小希,被朋友們敬畏不已呢!」


    她撫摸著發絲淺淺一笑,轉身邁開步伐。這時,小屋那邊再度響起槍聲。盡管想著那大概是海狼的槍——希實子卻微微加快腳步。摩耶有些寂寞的呢喃,仿佛悄然傳向她的背影。


    「碰到這種情況卻幫不上任何忙,遠比想像中的……更令人難受。難怪護會不顧一切地想要變強。」


    希實子沒有迴頭,她總覺得不想去看摩耶的表情。


    「——我真是……比不上護,遠遠不及啊!」


    森林裏幾乎沒有小徑可走,要撥開茂密的樹木走入林內頗費一番功夫。嗚,仔細一看還有奇怪的蟲。希實子不是那種碰到蟲就會驚叫的女孩,卻也覺得有點惡心。還是折迴去吧?她考慮著。反正他們應該平安無事——


    她忽然想起護方才果斷宣言要救出由良理她們時的表情。希實子進入東比大附屬高中才剛要滿一個月,當然是首度見到他如此凜然的神情。


    她當然也會擔心葛蒂、海狼或是『對抗終點』,卻有更強烈的衝動——想看看護的臉。


    別說過去不曾見過,她甚至無法想像護會出現那麽認真的表情。應該正在與『對抗終點』等人交戰的他,現在正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是比剛才更加凜然、全力以赴的神情嗎——真想看看,她強烈地想道。


    怦通!


    希實子本身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勾起這麽大的興趣。怦通、怦通,她的心跳加快幾分,好想看看。說不定,又能見到他露出她連想都沒想過的表情——


    她已能望見建造在山中湖湖畔,森林縫隙間的小屋。自從護他們展開突擊後,一開始可以聽見的鳥叫聲大都已消失。希實子邊走邊發現,爆炸聲與槍聲同樣也在不知不覺間不再傳來——搞不好,他們已經收拾了所有敵人。


    護等人不在小屋內,而在戶外。


    她藏身在樹蔭下,觀察他們。


    一個希實子沒見過的白人男性,似乎昏迷不醒地趴在地上。護和正樹麵對著麵,護臉上浮現困惑之色——是平常熟悉的他。海狼在他身旁,好像受了傷。


    由良理和葛蒂站在不遠處,看到葛蒂的身影,她咧嘴一笑。葛蒂全身都被鐵鏈牢牢捆住。如果有帶相機過來就好了,希實子想道。雖然不見絢子、艾梅藍齊亞與『對抗終點』的人影,但附近非常安靜,並未聽見搏鬥聲。


    事情大概解決了。


    希實子抱著鬆了一口氣,卻又感到有點遺憾的心情,從樹蔭下站起身準備走向他們。就在這時,她聽見樹枝啪啪折斷的聲響。


    在森林中,有個人影不時迴望背後,粗暴地向前狂奔。


    希實子屏住唿吸。她清楚地記得那張側臉。她在葛蒂那邊認識的那個人,沉默、可怕,難以了解他在想什麽,卻能感受到他正直的心,她並不討厭他。


    ——『對抗終點』!


    看來他正想逃跑。在他背後,絢子同樣以驚人的速度追來。「——等一下!」就在希實子察覺兩人之後,絢子厲聲喊道。


    護一行人也全都發覺異狀,迴過頭來。


    也許是在逃跑的同時仍冷靜地感應周遭氣息,『對抗終點』也望向護等人。那一瞬間,氣氛倏然繃緊的感覺包圍四周,她領悟到『對抗終點』打算做些什麽。不行!希實子焦躁起來。絢子也瞥向護他們,臉色一變:


    「住手——」


    『對抗終點』揮下右臂。


    比亞特利斯形成的黑色光波掃倒樹木,撲向護一行人。葛蒂暗叫不妙,正樹也霎時間來不及做出反應。護和由良理都一臉錯愕。「嘖——」絢子表情一歪,停下腳步。


    受到她意誌掌控的比亞特利斯,在光波的軌道上張設障壁。『對抗終點』的光波撞上障壁後被彈開——本該如此。但或許是焦躁使絢子的控製不夠完美,撞上防護罩的光波大都消失,卻仍有極小一部分光芒改變軌道,貫穿她的障壁。


    那道光碰巧筆直朝護飛去。


    護因驚愕而動搖的表情近在眼前。還來不及思考什麽,希實子已幾乎無意識地行動了。在她發覺『對抗終點』發動攻擊的瞬間,人已衝出樹蔭朝護奔去。「希實子——?」他慌張地開口喊道。希實子緊抱住護的同時,『對抗終點』發出的光波碎片也迫近背後。一股如燒灼般的熱氣傳來。


    *


    糟糕,這個字眼強烈地浮現在腦海中。


    『對抗終點』的攻擊雖然也令人驚訝,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希實子更是令護大吃一驚,全身冷汗直冒。會打中希實子——當念頭閃過的瞬間……


    絢子他們大概也看到這一幕,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至少護就是這樣。喪失大半力量,卻仍足以燒掉一個人的黑色光波,在即將波及護與希實子時突然迸散。


    沒有任何衝擊、聲音或預兆。


    光波啪地一聲碎裂消失。那現象簡直像黏在鐵上的磁石突然失去磁力掉落一樣,讓人感覺到意外簡單的「突然消失」。


    火星散落,隻留下餘熱撫過護的臉頰。


    護一時間沒能支撐住希實子的重量,兩人一起猛然摔倒。「你……你們沒事吧!?」他看見絢子和由良理發出驚唿聲衝過來。壓在他身上的希實子緩緩睜開緊閉的雙眼,在唿吸可及的距離下注視著護。她臉色蒼白地開口:


    「吉村學長!你——」


    ——不要緊吧?她將話尾吞迴腹中。希實子的聲音驟然停止,大大做個深唿吸。當她再度看向護時,已恢複平常的神情。她微笑著說道:


    「……這樣一來,之前欠你的人情債就還清了。」


    「人……人情債?」


    「在播放室那次。」


    希實子這麽說完之後,就離開他的身旁。


    「你站得起來嗎?孩子!」護握住正樹的手,站了起來。他對衝過來的絢子投以笑容,告訴她自己沒事。「——這時候該說,他就算墮落了,畢竟還是『對抗終點』嗎?」葛蒂說道。「啊!」護聽到後赫然驚覺,絢子則不甘心地望向森林彼端。


    『對抗終點』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樹苦笑著開口:


    「我們讓最關鍵的敵人跑了嗎?」


    現場鴉雀無聲,「但是……」葛蒂的聲音響起:


    「總之


    ,我們已經逮到兩個人,『對抗終點』——……好像也受了重傷?」


    「……我打斷了他的左臂和幾根肋骨,太陽穴上說不定也被敲出裂縫。就算用比亞特利斯治療,他也不可能馬上完全康複。」


    聽到絢子的話,葛蒂滿意地點點頭:


    「既然『對抗終點』也受到重創,我們基本上已獲得確實的勝利。戰鬥結束了,快樂的旅行再度展開——謝謝,我要向大家道謝。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但你們真是幫了一個大忙。嗬嗬!我感覺有點像被囚禁的公主耶!」


    「不過,你是大嬸吧。」


    由良理的吐槽讓葛蒂一瞬間沉默,重新轉向海狼:


    「……對了,如果你能幫我拆掉這些鐵鏈,我會更高興的喔!」


    海狼慌張地衝上前,開始拆解她身上的鏈條。


    正如她所說的一樣,事情大致上算是解決了。護鬆了口氣。一安心下來,強烈的疲倦就一湧而上。就算在這裏也無所謂,他真想躺下來睡一會兒。可是還不行,我還有事想做——想到此處,「啊!」護察覺一件事,向絢子問道:


    「對……對了,絢子學姐!」


    「什麽事?」她歪著頭。


    護朝四周東張西望,感到一陣不安:


