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迦推開書房最大的一扇窗。


    幾乎在同一時間,花香與剛被修剪過的草腥氣便向他撲來。天空呈現一種柔和的淺藍,白色的雲朵線條分明,清晨才被摘下的雜色玫瑰在花瓶裏靜靜盛放,花瓣上還有細小的露珠。即使在凡比諾的夏天裏,這也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如果路迦不是身處於諾堤城堡,他幾乎要懷疑自己到了法塔。


    或許在塞拉菲娜醒來之後,他能說服她到花園散散步。


    這樣想著,路迦隨手將抹頭發的毛巾掛到衣架上。冷水澡讓他的思緒變得澄明。懸在發尾的水珠滴到他的後領上,白色的衣料緊貼著皮膚,冷得像是有人在領口裏塞了把碎冰。他渾不在意地撥了撥頭發,然後坐到書桌後方。


    與書房隻有一門之隔的臥室裏,傳來了某人翻身的聲音。


    路迦看了眼懷表上顯示的時間,又看看艾斯托爾的信,和他派人送來的兩本書。它們就安放於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猶如一個等人來解的秘密。路迦的指尖摸到書封,卻沒有馬上打開,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重新看一遍信中內容。


    這一次他閱讀的速度明顯放慢不少。一封一千字不到的信,他看了快兩根煙的時間。


    放下信紙的一秒鍾,路迦深深唿出一口氣。


    除了空間法陣之外,魔法史也是他的研究方向,這也是為什麽他當初會覺得可疑。培斯洛上隻有他一個人,既來自法師家族,又在神紀城鑽研過相關曆史──別的學者,比如迪齊索.多拉蒂等人,無一不在自己的家鄉裏接受教育。十年前比信被迫將他送到神紀城,大概也沒想到這為他開拓了一整片新領域吧。到這一刻,路迦可以肯定,他所懷疑的東西,別人連相信的理由都沒想過去找。


    如果說他落筆給艾斯托爾寫信的時候,腦內的想法僅僅是個推測,那麽現在它已得到證實。


    路迦掀開了第一本書。神紀城裏的魔法史分為兩部、三種語言,一部專門寫多拉蒂,一部紀錄諾堤。他手上的是徹爾特曼語版本、兩套書的同一部份,這樣一來,他便可以對比著查閱。路迦從目錄裏找到“1200-1300”的部份,雖然隻占了一個章節,但這一千年的曆史本身便足可獨立成書。


    也隻有神紀城的學者,才能將兩族的曆史不偏不倚地紀錄下來了。


    他翻到相應的頁數,指尖在陳舊的墨跡上遊走,雙眼匆匆掃視著,直至他的手指與視線都停駐在同一個地方:艾莫.多拉蒂,死於十三世紀中期的神佑者,更為人熟知的名稱是“花頌者”,傳說她可以在冬日最寒冷的夜裏,使繁花開遍法塔的每一個角落。


    諾堤認為神佑者死後會迴歸女神身邊,受她差遣的同時,也與她共享榮光。他們至今仍然如此堅信。多拉蒂原本的說法也相類似,直至艾莫.多拉蒂堅稱自己死後有守護東部森林的使命,黃金家族才跟著她一起改口。


    至於為什麽她會這樣主張,大陸上流傳的說法是她從星圖中得到啟示,但那不是真相。神紀城的學者說,艾莫向族人宣告,她在睡夢中得聽神諭──這是培斯洛上,唯一一次有人宣稱自己與神明直接接觸過,自此也改變了多拉蒂一族的想法。


    多年前路迦讀到這裏,用了差不多一節課的時間來與教授辯論“這是否多拉蒂盲信權威而導致的集體妄想”,所以他印象一直很深刻。他其中一個論據,來自一名多拉蒂族人,他要求艾莫描述女神的形貌,好讓他們可以為女神立一尊雕像。在海語戰爭裏法塔一度被血族攻陷,雕像被毀,多拉蒂在重建城市的時候特意將一堆碎石放在法塔正中央以紀念戰爭之殘酷,卻再沒有再立一尊新的神像。


    艾莫死在一場狩獵裏,她想要獵殺的一頭雄鹿用角將她釘在一株樹上,一人一鹿同時斷氣。據說多拉蒂將艾莫放下來的時候,她幾乎所有肋骨都被壓碎。


    神佑者死後會變成海妖,他們已經見過實例,這一點無從置疑。


    被所有生物厭惡並且懼怕的海妖,與傳說中備受愛戴的守護者,中間的待遇可差了不止一點點。根據塞拉菲娜的說法,當時女神清楚表明,她死後會成為森林守護者──要是她早知道自己可能變成海妖,塞拉菲娜不可能與女神締結契約。也就是說,她被神明蒙騙。


    這是足以改變一族信仰的大事,艾莫當年不可能隨口說說,她本身也是個極虔誠的信徒,拿女神來開玩笑的可能性不高。


    ……那麽,艾莫當時是被人誤導了嗎?


