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門聲響起的時候,桑吉雅正為即將頒布的法令一一蓋印。本文由 。。 首發


    她沒有抬頭,灰綠色的眼睛以一目數行的速度掃過文件,“進來。”


    “桑吉雅大人,”仆人朝她彎下腰,姿態甚至比對迪齊索還要恭敬。三天前元老會否決了她接掌城中守軍的動議,同日下午桑吉雅便提出另一項臨時動議,並且以計算精準的票差通過解散元老會。那天法塔失去了名義上的管治者,多拉蒂也送出一大筆黃金。現在桑吉雅已是法塔唯一的主人,而她首次參與元老會會議不過是一周之前。“妳要的東西送來了。”


    沒人知道她要那樣東西來做什麽,但也沒有人敢去問。


    “我知道了。”桑吉雅放下手裏的印章,“把它搬進來。”


    仆人依言而行。那是一塊剛被挖出來的石頭,隻有桑吉雅的小臂長,將表麵的泥土擦拭幹淨的話,便能看見底下墨綠色的晶石一角。那是塞拉菲娜獻魂為祭的屬靈石,每一個被認可的多拉蒂法師都會在家族墓地裏栽一棵樹苗,屬靈石既是樹根所在,也保留法師的一小部份,讓他們死後迴歸法塔,成為多拉蒂山上的一棵常青樹。


    當天鴉眼提醒了她,多拉蒂手上還有可以製約塞拉菲娜的手段。桑吉雅很快便想到了這塊石頭。


    其他多拉蒂隻覺得它不潔、不留讓它再留在山上,卻從未想到可以用它來幹什麽。不過他們本來就不擅長咒詛之類的魔法,沒想到也是自然。


    桑吉雅示意仆人退下。


    等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她抽出懸在牆上的一把裝飾用的鋼劍,隨手試了試重量,便轉身一劍砍碎了石頭。


    有人放下了一瓶紅酒。


    塞拉菲娜迴過頭去,下一秒鍾便對上比信清澈平靜的雙眼。


    繼位式已經完結,他不再是凡比諾侯爵,從宴會偷溜出來也不會惹人注意。她看了看被賓客簇擁著輪番灌酒的路迦,她從未見過他醉倒的模樣,今晚很可能是第一次。“有極夜在還不夠安全,連你也奉命過來守著我嗎?明明一直都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


    比信將倒扣在指間的兩個空杯放下。塞拉菲娜的話說得不太客氣,卻仍然把自己的雙腿並攏起來,給他留出一個不算小的位置。保持獸態的極夜正俯伏於她手邊,在儀式前便喝得微醺的小貓墊著自己的爪子打瞌睡,看他坐過來也不過是懶懶地揚了下眼皮。“就在他的城堡、他的繼位式、他的眼皮底下,妳差一點便被人推下樓了,要是妳的話也無法安心。”


    她低頭看了看沾在杯子內壁的紅酒漬,隨手將它放到一旁。自鴉眼離開之後,她就一直把酒杯拿在手上把玩,卻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她和鴉眼之間的對話內容。塞拉菲娜揉了揉極夜雙耳之間暖乎乎的厚毛,風行豹長長的尾巴便順勢勾上手臂。極夜舒服地眯起眼睛,簡直像頭體形太龐大的家貓,“我真的沒事。即使那時候沒人來幫忙我也不會有意外,他該知道這一點。”


    “感情能被理性主導的話,也不是感情了。”比信搖了搖暗綠色的瓶子,已充份醒過的紅酒散發果香,“又何況我也看見了,那個男人無心傷害妳,但絕對有意挑釁路迦──我的好姑娘,別低估那小子的脾氣,妳得知道他的保護欲比誰都要強。”


    塞拉菲娜聞了聞比信遞過來的杯子,酒精與微酸的果香使她放鬆,然而鴉眼臨走前提及的名字仍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多恩.諾堤,她之前也在永晝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


    她靠在石柱上,觀察底下的宴會。


    比信藏身在昏暗的平台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有人向路迦遞上一根手工煙,他搖了搖頭婉拒,隨即好像感應到她的注視,也抬頭看向她的方向。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塞拉菲娜舉杯致意,抿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便又別開頭去。


    “原來他抽煙還挑牌子?”她問比信,“我以為他來者不拒。”


    不知道被她話裏哪一個詞語觸動,比信的動作放慢,片刻之後才裝作沒事發生一樣啜了口酒。“或許是妳抽的正好合他口味。”


    塞拉菲娜咬了咬杯沿,“第一次見他抽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比我還要熟練。半年來他連酒都不太喝,在我麵前也沒有犯過煙癮。我一直不知道。”


    這次比信的語氣徹底變了。“……妳的意思是,他會再抽,是因為妳?”