    「艾梅藍齊亞怎麽了!?她人在哪裏——」


    「……她受了點傷,正在休息。」


    「受傷!?」


    「沒事啦!沒什麽大不了的——雖不能這麽說,但她沒事,沒受到骨折之類的重傷。」


    因為絢子露出要他安心的微笑,「這樣……嗎?」護沒有追問。不過,他還是會擔心。我得立刻去探望艾梅藍齊亞。可是在這之前,隻有一件事——


    護望向正樹,看到他正在對希實子說話。


    「你剛才做了什麽?」


    「……你指的是?」


    「——由我看來,你並未操控比亞特利斯。可是就事實來說,『對抗終點』的光波確實消失了。這是怎麽……一迴事?你是知道會有這個結果,才衝出來的嗎?」


    「這個嘛……」


    她用手指卷卷發梢,臉上浮現讀不出感情的微笑:


    「應該是碰巧運氣好?」


    光靠碰巧當然不可能讓比亞特利斯像操縱那樣猝然中斷,「……是嗎?」正樹小聲迴答,微笑中浮現真正的遺憾之色:


    「身為一名研究者,我深感興趣就是了。」


    「身為一名觀光客,幫不上忙深感遺憾。」


    「今天有好多事讓我吃驚啊!光衝著這一點,這趟來帛琉也不虛此行了。」


    護緩緩走向忽然笑開的正樹。「護……?」麵對絢子的驚訝,他以淺笑迴應。「嗯?」正樹發覺他按著怦通直跳的胸口走近,迴過頭來:


    「怎麽了,孩子?」


    「……那個,正樹先生,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好啊!」


    護仰望著他微笑的表情,想起九年來的種種。他想到在那片黑暗中看見的光、想到對其心懷憧憬的時光、想到進入東比大附屬高中與絢子邂逅之後的日子。


    「你還記得……」


    出口的話語讓他緊張得差點發抖,但拚命忍住。不知不覺間,不隻絢子,在場的所有人都望著護與正樹。


    「九年前的隧道崩塌意外嗎……?」


    「九年前——啊,那件事嗎?我記得。當時絢子的確也在場,真是一場不幸的意外……你是指那個嗎?」


    正樹一臉不可思議。


    護陷入沉默。


    怦通!怦通!他狂跳的心髒,幾乎快從嘴裏彈出。「護……」絢子再度訝異地呢喃。護迴憶起九年前近乎祈禱的強烈心情,當時他也像這樣仰望過正樹:


    「那麽,你還記得……當時曾碰見一個小男孩嗎?」


    ——我想變得和那個人一樣,我想變強到足以露出那樣的笑容。我想擁有那個人稱為奇跡、拯救了我的力量。我想成為即使被關在黑暗中也不絕望,能對命運一笑而過的大人……


    這些念頭,決定了護要前進的道路。


    護吞下一口口水等待迴音,而正樹點點頭:


    「嗯,的確沒錯。那孩子比絢子小一歲——」


    正樹注視著護的臉,話聲突然中斷。


    空氣中出現一段非常漫長,漫長到護幾乎精神恍惚的沉默。一臉吃驚的正樹終於揚起微笑。「這樣嗎?」微笑的他簡短地迴答,「是的。」護點頭迴應。


    「我就是……」


    說出這番話,比起第一次到東比大附屬高中上學、比起在屋頂上向絢子告白更需要勇氣,他緊張得雙腳差點發抖。就算如此……


    「我就是當時的小孩……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絢子學姐的叔叔。不過,遇見正樹先生之後……我就確定了。」


    神情赫然一驚的人並非正樹,而是一旁的絢子。「啊——」她發出歎息。希實子、葛蒂和海狼默默地眺望他們,「咦?什麽……什麽?怎麽迴事?」由良理一副無法冷靜的樣子。


    正樹沉穩地迴答:


    「你是當時的孩子嗎?長這麽大了。」


    他憧憬的「那個人」,是絢子的叔叔。


    對護而言,這個事實足以再度改變世界——


    *


    聽著海浪聲,感覺宛如在搖籃中緩緩搖晃,內心的騷動仿佛漸漸安靜下來。「——我啊……」護眺望著帛琉的大海與滿天星空,聽見絢子開口。


    「曾模糊地想過,有這個可能性。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記得……是約翰的『迴歸起源』在校庭失控,我們被困在崩塌的校舍底下時。當時在黑暗裏……我腦海中突然閃過幼年的記憶。我想著:咦,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


    護與絢子肩並肩地坐在飯店的私人沙灘上。大家都累得酣然入睡,他們一起溜了出來。夜間的海灘安靜、美麗而溫柔。


    「那時的男孩,該不會就是護——」


    絢子的聲調也和帛琉的大海一樣溫柔。


    「怎麽會,不可能有這種驚人的巧合。我笑著忽略了自己的想法……那樣想,就像我希望將我和護的邂逅與命運連結在一起,感覺有點難為情。」


    「當時年紀太小、時間也過得太久……我隻剩下朦朧的記憶。」


    護一邊說,一邊握住絢子的手。這並非刻意而為的行動,他僅僅隻是極為自然地碰觸她的手。絢子傳來一絲動搖後,用力迴握。


    「雖然朦朧,我的確還記得。意外發生時,那個人帶著一個女孩,她……在黑暗中坐在我身旁,告訴我『別擔心,我相信……』。」


    「——你相信引發奇跡的力量嗎?我這麽問和我待在一起的男孩。」


    徐徐的風吹過沙灘。倒映在海麵的星空隨風搖曳,閃爍地反射月光。反映的光芒,和那個比亞特利斯之光有些相似。


    「當時——我和父親大吵一架,正樹帶我出門散心。唉,我和父親起衝突算是家常便飯,可是……感覺當然絕不愉快。」


    絢子的口吻略帶陰影,護在相握的手上加重力道。每次提起父親或小時候的事,她身上一定會掠過悲傷的氣息。即使她本人試圖隱藏,護卻能清楚地感覺出來。


    「總之,我很焦躁、很不甘心……還有一點點悲傷。在這種狀況下突然被卷入隧道崩塌意外裏,我的心情更是差到極點,覺得很難堪,該怎麽說呢,我產生『我受夠了』的自暴自棄念頭。不過,我在隧道裏碰見的男孩實在太弱小了……」


    絢子輕輕一笑:


    「他看來很纖細,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又很害怕。我不禁擔心起來,為了那男孩勉強老實待


    著不動。或許是因為聽說他比我小一歲,讓我覺得自己必須照顧他。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就像此刻一樣。」


    「那個女孩握住我的手。她大概明白,我正不安得受不了吧!」


    護也輕輕一笑:


    「她的身體悄悄靠過來,好讓我安心。我還清楚地記得那股溫暖,感到顫抖漸漸平息。我們一起望著那個人去救助其他人——讓我終於有力氣露出笑容。」


    那是吉村家的家訓。覺得難過或碰到困擾時,先露出微笑就能夠跨越難關,但護當時既難過又困擾,實在笑不出來。遇見那個人之前,護隻能放聲大哭,即使遇見了他,也還無力擠出笑容。


    直到那一瞬間為止。


    「在一片冰冷的黑暗裏,那女孩的手好暖和、好溫柔,讓我鬆了口氣,總算笑了出來。」


    「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為了那男孩著想,才陪在他身邊。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前——就算存黑暗中,我仍清楚地看見他的笑臉。我受到強烈的衝擊,一時之間茫然失神。」


    護透過氣氛隱約察覺,絢子宛如在喚起迴憶般閉上雙眼:


    「九年前的我,很驚訝!」


    他一邊聆聽,一邊再度看向大海。


    「我連想都沒想像過,世上竟有如此溫柔的笑容。」


    絢子也沒有看他:


    「因為父親的問題、被卷入意外的事,我很生氣、不甘心又悲傷,對一切都感到厭倦。我突然發現那種心情突然消失,某種溫暖的事物漸漸充塞胸中——於是,我也在相隔好久之後……得以再度展露笑容。當時的我想要幫助男孩,卻受到他的幫助。我還記得,當時心底真的好溫暖……真的。」


    他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所謂的願望或許是會實現的,護心想。遠方傳來果鳩的啼叫聲,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或許就是他在森林裏救過的那隻果鳩。


    「當我在東比大附屬高中的櫻花樹下,看見你的笑臉……也萌生同樣的心情——事到如今,我才想到……」


    「想到什麽?」


    「我會對你……那個,一見鍾情……的原因,一定是——」


    「一定是?」


    「……就算在那棵櫻花樹下同樣遇見和護很像卻不是你的人,交換同樣的對話、麵對同樣的笑容,我也不會墜入愛河。我會喜歡上你的理由,是命運。我想相信……沒有什麽瑣碎的理由,我在世界上隻喜歡護一個人是種命運。」


    「絢子學姐……」護迴過頭,她也轉頭注視著他。她美麗的臉蛋已紅到連在夜色裏都看得分明,麵紅耳赤地閉上雙眸。絢子在交握的手上加重力道。護也閉起眼睛,身體悄悄靠近——


    「——葛蒂,你在這裏啊!」


    「呀啊!?」


    兩個聲音突然傳來,「咦!」「啊!?」令護與絢子大吃一驚,在即將接吻前抽身退開。


    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啊?


    葛蒂就在他們背後不遠處。直到剛剛為止,他明明沒發現任何氣息。「真是的!」依然保持「瑪莉狀態」的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鼓起腮幫子仰望身旁的海狼:


    「嚇……嚇我一跳,不要突然從背後叫人啦!啊~真是的,我正看到精彩之處耶!」


    「啊?啊……非常抱歉。」


    突然遭到怒斥的海狼困惑地說:


    「因為沒見到你的人影,我有些不安……」


    「我很高興你這麽擔心我,但也該考慮一下時機。我好不容易隻差一點,就能親眼目睹貝雅特麗齊和吉村護接吻的場麵——」


    「——什……什麽親眼目睹,你這個人類史上最誇張的裝年輕大嬸!」


    絢子站起身,滿臉憤怒地大吼:


    「你……你……你從什麽時候出現的啊!?」


    「嗬嗬,從『我曾模糊地想過,有這個可能性』開始?」


    「什……什……什……那不是幾乎一開始就在嗎?」


    「我也想相信,我隻愛著護是種命運。」


    葛蒂嗬嗬笑著開口,「呀啊~!」那句台詞令絢子抱住頭,害羞得渾身打顫。啊哈哈……護搔搔泛紅的臉頰,發出幹笑。海狼則一臉歉意。護察覺一件事,這麽問道:


    「——葛蒂小姐?」


    「嗯?什麽事?對了,叫我葛蒂就好。加上小姐,總覺得挺別扭的呢!」


    「呃……你的額頭是怎麽了?」


    葛蒂的額頭正腫起大包,而且還是兩個。「喔!」她摸摸額頭迴答:


    「是希實子弄的啦!」


    「……希實子做了什麽?」


    「她使出頭槌狠狠地撞我,還大喊著我要算清『lipservice』的帳——老實說,真的很痛耶……」


    她眼泛淚光地說。用頭槌攻擊美利堅眾合國總統助理的女高中生——樫本希實子。希……希實子真了不起……護的腦海中浮現這樣的報紙標題,奇怪地佩服起來。


    「你是自作自受。就是我,也想讓你挨上一兩記頭槌呢!」


    絢子憤慨地哼口氣,「……我在這裏好像不受尊敬耶!」葛蒂感慨地呢喃。「真不敢相信!一個老大不小的大人居然……」「在那邊演什麽『人家是瑪莉~』?嗚哇~」順便一提,剛才杏奈與美月也這麽吐槽她,令葛蒂露出悲傷的表情。


    「話說迴來,你為什麽還要保持瑪莉的樣子?」絢子以嚴峻的口吻繼續追擊,「這是興趣~」她如此迴答。哈哈……護再度用笑容來帶過場麵:


    「對了,葛蒂小——葛蒂。」


    「哎呀,還是這樣叫比較順耳。」


    「是……是嗎?哈哈,就我個人來說,直唿名字感覺怪怪的……那兩個比亞特利斯操縱者情況如何?把事情全部交給你們處理,真的沒關係嗎?」


    昏迷的持刀者與壯漢,已轉交到葛蒂手上。她露出笑咪咪的可愛笑容:


    「當然沒關係,原本就是我害你們遭到波及的啊!我已經牢牢抓住那兩個人,絕不會讓人逃脫。之後我會慢慢地徹底折磨他們,逼出所有詳情——不過……」


    葛蒂說到此處,輕輕歎口氣:


    「知道關鍵情報的人,多半隻有『對抗終點』而已。」


    「呐……」絢子懷疑地開口: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些家夥有何目的,究竟為何要綁架你?」


    「沒錯。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毫不知情。原因是什麽呢?我會被壞人盯上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了啦!」


    「聽起來真假……」絢子半眯著眼睛吐槽,葛蒂依然笑咪咪的,沒有露出半點動搖。其實他們是知情的——護瞥了沉默的海狼一眼,看著他尷尬的表情想道。但就算追問,他們大概也不會輕易說出來。


    「好了、好了。」


    葛蒂輕鬆地揮揮手:


    「更重要的是,老實說,我不是跑來偷窺兩位約會的啦!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們。」


    「有事……拜托?」護眨眨眼,「沒錯,我有要、事、相、求~~」葛蒂愉快地繼續道:


    「明天,東比大附屬高中的人要一起去觀光吧?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們同行?」


    「咦?」


    「不必那麽驚訝吧,吉村護。難得都和大家混熟,還是一起玩比較快樂,我也想對各位救出我一事表達謝意——而且和貝雅特麗齊你們同行,比較安全。」


    就算在絢子手下受到重創,對方畢竟是『對抗終點』,不知會有何行動。「我是不在乎。」絢子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格外幹脆地迴答:


    「相對的,明天你要告訴我,你來到帛琉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正樹也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可是條件。」


    「嗯~…


    …一旦說出來,恐怕就會失去我前來此地的意義。嗯,我高興的話就告訴你吧。我無法答應你一定會說。」


    「那麽,打擾太久也不好。」葛蒂笑著說完後,轉身離去。「晚安,請慢慢享受專屬於兩人的美好夜晚~」她一度迴頭留下這句話,踏著絲毫感覺不到遭綁架的疲憊、宛如舞步般輕盈的步伐走迴飯店。


    「你不離開嗎?」


    聽到絢子這麽問,海狼突然一臉嚴肅地看著護:


    「吉村……護。」


    「咦,是的。」


    「雖然是一點一點地前進……但你的確正在接近那裏。」


    海狼揚起嘴角——看起來很高興。


    「接近『魔女貝雅特麗齊』和『普魯士魔王』所在的遙遠高處,那個我曾認為有絕望性的差距,幾乎放棄的領域。我一定一生都不會忘記,你在情人節時所說的話。」


    護也迴以笑容。絢子看著海狼追向葛蒂走迴飯店的背影,驚訝地說:


    「情人節?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麽?」


    「哈哈,這是秘密。」


    她在海浪聲中輕輕歎口氣,微微一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差不多該迴去了」,離開海灘。在仿佛隨時會有流星墜落的星空下,他們手牽著手往前走。「……絢子學姐。」迴飯店的路上,護眺望著月色開口。


    「什麽事?」


    絢子多半察覺了他語氣中包含的真摯,迴問的口吻也很認真。


    護拚命吐出在腦海中整理好的台詞:


    「……我之所以想學習比亞特利斯控製,是因為正樹先生的存在。我一直視他為憧憬、為目標,希望總有一天能見到他。但我連想都沒想過,會以這種形式突然碰麵。」


    「——嗯。」


    「我真的有很多事……想告訴正樹先生。我好想現在就衝進他的旅館,和他聊上許多許多,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他……這份心情強烈到快要爆發的程度。可是,一到見麵的關頭……我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該以怎樣的表情和他說話才好?」


    「…………」


    「我該對正樹先生——說些什麽才好?」


    因為心中的懂憬太龐大,終於相會的意念太強烈,護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去見正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傳達出自己對正樹的憧憬、感謝……


    絢子停住腳步,護自然也跟著停下來:


    「絢子學姐?」


    「事情很簡單,護。沒什麽好煩惱的啊!」


    她以溫柔的神情注視著他:


    「如果你想告訴正樹什麽,照你的想法坦率地告訴他就夠了。除此之外什麽也不需要。別擔心,你不必緊張。你隻要用你的話語,說出你的心情就好。」


    「——好的。」


    護露出微笑。


    就和九年前一樣,掌心傳來絢子的體溫,寧靜地解除他的不安與緊張。不要緊,這個念頭深深刻印在護的胸中。他隻要用他的話語,說出他的心情就好——帛琉美麗的夜晚漸漸轉深,動蕩的一天終告結束。明天,將充滿耀眼的陽光。


    帛琉旅行第四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也沒什麽風,非常適合玩水肺潛水。


    自水肺調節器咕嚕嚕冒出的氣泡,就像孩提時吹出的肥皂泡泡。在水中唿吸的感覺很不可思議。護被包圍在與其說在海中,更像是在夢中的獨特漂浮感裏,眺望長在砂地上的珊瑚根。眼前是一片宛如樂園的景觀。


    海中澄澈無比,洋溢著光芒。


    色彩鮮豔的蝴蝶魚,有如原野上綻放的花朵。光是待在陸地上,一定沒辦法想像出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魚群漂浮在海中的光景。護突然望向腳下,外殼多彩到令人吃驚的寄居蟹剛好爬過。不,不隻是寄居蟹,隻要凝神細看,就會發現這裏到處零星散布著色彩讓人眼睛一亮的生物。


    一切思緒都從他的腦海中一掃而空。


    此刻在眼前展開的風景——不一樣。


    他的心中純粹地充滿了光芒。


    昨天在海灘附近的淺灘進行體驗潛水時,護也非常感動。在海中唿吸的事實、熱帶魚與光線之美都讓他心醉神迷。然而,此刻的體驗卻和昨天截然不同。


    地球上竟有這樣的風景存在。


    他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甚至險些熱淚盈眶。


    護抬頭仰望,閃爍搖曳的水麵就像光的簾幕,就像極光。幾條魚遊過頭頂。置身於徐緩的海流裏,他無法順利控製動作,身體隨波搖晃。就在他身旁經過的大群鰺魚極具震撼力,閃爍著銀光劃過眼前。


    哇……護正看得著迷,有人握住他的右手。


    是絢子。


    她在麵罩與調節器底下微笑著。那隻有力的手,支撐住護很可能隨著海流漂走的身軀。在絢子後方,還能看到其他幾個學生會成員。


    畢竟身處水中,汐音也把頭發紮成一束以免礙事,一邊遊泳一邊朝他們揮手。明日香被摩耶拉著手,正戰戰兢兢地在遊泳。美月帶著杏奈與龜照,手持八成是借來的水中相機忙著開攝影大會。在一大群鰺魚中央,可以見到由良理的身影。


    她被卷人大魚群裏,正手忙腳亂地揮舞水花。嗯,由良理是怎麽了——護正感到訝異,看見幾隻體型略大的魚衝入鰺魚群中。


    ——啊,體型雖小,但那是鯊魚。


    即使是由良理,似乎也對「鯊魚」產生本能的恐懼,像逃也似的拚命遊開。護隱約感覺到,和自己手牽著手的絢子正格格輕笑。大魚攻擊龐大鰺魚群的畫麵,看起來相當壯觀。這時,絢子用力拉拉他的手。


    護迴過頭,看到她指向上方。


    什麽?護仰頭一看——


    以水麵的波光為背景——


    一頭巨大的、體寬遠超過護雙臂長度的大魔鬼紅,自視野中悠遊而過。不隻是護與絢子,在場所有人都驚訝地仰望那悠然、雄壯、唯我獨尊的大魔鬼紅在珊瑚海裏遊動,睥睨一切的身影。絢子拉著他的手,往水中一踢。兩人輕輕上升,正上方就是紅魚的雪白腹部。好奇心與感動湧上心頭,令他心跳加快。


    她再度拉起護的手,溫柔地觸摸紅魚。


    手上傳來一種不可思議,卻非常舒服的觸感。


    紅魚也沒有厭惡的樣子,甚至還掉轉方向,就像是想和他們一起共遊一樣。絢子也悄悄撫摸著它。護一邊觸摸,一邊對上紅魚的眼睛——他有這種感覺。雖然僅是短短一瞬間,確實有什麽東西在兩者之間相通。鯉魚緩緩離開他們,越遊越遠。


    護迴望絢子,絢子愉快地點點頭。


    和同伴們一起體驗的海中景色,那份美麗、樂趣與一切全都變得無限大。


    他們從海中迴到遊艇上時,葛蒂已準備好柳橙汁。「來~」小小的她穿著泳裝,遞上果汁。「謝謝。」護笑容滿麵地接過。


    「話說迴來,『銀之瑪莉亞』。」


    在他身旁的絢子環顧遊艇,傻眼地說:


    「你知道這種行為就叫亂花錢嗎?」


    「哎呀,貝雅特麗齊。和你的祖父相比,這點程度完全不算什麽吧?」


    這艘大得誇張的豪華遊艇,是笑咪咪的葛蒂稱為「迴禮」,不知從哪邊借來提供給東比大附屬高中學生會使用的東西。順便一提,很遺憾的是,她似乎無意迴答絢子昨晚提出的問題。因為這樣,絢子的台詞自然帶著刺。


    「好了、好了,絢子!」在甲板上垂釣的瑤子迴過頭,咧嘴一笑:


    「這不是值得高興的好事嗎?感覺簡直像釣到石油王當金龜婿似的,舒適的不得了。對了,午餐就包在我和希實子身上。」


    瑤子大力拍


    拍同樣在一旁釣魚的希實子肩膀。


    「沒關係,鷹棲絢子學姐。不讓葛蒂付出這點賠禮那怎麽行?今晚的晚餐,也叫她請所有人吃一頓吧。」


    希實子瞥了葛蒂一眼,以非常嚴峻的口氣說道。


    「呐,希實子。」葛蒂苦笑地問:


    「你該不會還在氣我們扮成陌生人接近的事吧?」


    「不,沒有啊!我一點也不生氣。我不氣裝成故作不知的樣子,卻在心底偷笑的葛蒂,對於愛德華·巴雷爾和海狼,也不覺得他們起碼應該先通知我。」


    聽到這番話,感到心虛的人不是葛蒂,而是在後麵待命的海狼以及「瑪莉的父親」愛德華·巴雷爾。根據海狼表示,外型像四十歲白人男性的愛德華·巴雷爾是特殊化妝的高手,實際上的長相完全不同。護看不出來……


    「還有……」


    希實子邊卷釣線邊說:


    「我也沒對『lipservice』的事懷恨在心。」


    「啊啊,希實子,別那麽生氣嘛!」


    葛蒂故意裝出撒嬌的聲音,衝向希實子從背後緊抱住她。「很熱耶,可以放開我嗎?」就在希實子頭也不迴、麵不改色地迴答時,她的釣竿猛然一沉。


    也許是拉扯的力道特別大,一臉驚訝的希實子差點放手,卻被葛蒂從後麵扶住。希實子看向和自己一起握住釣竿的葛蒂,浮現一絲微笑,加快收線的動作。「是大魚?」躺在甲板上做日光浴的八木起身問道。