    路迦把這本書推到一旁,轉而翻閱諾堤的部份。


    就在艾莫死後三十年左右,有一個實力平庸的諾堤,死於一場流行疫病。他逝世的時候不過十八歲。


    那是對外公布的說法,諾堤用那家夥的一條命,來堵住了徹爾特曼人的口──畢竟真相使諾堤覺得羞恥不已。那個可憐的家夥由頭到尾都沒染過病,他當時旅居於徹爾特曼一個安寧的小鎮,十八年來從未夢遊發作,那天晚上卻搖搖晃晃地由午夜遊蕩到天亮,期間殺死鎮上一半居民,包括五十八名幼年血族。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至今已不可查考;但他為什麽可以單人匹馬、殺害數以百計的吸血鬼,這一點引起了路迦的興趣。一個神智不清醒的法師,戰勝比他強大無數倍的對手,這聽上去不覺得有點耳熟嗎?


    路迦掃視一遍那個法師的生平,因為犯下重罪,他甚至沒得到一個墓穴,而是被憤怒的血族撕成碎片。和諾堤內部的紀錄相近,他一生從未展現過任何稱得上驚人的才能,也從未沾染過任何使人失去理智的東西。酒精,藥品,賭博,什麽都沒有。


    路迦從抽屜裏翻出羊皮紙和羽毛筆,蘸了點墨水,便在紙上記下幾行字。


    一,神佑者死後不會如願。謊言。為什麽?


    二,菲娜被騙,即將失去性命。女神想得到什麽?


    三,以弱勝強,奧戈哲不是第一個。力量來源?


    四,菲娜:第二個目睹女神之人。被騙。為什麽?


    “你在做什麽……?”


    路迦抬起頭來。他的金發姑娘正倚在門框上,低著頭揉眼睛。


    他想得太過入神,竟然沒發現塞拉菲娜已經醒過來,更沒聽到她一路走過來書房的腳步聲。他看了一眼還未幹透的墨跡,迅速扯過書桌上永晝遺下的、一本破爛的龍語童話,將那張紙完全遮住。他站起身來,聲音有點柔軟的無奈,“別揉了,眼睛不疼嗎?”


    似乎被他話裏的什麽打動,塞拉菲娜呆了一呆,很乖地放下了手。“……嗯。有點疼。你在做什麽?”


    路迦這次沒辦法不迴答了:“看書。”


    如他推想的最壞事態,塞拉菲娜邁動腳步,走到他身邊。她看起來完全沒想過他會有事情不願意與她分享,低著頭看了看離她較近的一本,上麵的徹爾特曼語一個字都看不懂,但這不能妨礙她驚歎,“我沒想到自然女神會出現在血族的史書上。”


    “這不是徹爾特……”路迦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中斷。他臉上的笑意於一瞬間收起來,塞拉菲娜卻還沒清醒得發現他的不妥。他試探著開口,“這就是自然女神嗎?妳確定?”


    “我怎麽可能認錯自己的契約者。”塞拉菲娜失笑著,指了指書上的女人,“我忘了自己是誰,都不可能忘了那雙眼睛啊。”


    ……艾莫沒有說謊,她也是被人誤導。


    至此,女神已兩度欺騙她的信徒。


    路迦垂下眼眸,他實在想不到該如何修飾用詞,但既然怎樣問都顯得突兀的話,倒不如直接來。“菲娜,在奧戈哲弄傷妳眼睛的那個晚上,他看起來是不是像在夢遊?”


    塞拉菲娜眼裏的睡意迅即消失。


    “為什麽這樣問?”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以問駁問。


    路迦平靜地注視她,毫不退讓,“妳先迴答我。”


    她警覺地與他對視著,一步步退到他手臂的範圍之外,轉身坐到書桌的另一邊,沉默片刻,才很謹慎地開口,“……或許看起來是有點像。”


    路迦放鬆身體,靠到椅背上。酸痛讓他保持絕對的清醒。


    奧戈哲和那個諾堤一樣,都擁有某種能反製強者的能力,這點已可確認。


    那麽,如果他們的能力完全發揮的話,能夠勝過誰?神佑者的實力堪稱半神,即使塞拉菲娜當時狀態不佳,也不是年少時已展現出驚人天賦的典型神佑者,能夠弄瞎她已經不可以用幸運來解釋了。初次使用便可以達到如此威力,那麽被人反覆練習、純熟運用的話……


    “撇開他當時的表現不談,妳還在奧戈哲身上找到別的證據,令妳相信他是妳的同類。”路迦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會被這場對話引領到哪個方向。“我那個時候沒有問,現在卻不得不──塞拉菲娜,妳在他身上,還看到了什麽?”


    這一次塞拉菲娜有所猶豫。


    她不知道路迦想問的到底是什麽,她隻覺得對方好像在布一張網,或者是將點串連成線,總之是那種在完成之前旁人一頭霧水的事情。直覺告訴她此刻若如實迴答,接下來會發生一些沒人願意看見的事情──想是這樣想,但她仍然選擇相信路迦。他不會傷害她。


    “他的眼睛。”塞拉菲娜的視線定在他臉上,認真而且專注,“那個時候,他的眼睛呈現一種很特別的銀綠色,硬要說的話,就是多拉蒂山上那眼神泉的顏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在我……咳,抱歉,在北方那場風暴之前,我的眼睛也是同樣的顏色,隨行的醫師以為自己用錯藥、損害我的視力,所以才選擇棄車逃走──”


    路迦猛然以手按桌,站起身來。他沒有理塞拉菲娜略帶擔憂的眼神,走到窗前,以背對她的姿勢看向天空。紙上似乎有重疊之處、又似乎毫無關係的四個謎題,她已為他解開其中三個。迷霧被撥開,拚圖上已現出了大半個輪廓,而從他們腳邊伸延出去的道路,仍然滿途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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