    她眯起眼睛,收迴反覆撫摸極夜的另一隻手。


    即使塞拉菲娜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會冒犯了他,她也聽得出比信語調中的不悅。


    “我當然沒有主動給他。你該很清楚,我絕不會這樣對他。”她這樣說,刻意將聲線壓得很低,仿佛這樣那個沉睡已久的靈魂便不會被驚醒。“那天麗卡被格列多他們……路迦很消沉。”


    比信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消息,“跟安潔麗卡.拿高有什麽關係?她不是與妳更親近嗎?”


    “什麽?”塞拉菲娜比他更驚訝。她很快便想到是誰誤傳消息──路迦自己一定不會說,極夜也不可能越過她跟比信說什麽,艾斯托爾甚至不知道路迦抽了一晚上的煙。剩下來的隻有永晝。“麗卡和路迦遠遠比和我親密。我不知道為什麽,但路迦在她麵前總是特別寬容。”


    老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個麗卡,長什麽樣子?多少歲?”


    “四、五歲?我也不太肯定。”塞拉菲娜歪了歪頭,發現自己已有點忘了在她懷裏歡笑的小女孩的長相,“黑色長發,藍色眼睛,長得有點像他。”


    話音落下的同時,比信也驀然閉上眼睛,好像在承受什麽肉眼不可見的刑罰。這讓塞拉菲娜覺得不安,而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近什魔。她下意識問出鴉眼植根於她腦海的問題,明知道自己該問的人不在這裏。


    “……誰是多恩.諾堤?”


    那一刻,盤桓於比信眼底的從容終於消失不見。


    他看向塞拉菲娜,好像在看一個不可能的奇跡,好像她剛剛說出口的名字是個禁忌。


    ──鴉眼給的提示,果然正中紅心。


    她並不願意承認,但塞拉菲娜此刻感到的是純粹而且強烈的失望。看比信的反應便知道,這個名字對諾堤來說意味著什麽,而給予她提示的人不是路迦。她已將自己的所有秘密奉上,也一直在等他迴以相同的坦誠,所以她從未過問路迦沒露過麵的父母,也從未要求諾堤向她展示城堡的其他角落。


    塞拉菲娜一動不動地迴望,眼神並不銳利,卻很堅定。


    敗退的是比信。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聽起來並沒有什麽異常,平靜得好像在訴說他人的過去。“她是路迦的妹妹,他們關係一直都很好。路迦很疼愛她。”


    塞拉菲娜聽見自己歎息的聲音。她甚至沒問多恩的下落,這在她眼裏已經不能更明白了。既然關係融洽,多恩不可能不出席他的繼位儀式──如果多恩還在世的話。不,她不想折磨比信,讓他將一個她早已知悉的答案說出口。她想確認的是別的事情。“她……那件事發生在多少年之前?”


    比信揉了揉眉心。彼此都是聰明人,塞拉菲娜能想通的事情他自然也很清楚。“十年前。”


    她點點頭,扶著石柱站起,又重新穿上了高跟鞋。比信看著她推醒極夜,猛然發現他無法預測塞拉菲娜下一步會做什麽。“妳這是要做什麽?”


    “先迴房間。”塞拉菲娜沒有看他,而是迴頭看了一眼樓下,“請你代我轉告,在宴會完結之後,我會在他的臥室等他。告訴他,是兄弟會的事。”


    路迦走進房間的時候,塞拉菲娜已在床沿坐了好幾個小時。


    一如她所預料,他醉得很厲害──腳步或許踏得很穩,但眼神騙不了人。他看見她的時候眸裏的笑意幾乎要滿溢出來,好像她什麽都不用做,單單是出現在他眼前,便已滿足了他所有心願。她認識的路迦並不會把情緒放到臉上任人觀察,他更習慣並且擅長的是藏起自己的真實想法。


    他一邊走近她,一邊摘下手上的指環。鑲嵌在上麵的寶石顏色剔透,深邃得一如他的雙眼,注視別人的時候總有種難以形容的溫柔。塞拉菲娜看著他隨手把指環放到一旁,又開始解開領結,卻沒有提供任何協助。她就這樣坐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平靜地看著他。路迦不以為意,“祖父說妳有話要跟我說?”


    塞拉菲娜點了點頭。他醉得甚至沒發現牆上新挪來的畫像。她開始懷疑他明天醒來的時候還能不能記起這場對話。看他已走得夠近,塞拉菲娜主動勾過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懷抱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酒香與路迦身上的草木香氣同時襲來,她的視野便變得模糊起來。她又推開了他。


    “我有話要問你。”


    路迦順勢坐到她身邊的位置。他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目光便被牆上一幅與人同高的畫像吸引。


    月光打在畫布上,照得裏麵的女孩麵色蒼白,如同鬼魅。


    他便瞬間清醒過來。那個女孩的發色如鴉羽一般漆黑,眼睛是與他同出一轍的深藍。她穿著一條灰藍色的長裙,側身坐在深紅色的絲絨椅上,小小的雙手交疊起來,腳尚且無法碰到地麵。他幾乎是艱難地把自己的視線移開,看向旁邊的塞拉菲娜。他今天早上離開臥室的時候牆上還沒有這幅掛畫,這明顯是塞拉菲娜的意思,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菲娜……”


    “我看了這幅劃一整個晚上。”她淡淡打斷了他,反正路迦也不可能說完那句句子。“我必須承認,多恩笑起來臉上那個小酒窩,實在很可愛。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你待麗卡如此寬容,她們的確長得很像。”


    她看了看路迦,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正以眼神求她不要再說下去。


    “起碼比我和多恩像,是嗎?”