    「……嗚!」希實子難得地麵露痛苦之色,一口氣拉起釣竿。彎曲到極限的釣竿上,一隻有雙臂環抱大小的玳瑁,掛在仿佛隨時會斷的釣線前端打轉。


    希實子啞口無言。


    「……噗!噗噗!啊哈哈!」


    她背後的葛蒂放聲大笑,「……玳瑁可以吃嗎?」瑤子喃喃地說。


    希實子真了不起……看著她拆下釣針,說著「……對不起。」釋放玳瑁的樣子,護這麽想道。他突然注意到艾梅藍齊亞獨自坐在遠離眾人之處,眺望水平線的身影。


    她並未發覺護的視線。


    「——艾梅藍齊亞……」


    對了,護重新想著。


    自從昨天開始,不,正確地說是從前天大家一起烤肉之後,艾梅藍齊亞就顯得不對勁。從她無精打采、好像在煩惱什麽,又不時露出悲傷的眼神來看,一定發生過什麽事。不隻如此,她還在昨天的戰鬥中——受了重傷。


    因為有絢子用比亞特利斯治療,不至於釀成大事,但艾梅藍齊亞的傷勢仍嚴重到護為之愕然的程度。那場敗北,也令她消沉得讓人心痛。好,他做出決定,走向艾梅藍齊亞身邊:


    「艾梅藍齊亞。」


    「……!」


    她吃了一驚,慌張地迴過頭,宛如洋娃娃的臉上掠過一陣動搖。看到護的臉,艾梅藍齊亞雙頰泛紅,不知為何驚慌失措:


    「護……護護護護?」


    「嗯。」


    「怎……怎……怎麽了?」


    「咦?我才想問你的反應是怎麽迴事……」


    護有些驚訝地搔搔臉頰,迴望著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艾梅藍齊亞,你不去潛水嗎?」


    「啊——」


    艾梅藍齊亞注視著護的笑容,一瞬間茫然失神。她立刻神情一動,像逃跑似的緩緩別開頭,仿佛無法忍受。「艾梅藍齊亞?」看到她難受地咬住嘴唇,護擔心地再度唿喚。於是,她微笑地迴答:


    「——不,我也很想到海裏遊泳,但昨天的傷還沒完全康複……貝雅特麗齊有幫我治療,我自己也處理過了,左臂等地方卻還有些不聽使喚。」


    「這樣啊……」


    聽她這樣說,護也無法硬是邀她下水。事實上也是如此,拖著還沒痊愈的身體潛水應該相當辛苦。怎麽辦?他心想。沉默在他和艾梅藍齊亞之間流動,最後,麵帶寂寞微笑的她輕輕開口說道:


    「請別在意我,我沒事。」


    在護眼中看來,她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


    「你們不必顧慮我,好好玩個盡興吧!這麽做,我的心情也——」


    「——對了!」


    護靈光一閃,拍了拍手掌。「護?」艾梅藍齊亞對笑容滿麵的他驚訝地問。他頷首說道:


    「艾梅藍齊亞,你不必潛水也沒有關係,和我們一起戴著唿吸管潛遊吧!這個提議如何,絢子學姐?」


    護朝背後問道,「是呀!」一直默默靜觀發展的絢子輕笑出聲,表示同意:


    「如果拿著泳圈在水麵用唿吸管潛遊,應該不至於對傷勢造成影響。艾梅藍齊亞,我們剛才有看到魔鬼紅喔!你也不曾在這麽美麗的海裏潛水過吧?」


    「可……可是,我沒帶泳裝出來……」


    「隻要脫掉上衣,直接下水就好。來,我們走!」


    護脫下潛水服,牽起猶豫的艾梅藍齊亞的手。「護——」她慌亂地喊,他卻毫不在意地背起泳圈,拉著她往前走。「哎呀!」汐音正從海中爬上船,看了兩人一眼後開口。她愉快地望向絢子說道:


    「絢子,這樣好嗎?他們手牽著手耶?」


    絢子微微一笑,聳聳肩迴答:


    「偶爾一次,沒關係啦!」


    「護——等……等一下。我……那個……」


    艾梅藍齊亞還在猶豫不決。護依然握著她的手,走到甲板邊緣,迴望無意仍戴上唿吸管麵罩的她。「護……護……」他不由分說地替艾梅藍齊亞戴上了麵罩,一邊聽她抗議,一邊笑著告訴她:


    「艾梅藍齊亞。」


    艾梅藍齊亞從麵具底下望向他:


    「我不知道你從前天開始就在煩惱什麽,還有昨天——輸給『對抗終點』的事,對你來說或許是個打擊。可是……沒問題的,既然是你,一定沒問題。」


    「如果你有什麽煩惱,我、絢子學姐和大家都會盡可能幫忙。和你一起到帛琉來旅行,一定會成為我終生難忘的美好迴憶。希望對你來說也是如此。所以——盡情地玩吧!」


    護用力拉著艾梅藍齊亞的手,跳進海中。「呀啊——」她小聲驚叫,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兩人就在這一瞬間嘩啦掉進水麵。


    他們一起抓住泳圈。「你看,泡在海水裏很舒服吧?」當護笑著開口,艾梅藍齊亞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護……謝謝……你……」她垂下頭,最後迴答:


    「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覺得胸中溫暖起來……仿佛得到救贖。讓我覺得……沉溺在煩惱中的自己很可笑。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我才會無論如何都對你——…………」


    她細碎的話聲太微弱,讓護聽不清楚。「——咦?艾梅藍齊亞,你說什麽?」當他皺起眉頭發問,「——不。」她搖搖頭:


    「沒什麽……對啊,我們來遊泳吧。」


    艾梅藍齊亞抬起頭,說完後揚起微笑:


    「謝謝你邀我過來,這片大海的確——非常迷人。」


    「嗯!」因為她的笑容非常自然,並非勉強擠出的假笑,護也高興地再度微笑。他接著仰望絢子等人所在的遊艇甲板,絢子輕輕揮手,護也揮手迴應。


    在絢子的背後,可以看見正樹坐在海灘椅上。他沒有參加潛水,一直待在遮陽傘下閱讀。或許是察覺到護的視線,正樹瞥來一眼。一對上他的目光,護的心髒猛然一跳。正樹露出沉穩的微笑。


    就像絢子學姐昨天所說的一樣。


    隻要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就夠了。


    即使說出來,也不代表會有什麽變化。


    就算說出來,正樹或許隻會微笑地說聲:「這樣嗎?」


    盡管如此,護還是想要好好地說出口。


    護想要告訴正樹自己九年來不斷持續的憧憬之情,說出自己對他的微笑是多麽向往、多麽看重與他的相遇、多麽感謝正樹教導自己的奇跡。這對護來說是心的問題。借由向正樹、向他所憧憬的「那個人」表白,護的心一定會踏出新的一步。他這麽認為。而他應該也終於能夠用對等的視角,看待自七歲起就一直仰望至今的比亞特利斯奇跡。


    *


    浮上水麵的由良理脫下礙事的麵罩,望向正和艾梅藍齊亞一起玩唿吸管潛遊的護。她看了一會兒,又抬頭仰望正在遊艇甲板上和汐音聊得開心的絢子。絢子讓護和艾梅藍齊亞自然地獨處,反倒證明她對護抱持著非常自然的信賴。


