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培斯洛大部份城堡一樣,千鏡城的城主堡也分成主副兩個部份,環繞在外的主堡好像一個半圓形,麵朝著城內最大的湖泊,兩者中間則是夾著一個尖頂內堡,除非大陸上出現一枝能在水麵上行走的軍隊,否則這個半月形的城堡將繼續成為培斯洛上最安全的堡壘之一。


    所有公務與祭典儀式都會放到主堡進行,為免打擾到拿高工作,主堡平常隻需要稍作清掃,連新麵孔都不多看,要潛入那裏並不容易──反觀內堡,也就是他們一家人起居的地方,格局和諾堤在凡比諾的住處有點相像,路迦花不了多少時間便搞清楚裏麵的構造,但他知道自己所知的隻是一小部份。


    作為千鏡城第一重地,城主堡還有一大片地方他從未踏足,拿高也好像沒想起來一般,直接跳過城牆與守衛軍的解說,而路迦也識趣地沒有尋問。


    在向他展示完用膳地點之後,拿高隨即帶領他走向書房,並且示意第二管家把人帶來。


    “你會喜歡她的,麗卡是個很乖巧的小女孩,初見時可能有點怕生,但之後就會變得很黏人──尤其是這一陣子,她的貼身女仆剛辭職了,纏人得有點煩。”話是這樣說,費迪圖臉上卻沒有一點苦惱,路迦看得出他是真心疼愛這個女兒,“噢,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她的全名吧?她叫安潔麗卡.拿高,先生你跟我一樣叫她麗卡就可以了。”


    安潔麗卡,意即天使般的女孩子。


    路迦沒想過自己第一個學生並不姓諾堤,不,事實上,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有任何學生。師承神紀城的大學者是一迴事,把自己的知識奉獻出來、為某人啟蒙,又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更何況,他不擅長應付小孩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當上一個學者,即使他做出多麽驚人的成績,神紀城也不會承認一個法師家族的成員為他們的同類。牽涉其中的利益關係太過複雜,而大學者們擁有足夠的智慧,他們明白將法師拉進來不是件好事。


    “爸爸!”


    在看見她的第一眼,路迦便知道自己來得太對也太錯。


    他又想起了那時候的事。好像一頭被不知名魔咒所喚醒的怪物,眼前又浮現出最後一幕場景,死白的臉與藍色裙子與銀色發卡,沒有聲音,也沒有別的畫麵。


    如果說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噩夢是怎麽趕也趕不走的同族之敵,那麽他的噩夢無疑就是那一夜,由極地到千鏡城,它一次次地挑起他藏得最深的傷疤,好像想要試出他的底線在哪裏一般,反反覆覆地刺激。而路迦痛恨這一點,但他每一次都會輕易失態,並且沒有一點辦法。


    永晝和其他諾堤將之模糊成“十一年前那件事”,但路迦很清楚那是一場死亡,不需要誇張與低估,也沒有必要含糊其辭。它本質上就隻是一場死亡,隻不過死的不止她一個人而已。


    “艾斯托爾先生?”


    拿高略顯擔憂的聲音響徹他耳邊。路迦迴過神來,看看被男人抱在懷裏的小女孩。她身上穿著一條淺紫色的及膝小裙子,漆黑如夜的長發柔軟得像是某種織物,此刻披散於雙肩之上,尾段帶一點點卷,手感似乎很好。


    她眼珠的顏色介乎於湖藍與天空藍之間,前者是費迪圖.拿高的眸色,後者是塞拉菲娜變異之後的眼瞳色彩。女孩的睫毛長而且翹,臨近眼尾的地方濃密得像是一把小扇子,看人的時候懵懵懂懂,更多卻是不諳世事的可愛。


    很典型的、屬於小孩子的眼睛。


    安潔麗卡似乎有點害怕他。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見與家人發眸同色的陌生人,於是女孩便搞不清楚自己該用什麽態度對待他,到底該哭還是該笑,該躲起來還是該維持這個姿勢,她想了一想,還沒得出一個答案,路迦便已迴望著她。


    女孩馬上就把頭埋在父親頸窩裏麵,過了一陣子,又以為沒人發現似的偷偷看過來。男人以下巴示意他懷裏的女孩,路迦迎上兩人的目光走前,伸出手去等待對方與自己相握,甫開口說話便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啞得像是得了重感冒。


    “……妳好,我叫路迦.艾斯托爾。”


    “這是大陸上最深最寬的護城河,”管家指了指流淌於石橋下的河水,作為一道護城河來說,它的規模大得可怕,一個不懂得遊泳的人用不了多久便能沒頂。“曾為城主堡抵抗過太多次入侵。裏麵都是活水,可以直接飲用。我們日常所用的水一般都取自內湖。”