    比信聽見路迦再抽煙時的反應。


    他對麗卡難以理解的寵溺。


    輕易串連起整件事的時間點。


    還有他最初的風度與溫柔。


    此時此刻,都有了一個解釋。


    “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塞拉菲娜這樣問,聲線和口吻都變得很輕,吐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如刀刃一般刮上他的耳朵,“當年比信發現你偷偷抽他的煙,到底有什麽反應?你當年不到十歲,這麽小便上癮的話,恐怕不會活得很久,我在北方看過類似的例子。不過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這有多危險,你之所以會這樣做,大概正因為知道自己會因此而死。你那時候的確想懲罰自己,對不對?”


    “所以比信才把你送到神紀城。讓艾斯托爾看管著你,順便把你送離凡比諾這個傷心之地。艾斯托爾用了多久才讓你戒掉煙癮?嗯?”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緊了她的手。塞拉菲娜卻退開,“你的記性一向都很好,過了那麽久,還能一眼認出多恩。告訴我,諾堤,因為我實在毫無頭緒。當麗卡把你推下橋堡的時候你在想什麽?當得知卡蓮被桑吉雅殺害的時候你又在想什麽?你在出遊初期處處待我寬容,沒有像其他人所想的一樣把我殺了,那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麽?留一個能讓你紀念她的人在身邊,就像一幅油畫、一頭寵物,什麽都不需要知道,隻要待在你身邊就好?”


    “不是。不是這樣。妳不明白。”路迦一口否定。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準確地抓住了她不停躲開的手。“這些都是鴉眼告訴妳的,對不對?妳明知道他有意挑撥我們。單單因為妳有所懷疑,所以這七個月來發生的事情便可以一筆抹消?菲娜,我有眼睛,也有腦子,我知道妳為我做過什麽,也分得清親情和喜歡。沒錯,十年來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麽自己當時救不了多恩,但愧疚、遺憾,這些感情永遠無法讓我愛上一個人。永遠不會。”


    “不明白的人是你。”塞拉菲娜勾起唇角,發出一聲沒有笑意的笑聲。“鴉眼向我提及這個名字,想到一切的人是我,你對他的指控絕對成立,我也同意你想我留下的動機很單純。但這些都不是我失望的原因──你用了七個月來說服我,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也配被喜愛。現在我知道這是錯的。”


    他終於無言以對。塞拉菲娜站起身來,想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了,她無法在多恩.諾堤的凝視下再多待一秒鍾。“無論如何,謝謝你在最後一刻對我坦白。我想接下來幾天先冷靜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可以暫時在凡比諾落腳。極夜會跟我一起。”


    路迦抬起了頭。“不要。”


    “你不需要再顧慮到多拉蒂。那不是你的問題了。”她俯視眼前年輕的貴族,客氣得像是個叨擾太久的客人。路迦的表情脆弱得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她不想再看下去,於是別開眼睛。“保重,侯爵大人。”


    “不要走!”他急切地也跟著站起,似乎想抱抱她,最後卻隻敢拉住她的手。路迦咬著唇角想了一陣子,才低聲向她說:“……不要這樣對我。”


    “這句話你應該跟自己說。”塞拉菲娜看向被他緊扣的手腕,和上麵海藍色的寶石手環,突然想起了自己要在離開前歸還,“你可以放心,我會記得換迴自己的衣──”


    她以手背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指尖在夜色裏微微顫抖。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與脈搏不一致,前者紊亂得像是毫無規律的鼓點。塞拉菲娜用上一點力道掙脫路迦的束縛。“──我會歸還這一身東西。”


    她邁動的步伐太大,路迦不得不追上前去。“菲娜──”


    “我說了,我需要冷靜幾天。”她沒有迴頭,“不要找過來。”


    至於冷靜下來之後是離城還是迴來,她沒有說。路迦卻不能承受這個未知。


    他猛然一拉她的衣袖。終於被惹怒的塞拉菲娜側身想要讓他鬆手,頸後卻迎來一下突如其來的痛擊。


    路迦穩穩接著癱倒在他懷中的塞拉菲娜。剛打到她頸上的手開始傳來痛感,他剛才那一下的確用了點力氣,足以讓她好好睡上一場。


    他橫抱起她,走出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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