    她嚇了一跳。


    騙人——由良理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並不是因為她看到了絢子對護的信賴。


    「我……為什麽……?」


    而是由良理發覺,即使看到絢子多麽信賴、思慕著護,發覺護多麽受到絢子深愛——自己心中也沒產生一絲一毫的嫉妒。


    「…………」


    由良理愕然不已,再度看向護。


    沒錯,剛才在潛水時也是一樣。


    絢子看起來非常開心、非常幸福地和護手牽手一起潛水。他們互相依偎,眺望著整片珊瑚之海在眼前展開、宛如樂園般的美景。由良理安安靜靜地——從後方望著兩人。


    現在,她才發覺這一點。我潛水時在幹什麽啊——


    她甚至沒浮現「我必須妨礙他們!」的念頭。


    或是憤怒地想:「可惡的吉村護,居然獨占絢子姐姐!」


    由良理和鰺魚群玩耍、被鯊魚嚇了一跳,又追著魔鬼紅跑,平凡地享受著帛琉之海的樂趣。即使她現在望向護,針對護的憤怒、對抗心或嫉妒也完全沒有湧上心頭……老實說,由良理心中抱持著某種截然不同、更加平靜的想法。


    雖然絢子姐姐和護的感情很好,那也無妨——她這樣想著。那並非燃燒的熱情,也不是已經放棄的心冷。而是種很平靜,溫柔得令人吃驚的感情。


    「為什麽……?」


    由良理試著呢喃,卻想不出答案,一種宛如即將下雨的天空般朦朧不清的感覺,在她胸中蔓延。為什麽?怎麽會這樣?由良理幾乎陷入混亂。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不明白自己的內心。


    她就這麽眺望他們,隨著徐緩的海浪搖晃。由良理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僵住不動,持續看著他們。嘩啦……就在這時,她聽見安靜的水聲,摩耶和明日香在她身旁浮出水麵。


    「——哎呀,由良理。」


    摩耶脫掉調節器,向她打招唿。


    由良理撅起嘴巴,以不高興的口氣迴答:


    「幹嘛?」


    「不,沒什麽……嗯?護怎麽了嗎?」


    摩耶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啊……啊!?」由良理慌張地瞪著他。摩耶在麵罩底下露出覺得很有趣的微笑,惹得她火大。


    「沒……沒怎樣啦,誰在乎那種不中用的家夥!」


    「不中用的家夥……」


    他身後的明日香喃喃地說。


    「沒怎樣?」摩耶帶著微笑往下說:


    「不過,你看著護的眼神很熱切耶!」


    「我隻是在瞪他!那樣的家夥居然是絢子姐姐的戀人,像……像這種事……可……可是…………哼!」


    由良理麵紅耳赤地胡亂拍打水麵後,爬上遊艇的梯子。背後仿佛傳來摩耶的笑聲,令她再度生起悶氣。真是的,真不痛快!


    這種活像烏雲密布的心情,是怎麽一迴事?


    不痛快、不痛快、不痛快……!


    那曖昧不清的心情,讓基本上性格單純的由良理覺得很不舒服。雖然搞不懂,但也沒什麽~由良理缺乏這種能夠將問題跳過的靈活思考迴路。她一邊憤慨地登上梯子,一邊想著到底該怎麽辦。


    ——我到底要怎麽做……


    ——才能把這種模糊不清的討厭感覺掃到九霄雲外……?


    由良理爬上甲板時,一隻小魔鬼紅遊過她剛剛所在的海中。


    *


    在洛克群島各地享受水肺潛水與浮潛的樂趣一直玩到傍晚後,大家由葛蒂請客,一起到鎮上的酒館吃晚餐。他們盡情享用生魚片拚盤與帛琉料理總匯,還各自喝了點酒,場麵實在是熱鬧無比。


    真是個非常、非常快樂的日子。自從來到帛琉之後,今天多半是最精采的。護試著迴顧今天的內容,每個瞬間仿佛都閃閃發光。花上一整天盡情享受的水肺潛水體驗令人感動,大家吵吵鬧鬧地共進晚餐也很有意思。艾梅藍齊亞在途中慢慢恢複精神、由良理沒怎麽來找他麻煩、葛蒂與海狼他們也各自品嚐著旅行的樂趣、龜照也被杏奈與瑤子拉著到處跑——


    今天足以將那些比亞特利斯操縱者們造成的陰暗心情,全都吹到地平線彼端。


    這份快樂,就像大晴天的太陽一樣清爽。


    輕易揮開護心中的猶豫與些許不安。


    「——要不要做個深唿吸,護?」


    絢子在一旁輕笑著問,「我已經不要緊了。」護露出笑容迴答。不要緊,他已經好好地下定決心了。


    護再度轉迴正麵,輕敲眼前的門。


    此處是與他們住宿的飯店有段距離,位於鬧區的小旅館房間門口。也就是正樹以不同名義所訂下的房間。護吞吞口水等待著,房門在不久後打開,戴眼鏡的正樹探出頭來。「啊!」看到兩人,他的表情一緩:


    「那場宴會結束了……嗯,絢子?你看起來很累。」


    「——老實說,還挺累人的啊!」


    絢子隨著歎息露出苦笑:


    「你離開之後,摩耶、瑤子與『銀之瑪莉亞』開始點酒……『銀之瑪莉亞』鬧得很起勁,現場真是一團亂。在場完全沒喝酒的人,大概隻有護和我而已。」


    「你沒喝嗎?」


    正樹一邊接話,一邊—不意他們入內:


    「那還真可惜。真想看看前陣子聽老爸提過的,你醉醺醺發起酒瘋的樣子。」


    「爺——爺爺提過?他說了什麽?」


    嘖!絢子臉上浮現露骨的厭惡之色,正樹微笑著迴答:


    「他可是巨細靡遺地說明過,你喝醉失去自製力之後的一切作為喔!」


    「…………嗚啊……」


    絢子發出呻吟,整張臉都紅透了。「……嗚!」一旁的護,也想起絢子當時被祖父灌酒後變成什麽樣子,雙頰泛紅。


    「據說你說過,『護為什麽會這麽帥氣、可愛、可靠又溫柔呢!我最喜歡你了!全世界最愛你了!』?」


    正樹點點頭,補上最後一擊。她的頭上冒出熱氣,整個人僵住不動。


    正樹的房間並不大,裏麵擺設簡潔,沒有任何多餘之物,很有他的風格。室內沒有開燈,「……你……你剛剛在做什麽?」聽到絢子的問題,正樹指向陽台迴答「我在看星星」。徐徐的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入室內。


    「這裏的星空果然很美,看了就心情寧靜。」


    「果然?」


    絢子眨眨眼:


    「正樹,你以前來過帛琉?」


    「嗯,要和約翰的研究團隊開始忙碌前,我曾來這裏度過最後假期。我有好幾年沒那樣悠閑地玩樂了。那是在……去年的什麽時候來著?所以,我才選擇此地約你談事情——基本上,隻要在日本國外,無論是哪裏都行。不過,事情已經取消了。」


    「我說啊,到底是什麽事——?」絢子還來不及插嘴,正樹已走向陽台。護與絢子麵麵相覷,跟著走到陽台上。宛如鑽石散落而成的璀璨夜空在眼前展


    開。


    「好了……」


    正樹仰望著星空開口:


    「怎麽了?你們是特地來找我聊天的嗎?如果是,我起碼也得端杯咖啡出來待客。」


    「——不好意思,是我有話想告訴正樹先生,請絢子學姐陪我過來……你有空嗎?」


    護往前站出一步,露出迫切的表情仰望正樹。「嗯,什麽事?」他頗感興趣地迴過頭,臉上一如往常地帶著知性的微笑。護鼓起勇氣說道:


    「……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謝。」


    「道謝——啊,你是指碰到隧道崩塌意外的時候嗎?」


    嗬嗬——正樹意會地點點頭,笑了出來:


    「為了發生在小學低年級的往事特地跑來,你還真老實。沒關係,你不必在意。當時緊急救了你一命的人不是我,而是幸運。我並沒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