    塞拉菲娜應了一聲,似是不經意地瞥向橋旁的守衛兵。在石路上策馬有一定難度,如果有人真的搶走了什麽的話,想必他們也隻能夠徒步去追。她平靜地收迴視線,繼續聽管家解說,“每年都有幾個遊客和外來人溺死在這裏,偶爾也有小偷闖進城堡,一般最後也會被追趕得直接投河,至於後來發生什麽事,應該不必我多說。小姐今年還很小,城主大人說再多等兩年才學遊泳也不晚,所以妳千萬不可以帶小姐接近任何河溪和湖泊。”


    “我知道了。”塞拉菲娜點了點頭。


    她並沒有任何帶小孩子的經驗,聽了這句話之後卻一點都不惶恐。管家多看了她一眼,“妳會遊泳嗎?”


    “小時候學過,”要是學不會的話雙子早就把她溺死在神泉裏麵了,她可不覺得對方會善良得沒想過這一招,“現在還沒忘。”


    “很好,如果那時候妳還在這裏工作的話,可以直接教導小姐。”


    “是的。”兩人走過拱頂門下,黑鋼製的閘門底部被鑄成尖矛狀,一放下來便會深深嵌進石上孔洞,再也難以撼動一分。“現在城主大人與小姐在書房裏麵,他們與新來的家庭教師打過招唿之後,便會召妳進去。大人個性溫和,幾乎從未斥責過別人,但妳仍然不可以失禮。”


    “新的家庭教師……”


    “據說是來自神紀城的學者。”管家這樣說。塞拉菲娜微微挑起眉來,想不到路迦會選擇那裏作為他的出身地,但他身上的確有屬於學者的氣質。“學識相當淵博,出身也似乎相當高貴……你們日後會有很多見麵的機會,請注意妳的舉止,得罪了這位老師的話,妳也不可能再留在小姐身邊。”


    管家覺得自己大概是聽錯了,因為她眼前的女仆在被訓斥完之後,聲音裏仍然有不可掩藏的笑意,“好的,我知道了。”


    “對了,你也應該與麗卡的新女仆見麵,她和你一樣都是今天招進來的,她將會二十四小時陪伴在麗卡身邊,你們以後大概每天都會見麵。”費迪圖.拿高把女兒放到自己膝上,“我妻子去世多年,麗卡相對與女仆的關係更好,上課時或許會把她也拉過來一起聽,當然,前提是你不介意。”


    路迦搖了搖頭,對他來說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聽他說話並沒有什麽分別,反正他教的隻是安潔麗卡.拿高一個。他把目光放到男人身邊的窗戶上。從書房看出去可以看見幾棵常綠樹,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樹冠下突出來那一小截毛茸茸的東西,是小貓銀灰色的尾巴。


    他掩著嘴咳了一聲,極夜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尾巴掉下去了,路迦看著它迅速縮迴樹冠裏麵,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永晝出去覓食,他能理解極夜很無聊,但混入城堡去觀察他們,就未免閑得太過份了。“沒問題,但我不會在課上解答她的問題,也不會為她多準備一份教材。”


    費迪圖沒所謂地摸了摸後頸,“可以……她好像來了,麗卡,坐好。”


    極夜又把尾巴伸出葉子下,今次她左右甩了幾下,化成半獸形的極夜擁有比人類靈敏太多的聽力,路迦大概知道她是在向自己示意什麽,但單憑這種密碼一般的訊號,他不可能解讀出任何訊息。


    這也是為什麽,當管家把新女仆帶進來的時候,他有一瞬間──他想要強調,隻是一小瞬間──腦子完全空白。


    塞拉菲娜停住腳步,雙手提了提裙擺施了一禮,完全沒看旁邊難得不知所措的路迦。“日安,拿高大人。我是高錫耶市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從今天起即將擔任安潔麗卡小姐的貼身女仆一職。”


    費迪圖眯起眼睛,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與眾不同的發色。“日安,法高托索小姐。如果麗卡闖禍了的話,妳可以直接來找我解決。這是艾斯托爾先生,麗卡的新老師,我相信你們接下來會有很多見麵的機會。”


    塞拉菲娜側過腰去,看了他一眼,也行了同樣的禮節。她知道自己彎下腰的時候他仍然在看她,因為她後頸上傳來了灼熱得宛若有形的視線。“日安,艾斯托爾先生。”


    如果這是一場惡作劇的話,那麽他甘願讓對方看見自己最動容的時刻。這似乎是一次不錯的機會,讓他們第二次認識對方──兩人明顯都用了母親的姓氏與出身地,易姓之後,原本無法調和的矛盾好像已不再重要,她是北方大城裏一個貴族的女仆,就好像他是一個女孩子的啟蒙老師。


    極夜想提示他的是這件事。當熟悉的人換上陌生身份,路迦所能做的,便隻有沉默著扶起她的臂肘。“……日安,法高托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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