    「即使如此……將我帶出那片黑暗的人是你——我當然也想為此道謝,但最想感謝的卻不是這件事。不隻是你救出我而已。」


    護最想告訴他的,並非為了正樹當年的救助而道謝。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絕不僅止於此。最重要的,是正樹比任何事物都更深刻地留在護心中的……也就是——


    「你教導了我。」


    護的心跳越來越快,過度強烈的緊張幾乎脹破胸口。正樹……護夢中的「那個人」正興味津津地注視著他。絢子不經意地輕拍護的腰際,就像在替他打氣。護忍住別開目光的衝動,持續看著正樹。


    「我——教導了你?」


    「是的。」


    護迴想起那段一心隻抱著憧憬的歲月,迴想起進入東比大附屬高中後度過的幾個月。


    他進入東比大附屬高中、遇見絢子之後,真的發生了許多事。開始學習比亞特利斯技術後,絕非淨是快樂、幸福的一麵。護在學習理論或實技上都吃過不少苦頭,現在還是一樣,有時也會被絢子與艾梅藍齊亞斥責。


    因為身旁有絢子與艾梅藍齊亞這樣了不起的高手,自己缺乏才能與領悟力不佳的事實越發令護煩躁不堪,也不隻一、兩次陷入沮喪。他曾挨過來福槍子彈、被海狼這樣具有戰鬥技術的專家毆打腹部、搭乘的汽車碰到生死一線間的車禍,如果護沒想過要學習比亞特利斯技術,絕不會碰到這些悲慘的遭遇。


    他曾在約翰手中體驗過發自內心的絕望,在護的人生中,多半沒有什麽會比那一瞬間更難受的了。昨天和『對抗終點』等人交手時,萬一運氣不好,就算他受到重傷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光是這短短幾個月,護大概已碰到度過普通生活時足足一輩子才會碰上的麻煩。


    但是……


    就算如此——


    「九年前,在那條隧道的黑暗中,是正樹先生教導了我。比起其他任何事,我最感謝的是這一點。無論如何,我都想告訴你……當時,是你……」


    就算如此,護還是打從心底覺得,能夠就讀東比大附屬高中、對比亞特利斯之光懷抱憧憬真是太好了。即使以後會碰到更多困難,他可以確定,隻有這個想法絕不會改變。


    「正樹先生教我認識了名為比亞特利斯的奇跡力量。我對你當時創造的光芒、對你產生憧憬,一直都想變得像你一樣——所以,現在的我才會站在這裏。」


    盡管進入東比大附屬高中後碰到許多麻煩,正因為護以比亞特利斯之光作為憧憬的目標,才能遇見絢子、艾梅藍齊亞、摩耶、汐音與其他人,才能站在這裏。當時正樹所展現的光芒,是護的路標。他看著那道光拚命前進,來到此地。


    護站在絢子身邊,與正樹麵對麵。


    就算碰到足足一輩子才會碰上的麻煩,他也認識了比麻煩多一倍的幸福。護在快樂與喜悅的包圍下,得到前進的力量。


    護在心中伸出手。那一刻,他確實觸及了過去始終隻能仰望的黑暗之光。光芒接近身旁,緩緩洋溢胸中。護真摯地注視著正樹,帶著九年來的思念說道。


    他的臉上自然地充滿笑容:


    「謝謝你——」


    話一出口,護感到胸中漸漸變得澄澈無比。啊——他發出歎息,我走到了目的地。花費九年的時間,終於抵達。就如同正樹對孩提時的他所說過的一樣,如果你真的這麽盼望,這股力量應該就會引導你。


    正樹沉默了一會兒。他收起微笑,將嚴肅的眼神投注在護身上,不知看了幾秒鍾。「——絢子。」一陣風吹過,在與昨天同樣美麗的星空下,他終於開口:


    「你的戀人……」


    即使朝絢子說話,正樹的目光依然直盯著護。他乍看之下像是在對絢子開口,背後卻藏著給護的訊息。正樹的臉上浮現沉穩溫柔的微笑:


    「比起娘娘腔的約翰,是個好上許多的男子漢嘛!」


    「這是當然的,你在說什麽啊?」


    嗬嗬~絢子雙手抱胸,自信滿滿地笑著迴答:


    「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正樹,就連你也不是護的對手。」


    「噗——護。」


    聽到他首度唿喚自己的名字,「是……是的!」護緊張起來。因為正樹倏然伸出手,「啊……」護不禁輕喊一聲。正樹點頭之後,護戰戰兢兢地觸摸那隻手。兩人輕輕握手——


    「我才應該說,能遇見你真好。」


    正樹抽迴手,告訴兩人「在這裏等一下」之後就迴屋內。「正樹……?」即使絢子開口詢問,他也隻迴答「我馬上迴來」。護目不轉睛盯著與他握過手的右手。正樹的手粗糙有力,卻又非常溫柔。


    「他看起來有點高興呢!」


    聽到絢子小聲呢喃,護迴過頭:


    「咦?」


    「對正樹來說,比亞特利斯是和許多人之間的羈絆。能聽到你這麽說,他看起來很高興。護看不出來嗎?正樹剛才的表情非常開心喔!」


    絢子輕輕一笑,看起來也有點開心。


    「是……這樣嗎?」護確認地問,「嗯,當然是羅!我說的不會錯。」絢子點點頭。雖然護看不出來,如果正樹真這麽想,那實在非常光榮,也不枉他表露出自己的心情。


    「——不過,護。」


    絢子走近一步,愉快地探頭注視他的臉龐:


    「你剛才所說的話,有一點錯誤喔!」


    「咦……?是……是嗎?」


    「嗯。」


    絢子深深地點頭,眨了眨眼睛:


    「正如你所想的,你的路標或許就是正樹。就是九年前的那一天。不過,至今拚命走到這一步的人是你喔!你之所以能站在這裏,並非拜正樹所賜,而是靠你的意誌吧?」


    她的話語沁入護的胸中。絢子的心意,再度在他的心中點起新的火苗。這番話聽來,就像比其他任何讚美詞更大的讚美。護渾身一陣,突然覺得想哭:


    「謝謝。」


    當護露出笑容時,正樹也像他說過的一樣立刻迴來了。


    「其實,我本來沒打算這麽做的喔!」


    他手裏拿著一個小木箱。


    「正樹先生?」「正樹?那個是什麽?」護與絢子疑惑地眨眨眼。他憐愛地撫摸著木箱開口說道:


    「既然已和『銀之瑪莉亞』約好,我這次本來沒打算給任何人看這孩子。但是,聽到護的話——讓我想炫耀一下。這是我的壞習慣啊,我想秀給你們看看。」


    「這孩子……裏麵有什麽生物嗎?」


    絢子訝異地皺眉。正樹沒有迴答,臉上浮現一絲像個惡作劇孩子似的表情。他在兩人麵前緩緩打開木箱,說出那個名字:


    「——我想將它命名為『ad astra』,在拉丁文裏代表『朝向天際』。我想讓這個孩子看看,


    我之前與約翰他們一起欣賞過的帛琉自然美景,這次才拜托摩耶選擇帛琉當作旅遊地點。」


    它就在箱中沉眠。


    那是護至今不曾見過的生物,也不像地球上會有的生物。硬要說的話,它的外型或許類似蝴蝶,那兩對翅膀卻不像蝴蝶而更接近鳥類。它僅僅數公分長的軀體部分令人聯想到四肢俱全的人體,臉上隻有一對闔起的雙眼。


    正樹得意洋洋地對啞口無言的兩人繼續說明:


    「外型沒有什麽意義。這一個月半,它經過一再的演變才變成這個形狀,今後也會一再變化成別的模樣吧。我想,它遲早可以依照自己的意誌,隨喜好變化。」


    即使它顯然是種異質的生物,護雖然吃驚,卻不知為何並未感到恐懼或厭惡。它好像什麽東西——護心想著。盡管他沒有立刻想到是什麽,但看著它就覺得平靜。


    絢子似乎察覺了什麽,驚愕得杏眼圓睜。


    她猛然抬起頭:


    「正樹!這該不會是——」


    「你的直覺真敏銳。就如同你所想的一樣。」


    正樹很滿意兩人驚訝的反應,揚起嘴角:


    「這孩子是『迴歸起源』計劃中誕生的比亞特利斯生物幼體。雖然它距離安定還很遙遠,不確定能成長到什麽程度,真的隻是個嬰孩,卻是第一個成功誕生的實驗體。」


    原來如此。聽到正樹自豪的口吻,護領悟到。他看到這個生物會覺得平靜,是因為感覺和操控比亞特利斯時很像。說的也是——如果相信正樹的台詞,這個生物等於是以純度百分百的比亞特利斯塑造而成。


    「真不敢相信……」


    絢子喃喃說著,突然又想到什麽,神色一動。她向正樹投去因驚訝而搖曳的目光:


    「……那麽,你說有不能在日本國內談的事要找我,是指——」


    「別說出來,絢子。」


    正樹麵帶微笑地搖搖頭:


    「這次是掌握住情報的『銀之瑪莉亞』獲勝,就當作沒這迴事吧!」


    「…………」


    「要是吵醒這孩子就不好了。希望它能作場好夢——好了,炫耀到此結束。」


    正樹笑了笑,關上木箱。絢子在那一刻看著正樹,護卻像著迷似的看著「ad astra」。因此他注意到了,就在木箱即將關上的瞬間,「ad astra」曾刹那間睜開雙眼。那是一雙清澈的金色眼瞳。


    護心中一驚!


    「ad astra」所看的不是護。


    剛才,「ad astra」的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絢子。


    「明天幾點出發?」


    離開正樹住的旅館後,當護抱著胸中大石一掃而空的清爽心情迴到自己房間門口前時,夜已深沉。「嗯~……」聽到他的問題,絢子迴想了一下:


    「我記得摩耶說過,潛水班是上午八點出發。」


    「啊,那得在七點四十五分起床呢!」


    「——意思是說,你隻要十五分鍾就能做完出門的準備?」


    絢子爆笑出聲,突然看看手表。「……艾梅藍齊亞應該已經睡了吧……」然後,她小聲地自言自語。「艾梅藍齊亞?」護疑惑地問,「不。」絢子搖搖頭:


    「沒什麽……我走羅,護。」


    「好的。我們明天再玩個痛快吧!」


    「明天是最後一天,可以好好遊玩的日子了。」


    他們互望著對方,空氣中流過些微的沉默。護與絢子同時環顧走廊,確認沒有人影。寂靜無聲的走廊上,就連一點聲響也沒有。兩人不約而同地走上前一步,護微微踮起腳尖。


    他們交換了一個很輕很輕,僅僅相觸一瞬的吻。


    「——晚安,護。」


    臉泛紅暈的絢子靜靜地呢喃。


    「晚安,絢子學姐。」


    護也在迴答後露出微笑。


    他和絢子揮手道別,走進房間。龜照已經睡了嗎——護這麽想著,小心地打開房門,以免弄出太大的聲響。


    「——你很慢耶,護!喂!!」


    一聲大喊迎麵而來,護嚇了一跳。


    …………咦?


    「你到底打算讓本小姐等多久啊!不會早點迴來嗎?」


    由良理岔開雙腳站在他的床上。


    「由……由良理…………?」


    「真是不上道!」


    一臉疲憊的龜照癱坐在鄰床上,看起來甚至已燃燒殆盡。「……你迴來啦,吉村學長。」龜照瞥了護一眼,半是安心、半是同情地舉起手:


    「我已經沒力氣應付這家夥了。」


    「龜照,這話也太難聽了!你給我閉嘴!」


    「…………喔!」


    「我隻不過是叫你陪我聊天而已耶!」


    由良理憤慨地哼著氣嘟起嘴巴,再度向護拋出與其說像利箭,更像光束炮的攻擊性視線。在她背後仿佛可以看見熊熊燃燒的火焰。


    「……請問?由良理——」


    「——護!」


    她毫不留情打斷護的話頭,豎起食指狠狠地指向他。「什……什麽?」護退後一步。由良理點點頭:


    「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


    「就是決定了。」


    「……由良理,我是問……」


    「我決定了啦!」


    「…………是的。」


    她似乎完全無意聽人說話。


    由良理握緊拳頭,念念有詞:


    「從潛水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考慮。不過,我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將這種心情一掃而空。除了這個以外,我什麽也想不到。我討厭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所以、所以——」


    護的臉頰流下一滴冷汗。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


    「護,你前陣子曾經說過,要和我一決勝負吧?你還記得,你說過要跟我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嗎?」


    「我……我記得……」


    「你知道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嗎?」


    「……知……知道。」


    「好。」由良理再次點點頭:


    「既然如此,護!」


    她跳下床鋪,大跨步地走過來。護忍不住再退後一步,背部撞上門板。他望向龜照,龜照臉上浮現歉意,像逃跑似的躲進被窩。真無情——雖然護這麽想,但若處在相反的立場,他也會有一樣的反應。


    「明天和我……」


    由良理的食指直戳到護眼前一公分處:


    「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賭上美麗的絢子姐姐!!」


    「——」


    那個瞬間,護當然反射性地想搖頭大喊「我拒絕!」,或是慘叫「由良理,為什麽!?」——護之所以沒這麽做,還嚴肅地迴望著她,是因為他已赫然察覺。


    他看見了由良理眼眸深處,仿佛隨時會崩潰的動搖。


    熱血沸騰的由良理非常認真,全身充滿幹勁——表麵上是的。然而,她認真至極的眼眸深處,卻仿佛迫切地想抓住救命的稻草。那深刻的情感,就像煩惱到最後被逼進死角,又像已泫然欲泣,看起來絕非針對護的對抗心。


    也不像是嫉妒。


    一察覺這件事,護慌張的心情倏然變得清澈無比。他觀察著由良理的表情,冷靜得連自已都吃驚。由良理或許已經不再對他抱持敵意。對她來說,這場決鬥包含了某種特殊的意義。隻有這一點,他看得非常清楚。


    「……嗯。」


    因此,護在迴過神時已露出微笑。


    他溫柔地觸摸由良理指向自己的手,緩緩往下放:


    「我明白了。


    好,我們一決勝負吧!」


    由良理臉上掠過驚訝之色,語塞地垂下眼眸。她一時之間低著頭,不讓護看見她的表情。不久後,由良理再度抬頭時已露出挑戰性的大膽笑容:


    「說得好。」


    她甩開護的手,傲慢地挺起胸膛:


    「你已經無法迴頭啦!明天——你做好覺悟吧,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如果不想受傷…………就給我認真打。別在意我是學妹或女孩子什麽的,好好地——全力以赴。」


    由良理的口氣最後變得有些寂寞,令護理解了某些事。


    他已完全理解。原來如此,由良理她——他心想。


    「——明天,我會把你狠狠痛扁一頓!」由良理補上這句話,不給護和龜照任何吐槽的機會,就直接衝向房門。她猛然打開房門,暫時停下腳步。由良理沒有迴頭地小聲說了句話,就走了出去。


    ——剛剛由良理……


    ——好像說了「謝謝」……


    「……你果然很辛苦啊,吉村學長。」龜照躺在被窩裏帶著苦笑開口,護轉身朝他搖搖頭開口說道:


    「不,要說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並不覺得討厭。一點也不會。」


    龜照從被子裏探出頭訝異地皺眉,護對他迴以微笑。明天我得加油,護這麽說服自己。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試圖認同自己的由良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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